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外,近山區,一片茶園。
茶園業已荒蕪,顯得蒼涼。
茶園深處,一棟古宅若隱若現。
古宅建築有若酒樓,若是全新,必定豪華,可惜已斑剝甚久,顯得老舊,但古樸風韻猶在。
幾層建築,頗有架勢。
門前本有旗台,只剩長竿,接著破舊燈籠,隨風飄甩。
一股落漠孤寂隱隱泛出。
燈籠猶可見及「茶」字,大概此樓原是賣茶之用。
大門旁果然嵌著一青石園,顯有「天茶樓」三字。
可惜石匾旁又加兩張本是紅紙,卻貼得發白之字條,寫著「今天不賣茶」
,以及「拒絕借宿」兩句。
高化龍回想童年,此處曾盛極一時,自己倒不時溜來戲耍。
他還記得茶王李元化所種之茶,遠近馳名,但李元化一死,此樓立即沒落,一直到現在,已乏人問津。
劉吉第一次見比捂桐還高之茶樹,就在門口,枝幹足足有腰身這麼粗,恐怕有數百年了吧!
無暇回味,胡一鳴已敲向大門兩個銅環。
「卡卡卡」,脆響聲傳出。
門內立即應聲:「誰?」粗沉有若中年人。
有人回話,胡一鳴倒是吃驚,立即示意田葉青。
田葉青登時應聲:「是我,田葉青!」
那聲音更沉道:「是田大夫!」
腳步聲立即傳出。
那步伐似若酒鬼,叭叭重響,讓人聞來身形亦跟著發晃。
叭叭叭叭幾聲,停在門前,大門未開,酒氣立即衝鼻,眾人為之東張西望,裡頭果真住個酒鬼?
門扉終於打開了。
眾人立即見著這個酒鬼!
只見一副老態,頭髮亂七八糟,鬍子亦亂七八糟,一身青布衣衫邋邋遢遢,儘是酒漬,宛若街頭流浪漢。
唯一乾淨者,大概是手中抓著那瓶酒吧!
裡頭未點燈,所有門窗全封起來,還糊厚紙,一片陰森黝黑,說它陰曹地府,也沒有人會反對。
兩眼卻血絲滿佈,很難把他和活人想在一起。
田葉青怔詫道:「你的臉怎變得如此之白?」
比起上次,簡直無法想像。
那人哈哈醉笑:「我白?不是越白越美?我喜歡白,越喝就會越白!哈哈哈哈!」又灌幾口酒。
劉吉問向田葉青:「他就是……」
田葉青默默點頭。
劉吉徵詢意見般瞧向高化龍,他亦點頭表示錯不了。
劉吉道:「他以前就醉成這個樣子?」
高化龍道:「以前瀟灑得很,而且喝酒甚有風度。」
劉吉輕歎:「時隔幾年,全變了樣,幸好你卻還認得!」
高化龍道:「我是看他眉毛尖長,和老虎差不多,才作此判斷。」
胡一鳴桄然:「我也看出來了,他的確是西門玉虎沒錯!」
劉吉道:「看來他跟錢老頭差不多嘛,都是老頭一個!」
高化龍道:「以前他是比錢老爺年輕甚多,那時或許保養好,現在淪落市井,自然老化了。」
西門玉虎此時已瞇著醉眼瞧向眾人,笑的甚邪:「哇哇哇……來了不少客人……」醉中帶著醒意,轉向田葉青:「這是……」似有難言處。
田葉青笑道:「有點兒事,就過來了……」
西門玉虎怪笑:「找我的,準沒好事……」瞄向眾人,打量什麼。
劉吉凝視著他,含笑道:「老頭,年紀不小了吧?」
西門玉虎歎笑道:「很少人叫我老頭,不過,算是很多啦,對於現在的我來……」神態有些悵涼。
劉吉道:「今年貴庚?」
西門玉虎道:「有必要知道嗎?……三十七八吧?」
劉吉皺眉道:「這麼年輕?」
西門玉虎道:「怎麼?這副長相,一定得五六十歲才行?」
劉吉笑道:「不錯,這很容易引人誤會!」
西門玉虎道:「你認為我在說謊?我又不是女人,怕什麼?幾年前,他們全說我三十歲不到呢!」
哈哈怪笑中,又灌了幾口酒,感慨又道:「只不過短短的三年,我竟然會老了二十來歲!」
劉吉道:「你自己都沒察覺?」
「那又如何?」
「你似乎心已死!」
「死了!是死了!」西門王虎惟聲更歎,烈酒猛灌。
劉吉道:「你還念念不忘幾年前那件事?」
西門玉虎哈哈怪笑:「是嗎……你似乎比我更難忘記那件事。」
劉吉默然不語,凝目瞧他表情。
西門玉虎怪笑後,又是一聲輕歎:「其實我已經想盡辦法在忘記那件事!
