灰衣老人經過一陣調息,面色已逐漸好轉。這時緩緩睜開眼皮,點點頭,淡淡一笑,隨自地上從容站起。也不再回到禮席,逕向殿角找了一處地方,再度盤膝坐了下來。
這時候,黑幔前錦衣壯漢忽然兩邊一分,黑幔掀處,一名身穿黑衣、臉垂黑紗、身材奇矮奇瘦的老人負手緩步而出。雲殿上自藍衣人以下,一致起立垂手躬身。
殿上殿下,一片死寂。黑衣老人雙目冷電般四下一掃,微微點頭,然後緩步直至護殿邊緣,不提氣,不作勢,自高可五丈餘的雲殿之上,向虛空悠然一步跨出!但見他一腳踏空,上身居然毫不偏傾,跟著另一隻腳向前一錯。就這樣,雙足成踏走之式,如飛絮然,飄飄而下。
賓席頂層,突有一聲尖呼劃破沉寂:「啊!鬼愁谷主!」
眾人愕然回頭,腳甫落地的黑衣蒙面人也不禁回過頭來,雙目略閃,並立即注視著頂層那名少年書生點頭說道:「唔!原來是你娃兒。」微微一頓,接著又冷冷說道:「看來你娃兒一身功力已復,可要記住先告訴老夫那替你恢復功力的人是誰,再走出去啊!」
少年書生玉臉由白轉紅,長眉一軒,點漆般的兩隻眸珠一滾,便待振身起立。身邊那名文士肘彎一碰,少年書生這才含怒哼了一聲,忍住了沒有說出什麼。
黑衣蒙面人說完,毫不在意地又向禮席方面轉過身去。這時眾人雖對頂層那兩位少年書生和青年文士充滿好奇,但仍不免被黑衣蒙面人將視線引開。藍衣人一直端坐平視,沒看一眼,賓席最下層那名鏢師模樣的紫臉漢子在望了一眼之後,嘴唇微微一龕,立即迅速轉過臉去。
黑衣老人緩上兩步,臉一抬,向禮席上淡淡說道:「前面三個先上來!」
髒叟古笑塵第一個跳起來喊道:「好呀!他們兩個打一個。咱們加點利息,來個三對一,這也無不可呀!」
黑衣蒙面人冷冷一笑道:「連後面兩排一齊上也可以!」
髒叟勃然一怒,注目厲吼道:「化子等也不是紙糊的,只要拼得一死,縱令『雙奇』復生也是一樣。你老小子又有什麼了不起?」
黑衣蒙面人居然毫不動火,點頭冷漠如故地道:「如改成這樣說:今天的老夫,即令雙奇復生,當也不過如此,那就更為恰當了!」
髒叟雙目噴火,還待出言痛詈時,眾悟大師袍袖一揮,忽自坐中起立,偏身先向髒叟合掌躬身道:「向這等高人領教,人多無用。貧僧雖明知不是敵手,但自信尚能接個十招八招。如中原武運已盡,彼此均是在劫難逃。但願今日一會能為後來者留點記憶,古大俠與諸位施主準備步貧僧後塵者,貧道就先走一步了!」語畢又是一躬,口喧佛號,大步向殿中走來。
一心道人與髒叟同時舉步。天山白眉叟左臂一堅,阻住一心道人;右手一伸一帶,抓去髒叟衣角,沉聲喝道:「大師之言甚是,古老弟不可亂他心神。」語畢忽然一震。原來不知自什麼時候起,灰衣老人業已回到禮席,這時竟悄沒聲息地徑在眾悟大師空下的座中坐了下來。
白眉叟皺眉低聲道:「先生傷勢如何?」
灰衣老人含笑點頭道:「還好,還好。」
髒叟忽然沉下臉來道:「要是兩個和尚下絕情,你將怎辦?」
灰衣老人嘻嘻一笑道:「上西天!」
髒叟一翻眼,白眉叟突然低聲道:「先生明知不敵兩僧,卻又一定要打這種輸多贏少的仗;同時兩僧會手下留情也似乎早在先生的意料之中,這是怎麼回事?」
灰衣老人心不在焉地答道:「假如余兄會使『天慈地悲』那一招,也是一樣。」
髒叟眼睛翻了翻,忽然詫異道:「咦,你已完全康復?」
灰衣老人信口答道:「差不多了!」
髒叟翻翻眼又道:「剛才那一招結結實實,一點也不假呀!」
灰衣老人回頭輕聲笑道:「當然,最少你挨不了!」
髒叟並不生氣,注目喃喃說道:「那麼怎麼回事呢?」
灰衣老人扮了個怪臉,笑道:「如閣下也能跟兩僧周旋那麼久,就不難明白。」
髒叟眼一瞪,忍不住地恨聲道:「別神氣,化子早晚總得向閣下請教請教。」
灰衣老人吸了口氣道:「只可惜活不過今天了。」
髒叟哼了一聲,諷刺道:「原來如此,閣下這下可安全啦!」
灰衣老人淡淡地道:「我們人手有限,想閒也辦不到啊!」
髒叟怔怔地注目說道:「你的許諾呢?」
灰衣老人信口答道:「當然算數。」
髒叟一呆,正待再問下去,灰衣老人眼注殿中,這時臉色忽然微微一變,皺眉喃喃自語道:「我的猜想,也許錯了。」髒叟悚然警覺,急忙循聲向殿中望去。
殿中眾悟大師早與那位黑衣蒙面老人站成面對面。這時但見黑衣蒙面人冷笑道:「既然這樣,老夫也只好多麻煩幾次了!」
