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法師在大堂上盤膝坐下,一雙花白的眉毛輕蹙起來,好一會,仍然不作聲。
芭蕉看著奇怪,道:「師父,你老人家莫非有什麼吩咐?」
大法師微喟一聲,道:「我的確是有些事放心下下,卻又不知道叫你們應該如何做法。」
芭蕉道:「師父有話無妨直說。」
大法師沒有說,呆在那裡好一會,才一聲長歎,道:「也許我看錯了。」
芭蕉追問道:「看錯了什麼?」
大法師手指窗旁幾上一個紫檀盒子,道:「你去將那個紫檀盒子拿來。」
芭蕉急急走了過去,大法師目光轉落在芍葯臉上,道:「我吩咐你的,都忘了?」
芍葯俯首道:「師父吩咐我不要在蝙蝠面前出現,弟子方才卻是完全無意的。」
大法師歎息道:「你還是一個孩子,有很多事情你根本不明白。」
芍葯道:「師父那就給弟子說明白好了。」
大法師搖頭道:「不可說,不可說。」
芍葯道:「弟子以後一定記住師父的吩咐。」
大法師有些感慨地道:「為師對你們亦已盡了心力,天意若是不可改,亦無可奈何。」
芍葯道:「弟子不明白。」
「不必明白,去」大法師擺手道。
芍葯只好退下。
芭蕉一旁滿面疑惑之色,忙將盒子遞到大法師手上。
大法師從容地將盒子打開,從盒內取出一串檀木佛珠,一聲佛號,道:「你跪下去。」
芭蕉跪在大法師面前。
大法師緩緩將佛珠替芭蕉戴上,道:「這一串佛珠你可不要看輕它,佛法無邊,希望能替你消災解難。」
芭蕉惶然,道:「弟子……」
「你印堂發暗,月內只怕有災難臨身。」
「是什麼災難?」
「為師又不是能知過去未來的仙人,又如何得知?」大法師鄭重吩咐道:「這一串佛珠你戴上了就不要脫下,無論遇到什麼事情都不要。」
芭蕉頷首道:「弟子一定聽從師父的吩咐。」
大法師又擺擺手,道:「去」
芭蕉躬身一禮,退下,大法師目光轉落在楊天臉上,道:「你是否覺得很奇怪?」
楊天點頭道:「不過,亦覺得這兒的氣氛不甚正常。」
大法師又問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收這三個徒弟?」
楊天道:「大法師慈悲。」
大法師歎息一聲,道:「他們三個,天生就是夭折之相,所以出世即被人棄置荒郊路邊,我將他們拾回來撫養,好容易養到了今日。」
楊天沉默了下去,大法師又道:「對於星相之學你覺得怎麼樣?」
楊天道:「我是相信的。」一頓後又問道:「大法師不是看出他……」
大法師道:「也許我是看錯了,否則,他們只怕難逃劫數。」
楊天吃了一驚,道:「那會是什麼事?」
大法師笑笑,道:「若是能夠看出什麼事,你還看得到我麼?」
楊天點點頭,道:「不知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令他們平安度過。」
「能夠做到的,我都已做了。」大法師感慨萬分!
