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瑟哀弦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姑娘道:「小靜本是有名兒毒和尚,當時他用拍花迷術引他上雲南雞足山潛匿一時,隨後又帶他回來峨嵋山。在這一段過程中自然難免受苦,然而和尚不肯殺害他已經是奇跡了。據說和尚跟他祖父有什麼特別交情,所以手下留情。

    雷道和我父親對英侯都有緣,而且父親有意思把大姐招嫁他,假使他能答應,早也恢復自由了,偏偏這個人是條硬漢子,硬說跟什麼人已有婚嫁之約,寧死不肯負義。父親總算十二分愛惜他,有一天還設法讓他見大姐一面,以為年青人不過口頭硬,想不到人家居然心如鐵石。」

    「大姐也到雷洞去嗎?」

    「我們好幾年不去了,這一次算破例。」

    「你們不是跟老道學的法術嗎?」

    「小的時候跟他學,大了就不去了,老道不是好人……」

    鳳至笑道:「我說,卿本佳人,奈何從賊?明知妖道不足有為,為什麼服從他?」

    姑娘道:「你這話有語病,怎麼講不足有為呢?」

    鳳至笑道:「他不是長髮軍的妖師麼?」

    姑娘愕然問道:「你究竟還是滿人的奸細?」

    鳳至大笑道:「妹妹,請放心,石玉奇何至是如是不肖?不過,長髮軍絕不是弔民伐罪之師,你們也還是盲從瞎鬧罷了。這個等以後讓我慢慢解釋給你聽,現在請你再告訴我大姐對英侯有什麼批評?她恨他麼?」

    姑娘道:「你不要瞧不起大姐,大姐是個奇女子,她的胸襟學識恐怕你就未必趕得上。她對英侯的固執只有讚歎欽服,沒有一點妒意。」

    鳳至笑道:「這樣說她也十二分愛惜他了!」

    姑娘笑道:「你又胡說。」

    鳳至大笑道:「好,好。」

    姑娘道:「笑什麼?」

    鳳至又說:「好,好。」

    「瘋子,越講越高聲,怕不怕人家聽見呀!」

    「天下事大定矣,怕什麼呢?我們來設法營救英侯吧。」

    「這必須跟大姐商量,她肯幫忙才有辦法。」

    「你以為她不肯幫忙麼?」

    姑娘道:「那要看你表哥哥的手腕。他是英侯的第幾兄弟?」

    鳳至笑道:「他是老大。」

    姑娘道:「小靜告訴父親說英侯居長。」

    鳳至笑道:「弄錯了,他比英侯大一歲。」

    姑娘停疑了一下又問:「你們到底什麼表?」

    鳳至道:「姨表?」

    姑娘道:「英侯的母親好像不姓華?」

    鳳至笑道:「你底心真細。告訴你吧,家父跟龍老伯是拜盟兄弟,龍伯母和家母是結義姐妹,兩家人等於一家人,不然的話,在新疆那一次決鬥還能夠殺敗峨嵋五怪!」

    姑娘笑道:「這還像實話。你知道赤腳是雷道的什麼人?」

    鳳至道:「不知道。」

    姑娘笑道:「不知道我就不講了。總而言之我跟大姐姐都恨雷道,說起來他也算是父親的師父,我們應該尊敬他。可恨他太無人道。

    父親久隨妖師潛移默化,近來也變得不好,所以我很害怕。非費一番氣力,我們決難如願。

    現在只看你表哥跟大姐有緣無緣,有緣事或可為,無緣那是不堪設想。只有大姐能與鬼魅抗衡,她不幫忙,一切就都完了。走吧,看看她們倆去!」

    說完,兩個人並肩兒回去花園,遠遠處看梅問和蘭吟共倚著一塊立地太湖石,喁喁細語,狀至親匿。

    鳳妹妹不禁大樂,悄悄的捏玉哥哥一把說:「真是天意,他……他們也成功了!大姐很少跟人家這樣親熱。」

    她這邊講著話,那邊蘭吟覷見了,她從容的站好,含笑向梅問點點頭,說一聲「再見,」款步望天花樓而去。

    鳳妹妹睨著梅問問:「表哥,您跟蘭姐姐談得很好嗎?」

    梅問讓她喊聲表哥,便知道鳳至已經得手,喜上心頭,就也給她一個確定的表示,她叫一聲「鳳妹子」,說:「謝謝你惦念著,我們意見很接近,蒙她不棄……」

    不等人家講完話,鳳妹妹霍地扭回頭,伸出一個指頭兒指著鳳至說:「太便宜你們了!你們哥兒倆必須明白,唐家並不是三瓦兩舍人家,我們姐妹倆也不是下流愚賤,私訂終身事近荒唐,只因為個中諸多魔障,被迫從權……你們要存一分鄙笑的念頭,那是對我們不起!回去吧!三更天再來。」

    說著,她好像很慚愧又好像有點傷感的樣子,低了頭飛快的追上姐姐走進天花樓去了。

    梅問鳳至回去時,那一番歡喜情形就不是筆墨所能描寫的。

    梅問當然尤其開心,夫婿健在,情天可補,眼見苦盡甘來,月圓花好,這教她如何不快樂!人底心總是肉做的,如果再講無動於衷,那還算是人?

    梅姑娘所以可愛,就因為她是情性中人,當時她雖然竭力自制,還不免扯著鳳至拜她兩拜,拜謝她為她費盡苦心。

    她們倆為著避免谷加一家人疑心,午後仍然上一趟中峨山,回來已經日薄崦嵫,胡亂用過晚餐,依然一局圍棋。

    不過今夜的一局棋梅姑娘可不能昨夜那樣鎮定,一局未終她早敗個不堪收拾,鳳至自有一番戲謔。

    挨到三更天氣,她們換上一身衣服跳樓赴約,狐狸一般快的身法,頃刻間來到唐家別墅後院,角門上鳳妹妹迎出來把她倆引進屋裡。

    燈燭交輝之下,一把大圈椅端坐著唐夫人,似歡喜又似含悲,她怔怔地瞅著進來的一雙快婿。

    梅問鳳至立刻雙膝點地,拜倒地下。夫人欠身斂-,讓她們拜了兩拜便叫「請起」。

    一對假女婿齊肩兒站起來叫聲「娘」,夫人珠淚承睫慢慢地說:「兩位少爺,你們對蘭兒講的話確實嗎?」

    梅問趕緊說:「娘請放心,我們不敢味良心對不起蘭姐姐。」

    鳳至搶著說:「我們假使不懷好意欺負了鳳妹妹,天地不容神人共棄。」

    夫人急忙擺手說:「得……兩位姑老爺聽我講,我是唐家的側室,母女三人相依為命。你們岳父久隨惡道,毀滅人性,所作所為,上干天和下招民怨,今天我把蘭兒鳳兒許給你們兄弟,你岳父豈肯罷休?天大的干係有我來頂,你們救了英侯,火速回去成婚,我雖不幸,死亦瞑目……」

