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徐徐,旗獵獵。
金色夕陽下,仰天坪,頓然陷入一片狂潮飛浪之中,沖激,沸揚,歡呼如雷,久久不絕。
「天罡旗!」
「天罡旗!」
「千面俠,我們的盟主……」
任歡呼震天,卻始終未聽有人提出要求,要執旗人顯示本來面目,人人明白,千面俠,易容之術千變萬化,如今就是揭下那張人皮面具,也無人敢予斷定,眼前所看到的,究竟是不是千面俠真人真身。
足資認取的還是一面天罡旗!
這面與三十六顆金星,象徵著天罡三十六式的天罡旗,以往每次出現都是在各式不同身份的人物手中,它傳播了主人的英名,同樣地,主人的真面目,也一直為它所遮掩著。
它,比任何武林人的隨身信物更能說明,它的出現,就是主人的親自光臨。
禮鍾悠悠而起。
騰喧逐漸平息。
這期間,一直在呆呆地望著的上官印,訝然而惑然。
而後者,自目光接受到那面玄黃色的三角旗,人就一直一動不動地木立著,兩眼發直,如醉如癡。
金劍丹鳳驚疑不定地注視著這對義兄妹,數度欲言又止。
霍地一聲,旗卷光收。
七響禮鐘,適時敲畢。
入定鍾止,全場立即沉寂下來。
身後首劍輕輕一咳,金劍丹鳳,驀然警覺,忙收斂心神,含著嫣然笑意,緩緩抬臉,面對全場,從容愉聲致詞道:「從今而後,天罡旗所至之處,天下武林,均應一體仰遵。」
「眾所周知,終南上官大俠,名列十二奇絕,天罡三十六式,式式通玄,冠絕今古大俠之武德風範,尤為吾人素所景仰。」
「本屆盟主,得人空前,願我同道,於今後十年內,和衷共濟,共體天心。」
「下一屆武會,將於十年後的今天,舉行於終南,屆時依例,將由上官大俠本人親自出面主持……」
金劍丹鳳循例說至此處,念及下文的「非有昭彰之特殊變故,如期前退隱或坐化等,不得委由他人」時,不禁悚然一震,倏而住口。
上官印頭一低,熱淚滾滾而下。
金劍丹鳳掃瞥之下,黯然收回視線,默默望著案頭上十指指尖,停了好半晌,這才沉重地,緩緩抬起臉來,低低接道:「第五屆大會,至此結束。」
丹鳳的端凝神色,卻被人們誤看做一種主盟者,於禮成前應有的嚴肅,因此,語音甫竟,熱烈的掌聲立即隨之而起。
被掌聲從迷惘中喚醒的上官英,手一伸,方將上官印一隻手抓住,要說的話還沒出口,鳳目一滾,忽然失聲道:「怎麼啦,你?」
上官印聽如不聞,淚光閃閃的兩隻眼睛,這時正呆呆地直視著場中,有如夢囈般,不住地喃喃自語道:」「就是這面旗子,就是這面旗子……」
上官英急急轉臉望去,她見上官印凝眸處,正是青衣人剛才昂立揚旗的地方,但此刻,卻已是一片空地。
原來青衣人容得金劍丹鳳將話說完,朝黯然神傷的上官印,似甚不解地皺皺眉頭,稍稍猶豫了一下,立即飄然走去廣場中心,揚臂旋身,含著傲然笑意,在向四下歡呼人眾表示答謝。
上官英匆匆打量了一眼,忙轉過身來,跺足道:「你認不出他來,尚有可說,要說他也認你不出,豈不笑話?你看,他自始至終沒跟你打招呼,你不快點追上去,卻在這兒旗子旗子的,難道武林還會有兩面天罡旗不成?」
金劍丹鳳微微一怔,暗忖道:「她還不知道?」
上官印目注青衣人背影,一聲冷哼,英俊的面龐上,頓然浮起一層寒霜,星目中同時閃射出兩股,有如火焰般,吞吐伸縮不定的異樣光芒。
上官英吃驚地道:「你,你恨他?」
上官印冷冷一哼道:「恨他?嘿!我願能為他建一座長生祿位,否則,我就要他死!」
上官英瞠目低呼道:「你,你瘋了麼?」
上官印霍然地轉過來道:「你以為他是誰?」
上官英意外得幾乎跳起來道:「什麼?他不是義父?」
上官印雙目一合,仰臉硬生逼住兩顆奪眶淚珠,上官英迫不及待地,拉起他手臂往外便拖,一面恨聲抱怨道:「那你為什麼一直忍到現在?」
義兄妹身形甫動,丹鳳秋波微剪,突然促聲攔阻道:「且慢,下面要有是非了!」
原來代表豪傑行轅方面的那位藍衣婦人,自失手被青衣人摘去面紗後,也和上官印一樣,有如木偶般楞在當地,身軀始終沒有移動過分毫。
直到這時候,當青衣人謝場完畢,返聲欲待離去之際,才似大夢初醒般,腳下一錯,飄然攔向青衣人身前,手一指,顫聲問道:「你,你,你說你是誰?」
青衣人側目冷冷一笑,反問道:「耳朵有毛病,還是眼睛有毛病?難道以前連天罡旗都沒見過麼?」
藍衣婦人呆得一呆,忽然以袖掩面,飲泣著低聲道:「雲鵬,你……你……你為什麼要這樣說話?」
青衣人變幻不定的眼神,於剎那間轉換了好幾種奇怪而微妙的情感,最後忽然淡淡一笑,以一種似柔和,又似諷刺的聲調,安詳地注目說道:「依了你,我應該怎麼說才好?」
被變態疾情,將聲調中諷刺意味濾清,而只聽進去柔和部分的藍衣婦人,不由得既意外,又驚喜地猛然一抬臉,迷離淚眼中,迸射了一片激動的采華,唇角翕搐著,好半晌,這才重又低下頭去,幽怨地低低說道:「奴身不止一次說,為了你,那怕死……十多年了……你成家了,聽說還生了個可愛的寶寶……你知道的,我還指望什麼……十多年了,到處找你,也不過是再見你一面,解釋一下當年那段誤會。」
青衣人輕輕一咳,忽然插口道:「那是一段誤會嗎?」
藍衣婦人連忙接下去道:「人是奴殺的,如何錯得了?」
青衣人微微一怔,勉力嚥下一聲湧至喉頭的輕哦,頓了頓,方始回復原先鎮定,淡淡地道:「那屍首呢?」
藍衣婦人唉了一聲道:「又是老問題!」
青衣人眸珠一滾,輕咳著道:「不該再提嗎?」
藍衣婦人幽怨地道:「誰說不該再提,要不是為了這問題,我們之間又那會變得今天這般有如仇人似的水火不相容?」
青衣人注目道:「飛了是不是?」
藍衣婦人頓足道:「你總是不相信!」
青衣人模稜兩可地輕咳著道:「我應該相信嗎?」
藍衣婦人幽怨地道:「奴解釋已不止一次,你始終不相信,我又有什麼辦法?」
青衣人又咳了一聲道:「你是說?」
藍衣婦人訝然仰臉道:「你已忘了?」
青衣人仰臉漫聲道:「十幾年是段不短的日子,在這悠長歲月中,一個人對某些不願牢記的事情偶然淡忘,亦不足異,你嫌煩,不說也好。」
藍衣婦人忙分辯說:「誰說嫌煩?」
說著,以眼角拋出幽幽的一瞥,這才低下頭去道:「奴說,由於奴家的防護不周,在讓你看到之前,那賤婦的屍首和通姦證物突然一齊失蹤,這是奴家的責任,不過,奴敢斷定的是,這一定是那名姦夫事後知道你的威名,愈想愈怕,捨命前來盜走者,可是,你卻堅持說,我造謠,你這你罵奴的那些話,奴記著,但奴並不計較。」