髒叟大急,灰衣老人卻不住自語道:「這是誰一的機會……我……我應該不會料錯才對。」什麼「惟一的機會」?髒叟想問,目光卻又不能離開殿中。
就在這時候,殿下眾人眼前紅光連閃,藍衣人連聲厲喝,看清之下,原來雲殿上眾智、眾慧兩僧不知為了什麼,竟於這時聯袂飛下。
黑衣蒙面人目光一閃,微訝道:「你們兩個下來做什麼?」
眾智僧合掌一躬,沉聲答道:「將功贖罪。」
藍衣人厲聲道:「眾智」
黑衣蒙面人手一擺道:「壇主且住!」臉一抬,又向兩僧點點頭道:「你們用意老夫明白。老夫正懶得動手,你們兩個手腳還較他們幾個利落,這樣也好。」
眾智合掌又是一躬道:「請太上護法稍稍退後一步。」黑衣蒙面人似對兩僧印象特佳,聞言點點頭,果然向後退出丈許。眾智僧目光一領眾慧僧,二人立即相偕走至黑衣蒙面人原來站立的地方。
兩僧並肩站定,雙雙一躬,同時合掌說道:「眾智、眾慧,這廂參見掌門師兄!」
藍衣人重重一咳,黑衣蒙面人又擺了一下手道:「他們出身少林,這種稱呼也無不當。」
眾悟大師稍稍遲疑了一下,這才合掌還禮,沉聲答道:「不敢當,眾悟有禮了。」
眾智僧濃眉一垂,突然朗聲說道:「煩掌門師兄宣佈眾智。眾慧罪狀。」
眾悟大師面色微沉,沉聲說道:「兩位應該知道。」
眾智僧又是一躬,合掌朗聲道:「是的,請掌門師兄再宣佈一遍。」
眾語大師雙目精光暴注,厲聲道:「雲遊三年,連傷七命。出家人慈悲為本,首戒殺戮貪嗔。爾等身為少林本代眾字輩弟子,竟引身擅破寺規,此其一。死者七人雖為黑道凶頑淫惡之徒,但爾等竟不先予警戒,告稟寺中再行處理,致引起黑道一致不滿。設非貧僧連夜奔走各派,主議成立武會推舉盟主,少林寺可能早就捲入一場血腥之中,此其二。由於黑道人物對少林領導地位之離心,風雲幫方獲如此迅速之成長,此其三。以上三點,均在本寺不赦之律,爾等設非臨院八老一致跪訴祖師,各願閉關五年以代贖罪,會有今日嗎?」雙目一寒,厲聲再接道:「爾等依例本應還俗埋名,詎知你等竟僧裝不改,反投身風雲幫旗下,助紂為虐。今日何來面目見我?」
滿殿無聲。眾智僧緩緩抬頭,目光平視,合掌靜靜地道:「請問掌門師兄,少林一派自開山以來,被逐弟子當不止師弟等二人,但有無名返寺譜之先例?」
眾悟大師厲聲道:「沒有!」
眾智僧合掌躬身道:「惟望此例能開。」
眾悟大師一怔,藍衣人驀然喝道:「眾智」
眾智僧聽如不聞,偏臉向眾慧僧黯然道:「師弟,以後的事,就只望祖師爺們慈悲了!」眾慧僧肅容點頭。兩僧同時後退向黑衣蒙面人雙雙一躬道:「這就是貧僧剛才所說的『將功贖罪』,現在請『太上護法』予以成全吧!」
兩僧此舉,大出眾人意料之外。黑衣蒙面老人微微一怔,眾悟大師也是微微一怔。
「禮」、「賓」兩席,人人相顧錯愕。雲殿上,自藍衣壇主以外,聞言之下,一個個無不呆若木雞!
這時候,只有一個人的反應與眾不同。此人便是此刻坐在眾悟大師座位上,自稱來自「仇池」,以「臥龍先生」自居,剛才一度敗於兩僧之手的那位灰衣老人。殿中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似乎早在他的意料中,並為他所期待一般。當下但見他注目頷首,先是笑意微露;隨後又似有感觸一般,輕輕一歎,黯然低下頭去。
萬籟無聲,滿殿寂然。沉靜中,眾悟大師壽眉緩垂,默默退出丈許。
眾悟大師身形市動,雲殿上藍衣壇主立即回過神來,雙目精光一閃,一聲斷喝,便擬振衣離座下殿。黑衣蒙面老人手臂一揚,沉聲攔阻道:「有老朽在此,請壇主稍安勿躁!」口中說著,同時向前緩緩跨出一步。在兩僧身上打量了好幾眼,這才眼皮一眨,冷冷問道:
「兩位不會是一時衝動吧?」
眾慧僧雙目平視,神情冷漠,眾智僧則合掌躬身答道:「報告太上護法,貧僧師兄弟存此心意已近三年了!」
黑衣蒙面老人輕輕一哦,陰聲又道:「風雲幫成立到現在,也不過才三數年光景。這樣說來,兩位在投效本幫之初,便系另有所圖了?」
眾智僧平靜地答道:「貧僧師兄弟初衷原是希冀有所度化,以消本身沉重罪孽。」
黑衣蒙面老人接道:「結果未能如願?」
眾智僧合掌躬身道:「所以貧僧師兄弟只好超度自己!」
黑衣蒙面老人欲言又止,改口淡淡一笑道:「無可挽回了嗎?」