    鳳至慌忙跪下說:「娘,我要請您跟我們一道走,一切災難讓我們年輕的去擔負。」

    鳳妹妹得意地說:「是,娘不答應,你不要起來。」

    夫人道:「丫頭,你是不懂事!」

    鳳姑娘叫起來說:「要活一塊兒活,要死一塊兒死,我們嫁人享福,要娘留在家裡受罪,這是禽獸畜生,我不是禽獸畜生。」

    梅問這也跪下去說:「娘,我想,明兒請五老爺護送娘先離開這地方,最好去親戚家裡躲一躲,我們辦好事盡速找娘一同上道。」

    鳳至道:「娘,我們決不讓姐姐妹妹太冒險,只要設法教我們弟兄能夠踏進雷洞,姐姐妹妹只管回來。」

    夫人道:「我很感激你們,起來吧。我實在也捨不得……」

    說著滴下了眼淚。

    鳳至梅問起來兩旁侍立,夫人想一想說:「好,我答應你們的請求,我上成都你們姑母家裡去等清息。

    我還得告訴你們,惡道雷化廣具神通,並不武勇所能制服。好在蘭兒頗有道力,當能稍效棉薄。你們合力剪除雷化,造福無量。但不許傷害你們岳父性命,就是小靜和尚也應該留他餘地。

    明早我走了,你們好好的從長計議,一切讓蘭兒作主,三天以內必須動手行事,否則危險愈多。」

    說到這裡,蘭吟來了,她帶著滿臉沉著,把大家都看了兩眼,從容地說:「剛剛卜了一卦,卦爻大吉大利。已經請五爺趕快拾奪行裝,準備天一亮送娘上路。我們明兒晚上准四更天救人,五更天拚鬥雷道。

    據卦象看惡道罪惡滿盈,誅之並不費事。父親可能不在大峨,小靜應遭劫數。天心人事不可改移。議論紛紛,徒亂人心。我吩咐柳燕送來一台酒席,我們為娘餞行,為兩位弟弟接風,又算我們的慶功宴。」

    鳳姑娘一聽,又跳起來叫:「玉哥哥,你只看大姐臨事鎮定情形,就應該曉得她胸中抱負!來,上我書房去,我們痛快喝個通宵!」

    說著跳著領頭兒走了。

    一頓酒喝到窗紙初白,梅問鳳至悄悄溜回谷家。

    這兒唐夫人明白宣佈,說是去成都探望老姑太,隨身一對皮箱飽裝金銀珠寶,帶了柳燕林鶯,和兩三個得力老媽子,坐上肩車,讓五爺唐顏騎馬護送,逕奔成都而去。

    唐夫人走了,兩位姑娘忙著檢點應用傢伙。一天容易過去,早是金烏西墜玉兔東昇,三鼓初傳,人籟俱寂。

    這時光大蛾山上來了兩對假男真女,急弩離弦似的橫穿六十里羊腸小徑,翻飛八十四驚險山盤。

    四更天沒到,趕到一個石龕外圍,眼前只見狂風怒號,濁霧橫空,鬼影幢幢,星月斂影,使人毛髮悚然莫辨東西南北。

    鳳姑娘拉了鳳至一把,悄聲兒說:「這就是你昨天所講的奇門六丁六甲之法!」

    鳳至看看前後左右,才曉得果然厲害,她就不敢再多說什麼。

    蘭吟立刻拍散頭髮,反手背上抽出寶劍,蹈步作勢,向前領路,劍披荊棘,腳踹亂石,闖至石龕口外,劈倒一對皂幡。

    說也奇怪,頓時風清月明,幻景俱消。

    姑娘翻身笑道:「蘭弟玉弟進去救人,以速為妙。讓他換上衣服,交給兵器乾糧,火速下山,盡力疾馳,趕至嘉定府買馬一逕回家。路上不可耽擱,謹防小靜追蹤……」

    梅問連聲答應,拉著鳳至恨不得撞進石龕中。

    龕中鐘乳四垂,陰涼震齒,一盞瓦罐燈高懸崖上,碧綠的火焰映射著壁間神怪鐫刻,齜牙怒目狀欲噬人。

    當中石榻上英侯裹著一襲僧袍,縮做一堆。

    梅問撲進榻前,抖著手推了一下,不禁淚如雨下。

    英侯猛翻身大喝一聲:「禿子又來作怪!」

    梅問哭著喊:「英侯,英侯……」

    英侯滾下地,迫定梅姐姐臉上看,看,看著大叫:「姐,姐姐……我們夢裡相逢……」一邊叫一邊奮力把梅姐姐擒到懷中。

    梅問嗚咽著叫:「英侯快清醒,這不是夢中……」

    她叫,她掙扎,但英侯兀自死纏活扯決不放鬆。

    鳳至這只好過去,厲聲說:「英侯,放手,趕快換衣服,下山趕路!」

    英侯嚇得連連倒退下,死勁瞅著問:「你,你是誰?」

    梅問急忙追向前伏在他的耳朵邊,簡單告訴他一個節略。

    英侯又是一陣發愕,忽然歡喜跳躍,搶著給人家打躬道謝。

    鳳至正色說:「英侯,我們奉勺火大爺爺之命,上山救人除惡,不准你參加作戰,因為這一次是鬥法不是鬥力,法忌男人。你要立刻動身,盡腳程趕去嘉定府買馬火速進京,尊大人在家立等會面。路上不許耽擱,緊防小靜追襲。」

