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駝千里 第 五 回 淚結冰珠 崖邊悲俠士 心存義理 穴內見師函
    逍遙客待他兄妹躲好,才好往崖邊,一連幾掌,將積雪掃開,現出一塊五六丈長的地面,然後伏在崖邊,俯首下視,敢情他想極盡目力看底下的願擠到底如何,但中間隔著如濃雲般的飛雪,除了聽那動人心魄的怪聲之外,那能看得百丈開外?

    不過,他由那淒厲的怪聲聽來,也知道於志敏依然無恙,否則,那琴蟲也不必叫得恁般難聽。

    雖然他曾因這個動念而安心,但每一聲厲叫的時候,終把他叫得一跳。因為這一聲裡面包括有生死存亡的危機,只有待第二聲再叫,才安下心來,但那也不過一瞬而逝,立又使他興起第二個可怕的念頭。

    如果在這個緊張的時候,能夠聽到於志敏收喝的聲音,則逍遙客定可鬆一口氣,但他聽的偏是琴蟲的怪鳴,而且好像還不止一隻。他不由得埋怨這少年人過分莽撞,為甚不吆喝幾聲,使崖上人也隨著一層愁眉。但回頭一想,他自己也忍不住發笑因為跟這些蟲豸廝擠,罵它也不懂,說它也不聽,吆吆喝喝,豈非白耗力氣?

    漫說逍遙客三人在崖上乾著急。當那於志敏一躍離崖邊,立即一斂真氣,讓身子筆直下墮,待聽到耳邊風聲很急的時候,才又一提真氣,使落勢緩了一緩,然後繼續往下墜。

    經過十幾次斂氣和操氣,已看到腳下面有點白光。那正是白光被積雪反射的雪光,但因谷底太深,雪光沒有地面上那般強烈耀目,以致看超物事也能夠比較遠些。

    於志敏稍加思索,也就明白這層道理,情知腳一落地,便要決定死生,在這時候,他不得不稍停落勢,向四週一看,也不過看出降落這一面是光滑如鏡,垂直如削的斷崖,其餘三面全被飛雪遮斷視線。

    他自知在這種情形之下,目力最少可達二里以外,既然三方面都被雪遮斷,則這一個深窟至少有二三里。既然有琴蟲在這崖下,而不能出外傷人,料必四周都是險峻異常,致使那蛇一般的怪蟲,克無法爬得上去。

    再仰頭向上一望,也不過只看著飛雪閃閃生光而已。他目光向各處一移之後,立即用奪自牛祥明手上那狡枴杖作為先導,以試探谷底的積雪倒底多深。所以,他由空中一個翻身,立即頭部朝下猛然一墮,六尺多長的枴杖向雪裡一探,竟是探不到實地,只好利用輕功息直在雪上。

    這時,他首先要尋找的是牛祥明的屍體,所以他將枴杖在雪上一插,一步滑出十幾丈,以枴杖作為中心,很快地繞了一個大圓圈。然後滑回中心,拔出手仗,滑往另一地點,照樣繞著圈子。

    但是,他這時滑雪,並未用最高的輕功,以致他滑過的雪面就彼劃成一道五寸來深的凹糟。這原是為了使他記得那些地方是已經滑過,並察看積雪面上有無凸起的形狀。

    果然在他劃了第四個大圈子的時候,發現那平滑的雪面似乎微微一動。他葛地想到牛祥明敢情未死,而被理在雪下,這時因為剛暈醒過來,所以要掙扎爬起他看到這一異象,不由笑喝一聲道:「姓牛的快滾出來罷,難道……」他話未說畢,原先微動的地方猛可向前一拱,恰像一條大魚在水面下幾雨疾走的情狀,將那平滑的雪人成一條凹線,一射就是幾丈。

    於志敏驟遇此變,也驚得倒躍幾丈,心想:「是那話兒來了,姓牛那奸賊決沒有這個本事!」

    他這心頭一動,身後己感到一股風力壓來,急忙向側面一滑,回頭一看,已見一道閃光射過他原來所息的地方,正待看到底是什麼東西,那道閃光猛可一拐,叉向前例射來。

    這時情知那道閃光定是琴蟲無疑,只得一騰身子,拔起,閃十幾丈讓那光由他腳下射往一邊。

    雖僅是這樣兩閃,但因那琴蟲正由腳穿過,倒給於志敏看清了它的長相。原來一條長不到七尺的蛇身前面,長著一個巴斗大小的貓頭。頭前頭頂,有三隻閃閃生光的眼睛,靠近於志敏這一側,也同樣有三隻眼睛由前向後排列,由此看來,另一側也該有三隻才算得上對稱。