眾智僧合掌靜靜地答道:「敬謝太上護法慈悲,並願太上護法此念長在,且能普施他人。貧僧師兄弟雖身墮阿鼻,亦所甘願。」
黑衣蒙面老人冷冷一笑,揮手道:「既然如此,兩位請吧!」
殿中又是一靜。兩僧突然雙雙回身,向眾悟大師遙遙合掌道:「眾智,眾慧,拜別掌門師兄!」語畢抬頭,目注眾悟大師,神色微顯激動,似乎有所等待。
眾悟大師緩緩抬起臉來,舉起手中那柄紫玉如意,顫聲道:「我佛慈悲!兩位師弟—
—」
不待大師語畢,兩僧臉色已頓然開朗,連忙雙雙躬身下去道:「我佛慈悲,師兄慈悲—
—」目光雙雙在大師身後的灰衣老人身上微微一頓,迅速轉過身來,又朝黑衣蒙面老人合掌一躬,齊聲說出一句:「貧僧師兄弟有僭了!」
紅影閃動,身形向兩邊驀地分開。人在十步外,互占犄角之勢,雙掌一亮,腳下如行雲流水般,同以一招「開門見山」輕飄飄地向黑衣蒙面老人攻了過去。黑衣蒙面老人不退反進,雙掌齊抬,分將兩股掌風接住。
兩僧不待掌風接實,雙臂上下一錯,左掌擎天,右掌照地,雙掌一翻一合,上下交激,兩道無形氣柱立即交叉電射而出。黑衣蒙面老人淡淡一笑道:「好,『天慈地悲』!」口中說著,身立原地不動,雙掌一翻,便擬以原式拍出。笑語甫畢,目光至處,眼神突然大變。
原來同樣一招「天慈地悲」,打法卻已大不相同。兩僧招出人隨,竟然和身隨招撲上。
黑衣蒙面老人冷不防此,稍一怔神,兩僧已近身。身形迫近,威力已增兩成。這兩位少林眾字輩的高僧,一身成就原已不凡,這一捨命相撲,其勁道之凌厲,自不待言。
黑衣蒙面老人處此情勢下,除了採取以力拚力外,殆無他途可循了!一聲暴吼,十指急曲如鉤,硬自迎著兩道氣柱向兩僧當胸抓去。兩僧視如不見,身形有進無退,氣柱和身疾衝}勢若排山倒海!
說時遲,那時快!轟然一陣大震,兩紅一黑,三條身形立即絞成一團。枯瘦矮小的黑衣蒙面老人,於剎那間為兩片合攏的紅雲淹沒,裹著一條黑色身形的紅色雲團向前捲出三步。
但聽砰砰兩聲,兩僧屍身落地。黑衣蒙面老人兩臂血水淋漓,雙掌各握著一掬自兩僧胸腔內掏出的內臟。一陣冷笑,像擤鼻涕似的摔了開去。
一片驚呼聲中,右護殿上飛下兩名錦衣壯漢,直奔兩僧屍身。兩名壯漢人距兩屍尚有五步之遙,突傳來洪鐘般的低喝道:「兩位請回,少林門下自有少林處理!」喝聲出自眾悟大師,兩名壯漢腳下一頓,抬頭向大師望了望,不由神色一凜,立即默然退了下來。
眾悟大師回身向禮席第三排兩名黃衣僧高聲喊道:「生通、生明出來,送你們兩位師叔法體歸寺!」兩名黃衣僧應聲疾步而出,先向地下兩僧遺體行了跪拜大禮,這才各負一屍,向殿外走去。
這時,黑衣蒙面老人向前走出四五步,緩緩抬臉道:「大和尚,輪到你了吧?」
眾悟大師未及開言,禮席前排居中坐著的灰衣駝背老人俯身偏臉,急急地向髒叟古笑塵低聲地說道:「古大俠快上,去換大師回來。」
髒叟古笑塵皺眉注目,遲疑地道:「我化子行嗎?」
灰衣老人忙不迭點頭道:「行,行!老魔受創不淺,現在已是外強中乾,勉強撐著罷了。大師此刻心情欠佳,硬拚之下很可能兩敗俱傷,反不及古俠以『八仙掌』跟他游鬥,一面耗他元氣,一面伺機還擊為妙。」
髒叟大喜,手中破竹一頓,身形疾射而出,口中大喊道:「大師回座,臥龍先生等你聊天,這一場讓了化子罷!」
眾悟大師眉峰微皺,回頭望了灰衣老人一眼。灰衣老人點點頭,眾悟大師這才偏身一讓,合掌說道:「古施主有勞了!」
黑衣蒙面老人臉一抬,嘿嘿笑道:「姓古的,你比剛才死去的兩位哪一位強?」
髒輿嘻嘻一笑道:「豈敢!豈敢!」
黑衣蒙面老人哼了一聲道:「那你憑什麼強出頭?」
髒叟正待答腔,耳中忽然有人傳音道:「老魔在用緩兵之計!你再陪他聊下去,等他功力再恢復一二成,你化子可就完定啦!」
髒叟暗駭道:「可不是?」口中笑喊一聲:「憑福氣!」破竹竿一挺,招演「棍點骨透」,左掌一推,「洞賓排雲」!左掌右棍,向蒙面黑衣老人同時攻出。
黑衣蒙面老人挺立不動,對攻來兩招視如不見。髒叟暗哼道:「想以追待勞?做夢!」
腳下一滑,人已像風車般轉去黑衣老人身後,化虛為實,仍以先前兩招攻出。黑衣老人不得不轉身迎敵,身形才動,髒叟又已溜去一邊。
「對!對!就這樣,只要纏他半個時辰,包管你化子大露臉面!」
