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個嚮導叫李裡,李裡也是個好事少年,他一邊呼喊,一邊拍馬往下追,轉瞬間前後兩匹馬奔過山坡去了。
英侯笑道:「那匹馬好像是梅姊姊的,假使沒認錯,今天我們總可以會面了。」
安侯笑道:「這兩個月長程,我們苦也苦夠了,也應該讓人家好好的招待一下了!」
敬侯的馬在最後面,他慢慢的說:「我講,我們是否要把臉上的晦氣藥擦洗個乾淨呢?等會見弄得人家對面不相識,不很麻煩嗎?」
安侯使勁一拍腿,叫道:「糟,二哥你早不講,解藥和白麻油都在李裡包袱裡呢……快,我們追下去!」
說著,一磕馬打前頭飛馳而去。
英侯敬侯也就縱轡放韁隨後趕。
趕過山坡,猛可裡望見李裡返轡狂奔,後面追逐著一匹青馬,馱著一個渾身一色青布短褲褂的年青人,馬健如龍,人猛若虎,眼看即要追上李裡了。
這裹英侯趕緊飛騎相迎。
李裡大叫道:「救命呀,黑炭團打死了劉流啦!」
英侯大驚,翻身下馬讓過李裡時,那少年就趕到了,驀地勒馬矗立,他卻順勢兒由馬屁股後面一溜下地,搶過馬頭,睜著一雙大眼睛,把英侯看了看。
英侯剛要開口講話,那少年托地一跳,一招霸王敬酒迎面而至。
英侯大怒,伸手要吊人家腕子,就沒想人家打的卻是空招。
英侯這一掏虛,越發憤不可遏,纏進去,上面飛出一劈掌,下面向人家腿腕子上盡力踹了一腳。
那少年不躲也不招架,還他一個文風不動。
英侯只覺得掌如觸石,腳若受錘,不禁逡巡卻退。
安侯一看不對,慌忙下馬大叫道:「別打,別打,講不講理呀!」
少年嘿嘿一笑,緩聲兒說道:「講理嗎?打伙兒盜馬,還要行兇。你們五個人全不要走留下馬匹包袱!」
英侯喝道:「混帳!」
少年道:「誰混帳誰不混帳,我非要你認帳!」
說著,他又搶上前了,這就不能不打啦。
英侯安侯左右進攻,敬侯免不得要參加作戰。
三位弟兄丁字兒圍緊人家,風狂雨驟,迅電奔雷似的鬥了半天,卻還不過扯個不分勝負來。
眼見不了之局,安侯心中十分著急,忽然前面山坳處轉出一匹白馬,箭一般快射了的過來。
百忙裡英侯偷眼看,正是石玉奇來了。
玉奇馬到切近,暴雷似的叫道:「來的可是英侯兄弟?」
安侯立刻跳出圈子,喊道:「玉哥哥快來呀……黑小子真兇!」
這一喊,那黑小子青年,撲地使個大旋風騰空而去,滴溜溜在路旁,瞠目直視英侯。
英侯安侯卻都趕著去迎住由馬背上下來的玉奇,彼此把臂問好。
這邊敬侯慢慢的挨近黑小子青年身旁,含笑問道:「你是石家的什麼人?你叫什麼名字呢?」
黑小子道:「你們從北京來的?你們姓龍?」
敬侯道:「我姓潘叫敬侯。」
黑小子怔了怔,跪下去抱住敬侯一條腿,悲喜交集的說:「二哥,我是俊侯。」
敬侯叫一聲:「俊侯!你也在這兒!」
眼眶兒一紅,蹲下去抱住他,一時什麼話也都不能講了。
此時,那邊玉奇笑著嚷:「你們弟兄一見面就打架,這還成話?俊侯你怎麼樣?我說過你的兩位哥哥工夫都趕不上你沒有錯吧?」
敬侯低笑道:「那邊是大哥和三哥,快過去見來。」
俊侯爬起來,過去給英侯安侯磕頭請安。
英侯一把拉他懷裡去,看他一身精壯,不禁狂喜,搶著說:「俊侯,想不到會在這地方碰見你,我和三哥還想上華山看你們。爸爸有消息麼?兩位祖師爺都康健?你是什麼時候下山的,有什麼任務麼?」
俊侯道:「我是上個月替老祖師送信來的,玉哥哥還沒回家。爸爸在吉林採參,施醫,不久也要來新疆。老祖師教我在這兒等,再過些天,恭侯五哥也要來。」
安侯道:「你是怎麼搞的,弄得黑炭團一般!」