    怪頭後面的身子是遺體銀白,如果它靜靜地躺在雪面上,敢情不容被人發覺,而且還會踩到它身上。

    這瑟蟲躥得十分迅速,一晃眼已躥出五六丈。看是它頭頂上的眼睛已發現有個異類的影子在它上空,所以它尾稍向雪上一點,又反彈上來。

    於志敏在這一瞬間,而凝聚真力在掌上,準備那琴蟲相距兩三丈時,便一掌將它打飛。

    那知琴蟲來勢又狠又急,於志敏一掌打去,它只略為頓了一頓,仍然是一股急勁直躥而上。

    要知於志敏的掌力可以裂石穿山,縱使是獅虎也禁受不了他遙遙一掌,何況這樣一隻小蛇?而且他對這種洪荒時代遺下來的凶物,決不像與人過招,須留餘力,雖說他懸空而立,掌力要打個折扣,但也不同凡響。他也因此而有點自恃,發掌之後,竟未作萬一的準備。

    及至看到琴蟲依然猛躥上來,這時要想沉氣下墜,已來不及。只得一側身子,揮起枴杖猛擊琴蟲頭側。

    但琴蟲來勢何等迅速,於志敏這一枚竟沒打中它的頭,而打中它的身子。要知婉身本軟,不被打中還好,一被打中立即應了「擊首則尾應,擊尾則首應,擊其身則首尾俱應!」

    那句老話。

    枴杖一觸及琴贍的身子,它頭尾兩端立即向於志敏捲了過來。

    於志敏見這怪蟲居然恁般靈活,大吃一驚。急得枴杖一推,借這一推之力將身子反彈開四五丈。

    忽然「呼」地一聲,另一道光影情由於志敏的腳底穿過,如果於志敏走遲幾寸,已被這道光影撞個正著。

    原來後來這一道光影,正是於志敏誤認為是牛祥明的另一隻琴蟲。那只琴蟲敢情好好躲在積雪下面打陀,被於志敏發聲驚覺,由積雪下面躥出老遠才冒出頭來。這時見有異類與它同體蹦擠,那有不上來幫助?

    於志敏在空中連躲頭一隻琴蟲的兩度攻擊,已是提不起氣而墜了下去,百忙間舉頭一看,又見兩隻琴蟲同時向他身上撲來,因為來的枴杖尚不明自如何使用,只好把它向原來那只琴蟲擲去,同時一閃身軀,避開另一隻琴蟲,撥出「金霞」「白霓」兩劍,一金一白兩道錐尾向琴蟲一陣亂掃。

    琴蟲看見兩道健尼掃向它身上,也不知它因為懂得厲害。

    還是感到冷氣森森所以害怕,竟厲叫一聲,同時往後一身子一擺。又由側面攻上。

    於志敏見兩隻琴蟲身子恁地靈活,不敢大意,忙將寶劍揮成一堵光牆,先求自保,再尋思取勝之法。那知琴蟲忽又厲叫一聲,兩口黑煙同時噴到。於志敏情知那黑煙定是琴蟲體內的蘊毒,雖說自己曾服過鰻血,但琴曳的毒煙是何種毒物力成,既是無法知道,那還敢去沾惹?

    當下一晃身子,滑出十幾丈,逗得兩隻琴蟲隨後追趕,在之時候,又另一道先影田雪下射出。於志敏一味逃跑,幾乎被它射中。他回頭看追在身後兩隻琴蟲,見它身子雖是靈活,缺握,到底還遜自己一策,心神大定。當下想出一個頑皮的主意,躍開幾十丈,竟將「白霓劍」歸鞘,順便抓起一把積雪,立即騰空而上。