楊天看出大法師的心情,也知道大法師一向樂天,突然變得這麼多感觸,事情只怕真的是大大不妙了。
大法師歎息後又道:「我四個徒弟之中,只有輕侯一個是得天獨厚,可惜他與我只是傳藝之關係,不能夠承受我的衣缽。」
楊天道:「這實在是可惜的很。」
大法師深看了楊天一眼,沒有作聲。
楊天乾笑兩聲,亦沒有說什麼,大法師終於道:「我們可以動身了。」
楊天道:「大法師沒有其他要吩咐了?」
大法師點點頭,方待站起來,突然一呆,又坐回原處,即時「砰」一聲,門被撞開,大法師目光同時一轉,楊天亦一呆,循聲望去,一個人腳步跟艙,奪門衝進來。
那個人一身白衣已然沾滿泥污,不少地方破爛,頭髮披散,一面鬍碴子,眼球紅絲浮現,顯得很狼狽。
儘管這樣,大法師還是一眼將他認出來,脫口道:「輕侯」
那正是楚輕侯,往日的瀟灑已不復存在,一衝進院子來,立即嘶聲大叫道:「師父」
大法師沒有回答,雙眉打結,楚輕侯轉奔向堂上,「師父」連聲大叫。
大法師仍然不回答,楊天反而忍不住,道:「大法師,怎麼你不應聲?」
「他本就向這邊走來,應不應都是一樣。」大法師有些慨歎,眼皮忽然垂下,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
其實他並沒有想起什麼,只不過剎那間,一種極不愉快的感覺突然襲上心頭,那在他,是從來沒有過的現象。
楊天看著大法師,皺起了眉頭,剎那間他亦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大法師已不是本來的大法師。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會生出這種念頭,那勉強可以解釋的,就是大法師剎那間的神態已完全不像是大法師應有的神態。
「師父」楚輕侯繼續叫。
楊天終於忍不住應聲道:「楚公子」
這聲音入耳,楚輕侯反而一呆,然後才再次舉步,直奔進堂中。
大法師毫無反應,仍然將眼睛閉上,彷彿已陷入沉思之中。
風從堂外吹進,吹起了他的鬚髮,也吹起了他的衣袂,他給人的卻是盤石一樣的感覺。
他的肌肉也彷彿真的已石化,楊天看看他,又看看楚輕侯,實在覺得很奇怪。
楚輕侯一直走到楊天身前,突然很激動地叫出了聲,道:「楊天」
「正是楊天。」楊天所以這樣回答,完全是因為楚輕侯的態度,那種態度就好像並不認識他似的。
楚輕侯當然不是不認得楊天,只是楊天在白雲館出現,在他實在是一件很意外的事情。
因為他知道,蕭十三與琵琶大法師雖然有交往,但對於琵琶大法師那一套其實也並下太信服,楊天和沈宇他們更就下用說了。
他們到底是闖蕩江湖,縱橫天下的豪傑,昔年,終日在刀鋒上打滾,對自己顯然比對其他人更有信心。
他們更不會相信命運,否則他們也不會選擇這種生涯。
跟了蕭十三之後,他們差下多就將自己的生命寄托在蕭十三的手上。
蕭十三雖然不是神,卻給他們一種強烈已極的安全感覺的歸屬感。
他們可以為蕭十三死,甚至,只要蕭十三隨便開口要他們死,他們都會一點也不在乎。
所以楊天到白雲館,除了是奉蕭十三的命令之外,實在沒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釋了。
而蕭十三叫楊天來白雲館,必然是有很重要的事情。
楊天畢竟是蕭十三的左右手,蕭十三的刀也一直是由他侍奉,像這樣的一個人,蕭十三竟將他調出來,可見得事情的重要。
那片刻楚輕侯想起了很多可能,想到自己趕回白雲館的目的,不由得心裡發寒。
「你怎麼來這裡的?」楚輕侯急問。
「頭兒叫我來的。」楊天據實回答。
「出了什麼事?」楚輕侯顯得異常緊張。
楊天道:「我也不怎麼清楚。 」
楚輕侯突然問道:「蕭前輩沒有什麼事吧?」
「沒有。」楊天搖頭,道:「公子怎麼這樣問?」
楚輕侯歎了一口氣,道:「說來話長,你先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
楊天看看大法師,大法師仍坐在那裡,一點反應也沒有。
楚輕侯目光順著一轉,又呼道:「師父」
大法師眼睛半開道:「師父沒有事,你們說你們的。 」
楊天實在有些佩服,大法師的鎮定實在大出意料之外,再看楚輕侯,雖然沒命地喘氣,仍然以急切的眼光望著自己。
到底又出了什麼事?
楊天想到楚輕侯提起蕭十三,關切地問及蕭十三,不由眉頭大皺。
楚輕侯跟著催促道:「快說」
「紅葉出了事?」楚輕侯緊張得睜大了眼,突然一把掀住楊天的胸膛,道:「到底怎樣了?」
楊天並沒有掙扎,還未回答,楚輕侯又問道:「會不會有生命危險?」
楊天看看楚輕侯搖頭道:「公子用不著這樣緊張,紅葉雖然受了些驚嚇,並沒有生命危險。」
楚輕侯吁了一口氣,仍然不放心地問道:「到底是什麼事,蕭前輩要你來白雲館找我師父,是不是」一頓又道:「你告訴我好了。」
楊天奇怪,楚輕侯的話中,分明好像知道了一些什麼。
到底是什麼?