結果還是忘不了!」
劉吉道:「你喝酒,莫非也是為了忘記此事?」
西門玉虎稍稍頷首:「這本是個好方法,可恨最近漸漸失效……」
「麻痺了?」
「或許是吧!」
西門玉虎笑道:「也可以說,我酒量越來越好了!」
他瞧向眾人,忽然想到什麼,哈哈一笑:「遠來是客,怎好立在外頭,請進!別的沒有,燒酒倒有幾壺。」
說完招招手,先行回坐廳前那張唯一較乾淨的四方桌。
桌上擺了一大罈酒,他想想,往左牆原是茶櫃處,抓來大碗,擺於桌上,便斟起烈酒,五六碗全斟得滿滿。
眾人坐於桌前,似乎總覺不甚衛生,沒有人舉杯飲酒,卻聞得酒香四溢,倒是陳年佳釀。
此屋原是品茶之樓,設計有若客棧飯館,可惜已沒落,桌椅盡收於四角,沾染塵垢,蛛網。
就是樓梯的扶手,也全是髒塵,宛若荒宅,讓人覺得有若身處鬼屋之中。
西門玉虎舉酒相敬,先乾為敬,眾人只作樣子打發過去。
他卻不在乎,淡淡笑道:「大老遠跑來,只對我的過去感到興趣?」
西門玉虎道:「換做你,你敢嗎?」
「呃……不敢!」
劉吉笑道:「哪是找死!」
西門玉虎歎聲道:「所以我不覺醒都不行!」
劉吉道:「那許素貞呢?」
「她?」西門玉虎一愣。
劉吉道:「你就如此甘心放棄?」
西門玉虎輕歎:「算了,女人要走,誰都留不住,何況我輸了如玉莊,她根本不會再跟我……」
劉吉道:「你認為她愛慕虛榮?」
西門玉虎道:「至少她已經嫁給錢老頭,足足大她三十歲的老頭!」
想及痛心事,他又猛灌烈酒。
劉吉皺眉道:「看來,你似乎越喝越醒,千杯不醉!」
西門玉虎道:「我還能醉嗎?一醉輸掉如玉莊,再醉豈非輸掉性命?」
劉吉道:「會珍惜生命者,總算還有救!」
西門玉虎帳笑:「可惜有時候活著還比死了難熬!」
劉吉道:「你看來就是那種人!」
西門玉虎道:「我希望我不是!」
「可惜你就是!」劉吉道:「所以我得問明白,你方纔所言,完全是真話?」
西門玉虎一愣,隨即說道:「我己經落魄到如此的地步,已是眾人皆知之事,有何好隱瞞?」
劉吉道:「包括陌生人?」
西門玉虎道:「對你或許陌生,但那兩位,我一點也不陌生,你是他們夥伴,而且一直在問話,當然關係匪淺,我該知道你來路,用意。」
胡一鳴、高化龍一愣,同聲道:「你已知道我是誰?」
西門玉虎道:「知府貼身保鏢,秘密總捕頭胡一鳴!快劍莊少莊主高化龍,我說得沒錯吧!」
胡一鳴滿意笑道:「難怪你有問必答,敢情是認識我胡某人!」
西門王虎瞧向劉吉,淡笑:「卻不知這位……這二位……」轉瞧苗如玉和李喜金二人。
劉吉道:「在下劉吉,兩位是我友人。」
高化龍道:「或說神幻無影劉千知之子,你更能明白。」
「劉千知之子?」
西門玉虎目光閃動,難得露出一抹驚詫笑容:「難怪高兄如此尊重,原來來頭不小啊!貴客光臨,實在得敬上三杯!」
說完,舉酒先敬先飲,咕嚕咕嚕,足足喝下了一大瓶,卻不見醉意。
劉吉意思意思喝一口,倒見香醇,道:「如此美酒,這樣喝法,不怕遭塌?」
西門玉虎笑道:「別的沒有,像這種酒,地底埋了最少千百壇,呵呵,該是老祖宗替我省酒錢才埋的吧!」
劉吉笑道:「有機會倒想喝個夠!」
「現在不行?」
「有人在此,你說行嗎?」