    這一瞬間,三隻琴蟲俱已攻到,其中一隻奮身躍起,相距於志敏尚有十丈,就疾噴出一口黑煙。

    於志敏見它縱躍也沒有自己高,更加安心。暗想:「我一發逗你試試,看到底有多少隻,好替世人除害!」見那黑煙像一圍煙彈衝來,超手就發出一股掌風把它吹散,同時手中的雪彈也穿過黑煙,直打向琴蟲頭上。

    要知雪花雖然是一種輕物,但經於志敏一捏之後,已擠成一團,並還十分堅硬。這一彈恰打中琴蟲前面正中的眼球,雖不曾打瞎,卻是疼痛難禁。

    琴蟲受痛,又厲叫一聲,方才落下的身軀又再度上撲。

    於志敏心想:「要是有暗器就好了!」但它受上偏是沒帶暗器,迫無奈何,斜身一撲,飄出幾十丈外,又揮起一把雪,依法炮製,後來竟連金霞劍也一併歸鞘,雙掌輪流捧雪,輪流捏雪,雪彈正好打在琴蟲頭上,打得三隻琴蟲厲嘯怪叫,對著於志敏蹦跳不已。

    他使出這方法果然收效。頃刻間,琴蟲各由居處奔出,於志敏仔細一數,發現來襲的琴蟲竟有十六支之多,裡面有些身長不滿三尺,跳躍雖然不高,轉折卻比大的靈活。於志敏一面逗那些琴蟲發惡,一面又想抓回兩條小的玩玩。他籌思良久,驀地想到那些琴蟲不知佔居這幽谷多少年,雖說它是洪荒毒物,但常人不能到達這谷底,又哪能害人?殺戮太多,不免有傷天和,自己縱使配藥也用不了許多,看來那牛祥明大半已遭蟲吻,不如上崖相逍遙客商議,再作道理。

    於志敏心意一決,就空中微俯上軀,雙臂連劃,已撲回崖邊,雙掌向崖壁一拍,向下一接,身子立刻扶搖直上,略一提氣,把身子定住,稍緩一緩,又再向崖壁一拍,一按,就像孩童攀梯一般,向崖頂攀去。

    那些琴蟲追他不上,上百隻眼珠看著敵人將它戲耍半天,就此逃去,恨得亂蹦亂叫,鬧成一團。

    逍遙客提心吊膽伏在崖邊,只聽得崖下厲聲連叫,越鬧越凶,自己又沒本事下崖,急得一顆內心幾乎跳出腔外,約莫頓飯時光,那些怪聲經過一陣猛烈喧鬧之後,漸漸歸於冷寂。

    這時,逍遙客更是大驚失色,心想於志敏要是能夠誅戮那些凶物,何致它成群地喧鬧?

    而且那些喧鬧聲卻是逐漸乎停歇,並不像甚麼悲啼痛叫,可見於志敏這位小友,竟是恃技喪生,忍不住墮下幾滴老淚,長歎一聲,爬起身來,悲喚一聲:「雍兒雅兒!

    你兩個過來,咱們回去收拾東西速回南去!」

    兄妹兩人一聽舅公喚他,也不辯聲調如何,接連幾縱,到達近前,看到他舅公老眼含淚,再聽他說要回南方,不由羅然果立。

    半晌,逍遙客才哽咽說一聲:「走罷!」

    雅兒詫道:「不等於小俠上來了?」

    逍遙客道:「你滿嘴胡言,不懂得尊敬前輩,你兩人最少也要稱他為叔祖才對……」接著又歎一口氣道:「可借紫虛仙師苦心調教出來的奇俠,竟在此地送命,唉!我們還是收拾行裝,再回家祭他,就此趕往瓊崖稟告他師尊罷!」

    女孩子的情感最是脆弱,服兒由她舅公話裡聽出於志敏身亡,她雖議和於志敏說過幾句不關緊要的話,但已忍不住珠淚紛落,在雪地上結成一顆一顆冰珠。

    雅兒雖然比較雅兒稍能節哀,但也在悄悄垂淚。

    一老二少默默勸崖下站了半晌,似為那不幸而喪生的少年追你。

    逍遙客將「英雄索」當作絲絛纏在腰間,用那顫抖而無力的手挽著兄妹兩人,正要舉步,忽聞遠處喚一聲:「姬前輩!你在那裡?」

    雅兒恍如做了一場惡夢,「哎呀」一聲叫道:「他沒有死!」這猛然一叫,可真大聲。

    尾音未歇,一條白影已沖雪掠來,還在好笑道:「誰說我死了?」雅兒猛覺自己自流了一場眼淚,不由罵道:「你怎地不死?」

    逍遙客見於志敏能夠生還,自是大喜過望,見自己的外曾孫女開口罵人。忙她一聲:

    「胡鬧!「隨對於志敏道:「老弟台久未上來,又無聲息,只闊那些怪聲喧鬧,以為老弟台已經無車,幾使老朽驚煞,不料老弟台竟能生還,真是吉人天相,請問那些琴蟲已經誅戮了麼?」

    於志敏見他老少三人臉上,淚紡成冰,大受感動,忙把和琴蟲廝鬥的經過一說,最後並道:「晚輩,逍遙客忙攔斷他話道:「老弟台不如此稱謂,你我師門淵源甚厚,若這樣稱呼,置令師於何地?於志敏猛然省起,忙道:「那麼就算是晚生好了!」

    逍遙客九笑道:「這稱呼還勉強要得!」反正老朽比你早主幾年,你是晚生,我是早生,被此無謝!」

    雅兒聽他舅公說什麼「早生……晚生」,不禁破涕為笑道:「那有人喚成早生,該是老生才對呀!」

    雍兒笑道:「妹妹又是胡說了,唱戲的才是老生哩!」

    雅兒「哼」了一聲,反譏道:「什麼都是你懂,人家就不懂!」

    漫說他兄妹抬槓,他兩人這麼一抬,卻使姬清洪和於志敏全覺得彼此稱謂困難。於志敏默想一陣子,忽然喚出一聲:「姬老!」逍遙客大笑道:「老弟真行!我姓姬,而且又老,說起來正是姬老,好!好!你有話就說罷!」

    於志敏笑道:「我想問你們有沒有一個大鐵籠子!」

    逍遙客詫道:「要大鐵籠子幹嗎?」

    於志敏將自己想擒兩隻琴蟲上來的心意一說,雍兒也是年輕好事,逕先就鼓掌叫好,接著道:「待我找找去!」

    逍遙客道:「又輪到你鬧了!這那裡找級籠去!」

    雍兒道:「上月雍兒和妹妹翻過那邊山頭,看到一個極大的銅鼓,正好搬下來用!」

    於志敏忙道:「在那裡!帶我去搬!」

    逍遙客笑道:「老弟台不去也罷!那是往時西秦乞伏國仁聚眾用的銅鼓,重達千斤,怎能搬得下來?縱使你搬得到,又放下這崖底,等你擒得琴蟲進去,又怎麼吊得它到這崖上?」

    雍兒道:「那乞伏國仁怎樣特銅鼓抬上峰頂的?」

    逍遙客道:「你以為乞伏國仁象項羽那樣力能拔山,而把銅鼓抬上去麼,他以國王之尊,只要召集打銅的,鑄鐵的,把冶煉設在峰頂鑄造,那用說什麼銅鼓,只怕鐵鼓也被他鑄成了!」

    於志敏怪口道:「說起來也奇,那時候的人偏愛鑄什麼鋼鼓,鋼柱之類,一種用來聚眾,廣播聲威。一種用來記功,標榜動績。

    瓊崖有鋼鼓,這裡也有銅鼓,乞伏國仁那廝是夷狄種族,入寇中原四十六年,圖他這銅鼓在那裡作甚,不如我去試試看,能搬就搬,不能搬就把它毀了!」

    自從於志敏一開口說話,雅兒一對黑得發亮的眼珠,不停地在他臉上,身上,溜上溜下,這時又叫一聲:「我也去!」

    逍遙客道:「不必急在此時!老弟台遠道而來,方式又相牛賊打了一場,和琴蟲鬧了很久,縱依不餓也該渴了,還是往老朽居處歌息,明早再過峰去看也還不遲!」

    於志敏當天由克泊廟起程,趕了四百多里,到達賀蘭山,本已打算找個可避風雪的所在,設法燒一點雪水,嚥下帶來的乾糧,偏是自高峰看到玉樹瓊枝的疏林中,有條黑影莊林裡滑雪。

    這也是牛祥明命定該死,才有此失,他一出了北京城,就喬裝成衣袋襤褸的窮老兒,混出口外(按:「口外」即長城外。)