玉奇大笑道:「丈八燈台照見他人照不見自己,你和英侯還不是抹著一臉晦氣藥。」
英侯笑道:「就因為追趕我的跟班取藥洗臉,才鬧出一場好打。」
安侯道:「我們還是洗掉藥再去見石嬸子。」
邊說,邊去問李裡包袱取解藥。
英侯道:「忙什麼呢,等拜見過嬸子再洗吧。」
安侯道:「你管你的。」
說時,他臉上已經抹上油了,邊抹邊說:「玉哥哥,大姊,三妹都在家?」
玉奇笑道:「大姊一回來就病倒了。」
英侯趕緊問:「什麼病?」
玉奇道:「什麼病我弄不清,大概是憂鬱病吧。」
說著又笑。
安侯道:「三妹呢?」
玉奇道:「三妹還不是鑽天鷂子似的整天淘氣,這會見她們在後山賽馬呢。」
說到這兒,敬侯走過來了,他慢慢的給玉奇鞠一躬,笑道:「哥,他們只管他們的事,我只好自己向你介紹了,我叫敬侯。」
玉奇急忙去握住人家一隻手,笑道:「我跑了一趟北京,就沒見到你,真沒想到你也會找我來。伯母平安嗎,順侯小弟弟都好?」
敬侯道:「謝謝你惦掛著。」
安侯擦好臉又叫起來說:「等會兒細談好不好,你們是不是準備就去見嬸子?二哥,來洗臉吧!」
敬侯道:「我還不忙。」
安侯道:「好,人家不討厭你才怪。」
玉奇笑道:「我說,安侯還是讓俊侯帶去看賽馬吧,我領英侯先回去。」安侯道:「這樣好,我隨後就來。」玉奇大笑道:「真有你的,見著三妹就催地一同來吧!」說著,便讓英侯敬侯上馬。
敬侯道:「我們還有一個跟班。」玉奇笑道:「沒關係,令弟自有辦法救回他。」
俊侯紫漲著一張臉說:「我點了他腦後睡穴,一會兒就會醒過來的。」英侯吃驚道:「點穴,這豈可隨便亂來!」
俊侯低了頭不敢作聲。玉奇道:「人已經抬回家去了,還講它幹麼?走吧,走吧!」說著,他跳上馬背打前頭走了。安侯讓俊侯帶去尋找菊冷。英侯敬侯跟隨玉奇回家。
家是一橫列稍留距離三個相當大的穹廬,狀似蒙古包。背山臨水,鼎足屹立,湖流一篙,堤樹新綠。堤上幾隻牛羊垂頭蹀躞,天半兩三鷗鸚亮翅盤旋,塞外風光,獨饒詩意。
英侯看了不由點頭讚美,來到堤上大家滾鞍下馬,恰好左首那個穹廬裡,垂門皮簾子一動走出一個婦人,青帕罩頭,一身裙布,手中還拿著一枝長劍。
玉奇笑道:「媽出來了。」
說著,便喊:「媽,龍家兄弟全到啦!」
那婦人猛回頭站住了,她正是石夫人華盛畹。
英侯安侯急忙疾趨而前,並排兒撲翻身便拜。
盛畹棄劍於地,抖著手說:「快起來……老遠的路……」
英侯站起來,彎腰鞠躬說:「媽媽,外婆問嬸娘好!」
敬侯也打了一個千兒說:「娘給嬸嬸請安。」
哥兒倆這提起媽媽外婆和娘,盛畹立刻淚如泉湧,嗚咽若不自勝。
玉奇趕緊過去攙住她,說道:「媽,您天天惦念著家人,人家來了您又哭。」
盛畹強自製住悲哀,一邊手一個牽住英侯敬侯,苦笑著問:「你們都長成了,父親上那兒去呢?……」
說著又哽住了咽喉。
英侯敬侯淒然俯首,眼眶兒也都紅了。
玉奇急忙又說:「進去細談吧,外面多冷呀!」
盛畹道:「你快去告訴阿好一聲弄點什麼吃的,燙兩壺酒!」
邊說,邊領著哥兒倆走進當中那一個穹廬。
這裡是用皮幃子分隔開幾個房間,當中也還留著小小的廳,排著短腿的方案,沒有凳子,地下蒙著很厚的地氈。
另有幾張各色緞子的坐墊子,隨便鋪在地氈上。
大家脫了靴子踏上這小小的廳,盛畹笑道:「你們剛來恐怕不習慣,上我屋裡坐一會兒吧!」
說看,她又把英侯敬侯帶進屋裡去。
這屋裡倒設著炕,有桌子也有兩三把椅子。
哥兒倆坐下,外面便來了兩名土人少女,一個托著茶盤,裡面是兩大杯乳酪,一碟子奶餅。