三四招下來,髒叟發覺「臥龍先生」果然料得沒錯。老魔一味找機會硬拚,以求速戰速決,偏他這套八仙掌法和身法,素以輕靈見稱。這時聽灰衣老人二次傳音過來,精神不禁大為振奮。忙中抽暇向灰衣老人遙遙扮了個怪臉,手底下益發滑溜起來。
眾悟大師見狀,立即洞然於胸。皺眉沉吟了一下,神色一動,突向灰衣老人低聲說道:
「先生不但熟知各派絕學,而且對貧僧兩位師弟有著特別瞭解;同時更明白少林弟子永遠不會向習得『天慈地悲』、『我佛如來』、『眾生普度』少林羅漢拳三絕招的他派同道下絕情之祖訓,先生莫非」
灰衣老人輕輕一咳,低低傳音道:、「兩位大和尚沒何老漢下絕情的另一原因,也許是為了當他們被逐出少林時,講情碰釘子的只有老漢一個。」
眾悟大師失聲低呼道:「原來是您?」
灰衣老人淡淡一笑,正待再說什麼時,驀地神色一動道:「啊!來了!」
一語甫畢,殿外已然遙遙送來一陣傳呼:「幫主駕到!」傳呼之聲,一聲接一聲,由遠而近。
髒叟一怔之下,急急飄身後退。黑衣蒙面老人也是身形一頓,止步未追。髒輿望向眾悟大師,眾悟大師示意髒叟歸座。髒叟向禮席走回,黑衣蒙面老人也自雲梯上緩步升上雲殿。
千百雙目光一致望向殿外。大殿中,又一度沉寂下來。
「幫主駕到!」傳呼之聲已至殿外。呼聲歇處,兩名彪形錦衣漢,分執「肅靜」、「迴避」兩面龍鳳旗,排步進入大殿之中。兩名錦衣漢身後是八對佩劍少年,八對佩劍少年之後是八對手提宮燈的絕色少女。最後是一頂龍鳳小轎,由四名錦衣漢抬著,十六對少年男女分列雲梯兩側,龍鳳小轎直升雲殿。
這時的雲殿上,除了一個黑衣蒙面老人尚是端坐不動外,余自藍衣壇主以下,人人均都離坐垂手,悄然肅立。原先藍衣壇主所坐之龍紋交椅兩旁,此刻已添置了兩隻綠絨軟椅。黑衣蒙面老人坐在上首軟椅中,藍衣壇主則站在下首軟椅之前。
龍鳳小嬌一徑抬至居中那張龍紋交椅前輕輕放落。四名錦衣漢將空轎往下撤去時,後殿立即傳出一陣悠揚的細細笙樂。殿下東西兩席所有的目光,這時全都集中在雲殿上那個婀娜的背影之上。
當前這位令當今武林風雲為之變色的風雲幫主,從背影上看過去,似乎才只不過二十四五歲光景。一身淡紫宮裝,明紗披肩,長裙曳地。唐人詩句中的「裙拖六幅瀟湘水,發聳巫山一段雲」,如用來形容目下這位紅粉羅剎,該是最恰當不過了。
當下但見她分向黑衣蒙面老人和藍衣壇主微微一福之後,立即款款而緩緩地轉過身來。
臉上雖然齊額垂覆著一幅淡紫面紗,但由於那幅面紗特別稀薄柔軟,挺俏的鼻尖、弧形的秀唇以及熟桃的雙腮,均都隱約可見。尤其自兩隻黑白分明的妙目中所射出的那道剪水秋波,更是明澈柔媚,盈盈醉人。眼波僅在西殿賓席約略一瞥,立即轉往東殿禮席中搜視過去。
藍衣壇主臉孔低垂,嘴唇微微啟合,顯然在以傳音方式報告前此經過。前者明眸閃漾,似乎聽得甚為留意。最後輕輕一哦,突然脆生生地說道:「取那對金筆來!」
藍衣壇主應聲自懷中取出一隻錦盒,送至幫主面前。風雲幫主接過打開,自盒內拈起兩支金光閃閃的金筆,反覆審查了數遍,素腕連揮,兩支金筆立即帶起一陣輕嘯,射向殿下,落於殿心。秋波滿殿回掃,然後目注殿心雙筆脆生生笑說道:「金判韋大俠,金筆已至,人今何在?」
竊竊私議,應聲而起。千百對流轉不定的目光,這時忽然帶著訝異之色逐漸趨集一點,指向是賓席上那位自稱「臥龍先生」的灰衣老人。
灰衣老人剛剛自座中起身,髒叟趕忙低聲說道:「喂!臥龍先生,這時候你起身做什麼?」那「臥龍先生」偏臉睨視一笑,腳下不停,悠然逕向殿中走去。
人至殿心,俯身將兩支金筆拔起,順手納入懷中。然後直腰面向雲殿,目注風雲幫主,淡淡地說道:「陰少華,』你要見韋公正有什麼事?」
風雲幫主秋波徒亮,藍衣壇主已搶著喝道:「臥龍先生忘了前約嗎?」
「臥龍先生」直如未聞,注目接著說道:「陰少華,現在該你說話了,對嗎?」
風雲幫主秋波一注,沉聲道:「就是你嗎?」
「臥龍先生」微微一笑道:「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風雲幫主臉色一沉,注目道:「前些未間無名派尚擅易容之術,尊駕現下之面目委實難以辨認,願請恢復本來面目說話。」
「臥龍先生」淡淡一笑道:「只重衣冠不重人,此之謂歟?」口中笑說道,雙臂一抖!
那襲灰色長衫立即被一股無形漲力震得四分五散,破布化蝶,飄飄四飛!