說至此處,忽然抬起頭,雙目中閃耀著一片希冀之光,喘促地接道:「你還說,她一定活著,清清白白地活著,我會找著她的,等我找著她,那時候,哼哼,我們再算這筆賬吧,雲鵬,十多年了,雲鵬,你剛才說過,十多年,是段不短的日子,現在奴問你一句,雲鵬,在這段不短的日子中,你找著她沒有?還活著嗎?她在那裡,是奴騙了你?還是你冤枉了奴?」
青衣人雙目微合,喃喃自語道:「一個說,姦夫,賤婦,屍首,通姦證物;一個說,她一定還活著,清清白白地活著,我會找她的我錯了嗎?」
藍衣婦人目光閃動,急促地道:「當然你錯,雲鵬。」
眼角一飄,緩緩低頭,低低又接道:「知道嗎?雲鵬,我並不怨你。」
青衣人身軀微微一陣顫動,忽向藍衣婦人注目徐徐地道:「你以前說,那姦夫是誰?」
藍衣婦人抬起臉來,怔了怔道:「奴說過他是誰?沒有呀,奴說,由於被奴撞見時,那廝臉上戴有人皮面具,只看出身材中等,身手矯捷異常,想想看,要是身手平常的話,他還能逃脫奴的掌握,以及事後施展手腳嗎?」
青衣人目光滾動,徐徐又說道:「歐陽彩姬,我是誰,你再瞧瞧清楚看?」
藍衣婦人愕然退出一步,瞠目道:「你,你不是上官雲鵬。」
青衣人似笑非笑地嘿了一聲道:「除非我肯除下臉上這張人皮面具,無論我說是,或說不是,都不能證明什麼,因為我現在的身份是十二奇絕的千面俠,即另外的十一位奇絕人物全部來此,能一眼判斷真偽的,照樣不多。」
藍衣婦人又退出一步,注目緩緩接道:「所以,你不必堅持我是,我也不須堅持我不是,在這種情形下,我既不肯示真面目,唯有另舉有力的例證。」
藍衣婦人又驚又怒地叫道:「說,快說!」
青衣人淡淡一笑道:「第一,上官雲鵬如要當什麼盟主,他不會等到今天,其次,你知道的,他對你一向是趨避唯恐不及,知道你在這裡,他決無自找麻煩之理。
再其次,這是最後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但是,你疏忽了,剛才你說的這個故事,上官雲鵬也許聽過無數次,而我,卻是第一次聽到,不,應該這樣說,第一次將模糊的推想證實清楚。你該知道,這故事對上官雲鵬而言,它並不怎麼動人,假如上官雲鵬曾經聽過,十數年後的今天,他應該沒有要你當著天下武林朋友面前再說一遍的興趣。」
側目一笑,微哂著作結道:「這番話,你以為如何?」
藍衣婦人臉色蒼白,微喘著戟指喊道:「天罡旗拿出來我看。」
青衣人引退數步,四下望了一眼,微笑道:「現在要看的,怕不是你一個人呢。」
欲去彌留的各路豪雄,本是駐足返頸,想稍微看一下就走的,由於事實的演變愈來愈奇,均已紛紛再度聚攏,緊張心情,不亞先前,這時,眾日聚集一點,人人為之凝神屏息。
青衣人手自懷中取出,迎風一揚,天罡旗再度開展。
青衣人過頂高舉著,身軀緩緩轉了一圈,讓每一個人都看清楚了,然後這才緩緩放落,平胸執張著,一手握柄,一手捏住三角之尖端,遙遙照向藍衣婦人,淡淡一笑,注目說道:「任何信符,皆有被偽造之虞,但是,天罡旗不可能假,如你真對這面旗子有所認識,你當明白我意!」
上官英悄悄問道:「真的?」
上官印點點頭道:「真的。」
上官英不解地道:「從何辨別?」
上官印淒然低聲道:「三十六顆金星不但排列和大小有著特定格式,甚至因瞭解招式之陽剛陰柔不同,每顆金星的光芒稜角,也有著微妙的差異,且由於天罡三十六式中暗藏六絕招,是以六六相間,每隔六顆即有一顆中嵌寶石,六顆寶石,色澤各別,無一相同,這面旗子,終南一脈相傳,至今已有三百年之久,就是要我爹再制一面,事實上也不可能呢。」
上官英聽得有味,正想再問下去時,鳳目偶掃,忽然輕輕一哦,凝眸住口。
原來這時的藍衣婦人,於運神諦視之下,臉色漸變,最後雖將視線移去青衣人臉上,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青衣人微微一笑道:「很好,旗子不假,你也很識貨。」
一面說,抖手巧妙地輕輕一旋,沙地一聲微響,旗面即貼桿緊捲,青衣人低頭輕輕地用手摩挲了一番,這才深深吸進一口氣,仰臉緩緩噓出,一面迅速地將旗揣入懷中。
藏好旗,又轉向藍衣婦人笑道:「還有疑問沒有?」
藍衣婦人抑制著一股激動,追上一步道:「因為貨真不假,所以,我,我們每個在場的人,都覺得你有說明這面旗子來歷的必要!」
青衣人微微一笑道:「這有什麼好說明的?人人知道這天罡旗是千面俠的隨身信物,既然不假,當然是從上官雲鵬那兒來的呀!」
藍衣婦人沉聲接口道:「我指的是取得方式!」
青衣人又笑了一下道:「偷、搶、借、贈、騙、求、討、訛,方式多得很。」
微微一頓,斂容注目,一字一字地接道:「除了上官雲鵬,這個誰也不配問!」
藍衣婦人目中凶光暴積,切齒陰陰地道:「另外有個問題,我卻配。」
青衣人側目輕輕一哦道:「說說看!」
藍衣婦人逼上一步道:「那就是想弄清楚閣下究竟是誰!」
不容青衣人有所表示,再逼一步,凶光閃閃地又接道:「我們之間有過協定,你勝了我,如我仍活著你就必須說出你的真正身份,現在,你既聲明不是上官雲鵬,那麼你就得另作交代!」
青衣人退出一步,注目微笑道:「不說就動武,是嗎?」
藍衣婦人步步緊逼,冷笑著道:「正是這樣!我當初說得很清楚,你如不願說,那麼,我們二人之中便只能活下一個來!」
隨著青衣人的後退,又跨上一步,沉聲接道:「丟開這個不說,剛才蒙盟主留情,歐陽彩姬尚未領教我們新盟主碩才實學,就算以普通武人身份,向盟主就正兩招亦不為過。」
青衣人不知怎的,此刻的神態,大異先前,藍衣婦人進一步,他就退一步,轉眼之間,一進一退,已至十數步之多,並且於臉上,始終笑意不脫。
這時,竟連退兩步,搖手笑喊道:「我說,我說,別逼了!」
青衣人態度轉變,人人為之大惑不解。
大惑不解之餘,也稍有點不滿,因為,他現在的身份是盟主,應該有盟主的尊嚴。
他這樣一再忍讓,實已超過風度之極限。
雖然青衣人已聲明他不是千面俠上官雲鵬,但是,這一點並不重要,第一,天罡旗貨真價實,天罡旗本身,便是一種榮譽,一種威信!第二,千面俠的真面目,在場之人十之八九沒見過,青衣人的皮面具如不除下,無論怎麼說,總有存疑之必要。第三,能指出華山絕學金龍劍法之優劣所在,令金劍丹鳳以一代掌門之尊當眾納拜受教,且能取勝天魔女之一招,就是千面俠本人,當也不過如此。
因此,青衣人的忍讓,令人們均有著蒙羞之感,這裡面,只有五個人是例外。
這五人,前面已經提到過一次,他們便是英雄行轅內的兩丑,好漢行轅的兩老,以及英雄行轅下面席地而坐的追魂丐蕭振漢!