一個持著茶匣子,裝著兩大壺熱酒,兩大盤羊羹牛脯,一小碟姜芽。
她們把一件件放在桌子上,卻也排了兩雙筷子兩個杯兒,然後蹲身下去請了安,媚笑著出去了。
盛畹笑道:「你們胡亂吃一點,等一下再洗臉更衣……」
又說:「我們這裡沒有好東西,除了肉類就再找不出什麼了。本地人是不用筷子的,可是我到現在還弄不慣。」
英侯笑道:「我也聽說,他們用手抓食,好像連洗臉都害怕。」
盛畹道:「可不,想想看那怎麼受得了?這裡人對清潔總不算一回事,蓬首垢面,滿身油污,本來人就長得醜,再不加修飾,所以看起來像很衰老……」
敬侯道:「嬸娘一點不老,我覺得比較媽和娘都要年青!」
盛畹笑道:「那裡,我還不老!她們近來怎麼樣?慢慢告訴我。」
說時,便去替他們哥兒倒酒。
這一談起家常,可真是喜少悲多,尤其聽說查家大少奶菊人仙逝,古農棄家遠遊,盛畹幾乎哭不成聲。
一席話順溜兒說到玉奇兄妹進京,夜劫金珠,惡鬥藍妮,藍奇一家慘死,玉堅險些兒喪身。
盛畹又不禁憤火中燒,連稱妖孽。
兩壺酒喝光了,英侯帶上一點兒醉意,什麼話講盡了,時候也就很晚了,外面老太太王氏帶著安侯俊侯蕙容菊冷蘭韻一窩兒回來了。
這一下請安問好,客氣寒暄,不免又費了好一會兒工夫。
英侯一心記掛著梅問,先頭是不敢講,這會兒有了幾分酒意,膽子就壯了許多,骨哽在喉不能不吐,他終於悄悄地央求著盛畹說要看大姊姊。
盛畹笑道:「你大姊姊?有點病呢,她住在右邊那一個饅頭裡。」
剛說到饅頭裡,玉奇來了,接著笑道:「我們的家叫饅頭,你看不是很像麼?人家說土饅頭,我們可是皮饅頭住活人。」
說了大笑,笑著又說:「怎麼樣,你是急著要見大姊?告訴你,她這會兒大約病是好了,忙著燒菜招待貴賓呢!」
盛畹道:「燒菜,燒什麼菜?」
玉奇道:「剛剛我去找老酋長問他要點什麼好的,他聽說來的都是龍伯伯的公子,倒是很歡喜,給了幾隻山雞,一大腿鹿肉,最難的還是兩尾鮮魚……」
盛畹笑道:「那太好了,哥兒們口福還不錯。」
玉奮笑道:「大姊怕阿好搞得不好吃,人家不滿意,所以扶病拚命。」
盛畹道:「不要胡說,帶英侯過去走走吧。」
英侯趕緊去穿上靴子,跟著玉奇溜了出去。
走出門外,玉奇又笑著說:「英侯,我得通知你,大姊看你很不錯,可是呢,她有點怪脾氣,不容易對付,也許她還要想個難題目考察你。
我警告你,話要少講,心要坦白,唯有一個字誠才能感動她,你自己要是弄僵了,我和媽都沒有力量幫忙。
她可不比三妹,三妹天真沒有計較,安侯那傻瓜有辦法。」
說著大笑,笑得英侯夾耳根一片通紅。
他默默地隨在人家背後走進右首那一個所謂皮饅頭。
看裡面已經點上了燈火,兩邊也分隔著幾個房間,當中客廳比那邊還要大,拾掇得還要雅潔。
一張長方形罩看檯布的短几,周圍可以坐下十個人,上面有些古董陳設,頂奇怪的是一隻黝黑骷髏頭骨,燭光底下反映著一片賊亮,玉奇指點著告訴說是趙岫雲的腦袋。
他們說著話,梅問由後面出來了。
她穿著一身青,胸前掛個月兒白的圍裙,簪環不御,蓬鬢堆鴉,人樣微帶一些兒憔悴的樣子。
英侯趕著要給大姊姊請安,姑娘叉紮著兩隻手搖了一下說:「不客氣。什麼時候離開京都的?路上走了多少天?也覺得辛苦嗎?」
英侯道:「我們舊年十一月底動身,路上慢慢走倒不見什麼。」
姑娘笑道:「講日子還不算走得慢,我們也不過到家十來天。請坐吧,我還好帶些零吃回來,不然這地方連茶葉都是寶貝。」
英侯急忙說:「我在嬸子屋裡喝了兩壺酒,不要什麼了。」
姑娘道:「給你泡一壺茶來,玉奇陪你坐一會,我還沒空。」