    她這邊講著話,那邊梅問就石榻上打開帶來的包袱,拿出衣帽鞋襪,銀錢乾糧和一枝長劍,接著說:「趕快結束,準備逃生!」

    一邊說一邊動手幫忙,鳳至這就走出龕外去了。

    龕裡一對夫妻大約又講些體己話,喝杯茶時間,他們雙雙出來。

    英侯匆匆向蘭姐姐鳳妹妹作個長揖,叫聲「再見」,拔步飛奔下山。

    鳳至天生一雙夜眼,她直望到不見形影,這才笑道:「表哥,怎麼樣,我要不撒謊說勺火大爺爺命令,老伯在家立等,他還肯這樣乾脆走麼?」

    梅問含笑道:「我想呢,他好意思拋下我們。」

    蘭吟道:「現在就上雷洞去,鳳妹妹幫助我破法,玉弟弟使利器行刺,蘭弟緊隨接應,必須膽壯心細,危急時我自有辦法。」

    說著,她仗劍領先,教梅問跟著走,背後鳳至,鳳妹妹殿後。

    四個人魚貫著走了一程路,一陣陣雷聲隆隆,風沙卷地,再拐了一個彎,但見旗旛隱約,刀槍如林,恍惚如入迷陣,眼看千軍萬馬奔騰,耳聽風雨鼓金俱發。

    蘭吟至此,小立察辨生死門戶,從容笑道:「此諸葛武侯八陣圖之濫觴,不過幾塊石頭作怪。鳳妹快動手啦!」

    鳳妹妹笑道:「我要教玉哥哥懂些厲害,看他以後還敢胡說八道!」

    雖然這樣說,她倒是立即爬在地下奮力搬移石頭。蘭姑娘駢指作訣,訣引劍舞,人隨劍進頃刻走到洞外。

    洞門大開,燈火通明,蘭吟面對洞門舞劍不停,以目示鳳至行事。

    鳳至急由梅問手中奪去匕首,伏身蛇游入洞。

    眼窺洞後石案上火炬高燒,案頭爬著雷化妖道,呼呼打睡夢入沉酣,赤條條一身雞皮癩癬,狀若伏蛙。

    案前倒豎一柱木樁,鋼環鐵練捆綁著一具女人肢體,破腹開膛血流下注,承以銅盆滴瀝有聲。

    案旁盈丈石榻,橫陳著七個少年村姑,玉腿弛張,渾無寸縷,呻吟抖顫,就……

    鳳至瞠目直視,驀地憤火中燒,頓忘生死,腹背攢勁,托地魚躍,一陣旋風捲到案前,皓腕疾揮,匕首驟落,力猛刃鈷,撲嗤一聲響,切下惡道一顆斗大頭顱,斷了蔓冬瓜似的滾落案下去了……

    □□    □□    □□    □□天地間不管為善的還是作惡的,他們都有一股氣支持他,驅策他,勇於為善或者猛於作惡,氣餒則敗。

    氣由於善叫做正氣,正氣磨而不餒,如日月天行炯耀千古。氣出於惡謂之戾氣,戾氣凝陰聚毒,如鬼火幻燈,不過磷亂一時。

    再說,一個人都有自知之明,審判善惡最公道的就是自己一顆良心。經過良心的洪爐不斷陶冶,為惡的人內咎神明,其結果戾氣由餒而衰而絕。到這時期他就必然的要受懲罰。懲罰沒有更好的定評,不妨稱為報應。

    報應與其認做迷信不如說是自然道理,這道理是人與人之間,最可靠的不可逃避的法律!

    雷化,他是小靜和尚一班人的老師,不特拳棒了得,而且水性精通。

    少年時闖蕩江湖,橫行霸道,獨往獨來,流毒大江南北,殺人如麻。中年初屆,又受了白蓮教衣缽真傳,戾氣囂張如虎戴角,當者披靡,莫與為敵。就是勺火頭陀,賈春保,李念茲等一代霸才,卻也害怕他幾分,不敢或攫其鋒,更不要說這些後生小輩。

    晚近三十年他已到九十高齡,戾氣垂絕,自虞食報,唯恐不測,因此不由他不設法逃避。他佔住了大峨山雷洞,自稱雷神,以邪術幻為風雨雷雲封閉洞口,冀作久隱老死之計。

    卻因為過份的心虛膽怯,又使他著意於自固精力,以備萬一,於是他經常殺人飲血,御女采陰力求挹注。

    三十年以來也不曉得又作了多少孽,殘害了多少女人,誰能料到他終於死於賈鳳至姑娘手中呢!

    前幾天他就覺得精神有點恍惚,他拚命殺人飲血,拚命作踐女人。今天一整天他就戕害了三個村姑,他飲了過量的人血,以致昏迷沉醉伏案假寐。

    恰在這時候,鳳至姑娘悄然猝入,不費吹灰之力,一匕首斷送了妖道一百二十年道行,你能說這不是報應嗎?

    鳳至唾手立功,不禁狂喜歡呼,嚇得石楊上那些裸露的村姑呆若木雞,兀自動彈不得。

    經過梅問向前一再解釋,她們驚魂稍定,反而羞愧無地自容,紛紛下榻,爭取衣著,一霎時狼奔豕突,鬼哭神號,眼前只見一隻隻白羊闖來滾去,那情景實在可憐亦復可憫。

    這當兒洞外蘭吟姐妹聞聲已知得手,姐兒倆引手加額緩步進洞。

    大家正在分發那些村姑急速下山逃生,忽然洞後暴雷似的一聲斷喝,黑暗裡跳出一個禿頭大和尚,眼射凶光,精神虎虎,單臂挺著竹節鋼鞭,搶到石案旁邊看一看雷化斷頭伏屍,雙腳迸跳,吼叫連連。