仰天長笑聲中,左手掀發,右手抹須。剎那間,須飛發舞,一名老態龍鍾的灰衣老人赫然變成一位長方臉、膚色微紫、直鼻方口、修眉鳳目、雙目精光似電,英挺中另透一股豪放之氣的中年藍衣大俠。
「金判?」
「金判!」
「金判韋公正!」
歡呼雷動,如瘋似狂。
武維之低下頭,眼中滿含熱淚。淚眼迷離中,眼前似有物影一閃,一蓬白皚皚的假髮倏然飄墜腳前。心頭一動,連忙用腳將假髮踏住。覷清無人注意,腳尖一挑,假髮盤糾中,一張狹小的紙片赫然入目。他撿出藏於掌心,同時將腳下假髮撥開,展掌門目看去。紙片上寫道:「見字立即離開,在任何情況皆不得停留。」
這時,殿門口正好有人走動,武維之不敢怠慢,咬咬牙,毅然起身,裝成欲趕上門口與他人談話的樣子,急步走出殿外。一下殿階,腳下立即加快,片刻之間,已來到金龍廳外。
歡呼聲以及師父豪放的笑聲,逐漸低微遠離。仰望雲天,眼前再度模糊起來。
驪山位於臨潼縣東南,距華山約莫百里光景。兩山之間,地處荒涼,人煙甚為稀少。武維之兩個時辰的飛跑,落日時分,已然抵達離驪山不足三十里的戲水。為了填饑,也為了恢復一下體力,以應即將臨頭的艱巨行動,他在水邊一座樹林中暫時歇下腳來。
他默默地嚼著無味的乾糧,腦海中一片空白。在他背後不遠的林蔭深處,有著一座殘破的古陵。那座很可能即為潘岳西徵賦所稱「敗於戲水之上,身死驪山之北」的周朝昏君幽王之墓,他雖然進林時已然看到,這時連看一眼的心情也打不起來這是很可惜的,要是他像平日那樣對古跡有興趣的話,那麼這時墓後的那名破衣老婦便將無所遁形了。
破衣老婦系自華山一路跟來。武維之走下蓮華峰時,這名看上去大約七旬左右,面目甚醜的破衣老婦,卻將武維之瞧得清清楚楚。
破衣老婦將他瞧清之下,不由得暗暗疑忖道:「此刻的峰頂龍壇內,應該是最緊張熱鬧的時候。此人步履匆忙,眼眶微紅,他是誰?又怎會選上這個時候悄然抽身的呢?」於是那名破衣老婦懷著一探究竟的心情,遙遙綴了下來。
破衣老婦表現在輕功上的成就假如給武維之看到了,定會大為震驚。不過,在遙綴了片刻之後,破衣老婦也有點詫異起來。她不住的尋思道:「此人施展的是崑崙『飛燕身法』。
但崑崙一派,除了上代掌門天盲老人以及本代掌門東海劍客以外,就是目下投身在風雲幫的『崑崙三劍』,也不見得就比此人強出多少。而此人顯然不是崑崙弟子,這是怎麼回事?」
及至發覺武維之取道驪山方向,不由得立即決定:「去驪山風雲總壇嗎?那就非跟下去不可了!」
武維之低頭走向一段盤虯的樹根,破衣老婦毫不費事地身形一閃,繞到他身前那座古墓之後。武維之轉身面向林外坐下,破衣老婦便半探著臉,在墓後守候。武維之用完乾糧,走到河邊飲了兩口清水,再度上路。破衣老婦因為已確定了他的去向,容他走遠,這才緩緩自墓後走出。
夕陽西下,暮諸蒼茫。整座驪山罩入一片朦朧之中。
一條修偉的身形,沿「古樵坡」如飛而上。經過了唐代的「講武壇」,經過了漢文帝的「露台」。秦始皇焚書坑儒的「坑儒谷」中,泉水淙淙而流。所有這些使驪山成名於史冊的古跡,皆未能留住武維之的如飛上升。
漸漸地,坡道平坦,一個有苔石圍繞的大池,呈現眼前。池水裊裊地蒸發一股帶有異味的熱氣。武維之目光至處,輕輕一哦,頓然停下了腳步。他輕聲喃喃自語道:「她說的那個『大池』大概便是這裡了。」
一點不錯!「待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這兒正是楊貴妃當年「洗凝脂」的「華清池」!只不過沒有了「玉樓」,沒有了「他樂」,也沒有了「霓裳羽衣」和「鞭蓉暖帳」罷了。
武維之手指在空中輕輕一比,立即循池向西奔去。池頭盡處,是一條羊腸狹道。一切均如紫燕十三所說,狹道中岔路分歧。武維之毫不遲疑地逢彎左拐,先後走了約莫頓飯光景,出谷抬頭,十丈開外,果然是一片懸崖。懸崖之上,屋宇連綿,大概便是「聖母官」了。
這時業已起更,一輪明月正自東邊山頭冉冉升起。懸崖兩邊都似乎有路可通宮後。武維之隱身石影下,正盤算著應打哪邊向宮後排雲峰走,以便進入「天鳳府」時,掃目之下,不由得駭然一震。原來他一心打量崖頂情勢,竟忽略了近在身前五丈之處的情景。面前這塊谷地,寬廣平坦。月色下,此刻正靜悄悄地坐著三男一女,四個年事甚高的老人。
三位老人坐在三隻蒲團上,每人面前放著一隻石几,石几上除一盞一碟外,別無他物。
他所能看到的,只是三位老人的背影。三老坐位各距五尺左右,中間那位老人身材最高,一身白衣。左邊是位黃衣老人,頭髮灰白。右邊是位青衣老人,頭髮全白。兩人均較中間的白衣老人矮了半個頭。
三個老人對面,臉向這邊坐著的,是一位風韻猶存的紫衣中年婦人。三位老人端坐不動,面目及表情均不可見;而面向這邊的那名紫衣婦人修眉微皺,似乎在瞑目思索什麼。
武維之心頭一動,暗呼道:「三老,一定是天、地、人三老!」同時,他可斷定:三老對面的那名紫衣婦人,一定就是當年的「玉門之狐」,今天風雲幫的「太上幫主」陰美華!