「呃……想必有事?」
「不錯!」
「專程找我有事?」
「不錯!」
劉吉道:「我們有些問題實在無法解決,所以想前來請教。」
西門玉虎道:「看在武林奇人劉千知分上,我有問必答,知無不言!」
劉吉道:「這麼真誠?」
西門玉虎道:「那是先見之明,我這能耐,想瞞武林奇人,那是做夢,乾脆大方一點了。」
劉吉乾笑兩聲:「呵呵言重了,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氣啦,這就請西門兄回答。自從那一夜賭輸如玉莊之後,你到哪裡去了?」
西門玉虎道:「什麼地方也沒去,就躲在這裡!」
「哦!」
「老實說,當時的我心灰意冷,臉面己無光,除了躲之外,難道還在外頭讓人家看笑話麼。」
想及往事,西門玉虎不勝唏噓。
劉吉道:「有人卻說你遠走他鄉!」
西門玉虎道:「沒這回事,我還有祖產,怎可能一走了之!」
「當真如此?」劉吉不禁轉向田葉青,想徵得答案。
田葉青緊張地道:「他明明遠走他鄉,我親眼所見,幾天前看病,他也說過剛回來不久的!」
西門玉虎道:「我總得去收田租吧!除此之外,從未離開這裡,公子不信,可以問問附近居民,看看是否認得我這酒鬼妖道!」
劉吉道:「為何叫你妖道?」
西門玉虎道:「有時我習慣穿大袍,又不紮緊,有時喜歡手持木劍亂耍,他們便叫我妖道。他們說我這裡是鬼屋,我乾脆裝道士驅鬼,久了,便叫開了。」
劉吉瞧他一臉鬼樣,倒也相信此屋不鬧鬼都不行。
他問道:「你去收田租,要多久?田產在哪裡?」
西門玉虎道:「石湖那頭,來回不到十天,少俠只要去問西門王產業,立即就會明白。」
胡一鳴皺眉道:「原是西門王,當年猛將,晚年退休,受封不少土地……」暗道,可惜已被敗得差不多了。
劉吉道:「我倒非懷疑你沒田沒地,只是田大夫說你三年前已離家出走,兩月前才回來,我不知該信誰的?」
田葉青急道:「西門玉虎,你那天明明如此跟我說過的。」
西門玉虎皺眉道:「有嗎?我何時跟你說過什麼?」
田葉青道:「你生病時,到我藥鋪取藥,還請我喝酒,難不成你全忘光了?」
西門玉虎道:「哪有忘記,我們還在附近天香樓喝得過癮,就是沒提過我離家出走一事。」
田葉青急道:「我看你是喝醉了,忘了!」
「怎會醉?我還記得喝去兩瓶燒刀子,一瓶女兒紅,叫了五樣小菜,最後還加了一道糖醋魚肚,你還說好吃極了,我怎會記錯?」
田葉青道:「喝了三大瓶酒,還不醉,我只喝兩杯而已!」
西門玉虎笑道:「那叫什麼大瓶?酒樓的酒瓶簡直比杯子還不,加在一起,遠不如兩大碗,憑我現在酒量,會醉?實在有點想笑掉大牙!」
田葉青道:「可是你明明走路東搖西晃,那是醉步!」
「嘿嘿,醉步使人舒服!」
西門玉虎道:「那是我的習慣,試問,我若醉了,怎會自己去結帳,二兩八錢,我給了,五兩銀子,掌櫃要找錢,我說不必,他便再送三瓶女兒紅,走到路上,有個小鬼在賣糖葫蘆,一支三分錢,我買了二十支,六十個子兒算得一清二楚,然後,要他送給其他小鬼吃,落個皆大歡喜,你說,我是醉了?」
田葉青為之一愣!
沒想到他記得如此清楚,這根本非酒醉者所能辦到的事啊!
