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榜 第十三章 天盲怪叟
    月行中天,夜涼如水。淒清冷寂的大街盡頭,五人一轎向南城門外飛奔而去。

    這時,距城門不遠的漢水之邊,一條雙桅江船,正靜靜地停泊著。就在五人一轎正向江船加速攏去之際,巖邊繫纜的一株古槐樹頂,沙的一聲輕響,突然飛落下一團黑影。現身的是一名衣衫檻樓、腰插煙桿的駝背老人。

    駝背老人落地後,背負雙手,兩眼望天,悠然當道而立。

    黃衫客一聲驚噫,霍地倒退三步。手臂一橫,先止住身後的小轎,然後方勉強跨出半步,振聲注目道:「老丈於三更半夜攔路在此,是何居心?」

    駝背老人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答道:「居心不良!」

    黃衫客臉色一變,陰聲又道:「在下是誰,老丈知道嗎?」

    駝背老人嘿嘿一笑,兩眼望天道:「廬山迷園、地老黃玄賢孫,風雲幫終南虎壇,新任的金牌總巡。少俠,這樣說對嗎?」

    黃衫客臉色又是一變,乾笑道:「老丈既然清楚這些,借條路走走總可以了?」

    駝背老人輕輕一哼,仰臉如故道:「就因為清楚這些,所以不肯。」

    黃衫客的心地,果然陰毒無比,這時口中支吾著,好似在籌措言詞,而他一隻右手卻已暗地裡探向背後,一揮一帶,長劍出鞘。喊得一句:「只好得罪了!」金光泛湧,手中劍已如驚鴻般向駝背老人當胸點去。

    論劍法,除了「驪山玄玄劍法」因驪山一派已在十三名派中除名不計外,峨嵋的「兩儀劍法」、青城的「八仙劍法」、華山的「金龍劍法」,以及廬山的「降龍伏虎」和天山的「魚龍十八變」,在當今武林中向有「五大劍派」之稱,其中尤以後兩者更負盛名,一直被尊為「劍法雙宗」。

    「魚龍十八變」源出三百年前的「武聖」潛龍子:「降龍伏虎」則傳自武聖之岳丈,為當年的蓋代奇人、巴嶺三白先生。前者變化玄妙,後者力剛勢猛,均為罕世絕學。武維之習武王屋山,在得授本門大羅神功之先,曾對天下各派有名的武功普作涉獵。尤對其中無數種拳掌功夫,以及「降龍伏虎」、「魚龍十八變」兩種劍法,更曾下過不少苦功。

    由於他對黃衫客的為人早有瞭解,所以黃衫客這一著已在他意料之中。黃衫客掣劍在手,他也已將腰間事先預備的那根熟銅煙桿,迅速地拔出。當下毫不遲疑,默運大羅神功。

    容得黃衫客劍尖及胸,立即左手按訣左指,一聲冷笑;右手煙桿右劈,猛向來劍七寸之處磕了過去!

    黃衫客攻來的一招叫「龍虎風雲」,他迎出的這一招則叫做「降龍伏虎」。

    「龍虎風雲」是降龍伏虎劍法中攻勢最凌厲的一招;而「降龍伏虎」則是降龍伏虎劍法三大絕招中最絕的一招!這一招一經使出,敵方兵刃十九脫手。縱令雙方招式相同,誰要失了機先,也是一樣。

    黃衫客做夢也沒想到本門備以克敵自保、除非萬不得已、從不輕易出手的一著絕招,竟被人家搶先劈頭用上。加以武維之這一招別有含意,一根煙桿上貫透先天罡氣,威勢更自不同。

    黃衫客防不及此,一聲駭呼,暴退丈許。站定後,橫劍張目,驚疑不定地在武維之週身上下打量了好幾遍,這才期期艾艾,顯得異常不安地眨眼問道:「尊駕究系何人?」

    武維之冷冷一笑,仰臉道:「三十年前,雁蕩論劍,由於天山白眉叟因故未到,黃玄老兒占踞首席,高談闊論,儼然以天下第一劍自居。語未盡興,末座忽然有人起身岔口。先後問答不及十句,黃玄老兒便語為之塞,仰天一聲長歎,默默拂袖而去。告訴你小子,那個令黃玄老兒掃興的人,便是老夫!」

    信口開河,鬼話連篇,此之謂也。

    武維之因師父一再交代,此人既不可結交,但是也不許無故開罪;同時若就武功而言,以他目前的成就,雖不一定會輸給對方,但如果一定要在武功上勝過對方恐也不易。所以說,他除了這樣做,也實無其他更好的辦法。自己想想,也不禁有點失望。為怕在神色上露出破綻,話一說完,一聲冷哼,立即將臉高高仰起。

    但這篇鬼話在黃衫客聽來,情形可就不同了。他比武維之大得有限,今年也才不過二十來歲。武維之說的是三十年前的事,那時候他還沒有出世,祖父沒有向他提及這一段,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加以武維之先聲奪人,剛才那一招已令他心神俱虛,現在聽了,哪得不驚?

    他暗忖道:「我的乖乖,這個貌不驚人的老駝鬼既然連我祖父他老人家都奈何不了,我算什麼東西?」這樣一想,不由得怯意更深。當下定了定神,猶豫地眨眼說道:「長者既與家祖有舊,可算得是在下先輩。在下年事尚輕,以前從未與長者謀面,長者又為什麼一定要與在下為難呢?」

    武維之伸手一指,板臉冷冷一笑,沉聲道:「後面轎中人是誰,你知我知。你小子今天的一舉一動,已全落入老夫眼中。老夫曾欠下天山白眉老兒一筆人情債,正好以此報償。你小子如果是個識相的,應該明白老夫的意思!」

    黃衫客朝小轎戀戀不捨地瞥了一眼,咬咬牙,毅然躬身低聲道:「晚輩明白。」語畢朝四名銀衣弟子一擺手,四名銀衣弟子立即將小轎放落。黃衫客走沒數步,身形一頓,忽又轉過身來,以哀求的語氣囁囁低聲說道:「人已交給長者,尚望長者垂諒晚輩的一時之愚,以後遇上家祖時,千萬別提及今夜這段可好?」

    武維之暗忖道:「怪不得師父那樣交代,敢情對這小子邪惡尚一無所知。」心中在想,表面上卻故意哼了一聲道:「俗語說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小子做的事,你小子自己心裡有數。就算老夫不說,別人難道沒長嘴巴?」

    黃衫客一揖到地,忙不迭接口道:「他人說出,自當別論。」

    武維之暗暗好笑,臉一仰,淡淡地道:「放心罷,小子!老實說,黃玄老兒有你這種寶貝孫子,老夫以後願不願見他,都成問題呢!」

    黃衫客愁容頓展,拔步欲去;武維之目光偶溜,心頭一動,突然喝道:「且慢!」

    黃衫客愕然回頭,訥訥地道:「長者還有什麼吩咐?」

    武維之指著小轎,沉聲道:「留下解藥來!」

    黃衫客噢的一聲,搶著說道:「不,不!只昏穴被點。長者不信,盡可查看。」

    武維之足尖一點,飛身躍落轎前,撳簾約略打量了一下,知道黃衫客所說不假。這才回身揮手喝道:「那麼滾吧!」黃衫客如獲大赦,忙領著四名銀衣弟子,匆匆離去。

    五人的背影剛剛消失,巫山神女手揮鳳凰簫,立自不遠處的另一株古槐頂上飄身而下。

    她一面飛步向轎邊走來,一面大聲笑讚道:「王屋山出來的,果然有一手。」武維之報以赧然一笑,沒說什麼。於是二人將小轎抬起,進城另外找了一家客店,偽稱同伴受了風寒,就要了二間相連的上房,歇下腳來。

    天山藍鳳被解穴之後,眼一睜,幾疑身在夢中。怔了好半晌,始顫聲喊出一聲姑姑,一頭倒進巫山神女懷中,悲不自勝地失聲哭泣起來。武維之心中一酸,黯然低頭。巫山神女輕輕拍打著,亦清淚如串。

    天山藍鳳哭了一陣,情緒方逐漸平靜下來。這時淚臉一抬,正待訴說時,目光偶及武維之,不由得向巫山神女遲疑地問道:「姑姑,這位老伯是誰?」

    巫山神女低頭望著侄女笑了笑道:「不知道嗎?他就是你丫頭要找的人啊!」

    天山藍鳳微微一怔,瞪口道:「武,武少俠?」

    巫山神女打趣道:「哦!姑姑還不知道呢!你丫頭到處找的原來就是武少俠嗎?

    天山藍鳳玉臉一紅,嗔道:「姑姑,你要敢,你就再說!」

    巫山神女摟著愛侄女,一時竟忘情地笑得前仰後合。武維之感到有一股醉人的熱流自心房直升雙頰。當下不便再呆著不開口,只好越趄著走上前去,微微一躬,注目笑道:「美美姊在找紫燕十三是嗎?」

    藍鳳回頭略感訝異地道:「你怎知道的?」

    武維之笑了笑道:「你忘了你有個車伕嗎?」

    藍鳳目光閃動,噢了一聲,忙道:「這是什麼地方?我們怎會在這兒遇上的呢?」

    武維之將前後經過詳細地說了一遍,最後眉頭一皺,脫口道:「美美姊,你的武功—

    —」話說半句,想縮口已是不及。藍鳳聞言之下,雙目一紅,兩行熱淚已止不住簌簌滾落。

    三人默默相對,靜了片刻之後,藍鳳舉袖揩乾眼角,忽自懷中取出一截兩端密封著的竹管;托在掌心上照了一照,淒然一笑,抬臉問道:「你們猜得出這裡面裝的是什麼嗎?」

    武維之遲疑一下道:「黑芝?」

    藍鳳點點頭道:「你猜對了,這裡面裝的正是能恢復武人功力,但有時也能使武人失去功力的聖藥,黑芝!」目注竹管,語畢又是淒然一笑。

    武維之與巫山神女不約而同地交換了震訝的一瞥,跟著又齊朝藍鳳望去。儘管二人目光中均流露著迫切的詢問,但誰也沒有先開口。

    藍鳳放下那截竹管,伸手掠了一下散鬢,這才凝目接著說道:「是的,就為了取得這株黑芝,我喪失了武功。但我不感到絲毫難過或後悔,因為我得到的比失去的實在多得太多了」說至此處,臉一偏,驀向神女說道:「噢,對了!姑姑,上次你所說的那個曾廢去華山上代掌門金龍劍趙子規一身武功的蒙面怪人,你猜他是誰?」

    神女雙目一亮,忙問道:「誰?」

    藍鳳一聲嘿,恨恨地道:「誰?鬼愁谷主!」武維之和神女均不禁啊的一聲。

    藍鳳移目注向跳動的燈花,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噓出後,又開始追憶著說道:「姑姑常笑我是個傻丫頭,想起來真是一點也不錯。自那次聽了姑姑的故事之後,無定河、黑芝、鬼愁谷,這一連串的地物名稱,便在我腦中留下一種無以名之的深刻印象。我竟產生了這麼一個願望:只要有機會,無定河那種地方我也會去的。三年、十年、甚至一輩子。險山惡水,居然對我產生了一股強烈的誘惑力,那不是非常可笑的嗎?