說著便往屋裡走。
英侯道:「大姊,聽說你身上不大好過,不忙吧,我也不算客。」
姑娘回頭笑,笑著說:「頭一次……真不成敬意。」
邊說邊進了屋。
英侯還怔怔地看著搖動的門簾子。
俄延間姑娘又出來,她還望著人家臉上笑,揚著手中錫打的茶葉罐,自個兒上後面去了。
英侯一雙眼睛就直跟著姑娘背影兒溜,姑娘好像又回了一次頭,英侯的靈魂兒大約也就飛出了泥丸宮。
這情形讓玉奇看在眼裡,若不是因為大姊脾氣不好有所顧忌,他真想來個絕倒歡呼。
片刻工夫,那個叫阿好的少女,送來了一盆洗臉水,一疊紙張兒,半杯子白麻油,肥皂臉布……
這當兒英侯才記起臉上的晦氣藥還沒解除。
盥洗以後的龍大少爺,一臉容光煥發,春透眉梢。
玉奇一旁欹著頭看,看得人家怪不好意思了,他才笑著說:「美,真美……」
笑聲裡,梅姑娘又親自托著茶盤子來啦。
她望了英侯一眼,笑道:「為什麼一定要易容變服,外面你又不結仇種怨?」
英侯道:「官家要給我官,我不得不逃避,所以……」
姑娘道:「率性把衣服也換下,我叫人給你取包袱來。」
玉奇道:「我去,我去,你們談談吧。」
玉奇走了,一對子有情人還站著不動。
半晌倒是英侯問:「姊姊,你有什麼病?人瘦了很多。」
姑娘垂下了眼簾兒,柳腰兒微微擺了擺,下面腳尖兒輕輕的蹴著地氈,不那麼快就給人家答覆。
半晌,抬起頭。
不,不是抬頭,那只是側著臉龐兒,似微歎,似埋怨,是淺笑,是輕顰,她含情凝涕的說:「沒有什麼病,我的體力本來不力好,你別理玉奇滿口胡扯……」
英侯道:「他也沒講什麼。姊姊的病是不是讓大夫看過?」
姑娘道:「這兒沒有醫生,只有巫人會弄符咒治病。我不相信巫咒,我倒歡喜吃藥。」
英侯緊搓著一雙手,萬分抱歉似的說:「可恨我對醫理一點不懂,敬侯二弟他是跟潘家老姨太下過一番苦工的,明天教他……」
姑娘笑道:「別麻煩人家啦,這兒也抓不到藥,迪化還不曉得有沒有。你喝茶吧,我去去再來。」
說著,這就又走了。
梅問剛剛進去,玉奇笑嘻嘻的扛著大包袱回來了。
他笑著將包袱排在几上,低聲兒說:「你的鋪蓋開在我那邊,包袱不妨扔在這兒,你要常來找大姊呢,也有個題目。」
說了忍不住哈哈大笑。
英侯弄得很難堪,他把包袱抱到那邊角落裡,就地氈上打開,拿出一件荷色綢子的絲棉袍,換下身上老羊皮的布面袍子,順手兒摘下頭上瓜皮小帽,一股腦兒都給塞在包袱裡捆上了。
站起來扣上鈕子,腰間換了一條粉紅色腰帕,伸手掠掠頭髮,紅著臉直望著玉奇呆笑。
玉奇點頭笑道:「松風水月,仙露明珠,果然……」
一句話沒講完,耳聽得門見外笑語聲喧,王氏和盛畹娘兒倆帶著一家人過來了。
打前頭闖上這所謂廳堂的便是菊冷,她也還是一身輕裝,紅綢子的騎馬緊身褲褂,外套鹿皮長馬甲,腰扎絲帶,背負寶劍,蓬鬆著頭髮,一張臉凍得火赤,眼凝秋水,眉舞春色。
一上來便望英侯打躬作揖,似笑非笑的說:「不知駕到有失遠迎。」
英侯紅了臉急忙笑道:「三妹,好……」
菊冷又說:「不敢動問,公侯此番辱臨敝邑,帶有多少人馬,意欲何為?」
盛畹站在後面,急忙喝道:「菊,怎麼啦!」
菊冷扭翻身說:「媽,你不知道那天在四海春館子裡,他害怕我們姊妹得罪他們皇帝,出動多少鷹犬,那簡直是要拘捕我們,誰看了都會光火。
偏是他能幹,偏是他忠心,我們偏是化外之民,偏是不服王化……狗咬呂洞賓,我們擔驚冒險為著誰呀!他不當我們是親,我們還管著禮貌……」
小姑娘一張口急水下灘似的還要往下講,盛畹搶一步罵道:「丫頭,你瘋了!」
邊罵,邊揚著手要打她耳括子。