劉吉瞄向田葉青,似笑非笑道:「他說的可是真實?」
田葉青無言頷首,嗯了一聲。
劉吉轉瞧西門玉虎道:「當時你和他聊些什麼?」
西門玉虎道:「什麼也沒說,照我記億,只聊些傷寒、戒酒之事,他倒希望我能戒酒,還有……」欲言又止轉瞧田葉青,不知該不該說。
田葉青冷道:「有良心,便把實話說出!」
西門玉虎道:「你當真願意?」
田葉青冷道:「在此地,我沒什麼不可告人之秘!」
西門玉虎道:「既然如此,我便放心直言了。」考慮著該怎麼說。
劉吉道:「敢情你們還有秘密?」
西門玉虎道:「其實也不是什麼秘密,而是一種協定而已,他出錢租我一間房子,要我替他做些事……」
田葉青聞言怔詫道:「你說什麼?我租你這破房子?你別胡謅了行不行?」西門玉虎道:「我哪敢胡謅呀!兩月前,你明明到過此,說要租我的房子,難道你敢否認?」
劉吉盯向田葉青:「真有此事?」
「有……」
田葉青臉面煞變:「可是,那只是來此試探,隨便說說而已。」
西門玉虎道:「訂金都付了,豈是隨便說說!」
「我沒有……」
田葉青仍想辯解。
胡一鳴已喝道:「先給我住嘴,沒問你,不准開口。」
此語喝出,田葉青頓時僵住,不敢亂言。
劉吉瞄向他,道:「你說過只見一次面,怎變成這麼多次?」
田葉青急道:「當時情急,我簡要說說而已,誰知他會舌燦蓮花,胡言亂語。」劉吉道:「不管如何,等他說完,有意見你再說,否則鬧來鬧去,對任何人都不利!」
田葉青默然點頭,狠狠瞪了酉門玉虎一眼。
劉吉瞧他已平靜,始再問向西門玉虎:「他何時租你房子?」
西門玉虎道:「大約兩月前,正確時間記不清了。」
劉吉道:「租金多少?」
西門玉虎道:「五百兩銀子。」
「五百兩?」劉吉道:「這麼多?只租兩個月?」
西門玉虎道:「沒錯!」
「租整樓?」
「只租一間。」
「一間?」
劉吉不禁想笑:「這麼好賺之事,並不多見!」
他瞧往田葉青,他臉色更青,一副咬牙切齒!
西門玉虎道:「的確好賺,不過,我還得做些小工作才行,但怎麼算都划得來。」
劉吉道:「什麼工作?」
「養羊!」
「養羊?」
劉吉怔愣:「養在樓頂?」
西門玉虎笑道:「是拿羊養東西,兩天一隻,其實並不難!」
劉吉道:「養什麼東西?」
西門玉虎欲言又止,終於還是說了:「養一群拇指大的毒蜂。」
「殺人蜂?」
劉吉不禁一愣!
眾人更是睜大眼珠,不斷來回瞧於西門玉虎和田葉青之間。
田葉青冷迸幾字:「全是一派胡言,我看是你自己養的吧!」
沒有人再信他的話,目光全落於西門玉虎身上。
胡一鳴道:「是不是殺人蜂,全身黑色者。」
西門玉虎道:「是什麼蜂種,我並不清楚,只知道一大群,黑成一團,嗡嗡狠叫,聽來甚是可怖!」
劉吉道:「你怎會願意把房子讓人養蜂?」
西門玉虎道:「只要不是用來姦淫擄盜,我有何理由拒絕?何況五百兩,對於現在的我,可說是一大筆數目,我更無拒絕必要,而且只要一小房間,怎麼算都划得來。」
劉吉哦了一聲,不置可否!
西門玉虎道:「當然啦,在得知他要養蜂之下,我是有意見,但他說那是一種藥蜂,不會蝥人,只用來配藥,我也就信他幾分,可是日後怎麼看都不像是乖乖蜂,只有少惹它為妙了。」
劉吉道:「只配藥?配什麼藥?」
西門玉虎道:「這只有他自己明白了。」
田葉青暗罵一句:「配毒死你之藥!」
劉吉瞧他一眼,淡然一笑。
田葉青欲言又止,終於輕歎不語,一切等對方說完再說吧!