    大家都認得他是小靜凶僧,立刻拔劍備戰。

    其間只有梅問一人顧慮到和尚見過她,怕讓他指破行藏,蘭吟決不答應,因此卻步不前,逡巡躲閃。

    鳳至曉得她有重大為難,急忙以身遮蔽她,高聲喝道:「表哥,快去守住洞口,這裡事你就不要管!」

    梅問不作聲迅速走了。

    和尚不認識鳳至,瞅了半晌又去看住蘭吟,厲聲叫:「丫頭,你謀逆帶人行刺祖師爺!」

    蘭吟應聲說道:「順天應人,何謂謀逆?」

    鳳姑娘接著說:「和尚,扔下鋼鞭亡命去吧,我們放你逃生。」

    和尚大叫道:「好丫頭,不是你們姐妹背叛師門,誰還能走進雷洞?你們也必是為龍英侯而來。禽獸!和尚今天不殺你誓不為人!」

    叫著舉動鋼鞭,逕奔蘭吟。

    鳳至聳身曲踴刺斜裡揮劍疾出,一劍磕開鞭,引吭高叫:「蘭姐鳳妹讓開,看我打發和尚往西土!」

    一邊叫一邊接連幾手狠刺狠劈,劍如雨急身若游龍,直把和尚殺個踉蹌倒退。

    和尚大驚失色,瞠目大叫「慢來,慢來!」

    鳳至從容收劍,駢足屹立,含笑問道:「和尚,你還有什麼可說的?投降嗎?」

    和尚喝道:「胡說,我要曉得你是誰!」

    鳳至笑道:「家住新疆,雙姓石華。」

    和尚怔了怔大叫道:「冤家路窄!你又是華盛畹的兒子?」

    鳳至道:「和尚,你一生慣用淬毒兵器,流禍江湖,神天共憤,報在今日。我們鑒念你不殺龍英侯一點好處,不咎既往,你趕快投降啦!」

    和尚忽然仰面長笑,笑罷又把鳳至看了兩眼說道:「你兄弟姐妹儘是英才,你尤有種,龍俊侯技亦頗不弱。

    我與龍季如友誼至深,所以不忍殺害英侯。當時決鬥場中,我要不拋下俊侯讓他抽身接戰赤腳師太,英侯就該死在毒劍之下。

    但我和尚師門兄弟四人,一旦慘死龍璧人手中,此仇怎能放過?禁閉英侯,不算和尚狠毒。

    和尚生平助弱鋤強,衛道重義,自信並無重大罪惡。師門流毒禍人,和尚屢諫不從,今日滅門絕類,事非偶然。雖然,我和尚豈可戀生惜死!小輩,你們全上來吧!」

    鳳至道:「不,和尚,你講的話近情合理,我們非常感動。你走吧,走吧……」

    和尚驀地大喝一聲,揮鞭疾取蘭吟。

    蘭吟遵奉母命,不願迎擊,撤身疾退。

    鳳至料到和尚已有決死之心,終不可免,翻身騰躍,振劍進撲。和尚單鞭急架交還,彼此搭上手酣鬥三十餘合,勝敗未分。

    鳳至暗裡發愁,她怕的是蘭吟姐妹的父親唐古樵趕來參戰,父女為敵,諸多不便,心裡著急,手上加力,頃刻之間,接二連三變了十幾種劍法,殺得小靜和尚不住叫好。

    人家每變一種劍法,他倒是都能夠喊出名堂,而且仍然應付得開,鳳至也就不免欽服。

    看看又鬥了二十四回合,和尚自知不敵,深恐敗在小輩手中壞了一世英名,急忙乘機跳出圍外,瞠目斥叱,大呼「師父」,「師兄」……洞裡回音四應,雷鳴大作。

    鳳至略一停疑,眼見和尚回鞭猛擊禿頭,頭骨粉碎,腦漿迸流,大和尚拋鞭摔倒地下圓寂歸西。

    一霎時群響皆息,人影頓寂,燭焰無光,陰風驟起,風至蘭吟四目互視心顫不已。

    梅問翻身進洞,一看和尚慘死情形,不覺盈盈下拜,淚流滿面。

    鳳至趕緊向前一把拖她起來,歎口氣說:「自作孽不可活,讓他升天去吧!我們要辦的事還多呢!」

    說著又對二姑娘笑道:「鳳妹妹,麻煩你送這些村姑先走一步好不好?我們隨後就來。」

    邊說,邊拉梅問向洞後走。她們出來時各挽著一個包袱。

    蘭吟站在燭光下,怔怔地望著說:「兩位,聽我一句話,雷洞所有書畫典籍,決於人類一無好處,不應妄自取攜。否則必招物忌。」

    鳳至讓她這一講立刻兩頰飛紅,急忙扔下包袱,笑道:「是,姐姐,我是好奇,這裡也有點財物,我還想帶回去送給那些被害的村姑家屬。」

    蘭吟搖搖頭笑道:「不要啦,盜泉之水,何苦呢!家裡還有些錢,要辦賑濟儘夠挪用,這都不忙。鳳妹妹已經送人下山,你們兩位也就走吧!我留下封閉洞口,等會兒見。」

    說著,她過去接下梅問手中包袱,也拿去排在地下,點了一把火待燒,回頭又向梅問鳳至含笑揮手,梅問鳳至這就只得走了。

    走到半山天色已經發白,可是霧氣愈重,前不見鳳妹蹤影,後不聞蘭姐姐氣息。

    梅問笑道:「他們怎麼搞的?一個去得太快,一個又似來得太慢。」

    鳳至道:「鳳妹妹山路熟悉,她帶著許多尷尬村姑必然走了捷徑,所以去得快。蘭姐姐她一定掩埋雷化和小靜的屍骸呢,看她那個樣子是一個性情中人。我們歇歇吧,她總也快來了。」

    說著,她就揀了一塊乾淨的石頭坐下了,梅問兀自站著不住回頭。她們都帶著一身露水,這一歇下來便覺得一片冰涼。

    鳳至笑道:「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你不看滿山雲形霧光,我們不就在瓊樓玉宇之中麼?」