三老他雖沒見過,但從三老衣著以及坐位猜測,他知道中間坐的那名老人可能就是「天老」司徒奇,而左邊黃衣老人是「地老」黃玄,右邊青衣老人是「人老」諸葛符,也應無甚疑問。
三老果然聯袂出世了,這真是個令人欣狂的發現。不過,三老既然聯抉找上門來,現在卻跟這個女魔不發一語地對坐著,卻是為了什麼呢?
他為自己的謹慎感到安慰,心想,還好沒有一下衝出去。現在,他將身子跟石壁貼得更緊。心跳著,注目場中,不稍一瞬,竟將本身此行要務忘得乾乾淨淨。
沉默繼續著,又是盞條光景過去了。玉門之狐眉峰雖然時而眨動,卻始終合目無語。這段期間,三老均各淺啜了一口清茶,也沒其他表示。
月亮又升高了三尺光景,益發明亮起來。忽然間,左首的地老輕輕咳了一聲。玉門之狐似被驚覺般驟然睜開眼皮,先是歉然微微一笑,然後這才目光稍偏地老,注目柔聲道:
「『一品簫』在這數年中,一直為本幫好好的招待著。關於這一點,三位能夠相信嗎?」
武維之心頭一震,暗忖道:「原來在談我父親」一念及此,呼吸幾乎停止。
忽聽地老冷哼一聲道:「交出人來,他自己會告訴我們。」(武維之不由得激動地想到:「是的,師父沒說錯!雖然他孫兒黃衫客黃吟秋無惡不作,但這位老人畢竟是可敬的。」)
玉門之狐笑意一斂,皺眉道:「寬限三天也不行嗎?」
人老沉聲緩緩接道:「三年已經夠長了!」(武維之心頭一酸,暗呼道:「外祖呀外祖!您老既知這樣說,那麼過去的三年,以及自我娘回到您身邊以後的那段漫長歲月,您老又怎一無表示的呢?」)
玉門之狐目光一掃人老,好似甚感為難的道:「解藥在少華身上,她人去了華山,三位不是不知道。她最遲明天就會回來,三位何不稍稍通融一下?」
中間天老冷冷沉聲說道:「我們要的只是一品簫本人!」
玉門之狐轉正臉,意頗懇切地苦笑道:「這怎麼行呢?老身母女一錯再錯,如今既然蒙三位不咎既往,老身如交出的只是一個廢人,怎生說得過去?」
人老頭一抬,聲音沉重地接道:「陰美華,你將我們三個老兒看做什麼樣的人?少做作一點好不好?就算你那獨門毒藥無人能解,你如有心,以後派人補送不也一樣嗎?」
玉門之狐點點頭,無可奈何地歎道:「三位既然堅持,只好這樣了!」
(武維之狂喜,淚如泉湧,心底止不住喊道:師父,維之願受任何處分,今夜我也要等在這裡守候父親出來啦!)
玉門之狐語畢,臉一仰,向崖上輕輕喊道:「備轎,請一品簫大俠來此!」崖頂陰暗處有人一聲恭諾,兩條身形立即拔起空中,如脫弦之箭,逕向聖母宮中急射而去。
剎那之間,谷中又靜了下來。三老伸手舉盞,各啜了一口清茶。武維之正捺不住心底衝動,即將大步奔向外祖人老身邊之際,耳中忽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前面朋友聽了,退回狹道中,老身有話問你。」
細察語音,竟似出自一名老婦之口,武維之不由得大吃一驚,不過,他立即鎮定下來,此婦不但語無惡意,而且一在明,一在暗,人家如欲圖謀於他,又何必跟他打什麼招呼?於是,他小心地挨壁後退,退了約十來步光景,傳音又起:「朋友如何稱呼?可否先行見告了」
武維之覺得沒有回身查對方藏身之處的必要,遂不假思索的答道:「武維之!」
暗處老婦似甚意外地輕呼道:「什麼?武維之?」緊接著,急急傳音問道:「金判的徒弟嗎?」
武維之傳音回答道:「也是一品簫之子。前面谷中的人老,便是在下外祖。」話出口,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忙道:「老前輩識得在下?」
暗處老婦沒有回答,停了片刻又問道:「那麼你是得知三老來此的訊息才趕來的?」
武維之知道對方不願顯示身份,便答道:「不,這只是一次巧合。」
暗處老婦哦了一聲,又問道:「另有目的嗎?」
武維之坦然答道:「是的。」跟著又加以解釋道:「此行系奉師命行事。不過來此的目的在未得家師允許之前,卻不便相告,尚請前輩見諒。」
暗處老婦連道:「沒有關係,沒有關係。」微微一頓,突然問道:「想去後面天鳳府是不是?」
武維之暗暗一驚,但仍答道:「是的!」
暗處老婦道:「重要嗎?」
武維之想了想,毅然答道:「相當重要!」
暗處老婦忙道:「既然重要,那你還呆在這裡做什麼?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呀!快,快!就從你現在立身之處往上猱升,左首有條秘道。你只要循有扁竹之處前行,便可繞過谷頂,踏上去排雲峰之路。」
武維之低聲答道:「不!老前輩,我改了主意了!」
暗處老婦微詫道:「為什麼?」
武維之顫聲激動地道:「我要等我爹!」