貪、鄙兩丑先是眉頭緊皺,但留意了沒有多久,一個金魚眼一滾,一個三角眼一擠,同時輕聲一嗯一噢一啊,跟著迅速交換了一瞥,眉頭甫展,旋又緊緊皺了起來。
追魂丐的情形也差不多,不過他是一人坐著,身邊愛徒不足以咨疑,是以一直顯得有些驚疑不定,神色間緊張異常。
兩老先是野鶴叟說了句:「果然是的!」
閒雲叟一笑接道:「這聲果然,果然好。」
野鶴叟側目一哼,閒雲叟忙避開視線,仰臉望去轅頂。
與上述五位奇絕中人物有著啞謎式的反應同時,場中的藍衣婦人應聲身形一定,嘿嘿冷笑道:「說吧!我很希望我能相信。」
青衣人又一度深深吸氣,長長吐出,呼吸之間,臉上笑容漸漸消失,目光像要將雙方看穿似的盯在藍衣婦人臉上,隔了片刻,這才陰陰地道:「再看看我吧,歐陽彩姬,你怎麼這樣健忘呢?遠在十幾年前你不是見過我一次嗎?」
藍衣婦人一呆道:「什麼地方?」
青衣人厲聲接道:「忘了我就是那個姦夫嗎?」
藍衣婦人駭然跌退數步,既驚且怒,脫口尖呼道:「活見你的鬼,當年這事,根本,根本……」
待覺失言,縮口已然不及,青衣人緊逼上去,戟指厲聲道:「根本沒有什麼姦夫、淫證,根本就是一段向壁虛構的卑污謊言對不對?」
藍衣婦人失神一呆,臉泛灰白,口噤身搖,身心頓為之整個崩潰。
眼光中因心虛而露出悸怖之色,連連踉蹌後退,一個跌絆,廢地栽坐,就勢掩而伏身,放聲嚎啕起來。
青衣人三度揚起天罡旗,旋舞者,仰天狂笑道:「上官雲鵬啊,要是今天你在場,那該多好?」
狂笑聲中,天罡旗愈舞愈疾,笑聲也隨之愈來愈高,激動之情,幾乎瘋狂。
令人窒息的迷濛緊張氣氛,至此豁然開朗,天罡旗是真貨,青衣人卻不是千面俠,青衣人雖不是千面俠,但可斷言者,兩者之淵源,顯然密切異常。
眾人隱約瞧出,當年,這位藍衣婦人歐陽彩姬,追求千面俠上官雲鵬時,為達目的,一定不擇手段地設計過一條陰謀,其結果,大概如青衣人前面所說,損害了別人,自己卻一無所獲。
至於被損害的是誰?所謂賤婦、姦夫、通姦證物等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眾人仍然不甚了了。
不過,這是一段往事,也是一段私事,知道多少是多少,沒有追問的可能,也沒有追究的必要。
總而言之,這事一定有過可怕的演變,卻一直未獲澄清。
而今天,青衣人出面競爭盟主,也許出於授意,也許出於自動,其耗盡心機,想從藍衣婦人歐陽彩姬的口中取得一份親供,當系主要目的。
暮靄蒼茫,天星逐漸灰暗,場地上,藍衣婦人嚎啕如故,人們於鄙棄的眼光中,開始紛紛離去。
青衣人身形一定,笑聲遽收。
似出有意般,一陣狠咳,睨視著藍衣婦人抽搐的身軀,不屑地吐出一口口水,轉身欲去,雙肩甫動,似感意猶未盡,突然又轉過身來,趕上一步,伸足在那口口水上狠狠地抹了好幾下,這才昂然舉步,行雲流水般飄然走開。
地上的藍衣婦人這時忽然一躍而起,披頭散髮,雙目中迸射著可怕的陰森青光,狂亂地四下張望著,不住嘶嚷著:「你說你是上官雲鵬,一定是的,一定是的,你別騙我。」
「上官雲鵬呢?」
「上官雲鵬!」
「上官雲鵬!」
「等等我……上官雲鵬……等等我。」
原地打了幾轉,狂喊著,正待拔足飛奔,五條身形,一先四後,驀自豪傑行轅上疾射而下。
飛撲而下者,正是紅衣牡丹和四大天魔。
四大天魔落地後,迅分四角布定,紅衣牡丹一個箭步上前,纖指連指,藍衣婦人身軀一陣擺晃,悶哼一聲,向後仰倒。
紅衣牡丹搶先一步一托,攔腰抱住。
紅袖揮處,轅後如飛抬出一頂綠絨軟轎,於四大天魔衛護下,紅衣牡丹一聲輕叱起,人影、轎影、眨眼消失於蒼茫暮靄中。
上官印挺吸一口清氣,作勢欲起,金劍丹鳳突然低喊道:「等白嫦娥一步,上官少俠。」
上官印勒勢回頭,微感訝然道:「白掌門人去做什麼?」
金劍丹鳳手執那份先天太極副冊,正容道:「在敵友未判之前,就算這是本天書,白嫦娥也無接受之理;剛才是白嫦娥一時糊塗,現在請少俠在追究之先,容白嫦娥將此芨奉還。」
上官印低頭感激地說道:「謝謝白掌門人。」
眼光一掃,見上官英失神如癡,不禁吃了一驚道:「英妹,你又怎麼了?」
上官英熱淚如串,突然回過身來戟指狂叫道:「你們都呆在這兒,誰都不准動。」
一頓足,人如離弦之箭,驀向台下空場,奮身撲去,金劍丹鳳怔得一怔,雙頰頓時飛滿紅霞。
上官印又窘又怒,恨恨罵道:「這般任性,太不像話了!」
正擬隨後追去,金劍丹鳳突然尖叫道:「不是你看她?」
上官印急急抬頭,但見適才青衣人和藍衣婦人相持的地方,此刻正一動不動地僵臥著一條玄黃身形,正是剛剛離去的上官英。
當下不及再說什麼,猛然騰身而起,空中一提氣,身催形疾,霎眼飛落場中的上官英身邊。
衣袂破空聲中,金劍丹鳳隨後趕到。
金劍丹鳳人雖後到,但由於彼此都是女兒身,行動之間,卻遠較上官印來得方便得多。
這時,忙搶上前去,抄起上官英手腕,匆匆按察了一把,臉色大緩,微微直身噓出一口氣道:「唉,真唬人。」
上官印忙問道:「不是遭人暗算嗎?」
丹鳳搖搖頭道:「不,只是哀痛過度,一時閉住氣而已。」
上官印喃喃重複道:「哀痛過度?」
丹鳳轉過臉來道:「你不相信?」
上官印忙說道:「不,我是說她何苦這樣,其實我們……」
臉頰一熱,修而住口;金劍丹鳳低頭輕輕一歎道:「都是我不好,你們只是義兄妹,不是嗎?」