可是,他仍然將他知道地說了出來,楚輕侯一面聽,身子一面在顫抖,到楊天將話說完,他的臉色已變得猶如白紙一樣。
楊天一直在留意楚輕侯的表情,雖然不知道楚輕侯知道了什麼:心情還是不由緊張起來。
芭蕉和芍葯本來已退下,但都被楚輕侯的叫聲驚動,向這邊走了回來,連玉硯也聞聲趕來了。
聽到了楊天那番話,他們都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再看楚輕侯那樣子,目光都不由集中在楚輕侯的臉上。
只有大法師,眼皮又闔上,臉上的表情亦無變化,那種鎮定,卻未免太出人意料之外。
楚輕侯好一會仍然沒有說話,他的心情實在太亂,雖然在孤島之上,他已經明白所遇到的是事實,也知道留侯五色帆離開孤島是要到中土有所圖謀,第一個目的就是火龍寨,但事情竟已發生,還是不由嚇了一跳。
又過了一會,他的目光才轉動,看了各人一眼,嘴唇顫動著,卻是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
楊天終於忍下住問道:「楚公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芭蕉亦趨前問道:「是不是遇上了仇人?」
玉硯卻道:「師兄武功高強,有什麼人能夠令他感到為難?」
楚輕侯一聲苦笑,道:「若是人,的確沒有。」
這句說出口,芭蕉、玉硯都齊皆一呆,芍葯那邊道:「師兄,你坐下來再說。」
楚輕侯下由自主在旁邊坐下來,然後就像癱軟了似的,放開了手腳坐在那裡發呆芍葯又去斟了一杯熱茶,無可否認,她是一個很細心、很溫柔的女孩子。
楚輕侯呷了一口熱茶,仍然無話可說。
楊天的性子有時也很急躁,這下子卻變得出奇的平靜,只是看著楚輕侯。
大法師終於開口道:「輕侯你說」
他的語聲彷彿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魔力,楚輕侯終於說出了在孤島之上的一段遭遇。
每一個人都聽得很用心,玉硯也沒有例外,說到那留侯破墓而出,證實了一個已死了一百年的死人,那些白衣人,以至胡四相公競全都是殭屍,非但芭蕉、芍葯、玉硯、楊天,就連大法師,也變了臉色。
楚輕侯繼續說下去。
沒有人騷擾他,每一個人都聽得呆住了,既恐懼又奇怪。
芍葯聽著不由縮到了楚輕侯後面,玉硯悄悄移動腳步竟是走到楊天與芭蕉之間。
可以肯定,他實在是一個聰明的孩子,只是膽子未免小了一點。
風吹透堂戶,竟彷彿透著某種寒意,芭蕉四人忍下住機伶伶打了一個寒噤。
大法師的眼皮仍垂下,雖然沒有打寒噤,花白的眉毛也似乎起了顫抖。
到楚輕侯將話說完,堂中的寒氣彷彿又重了幾分,每一個人都好像在印證火龍寨所發生的事情與楚輕侯在島上的遭遇。
芍葯脫口問道:「師兄,你們就是一葉輕舟在狂風暴雨的海上飄流回來的?」
楚輕侯點點頭。
「那麼安伯呢,怎麼不見他?」
「不錯」楊天亦顯得很擔心。
「我叫他先去火龍寨了。」
各人這才鬆了一口氣,玉硯突然問道:「師兄,你是來請師父去降妖?」
這句話實在有些可笑,可是沒有人笑出來,奸像這種話,本該是對那些呃神騙鬼混飯吃的道士說的,但現在卻沒有人覺得對大法師說這種話有什麼下妥。
楚輕侯苦笑一下,轉向大法師道:「以你老人家看,那個東海留侯……」
大法師不等他說完,已經歎了一口氣,道:「我絕對相信你說的話。」一頓轉問道:
「你知道為師年輕的時候在哪兒?」
楚輕侯道:「師父一直沒有說,徒兒也下清楚。」
大法師道:「為師十五歲入大內,一直都是負責整理卷宗。」
楚輕侯奇怪地道:「那種工作……」
大法師笑笑道:「你父親果然是一個很重信諾的人,一直都沒有對你提及我的出身。」
楚輕侯心念一動,道:「師父莫非就是徒兒的五叔父?」
大法師點點頭。
楚輕侯恍然地道:「家父不時提及五叔父學究天人,是絕世奇才!」
大法師淡然笑笑。
楚輕侯輕吁了一口氣,道:「可是每當問及五叔父在何處,家父都只是笑笑,原來是這麼回事。」
一頓後,他又道:「聽說五叔本來也很得皇上器重。 」