暗處老婦停了一下,忽然微帶怒意說道:「有。老出面,你爹出來已成定局。以後父子相處的日子盡多;現在放著要事不做,難道等著父子抱頭痛哭一場,就算盡了孝思嗎?」
老婦語音雖冷,但武維之仔細想來,覺得也是道理。等父親,是一種父子親情;若在平時,他堅持這樣做,本也無可厚非。但今天情形不同,師門命運,此刻全決定在他今夜的成敗。恩師為此,不惜身敗名裂,正面會見風雲幫主。而他卻為了以後僅可補敘的骨肉私情對此加以漠視,他應該這樣做嗎?思念及此,不由得大為凜駭。正待向暗處道謝指點之恩時,暗處老婦語音一軟,忽又輕歎著接道:「探出這條秘道,曾費去老身無窮心血。今夜你遇上老身,又正好碰上三老纏住老魔女的大好良機,如再猶豫,可永遠沒有第二次了啊!」
武維之忙不迭回答道:「我去,我去!」連準備好的一聲謝謝也忘了說,真氣一提,立即沿壁拔升而上。半途三次借力,便已脫身登臨崖頂。放眼望去,聖母宮即在對面。
武維之駐足約略審視,馬上就在荒草雜樹中找到數支扁竹,足尖一點,便向扁竹撲奔過去。三五個起落,已然到達聖母宮附近。偶爾回頭,瞥及空谷卻在腳下,不由得人藏石後,又往谷下望去。他見這時谷中仍如先前一樣,並未見到自己父親出現,不禁暗暗詫異。
忽見地老臉一抬,怒聲道:「喂!還要等多久?」
但見玉門之狐迅速朝身後望了一眼,道:「人在後面天鳳府,快了。」
地老哼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武維之想走又捨不得,正感猶豫難決之際,但見玉門之狐鳳目滾閃,忽又嫣然笑向地老道:「地老,有個人你老聽說過沒有?」
地老臉一抬,冷冷注目道:「誰?」
玉門之狐微笑道:「曹九姑。」(武維之眉頭一皺,暗忖道:「曹九姑不是已經死了嗎?玉門之狐提這個是什麼意思?」)
地老嘿了一聲,淡淡地道:「她人現在在哪裡?」
玉門之狐輕輕一歎道:「早死啦!」
中央天老突然抬臉冷笑道:「斯人與今夜之事何關?」
玉門之狐臉一仰,漫聲道:「關係大著呢!」
地老搶著注目說道:「說得清楚點。」
玉門之狐仰臉如故道:「簡單說來,她是風雲幫的功臣。沒有她,風雲幫不會有今天。
計誘一品簫,只不過她對本幫功勞的一部分罷了!」
地老嘿嘿冷笑道:「往死人頭上推,好主意。」
天老也皺眉說道:「我們已經說過,人交出來,萬事全體。陰美華,你現在忽然提這個,豈不是一點意思沒有嗎?」
玉門之狐輕歎道:「沒有意思?唉!你們哪裡知道,要是她仍活著,我陰美華又哪會像現在這般受制於人啊!」
地老冷笑道:「很可惜!」
玉門之狐漫聲道:「十分可惜。」目注地老,微笑接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不過,您老恐怕對曹九姑瞭解不太夠,您老要知道,我們之間,親如同胞姊妹」
地老仰臉冷笑道:「是的,如狼狽之相依!」
人老輕輕咳了一下,玉門之狐毫不為意地忙點頭道:「正是這樣,形容得恰當極了!」
臉色一整,似極認真地接著說道:「以我玉門之狐陰美華這份小有成就的武功,如輔以九尾靈狐曹九姑她那份過人的心計,今天的風雲幫恐怕還不止這個樣子呢!」
地老冷笑著諷刺地接道:「所以我說可惜呀!」
武維之覺得實在不應該再耽擱下去,身軀一縮,正待縱向另一叢扁竹時,耳中忽聽玉門之狐神秘地陰陰一笑道:「不過,有一點還好」
武維之身不由己地腳下一停,迅忖道:「這話說得好怪?」
這時,天、地、人三老似乎聽出了對方話中有話,迅速地互瞥了一眼,跟著一致訝然地向玉門之狐望了過去。玉門之狐緩緩理了一下被夜風吹散的斑鬢,緩緩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句俗話,三位當然非常清楚它的含義了。換句話說得較為明白點,便是陰美華和曹九姑自結為異性姊妹以後,老身和她,彼此均從對方身上得著了好處!」嫣然一笑,很快地接下去道:「她受我的助力,武功方面有著很大進境。我呢,在她指點之下,心計方面也無形中改善不少。」
地老忍不住冷笑道:「哪一件是『代表作』?」
玉門之狐漫不為意地仰臉道:「今夜應付三位的手腕。」
武維之心頭一震!但見谷中並無異狀;再看三老雖然微微怔了一下,也無其他表示。這才稍稍安心,又耐著性子等下去。
這時地老忽然調整地冷笑道:「『忍』功到了家!」
玉門之狐點頭,微笑道:「不錯!小不忍則亂大謀。」
地老緊緊扣上一句:「可是九尾靈狐擅長的是個『毒』字呀?」
玉門之狐點頭道:「也不錯!」緊接著淡淡一笑道:「『毒』是目的,『忍』是手段。
兩者關係密切異常,相輔相往,忽略任何一方面皆不足以成事。」
地老突然哈哈大笑道:「示意我們知難而退,是嗎?」