    終於,我得著機會了。自於五丈原那座楓林外,無意中聽到這位武少俠跟那位紫燕十三花家小妹的對話,知道了那位花家小妹的不幸遭遇之後,便回到旅店,匆匆留下數言,立即買了一匹快馬,揮鞭出發。一路馬不停蹄,幾乎是不分晝夜的趕著,馬累壞了,再換一匹。

    直到渡洛水,到達『黃龍』與『甘泉』之間的八仙鎮,這才稍稍冷靜下來。在八仙鎮改了男裝,並且購置了一點應用物品,然後繼續上路。

    陝北地區一片荒涼,但在我,風沙撲面,卻另有一種舒適的感覺。我甚至想高喊出來:

    『吹吧!打吧!別說區區風沙,嘿!誰能阻擋我?』先後走了月餘光景,這一天到達蟠龍地面。向當地居民打聽之下,知道一渡前面的清澗河,再走半月,便可到達無定河了,不禁更是興奮。

    渡河繼續進發,疾馳不及十里,忽然發覺事情有點不妙。原來呈現在眼前的竟是黃沙一片,已無正式道路可循。正自勒馬訪惶之際,耳邊忽聞一陣雜沓的馬蹄之聲自身後由遠而近。回頭一看,兩騎追蹤而至,馬上坐的競是兩名身軀高大、身披大紅袈裟的僧人。看清楚之後,不由得愕然一怔。兩僧見了我,也似頗感意外地互瞥了一眼,好像說:『這年輕人會在這種地方出現,你說怪不怪?』我也納罕地暗忖道:『你們兩個出家人,又怎會到這種地方來的呢?」

    兩僧略停之下,馬鞭揮處,便擬縱馬超越而過。我當時心中一動,忽然想道:兩僧來得突兀,且不去管他,兩僧欲往何地,倒頗值得研究。世上事盡多巧合,難道他們也正趕往鬼愁谷不成?我已看出兩僧身負超絕武功,正如兩僧也早瞧穿我是武林中人一樣。在當時那種情形之下,彼此之間已無秘密可言。前途人煙稀少,眼見兩僧那種胸有成竹的沉穩神態,我立即有了決定:事已至此,我不應錯過機會。於是我高喊道:『兩位大和尚暫請留步,在下有事相詢。」

    兩僧馬韁一帶,雙雙撥轉馬頭,騎術之精,前所未見。當下由其中一名雙眉較濃的紅衣僧人在馬背上打著問訊道:『檀越何事見教?』我一面欠身答和,一面說道:『請恕在下冒昧,敢問兩位大和尚是到無定河去的嗎?』濃眉紅衣僧不假思索地稽首道:『正是這樣,檀越猜的一點不錯。」

    兩僧神態雖然冷漠,但舉止卻極為安詳有禮,這一點頗令人寬慰。於是我便催馬上前,開門見山的說道:『在下略諸武功,自難逃兩位大和尚法眼。現因一位同道友人功力喪失,擬往鬼愁谷覓取黑芝。由於路途不熟,甚感為難。既然兩位大和尚也正前往無定河,可否提攜同行?」

    濃眉紅衣僧合什道:『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檀越好說。』我高興地道了謝,同時欠身道:『這樣說來,兩位大和尚前面請吧!』濃眉紅衣僧稽首道:『那麼貧僧等有僭了。』說著馬韁一抖,便與另一位長臉紅衣僧同時催馬起步。上路後,我施出全力,方始保住沒有落後;而兩僧則始終從容揮鞭,馳驅得自然之至。

    最令人暗感驚異的,便是兩借出奇的鎮定。直到無定河濁浪在望,先後十來天,長臉紅衣僧始終一語未發;而濃眉紅衣僧則除了見面那天的一番對答外,也就再沒有說過什麼。兩僧就河取飲,各人食用自備的炒米干饃。我也隨行宿止,以事先備好的乾糧充飢。

    一路無話,那天到達無定河邊,突然刮起一陣大風。那陣突然刮起的大風幾乎將我從馬背上捲起,但同時也為我吹開了一個絕大秘密。那時兩僧在前,我在後,三騎正成鼎足之勢。狂飆過處,兩僧袈裟倒飛過頂,背後內衣上,赫然露出兩隻金鷹!」

    武維之情不自禁地失聲低呼道:「金鷹?就是他們兩個?」

    「兩隻金鷹一式無二,均系以金線繡成,凌撲作勢,栩栩如生。我立即明白過來,原來他倆就是姑姑所說的、風雲幫龍壇十三金鷹中的第一鷹、第二鷹,少林眾悟大師的兩位師弟。兩僧也許覺察到了,也許沒有,因為他們一直沒有回頭。

    我在一怔之下,不由得迅忖道:他們既是風雲幫的人,到這裡來做什麼的呢?風雲幫主有的是與兩極丹功效相近的一元丹,如果幫中有人功力喪失,也不至於捨近就遠,來找黑芝呀!我立即又想道:難道他們此行是找『人』而不是找『物』不成?

    鬼愁谷住著有人,實在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可是,事實畢竟是事實,你不信也得信,結果我猜對了。鬼愁谷主,這四個字是我擅擬的。我既不知道他姓什麼,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只好這樣稱呼他了。無定河邊的景色,果如姑姑所說。荒山蔽空一片墨黑,河水傍山麓而流,濁浪滔天,勢若萬馬奔騰。

    那是到達山下的第二天,天一亮,馬留山下,人便開始徒步入山。兩僧似有腹圖可按,一路市形度勢,行來毫不費事。越峰跨澗,走了約摸半日光景,前面山勢突然一變。但見雙峰夾峙,中間羊腸小道,寬僅容人。兩僧稍稍駐足,旋即魚貫著飛身撲進。小道迂迴旋繞,或高或低,但寬度始終如一。這樣又走了頓飯之久,忽然間視線一寬,一片鬼氣陰森的谷地頓呈眼前。

    谷地形作橢圓,寬約二十丈,長約三十丈。除了谷地中間孤立著一座以黑石砌成的小堡之外,其他也無甚異處。我不禁疑忖道:這就是『鬼愁谷』嗎?正感百聞不如目見,忽見兩名紅衣僧身軀一矮,人已面向黑色小堡跪了下去。

    那時間,空谷岑寂,萬籟無聲。兩僧跪處,距離緊閉著的堡門少說也有三丈之遙。我見了,不禁皺眉暗忖道:這是什麼意思?一念甫畢,軋軋之聲響處,堡門忽然打開。連忙抬臉望去,堡門前,業已悄然立著三人。左右是兩名年約三旬上下的少婦,一衣紅、一衣綠。姿色均極冶艷;中間則是一名身穿黑衣、面垂黑紗、身材奇矮的枯瘦老人」

    聽到這裡,武維之又忍不住問道:「他就是鬼愁谷主嘍?」

    藍鳳似乎沒有聽見,眸凝虛空,繼續說下去道:「我看清之後,不禁暗咦道:此人好眼熟?但一經搜憶起來,卻又愈想愈迷糊。思之再三,這才恍然大悟;哪裡是見過?原來只不過得潛在意識中的一個影子罷了!一時雖不敢確定他就是我所揣測的那個人,卻也不免暗暗生驚。當時的氣氛雖然恐怖得令人心悸,但我卻始終站在那裡未動。因為我認為,我並沒有隨著兩僧下跪的理由。

    就在這時候,黑紗眼孔中寒電一閃,一道有如冒自地底、陰冷得令人毛髮聳然的語音,遙自堡前傳了過來道:『前面跪的,是少林弟子嗎?』兩僧中,左首的一個立即應聲答道:

    『貧僧眾智、眾慧出身少林,現隸風雲幫龍壇座下。」

    黑紗後面輕哦了一聲,又問道:『爾等於該幫現司何職?』當下仍由左首那個聽上去應該就是眉毛較濃的紅衣僧答道:『忝列龍壇十三金鷹首、二兩席。』蒙面人點點頭,接著又問道:『來此何為?』紅衣僧朗聲答道:『奉壇主之命,呈遞本幫太上幫主機密專函。」

    黑紗後面,寒電閃處,又是一聲輕哦。答話的紅衣僧於語畢之後,上身微挺,自懷中取出一隻繫著黃綾綢帶的羊皮封袋,雙掌平托著,輕輕往前一送,那只封袋立即四平八穩地脫手朝蒙面人冉冉飛去。蒙面人右手一抬,立即將封袋接在手中。拆開封口,抽出一張色呈玫瑰紅的信箋,上面似乎沒有寫幾句。蒙面人略一掃視,立將全文看完。看完後嘿嘿一笑,自言自語地說得一句:『虧她居然還記得』跟著臉一抬,注目道:『中原武林,最近難道出了什麼厲害人物不成?」

    自稱眾智的濃眉紅衣僧稍微猶豫了一下,垂目答道:『根據幫中最近得著的消息,天、地、人三老很可能破例聯袂出山。』蒙面人哼了一聲道:『她們母女真會在乎這個嗎?』眾智僧接著說道:『另外一點便是雙英中的『一品簫』雖已受禁,但『金判』卻至今尚未就範,終究是心腹之患。」

    蒙面人哼道:『鬼話!』接著雙目寒電一閃,冷冷又道:『無名派由於本身武學不完整,因此歷代弟子無一能夠抬得起頭來。上一代的天仇老頭那樣好勝,對黑道人物也都處處適可而止。該派武學最後一句心訣既已落入她們母女手中,只要她們母女保管得謹慎些,縱令金判青出於藍,又能怎樣?』眾智僧低聲接道:『前輩所言甚是,但問題尚不止此。』蒙面人雙目一瞪,沉聲道:『還有什麼問題?』眾智僧低聲道:『有一個人至今尚活著未死,實出幫主及太上幫主意料之外。」

    蒙面人注目道:『誰?』眾智僧微顯不安地低聲道:『此人關係重大!貧僧等臨行時,壇主一再轉達太上幫主金諭,此人名諱將由太上幫主面陳前輩。』蒙面人雙目驀地一亮,欲言忽止,頓了頓,揮手淡淡地道:『知道了,回去就說老夫隨後就到,你們先走吧!』兩僧起身,合什一躬,便擬離去。蒙面人目光一溜,忽然喝道『且慢!』兩僧愕然止步回頭,蒙面人用手朝我一指,沉聲道:『這娃兒是誰?是跟你們一起來的嗎?』眾智僧合掌躬身道:

    『系途中無意相遇,姓氏未詳。」

    蒙面人點頭唔了一聲,兩僧退去。兩僧退後,蒙面人雙睛灼灼地朝我打量了一陣,然後下巴一抬,冷冷地道:『年紀輕輕的,到此作甚?』那副模樣,叫人看了實在有氣。但我系有所求而來,怎能逞一時意氣?於是,我盡情容忍地遙遙一揖,朗聲說道:『想找一樣東西,多望長者成全。』老傢伙雙目灼灼地瞪著我道:『是不是黑芝?』老傢伙的語氣頗難捉摸,我聽了不禁有點忐忑不安,當下忙定神躬身說道:『如蒙見賜,感激不盡。」

    老傢伙眼珠滾了一下,忽然注目道:『你是何派門下?』我坦率地笑答:『天山。』老傢伙哦了一聲,注目接著問道:『白眉余桑是你什麼人?』我答道:『正是家祖。』老傢伙眼珠又滾了一下,忽然揮手道:『那麼你走吧!』口裡說著,腳下已動,大有置我不顧,逕自返堡之意。我一急,忙又大聲喊道:『黑芝呢?」