「可惜我越看那些卷宗,心裡就越是不舒服,那些卷宗,記載的本是歷朝以來所發生過的事情,有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楚輕侯道:「那麼,師父到底發現了什麼?」
大法師道:「政治的黑暗,絕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像,有很多事情,多年之後講來,仍令人下寒而慄。」
楚輕侯道:「那東海留侯……」
大法師點點頭道:「在洪武初年,的確有一個侯爺放逐海外,而被逐之前,除被抄家之外,還牽連很廣。」
楚輕侯看著大法師,似要問什麼,大法師話已接上,道:「他看著家人一個個被處罪,在極度悲憤之下與兩個小婢被送上一葉輕舟,在暴風雨中被逐出海外。」
他沉吟著又道:「根據卷宗記載,在出海之前的途中,他並沒有說什麼話,只是重複吟著一首詩。」
「詩?」楚輕侯目光一閃。
大法師即吟道:「紅葉晚蕭蕭……」
「長亭灑一瓢……」楚輕侯接著吟下句,不由心生寒意。
大法師看著楚輕侯,道:「留侯在你的面前也吟過這首詩?」
楚輕侯又打了一個寒噤,點點頭。
「這就沒錯了。」大法師仰天歎了一口氣,道:「據說他所以被降罪,主要也是因為他一心要傾覆洪武天下,因為屬下將消息暗洩,反而被先發制人。」
楚輕侯道:「這說來也不能說是他自己完全沒有錯。」
大法師沉默了下去。
楚輕侯歎息著道:「看來他現在還是死心不息,一定要天下大亂。」
楊天道:「只怕他動蕭大哥的腦筋,已不是現在的事情了。」
楚輕侯道:「對於蕭前輩的勢力,胡四當然也清楚得很,想不到,這亡魂卻是先動紅葉,再以紅葉來威脅蕭前輩。」
他的語聲又顫抖起來。
「國家將亡,必有妖孽。」大法師長歎道:「大明的氣數即使末盡,只怕也多難了。」
楚輕侯道:「師父,你對於這妖魂有什麼對付的辦法?」
大法師一皺眉,道:「沒有。」
楚輕侯惶然道:「那……」
大法師一笑搖頭道:「我卻是相信一件事,邪不能勝正。」
話聲一落,大法師站起身來,道:「我們這就去火龍寨,看可有什麼辦法對付這妖魂。」
楚輕侯沉吟著道:「希望紅葉沒有事。」焦急關切之情又表現出來。
大法師安慰著道:「事情若是要發生,著急也不是辦法。」
楊天接道:「紅葉也不是命薄之相,楚公子你放心好了。」
楚輕侯點頭道:「像紅葉這種女孩子的確應該會好好活下去,不會有人忍心真的傷害她。」
大法師沒有作聲,眉宇間彷彿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傷感。
楚輕侯沒有在意,其他的人也沒有。
大法師-步走到門前,看了芭蕉、芍葯、玉硯一眼,道:「一切都要小心。」
玉硯點頭,第一個應聲道:「師父你老人家放心,弟子一向都很小心。」
大法師目光迷濛,笑得也很淡,似有些無可奈何,舉步出去,楚輕侯追在大法師身後,楊天的腳步也不慢,亦步亦趨。
出了白雲館,大法師回頭一望,又歎了一口氣。
楚輕侯看在眼內,試探著問道:「師父,到底有什麼地方不妥?」
大法師看看楚輕侯,道:「很多地方都好像不妥,就是看不出來。」
楚輕侯好像聽不懂,又好像已知道是什麼意思,沒有作聲。
大法師目光一轉,望著那玉龍一樣翻騰落下的瀑布,說了一句十分奇怪地話:「要來的總會來的。」
楚輕侯劍眉輕蹙,楊天忍不住追問道:「是什麼要來?」
「災禍」大法師的話聲中,那種難以言喻的傷感更重了。
一陣急風吹起了他的衣袂,也吹起了他的鬚髮,楚輕侯與楊天突然都有一種感覺。
大法師好像突然老了很多。
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楚輕侯不知道,想起蕭紅葉,就更是忐忑不安。
大法師也沒有說什麼,只是往前行,嘴唇顫動著,忽然念起神經來,那就好像是一種神秘的咒語,使楚輕侯與楊天聽來,竟生出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
本來莊嚴神聖的大法師剎那間在他們的眼中,彷彿也變得邪惡起來。
為什麼有這種感覺,是下是因為整件事情由開始就充滿了邪惡,每一個被牽涉在內的人又都已感染上了這種邪惡?