上官印身心微蕩,忙咳了一聲接口道:「既然這樣,那就索性麻煩你了。」
丹鳳默默點頭,屈膝跪下,小心地將上官英身軀舒理平直。
然後,由肩至踵,運氣徐徐推拿了一遍,待氣血暢和,這才舉掌輕輕一拍,一拍之下,上官英應掌甦醒。
誰知上官英人甫甦醒,眼尚未睜,嬌軀一滾,竟將丹鳳及臂抱住,埋首丹鳳雙膝間,哀哀哭喊道:「師父,師父,果然是你……你……你病成這種樣子,不但不讓英兒伺候你,反將一瓶大還丹盡數都給了英兒……師父,師父……你……你這樣做……究竟……究竟是為什麼啊?」
哭聲沉痛淒惻,令人入耳心酸。
這時的仰天坪上,轅台孤聳,人已散盡,晚風雷雷,哀喊迴盪,夾雜著投林鴉噪,倍感寂寞淒涼。
五劍雖已見機下台,但礙於禮節,此刻僅能平視佇立,不敢走前。
上官印又驚又急,茫然不知所措,丹鳳雖是滿臉惶然,身軀卻不敢移動,一面示意上官印應變,一面用手輕輕拍打,有如慈母般撫慰著。
果然,上官英的哭聲漸漸平息下來,丹鳳又等了片刻,這才俯下身去,在她耳邊柔聲輕輕地說道:「英妹,英妹,發生了什麼事,能告訴姐姐嗎?」
上官英雙眉一震,驀然抬起淚臉,一聲尖叫,再度痛哭起來,這一下,連丹鳳也沒有了主意,向上官印皺眉傳音道:「你看怎麼辦?」
上官印星目一轉,突然沉下臉來,沉聲喝道:「英妹,你處處好強,怎麼遇事這樣不能自持?你義父唯一的隨身信物天罡旗出現陌生人手中,你看我都……」。
上官英悲聲一頓,突然揚淚臉怒叱道:「誰是陌生人?」
上官印一呆,旋即領悟過來,當下快步走向上官英身邊,蹲身急急說道:「是的,英妹,我說錯了,你我兄妹,你的師父可說也就是我的師父,加以嫦娥大姐也受過他老人家的恩惠,我們對他老人家的關切,完全相等,從那一點證實出來的,快點讓大家知道不好嗎?」
上官英身子一挪,拍地悲叫道:「在這裡,看就看吧。」
上官印與丹鳳迅速交換疑訝的一瞥,跟著忙向上官英手拍處看去,二人目光一注,幾乎同時脫口而出道:「血?」
上官英掩面泣喊道:「誰說不是?」
一個身懷絕世武功的人會吐血,固屬茫不可解,但是,二人目前急於知道的,卻是這口血表示什麼,上官英見了這口血,為什麼就毫不猶豫地認定那人是師父?
上官英拭了拭眼角,忽然仰起頭來道:「上次在臨潼百福客棧,我不是告訴過你,我跟師父住在王屋山,那是個奇妙的天然石屋,中間一屏相隔,師父住後面,我住前面,武功均系師父隔屏口授,我可以自由下山,但卻不許越屏一步,也許他老人家能從裡面看到我,而我,卻一直是聞聲不見人忘了嗎?」
上官印點點頭道:「我記得。」
緊接著,注目說道:「你是從聲音上聽出來的嗎?他現在那麼久,你怎沒發覺,而且這跟這口血又有什麼關係?」
上官英低頭拭淚道:「聲音怎會相同?一盒變音丸,變十種以上的聲音也不為難。」
上官印連忙接口道:『哪跟這口血又有什麼關係?」
上官英悲苦地望著遠處,含淚說道:「血是他吐的。怎麼說沒有關係,你們要知道,師父和我,中間雖有一屏相隔,但並非完全隔絕,我隨時可以走過去,我也一直渴望走過去,我之所以始終不敢輕舉妄動的原因,是因為他老人家不止一次警戒,你如不聽話,你就不是我徒弟,師父生了氣,隨時都會丟下你一走了之!」
「我也知道,師父這只是嚇嚇我而已,他捨得離開我,哪還會等到今天?」
「不過,話說回來,師父需要我,又哪抵得上我需要他老人家萬分之一?他要徒弟吧,何處找不著,要人做伴吧,離開這座山不就得了?」
「回過頭看我,武功是他傳授,經書是他督教,我從有知以來,他老人家是我唯一的親人。過去,我下過山,為採買用品,也到過附近城鎮,可是無論與什麼人接觸,我都討厭,隔著一道屏風的聲音,這才是世上最好聽的聲音,因此,不管山下多好玩,每次,事情一完,我便像鳥一樣,急急於飛回空山。」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在習文練武之餘,心頭幾乎只有一個企望,什麼時候才能見到師父一面?」
「我甚至退而求其次的想,縱然永遠見不著,但我必須知道原因。」
「有一天,我在一本書上念到咫尺天涯四字,我哭了,師父因聽不到我念出聲音,高聲問道:你在做什麼?我忍淚答道:唸書,他問,念到那裡?我答道,咫尺天涯一個涯字出口,再也忍不住,終於放聲大哭起來。」
上官英說至此處,人已泣不成聲,上官印和丹鳳也都潸然淚下,最後還是上官英揩乾淚眼繼續說了下去道:「在我哭的時候,我聽屏後傳出一陣咳嗽。」
「我從小設生過病,咳嗽,在我一直都視為長者為表示尊嚴所強裝,當下以為師父被我哭得生氣,在以咳嗽作警告,不由得一嚇止淚,根本沒想及其他。」
「就在當天夜裡,師父忽然沉沉地向我吩咐道:好好守在前面,師父要去後山體驗一招武功,三天不入洞,一切自己小心些。」
「第一夜,還不怎麼樣,第二夜,也將就過去了,可是,第三夜,我卻再也忍受不住了。」
「以往每夜,我們師徒雖然隔屏而居,但聲咳相通,從無寂寞之感。」
「而現在,後面突然沉沉寂寂的,那滋味真不好受,我開始想,我下山,師父原來這樣打發漫漫長夜的,以後我應該避免離山才好。」
「想著,想著,我忍不住一種奔放的渴求,我不計一切後果,悄悄繞屏爬去師父居住的後室。