    老傢伙臉一偏,不悅地道:『老夫的意思你還沒明白嗎?』我聽了不由得微微一怔,未容我開口,老傢伙已兩眼一瞪,斥道:『什麼黑芝不黑芝?懂嗎?我叫你滾!』我氣得差點伸手摘劍,咬咬牙,又忍了下來,大聲道:『在下什麼地方得罪了前輩?」

    老傢伙再度駐足回身,冷冷一笑道:『要真得罪了老夫還有你的命在?哼!耐心告訴了你小子吧:如依本谷規矩,無故擅人者,一向是有來無回。你小子之所以能得老夫法外施仁,純因芸芸中原武林人物,就只一個白眉老兒叫人看上去尚不太討嫌;要是換上別人,嘿嘿!現在你小子明白了嗎?」

    我聽得又氣又急,不由得頂撞道:「好好的人,霸住黑芝有何用處?』老傢伙嘿嘿笑道:「自己用不著的東西難道就非送人不可嗎?』我怒忖道:山川靈物均秉天地之氣而生,黑芝是你私人的東西嗎?在沒有完全絕望之前,這話我當然不能說出來,因此我強忍著大聲又道:『俗云:助人最樂。而長者則背道而行,其意何在?』老傢伙翻眼道:『人不惠我,我不惠人,就這麼一點意思!」

    這時我忽然憶及天仇老人與東海異人曾為恢復華山金龍劍的功力,到此取過一株黑芝,當年似乎並未受到阻礙。不由得冷冷一笑,故作平靜地抬臉大聲問道:『老前輩,請教一聲,您老在這座谷中住了多久啦?』老傢伙有點意外地瞪眼道:『快六十年了,怎麼樣?』我嗤之以鼻道:『那麼十年前您老也在這兒了?』老傢伙怒道:『老夫說,快六十年了,你小子耳朵有毛病嗎?」

    我冷冷一笑,同時跨出一步,逼視著道:『還有最後一句:那便是為什麼以前會有人從此谷取得了黑芝呢?』老傢伙一怔,跟著哈哈大笑道:『你小子是說華山上代那個姓趙的掌門人是不是?是的,姓趙的確實曾趁老夫不備,從這兒偷走一株去救了他的一個友人;但老夫立即找到華山,在他本人身上收了回來。那不也是一樣嗎?」

    直到這時候,我才證實了我原先的揣測果然沒錯:當年廢去華山金龍劍武功的蒙面怪人,就是這個老傢伙。連帶地,金龍劍召禍的原因也揭開了,原來金龍劍曾從此谷取走過一株黑芝!知道了這些,可算是意外收穫,不過,我的原意並不在此。於是我在微怔之後,立即平靜地注目又問道:『經過老前輩這一解釋,在下可又得多問一句了:老前輩知不知道金龍劍喪失功力以後的情形?』老傢伙微哂道:『以後沒過上幾年人就死了,是這樣的嗎?』我點頭應得一聲:『是的。』跟著又跨出一步,注目接道:『另外有件事,也許前輩已經聽人說過。縱令如此,在下仍願提上一提。那便是金龍劍是先恢復了功力,然後才死去的。關於這個,前輩清楚嗎?」

    老傢伙瞠目失聲道:『你說什麼?』老傢伙對這件事的確一無所知,一方面令人意外,一方面也增加了我實行原計劃的勇氣。於是,我輕哼一聲,一字一字地注目說道:『前輩清楚嗎?恢復金龍劍功力的與使他失去功力的是同一種東西,正是本谷的特產黑芝!」

    老傢伙啊的一聲,驀地戟指跳足道:『那是誰幹的?快說!』我不屑地嗤了一下,仰臉大聲道:『在下不擅於擒私告密,抱歉得很!』緊接著,再跨出一步,冷冷一笑,以諷刺的語氣向老傢伙逼視著說道:『那一次來人取走黑芝,曾付出何等代價,在下亟願傚法。老前輩肯加以指點嗎?』老傢伙直氣得渾身打戰,好一會,這才臉一偏,向左首那名紅衣少婦咬牙沉聲喝道:『紅娘取株黑芝來!』那時的我,表面上雖還力持鎮定,內心卻已止不住興奮若狂。

    片刻之後,紅衣少婦去而復返。老傢伙從紅衣少婦手中接過一隻黑色木盒,緩步走到我的面前,臉一仰,雙目寒光閃閃地沉聲說道:『裡面是一株黑芝、一顆九鼎續命丹,知道嗎?現在拿去!』我本待伸手去接,聞言不禁一怔,暗忖道:九鼎續命丹?給我這東西是什麼意思?

    正感納罕間,老傢伙已接著說道:『至於誰人斗膽,曾從本谷盜去一株黑芝,你小子不肯說,那是你小子的自由,老夫不便勉強。橫豎老夫這就要前往中原,早晚也不難打聽出來。所以說,黑芝姑予相贈。但為怕你小子信口雌黃,你小子的一身武功卻必須作抵押—

    —』口中說著,左手食中兩指一併,猛向我眉心點來。我冷不防此,一個閃避不及,但覺眼前一黑,立即暈厥過去。」

    武維之跟神女不禁同聲一啊。藍鳳掠了掠散鬢,側目淒然一笑,手指按上那截竹管,又繼續說了下去道:「也不知道多久之後,我終於悠悠醒轉。那時候,谷中霧氣迷濛,伸手不見五指,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和寒冷。由週身骨骼的疼痛,我知道什麼事已經發生,我的武功喪失了。像吝嗇的人喪失了財富一樣,我開始嘗到了武人喪失武功的滋味。

    我難過嗎?不!相反的,我由本身想到了那位花家小妹;進一步由金龍劍想到天仇老人和東海異人。我開始體會到兩位前輩當年為營救同道友人而來到此地的崇高偉大,更為自己居然也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而感到驕傲無比。說來似乎令人難以置信,我當時的心情,竟是出奇的平靜。掙扎著坐起身來,伸手摸著那只木盒,取出一顆黃豆大小的藥丸吞下,再將這截竹管納入懷中。坐了一會,天色微亮,氣力也稍稍恢復了一點,便扶著巖壁,沿原路一步一步地慢慢走了出來。

    進谷只走了半日,出谷卻走了三天。山下,我那匹馬兒仍拴在原處。馬兒身邊多了堆草料,我猜想可能是兩僧所為,不由大為感激。上了馬,我開始摸索著向內地進發。

    那真是一段聽天由命的旅程。旋撲的風沙漫天蓋地而來,似含報復性地向我發揮著前所未有的威力,我此行領略了陝北的荒涼。而命運,則全交給了坐騎。老魔除廢了我一身武功外,並未加諸其他傷害,連我帶去的一口『魚藏劍』都沒摸過一下。這口『魚藏劍』長僅尺半,重亦不過三斤十二兩。平時我總嫌它太過小巧,而現在,我卻有著不勝負荷之感。我不時撫摸它,苦笑自問:魚藏劍,魚藏劍,你的主人真是天山『魚龍十八變』的嫡系傳人嗎?

    去時梧桐尚未開花,來時寒梅早已盛放。一個月前,我像做了一場噩夢似地,到達了洛陽。在洛陽略洗風塵,立即奔赴臨汝。我不知道我應該先找誰,但我以為,如能先見著那位花家小妹,也是一種安慰。以後的事,如你們已見過我那個車伕,也就毋須我再多說了。」

    藍鳳說至此處,幽幽一歎,垂首住口。武維之強忍著一腔熱淚,低頭自懷中取出那只原擬留為紫燕十三復功之用、裡面盛著一顆南北兩極丹的錦盒,默默的遞到神女手上。

    神女低頭一看,不由得一聲歡呼!驀地接起愛侄女,喜極而泣地顫聲喊道:『噢!丫頭,丫頭!你得到的,你是得到了;你失去的,卻並未真的失去。姑姑又哪及你丫頭自己值得羨慕啊!」

    轉眼之間,三天過去了。現在是正月二十五日,距二月初五的華山之會尚有十天。

    留下「黑芝」給紫燕十三,藍鳳則先服用了那顆「兩極丹」。經過三天工夫,藍鳳血脈復通;而神女則因真元耗損過度,顯得十分疲憊。紫陽離華山約二百里左右,走得再慢,五天也就足夠了。三人準備休息一二天,再行起程。

    為了讓姑侄倆安心靜養,武維之閒著沒事,便信步走出了店門。走著,走著,無意間來至一座酒樓之前。這時午牌已過,他感覺有點餓,更因三天來護法責重,心情一直異常緊張,正好趁此喝上一盅,舒暢舒暢。

    這間酒樓頗還雅靜,他上樓挑了一副可以望到城外漢水的臨窗座頭,點了兩樣小萊,要了兩角酒。酒菜未來之前,便四下放目游眺起來。漢水滾滾,有如一條迎風起伏的黃色布帶,注目之下,不禁為之悠然神往。

    眼前逐漸模糊,他似乎看到了一片滔天濁浪,一座阻天黑山。哦,無定河!他輕吃著,兩顆淚珠潸然滾落。舌尖舔著一絲鹹味,他才驀地驚覺過來。

    酒樓中酒客漸眾,已不似先前那般清靜。他悄悄以衣袖拭了一下眼角,同時緩緩回頭後望,看他的失態有無落入他人眼中。就在這時候,當他將視線由遙遠的左方收回到近身的右側時,他呆住了。

    他看到了一個人,那人就坐在離他不及五步的右首一張桌子上。身穿灰布短袍,年約七十上下;兩眼眨動間,眼珠一抹白,幾乎不見一絲黑仁。一點不錯,正是那位曾在巫山白鳳鎮的「襄王別論」中遇上、然後相偕去為「巫山神女」出關護法、武功雖然並不太高但身份卻極為神秘的怪老人!

    武維之這一發現,不啻驀睹親人,不由得驚喜交集。當下也顧不得酒保正將酒菜端上,匆匆走了過去,迎面深深一躬,嘻嘻笑道:「該怎麼說才好?噢!對了,人生何處不相逢!」哪想到,對方見了他,一點表情也沒有。眼白一翻,在他臉上掠了一瞥,跟著朝地下啐了一口,同時別過臉去。那意思無異表示:真是活見鬼!

    武維之一怔,但立即好笑地暗忖道:好傢伙,又來這一套了,真是江山好改,本性難移。於是扮了個鬼臉,繞到正面,俯身低聲笑道:「今天鬥什麼,何不來個開門見山?」

    那人驀地一拍桌,擺臉斥道:「你這酒鬼!滾滾滾!」

    武維之不禁拍手大笑道:「妙妙,越裝越像了。」

    那人咦了一聲,眼白翻處,忽然冷冷地道:「喂!朋友,你能喝不能喝?怎麼臉上沒有酒氣,嘴裡儘是酒話?你是誰?你知道老夫又是誰?你在跟誰認親家?」

    武維之笑得前仰後合,雙手捧腹,發話道:「我還是我,至於閣下,正想請教!」

    那人臉一仰,揮手冷冷地道:「喝酒去吧!朋友,你朋友的興致看來不錯,但老夫可沒有這種閒情逸致奉陪。再鬧下去,大家無趣。」

    武維之忍住笑道:「夠了沒有?」

    那人忽又一翻眼白,沉聲道:「朋友,你假如真的認錯了人,老夫不妨耐下性子再說一聲:請!要是朋友有意找霉氣,不妨先回去問問你們當家的。我瞎子雖然跑過一趟陰曹地府,脾氣就算打個對折的對折,今天也到了限度了。」說時聲色俱厲。

    武維之一怔,不由得有點惶惑起來,迅忖道:「怪了,他做作得如此認真,難道另有他故不成?」這樣一想,不禁立即回頭朝身後四下打量了一眼,發現一個礙眼的人物也沒有,不由得又忖道:「那麼是怎麼回事?」上身再度一俯,低聲道:「真的忘了我是誰?」

    那人嘿了一聲,仰臉望天道:「老夫天生的瞎子,一直過著『目中無人』、『六親不認』的生活。以前如此,將來也是如此。朋友名氣再大,對我瞎子說來,都是一樣。」

    武維之眉頭一皺,目光所及,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你道怎麼了?嘿,真絕!原來他跟人家纏了半天,一直忘記了自己現在的面目!