劉吉道:「你不覺得以羊喂蜂,養法甚是怪異?」
西門玉虎道:「是有一點,但既然是特殊蜂種,且用來配藥,反正自古秘方多的是,我哪還想這麼多。只是黑蜂越來越多,食量漸漸加大,倒讓我擔心不少。前幾天要他多送山羊過來,他卻說快要用不著,要我別管,我只好隨他了。」
胡一鳴道:「他怎說用不著?難道想宰殺毒蜂了。」
西門玉虎道:「我也是如此想,畢竟養這麼久,也夠肥了,可以下藥啦!」
胡一鳴冷笑,此舉當然亦可解釋成只要殺了錢老爺,毒蜂已無用處。
田葉青還是一味咬牙,不吭一字。
西門玉虎灌口酒,又道:「其實,我仍頗為擔心那蜂群,尤其在最近,老是吃不飽之下,幾乎天天夜晚往外飛沖,直到天亮才回來,不知在搞什麼鬼!」
胡一鳴心神一緊:「它們最近時常飛出去?」
西門玉虎道:「不錯,大概餓昏頭,自行去覓食了吧!」
劉吉道:「你親眼所見?」
西門玉虎道:「怎能不見?千萬隻一大群往外衝,簡直像蝗蟲大陣,嚇得我把門窗全封死,深怕它們倒飛回來,把我吃了!」
劉吉道:「你不是說那是間房子,密閉的吧?毒蜂怎會飛出?」
西門玉虎道:「哪有密閉,田葉青早就留了出口,讓蜂群可以進出外頭,就像養鴿子,此房只是它一個窩而已。本來倒也相安無事,只是最近餓著了,每天夜晚即飛出,直到深夜才回來。
幾天前更是囂張,一去三天不見蹤影,直到剛剛才全部飛回,看是逮著了一頭大野牛,吃得過癮吧!」
劉吉怔詫:「毒蜂曾失蹤三天?」
西門玉虎道:「如此餓法,失蹤幾天並不稀奇!」
劉吉道:「它們去了哪裡?」
西門玉虎道:「我又不會飛,怎知它們混到哪去?」
劉吉道:「總該有個方向。」
西門玉虎道:「這倒是略知一二。反正群蜂飛竄亦十分壯觀,我總會偷偷潛到外頭瞧瞧,雖是夜晚,但月光下一團黑雲仍逃不了我耳目。它們每次飛出去,必定先在屋頂盤旋一陣,然後飛向月光,突然間又折向東南方,算算位置,還真是飛向蘇州城,照我想法,說不定是田大夫在訓練它們自由飛行,否則那可就大大的不妙……黑蜂可能把人肉當食物啊!」
此語一出,個個動容。
田葉青己忍無可忍,怒斥道:「西門玉虎,我跟你何仇?你竟然如此栽我贓!」
說著就要欺前拚命!
胡一鳴見狀,猛地抓扣他,斥道:「給我坐下,此時此刻還容不得你發狂,否則扭斷你手臂!」
田葉青被扣扭,疼得淚水直流,哪還能找人算帳,唉唉痛叫,仍忿忿不平:「他明明在信口雌黃,胡謅栽贓,大人明查明!」
胡一鳴冷道:「是非真假,我自會查明,還不給我閉嘴!」
田葉青被逼之下,終於閉嘴,兩眼含淚,腦袋直搖,悲癡直道不是那麼回事。
西門玉虎莫名不解:「田大夫怎麼回事?我只說蜂群亂飛,你便如此緊張,還說我栽贓,難道發生不可告人之事?」
他似乎覺得多嘴,不敢再多說。
田葉青淚眼含眶,求助劉吉,道:「你們不要聽他所言,他說的完全是謊話啊!」
劉吉伸手制止他,轉向西門玉虎道:「先看看那群毒蜂再說!」
西門玉虎道:「有此必要嗎?蜂群似乎甚凶悍!」
胡一鳴道:「也許吃飽回來,乖多了吧!」
西門玉虎頷首:「既然如此,跟我來便是!」
他立身而起,深深吸氣,似想讓自己清醒些,以免栽入蜂巢,自找麻煩。
吸氣過後,但覺順暢,向劉吉說個請字,已晃著醉步,先行登樓。
劉吉緊跟其後,苗如玉、李喜金配合行去。
胡一鳴則推起田葉青押著前去。
高化龍則走在最後頭。