可是並沒有打下去,姑娘順勢兒撒嬌抱住媽媽大笑。
老太太王氏這也就走近來了。
老人家笑著說:「三丫頭沒規矩,大少爺你可別生氣。」
英侯趕緊說:「那裡,那裡,三妹說笑呢。奶奶,你老人家曉得,那天見官家,我並沒出一分主意,一切都是我的師父松副將在外調度,可也沒有驚官動府,只不過師父和我的幾個弟兄街上溜-,提防意外,還好有那一番佈置到底抓到了兩名刺客。」
盛畹接著笑道:「我們都聽說了,有備無患,究竟令師老成持重,要是任你們一群小孩子胡鬧誰敢說不會出岔。這一代皇帝很和易很仁慈麼?」
英侯道:「和易,仁慈,也很難講,不過對三姊可是特別……」
說著他看著菊冷微笑,那是多少帶些報復性的微笑。
這使好半天不講話的玉奇不能不開口啦。
玉奇環抱著兩臂,點著屁股側坐在那長桌上,望了英侯兩眼說:「喂,我問你,為什麼笑?」
菊冷接著說:「是,為什麼笑?有什麼可笑?」
英侯笑道:「我笑我們家皇帝,與你們還有關係麼?」
菊冷道:「呸!你不要鬼鬼祟祟的,我有什麼不明白?你得小心點,大姊她是不會饒人的。」
安侯在旁聽到這兒,暗裡叫聲「糟」,剛待拿話打斷他們無謂的纏夾,玉奇卻又說啦,他說:「英侯,我們走了以後,那一位饞狼似的皇帝是不是光顧到我們的行宮?」
英侯笑道:「那還能不去!你們走的那一天下午,由我護送他出城拜訪你們,鳳去樓空,他那一陣悱惻纏綿的神情,就可惜你們沒看見。」
說到這裡,菊冷又嚷起來了:「媽,你聽,這話講得多可惡,怎麼講悱惻纏綿,什麼叫鳳去樓空……」
盛畹這邊趕緊摀住菊姑娘一張嘴。
那邊玉奇低聲笑道:「英侯,還沒開飯呢,喝酸辣湯麼?我勸你乖巧些,你的話要讓一個人聽見,恐怕沒有多大好處。」
菊姑娘由盛畹臂彎裡掙脫身說:「我請大姊出來評評道理。」
安侯急忙叫:「三妹,三妹,聽我的……」
姑娘扭著脖子說:「憑什麼我聽你的?」
安侯笑道:「急什麼呢,當然我有很多有趣的新聞告訴你呀。那天宮裡太監總管崔瀛,到我家裡去,說是奉著孝穆皇太后懿旨……」
一句話沒講完,忽然梅問由後面很快的走了出來,她手拿著一條雪花白的手巾擦手,嘴裡叫一聲:「安侯!」
安侯趕緊過去請安,笑吟吟地說:「大姊姊,你好!」
梅問叉手還他一個剪拂,笑道:「謝謝你,老遠的路看我們來。」
安侯道:「我二哥也來了,你還沒見過。」
說著,回頭點手兒叫敬侯。
敬侯由人叢裡鑽出來,老遠的向著姑娘打千兒。
姑娘一邊還禮,一邊笑說:「不敢當,二哥,伯母姨娘都平安?」
敬侯筆直的站著回說:「托福,媽跟娘都好。」
嘴裡說話,一雙眼睛卻盯著地下。
姑娘一看就知道這位爺老實,便又笑道:「你請坐,我們姊妹都不大懂禮貌,你得多原諒。別客氣,別受委曲,隨便點,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媽是忙,你有什麼事只管告訴我。」
安侯一旁笑起來說:「這講得多麼好,大姊姊畢竟是大姊姊,不像三妹烏眼雞似的見著我們一味挖苦。」
菊冷搶著說:「挖苦麼,告訴你我算好講話的呢!」
梅問趕緊說:「三妹,這半天就聽見你咭咭咕咕的吵之不了,還不趕快換衣服去!」
菊冶道:「我就氣不過英侯哥哥,我非鬥鬥他不可。你還不曉得他多麼缺德,多麼可惡……」
說著,又向英侯扮鬼臉。
盛畹順手兒輕輕的擰地一把,三姑娘這才跳著一雙腳望屋裡去了。
王氏老太太笑道:「這丫頭真了不得,剛才在外面把三少爺說了一頓,三少爺倒是好性兒。」
梅問道:「您老人家也該管教她。」