    梅問笑道:「人家講月亮呢,你硬借來說雲霧啦。」

    鳳至道:「你這叫做泥古不化,月亮不過冰世界,雲彩才是生動的瓊樓玉宇呢。」

    說到這裡,眼見山上一片濃霧漫天,雷聲大作,頃刻間狂風捲起,天容陡變。

    梅間吃驚道:「真的天有不測風雲,剛才還不是頂好的天氣。」

    鳳至笑道:「傻瓜,蘭姐姐在作法封閉洞口哩。她馬上就到,這六十里的小徑,我倒要看看人家怎麼下來的。」

    說著,她又站了起來。

    約莫喝杯茶時光,抬頭看見半山飛出一條黑影,像一隻皂雕又像一匹狐狸,忽而穿林高舉,忽而披草疾馳,百尺懸崖直上無忌,千尋深澗橫躍如飛。

    看得鳳至心驚膽怕,她怔怔地叫:「梅……看見嗎,人家這是怎麼樣的輕功腳程呀?」

    梅問道:「我看不清楚……霧氣太重了……有條黑影子飄上飄下……別又是幻術吧?」

    鳳至道:「笑話,你簡直侮辱人,明明是極好的壁虎功,游龍術。」

    梅問歎口氣道:「山上有天,世外有人,我真不敢再說武藝了。」

    鳳至一疊聲叫:「別說,別說,來啦,來啦!」

    話聲未絕,一陣風緊,大姑娘蘭吟落在面前站住,堆著滿臉笑容,慢條條地說:「對不起,我走得慢了一點兒……」

    鳳至搶著去牽起她一隻手,拚命的搖,邊搖邊說:「姐姐,姐姐,你這一身好輕功,難為你怎麼練出來的!」

    大姑娘紅著一張臉,奪著手說:「慚愧,慚愧,我比不上你……你剛才拚鬥小靜,那幾劍,我平生就沒看見過。」

    鳳至是太興奮了,她忘記了自己改扮男人,拉緊人家手兀自不肯放鬆。大姑娘奪了半天不回來,她的臉更紅了。

    還算梅問明白,她趕緊說:「弟弟,放手呀,幹麼只管拉拉扯扯……」

    鳳至一聽,恍然大笑,急忙鬆手向大姑娘作個長揖說:「姐姐請原諒,我是樂昏了。」

    回頭也給梅問一揖到地,笑道:「哥,饒恕我,別怪,別怪。」

    讓她這一鬧,大姑娘越發難為情,她扭著頭望到山下說:「我們走吧,時候不早了。」

    梅問道:「還是快一點好,免得路上碰著人。」

    鳳至笑道:「你要快嗎?」

    說著,她一聳身,出去足有七八丈遠近,一連幾個虎跳,人就不見了。

    蘭吟笑道:「好快的身法,可是好像腳底下有點不便?……」

    梅問暗裡吃驚,趕緊說:「是,她太淘氣,剛才下山不曉得怎麼搞的,扭了一下腿腕子。」嘴裡講話,走路再也不敢大意,因此走得相當慢。

    蘭吟倒是不肯拋下他,一路跟在他背後,指點著告訴他山上許多古跡,神話。走到山麓時,太陽已升上來很高了,總算腳程不太緩,趕到家也不過卯末辰初光景。

    遠遠處看谷家打穀場上,鳳至換了一身長袍紗衫,高坐竹椅子上品茗。旁邊站著谷媽媽,手中恰端著一木盤兩大碗熱騰騰的點心,看樣子大約是麵條。

    蘭吟笑道:「真快,他這不回來好半天工夫了?我是不便進去,還得趕回去幫忙鳳妹妹辦理賑濟,那些蒙難的村姑太可憐,必須救助。

    你們歇歇吧!記著上我那邊吃中飯,下午各自拾奪行裝,晚上還得好好睡一覺,明兒一早動身還不遲。一切都由我派人預備,你們倆就不用操心啦!」

    說完,她兩條腿一攢勁,人也就飛也似的走了。

    第二天一清早,他們兩對假夫妻帶著兩個男跟人,一共備十匹高頭駿馬,馱著人載著行李逕奔成都府。

    在一位叫章拾義老紳士府上見著唐五爺和唐夫人,那是蘭吟姐妹姑丈的家。

    他們住了兩天,章老一對老夫妻十分愛惜兩位銀樣蠟槍頭的侄女婿,慰問慇勤,備承款接。

    隨後他們老少男女一大批人馬就又啟程進京,一路上無非饑餐渴飲,晝行夜宿,這都不在話下。

    □□    □□    □□    □□龍飛龍英侯,當時他與小靜決鬥不幸遭擒,雖然和尚顧念前人舊契不肯殺害他,可是乃翁龍璧人一日之間剪屠了和尚師門兄弟四人,這使和尚不免移恨洩憤於後人身上。自從被俘,窮受磨難。

    和尚會點穴又會拍花迷術,他要他睡覺就給點了睡穴,讓他去呼呼酣睡,人事不醒。

    臥則不做聲,便給他點了啞穴,教他一天到晚成了傻瓜,只會翻白眼流口涎,一句話也下能說。

    要他走路時又給他頭髮縫裡貼上一塊迷藥餅,那情形更可慘,他就受了極重的催眠術,總是迷迷糊糊的,乖乖的背上大包袱,跟在和尚後面蹦蹦跳跳。

    和尚先把他藏在亂山中,後來帶他去雲南,在這些日子中他變成一個又瘦又髒又醜的小伙子。

    和尚大約還不願意把他弄死,所以終於帶上峨嵋山。

    老道雷化待他還好,唐古樵尤其賞識他,不准和尚再作踐他,親自用奇門遁甲術將他禁閉石龕以內,雖則仍然談不到自由,但起居飲食總算安定,究竟年輕體壯,不久時間他就恢復了健康。

    這時候唐古樵好容易說服雷化,決定把蘭吟招贅他,可是大少爺不愧是一條義烈漢子,他不但不投降雷化,不願認賊為岳,而且親見蘭吟花容月貌,絕世風姿,他兀自無動於衷,一心都在梅問大姐姐身上。

    唐古樵使盡硬軟工夫,愛撫威脅並用,到底還是無奈伊何。

    這當兒雷化唐古樵竟然會原諒他,沒將他處死,那實在只可說天意。

    他被禁石龕又是幾個月光陰,在別人必然要感覺到度日如年生不如死,奇怪大少爺有大少爺的自信心,他總認為自己死不了,父親,師父,兄弟必有一天來救他。妖道雷化毒和尚小靜必有一天遭逢天誅,因此他雖然苦悶卻不悲觀。

    想不到這來救他的竟是心上人梅姐姐,他那一份驚喜狂歡就不是什麼可以形容的了。

    當時梅問只能匆匆地告訴他一些經過概略,可是他總知道來救他的全是姑娘們,而且那個假貨賈鳳至,長得頂好,講話頂響,武藝頂高明,料事周到的竟是石玉奇哥哥的嫂夫人,這一下他當然就更開心。

    那時光他對梅姐姐不免戀戀不捨,但聽說父親已經回家,母親在倚閭盼望,遊子思親之心畢竟急切,所以他就不能多事逗留,一股作氣跑下山,晝夜兼程披星戴月,直奔進京。

    北京潘公館這幾天確然頂熱鬧,原來松虎男街奉婉儀浣青之命,疾馳華山報告梅問被誣入獄消息。

    偏偏山上只剩一位勺火祖師爺和順侯,大家都到新疆哈薩克去了。勺火頭陀專心一志教練順侯,決計不管閒事,虎勇只好輾轉趕路入疆。

    當日大家聽完虎男一篇詳細敘述,盛畹和蕙容氣也氣死了,她們母女恨不得插翅飛人中原。

    璧人和松勇卻顧慮到玉奇跟菊冶蘭韻恰好人京,怕只怕他們小兄妹不懂事鬧出更大岔子,以此都想急速回家料理。

    經過一番商量,其實也無所謂商量,李念茲祖師爺一句話,他老人家吩咐璧人讓大家回去北京一趟,小兒女應該成婚的統統辦理成婚,應該分家就給他們分家,潘龍石查華五家嗣續必須弄個清楚,然後分別掃墓,各自歸宗。

    師父的話璧人那敢不遵?於是大家立刻預備行裝,剋日啟程。

    人多了恐怕路上太招搖,虎男和恭侯俊侯走了第一批,盛畹蕙容敬侯安侯隨後出發,璧人跟松勇直等兩批人馬走了三天才動身。

    他們老弟兄胸懷坦蕩,一路上仍然野鶴行雲,流連山水。

    那天薄暮時在潼關一家小酒店裡遇到了賈春保老英雄,雖然彼此不相識,但彼此風標氣概都不俗,彼此都動了心。

    璧人松勇過去給前輩報名請安,賈老英雄快活得掀髯大笑。

    三個人足足喝了兩罈子酒,談的話就太多了。

    當時璧人聽說玉奇聯姻賈氏,梅問平反冤獄,已是樂不可支,再一曉得英侯可能尚在人世,乃至老英雄派遣鳳至梅問入川營救一番安排,不禁雀躍三尺,歡喜下拜。

    他們一頓酒喝個銀燭三拔通宵澈曉,一聲珍重,勞燕分飛。

    賈老英雄此去華山,歸岫白雲長隱不出,送走了老哥哥勺火頭陀往生西土,他又繼續教育順侯五年,世緣頓斷無疾而終。

    那時候順侯已經二十三歲,四少爺性情恬淡,又為著感念前輩兩弟兄訓誨深恩,痛發宏願,承傳衣缽,虔奉骨灰,終身佛門弟子。這裡表過不提。

    □□    □□    □□    □□璧人和松勇趕回京都,也不過比畹盛等落後十來天,就這十來天,家裡一大群人已經焦急得如坐針氈,萬分按捺不住。

    原來風至梅問兩人無故失蹤,事實上誰都摸不出個中真相。

    就說浣青也還是莫名其妙,她一向只是裝作鎮靜,設辭安慰大家,後來日子長久了,笑息杳然,她暗裡儘管吃驚,外表仍然不慌不忙,因此大家都相信得過,差喜太平無事。現在盛畹來了,這就不能不講實話。

    這一下第一個玉奇先嚇壞了,菊冷蘭韻也氣壞了,要不是明知璧人即日可到,誰還能留下他們兄妹守在家裡乾耗著等呢!