    卻不料為了以內功御寒,不讓雪花沾體,逐使他那套黑色衣裳在雪裡格外顯明,雖然天空飄雪,但那雪也是一陣大,一陣小,被積雪一反射,便盡入於志敏的眼底。

    要是在別的地方看到這樣一位人物,於志敏或許會疏眼放過。可是,塞北的天氣任般寒冷,土著不是穿狐皮貂錦,就是羊皮棉衣。為恐被野獸發現而加以侵害,走山路的人都愛加罩一件長可及隨的白袍,像牛祥明這般裝束,可說是一個也沒有,怎不叫於志敏起疑?

    這一欄截雖是不錯,卻鬧了將及兩個時辰,不說肚裡饑務,而月天色將晚,確也要找地頭歇息。當下點點頭道:「這樣也好!

    但又要煩獎姬老了!」

    逍遙客忙道:「你又和我客套了!這算得甚麼?」吩咐二小一句:「你們先走!」

    雍兒兄妹見於志敏一身絕學,巴不得將他留下來,這時一聽細公爺爺吩咐,同時應了一聲個「是」字,立即起步,卻聞於志敏「哼」了一聲,又急轉回頭。

    逍遙客詫道:「老弟台怎麼了!」

    於志敏笑道:「方纔為了拒那琴蟲,竟把刀杖雙壁留在崖下,若不把它取回來,被雪花掩埋起來往那裡找?」

    逍遙客不禁皺眉道:「你又想再下崖去?」

    於志敏道:「不下崖怎生取得枴杖?」

    雅兒也很想看清他怎樣下去,怎樣上來,好待自己偷學個身法,無奈飛雪礙眼,反而希望他待雷晴了下去。乘她舅公爺爺躊躇的時候,「哼」一聲道:「你下去再打上半天就夜啦!」

    於志敏說一聲:「不妨!」接著道:「下去倒是快,方才投上來時已發現有一條山脊斜下去,它那最陡削的崖壁不過百來丈高,走起來也覺方便。再則,這回僅是取杖,不去驚動琴蟲,那有得打?我去就來!」話聲一落,向逍遙客一拱手,又倒翻下谷。

    雅兒連未看清於志敏怎樣下去的,不由得撅嘴嘟嚕道:「這人說走就走,連不肯給人家看看哪!」

    雍兒也忍不住問道:「這位小師叔祖說他懸空站著逗那些琴蟲發急,雁兒總不明白他怎能站在空中!」

    逍遙客道:「天下事無奇不有,武則天的時候就有過一個唐敖在海邊吃了躡空草,後來力大無窮,能舉起石碑懸空而入,你們這位師叔祖只怕就是吃過那種異草,不然,以我恩師那般深厚的功力,也不過只能懸空一息,那能……」正說間,又聞「絲吱」一聲怪叫。

    雅兒著急道:「又打起來了!」

    但那一聲怪叫之後,再也聽不到第二聲。逍遙客不禁搖搖頭道:「他這人好大且,看來是枴杖落在怪蟲身旁,他竟來一個皮口奪食,以致驚動了它!」

    雅兒還有點不大相信,側過臉兒,望著於志敏方才走來的方向,少頃果聽到他嘻嘻笑道:「這回快不快?」在笑聲中,於志敏也同時到達近前,手裡果然多了一枝枴杖。

    逍遙客笑道:「果然神速!方纔那一聲怪叫是怎麼一回事?」

    於志敏笑道:「那些琴蟲也成古怪,兩隻大的竟是守在枴杖旁邊,被我由當中穿過去還不算,並且給左邊那只一腳,踢得他滾開老遠,沒待它發威,我已走了!」

    老少三人雖未能親眼見到,但聽他說得恁般輕鬆,料想到當時攀蟲滾的那種狼狽相,也不禁失笑。

    賀蘭山西麓,一個若干年前就被荒廢了的土穴,計分為上、中、下三層,每一層都有門有窗通出外面。

    依照古時穴居野處習俗,下層是住牲畜,中層積堆糧食,上層是住人。但是逍遙客攜帶兩位外曾孫子女獨住賀蘭山上,既無多量糧食可存,更無牲畜可養。山上多的是綿羊,野馬,不愁沒有吃的。再則謝絕親朋,隱居北國,可說是「門雖而常關」,所以統統住在上層,將中下兩層用泥丸封固,另開一個秘密出口,以防有強故來侵,作為逃生之用。