王氏笑著擺手兒說:「我吃不消,不講她還好,越講越淘氣,非吵得你頭昏腦漲決不罷休。算了吧,我可是有點餓了,菜燒得怎麼樣呢?」
梅問道:「今天我倒是弄了兩碗菜,只怕未必能吃。」
王氏笑道:「大姑娘客氣了。」
玉奇笑道:「沒關係,燒壞了保管也有人喝-!」
英侯一聽,立刻扭回頭站開。
盛畹笑道:「這桌子恐怕不行,太長了。」
梅問道:「坐一半,留一半放小爐子溫酒、燙菜多便當。一共十個人,奶奶和媽打橫,左邊讓客人,右邊玉蕙菊蘭,這不剛好……」
王氏道:「你自己呢?」
梅間道:「別算我,我不得空。二妹四妹把桌上古董零碎搬走,排好凳子請大家坐下,我這就去起菜。」
說著,又走了。
一會兒工夫,菊冷換了一身男裝出來便望廚下去,托出一大盤全銀食具安好了席,又去拿出一個炭火熊熊的銅爐子排在桌端,燙上了酒。
她兩隻手管作事,一張口就沒工夫管講話,大家看她鼓著兩腮,一本正經的忙個不了都忍不住好笑。
英侯坐在王氏靠近,老人家悄悄捏他一下說:「這寶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大姊姊,要不這樣她真會鬧到天上去。」
英侯點頭微笑。
那三姑娘燙熱了兩銀壺酒,遞一把給玉奇,剩一把拿去頓在英侯面前,說:「大姊為你燒菜,你還不該執壺。」
英侯趕緊說:「該,該……」
姑娘抿抿嘴說:「我知道你求之不得。」
盛畹道:「三兒,你真是豈有此理!」
姑娘道:「媽不要管,人家願意嘛。」
邊說,邊去座位上坐下,拿起酒杯向英侯要酒。
盛畹伸手攔住英侯時,後面梅問親自端菜來了。
桌上除了王氏,盛畹,大家都站了起來。
看這碗菜竟是干發魚翅,那樣子居然和大館子做出來的沒有分別。
英侯對於吃是有相當研究的,他第一個先怔住了。
盛畹吃驚道:「那兒弄來的這好東西?我十年來沒嘗了,倒是難得。」
王氏道:「姑娘,真有你的,去一趟北京學了多少玩意回來?」
英侯道:「這碗菜頗不容易,再說時間也趕不及呀?」
梅問笑道:「你別假充內行,先嘗嘗看怎麼樣。」
菊冷道:「早一天就預備好了,算定你今天必來呢。」
梅問道:「你又多說,剛剛跟你怎麼講的。」
說著又笑道:「請吧,請吧,四位少爺多原諒,我本來不會燒菜,弄得不好別見笑,現在讓我敬大家一杯酒。」
說到「敬一杯酒」英侯立刻站起來斟個滿杯雙手敬奉大姊姊。
姑娘含笑說一聲「謝謝」,接杯在手一飲而盡。
眼看大家都乾了一杯,她再說一句謝謝。
梅問頭卻去拿來一個茶杯放在英侯面前,笑道:「自己斟罷,你的酒量好,請用大杯兒……」
說了又笑又點首,帶著酒杯回去廚下了。
菜是真豐富,有魚肚湯有烤鴨,有紅燒海參,那都是當時在北京有名兒的上品。
隨後又是燒肉,兔膾羊羹,炸山雞,清蒸魚。
總而言之,決不是邊疆人家所能具備的盛饌,更難得一件件色香味俱佳。
老太太王氏一邊吃喝一邊叫好,就是做母親的盛畹也不住的讚美女兒能幹。
英侯一臉得意,他手眼口鼻絕不停息的直裝個酒足菜飽,這才看著盛畹笑道:「嬸娘,這樣菜平常在京都也不大容易辦到,大姊真有本事,實在叫人佩服!」
盛畹笑著沒說什麼。
那邊三姑娘又說啦,她說:「本事多呢,燒兩碗菜算什麼?那還不是去一趟帝都上幾次館子學來的。
大姊姊絕世聰明,蓋代風姿,她一身能耐也決不是凡夫俗子所能想像得到的,所以你們家皇帝要請她入宮當供奉。我認為真夠得上,我們一家人都贊成她前往就職呢!」
英侯啞然笑道:「大姊做了宮廷供奉,你再夤緣一個御前侍衛,看來既新鮮又榮耀,那可真好呢!