    當日璧人一到家,大家立刻包圍他,告訴他,請教他該怎麼辦?

    做夢想不到,就只聽他講了幾句話,大家立刻色然而喜,哄然歡笑,菊冷蘭韻姐兒倆狂得一個抱住浣青,一個抱住盛畹直跳直叫。

    尤其是查老太太,她老人家索性連眼淚也快活出來了。

    璧人他到底怎麼講的?

    他講:「大家放心吧,英侯平安無恙,兩位少奶奶即日可以歸來,同時石龍兩家長男各自多娶一房媳婦……」

    這幾句話還不夠破啼為笑嗎?

    然而浣青盛畹仍然不滿足,她們迫著璧人把話講清楚。

    璧人只得將賈春保前輩所透露的秘密,和盤托出告訴大家,而且還把玉奇喊到跟前,鄭重告誡他到時必須順從鳳至底意思,不許違拗。

    說得玉奇一肚子驚疑不定,低頭唯唯而退。

    璧人趁松勇紅葉在座,要求大家出點主意,商量應該怎樣應付唐家兩姐妹,如何解釋騙局?如何使她們就範?

    璧人最愛紅葉,深曉得地腦筋清楚,心地明白,而且能說會道甚有機變,所以講話時頻頻向她注目。

    婉儀看出璧人意思,當即笑道:「姑奶奶一定有辦法,講講道理我們聽啦!」

    紅葉,她雖然沒拜在浣青膝下,可是無形中浣青總當她是乾女兒,一家人也認她干姑太,小輩的姐妹弟兄誰又不看她親骨肉好姐姐?因此她就成了寶貝,智囊。

    當時她想一想說:「太太,我想,騙局出自我們這樣人家,自然說不過去。不過凡事都有個不得已,從權達變。再說設計騙局的是我們石龍兩家的祖師爺,也不容我們違背意旨。我以為唐家人假使明理,也許會原諒我們這兩點。太太,您講是不是呀?」

    婉儀道:「這算你先把騙局兩字推翻。底下呢?」

    紅葉笑道:「我們就怕不能自圓其說,推不開騙局,騙局重擔讓賈老前輩挑去吧。底下的事必然好辦,第一梅妹妹鳳妹妹都是頂賢慧亮達的人,難道她們倆還有什麼不願意受點委曲的?自作自受,千肯萬肯,她們自會向人家姐妹求情乞懇,賜恩領罪。

    這就不怕有嫡庶大小之分,梅鳳決不至爭嫡,長輩也別管小夫妻什麼偏正之分。現放著玉弟英侯都是美男子,美丈夫,人家有不肯就範之理?

    梅鳳姐兒倆改扮男人雖然好看,究竟缺乏男子氣。說雄渾豪邁,瀟灑風流,就不足與哥兒們相提並論哩。所以我認為好辦。

    然而問題也有一個,那是要請教玉弟英侯是不是要來一下假正經,假道學,不二色,不兼愛,玩一套薛丁山三難樊梨花,那就很糟糕,很討厭啦……」

    說到這兒,紅姐姐拿手帕掩著嘴,眼看站在一邊十分不自在的玉哥兒,吟吟地笑。大家也都笑了,笑得玉哥兒只好順腿兒溜走。

    聽了紅葉一席話,大家都好像有了把握,於是便忙著修理房子調理房間,請雇僕人,添購傢俱,置辦新娘子鋪蓋,妝奩,以及零星應用物件。

    看看忙了個把月一切停當,英侯恰好趕回了。

    大家像捧著月亮一般歡喜,母子兄弟姐妹圍個緊,說不完講不完的直聒噪了兩三天,兀自不能寧息。

    但英侯對梅問鳳至後來辦的事也不明白,他只是說當他脫險下山時,她們和唐家兩姐妹還留在大峨山,究竟有沒有去找雷化拚鬥,他總弄不清。

    以此大家又都捏著一把冷汗,放心不下。還好,英侯到家不及半個月,這天下午未時正,看門的老王進來回話,報說兩位少奶奶押著兩輛車馬,十來匹馬回來了。

    大家一聽,紛紛都向門外跑,好在一家上下人等早就領下浣青吩咐,不許大驚小怪多口多舌,所以情形還不太亂。

    璧人走在前面,爺們自然不敢搶先。姑娘們卻不管,蕙容菊冷蘭韻架著紅葉大姐姐,一窩風就吹走了。

    等到太太們趕到門樓,璧人恰好側著身陪唐五爺唐顏進內。

    五爺非常客氣,一路左右哈腰拱手,滿口勞駕,可笑娘們一心都在蘭吟姐妹身上,倒是沒有人搭理他。

    這時唐夫人在下車,梅問鳳至兩邊伺候,這時迎接的太太們各有各的門檻,玉姨太玉屏趕緊向前攙扶,浣青和盛畹並肩兒立在台階上迎接,老姨太婉儀就只走到大門口站住,查老太太她卻守在前進廳屋上立等。

    紅葉蕙容等一班姐兒,她們匆匆的先給唐夫人見過禮,立刻過去把蘭吟姐妹包圍上,一霎時柳顫花搖,鶯鳴鵲笑好不熱鬧。

    百忙裡鳳至望見玉奇英侯躲在婉儀背後裝傻,猛可裡叫起了:「你們來呀,來攙攙媽呀!」

    讓她這一叫,大家都回頭看,看得哥兒倆夾耳根一片通紅。

    當然他們可不是不懂規矩,沒辦法還是硬著頭皮出去打腔兒請安。

    鳳至會作怪,她一邊推開玉姨太,一把卻把唐夫人一隻臂膀交給玉哥,玉哥兒能不管?

    那一邊梅問也不太老實,來個如法泡製,她也捉住唐夫人右邊手去搭上英侯左臂,同時她還要說:「媽,他就是英侯,媽和爹不是都很愛惜他嗎?」

    唐夫人糊里糊塗的,看看這一邊說:「啊!英哥兒,恭喜啦,你先到家。」

    回頭又望那一邊說:「這位?……」

    鳳至笑盈盈的回話:「我的哥哥,也叫玉奇……」

    唐夫人微微一怔,鳳至笑著說:「他是珍奇的奇,我是虛字的其……媽,別管那一個奇,只問他是不是比我漂亮。」

    唐夫人點了一點頭,說:「是,好像比你雄壯得多。」

    他們嘴裡講話,腳底下兩步路就走近台階,浣青盛畹搶著相見問好,鳳至還在回頭對後面人家二姑娘說:「鳳妹妹,你也說他是不是比我好看?」

    二姑娘只管跟菊冷講話,理也不理。大姑娘蘭吟可就動了三分疑心。

    大家進內,落在廳屋上又忙了一會見面禮。盛畹擁住二姑娘,浣青拉著大姑娘,真真越看越愛,越談越親熱。

    坐片刻喝杯茶。婉儀便請唐夫人女花廳裡更衣,兩位姑娘卻讓紅葉蕙容菊冷蘭韻俘虜了去。

    晚上一頓接風酒,直鬧到三更初才敵,退了席唐夫人趕不及的回去就寢。

    唐五爺酒灌足了由恭侯陪他睡在文昌閣,大小爺們全住在男客廳。婉儀浣青玉屏也都歇下了,查老太太自然更不必說,整個潘公館陷於靜止夜幕裡。

    然而這時卻有一處頂生動的場面,地點是梅問的新房子,當中一張嵌鋪大理石的圓桌子,上面排著一盤盤時新的水果,圖坐桌沿吃果子的是紅葉大姐姐、蕙容二小姐,菊冷三姑娘、蘭韻小妹妹和唐家兩位女公子。