    在巫山出現的他,是個翩翩佳公子,濁世美少年;現在的他,則是一個衣衫檻樓、又土又俗的駝背老頭,你說這該多好笑?

    武維之打著噎,揩去笑出來的眼淚,這才在對面坐下,忍俊不禁地道:「抱歉抱歉,是我錯了。」說著將頭伸向桌面,『低聲正色說道:「她們始侄也在這裡,你老要不要見見她們?」語畢目注對方等候回答。

    櫃知對方眼自一翻,冷冷地道:「你說什麼?她們姑侄?她們始侄是誰?」

    武維之臉一板,不悅地道:「現在是說正經話,不要再開玩笑好不好?你跟神女相處這麼久,難道她有個天山藍鳳的侄女兒你也不知道嗎?」

    那人眼白又是一翻,注目問道:「神女?天山藍鳳?兩個女娃兒?」

    武維之眉頭一皺,更為不悅地道:「您老這就未免過分了!天山藍鳳是子侄輩,喊一聲女娃兒,尚有可說;神女余俠是您的平輩,您老怎可這樣稱呼?」

    那人哈哈笑道:「奇聞,奇聞!想不到這世上居然還有老夫的平輩?哈哈哈!」

    武維之合怒注目道:「難道您還是神女余俠的長輩?」

    那人又是一陣哈哈大笑道:「這個且不說它,閣下如果有興趣,不妨去將那個什麼神女的師父叫來朝朝相,看她師父敢不敢跟老夫平輩相稱?」

    武維之搖搖頭,真不知道今天是怎麼回事,當下苦笑道:「您老跟上次像是換了個人,在下實在不習慣。」

    那人笑聲一收,驀地放下臉來,揮手冷冷地道:「你不習慣?老夫更不習慣!這樣最好,請便吧!管他什麼神女不神女,藍鳳不藍鳳。老實說,老夫對女色方面,可一點興趣也沒有!」

    武維之雙目陡張,既驚且詫,不勝駭異地道:「你,你,你這說的些什麼話?」

    那人眼自往上一翻,滿不為意地冷笑道:「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誰叫你打上門來的?別嫌這個難聽,閣下如再不走,更難聽的還在後面呢!」

    武維之氣往上湧,本待發作,但一憶及此人對神女有思,而且他曾親眼看到他為衛護神女捨命抵擋過第五金鷹眉山天毒叟,現在對方言行雖然大為反常,如說就此翻臉,也似乎有點不妥。當下強忍住一腔怒火,哼道:「這樣離譜,真是意想不到!」看也不再看對方一眼,勃然起身,回到自己座位。

    坐下後,他愈想愈氣,酒菜放在眼前,竟也無法下嚥。咬咬牙,往起一站,正待招呼夥計結賬離去時,頭一抬,不知打什麼時候開始,桌子的對面已然悄沒聲息的站著一人。此人眼熟,好似曾在什麼地方見過一般,可是一時間卻又偏偏想不起來。

    那人臉色顯然難看,一雙眼神卻奕奕有光,顯然也是一位武林人物,這時正靜靜地朝他注視著。武維之正沒好氣,便朝地下陣了一口,同時臉一偏,喊道:「喂喂!夥計,過來算賬!」店伙遙應一聲,立即哈腰跑了過來。

    武維之目光往回一帶,無巧不巧的,竟與那個白眼怪人的目光不期相觸。嘿!你說怪也不怪?那白眼怪人竟神態大轉,此刻居然嘴角一變,似有意似無意地朝他微微一笑。但此時武維之惡感已深,再也無心理睬了。他覺得詼諧不可刻薄,滑稽不可下流,開玩笑也有開玩笑的限度。尤其對女性來說,輕怫已是不容,更何況公然以言詞侵犯?

    他既連白眼怪人都不願再加兜搭,對面那人,當然更不屑一顧了。

    待店伙走來,他信手丟下一塊碎銀,身軀一轉,便擬逕自下樓而去。就在這個時候,耳邊忽然響起一個低沉啞澀的聲音道:「朋友,借一步說句話如何?」

    武維之不屑回頭,即已知道話發何人之口。當下驀地一下旋身,雙眼一瞪,面對面地注目冷冷地道:「說什麼?你是誰?你知道老夫又是誰?」他這兩句話,借自白眼怪人,剛才的一股怨氣,現在正好拿來在這人頭上好好地發洩發洩。

    哪想到對方聽了全無怒意,淡淡一笑,不在意地又說道:「朋友是誰,在下無意請教。

    在下身份,只要朋友願意知道,卻可隨時奉告。」

    武維之不過這樣說說罷了,哪還真有心眼跟這種人套交情?當下打鼻子裡哼了一聲,微微仰臉道:「老夫只願意朋友做一件事。」

    那人忙乾笑了一聲說道:「不必客氣,什麼事?」

    武維之兩眼一瞪,沉臉叱道:「什麼事?要你馬上滾!」話出口,真氣一提,業已暗中戒備,準備著隨時出手。

    出乎意料之外的,那人聽了居然仍無一絲怒氣,僅又乾笑了一聲,然後壓著嗓門低聲注目說道:「朋友既然不耐煩,那就不妨長話短說,朋友剛才在隔壁桌上跟那位瞎朋友提到的『巫山神女』及『天山藍鳳』姑侄,刻下落腳城中何處,可否見告?」

    武維之暗暗一愕,故意冷淡地側目反問道:「閣下打聽這個做什麼?」

    那人目光左右一溜,嗓子放得更低,伸過頭來說道:「估計你朋友的身份,神女和藍鳳她們姑侄倆,也絕不可能跟你朋友有什麼太大的淵源。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在下找她們,系奉命行事。假如朋友常在江湖上走動,應不會不知道洞庭叟關勝、衡山英雄膽喬樵、武當一塵道長,以及華山逍遙劍跟該派三代五十餘口為什麼才落得那般下場?換句話說,神女、藍鳳姑侄倆的命運,早晚也將一樣。話說得太露骨了不夠意思,朋友,現在總該明白了吧?」

    武維之聽得又驚又怒,驀地想起一個人來。他迅忖道:「對了,這傢伙不就是風雲虎壇中的那個金牌護法嗎?」他原先就料定這傢伙不是什麼好來路,果然沒錯!當下火往上冒,幾乎就想一掌打去。驟然間,心念一動,終又忍住。這時佯作失驚之態,哦了一聲道:

    「啊!原來大駕就是」

    那人皮笑肉不笑地做了個自抬身份的神情,淡淡地道:「敝姓皮,賤字保谷,外號『病煞星』。現下愧居虎壇執法堂,朋友以後多多指教了。」

    武維之恭維地啊了幾聲,旋又皺眉不安地道:「老漢年輕時曾在少林習過幾天拳腳,雖算不得正式武林人物,但由於長年奔走在外,耳儒目染之下,聽到的確還不少。據說神女、藍鳳姑侄,系天山名宿白眉叟余桑嫡親孫女。天山派的『魚龍十八變』非同小可,她二人家學淵源,成就當非泛泛之輩可比。說句香主不見怪的話,假如這次僅系香主您一位來紫陽,豈不嫌單薄了一點嗎?」

    那人嘿嘿一笑,傲然地以鼻音說道:「本幫之事,一旦移付執法香堂,從來是百不失一。關於這方面朋友倒是大可不必擔心。」

    武維之忙仰臉獻好地一哦道:「已經佈置好了?」

    那人面有得色地哼道:「神女拒『龍壇』之聘,藍鳳拒『虎壇』之聘,事詳總壇,再由總壇派人知會兩壇辦理。區區小事,竟勞動主分壇三處執法香主;說來雖然有點過分,但幫主一定堅持要這麼辦,有甚話說?」

    武維之聽了,不由得心神大震。在王屋山時,他記得師父說過,黃山要命郎中及眉山天毒叟二人武功雖比金判及一品簫略遜一籌,但其間差也差得非常有限。現在黃山要命郎中及眉山天毒叟二人在風雲幫中的地位,僅排名十三金鷹中三五兩席。巫山神女說總壇四大護法功力還在「鷹」、「燕」輩之上:「執法」為四大護法之首,其人武功之高,盡可想見。同時「龍」、「虎」兩壇的兩位執法,雖不定強出「鷹」、「燕」多少,但也絕不在「鷹」。

    「燕」之下,殆無疑問。三名執法香主,來一個也就夠頭痛的了;如今聯袂而來,如何抵擋?

    俗云:「小不忍,則亂大謀。」真是一點不錯!他慶幸還好沒有魯莽出手。自己敵不敵得過當前這個虎壇執法固是疑問,而紫陽城一共才只這麼一點大,一旦有了差失,自己成敗事小,留下功力尚未完全恢復、躲在客店中休養的姑任倆,那時將交付誰去照顧?

    現在的他,雖然愈想愈急,但時間上可卻不容他再思索下去,只好決定走一步算一步了。這樣想定,立即佯作驚歎地啊了一聲,抬臉猶豫地巴結道:「那地方因為不是一般客店,一時說也說不清楚。白天既然不便行動,那麼老漢只好待在這兒,等天黑下來再為香主效勞了。」

    那人想了一下,點頭道:「這樣也好。」身軀一轉,便擬先行離去。剛跨出一步,忽又回過身來注目說道:「朋友是諸世故的人,對自己目前處境應該比誰都明白。在下有事先離開一步,等會兒來為朋友會酒賬,知道嗎?」

    武維之忙垂下眼皮,裝作不勝惶恐地道:「您想想,這還用交代嗎?」

    那人乾笑一聲,像幽靈般飄然下樓而去。目送那背影消失,武維之心煩意躁地收回視線,不由自主地又向右側白眼怪人的座位上溜了一眼。杯盤狼藉,壺底朝天,白眼怪人正在埋頭大睡。他輕哼一聲,正待望向別處,白眼怪人忽然脖子一直,兩臂上舉,一面打著阿欠,一面喃喃自語道:「人愈老,骨頭反而愈軟,也真可憐。」

    武維之一聲嘿,本待反唇相譏,轉念之下,終又忍住。他暗忖道:「我又不是沒見過,你閣下那兩手玩藝兒,也並不比我武維之高明多少。就憑你閣下剛才那番不近情理的做作,縱令閣下骨頭比我硬,我武維之即使落個粉身碎骨,可也懶得再向閣下求教呢!」當下聽如不聞,臉一偏,立往窗外望去。

    這時已是申末西初,日傍西山,遠景逐趨迷濛;眼底漢水,已成了一抹淡淡而波動著的黃色影子。由漢水,他又想起無定河。心情在一陣激動之後,終於慢慢平靜下來。他想:

    「父親怎會困人風雲幫的呢?師父怎肯忍辱埋名的呢?無情叟為什麼自暴自棄?母親梅娘為什麼落髮出家?師姑雪娘為什麼嫁給一個跟自己毫無感情的人?天仇老人、東海異人以及藍鳳又為什麼不計本身安危去鬼愁谷?人活著或者死去,一定都得為了自己嗎?」