夜已深!
離火龍寨最多不過兩天的路程,楚輕侯仍然想趕路,可是他實在已支持不住了。
到了這座古剎的面前,楚輕侯幾乎是一頭從馬上栽下來,卻仍然能夠立穩在地上。
那已是黃昏,大法師毫不考慮地吩咐在這座古剎歇宿一宵。
楚輕侯本來還要堅持,但聽了楊天一番話,終於打消這個念頭。
「這絕無疑問,是一場險惡的決鬥,公子若是因此而病倒了,那即使趕到了反而起不了作用。」
楚輕侯不能不承認楊天說得實在很有道理。
大法師只是以嘉許的目光望著楊天。
古剎中住著兩個老和尚,老得牙齒也快全掉下來,身上也瘦得只剩下皮包著骨。
他們本來就有氣無力,但看見大法師全都振奮起來,對大法師他們並不陌生,對於大法師在佛法方面的研究,他們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可惜他們這一次不免要大感失望。
大法師一開口便表明不談佛,什麼話也不多說,垂目盤膝,在室中坐下。
楊天與蕭十三在後面各要了一個房間,倒頭便睡,就是楊天,也一樣已倦得要命。
兩個老和尚看見他們這樣,也只好回自己的房間睡覺,整個古剎就這樣完全陷入一種睡眠的狀態中。
古剎已多年失修,破爛的地方很多,一入夜,到處就多了很多奇怪的聲音。
夜梟的叫聲,草蟲的唧唧,還有些聲音,競好像有些長蟲到處游竄。
楊天、楚輕侯聽不到,那兩個老和尚已習慣,只有大法師,也不知是否已經睡著抑或毫不在乎,一點反應也沒有。
一路走來,並沒有下過雪的跡象,但火龍寨那邊的寒風彷彿已吹到這裡。
大法師衣衫單薄,堂中很多處都漏風,可是他亦完全沒有感覺到寒冷的表示,他一直盤膝坐在那裡,泥塑木雕般,一動也部下動。
唯一還令人有一種動感的,就只是那飄動的白髮以及衣袂。
一燈如豆,擺在壇前的長案上,燃油雖然未滿,那條燈蕊卻只有普通燈蕊一半粗。
靜夜中,忽然又多了一種聲音,那種聲音很微弱,但傾耳細聽,仍然可以聽得到。
聲音是發自樑上,一條粗長的毒蛇悠然從樑上垂下來,血紅的舌尖一吞一吐地在玩弄著那一點燈火。
暗淡的燈光照射中,那條毒蛇渾身散發著一種令人噁心的光輝,色彩斑斕繽紛的蛇身非但不難看,而且很美麗。
那種美麗卻給人噁心的感覺。
一點燈火在蛇信中滾動,一閃一閃的,好像要熄去,但始終依然發著亮光,令人噁心。
大法師彷彿毫無所覺,垂下了眼皮一顫也都不顫,雙掌攏合如故。
那條毒蛇繼續翻騰,既美麗,又醜惡,一吐再一吞,火光一閃,那一點點燈光終於被它嚥了下去。
大堂頓時暗下來,卻不是完全的黑暗,那一點燈光雖然被嚥下蛇腹,竟彷彿沒有熄滅,繼續在蛇腹中滾動。
一點令人心寒、令人心悸的寒芒隨著那條蛇地翻滾,不停地滾動,一時在蛇腹中,一時又彷彿已到了蛇尾。
那種詭異,已不是任何言語所能夠形容。
堂外其他的聲音,這時候反而完全靜下來。
「啪啪啪」一陣羽翼聲急響,一隻棲息在飛簷下的烏鴉突然飛出來,「呱呱呱」發出三下短促的叫聲,疾飛了出去,消失在黑暗的夜空中。
從叫聲聽來,那只烏鴉彷彿受了很大的驚嚇,在睡夢中驚醒。
那些草蟲是不是也因為受了什麼驚嚇而全都噤若寒蟬?