    大家都喝過一點酒,臉龐兒都是紅馥馥的,眼睛兒都是水汪汪的,鬢絲兒都是蓬鬆松的,每一張嘴巴裡在吃又在說,在笑又在叫,脂粉流香,環釧齊鳴,一片旖旎春光真是個難描難畫。

    這些人中間年紀大的要數紅葉大姐,但是她還很美,不單是不老而且頂活潑,頂神氣,可是她總自稱老太婆,再不然就是老姐姐。

    這會兒吃光了盤裡水果,老姐姐親自去舀了兩盆水,讓大家洗過手重來入座。

    她笑著說:「各位姑娘,老太婆有個故事娛賓,請大家靜聽……」

    菊冷蘭韻曉得她要講什麼,她們當然不響。唐家兩位姑娘卻是真愛聽紅姐姐講話,她們姐妹倒是一疊聲催她快講。

    紅姐姐又笑笑,然後拿定顏色說:「過去有兩姓仇家決鬥,死的死了傷的傷了,這都沒關係。其間卻有一個少年公子,武藝雖然不太差,可是運氣欠佳。他的敵對恰碰著有名前輩好手,當場被獲遭擒,身為俘虜。

    仇人使用拍花迷術,將他一直囚禁在深巖古洞,外面卻又散佈流言,說已經把他支解割截,暴骸山中……

    這一來可苦壞了公子的未婚夫人,可憐後死有千哀,你想這底下日子怎麼好過?本來麼,人世間有氣節的女人也還多,烈女殉情算什麼。

    然而翁姑在堂,倚閭望子,為著為丈夫盡孝,這位夫人千里來歸,上門守節。白髮慈姑,紅顏幼婦,流淚眼看流淚眼,斷腸人伴斷膽人,淒涼哀怨,舉目無歡,你說,這慘不慘呀……」

    說到這兒,老姐姐驀地拍一下桌子,接下去說:「還好,為善之家必有餘慶。這天家裡來了一位擊技前輩,講起來老人家就是那位公子的祖師爺,他告訴一家人,公子仍健在人間,眼前是禁閉在某一處名山,某一個洞府,可以設法營救。

    不過救人先要破敵,敵人是個妖道,不是專靠武力所能操勝,唯一希望只有勾結內應。妖道有個心腹親信大檀越,府上有位好夫人一雙好小姐,母女守正不阿,深恨妖道禍世害人。小姐一身能耐,巾幗奇才,說勾結就必須聯合她們。

    然而人家一對兒名門淑女,也還能那麼容易勾結?巧在姐兒們還在待字閨中,自然可以說少女『懷春』哪!但是不是無妨以吉士誘之呢?」

    聽到這兒,人家二小姐實在忍不住了,她笑起來說:「大姐姐,你這故事就不要講啦!倒是那一位上門守節的好夫人,趕快請出來讓我們見見吧。」

    紅葉又拍了一下桌子說:「忙什麼呢,聽呀,好的在底下啦……說吉士,公子的弟兄們實在都不錯,風流倜儻,文武兼資,可是出門的出門,小的又太小,緩難救急,事迫從權,祖師爺的命令,選定了他老人家新婚剛滿十日的孫……」

    講到「孫……」講故事的故意停了一下,眼看人家大小姐臉上微微有點變色,二小姐卻睜著大眼直等下文。

    紅姐姐笑笑又說:「老人家選定他新孫女兒和公子的未婚夫人,改扮男裝,望門投止,譜亂鴛鴦……」

    這幾句話講得飛快,二小姐不禁低叫「騙局……」

    紅葉站起來了,她說:「騙局麼?是,祖師爺垂憐節婦,設此騙局。然而公子孝義傳家,決不負人,金屋報恩,事在此日!來啦!你們還不來!」

    話聲未絕,門上竹簾子一動,並肩兒進來兩位少奶奶,粉潤脂酥,雲鬟霧鬢,遍身羅綺飄香,一對紅菱點地,細步伶仃,望著蘭吟盈盈下拜。

    大小姐急忙欠身起立,淒然說道:「兩位姐姐請起。」

    梅問頓首流淚說:「姐姐千萬原諒我。萬般無奈……」

    大小姐眼眶兒也紅了,彎腰伸手把人家給攙起來,苦笑著說:「姐姐松柏堅貞,人天共仰。蘭吟姐妹少效棉薄,不敢怨言。」

    梅問倚在人家臂彎裡,一邊流眼淚,一邊笑著說:「姐姐,我有一句話必求採納,當時爹和媽很愛惜英侯,有意讓姐姐下嫁他,他不該妄多顧忌,不敢高攀。現在我來替他向姐姐求恕,懇婚……」

    大小姐立刻搖頭,剛待推卻。

    竹簾子又是一動,英侯玉奇聯臂闖入。

    先是英侯搶一步過去,打過-兒飛紅臉說:「英侯給姐姐請安。」

    大小姐下死勁看他一眼,嘴裡說:「下敢當,少爺……」

    二小姐環抱著兩邊手,抿抿嘴搶著說:「姓龍的,你現在願意了?……跪地求吧?」

    鳳至忽由地下爬起來,一把擒住她說:「人家求人家的,你管你的。你本來說給玉奇,現在還你玉奇,難道也還要鬧什麼彆扭。過來給妹妹請安?」

    玉奇趕緊給二小姐作長揖。

    二小姐呶著嘴說:「別麻煩,我不認識你!」

    雖是這樣說,仍然向人家點點頭。

    鳳至說:「怎麼樣?妹,假使你討厭屋裡多我一個人,我不妨全盤出讓,要不就跟我守一輩子。同是女兒可憐身,我們倆誰也別欺負誰,也別說誰大誰小,了不起我不過姐姐你妹妹,誰不要臉才會吃醋捻酸!」