    天色漸漸的黑下來了。燈火點亮,右側座位已空。不知打什麼時候起,白眼怪人業已悄然離去。武維之不屑地冷冷一笑,也未在意。這時,酒客一批來,又一批去,除了他一個,滿樓全是新面孔。他眼巴巴地注意著每一個上樓的人,那個什麼虎壇執法則始終沒出現。他知道黑道人物行事,多在三更以後,那廝大概聯絡部署去了。於是他又點了一份酒菜,悶悶地吃喝起來。

    一杯方盡,樓梯的的踏踏一陣響,忽然上來了兩個人。武維之停杯望去,看清後不由心頭一動,來的竟是黑白雙無常。

    他暗忖道:「我離開仇池時,這對寶貨尚跟師父在一起。師父後來參加了北邙落魂崖的臨時武林大會,雖不可能仍和這對寶貨走在一起,但最少師父目前行蹤,他們要比我來得清楚。我豈不正好打聽一下?況且這對寶貨儘管脾氣古怪,但功力卻均極深厚。我要能拉來做個幫手,不也聊勝於無?」想畢不再遲疑,立即離座迎了上去,拱手一躬道:「原來是雙俠駕到,老漢這廂有禮了。」

    黑無常微微一怔,跟著又驚又喜地偏臉向白無常問道:「老白,這人是誰?」

    白無常一字眼縫微睜旋合,米餅臉一仰,慢吞吞的晃著腦袋道:「在當今的一流人物之中,從沒見過此公。」

    黑無常想了一下,不以為然地反駁道:「他既能識得咱們,當也不是泛泛之輩。」

    白無常晃了一下腦袋道:「所以咱在考慮。」

    武維之現在心情欠佳,想笑也笑不出來。他知道如任由他們對答下去,可能沒個完的時候。於是忙插嘴道:「老漢『文之維』,少林俗家弟子。久仰雙俠風儀,今日幸會。願敬雙俠兩盅水酒,尚望賞光。」

    黑無常偏臉道:「如何?」

    白無常搖搖頭道:「無功不受祿。」

    黑無常口道一聲「對!」接著轉過臉來搖手道:「謝了,咱們自己有銀子。」

    武維之忙賠笑道:「話不是這麼說,銀錢是一回事,誠心又是一回事,不可相提並論。

    這是老漢對雙俠的一番敬意,雙俠怎忍拒絕?」

    黑無常又偏過頭去道:「這倒對,怎辦?」

    白無常慢吞吞地道:「當然你老黑做主。」

    於是黑無常頭一點,三人便另選了一副寬敞的座頭坐了下來。因為時間無多,武維之催促店伙盡快上了酒菜。敬過一杯之後,他正想找話兒搭訕時,黑無常忽然搖手阻止道:「不必說什麼了,咱們喝完就得走。」

    武維之趨勢道:「去哪裡?」

    黑無常脫口說道:「巫山。」話出口,似有悔意。

    武維之心頭一亮,立即明白過來,當下不令對方有思考餘地,連忙哦了一聲,接口又道:「找個人,是嗎?」

    黑無常詫異地瞪眼尖聲問道:「你怎知道?」

    武維之故作神秘道:「那人名叫武維之,是『臥龍先生』的高足。你們兩位找他,可能是為了『臥龍先生』有話交代,對不對?」

    黑無常向白無常尖聲喊道:「這怎麼回事?」

    白無常雙目一閉道:「咱想想看。」

    武維之不願多逗下去,遂整整臉色解釋道:「白俠胸羅萬有,神算超人,自不難稍思即透。對的,正是這樣,那位武維之也正在找他師父『臥龍先生』。他系自巫山來,所以老漢一聽黑俠要去的是巫山,自然不難猜出來了。」

    白無常點點頭道:「咱正這樣想。」

    黑無常性急,忙問道:「現在人在哪裡?」

    武維之道:「老漢系第一次來紫陽,所以這一帶地形地名均不太熟悉。武少俠目下落腳之處,老漢可以帶路,要說卻說不清楚。」

    黑無常道:「那麼說完了就煩你領路如何?」

    武維之搖搖頭道:「今夜不行。」

    黑無常不悅地道:「為什麼?」

    武維之裝出一臉愁容道:「老漢今夜有點麻煩,事雖湊巧,卻也無可奈何。這並非老漢有意違拂,還望雙俠見諒才好。」

    黑無常想了一下道:「這樣說只好明天再去了,咱們什麼地方等你?」

    武維之點點頭道:「就這兒好了。」說著故意一整臉色,又接道:「明天午正,我們這兒碰頭。假如過了午時尚不見老漢前來,雙俠即可另作打算,老夫大概不會再來了。」

    黑無常一怔,微怒道:「這什麼話?」

    武維之知道差不多了,立即又苦起臉道:「今夜老漢有個約會,對頭很硬!能不能活到明天,難說得很。其所以不敢肯定答應雙俠,便是這個原因。」

    黑無常雙目一亮,忙問道:「對方是哪路人物?」

    武維之搖搖頭苦笑道:「這個老漢也弄不清楚。總之,雙俠也不必為這個操心了。他們說:『你老鬼無論請誰做幫手,咱們都不在乎』雙俠想想看,『無論誰』這三字包括多廣?可見他們眼中除了他們自己,根本沒將任何人放在心上。雙俠在武林中身份崇高,如到時候他們不給面子,這個老漢怎生擔當得起?」

    黑無常臉色一變,偏頭向白無常道:「老白,你聽到沒有?」

    白無常米餅臉一仰,緩聲道:「看樣子非見識一番了。」

    武維之生怕那個病煞星突然闖上來,忙舉杯感激地道:「南門漢水河邊有兩株古槐,古槐之下便是約會地點。雙俠不妨為老漢在樹上暗中掠陣,這裡先行致謝。老漢留下,另外還得等個朋友交代一件事。咱們二更以後槐樹下見面,能完事,立即去找武少俠。」

    定約。送客,短短數句,處理得妥妥帖帖,清清楚楚。雙無常智力雖差,話當然會聽。

    當下互望一眼,立即一聲不響地站起身來,相偕下樓而去。

    黑白雙無常剛走沒多久,那個虎壇執法病煞星,即於樓梯口出現。武維之見他上樓後眼皮抬也沒抬便向自己走來,知道這廝一定在離去時已在樓下佈置了眼線,這才會如此有把握他沒離開。心中雖在暗罵,表面上卻裝作沒看見,仍自低頭吃喝。

    病煞星走近,輕輕一聲乾咳。武維之故作懵然地回頭先望一下,然後方帶著吃驚神色急急站了起來道:「這就走嗎?」病煞星朝雙無常用過的兩副碗筷望了一眼,欲言又止,點點頭,領先轉身,又往樓下走去。

    武維之在後面喊道:「老漢算下賬。」

    前面淡淡地應道:「樓下付過了。」

    武維之暗罵道:「孩子們,少俠生受啦!」

    出了店門沒走上幾步,兩邊街角分別有黑影一閃,立將武維之成品字形夾在當中。武維之眼角微溜之下,已將身後二人約略看清。左邊是個紅臉壯漢,右邊是個身材纖小的黑衣人。後者由於披著黑色斗篷,頭又低著,是以臉孔看不清楚;但從細碎的步伐上看去,十九是名三旬左右的少婦。他很想先知道二人中誰是總壇來的,但不便開口,只好隨著病煞星向前走去。

    這時剛剛起更,由於天氣寒冷,街上已很少看到人。病煞星將武維之帶到一條冷僻的小巷之前,腳下一頓,偏臉問道:「往哪邊走?」武維之下巴向南門抬了抬,趁勢攏前一步,低聲道:「後面那一位來自總壇?」病煞星目光向右一溜,目光中微含混色,頗有責怪武維之多此一問之意。武維之目的既達,也就容忍著點點頭,表示領會。

    出了南城門,病煞星仍一股勁往前跑。身後有人脆聲一咳,病煞星立即有所警覺地停了下來。這時武維之跟病煞星停步之處,正在兩株巨槐之間。同時,他知道了,原來剛才右後方那身材纖小的黑衣人就是總壇執法。他沒猜錯,對方正是個女子。

    病煞星望了他一眼道:「現在怎麼走?」

    武維之用手兩邊一指,然後微笑著道:「那邊荒林,這邊漢水,您想該怎麼走?」

    病煞星大為詫異地道:「你問我,我怎知道?」

    武維之見黑衣少婦跟紅臉壯漢遙遙駐足於五丈之外,就算變起倉淬,一個病煞星忖度也還應付得了。認為機不可失,於是輕聲先說得一句:「有點小麻煩,得先解決一下。」然後不容發愕的病煞星有所表示,立即退後一步,眼角溜了下兩側槐頂,聲浪一提,接著說道:

    「大名雙俠,香主當然知道了?」

    他將「大名府」略去一個「府」,又沒在「雙俠」之上加上「黑白」兩字,而僅單說了個「大名雙俠」,你想誰能聽得懂?最絕的是他將「大名雙俠」四字說得又輕又快,一帶而過;而「香主當然知道了」幾個字卻說得清清楚楚,尤其「當然」兩字,說得更為味亮有力。

    病煞星果然大上其當,果得一呆,翻眼道:「你說什麼?」

    武維之哈哈一笑,緊接道:「不知道?那就對了。香主剛才在酒樓看到另外兩副碗筷嗎?匆匆來去的便是他們兩位。正如香主當初聽去老漢的話一樣,雙俠也知道咱們今夜的事。你們幾位雖然沒將他兩位看在眼裡,但老漢我可一個也不敢得罪。雙俠在知道了你們幾位今夜約我出來的用意之後,大為氣忿不平,堅持非見識幾位一下不可。老漢勸阻無效,只好讓大家在這裡見見面了。」

    這番話模稜兩句,面面俱到。遠處黑衣女子跟紅衣壯漢同時點了一下頭,那意思好似讚許道:「這老兒看上去土頭土腦,處理意外事件,倒還真周到呢!」暗處黑白雙無常則一致怒忖道:「居然一點沒錯。」

    武維之再退一步,向病煞星喊道:「就在槐樹頂上。」緊接著又分向兩邊高喊道:「雙俠可以亮相啦!」

    這話對黑白無常是恭維,三位執法香主聽來卻有點像諷刺。病煞星方面固然感激他的偏護,而雙無常卻覺得這一喊為他們平增威風不少。病煞星悚然一驚,雙肩急晃暴退八尺。同一剎那,一聲輕哼,一聲怒嘿,黑白無常也分別自兩株槐樹之頂,穿枝拂葉,疾射而下。

    黑白無常一落地,病煞星哦了一聲道:「你們兩個?」

    黑無常怪眼一圓,尖聲道:「我們兩個又怎樣?」

    病煞星耐著性子冷冷地問道:「今夜的事跟你們兄弟何關?」

    武維之怕局面拆穿,連忙大聲歎道:「雙俠,老漢勸你們別來,錯了沒有?」

    這一激靈驗無比!黑無常聽了連想也沒想一下,失聲一吼,手中長棍立往病煞星當頭劈了過去。病煞星又氣又怒,一聲陰嘯,立跟黑無常打成一團。

    這時,黑衣少婦眼紅臉壯漢也已逐步攏了過來。二人目注鬥場,方觀望間,白無常忽然朝紅臉壯漢一抬下巴,慢吞吞地道:「咱們黑白兄弟的行動素來一致,要打都打,要閉一齊閒著。看什麼?咱們再捉個對子豈不甚佳?」