「前後本有夜明珠照明,但當我進入後室時,師父不知怎的,已將夜明珠取走,以至室內黑洞洞的,伸手難辨五指。」
「不過,這對我不但無妨,反而更好,因為我進去並無其他用意,我只想親近一下師父住著的這塊地方也就足夠了。」
「我恣情地撫摸著每一件簡單的用具、每一寸石壁、每一寸堅硬冰冷的巖地,在不令原物移位的許可下,我摩挲著、貼吻著,心中充滿陶然溫暖。」
「可是,當我摸到某一角落時,我手指突然接觸一堆破布和一片潮濕水漬,當時我想,難道這裡面漏雨不成?」
上官印和丹鳳,同時失聲道:「是血?」
上官英含淚點點頭道:「是的,血,但我當時還不知道,等我滿足地回到前室,於亮光下一看,通紅的十指,令我嚇了一跳,不過,在當時,我只懷疑,師父怎麼在室內宰殺飛禽?還是無意中割破手指?」
「這種想法也許很幼稚,可是,那是三年前,那時的我,十五歲不到,而師父在武功方面成就又是那麼樣的高,我能想像血是自他口中吐出來的嗎?」
「直到剛才,他狂笑之後那陣咳嗽,這種咳嗽似在什麼地方聽到過的熟悉感之下三年前十指染血的那一幕,突然回映心頭。」
「果然,他吐出一口口水,當時由於天色昏暗,距離又遠,我還沒看出它的顏色,但在心底,已止不住尖叫道,血,血,一定」
頭一低,淚如斷線,金劍丹鳳加以安慰道:「別想不開了,英妹,大還丹有萬藥之聖的美譽,功能起死回生,令師不肯服用而連瓶交給你,其中可能另有隱衷,我們這就追下去,一致加以勸解,區區的肺不調,能算什麼?」
上官印也忙說道:「這倒是的,快上路吧。」
上官英黯然搖頭道:「沒有用,你們不知道他的脾氣,第一個追不上,就算追上,也是枉然,你們想想看,三年前,可能更早,他就開始有了這毛病,那時為什麼不服用,我是他唯一的徒弟,他又為什麼遠遠隔膜著我?像這情形,又豈是三言兩語所能濟事?」
上官印發急道:「我們也不能盡呆在這裡呀!」
上官英緩緩站起身來道:「當然要走。」
上官印忙問道:「去那裡?」
上官英茫然一歎道:「我怎知道?」
上官印四下一望,忽然匆匆擺手道:「你們等在這裡,我去去就來。」
不待語畢,人已如飛奔去左側英雄行轅,俯身在空無一人的轅棚下來回搜視了一遍,復又如飛奔回,匆匆喊道:「果如所料,追魂丐師徒追下去了。」
上官英一怔道:「追誰?」
上官印道:「照記號看來,是令師。」
金劍丹鳳秋波微轉,忽然緊張地道:「那我們也快追上去罷。」
上官英又是一怔道:「有甚不對嗎?」
金劍丹鳳急急地道:「追魂丐師徒追蹤令師,無非為的那面天罡旗,丐俠仙義同手足比乃意中之事,愚姐所擔心者,他們師徒身手不弱,而令師舊疾甫發,生性又極高傲,萬一兩下言語不合,那怎得了?」
上官英一啊,感激地說得一句:「大姐,你真是心細人又好。」
黃影一閃,領先破空而去,上官印手一招,人起空中,同時笑說道:「看到沒有,她就是這樣子,愛也好,恨也好,都是一樣的明白而澈底。」
金劍丹鳳隨後追上,也在空中笑答道:「不必吹噓了,我喜歡她,並不遜你呢。」
上官印身形如箭,回頭笑道:「第一次聽你說笑話。」
金劍丹鳳輕輕一啐,含嗔傳音道:「不是第一次的,只有你說笑間,二人已連袂追至仰天坪下,上官印身形微頓,正在左右旁顧之際,金劍丹鳳用手一指,笑說道:「人去那邊了呀,眼力真差。」
濛濛暮色中,一抹淡淡的黃影,正於黑龍潭波端逐漸稀微,上官印目光一驚不禁頓足道:「糟了!」
金劍丹鳳吃驚道:「糟什麼?」
上官印向身旁壁巖一指道:「你看!」
壁巖上,一道似以大力指法匆促劃成的箭頭,斜斜右指,方向正好與上官英奔去的相反。」
丹鳳失聲道:「那怎辦?」
上官印抱怨道:「我太疏忽,她也太急了,他們去向不一定,全憑一路留記指示,她這樣搶在前頭瞎追怎麼行?」
丹鳳皺眉道:「那邊從無人走過,有路沒路都不知道,他們怎會去了那邊的呢?」
上官印恨恨地道:「這就是他們師徒於此留下暗記的原因呀,看到沒有,箭尖下面的那一彎彎表示青衣人走去那邊,連他們也很意外呢。」
丹鳳著急道:「那怎辦?」
上官印稍稍思索,毅然道:「你追她,我照指標走。」
語畢,隨即撥身而起,丹鳳喊問道:「以後哪兒見?」
上官印頭也不回,遙應道:「長安,或廬山。」
丹鳳一怔,忙又追喊道:「去廬山做?」
上官印遙遙答道:「天魔女」
上官印想及追魂丐那種火爆脾氣,加以上官英師父又是個目空一切的怪人,不由得去心似箭,連天魔女底下的九疊谷也不遑說及,便急急向潭右一座峰頭撲騰而上。
他知道,從青衣人對付天魔女之女,藍衣歐陽彩姬的態度,以及他聽令上官英與自己相處一起而不過問的種種看來,此人與他終南上官家,成份十之八九友多仇少,但是,現在問題是自己父母已死,而父母死後唯一不見的一面天罡旗,卻出現在斯人手中,要解釋此點,已屬不易,況且以青衣人的行為猜測,很可能根本不願解釋,那麼,與終南上官家關係密切如追魂丐者一旦相遇,欲求平和相處,又是談何容易?」
他熟悉丐幫情形,正如丐幫師徒熟悉他們終南家一樣,因此,他躍登峰頭,只稍稍駐足打量,立即找著第三道指標。
第三道指標,指向另一座峰頭。
這時,一輪紅如朱盤的明月,已自東方冉冉升起。
他一面向對面峰頭渡去,一面不禁有點懷疑青衣人吐出一口血,顯然隱疾已發,像這樣一峰一峰奔走怎受得了的?