連風都似乎靜止了。
天上的冷月不知何時亦已被烏雲掩蓋,一些光亮也沒有。
大法師垂目如故,對於周圍的情形也下知是根本沒有所覺,還是毫不在乎。
那條毒蛇滾動著的身子垂得更低,突然一弓,箭一樣向大法師射去。
「颼」的一下破空聲急響!
大法師絕不是聾子,可竟然連這一下破空聲竟似沒有聽到。
那一點碧綠色,已經在蛇腹,由燈火化成的綠芒仍未滅,雖然沒有流星的閃亮輝煌,黑夜中看來仍然像遠在天外的一點流星似的。
那一點綠芒飛近大法師的剎那間,一陣令人心悸的悉索聲就響了起來。
那條毒蛇剎那間已落在大法師的身上,旋即迅速地繞著大法師的身體游竄。
蛇身過處,悉索聲不絕,大法師那一身的衣衫猶如波浪一樣下停地起伏。
那一點綠芒隨著蛇身地轉動,在大法師周圍不停地滾動。
光芒雖然微弱,但仍然照亮了大法師的身子,使得大法師的身子下停地閃動著綠芒。
大法師的臉龐亦被照得慘綠,那種詭異,同樣下是任何言語所能夠形容。
詭異而且恐怖。
更恐怖的是那條毒蛇,竟然在大法師的頭上盤旋起來。
大法師還是沒有反應。
這除非已經是一個死人,否則,絕沒有理由仍然沒有發現,沒有感覺。
這定力實在驚人。
這條毒蛇的舌頭仍然下停地吞吐,奸幾次看似便要咬下去,但不知何故,始終在欲咬未咬的剎那間,突然像受了驚嚇似地縮了回去。
黑暗的大堂忽然又多了兩盞燈。
那兩盞燈毋寧說是兩團火,碧綠色的火。
那兩團火下停在跳躍,那種跳躍彷彿完全沒有規則,但細看之下,卻又好像甚有規律。
火不知從什麼地方飛來。
事實上那兩團火根本就是憑空在堂上悠然出現的。
火出現在半空,上下飛舞,飛向大法師。
奇怪的是那種火竟未能照亮什麼,彷彿根本就沒有光射出來。
楊天若是這時候在這裡,說不定又會驚呼失聲。
那種火也就是世俗所謂的鬼火。
古老相傳,鬼火乃是陰靈所化,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相信還沒有人解釋得清楚。
幽冥中的事情本就不是凡人所能夠瞭解的。
那兩團火也就悠然地圍繞著大法師上下飛舞起來,絲毫的聲響也沒有。
大法師無動於衷。
盤繞著他的那條毒蛇,一雙本已邪惡的眼睛這時候更顯得邪惡,繼續在游竄,血紅的蛇信不停向那兩團鬼火吞吐。
那一點綠芒亦繼續在蛇腹中不停地流動,靜寂的大室中,忽然又多了另一種聲音。
那種聲音若有若無,奸像有人在笑,更像有人在哭泣。
傷心的哭泣。
大法師卻仍然如泥塑木雕,臉上一絲的表情,一絲的反應都沒有。
鬼火越飛舞越強,徐徐的好像散成了兩團淡霧,遠遠地飄飛出去。
淡霧中,若隱若現地悠然出現了兩個女人,眉宇之間帶著一抹憂傷,站在大門前。
大門已關閉,那兩個女人並沒有將門拉開,一個人已出現在大門前。
東海留侯。
那兩個女人當然就是月奴和香奴,她們習慣地侍候在留侯左右,嘴唇在翕動,都沒有發出聲音。
留侯俊美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奇怪的笑容,他突然抬起右手,倏然一揮。
月奴和香奴在那麼一揮之下,又化成兩團妖火,倏然飄出了廊外。
留侯隨即向大法師走去。
他身形方動,盤繞著大法師的那條毒蛇就停止了游竄。
那一點燈火依然在蛇腹中發亮。
留侯走到大法師前面兩丈的地方,才停下,笑容並未消失。
大法師終於張開了眼睛,道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留侯突然問道:「什麼是佛?」