    紅臉漢子雙目凶光一閃,冷笑著朝白無常逼近。別看白無常肥癡笨滯,一旦動起手來,可還真夠乾淨利落。這時口喊:「老黑打人先動手,咱老白就不能落後」不待紅臉漢子站定,已揚起一隻多肉的白掌,飛身朝紅臉漢子臉上刮去。片刻之間,四人打成兩對。

    武維之跟黑衣少婦遙遙相對。這時黑衣少婦斗篷仍然壓得很低,儘管鬥場中掌風拳雨,廝打得劇烈非常,黑衣少婦姿態從容,對雙方勝負結果,似乎毫無放在心上。但是,武維之可就不同了。

    現在,他的身份暫時是中立的,只要他不先翻臉動手,誰也不會找到他的頭上來。他目前的希望全寄托在黑白無常這一場的勝負上。假如黑白無常都勝了對方,然後合三人之力,或許能對付得了那位來自風雲總壇的黑衣少婦;要是黑白無常有一個落敗甚或雙雙敗下陣來,那就不堪設想了。所以說,他這時的心情,可說比在場的任何人都要來得緊張。

    場中兩對,轉眼之間已拆了三十多招。這時候,優劣之勢也已漸漸分判出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黑無常比白無常稍強,抑或是那個虎壇執法不及龍壇執法的關係,目前場中,黑無常勉強平手,白無常則可就顯然有點招架不住了。

    武維之見了,心頭大急。可是,他雖急卻不敢驀然出手幫忙。黑白無常的自尊心都很強,他幫了他們,可能吃力不討好,這是問題之一。另一個問題便是對方最棘手的是黑衣少婦,她不動手,還可拖延一時;她一動手,局面立穿!那時候,黑白無常該敗還是勝不了;而他自己想勝過「名功力還在「十三金鷹」之上、「四大護法」之首的風雲總壇金牌執法堂主,豈非夢想?

    這一陣焦慮之下,場中局勢已益發岌岌可危。黑無常由平手漸呈敗象,而白無常則如滾球般東避西門,眼看三招之內,就要落個非死即傷了。

    就在這一髮千鈞之際,白無常先前藏身的那株古槐之頂,忽然突如其來地傳來一聲冷喝道:「住手!」接著自語般罵得一聲:「真是吵死人。」語音未落,一條人影如飛絮般飄然而下。武維之聞聲一怔,暗忖道:「咦?他來了?」來人身穿灰布短袍,臉垂灰色面紗。臉孔雖然看不出來,但武維之卻已一眼看出,不是日間那個白眼怪人還是誰?

    武維之看清之後,眉頭一皺,不禁又忖道:「你縱然來了,又濟甚事?」

    一念未竟,灰衣人已一徑走至病煞星身前指著鼻子問道:「日間你稱老夫什麼?『瞎朋友』?老夫自稱可以,你算什麼東西!居然也敢這般口沒遮攔,該掌嘴!」說打就打,伸手一巴掌,便朝病煞星摑去!

    說也奇怪、病煞裡雖閃避得很快,卻仍沒讓開。啪的一聲脆響,病煞星左頰已挨了一記。灰衣人打了人還有氣,口罵一聲:「打你你還敢讓?」啪!反過手背,右頰上又是一掌。這一掌顯然重得多了,病煞星一個踉蹌立即踣地不起。但見灰衣人一個旋身,揚臉大聲道:「誰還不服氣?」

    紅臉壯漢一聲怒吼,猛撲過來。灰衣人冷笑道:「這副惡相,簡直不是該打而是該死了!」話說之間,容得紅臉壯漢一拳打來,左手一拂,右手迅如閃電般一抓一扔;紅臉壯漢竟如被摔死的狗一樣便呼得一聲,立即了賬。本來一臉怒容的黑白雙無常,這時不由相顧失色。

    武維之目瞪口呆,怔忖道:「這怎麼回事?就是我師父『金判』,也不可能會有這等身手。而這人上次在神女廟前並不比我強多少,就算這段期間他遇上了神仙,進境也不應該這等迅速呀!」

    正感驚疑不置之際,灰衣人臉一偏,忽向黑衣少婦冷冷一笑道:「小妖精,你祖母還在不在?」

    黑衣蒙面少婦怔得一怔,不勝駭異地自紗孔中朝灰衣蒙面人週身上下迅速的打量了一眼,凝眸遲疑地道:「家祖母自於靈台山無情屏前跟無情叟對過一掌後,已於數年前坐化,長者與她老人家有舊嗎?」

    灰衣人哼了一聲,自語道:「老虔婆人稱『九尾靈狐』,想不到武功這般不濟。」

    武維之聞言之下,不由暗暗一愕:「什麼?九尾靈狐?」

    原來玉門之狐陰美華、九尾靈狐,一個淫蕩成性,一個心機詭毒,是三十年前的武林中有名的「武林雙妖」;但他好像聽師父說過,雙妖雖然齊名,然在武功方面,九尾靈狐卻比玉門之狐差的甚遠。前者由於參加第一屆北邙武林大會,在由「紅榜」競登「紫榜」時,中了黃山要命郎中崔魂的師叔「黃山毒羽」常雨千的五支淬毒飛芒後,一直就沒有了音訊。據一般人揣測,黃山用毒為武林一絕,九尾靈狐可能早已不治身死了。

    既然這樣,九尾靈狐又怎會死在無情叟掌下的呢?武維之正感茫然不解之際,但見灰衣人臉上那副連眼孔也沒有開的面紗向天微微一斜,抬臉問道:「傳聞貴幫龍、虎兩位分壇壇主,系由『崑崙三劍』中的司馬兄弟分別串演,有此一說嗎?」

    黑衣蒙面少婦嬌軀微微一震,目光閃動,沒有開口。武維之益發大惑不解了,不由得眉頭一皺,再度暗忖道:「巫山神女的心上人受困風雲幫,一切消息,均賴這位灰衣蒙面人傳遞;這位灰衣蒙面人跟風雲幫淵源之密切,不問可知。而現在竟連這一點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這時但見灰衣蒙面人,嘿嘿一笑,沉聲問道:「那麼那個小妮子『鳳劍』司馬湘雲呢?」

    平淡的語句中,似乎有著一股無可抗拒的威嚴。黑衣蒙面少婦稍微猶豫了一下,立即屈服地低聲回答道:「司馬香主現任本幫玉牌總巡。」

    灰衣蒙面人哼了一聲道:「那麼你呢了」

    黑衣蒙面少婦面紗一垂,不安地低聲答道:「忝掌玉牌執法。」

    灰衣蒙面人冷笑著B語道:「風雲幫草創伊始,取人唯才是問。『崑崙三劍』是『雙奇』、『三老』等老一輩人物以次的佼佼者,分居高位,尚有可說;而你這個小妖婦,縱然已得你那老虔婆祖母十成真傳,武功想來也應有限得很,如今居然也當上了四大護法之首的玉牌執法,這話真是從何說起?」語音驀頓,忽然嗆了一聲道:「老夫明白了!」跟著向前跨出一步,面紗微揚,抬臉冷冷地道:「老夫雖然知道了你這小妖婦其所以取得執法高位的原因,但隨之而來的另一個疑問,卻必須由你據實回答。」

    黑衣蒙面少婦身不由己的退後半步。灰衣蒙面人手一指,沉聲接道:「答覆詳盡,可免一死,否則的話,地上這兩人便是榜樣。」

    黑衣蒙面少婦循勢瞥了地上兩具屍體一眼,一陣悚然,不由得又退後半步,臉一低,掙扎般地低聲說道:「長者垂詢,小女子知無不言。」

    灰衣蒙面人點點頭,冷笑自語道:「知進退,識得輕重厲害,這一點,比起你那老虔婆祖母來,你小妖婦算是青出於藍了。」面紗一揚、冷笑著接著說道:「為了使你這小妖婦瞭解問題的重要性,老夫在發問之先,且不妨先告訴你小妖婦一段珍貴的武林秘聞。那便是:

    無憂子傳人武品修仗以成名的那支『一品簫』,在最早的時候,原有著雌雄兩支」

    武維之失聲一啊,幾疑聽錯。黑白無常聞言也是同時愕然一呆,一致驚疑不置。

    灰衣蒙面人逕自說下去道:「無憂老兒傳給愛徒的是雙簫中的雄簫;而那只雌簫,據說遠年之前,由一位武林前輩女俠『疑雲仙子』因與無憂老兒的師祖『嘯圖書生』起了點情感上的小糾紛賭氣丟人北天山『承天池』中。由於『承天池』寬廣百里,深不可測,且因此事甚少為外人所知,故武林中一直都以為『一品簫』只有一支,卻做夢也沒想到,『一品簫』原是雌雄一對。」

    黑衣少婦眸珠滾動,好似在說:「那麼你又從哪兒聽來的呢?」

    「疑雲仙子複姓『司徒』,雙諱『沉雁』,這一點差不多誰都知道。但假如有人更能進一步知道當時的雪山掌門人、雪山大俠司徒承極就是那位女俠的同胞兄弟的話,那麼對老夫得悉此事的來源,便不足為奇了!」

    黑衣蒙面少婦輕輕噢了一聲,武維之也隨即悄然大悟。

    「老夫自於雪山大俠嫡孫『天老』司徒奇那裡無意中獲悉此段秘聞之後,內心突生異想。當時表面上雖仍聲色不露,但一經下得雪山,便立即往北天山連夜奔去。目的地便是北天山的『承天池』去打撈那支雌簫嗎?一點不錯!儘管那也許只是一種夢想,但老夫當初的存心,的確如此!老夫告訴自己:要想報答無憂老兒的知遇之恩,窮此一生,大概也就只落得這麼一個機會了!」

    武維之心中一動,好像悟及了些什麼,但一時卻又不能清楚的感覺出來。

    「最後,老夫到達了北天山,也找到了承天池。直到去歲冬末離開為止,這些年來,老夫一直沒有離開過承天池一步」灰衣蒙面人說至此處,淒涼地笑得一笑,似有所感地仰臉喃喃道:「唉唉!有所謂夢樣的歲月,蜉蝣般的人生,真是一點不錯。要知道無憂老兒會先老夫而去,當時趕回來多陪他下幾盤棋,多聽他吹幾曲『人』、『鬼』、『神』、『魔』,不也比取那勞什子雌簫強多了嗎?」

    灰衣蒙面人深深一歎,面紗輕飄,轉正臉,面向黑衣蒙面少婦接著說著:「老夫離開中原時,你那老虔婆祖母在武林中失去音訊業已多年。當時老夫也跟一般人的看法一樣,以為她早就離開人世。詎知就在老夫守在承天池邊的第二年,老虔婆突然像幽靈一般,出現眼前。」

    黑衣蒙面少婦雙眸驀地一亮,眾人也都為之屏息。

    「她於發現了老夫後,遠遠站定,遙遙用手一指道:『咦?你這老兒坐這種地方幹什麼?』老夫抬臉淡淡地道:『並不比你這隻老狐狸還活著更令人感到意外!』她恨聲強笑道:『以為你老兒死了的人,也並不少。』老夫臉一寒,注目道:『實說了吧老虔婆,你這趟北天山之行,是為了老夫專程而來的嗎?』她先是一愕,旋即笑了起來道:『為你而來?