    上層這個士穴又分作三進。後進權當作廚房來用,其實也曾有爐灶與煙火燒焦的痕跡,並且有導氣孔,將煮食時炊裡面的熱氣,導進中前兩進壁間的大土炕取暖。

    逍遙客的武學已夠得站在奇人之列,原不需籍火取暖。

    但張惠雍和張惠雅的功力不夠,若果不使一室如春,可能他兄妹兩人便要十年不寐了。

    穴中不甚黝黑,原因是前進有門窗,後進有火光,中進有如豆的燈光。逍遙客為了使張氏兄妹遠避仇人,靜心向學,當他一個五歲,一個三歲的時候,就帶他兩人來到塞外,在這種困苦的環境中,一位就是十三年。

    在這漫長的歲月裡面,逍遙客已將平生所煉的藝業,全部教給張氏兄妹,無奈武藝這項東西,第一要的是資質和根骨,第二是苦學苦練,教導得法,第三還得有各種奇緣,才可以造就一個絕代高手。

    張氏兄妹第一第二兩個條件都夠,就是缺少一個「緣」字。

    在這賀蘭山,除了酷暑,就是苦寒,那有什麼草木靈藥,足以增長他的功力?

    這時,室內燈火熒熒,一老三小,圍爐煮酒,右手端碗,左手執著蒸熟的羊腿,侈論中原人物。在張氏兄妹斷來,覺得無限嚮往,而逍遙客卻不勝歐,指著他兄妹道:「我已經是兩個甲子以上的人,那樣的事面沒有見面?武林上爭雄爭氣的事,早已不想過問,只為放心不下這兩個小孽障,一心要教導他能夠有力報饑,了卻一段恩怨,再偕列入補居,或可達到期游北海,暮宿蒼梧的素志哩!」

    於志敏見這老人竟存有成仙的念頭,不禁好笑道:「日行一二千里還不太難,要想朝游北海,暮宿蒼梧,只怕任何人都辦不到,眼前武林攏攘,朝廷多事,我恩師一生瓊崖深窟,一在聖母峰巔,尚且放心不下,每隔幾年,就出山採藥,順便察看武林大勢,兩年前我還得見令師蒼冥上人,聽他說還格再雁江湖幾十年,姬老你說要揩師歸隱,那裡被得到?」

    逍遙客急道:「你知道成師尊在那裡?」

    於志敏道:「我拜謁令師的時候,還在師門,國為當時我用功正緊,沒有多的時間向他老人家請益,他住了五天就走了,誰知他這時在那裡?」

    逍遙客不覺顯出失望的神情,歎道:「照老弟這樣說來,只怕我尋訪師尊,也是無望了!」

    於志敏道:「困難是有,不會無望,我敢說令師定在江湖裡遨遊,只要你多管點事,總有一天會遇上,若是躲在這夷狄的幼方,難道教他來找你?」

    逍遙客被他後面兩句說得老臉緋紅、沉吟一陣,忽然問道:「老弟台在江湖上走動已久,你看他兄妹闖得闖不得?」

    於志敏掃他兄妹一眼,略一尋思,隨笑道:「這個闖字也真難說。比他兩人差得遠,而獨自闖練的人多的是……」

    逍遙客見他說的模梭兩可,著急道:「你說他們的藝血到江湖上能否出人頭地了?」

    於志敏那知逍遙客一方面要他兄妹往江湖練歷,好待自己往訪師尊,一方面又擔心他兩人藝業不行,才急需他評定,這時見道逼客問得古怪,心裡暗想:「這老人枉長一百二十歲以上,難道竟是老糊塗到忘卻山高水更高那句老話了?」當即笑笑道:「這怎能說得一定?」