「佛殿裡的。」大法師語聲平淡。
「佛殿裡的豈不是泥雕塑像?」
「不錯。」
「什麼是佛?」留侯再問道。
大法師仍回答道:「佛殿裡的。」
「好」留侯一聽,笑起來,道:「本侯渫聖,你故意答凡,佛無所不在,泥雕塑像也是現成,好」
大法師接吟道:「金佛不度爐,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內裡坐。」
「好!」留侯第三次說出同樣的一個字,又一笑道:「你總算沒有讓我失望。」
大法師目光這才落在留侯臉上,道:「三叔逍遙於海外仙山,又何必重臨中土?」
「就是因為在海外仙山,並非如你說的逍遙。」
「三叔可知道,現在已經是憲宗成化五年。」
「無論是洪武抑或成化,終究是大明天下。」
「上天有好生之德,三叔又何必大起干戈,令黎民塗炭?」
「本侯所做的若是天理不容,又焉會現在仍然存在?」
「百年末滅,三叔的怨恨也該消散了。」大法師微喟道:「上天必定原就是這個意思。」
「你懂得叫三叔,對於本侯的身份當然很清楚。」
「侄兒原就在大內整理宗卷文書。」
「那麼對於本侯的遭遇……」
「深感遺憾,不過,三叔若非有傾覆反叛之心,又怎至於……」
「兄弟中以本侯最聰明能幹,即使本侯忠心一片,你以為又能容本侯多久?」
大法師沒有作聲。
東海留侯盯著大法師,歎息道:「本侯這一次重臨中土,算無遺策,唯一顧慮的,只有你一人。」
「侄兒不敢當。」
「你不必謙虛,若是你不足為慮,本侯也不會發覺你的存在,也不會有今夜的到來。」
「三叔言重」
「到這個地步,你我也不必客氣,琵琶,回去白雲深處。」
「恕難從命。」
「琵琶,」留侯露出了怒意,道:「你這是決心與本侯作對!」
「三叔一定要侄兒這樣,侄兒亦無可奈何。」大法師長歎道。
「你是因對朝廷深感不滿,才退出京華。」
「當今天子雖然昏庸,終究還是一個人……」
「不錯,本侯已化為異物,但若是能君臨天下,必定會推行仁政……」
大法師長歎不語。
「琵琶,你是怕本侯口不對心?」
「三叔還有心?」
留侯臉色慘變,衣衫內的肌肉剎那間一陣迷濛,彷彿露出了一條條肋骨。
他本是只剩下了一副骷髏白骨,當然無心。
琵琶的目光亦迷濛起來,又一聲歎息,道:「三叔若是肯回海外仙山,侄兒一定相隨,琵琶與你終老海外。」
留侯放聲大笑了起來。
他的笑聲很奇怪、很恐怖,不像是人的笑聲,野獸的笑聲也不像。
琵琶又垂下了眼皮。
盤繞在他身上的那條毒蛇顫抖在笑聲中,腹中那一點燈火逐漸上-,又出現在它口中。
那一點燈火似乎並沒有什麼變化,「噗」地落在大法師的右手掌心中。
大法師雙掌平胸,沒有任何的反應,火也就繼續在他的掌心上燃燒。
那條毒蛇也就在此際,疾往大法師的眉心咬下,這一口尚未咬下,整條毒蛇突然斷成了百數十截,向四面八方疾射出去。
那百數十截蛇身落在了地上,鮮血才激射出來,大法師周圍一丈的地方立時多了一個鮮血組成的圓圈,蛇身竟然還能夠顫動。
大法師掌心之火未滅,又道一聲佛號,道:「我佛慈悲,請恕弟子大開殺戒。」
那一點火隨即從他的掌心跳出來,落在一灘蛇血上。
蛇血噗地立時化成了火焰,迅速蔓延,大法師身外頓時多了一個火圈。
留侯的笑聲同時停下來,怨毒地望著大法師,道:「琵琶,我與你誓不兩立。」
大法師口誦佛號,又閉上了眼睛。
留侯的身子也就在佛號中消逝不見。
對於大法師,他絕無疑問的有顧慮,所以才有這一次的談判。
談判現在已決裂,一場驚天動地的決鬥,也就由現在開始!