    哈!好說好說!」

    老夫冷笑道:『老夫耐性有限,無人不知。』她大笑道:『你我之間,往日無仇,近日無怨;別說沒有追蹤你老兒的理由,就算有,我曹九姑又憑什麼?武功?膽量?哈,哈,哈!但願你老兒不是說反話,肯放我曹九姑一條生路,也就夠我曹九姑感激一生的了!』」

    老夫沉臉道:『阿諛過分,有時也很討嫌。』她退後一步,同時臉色一整道:『我們彼此都瞭解得非常清楚,今天縱有十個曹九姑在此,也擋不了你老兒一隻手臂。除非你老兒真肯法外施仁,曹九姑勢無全身之望。老婦這樣說,難道說誇張了嗎?』」

    黑衣蒙面少婦點點頭脫口自語道:「家祖母這樣說,想來應屬實情。」

    灰衣蒙面人不由得接口問道:「你怎麼知道的呢?」

    黑衣蒙面少婦凝眸肅容道:「正如長者所說,家祖母在武功方面,成就的確有限。但另外有一點長者當也清楚,家祖母傲性天生,要她老人家恭維一個人,也並不太容易。」。

    灰衣蒙面人哈哈大笑道:「這樣說來,那麼當時確實是老夫對她客氣了?」

    黑衣蒙面少婦凝眸肅容道:「以長者剛才發落本幫『龍』。『虎』兩壇執法香主的那種身手而言,家祖母所說要長者高抬貴手的話,並不為過。」

    灰衣蒙面人哈哈大笑道:「恰恰相反!」

    黑衣蒙面少婦怔怔地道:「長者這話怎講?」

    灰衣蒙面人笑聲一收,一字一字地道:「此話怎講?小妖婦,告訴了你吧:當時高抬貴手的,是她,而不是我!」黑衣蒙面少婦又是一怔,灰衣蒙面人接著說道:「老虔婆的話,並沒說錯。若在平時,就算十個曹九姑也不放在老夫心上。但是她卻不知道她在說那些話的時候,別說十個曹九姑,就是半個曹九姑也就足夠置老夫於死地而有餘了!」

    黑衣蒙面少婦愕然張目道:「怎麼說?」

    灰衣蒙面人仰臉道:「那是老夫第一次走火人魔!」

    黑衣蒙面少婦失聲道:「第一次?」

    灰衣蒙面人仰臉道:「先後三次半。」黑白無常對望一眼,黑衣蒙面少婦瞠目不知所對;武維之也不由得雙眉緊皺,愈聽愈是糊塗。

    灰衣蒙面人豎指搖了搖,說道:「好了,閒話到此為止。」接著將臉轉正,繼續說了下去道:「老夫在知道了老虔婆並未發現老夫此一不可告人的秘密之後,不由得寬心大放。當下又故意沉著臉色說道:『假如你老虔婆明白老夫心軟是一種難得的現象,最好立即請使。

    要是老夫約會的朋友來到,那時候,老夫可就心有餘而力不足了!』老夫這樣說,只是一種安全措施,意思是說:『老夫交的都是些什麼朋友,你老虔婆不是不知道,別以為我只一人在此,最好快點走你的吧!」

    老虔婆本擬轉身離去,聽了這話,反而重又停了下來。老夫一見,不禁暗急,正想再加恫嚇時,老虔婆已注目問道:『誰要來?天仇老兒嗎?』誰要來呢?只有天知道!但老夫一想及天仇老兒對黑道人物威嚇力最大,當下便將計就計,臉一板,點點頭道:『人說你老虔婆心計之工,武林第一,果然名不虛傳』臉一仰冷笑接道:『怎麼樣?預備留下來見見那個老鬼嗎?』老虔婆咬咬牙,毅然點頭道:『是的,我想見見他!」

    此言一出,老夫大感意外,暗忖道:難道她已察知我話中有詐不成?心中雖在嘀咕,表面上卻不得不力持鎮定,於是冷冷一笑,指著三丈外的樹下道:『那就坐下來等吧!』老虔婆深深一福,依育落座。從那一福所表現的敬意,老夫不由得又忖道:『看樣子她並沒有發現什麼,你說這不是怪事嗎?」

    可是,這種安慰並沒有維持多久。隨著夕陽西下,老夫就漸漸的焦躁起來。天仇老兒不但沒有與老夫約晤,而且遠在十萬八千里之外!謊局一拆穿,又將怎辦?果然,老虔婆開始懷疑了,她數度欲言又止。老夫雖裝作沒有看到,但她最後終於鼓起勇氣開口了:『他跟你約定什麼時候來?』老夫故意眼皮撩也不撩一下的反問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她望了望天色道:『申末西初光景。』老夫糾正道:『這個還要問你?老夫問的是季節!」

    老虔婆失聲道:『你說什麼?』老夫冷冷地道:『如果「秋分」已過,那麼』故意只說半句,其實底下也實在沒有什麼好說。臉一板,不悅地接道:『老夫在這兒等了半個月尚無半句怨言,你才坐了不到兩個時辰就不耐煩了嗎?』老虔婆啊了一聲道:『那……那麼可是我,我誤會了?』口中說著,人已站了起來。老夫巴不得她快走,『但表面上卻不得不臉色一沉,喝道:『人可以走,話卻必須留下來。」

    老虔婆兩眼眨動,忽然一拍前額道:『啊!你要不說,我可真沒想到呢!』接著向老夫賠笑道:『是的,是的,你們兩位可說二而一。跟你說了,也是一樣。』老夫為了堅定她的信心,同時也為了讓她快點把話說出來走路,便故意哼了一聲,冷冷地接口道:『當今的一批老古董,包括雙奇、三老在內,老夫不能代作主張的,大概還不太多。』老虔婆忙不迭賠笑道:『當然,當然!那還消說得嗎?」

    老夫抬眼望去,老虔婆臉色一青,咬咬牙,仰臉恨聲道:『你老兒說得不錯,我曹九姑到今天仍能活著,的確是個奇跡。』老夫知道她這話系指她中過『黃山毒羽』的五支毒芒而言,未作表示。老虔婆頓了頓,恨聲接道:『設非陰大姊慨贈一元丹兩顆,我曹九姑今天可能連屍骨也已爛了。俗語說得好:兩眼一眨,兩腳一蹬,一了百了。但反過來說一句:人在氣也在,不了就難體!只要我曹九姑一天仍活著,黃山姓常的那筆賬,就得清結!」

    老夫岔口道:『陰美華既跟你義如姊妹,如合你們雙狐之力,要對付一個毒羽客,豈不是簡單之至?』老虔婆冷笑道:『假如易地而處,你老兒會那樣做嗎?』老夫乾咳了一聲,沒有開口。老虔婆一時激動之下口不擇言,但旋即警覺過來。這時忙緩下臉色向老夫瞥了歉意的一眼,低聲接道:『不敢隱瞞您老,曹九姑這次來天山,與您老雖是不期而遇,但事實卻也是在追蹤一個人……」

    老夫哦了一聲道:『那人是誰?』老虔婆不安地垂下目光道:『就是天仇老人。』老夫失聲道:『有這麼巧』但旋即改正道:『老兒既已來到天山,怎麼還沒來會見老夫呢?』老虔婆道:『你們約晤之期不是還早嗎?』老夫生怕把話愈圓愈糟,遂點點頭道:

    『看樣子,老兒可能抽空去拜望白眉叟余老兒去了。』老虔婆忙點頭道:『一點不錯。」

    老夫不由得又問道:『那你既已知道了天仇老兒落腳之處,怎麼反而跑來了這裡的呢?』老虔婆赧然低頭道:『您老不是不知道……』老夫怔了一下,立即領悟過來,注目道:『因為天仇老兒的脾氣很壞,你老虔婆擔心他給你難看是不是?』老虔婆搖搖頭道:

    『如有人保證那老兒見了我只限於一場難看,說什麼我曹九姑也會拚著一試,而不會躊躇無策,瞎轉瞎闖的跑到這裡來了。」

    老夫詫異道:『那麼你剛才又怎麼一度想留下來的呢?』老虔婆低聲道:『您老的友善,今老婦有著這種想法:如您老看我曹九姑不順眼,實無假手天仇老兒之必要。換句話說,只要有您老在場,便是一種保障,誰來了,都是一樣!』她不安地笑了笑,低聲接道:

    『但願您老別見怪,曹九姑工於心計,也許就在這些地方。』老夫聽了,又好氣,又好笑。

    之下,卻也不禁大為歎服。

    就在這時候,老夫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不由得抬臉問道:『你要向黃山毒羽報仇,連玉門之狐那等現成的幫手也不要,現在卻一意要找天仇老人,這該怎麼個說法呢?』老虔婆低聲答道:『您老應該知道。』老夫想了一下,猛然抬臉道:『那麼你是在動天仇老人那支量天尺的腦筋了?』老虔婆低低而有力地道:『老婦一身成就雖然有限,但黃山武功並不能令我曹九姑心服。只要老婦有量天尺在手』老夫仰臉道:『量天尺的確是黃山毒器的唯一剋星。』容得老虔婆抬起臉來,老夫冷冷一笑,注目哂道:『你以為天仇老兒會「送」給你?還是會「借」給你?」

    老夫以為老虔婆聽了,勢必會無地自容。哪想到出人意外的,老虔婆竟堅定而有力地從容答道:『報告您老,曹九姑也是行年七十的人了!』老夫哦了一聲道:『這麼說,難道—

    —』老虔婆莊容接道:『老婦曾在巫山附近得著一件物事,準備拿來向他交換。」

    事實上,老夫尚不知天仇老兒就在這趟天山之行,已決定將那支『量天尺』贈給天山白眉老兒余桑,約定日後由愛徒金判韋公正送上天山。老夫當時只是在想:『九尾靈狐為向黃山毒羽復仇,去向天仇老人求取量天尺,而天仇老人居然答應了這,這種事,有可能嗎?』老虔婆見老夫沉吟不語,還以為事情有望,當下低頭又接道:『老婦自信,天仇老人若知道了老婦提出交換的東西,十九應無問題。』」

    灰衣蒙面人說至此處,忽然歎了口氣道:「俗云:小不忍,則亂大謀。真是一點不錯!