    逍遙客接連碰了兩回軟釘子,猛覺自己問的不是章法,這才啞然失笑道:「我真急得糊塗了,你方纔還說見過我那劣徒,我卻多年未見他了,你拿他兩人和郭良來比,我就知道了!」

    於志敏笑道:「這個倒好比了!」側臉問張惠雍道:「日裡你打我兩拳,用的幾成真力?」

    雍兒嫩臉一紅道:「開頭用七成真力,後來卻是用十足了!」

    逍遙客驚罵道:「你這孽障,怎……」

    於志敏忙攔著他話頭道:「姬老不必說了!他要不發那掌,我這時怎能比較得出來。」

    又微微一笑道:「張世兄的功力雖已很厚,但比起郭良還差得遠,要是合兩人之力,可能打得平手!」

    逍遙客聽到後面幾句,直似洩氣魚鰾一樣,「吁」一聲長歎道:「這怎麼能行?」

    惑雍喪氣萬分,惠雅更是瑩然數淚。

    於志敏見他三人都恁般喪氣,失望,這頓酒怎生吃得下嚥?

    忙勸慰道:「老丈不必著急!看來世兄世姐定是段得到一個緣字,以致顯然根骨不差,且得良師教導,自身苦練,也不過才是十幾年的光景,任是進境再快,也無法與積聚百幾十年功力的人比擬。這緣字可逼而不可求,空著急有甚麼用處?」

    逍遙客點頭歎道:「這一層,我何曾不知?但奇緣難遇,而我又急於再出江湖,打擾他兄妹不能靜裡用功罷了!」

    於志敏笑道:「重入江湖,正是要去找緣呀!你老丈躲在土穴裡十幾年,難道還要再躲下去讓緣自己掉下來?」

    逍遙客不禁失笑道:「老弟台駁得好!」忽又改口問道:「我有個不情之請,老弟台可肯答應?」

    於志敏心裡一亮,已猜中幾分,說一聲:「請說!」

    逍遙客道:「我扔算明天看你收服琴蟲之後,即返中原,低我這樣老的人,穿街走巷已十分不便,把他兄妹帶往深山絕谷也練歷不出甚麼來,想托老弟台帶他們練歷一番,順便指撥幾手絕招,你道如何?」

    於志敏猜的果然不錯,逍遙客說的也是道理,但要答應下來,又增加自己幾分累贅,而且遲滯自己的行程,不由得暗自為難,沉吟不已。

    逍遙客又道:「老弟台若真個不便,那也只好算了,若還有商量餘地,何不說出來計議一番?」

    他這一著可算厲害,於志敏要是不說,無異拒人千里之外,而且師門交誼甚深,怎能堅拒?只好毅然道:「不便的地方何嘗沒有,因為我南奔北走,居無定所,行無定向,只怕一時照顧不周,致有失閃……」還待多說一愛道理,逍遙客已經截著話頭道:「老弟台不必再說了,他兩人已是十幾歲的人,理應懂得自己照顧自己,你只須從旁指點就是!」

    於志敏只好點頭道:「老丈這樣吩咐,晚生只好從命了!」

    張氏兄妹聽他舅公爺爺的口氣,是要他兩人跟於志敏去闖練,年輕人在一起自然情投意合,但和舅公相處十幾年,由他一手撫育長大,一旦離別,能不依你?兄妹兩正自盤算到底跟誰恰當,卻聽於志敏已經答允下來。

    張惠雅猛覺心裡一酸,朝姬清洪懷裡伏下,嗚咽道:「雅兒要跟舅公爺爺!」

    逍遙客輕撫她柔髮道:「癡兒!跟我有甚麼好處?我回到中原之後,就漫遊江湖,領略那山間明月,江上清風的樂趣,並尋訪我多年未曾拜謁的師尊,你跟著我豈不要做一輩子的野人了?」