※ ※ ※
內院更深沉!
那兩團妖火倏然飄進了內院的走廊,一團從殘破的窗戶飄進了楊天的房間。
楊天睡得很舒服,攤開了手腳,鼻鼾聲象打雷一樣,可是那團妖火才飄近,他的鼻鼾聲突然就停了下來,然後,他突然就像被針尖-了一下似的,颯地從床上坐起來,右手剎那間,已然握住了腰間刀柄。
他雙眼同時睜開,盯穩了那團妖火,猛一聲暴-,颼一聲抽出那柄緬刀,向那團妖火疾削了過去。
刀未到,妖火已飄開!
楊天滾床而下,大喝聲中,疾斬出十二刀,四刀再化為十二斬,整個人都裹在刀光之內!
那團妖火繞著他上下飄飛,還是沒有被刀斬中,楊天大吼一聲,連人帶刀撞向那邊的窗戶!
「嘩啦」的一聲,窗戶在刀光中粉碎,楊天滾過窗樓落下,貼地一滾,掠起身來那團妖火飄舞在走廓上,迷迷濛濛地幻出了一個女人。
月奴!
「是你!」楊天身形不動,彎刀環身飛舞,那一身的寒意,剎那間彷彿完全被斬散。
月奴半瞇著眼睛,看著楊天,有點奇怪地問道:「你怎知道是我到來?」
楊天一呆,道:「我就是知道!大法師說我有慧眼!」
月奴嬌笑了起來,她的體態窈窕,笑容更動人,半敞的衣襟,隱約可以看見羊脂白玉一樣的胸膛。
楊天居然不動心,-道:「你到底來這裡幹什麼?」
月奴輕柔地應道:「來伴你!」
楊天冷笑道:「邪魔歪道,安不了好心!」霍地一轉身,大呼道:「楚公子。」
沒有回答。
楊天心頭一凜,倒退了三步,目光及處,突然一聲驚呼。
在他的旁邊,是一根柱子,一個老和尚赫然貼著柱子,倒吊在飛簷之下!
老和尚的頸上穿了兩個洞,奸像還有血要往外流,洞附近卻沒有絲毫的血跡,臉色死魚肉一樣難看。
「悟空大師」楊天急呼。
那位悟空大師瞪著一雙眼,一聲也不發,一滴血終於從他頸旁一個洞滲出來。
一聲恐怖的貓叫即時響起。
楊天入耳驚心,打了一個寒噤,抬頭望去,只見一隻奇大的黑貓迅速地從簷下吊著的老和尚的屍體上爬下來,血紅的貓舌一舐,將那滴鮮血舐去。
楊天震驚,一刀疾削過去,那只黑貓及時一翻,從刀上跳過,落在欄杆上,碧綠色,充滿了邪惡的眼瞳盯住了楊天。
也就在此際,楊天突然感覺一股寒意從頸後吹來,他下及回頭,一刀已削出。
刀出身回,正好看見月奴順著他的刀飄飛了出去,那只黑貓「咪嗚」一聲,接著從他身後撲來!
楊天急劈三刀!
裂帛一聲,那只黑貓從他的頭上撲過,抓下了他的紫頭巾。
楊天心頭怦然大震,刀護胸前,又再急退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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