    若非老虔婆畫蛇添足,今天的武林大勢,也許就不致落得這種烏煙瘴氣的局面了。」

    所有在場的人,不約而同一聲輕哦,眼中同時亮了起來。

    「這一來,老夫可火了。心想:『什麼臭寶貝?天仇老人要是能為利慾動,還能算是天仇老人嗎?』心浮氣動之下,竟沒有再作任何思考;臉一抬,沉聲喝道:『是的,天仇老兒也許會答應,但老夫眼前,可不容許你再待下去了!』老虔婆臉色大變,跟著深深一歎,轉身默默離去。目送老虔婆背影消失之後,心念忽然一動,暗喊道:『糟了,我誤了無名派的大事了!』心生懊悔,已是不及」

    武維之不由得一跺足,暗暗一聲長歎。

    灰衣蒙面人仰臉呆了一陣後,這才又向黑衣蒙面少婦說道:「其實這一點問不問都可以,現在既然遇上你小妖婦,順便證實一下也好。小妖婦,那是一方玉硯,對嗎?」

    黑衣蒙面少婦點頭道:「是的。」

    灰衣蒙面人面紗端垂,接著又道:「而後來老虔婆已將它送給了玉門之狐?」

    黑衣蒙面少婦又點了一下頭道:「在毒羽客喪生之後。」

    灰衣蒙面人面紗一飄,沉聲接著又道:「那麼利用那塊刻有無名派大羅神功最後一句心訣的玉硯,將『一品簫』誘人伏中,也是你那老虔婆祖母的傑作之一了?」

    黑衣蒙面少婦猶豫了一下,畏縮地凝眸答道:「奴家縱想掩飾,也是枉然」

    灰衣蒙面人面紗一陣波動,忽然揮手喝道:「寄語陰氏母女,就說『老傢伙們尚未全死乾淨』也就是了。現在滾吧!」

    黑衣蒙面少婦欲去還留,逡巡不安地望著灰衣蒙面人道:「長者何人,奴家雖微有所悟,但仍不敢確定。」

    灰衣蒙面人仰天大笑道:「老夫是天生的『有眼無珠』,難道你小妖婦年紀輕輕,也是『睜眼瞎子』不成?哈,哈,哈!」

    黑衣蒙面少婦眸珠滾閃,突然一聲驚啊,迅速飛奔而去。

    武維之苦苦思尋道:「『有眼無珠』?『睜眼瞎子』?不錯,這一點,我知道他是在暗示他的身份,但是他到底是誰呢?既非『三老』,更非『雙奇』,但輩分卻不在『雙奇』、『三老』之下。首次出現時,來自『風雲幫』,武功泛泛;再次出現則表現得對『風雲幫』所知有限,同時武功卻高不可仰,這該如何解釋才好呢?難道說,先後不是一個人嗎?如屬這樣,那麼誰竟有此斗膽,居然敢假冒這等高人的身份?」

    疑忖未已,眼前灰影一閃,急忙掃目搜去時,灰衣人蹤影已失!

    這時月影西斜,四更已盡,五更初起。黑白無常對望一眼,雙雙舉步向武維之這邊走了過來。二人走近後,黑無常朝地上那兩具屍體望了一眼,點頭自語道:「此人武功之高,實出人意料之外。雖然他掃了咱們的興致,咱老黑也不得不承認,此人成就確在咱們之上。」

    白無常點點頭,仰臉閉眼說道:「跟咱們兄弟一樣。配稱一流了!」

    武維之心惦城中神女姑便,這時一聲不響地走向河邊,掬水在臉上抹了兩把,然後又快步走回,臉一抬,含笑大聲道:「家師『臥龍先生』有何交代?兩位可以見告了。」

    黑白無常相顧一怔,黑無常尖聲叫道:「咱們居然會看走眼,你說怪不怪?」

    白無常晃了一下腦袋,慢吞吞地道:「咱老白說話,一向含蓄。咱剛才說『當代一流人物之中,從沒見過』時,就已瞧出了一些端倪,只怪你老黑沒細細體會罷了。」

    黑無常想了一下,擊額尖叫道:「對,對!咱記得你老白還似乎遞過一道眼色。」

    白無常仰臉閉眼如故,悠然因著腦袋道:「含蓄乃一流人物必要之風度!」

    武維之又氣又急又好笑,他深知這對寶貨脾氣特別,正面催促可能欲速不達。於是乾咳一聲,先將二人話頭打斷,然後從容含笑道:「假如『臥龍先生』交代兩位的話不太重要,現在天也快亮了,咱們找個地方歇下來,慢慢詳談如何?」

    黑無常尖聲叫道:「誰說不重要?」

    白無常正容接道:「老黑說得對,大名兄弟從不為閒事奔走!」

    武維之趁勢問道:「他老人家怎麼說?」

    黑無常皺眉思索了一下,道:「華山有三座主峰。」

    白無常仰臉接口說道:「中間一座叫蓮華。」

    武維之無可奈何,只好幫著說了下去道:「風雲幫的龍壇就設在那座峰上。」

    黑無常搖搖頭道:「咱問西邊那座。」

    白無常仰臉接口道:「西邊的叫靈足。」

    黑無常接道說道:「靈足峰下有片很大的杏林。」

    白無常很快地又接道:「林中有塊空地。」

    武維之沒好氣地接下去道:「來朝陳博老祖常在那兒跟宋太祖奔棋!」

    白無常吃驚地睜開一道眼縫道:「咦?你怎麼會知道?」

    武維之智珠一朗,注目再接道:「家師便將在那裡與在下會面?」

    黑無常尖聲叫道:「又對了!奇哉怪也。」

    白無常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道:「這次只算對了一半。」

    武維之忙問道:「在下必須在二月五日以前趕去?」白無常方將腦袋晃動,武維之又加了一句道:「愈早愈好?」

    白無常未及表示,黑無常已拍手叫道:「完全對了。」

    武維之躬身匆匆說道:「感謝之至,後會有期!」也不待二人還禮,退後一步,一式「穿雲拿月」,人如脫弦之箭,騰身便往城中撲奔而去。

    露凝霧漫,曉色朦朧。武維之心急如煎,也不拍門叫店,繞至側院,輕掠巧點,三二個起落,已然來至裡院兩間上房之前。閃目看時,自己所住的那一間,房門半掩,仍與日間離去時沒有兩樣;而神女與藍鳳姑侄住的這一間,一燈如豆,寂無聲息,似已人去樓空。心頭一震,一個箭步,便往房中竄入。果如所料,房中空空如也,早已不見了神女姑侄蹤影。

    他見室中並無零亂跡象,心神方始稍定。再加查實之下,發覺二人行李也已不見,這才深深舒出一口大氣。目光自然而然地掃去案頭,書桌上果有紙片壓著。就向燈台一看,但見紙片上簡單地這樣寫道:「接受一位前輩指示,此非善地,先行乘馬離去。二月五日,華山再見。」

    武維之將紙片引火燒去,一面暗忖:「指示她們始侄倆的那位前輩,大概就是剛才那位灰衣蒙面人了。」底下的,他也無暇多想。匆匆返回自己臥室,略加檢點,在床上留下一塊碎銀,重新越牆而出。

    這時,天已微明。天亮了便是正月二十六,距華山之會,尚有九天。兩匹馬已為姑侄倆騎去,一人步行,反覺輕便。出得城來,北向漢陰,擬由鎮定抄捷徑向華山進發。

    路行三日,鎮安已過;二十八的傍晚,抵達山陽。再下去,渡丹河,經白楊店,走石家坡;約三天光景,便可直達華山了。由於武維之知道師父希望他早去早好,於是便向路邊一家面鋪走了進去,準備隨便吃點東西,立即連夜上路。正在低頭食用之際,由遠而近,忽然傳來一陣急促蹄聲。

    不消片刻工夫,沙塵飛揚處,店前已然停下兩匹坐騎。韁繩一拋,馬樁圈定,馬背上同時飛身躍下兩條身形。眼瞥來人繫馬手法之熟練準確,以及來人下馬時之輕逸灑脫,武維之心念一動,不由得臉一偏,忙以眼角向來人打量過去。

    向店中走了過來的,是兩名僧人。兩僧身軀一般高大,各按一襲大紅袈裟。一名雙眉特濃,一名臉孔較長;前者神態嚴肅,後者表情冷漠。兩僧有一共同之處,便是二人的眼神於開合間精光奕奕,顯示出二人不但是武林中人物,而且在內功火候方面均甚深厚。」

    兩僧的身手,固令武維之暗感驚訝,而最令他暗感納罕的,便是兩僧看上去似甚眼熟。

    但仔細回想,卻偏又想不起曾在什麼地方見過。兩僧目光平視,從容地自他身邊緩步魚貫而過,在不遠處一副座頭下,點來兩碗素麵、一盤饅頭,便自相對默默食用起來。

    武維之於皺眉苦思之餘,偶爾遊目店門外,眼光觸及那兩匹低頭啃料的馬,視線一直,差點就驚呼出聲。原來啃料的兩匹馬一紅一白,正是神女與藍鳳乘去的坐騎。震訝之下,也隨即恍然大悟。怪不得兩僧眼熟而又想不起什麼地方見過,他們不正是藍鳳口中所說的,去無定河途中所遇,與少林本代掌門人眾語大師輩分相等為少林「眾」、「生」、「普」、「渡」四輩中僅有的「眾」字輩三僧之二,現居「十三金鷹」首二兩席的眾智、眾慧嗎?

    武維之悚然震駭之下,便擬跳身而起,但族又轉念忖道:「不,魯莽不得!兩僧在武功上之成就尚在其次,惟據藍鳳道來,兩僧雖為少林叛徒,但舉止仍存名門弟子之風,人品也似甚為端正。兩匹坐騎團屬有力證物,其中也許另有他故。似應審慎處理,方稱妥當。」

    轉念及此,遂重新斂神坐定。容得兩僧食畢付清店賬,武維之這才站起身來,從容走至兩僧座前,抱拳一躬道:「敢請兩位大師,留一步說話。」

    兩僧正待離去,這時便又分別坐回原處,雙雙舉目在武維之身上打量了一陣,神態之沉穩,端的令人歎服。當下雙眉較濃的那一位紅衣僧,垂眉立掌,微微欠身道:「小施主有何見教,但說無妨。」

    武維之身軀一偏,手向店外一指,然後朝對方注目說道:「如果兩位大師不見怪,門外這兩匹坐騎系兩位大師自何處取得,至望兩位大師不吝見告。」

    眾智僧雙目如電一剪,旋即垂落眼皮,平靜地答道:「就在前面不遠,青銅關附近的無人荒道之上。」

    武維之注目問道:「只是兩匹空騎?」

    眾智僧聲音稍沉,答道:「人有兩名,惟已氣絕多時。」

    武維之耳中一嗡,幾乎當場暈倒。

    心頭嗡嗡微震中,他似乎同時聽到一個深沉有力的聲音:「記住!你是一品簫之子,金判之徒。遭到任何突然事件,你都應挺立站穩,表示出金判的豪放,一品簫的儒雅從容。」

    於是,一股理智的強流流遍心胸,牙關一咬,立即勉強鎮定下來。同時目射異光,唇角且浮起一抹堅定的微笑,向眾智僧注目靜靜地又問道:「這麼說來,兩位大師也沒有見著兇嫌了?」

    眾智僧緩緩抬起目光,點頭道:「這正是貧僧師兄弟必須收下兩匹牲口的原因。」

    武維之不解其意,皺了一下眉頭道:「因為大師與死者相識?」

    眾智僧又點了一下頭道:「據貧僧師兄弟判斷,兩匹馬系兇嫌所留,應無疑義。」

    武維之猛然一呆,失聲道:「怎麼說?是兇嫌所留?」

    一直沒有開口的長臉眾慧僧,這時忽然目中精光一寒,注目接口道:「死的二人,是人稱『豐都雙鬼王』的鐵面閻羅和勾魂使者。少俠還以為死的是誰?」

    武維之啊的一聲,尚未及有所表示,眾智僧已自座中立起,合掌欠身,搶著說了下去道:「貧僧明白小施主其所以有此數問,定系由於兩馬毛色太過鮮明,不合出家人身份乘坐,以致一時好奇」臉一偏,轉向眾慧僧道:「師弟,應該上路了!」

    眾慧僧連忙垂下眼皮,躬身應道:「是的,師兄。」

    眾智僧又向武維之欠身一躬,然後領著眾慧僧,安步出店上馬而去。

    武維之呆立著,連還禮也給忘了。目送兩僧背影消失,心情異常激動。他暗忖道:「我得多做一件事了。兩僧叛離少林門的原因,無論如何,正好向師父問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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