田葉青此時已前後受困,根本毫無退路,只有認命跟著。
他前途命運未卜,行來腳步甚是沉重。
最沉重者還是西門玉虎,他那醉步叭叭叭叭晃響,讓人覺得腐舊樓梯,似乎隨時會被踩垮。
幸好劉吉三人已是高手,根本未放在心上。
樓閣不知多久未曾打掃,塵垢處處,蛛網遍角,更顯得鄙陋陰森。
胡一鳴武功較差,行及腐舊樓梯,叭叭叭叭晃響,總覺隨時將斷,不禁怔仲起來。
他故做瀟灑狀:「如此梯子,走來搖搖晃晃,倒是適合醉步,可惜好像隨時都會倒塌,西門兄還習慣吧!」
西門玉虎笑道:「放心!我已走了三年又兩個月,到現在一點毛病也沒發生過。」
胡一鳴淡笑:「說的也是,實可謂醉梯醉人走,呵!」
高化龍道:「此處灰塵已厚如燒餅,怎不打掃一下?」
西門玉虎道:「可惜沒時間。」
高化龍道:「你都在忙些什麼?」
西門玉虎道:「喝酒!」
高化龍淡笑:「果真是大忙人!」
瞧他醉人說醉話,高化龍不再亂扯,凝目注視四周。
漸漸地,眾人已行至樓閣的最後一間,隱隱約約已聞及嗡嗡震翅聲,且傳來一股沉腐臭味。
苗如玉登時皺眉,這一味道和屍臭差不多,最是難聞,偷偷地拿了藥物,抹向鼻子,始較為舒服些。
她亦想替劉吉抹上,劉吉卻表示有時味道亦是線索,不抹也罷,苗如玉只好笑他是逐臭之夫。
再問李喜金,他亦堅持不抹,落個臭味相投封號。
眼看長廊盡頭已至,一間房門緊閉,秘室呈現眼前,裡頭嗡嗡刺響,簡直如千萬隻蒼蠅擠入麻袋,隨時會擠破房門衝出。
那股威力讓人背脊生寒不只噁心,另有一般髒。
西門玉虎倒也習慣,說道:「就是這間了。」準備開門。
劉吉道:「你不怕一開門,毒蜂立即衝出來?」
西門玉虎道:「裡頭還有一道鐵網門,否則我哪敢餵它們!」
說著慢慢解下繩索,神情卻稍見緊張。
劉吉笑道:「你現在看來,一點醉意也沒有!」
西門玉虎道:「現在還能醉嗎?要是不小心掉進去,哪還有命在!」
他深深吸口氣,醉意更退,然越讓人噁心,他道:「其實這股臭味,已是最佳解酒良方了。」
劉吉滿意頷首,轉向李喜金,訕笑道:「聽到沒有,下次你醉了,這就是你的下場!」
李喜金欲嘔:「饒了我吧,今後,說不定見酒即嘔!」越想越覺噁心,趕忙向苗如玉要來清涼藥抹在鼻頭,方自好過些。
房門已被開啟,另有一道鐵網門擋住,鐵門下邊乃實心,只有上半邊是網狀,且裝有彈簧,只要塞東西過後,立刻彈回原狀。
那強烈臭氣湧來,眾人不由退走數步,儘是捏著鼻頭,胃部已在收縮,幾乎隨時會嘔出東西。
還好,有人抹了藥,有人定力足,未當場失態。
唯獨田葉青,乍見無數指粗毒蜂如蒼蠅塞在鐵網上,只只沾粘臭液,瞧來既髒且惡,復加味道湧罩,登時翻胄,嘔出東西,臉色更形蒼白。
眾人見狀更噁心,紛紛讓他靠牆嘔個夠。
胡一鳴卻冷道:「養蟲的嘔蟲?這倒是唱作俱佳!」
似乎眾人多多少少有此想法,並未理會他。
劉吉轉問西門玉虎道:「你不是說餵了不少山羊,骨頭呢?」
西門玉虎道:「有的已清理掉……,有時候它們會飛出去,趁此清理,有的仍留在裡頭,只是在角落,未開門,看不見。」
劉吉滿意這答案,道:「我還以為它們餓得連骨頭都吞了呢!」
他轉向高化龍暗示,當時錢老頭被吃個精光之事似乎不正確。高化龍亦未敢再堅持。
畢竟他也認為有可能。
劉吉向苗如玉道:「它們應該就是專吃屍體的屍蜂了?」