不過我們皇帝究竟是不是好講話,那的確不是我這凡夫俗子所能想像得到的了……」
玉奇大笑道:「你們倆率性兒到外面去打個三百回合好不好?也免得動無謂的口舌是非來。」
王氏笑道:「說打鬥,我們三丫頭還行麼?人家的老師是什麼樣人物?我這老婆子教出來的女徒弟,也配說大戰三百回合!」
英侯道:「三妹原來跟奶奶練的功夫,怪不得一身輕功登峰造極。家母常常提到奶奶,我們幾個小弟兄恨不早拜門牆。」
王氏趕緊擺手說:「說武藝,你父親可謂蓋世英雄,那一年鬥殺趙岫雲,天搖地動,神鬼看了也都害怕。
你們小一輩的能夠學得他一半工夫,也就算不虛此生了。說起來虎父必生虎子,你的小兄弟俊侯,他小小年紀一身軟硬氣功,已很了不起了。」
玉奇接著笑道:「剛才在後山,他們四個人誤打誤碰,英侯敬侯安侯三位哥哥酣戰老弟的,卻是佔不了半點便宜。要不是我趕到,只怕英侯第一個要吃大虧呢!」
王氏道:「你不是說大少爺的老師松副將也是名家麼?」
菊冷笑道:「老師是老師,徒弟是徒弟。再說,現在的所謂名家也實在太多!」
聽了三姑娘這樣話,英侯光火了。
英侯變著顏色說:「師父幼得易筋經正傳,一身真才實學決不是我們後生小子隨便可以窺測的。他和家父較量過一次拳劍,結果彼此欽服……」
玉奇笑道:「比武總要分個高低,到底誰強誰弱呢?」
英侯低下頭講不出話來。
安侯笑道:「大約還是家父較勝一籌,所以後來虎男哥哥才會是家父的徒弟。」
王氏道:「那就是了。我說呢,這一代的拳棒擊技,誰還趕得上你父親。」
盛畹道:「英侯,說家學淵源,你們兄弟的武藝應該出人頭地。我告訴你,這一次勺火大和尚巴巴地派俊侯下山通知我,說我們石家人目前要遭遇一場慘厲的仇殺,雖然沒指出敵人是誰,想來必是了不起人物。
我母女寄居異鄉,勢孤力薄,你們兄弟恰於這時期結伴前來,這當然是天大的喜事。
不過我也還擔著幾分憂慮。打鬥免不了危險,人多勢壯固然有利,但必須真工夫真本領,否則反而牽掣累人。
你們休息一兩天,總要下番苦工練一下。大和尚把俊侯留在這兒領導大家,你們兄弟姊妹都要好好聽他的指導。江湖無輩,英雄無歲,就是我跟姥姥也要向他請教呢!」
說著,看住俊侯微笑。
俊侯趕緊站起來,紫漲著臉說:「您別這樣講。祖師爺不過擔心大哥大姊拋荒了劍法,叫我幫著研究罷了。」
王氏笑道:「哥兒,你的責任重大,可是客氣不得。你不行,大和尚還會派你來嗎?我這裡人不算少,你看夠不夠抵抗強敵呢?」
俊侯怔了怔,張張嘴又沒敢說。
英侯看出了蹊蹺,接著說:「師祖怎麼吩咐的?你是不是都告訴嬸娘了?」
俊侯道:「有的話我還沒敢講。」
安侯道:「那不對,應該講的當然要講。」
俊侯咬了一下嘴唇。沉下臉說:「祖爺告訴我,敵人是峨嵋山一班有名劍客,一共五個人,使的全是淬毒藥的寶劍,假定我們這些人誰沒把一枝劍練好,誰就有性命關係。
祖師爺也料到最近哥哥三哥會來新疆,可是他老人家不願意太多人參加決鬥,說是這一場戰爭危險太大,除非父親臨場,大家可保平安,否則不堪設想。