玉門之狐微笑道:「有道是:鏟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如今三位知難而退,始終還有一個禍患,那就算不得『毒』了!」
天老未等地老發作,斷喝一聲:「大膽孽障!」
玉門之狐聽如未聞,仰臉自語般地喃喃說道:「曹九姑學了我的武功,很快地就派了用場,不然她當年早就死在黃山毒羽客手底下了。而我倣傚她的心計,直到今天才被用上,差幸一試成功,尚算還能令人感到滿意」
地老突然手一指,暴喝道:「你做了什麼手腳?快說!」
天老手一伸,已將面前石几上那副茶盞取到手中,正擬加以察看時,人老微微攏擺頭,怪聲道:「茶裡無毒,小弟早檢查過了。」
地老一聲哦,也將茶盞取起,同時說道:「符老也許大意了。」
人老搖搖頭說道:「別的不敢說,對天下毒物的認識,小弟可說還知道不少。毒藥有兩種特點,毒性強烈的,必帶異色異味;毒性遲緩者,對功力影響有限。前者既不可能,後者有小弟之各種解藥,諒亦無礙。」
天老點點頭接道:「符老之言甚是。」
玉門之狐笑意嫣然道:「茶酒下毒乃下五門手法,地老何輕視老身一至於此?」
地老嘿了一聲,抬臉冷笑道:「你以為你是什麼好東西?」
玉門之狐格格一笑道:「不相信?盞裡還有餘瀝沒有?丟過來,老身喝給尊駕看看也就是了!」
地老冷冷一笑道:「喝來看看!」手臂一抖,手中茶盞平平飄飛過去。玉門之狐展腕一接,就唇一吸而盡。地老意猶未盡,又分別取過天老和人老的茶盞,先後推送過去。
玉門之狐毫不推拒,一一接下喝完,目光一抬,笑道:「這樣滿意嗎?」
人老眉頭微皺,玉門之狐目光一偏,笑接道:「諸葛符,你說得不錯,茶裡的確無毒。
但老身如說你們確已人人身中劇毒,你們相信不相信?」
地老冷笑一聲,搶接道:「除非你這女魔學會了五行適法。我們三個如果真的中毒,諒你也不見得就能脫得了身!」
玉門之狐逕自向人老笑著說道:「不信嗎?現在運氣看看」
人老望了天老一眼,天老點點頭,二老立即垂眉合目不語。地老見了,也忙斂神垂下眼瞼。不消片刻,三老相繼啟目。彼此互望著,人人眼中充滿惑然之色,好似說:「沒有什麼啊!這女魔弄什麼玄虛?」
玉門之狐在三老調神運氣時,神色緊張異常,這時忽然前仰後合地脆聲大笑起來。
天老喃喃說道:「也許我們今夜顧忌太多了!」
地老沉聲接道:「現在開始教訓她亦不為遲。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一品簫至今活著,自有他活下去的背景;而這賤婦的愚弄,老夫可受不了!」
人老緩緩接道:「老朽早就這樣說過了!」
地老向天老道:「如何?」
天老沉吟道:「隨便吧!」
地老大喝一聲,站出來,振臂作勢,便擬離座。
武維之大驚,暗急道:「為了我爹,不能啊!」
就在這時,玉門之狐突然向人老道:「諸葛符,你自詡對毒物常識豐富。現在我不妨提出一樣不須口服,而惜體溫緩緩蒸發的毒藥來問問你,看你知不知道?」
人老神色一動,注目道:「什麼東西?」
玉門之狐平靜地道:「七步艾!」
人老怔了一下,突然厲喝道:「蒲團!是蒲團,快!」
玉門之狐拍手笑道:「遲啦!」話說之間,三老臉色一白。三人身形僅僅拔升三尺來高,好似真氣遞散,倏又自空中頹然跌落。
玉門之狐陰陰笑道:「現在不毒也不行啦!」口中陰笑著,人已緩緩立身而起。身形移動,款款向三老倒身之處走去,看樣子大有立下煞手之圖。武維之暗喊一聲不好,真氣猛提,便擬飛撲而下。
就在這時候,一條灰色身形,突自狹道中電射而出。人在空中,右掌擺處,一點銀星疾奔玉門之狐面門;左掌掄處,又自發出一股疾勁掌風。玉門之狐一聲噫,急急閃身旁退。
空中灰色身形一落,正好遮在三老之前。現身的是一名面目不甚可辨的灰衣老婦。玉門之狐正待喝問,灰衣老婦衣袖一揮,又打出一股勁氣,同時大喝道:「還不走,更待何時?」
玉門之狐怔了怔,陰陰笑道:「這兒是風雲總壇,老身是風雲幫太上幫主,你叫老身走到哪兒去?」
灰衣老婦足下一頓,又喝道:「一定要同歸於盡,都死光了才甘心不成?」
玉門之狐又是一怔,咦道:「哪兒來的瘋婆子?這是什麼話?誰打算跟你同歸於盡?當今武林中的老婆子難道還有強過我玉門之狐的不成?」
武維之也正在想:「是呀」心頭一動,忽然明白過來:「是在對我說話啊!」
他面臨最迫切的抉擇了:留下呢?抑或一走了之呢?一走了之,既說不過去,也有點於心不忍;留下來吧!不一定對灰衣老婦有甚幫助,更可能有激發對方怒火,以致弄巧成拙的反效果。而且,師門之後命運,也將因此由自己一手斷送。
終於,他決定了。一咬牙,拭去眼淚,騰身向宮後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