就算此人成就高,能以真氣暫時運護,那麼,追魂丐師徒又怎麼追了這麼久還沒追著呢?
不消盞茶功夫,又過了三座峰頭。
峰巒連綿,業已到達華山山脈與驪山山脈連接處,上官印見沿路都有簡單標誌,知道路沒有走錯一步,不由得大大疑訝起來。
這時,上官印奔行的是一條蔓草荒徑,身前一峰高聳入雲,正是兩山交界的明皇峰,心中方想著:「難道還要再越過這道明皇峰不成?」
驀地裡,眼前一暗,一人當道而立,低低喝道:「印哥,就在這裡!」
上官印一聲噫,急切間,左掌虛拂,右掌斜削,以一招攻守兼備的黃龍浴雲,一個盤旋倒轉,身形收勒,同時定眼望去來人,皎潔月色下,被掌風震退的,正是小叫化天目神童蕭俊人!
小叫化連退三步,方定身躍上,怒聲道:「叫了你印哥怎麼還打人?」
上官印心神旁屬,加以飛馳正疾,小叫化系自道側橫切而上,事出突然,那還能聽清他喊些什麼?
他也不解釋,反而逗他道:「誰是你印哥,稱呼不對,要打!」
小叫化剛哼得一句:「英姐封的!」
忽又以指豎唇,變色道:「噓,小聲點!」
手指離唇,朝身後低低一指,輕聲說道:「那邊,看到沒有?」
上官印有點惱火道:「都是你一人在大呼小叫的,誰跟你大聲來著?」
口裡這樣說著,一面自小叫化肩上迎面峰腳下望去,目光至處,不禁一聲輕啊,驀然呆住。
你道怎麼回事?
不過,這是意中事,並不稀奇,令他驚訝的,追魂丐此刻的姿態,追魂丐現在是背向這一邊,面對山峰,盤膝端坐,上身微微前傾,目注身前地面,有如頑童為蟻兵交鋒而出神。
上官印正感不解,天目神童忽然退後一步,讓出腳下站立之處,低頭看了看,這才輕輕噢了一聲,低低說道:「對了,在這裡,你再瞧瞧看。」
上官印頭一低,凝眸望去,不禁愕然道:「怎麼?又吐了這麼多?」
天目神童也是一怔,張目道:「喲?你已知道?」
上官印輕輕一歎,忽然皺眉道:「人呢?你師父那是幹什麼?」
天目神童也歎了一聲道:「我看了,實在不忍,但師父怪他不肯合作,越追越火,你曉得他脾氣的,弄不好,兩個巴掌……」
上官印瞪眼輕叱道:「要扯多遠?」
天目神童舌尖一吐道:「將來做你徒弟的也不比小叫化輕鬆多少呢。」
鬼臉扮完,連忙接下去道:「知道嗎?那邊有個洞。」
上官印茫惑不解,重複道:「那邊有個洞?」
天目神童點點頭道:「對了,那邊有個洞,就在我師父身前,換句話說,我師父此刻正坐在洞邊上,等他出來。」
「等那青衣人?」
「你以為等誰?」
「真的討打麼?」
「好,好,我說,我說他馬上出來,已經這麼久過去,還沒有一點動靜,我看事情有點不大妙。」
「什麼不妙?」
「我怕早氣絕了也不一定呢。」
「胡說!」
「真的嘛!」
「知道他是誰?」
「誰?」
「上官英的師父。」
「什麼?」
「所以叫你趕快說個清楚,可能彼此都是自己人,誤會了不好。」
「那麼你快聽吧,他剛離場,師父將我一拉,低聲道:『走,隨我一路留暗號去』。看到沒有,一路指標都是小弟傑作,功候還可以吧?嘻,是,是,是,一直追到這裡,唉,又太快了,路上,非常奇怪,我這個奇怪,有兩個意思:第一奇怪,師父和我,咱們師徒,都沒想到他往這條路跑,你看到的,這哪算路?第二奇怪,不是小叫化誇口,咱們師徒這身輕功,不、不、你小叔台自然例外,除了小叔台,可說,咳,簡單一點也好,總之,咱們始終差那麼一節兒,況且他還是有傷在身的人,你能說這不是邪門兒麼?」
「好的,很邪門兒!還有呢?」
「到了這裡,現在我們站的這地方,他張口連吐好幾口鮮血,我不禁向師父低喊道:師父我不吹牛,我真喊了這麼多。」
「俊人,事有輕重,你耍貪嘴什麼時候能改?」
「快了,再百把年。」
「嗨!」
「對不起,請原諒,叔台知道的,小弟。噢,小侄,小侄嘴巴裡壞,心腸卻好得很,這一點,無人不知,咳咳,我是說我說到那裡了?噢,對了,師父哼了一聲,表示不許我多事,但是,原先冒火的眼睛卻頓然露出猶豫之色,我不敢說憐憫或同情,那對青衣人不太好,同時這些字眼用在我師父身上也不十分妥當。」
「說得有詩意,佩服。」
「豈敢,不,師父當下身形一緩,注目沉聲發話道,喂,朋友,老化子雖不清楚閣下身份,但閣下有此身手,對老化子應無不知之理,老化子的目的閣下也不是不知道,三言兩語一交代,不就完了嗎?」
上官印迫不及待地道:「那人怎麼答?」
「你猜猜看。」
「俊人,你少發瘋好不好?」
「嘿,你道怎麼說?他說,叫上官雲鵬本人來問呀!」
上官印又驚又怒道:「他真這樣說?」
「誰還騙你?」
「好,快說下去。」
「你爹已死,他拿著你爹的信物,如說不知你爹之變故,讓誰能信?要是他明知一切,而又故意說這句話,那麼,你想想看,這短短十來個字,其中該充滿多少惡毒的諷刺?」
上官印喃喃地道:「他會嗎?他是上官英的師父啊!」
天目神童頓足發誓道:「我騙你,馬上死!」
上官印輕輕一歎,搖頭道:「我不是不信,說下去吧。」
天目神童恨恨地接下去說道:「師父聽了,勃然大怒,老實說,這種情形下,誰又能忍受得了,當時師父雙目中火焰復熾,不過看了地下鮮血一眼,終於強忍著一腔怒火,又說,朋友這是何苦來?咱們丐俠仙究竟哪個得罪過朋友,話說明了,這筆賬還愁算不清麼?」
上官印脫口道:「對,那人怎麼回答?」
「你猜,噢你說對了,姓蕭的,算不清這就是回答。」
上官印連連搖頭,皺眉說道:「以後呢?」
「不知怎的,應該光火的師父,忽然心平氣和起來,低頭想了一下,然後抬臉注目問道:『我們之間,難道沒有從容交談幾句的可能嗎?』嘿,那人答得可真乾脆:『沒有!』」
上官印欲語無言,小叫化接著說道:「師父又想了一下再問道,天罡旗為千面俠信物,如閣下不能揭示上官雲鵬托付證據,老叫化就敢情商收回如何?」
上官印目中發亮道:「他怎麼說?」
「他說:千面俠本人死了嗎?」
「他怎麼說?」
「師父點點頭道:可以這麼說。他冷笑道:裝死有什麼用?要真死了叫他兒子來也比你強!」
「哦?你師父怎麼回他?」
「師父說:他兒子馬上會來也不一定,沒時間等,那怎麼辦?瞧著辦,隨便。」
上官印忙說道:「不僵了嗎?」
「當然僵了,師父突然冷冷道:閣下逼老叫化怎麼做,老叫化心裡明白非常,不過,老叫化始終覺得有點不是時候罷了。」