    聽到這兒,二姑娘噗嗤笑了,大家也都笑了。

    紅葉說:「成,這樣講話實在痛快,橫豎屋裡沒有外人,梅姑娘,你也乾脆一點吧!」

    梅問道:「我不敢。我覺得十分對不起人,蘭姐姐一定不答應,我只好出家當姑子去。」

    鳳至叫道:「英侯,還不跪下去求。求不准你得當心,非要你賠我們一對好姐姐!」

    紅葉說:「求啊,人家為你受委曲,受你一千拜也值得!」

    梅問說:「英侯,你要急死我……」

    說著她又抱著大姐姐兩條腿跪下了。

    英侯還能不拜倒?於是蕙容菊冷蘭韻都要跟著趴下。

    嚇得大小姐一陣掙扎,連聲兒叫:「紅姐姐,紅姐姐,你講一句話,請大家起來吧!這教我怎麼當得起。」

    鳳至道:「不,你不點頭,誰都不許起來。」

    大小姐道:「你頂可惡,你……」

    鳳至道:「你是說我沒求你?你想吧,我與龍英侯夫婦原不相識,為著義氣,我出死力幫助玉奇兄妹營救梅姐姐出獄,洗掉污名,因此我犧牲了一個家,激走了與我相依為命,九十高齡的爺爺……幫了梅姐姐忙還要我負責營救英侯。

    那時我剛成婚滿十日,我不是聖人,誰也都有點兒女私情,我為人家一對賢伉儷著想,下最大的決心,不顧一切,拋下玉奇不告而去,千里迢迢,出生入死,明知不是雷化師徒敵手,我行刺,拚鬥,我到底為什麼呀?

    大姐姐,我為梅姐姐,也是為你。當時爹和媽既然有心把你給英侯,而且你自己也曾上大峨山見英侯,可知你不是不願意……你還讚美他守義不屈,你還肯拔刀相勸。你不記恨英侯絕情絕婚,這是你偉大高尚的人格,我們所以敬愛。

    現在梅姐姐誠懇的祈求,要你二個人都嫁給英傑,為什麼你又不答應了呢?當時願意,現在不願意為什麼?嫉妒麼?不相容麼?雖然你不像這一種無知淺見女人,但事實排在我們跟前,不許我們再作第二種解釋!」

    鳳至說得興高-烈,不覺拍掌叫道:「大姐姐,你看也該看出梅姐姐是什麼樣人,難道還怕地欺負你麼?難道她還會爭持偏正之分麼?你比她大幾個月,你總是大姐姐,她還是你的妹妹。

    你和她假鳳虛鸞於前,究竟同命共棲於後,千秋百歲,偕老白頭,怎麼講你也要講個明白不能答應的理由呀!我為什麼求你,幫你們的忙,還要我來求你,這才怪……」

    大小姐聽完這一連串銀鈴兒響亮的話,她不由飛紅了臉,使勁排開了梅問,過去把蕙容菊冷蘭韻都拉起來,一邊說:「算你會講話,把我罵個體無完膚,你是不是該先跟媽講一聲呀……你……你就會壓迫我!」

    紅葉笑道:「那是一定的,我們打伙兒去懇恩。」

    鳳至道:「別罵,別罵,只要你答應,宰了我也願意。」

    大小姐不禁笑了。她笑著再去攙起梅問,低聲兒說:「接受,我接受姐姐衷心底好意。」

    說著她垂了頭更低聲點說:「讓英侯出去吧!」

    鳳至叫起來:「快磕頭謝恩,英侯!」

    英侯笑著爬起來,一陣風逃了。

    玉奇扭翻身也要跟著跑,卻讓鳳至一把逮住了。

    她說:「你的事還沒了,走不得。」

    回頭又對二小姐說:「怎麼樣?妹妹,我為人大約總是不如梅姐姐,所以你不願意?」

    二小姐強忍著笑說:「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橫豎我們姐妹身入騙局,所謂俎上肉釜中魚,自然要任人宰割,還有什麼好講呢!」

    鳳至道:「你這樣說,那好,我就把你賣了!」

    二小姐說:「賣吧,賣吧……」

    說著,她整個人靠在鳳至懷中了。

    本來鳳至還逮著玉奇,這樣她們夫妻三個人就混在一塊兒啦。

    鳳至又作怪,她悄悄的捉住玉奇一隻手去搭在二小姐肩背上。

    二小姐嚇得叫:「玉哥哥,你還不走?讓你佔了不少便宜……」

    二小姐一時興奮話講漏了,直羞得柳媚花嬌把頭埋在鳳至胸口上,玉奇捉空兒奪手跑了。

    這裡鳳至迫定二小姐偏要他解釋什麼叫「便宜?」

    二小姐只是笑,笑得那麼可愛。

    鳳至抱住他,在她耳朵上說了一句什麼話,小姐一張臉立刻紅得像山茶花,跳著腳說:「你還敢講……他是玉奇,你到底叫什麼?一路上總是阿貓阿狗亂叫騙人,現在還不講實話!」

    鳳至放了手,一個指頭兒點在鼻子上說:「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賈鳳至是也。」

    二小姐愕然卻立,怔了怔說:「糟,你也叫鳳至?怎麼這樣巧,一屋子兩條鳳怎麼辦?」

    鳳至笑道:「我是雄鳳,你是雌鳳……」

    二小姐道:「呸,你是西貝貨!」

    紅葉笑道:「沒關係,二小姐,她是老鳳,你雛鳳,雛鳳清於老鳳聲。」

    二小姐道:「豈有此理,你要我做她的女兒嗎?」

    小妹妹蘭韻笑道:「我想,這樣好不好,你愛穿紅叫紅鳳,她愛穿白叫白鳳不是很好嗎?」

    二小姐道:「不,白鳳有名堂,紅鳳多難聽?橫豎我倒楣,讓她大鳳,我小鳳啦!」

    鳳至笑道:「大鳳多大呀?我叫定了白鳳,你只管小鳳好了。」

    說到這兒,玉姨太來了,她是璧人命來聽消息的,一進來看情形就曉得大事成功,趕緊給人家賀喜。

    門外還站著一個銀鈴兒,她聽見裡面賀喜,扭回頭飛回去報告了。

    玉屏坐下去便問剛才亂哄哄的到底鬧什麼?

    菊冷半天沒說話,那是因為梅姐姐告誠她,怕她心直嘴快得罪人,現在她曉得沒關係啦,立刻把一切經過告訴了玉姨太。

    玉姨太笑笑說:「男人總是佔便宜,其實一位爺們娶兩位太太並不太多。」

    紅葉笑道:「聽哪,這是老人家經驗之談,三姑娘以後還該給安侯多多留意啦!」

    菊冷道:「我才不管呢。您大姐又為什麼不替虎男哥哥再找一位嫂子呢?」

    紅葉笑道:「喲,告訴你,我會吃醋,你會不會?敢不敢?」

    三姑娘衝口說:「敢,怎麼樣?」

    說著,到底還是不免難為情,聳一下肩,伸出舌頭一溜煙溜走,大家嘩然大笑。

    這時候差不多天也快亮了,玉屏稍坐一會兒,也就起身告辭帶了蕙容蘭韻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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