恭侯五哥前兩個月已經動身去吉林給父親送信了,大約再有四五十天工夫父親必來。萬一父親不及趕到,祖爺的意思只許姥姥,嬸娘、大哥、大姊和我五個人出頭迎敵。別人一概躲避……」
聽到這兒,菊冷第一個嚷起來說:「躲避,我決不躲避!他老人家才有心計呢,自己不來幫忙,卻要老伯父上前。」
俊侯急忙說:「三姊,兩位祖師爺前十年佛前發過誓不動刀兵,所以……」
英侯笑道:「我是無論如何要參加決戰的,要不請大姊退出讓我。」
小妹妹蘭韻氣憤憤地說:「性命交關,我們能不顧奶奶媽媽嗎?除非是木頭人兒才去躲避!」
菊冷叫道:「安侯,你怎麼樣?」
安侯笑道:「當然我不是木頭人兒。」
這時光,玉奇一雙眼只管盯住敬侯臉上。
敬侯慢條條地站起來說:「大敵當前,義無反顧,躲避我絕不能,不過嬸娘剛才講過,人多固然有利,但必須真功夫真本領,我很壞疑我是不是行?會不會反而牽掣累人?我想,到那時候看情形,聽嬸娘調度,如果大家都向前,我敬侯豈能落後!」
玉奇跳起來笑道:「好漢子,敬侯,我敬你一杯!」
蕙容笑道:「我陪一杯!我贊成二哥的話,穩健、明理……」
說著,她倒先幹了一大杯酒。
於是玉奇和敬侯各自乾杯坐下。
盛畹得意地把姊兒哥兒看了一遍,慢慢的說:「我很感激你們,自然我並不希望你們臨陣苟免,不過你們是不是自個兒都有了正確的估價?是不是都有自衛衛人的能力呢?」
王氏笑道:「龍家石家的子弟們要說武藝不行,那是笑話。可是大家必須跟隨俊哥兒痛下一番苦功練習!」
盛畹道:「你們是不是願意聽俊侯的指導呢?」
菊冷道:「我願意,他的一身能耐值得我佩服。」
玉奇大笑道:「好了,三妹拉上降旗,俊侯的老師做定了。」
俊侯一張臉又紫漲起來了,他是始終站著聽大家嚷鬧的。
這時急忙望著盛畹央告道:「嬸娘。我小呢,不應該讓我領導姊姊,哥哥,最好還是請大姊………」
剛說大姊梅問由後面出來了。
她邊走邊說:「六弟,你可別抬舉我,這是論真才實學的時候,我倒是真想躲避讓英侯上前呢。」
說著,一雙眼睇著英侯嫣然笑。
英侯紅了臉說:「大姊,你別挖苦我,我曉得我不濟,但是我有自信心,我就是兩個字不怕!」
梅問點頭笑道:「成啦!少爺,你這叫做以氣勝。本來嗎,打鬥這碼事誰也都沒有絕對把握。我們沒經過大陣仗,不免膽怯,膽怯則氣餒,拿不出力量來的,這種事情的確是很討厭的。
再說你的武藝還不是不濟,荒廢也許是事實,好好的跟六弟練習幾天吧,我相信你很可以獨當一面呢!」
玉奇笑道:「英侯,一經品評,身價十倍,大姊向來不肯恭維人的,你曉得不曉得?」
英侯笑道:「獨當一面那還有我的份兒嗎?我只想做大姊的後衛……」
玉奇撫掌大笑道:「好呀,你做大姊的後衛,安侯大概也在想做三妹的前驅,四妹自然要靠俊侯保護,敬侯何妨協助二妹迎戰呢!」
梅問瞅了兄弟一眼說:「你很會調兵遣將,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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