「是的,他傷太重了。」
「可是,你道他怎麼說?」
「怎麼說?」
「他說:這樣剛剛好,本座不發病,諒你十個追魂丐大概也不行。」
「這樣狂?」
「師父笑了笑道:除了閣下,這話大概再沒第二個人敢說了。他目光閃了閃,忽然也笑道:蕭振漢,你一定要輸這一仗是不是?師父仰臉道:如有令老化子心安理得的辦法,頗願一聽。他驀向身後一指道:那邊有個山洞,你敢讓我進去打坐一個時辰,也就夠了。」
「他早知道這兒有個山洞?」
「誰知道?」
「結果你師父答應了他?」
「只好如此。」
「一個時辰快有了吧?」
「差不多了。」
上官印仰臉望了望天色,再看追魂丐,追魂丐這時恰好也在望天色,仰臉約略辨別了一下星座位置,旋俯身高喊道:「是時候了,朋友。」
一聲喊出,無人理睬。
二聲喊出,仍然一樣。
三聲四聲,結果相同。
追魂丐一聲輕哦,突然回頭向兩小高聲吩咐道:「你們守在上面,老叫化下去看看。」
天目神童急將上官印一推,上官印甫欲同聲阻止,追魂丐一個俯撲,人已頭下腳上,竄去洞中。
兩小一聲啊,雙雙飛步搶上。
自洞口下望,黑黝黝的深淺莫測,兩小面面相覷地呆了片刻,上官印星目閃光,突然胸脯一拍道:「下去,俊人,後果我上官印負責!」
雙臂一併,一個紫燕穿簾式,領先倒躍而下,天目神童見有這位叔台做主,不禁大喜,忙不迭接踵跟入。
兩小魚貫入洞後,本能地丹田一吸,約住衝刺去勢,冉冉沿壁滑降。
洞內雖然黑暗得伸手不見五指,不過,這在一名能夠察微知漸,可在十丈之內辨別飛花落葉的內家高手而言,以耳代目,亦極尋常。
滑降約摸七八丈光景,已接實地,上官印一閃身,讓過天目神童,一手抓住小叫化臂膀,稍微定了定神,附耳輕聲道:「你師父上當了。」
天目神童輕輕一哦道:「何以見得?」
上官印吸了吸氣,說道:「這還不簡單,假如這是個死穴,我們站在這裡,呼吸一定艱困,而現在,我們感到的,只是些許潮濕,空氣仍覺暢通得很,由此證明,此洞必然另有出口,這樣說,明白嗎?」
天目神童著急道,「那麼快追呀!」
上官印搖搖頭道:「要是我沒估錯,再快也無用了。」
口裡雖然這樣說著,人已拉起小叫化,轉身進入一條陰森逼人的兩道,天目神童喃喃埋怨道:「師父也真糊塗。」
上官印立即糾正道:「應該這是他老人家的厚道之處。」
天目神童恨恨地又道:「那人卻不應如此狡猾。」
上官印搖搖頭接口道:「話也不是這麼說,智勇兼備,方是上將之材,事有緩急輕重人須通權達變,站在那人立場上,他這樣做也沒有什麼不對,我們對他,因屬非追究不可,而他,只要達到迴避的目的,這樣做又有何不可?」
天目神童連碰兩壁,不禁有氣道:「什麼時候你練得這麼一手泥鰍功的啊?」
上官印噗味一聲,笑道:「這就叫做凡事都替別人想想,是非不明之前,決不可妄加評論,我這樣拐彎兒解釋,已算留你面子的了。」
天目神童氣得直哼哼,上官印沒走幾步,突然停身一指道:「前面漸漸露出一絲光亮?看到沒有?」
天目神童猶有餘忿,並不開口,上官印一笑,手鬆處,腳下加快,眨眼來至發亮之處。
身形一定,輕輕一哦道:「原來是這些東西?」
天目神童趕上一看,原來光亮發自兩壁散嵌著的那些磷質碎片,前途迷茫,離出口似乎還早。
天目神童側目諷刺道:「這些光亮能代表些什麼?」
上官印沉思著,不在意地道:「代表此洞半天然,半人工,以前一定有人在此潛修過,從而進一步測知,那位青衣人來此,今天決不是第一次。」
天目神童迅速地四下一打量,見此道已有異於先前一段,不久寬厭如一,且兩壁均有修削痕跡,心底下不由得暗暗佩服。
上官印說罷,旋即轉身向前,快步行去。
這樣曲曲折折地又走了約摸十餘丈遠近,迎面突然出現兩條叉路,左右大小寬厭如一,分歧處分別倒垂著幾座晶瑩石乳,照得此處特別明亮。
天目神童到達時,上官印正在俯身察看地面,他聽得身後小叫化走來,忙掉頭招手道:「快來看,有小麻煩了。」
天目神童奔去一看,原來向左的一條歧道無甚異狀,向右的一條上,則有兩灘巴掌印大小的血漬。
天目神童一抬,失聲道:「果然病不輕。」
上官印皺眉道:「路有兩條,現在怎麼走?」
天目神童不假思索地道:「這有什麼為難,從右邊這條有血的跟下去呀。」
上官印點點頭,但顯得有點遲疑,皺眉道:「這是一種常識上的判斷,也可說是一種直覺的取捨,不過兵家有所謂虛虛實實,實實虛虛,那人既工心計,這是疑陣,也不一定。」
天目神童一想不錯,不禁發怔道:「那麼只有分頭進行了?」
上官印想了一下,點頭道:「只好如此,你由血路走,我向這邊去,總有一個會走對,橫豎這裡下去也不會太深,方向不對的一方,碰壁後立即回頭也就是了。」
一經決定,立即揚手分道。
上官印因為沒有把握誰對誰錯,怕耽誤時間,因此腳下走得非常之快,幾度盤繞,忽遇一屏擋道。
他起初以為已到盡頭,細細一看,卻又不是,屏系人工豎立,綠苔蔓衍中,隱有字跡,連忙以袖拂試擦淨後再看時,但見上面這樣寫著:「日後有緣至此者,不屬華山門下,而對華山一派有著絕對善意之關懷者,方可進入屏後石室,禍福自取,莫謂言之不預也。」
字系以大力指法所為,書法蒼勁頗見功力,但是,奇怪的是既無下款,亦無落筆年月日。
上官印稍微猶豫一下,覺得自己的身份並不違反屏語告誡,乃昂然向後屏走去。
屏後果有石門一道,上官印沒用多大氣力,石門應手而開,走進室中閃目一打量,上官印不禁暗詫起來。
原來此室已有人來過了。
他現在處身之地,僅為一間普通石室,室內各處散放著一些破爛的木器用具,一無出奇之處。
倒在正面那道顯然通向室內的另一道石門,一行字卻極惹目:「非華山弟子,擅人者必有奇禍!」
這行字,指痕新鮮,書留當不出一年時間,顯為先入室者所寫。
上官印原擬退出,看到這行字後,不禁有氣起來,他暗忖道:「你進去過了,別人難道就去不得了嗎?」
「如有奇禍,你怎又活著出來?」
「你是華山弟子嗎?是,你首先違反本室原主之告誡,不是,大家身份相同,內室何因擇人而禍,怎不明白寫出?」
「好自私的傢伙,我上官印偏不信邪!」
一聲冷哼,展掌便推,勁風至處,石門紋風不動。
上官印暗道一聲好呀,這不明明是自欺欺人之談麼?要是連我上官印都打它不開,華山弟子,還能有誰進得去?