    勸慰多時,才把她勸得點頭默允,忽見於志敏身形一晃,到達門後,知是有警,急把惠雅推起。

    於志敏卻笑著搖手道:「別慌!我恩師又來過了!」

    逍遙客聽說是紫虛上人到來,不禁大愕,待看到於志敏手裡拿著一張柬帖,才信是不虛,心想:「要非是絕世奇人到來,那能毫無聲息?」

    於志敏讀完柬帖的字,不禁微微一歎道:「只恨我不能攜帶他兄妹了!」

    逍遙客驚道:「有緊急的事麼?」

    於志敏點點頭道:「明天我就要往瓦刺去!因為日裡打落那廝,居然未死,而且已被人護送進了渤海,正要利用也先妹妹被殺的事,移禍朝廷,盅惑也先出兵,不急得能了得?」

    逍遙客更是大驚道:「既然如此,還是星夜趕程才好!」

    於志敏道:「這倒不需。縱使他人可不睡,馬得疲乏到走不動,明天去還可來得及,只是渤海遍是馬群羊群,不懂得土著的話,可真設法問人!」

    張氏兄妹聽說殺死他親娘的仇人逃脫,心急到了不得,惠雅更嘶聲呼道:「帶我去!」

    逍遙客明白她的心意,但也知輕重緩急,忙道:「讓小俠先走,我帶你兩人隨後趕去便是!」

    惠雅堅說一聲:「不!」接著又道:「讓他先走則搜不到人,要搜得到,他卻會把人殺了!」

    於志敏道:「我先把人抓住,等你去殺就是!」

    惠雅道:「你不懂得土話,問別人,別人也不說!」

    於志敏反問道:「難道你會土話?」

    惠雅「哼」一聲道:「我當然會!」

    逍遙客道:「頭亂說!幾時見你學過土話來?」

    憨難道:「舅公爺爺你又忘記啦!我們來到這裡頭幾年,山下面就有一群牧馬的人居住,哥哥和我常常下山和他們的孩子玩,早就學會他們的話啦!後來那群牧馬的人,不知怎的又遷走了,我們才少下山去!」

    逍遙客屈指一算,不由失笑道:「是了!那幾年正是瓦刺藉口送祁鎮回朝車隊經此山上,反你給兩人揀丁便宜!」

    於志敏知他兄妹通曉瓦刺話,大喜道:「好!好!可以一塊兒走,可是要人背著才行!」

    兄妹兩人聽說需要人背,都各自臉紅。

    於志敏對逍遙客笑道:「老丈背惠雅世姐,我背世兄,敢情要走得快些!」

    惠雍倒不說什麼,惠雅卻橫他一眼,「哼」一聲道:「有甚嗎了不起?人家有腿,不懂得自家走?」

    於志敏驀覺自己心急趕程,話中有失,要背別人走路,豈不是看別人不起?也難怪得惠雅有此一罵。當下忙笑道:「這裡沒有牲口,把我們當作驢子給你騎,難道還不好麼?」

    逍遙客大笑道:「做父母的做一輩子驢子給兒女騎,老弟尚未娶妻,更沒有兒女,為何要學做驢子?」

    於志敏聽逍遙客說他尚未娶妻,粉臉一直羞紅到頸上,原來彼此交談多時,全未說到世家,逍遙客看他年紀只怕比自己的外曾孫女還要小,當然尚未娶妻,那知這位小俠已由他父親代娶了三個,自己也情投意合,找了兩個?

    但是逍遙客這樣斷然的一說,反教於志敏感到無限為難。

    如果硬要說自己已有五位妻子,必須加以一大堆話來解釋,如果就此默認下來,又對不住兩位枕邊人,和三位為自己而身受苦難的小玲,蟬兒和玉鸞妹妹。

    逍遙客見他一臉尷尬的神情,誤認為年輕人臉嫩,忙把話頭引開,笑道:「反正塞北多的是良馬,我們下山之後,見馬就賣下幾匹,盡馬的腳程追擊,料想那好賊既是需人護送,必定走得不快,由這裡到達瓦刺,它還有幾千里路,不愁追他不上!」

    於志敏因逍逐客將話引回正題,稍覺安心,也答訕道:「這事也如此,若在瀚海找它不到,就一直遲到瓦刺,不信他能上天去!」

    逍遙客笑起來道:「你這股年人的豪氣使我十分欽佩,但是,尊師行事也奇,他既如奸賊逃走當時一掌把他打死,或把他抓回來不就行了,為何經過一番用折,要你冒著風雪奔波?」

    於志敏肅容答道:「這才是師尊愛護之意。自從我一出師門,他就暗中保護,但為了令我增長閱歷,遇上任何艱險的事,他也不事先指示,這回還是看到我日裡大意,被牛祥明漏網,有關國運與衰,才提醒我警覺,事實上並不教我往瓦刺,還在暗裡看我怎樣區處哩!」

    逍遙客見他師徒竟是恁地相知,不禁不為讚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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