苗如玉道:「不錯!和夫人寢室櫃子裡頭的屍蜂一模一樣。」
劉吉道:「通常要如何才能驅使它們?」
苗如玉道:「這麼噁心的東西,我可沒見過,也搞不清如何驅使,可惜以前未問過師父……」
劉吉喃喃說道:「倒是棘手問題。」
忽然間,他嗅到一種極淡,似乎發自某種植物樹枝之香味,皺眉道:「你的門,用啥製造的?」
西門玉虎道:「我怎知?這房子少說也有七八十年,我未出世便有了,不過公子放心,經過七八十年的門,怎還有味道?縱使有,也將被這些臭味壓下去!」
苗如玉亦嗅及:「這是新的味道?奇怪?」四處尋轉,想找出源頭。
然而來不及尋源頭,秘屋裡大群屍蜂突然瘋狂般嗡嗡震翅焦躁不安,不斷擠擠撞撞,似欲飛出。
劉吉怔詫道:「它們受驚了?還是肚子餓了?」
尚來不及多想,蜂群震翅嗡嗚大作,一大群直往屋角那秘洞鑽去。
那洞口只及兩個拳頭大小,蜂群卻如流水入洞,化成一條黑蛇般,準確無比地鑽了出去。
李喜金見狀大驚:「快追,妖蜂要逃了!」
此語驚得高化龍、胡一鳴急起直追。
但追出三數步,頓覺劉吉根本未動,兩人一愣,始想及蜂群如飛鳥,無所不達,憑自身這兩下子怎追得著?只好頓足回來。
胡一鳴打哈哈道:「下了樓梯,再退出去,蜂群不知飛往何處啦!」
他想自我掩飾,然卻欲蓋彌彰,還好,沒人理會他,落個自在。
高化龍不言為妙,只瞄向李喜金,疑感他怎未追去。
其實李喜金只不過通知劉吉,見人沒反應,他當然不動了,沒想到有兩個呆子動了,使他暗笑於心。
劉吉無瑕體會笑意,他深怕香味消逝似地,急問西門玉虎:「你時常聞到這香味?」
西門玉虎道:「不多,卻聞過。」
劉吉道:「何時聞過?」
西門玉虎道:「大都在蜂群離去時。」
劉吉道:「這麼說,這香味當真能引開蜂群了……到底是何東西?」
苗如玉若有所覺,道:「會是松杉之類味道?對了對了,師父曾說過屍蜂喜歡棺材味,這味道大概是松杉之類吧!」
不說不知,這一說,劉吉幾乎能確定:「不錯,就是松杉味,好端端地,怎會跑出此味道來?」
目光不禁落於西門玉虎和田葉青身上。
西門玉虎暢笑:「在下除了酒昧,大概只有汗臭味吧!」
劉吉道:「把門打開,東西可能在裡頭!」
西門玉虎道:「在下沒鑰匙,兩把全在他身上。」指向田葉青。
鐵門有兩鎖故有兩把鑰匙。
田葉青本是嘔得臉面發自,突聞此話,神情激怒即吼:「我哪有什麼鑰匙,你別血口噴人。」
西門玉虎笑笑道:「自始至終只有你開過此門,鑰匙不是在你身上,難道會是在我身上?」
田葉青怒道:「你……你血口噴人!」
他忍無可忍,復往前撲。
胡一鳴冷喝,一把揪住他手腕,斥道:「少裝神弄鬼,先搜你再說!」
說完,一手扣腕脈,一手直往他身上摸去,然而除了些許銀子,並未搜出任何鑰匙之類東西。
胡一鳴頓覺疑惑:「怎會沒有?」
田葉青尖厲斥道:「難道你們只會相信奸人之話麼?如此侮辱我,還不夠嗎?」
苗如玉皺眉道:「香味怎越來越濃?」瞧向田葉青,不敢當面指出。
胡一鳴聞言,像逮著什麼,登時冷笑:「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吧!」
說完,霎時搶身過去,往他衣襟一扯一拖,硬將整件外衫扯下,銀子、藥瓶霎時落滿地,卡卡碎爛不少。
其中一青瓶卻彈出兩把銅鑰匙,瞧得他自己兩眼發直,詫愣當場,靈魂驟失!