別人不許進!華山弟子無法進,那豈不恰如閣下所算?
賭氣之下,立將天罡神功運起。凝聚約八成功力,驀地一聲斷喝,雙掌如排山倒海一股絕倫內勁。
一代絕學,畢竟不同凡響,內勁湧達,石門一裂兩半。
上官印不由得又有點後悔起來,雖人家能夠啟而復合,顯然這事並不須徒逞武勇,很可能另有輕巧途徑,現在門雖打破,將來又如何復原?
暗道一聲慚愧,說不得,只好進去看看再說了,一步跨入,掃目之下,不禁微微一呆。
迎面是一坐狹長石床,首先入目的,便是石床上的五具骷髏。
五具骷髏,一字排坐,衣履雖只剩得片片腐灰,但打坐之姿依舊,垂頸合掌,透著一種儼然之氣派。
上官印默默注視之下,敬意潛生,緩緩抬起眼光,發現五人身後石壁上,分別寫有各人名號,連忙依次看去,由左至右,寫的是
華山派,第十一代弟子,華山五劍坐化之處:
第一劍:楊雄。
第二劍:施敬。
第三劍:王奇。
第四劍:符義。
第五劍:柏雲。
上官印恍然大悟;原來此五人乃華山第十一代掌門人華山梅叟師弟,第十二代掌門人華山一朵梅,梅男的五位師叔,八十年前的華山五劍!
他知道室中一定還有留言,忙向四下搜索,果然又在五劍身前一張方形石桌上發現一篇正楷小字,上寫:「華山武功,自第十一代衰微,至第十二代而全盛。
第十二代掌門人,梅男,為余等五人之師侄女,因師兄梅叟歸隱後,無意中獲得武林秘芨先天太極式副冊,傳交梅男師侄女,是以梅男師侄女承先啟後,為吾派有光輝成就之第一人。
梅男師侄女,於九疑武會後,突然拜祖交卸掌門之責,臨行將先天太極副冊交余等五人曰:本芨所載武功,非具至佳稟賦,修之無益,縱觀本派門下,目前尚無可傳之人,古人云:匹夫無罪,懷壁其罪,如華山於今後十年內無人能修此功,勢將無可自保,五叔不妨斟酌以處。
在冉十載,果如梅男師侄女所料,可歎本派派運乖蹇,後起無人,而健者覬覦,覆巢之勢將成,萬不得已,乃攜芨隱此。
余等人,已近耄年,十年易守,百世難期,唯此寶毀之可惜,因之議定,暫留此室,以待天命。
本室地處山腹,能人本室者,天緣也,幸三思焉,當代華山,若有可傳之者,可攜出交付,若無可傳之者亦可自取,自思己亦不足學此者,不妨仍留原處,憑遇後緣,余等已去,言與不言等,閱此者其慎哉……」
寫到此處,文意未盡,但桌面已無餘隙,因而中斷。
上官印這才明白,先來者,原來就是被上官英喊過師父的青衣人,外面門上那兩句話,原來是怕人得悉此寶重入武林!
他望著桌面上那個方形空盒,不禁感慨頓生,青衣人將此冊交付金劍丹鳳,此舉何等聖潔磊落?
是的,他想,他是上官英師父,大概不會錯了。
可是,他又想,天罡旗又怎麼會到了他手上的呢?要說有著這等偉大人格的人,竟與自己父母有什麼怨仇豈非不可思議?
假如不,那麼,他跟父親千面俠又是什麼關係呢?
這個人以前為什麼沒聽父母提及?他本人又為什麼拒絕解釋?追魂丐乃父親生死之交,又怎會對此人毫無印象?
而最奇的一點,便是上官英是他唯一的一個女徒,他傳她文事、武功,卻又處處迴避相見,這不是罕世怪聞麼?
思忖間,目光四射,忽然皺眉喃喃道:「還有,這人看去練達無比,現在將這本先天太極副冊取走,而不將這篇圖書毀去,豈不糊塗之至?萬一有人知道他已交付金劍丹鳳……」
自語至此,身後屏風外,突有人滿足地發出一聲冷笑,笑聲隨起隨寂。
上官印吃了一驚,猛運神功將石桌一掌震碎,急旋身,一躍而出,春雷般一聲大喝道:「竊聽者請留步!」
雖然人隨聲起,其間絕無停滯,但是,容得他人至屏外,已只剩得空蕩蕩一片,那還有什麼人影?
劍眉微斂,又疑又驚,暗忖道:「何人竟有這等身手?」
身形一頓復起,箭一般,向來路追出。
可是,饒得他輕功超群,一直追至岔路口,仍是一無所見,知道再追也是徒然,只好循天目神童走去的那條血路怏怏而出。
一路上,他愈想愈覺得那聲音好似很熟,可是,急切問,偏又無法弄清究竟在什麼地方聽過。
心中有事,行來不覺路遠。
不消片刻,但感眼前驀地一亮,人已走出洞外,這時月行中天,正值子夜三更,遠近群峰,浴在銀輝之中,有如一群披著銀色外衣打坐的巨人。
上官印低頭四覓,想察看天目神童有否留下暗記時,視線偶爾移上左側一塊青石,不由得嚇得跳了起來,大聲驚呼道:「我的天啦……」——
亦凡公益圖書館 獨家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