苗如玉則蹲身下來,拾起黃色丸子,捏開它,杉木香味立現,不便說什麼,已交予劉吉。
胡一鳴哈哈冷笑:「看你有何話說!」
鷹爪擒拿手奇快無比扣住田葉青肩頭,一手拾起鑰匙,晃向田葉青,要求認罪。
田葉青已然瘋狂,仍自猛撲西門玉虎。
厲聲吼叫著:「你為什麼要陷害我……」拳打腳踢,卻夠人不著,硬被胡一鳴給拖住。
西門玉虎冷笑:「我跟你無怨無仇,怎會害你?何況,只說出你在此養蜂,鑰匙也在你身上,如此而已,怎就說害你?」
田葉青厲聲道:「陰險的傢伙,你殺了錢老爺,還想栽贓給我嗎?是漢子就承認一切的行為。」
西門玉虎道:「我只是酒鬼,哪來時間殺人?田兄太看得起我了。」
此時胡一鳴早將鑰匙插入鎖孔,叭叭兩響,他欣喜喝道:「果真能開啟,物證已在,小子你如何解釋!」
田葉青怒極生悲,切聲道:「我沒有!我真的沒有!這一切都是他一手安排的,你們一定要相信我呵!」
胡一鳴冷斥:「相信你是一個可惡兇手,有話公堂上說去!」
田葉青悲極而泣:「天理何在!你們難道想讓真兇道遙法外麼?」
胡一鳴斥道:「兇手一向喜歡狡辯,不見棺材不落淚!」
劉吉把那黃色藥丸晃向田葉青,道:「這是你的?」
田葉青點頭道:「是的。」
胡一鳴冷笑:「終於承認了吧!」
劉吉道:「既然承認,還有話說?」
田葉青急叫道:「那只是隨身攜帶之急救丸,根本不是什麼引蜂丸啊!」
劉吉道:「事實卻有此功效!」
田葉青道:「一定有人動了手腳!」
劉吉道:「怎麼動?故意製造幾頓,丟到你瓶中?」
田葉青一時語拙,隨又切急道:「那味道根本不對,不是我的救命丸!」
胡一鳴冷笑:「當然不對,用來引蜂的,怎能救命!」
田葉青直叫一定被動手腳,卻甚難使人相信。
劉吉輕輕一歎:「田大夫,你最好想些更合理的解釋吧!我得暫時把你扣下,直到案情水落石出!」
田葉青更慌,急叫:「少俠明查,我哪有這能耐殺死錢老爺啊?這一切根本是個大陰謀,您千萬不要中人奸計,千萬替我伸冤啊!我無罪,快放開我啊!」
田葉青不斷掙扎,惹得胡一鳴火大,猛力一扭,抓得更緊,冷斥道:「狡猾傢伙,非得讓你吃不完兜著走不可!」
他已趁機刑罰,田葉青悶疼呻吟,淚水直流。
劉吉見狀,冷道:「一切我會有定奪,你就暫時認命吧!」
他一指點向田葉青昏穴,人一栽倒,一片沉靜。
西門玉虎皺眉:「他到底犯何罪?」
劉吉道:「謀殺錢老頭!」
「錢老頭真的被殺了?」
「不錯,被毒蜂吃掉腦袋。」
「哦?我倒所料未及,他養蜂是用來殺人……」
西門玉虎道:「若真如此,下次毒蜂飛回,得把它們燒死才行!」
劉吉道:「恐怕不會回來了!」
西門王虎抽抽鼻頭:「的確是件讓人無法想像之事……」
劉吉道:「所以,還得請閣下做證才行!」
「我?」
「不錯,歹徒總是喜歡狡辯,要定他罪,叫他俯首,得拿出有力證據,而你就是最有力人證。」
「我要證明什麼?又沒親眼見他殺人。」
「只要證明毒蜂是他養的便行。」
「這點,本人倒可證明!」
劉吉道:「那就好,你只要寫下『田葉青的確在此養毒蜂』便行!」
「要寫?」
劉吉點頭道:「口說無憑,何況,毒蜂很可能不回來,此屋亦可能被毀去,證據立即消失。」
西門玉虎頷首:「倒是有理,可惜我沒紙筆!」
「我有!」
胡一鳴帶點得意說:「干捕快這行,隨時要畫押,帶紙筆,方便多多!」
他伸手往刀柄扭去,打開雲頭,露了小洞,裡頭果然藏了不少東西,他抽出白紙,以及一枝帶有筆套之毛筆,交予西門玉虎。
西門玉虎笑道:「倒也方便!」
於是揮筆寫下字證,交還紙筆,歎了一聲道:「我只證明他在此地養蜂,其他的一概不知。」
劉吉笑道:「如此足矣!」從胡一鳴手中抽過白紙,吹乾墨跡,揣入懷中。
胡一鳴習慣保留口供,如今被抽,有點意外,但想及劉吉武功高出自己甚多,此案又以他為主,只好乾笑認了。
他裝回筆,笑道:「此事已了,可以回去審案了吧?」
劉吉頷首:「自該如此!」
他踹開鐵門,惡臭再度傳出,裡頭倒見幾具羊骨頭,其它只有髒枯汁液,讓人不敢恭維。
他一找到新證據,遂退去,引人走返大廳,胡一鳴親自押著田葉青跟在後頭,心情篤實不少,事情終於有個了結。
及至大廳,劉吉拜謝西門玉虎,不便多留,領著眾人匆匆離去。
西門玉虎愣坐當場。
良久良久,終仍灌酒一飲,縱聲長笑,喊著:「沒想到我賠上家當,他賠了性命,公平,公平,哈哈……」
笑聲醉狂,傳時甚遠。
劉吉等人聽及,直覺他似乎出了這口怨氣,恐怕又得醉上三天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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