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東風滿院花飛。
雲飄飄幽然觸立在院子中,池塘邊!
這是她三天以來,第一次步出書齋,一切對於她都是這樣的陌生,甚至連池塘裡的魚兒,她也是話到咽喉,總是叫不出那是什麼。
池塘的水很清澈,就像是一面鏡子,水中的倒影與原來幾乎沒有分別。
她看著看著,忽然看到了蘇仙的倒影,不由自主的一聲輕呼:「蘇仙!」
蘇仙正從那邊的月洞門走進來,她同時看見了雲飄飄,腳步一急,繞過池塘,直走向雲飄飄。
一定有事情發生。
雲飄飄不知何故忽然起了這個念頭。
是什麼事情。
她沉吟未了,蘇仙已來到她的面前,才收住腳步,就問道:「你知否昨夜發生了什麼事情?」
雲飄飄搖頭道:。不知道。」
蘇仙道:「那我告訴你,昨夜我們的兩個僕人,四個轎夫在莊外被人擊殺。」
雲飄飄一驚道:「為什麼?」
蘇由道:「他們與替你看病的那五個大夫其中二人在一起。」
雲飄飄道:「是不是他們送那兩個大夫回家去。」
「正是!」蘇仙沉聲道:「誰知道就在莊外長街轉角的地方被人放倒。」
「那兩位大夫怎樣了?。
「也無一倖免,死在轎內。」
「是誰下的手?。
「你應該知道。」
雲飄飄苦笑搖頭。
蘇仙冷冷道:「殺他們的人毫無疑問就是將你擊傷的人。」
雲飄飄苦笑道:「我若記得誰將自己擊傷,也必會記得自己是什麼人的了。」
蘇仙道:「不管他們是誰,從他們昨夜的行動來推測,必然已知道你藏身在這裡,截下那兩位大夫,目的就是在弄清楚你現在的情形。」
雲飄飄奇怪的道:「那兩位大夫難道死也不肯告訴他們?」
蘇仙道:「以我看他們並不是那種不怕死的人,而且他們也沒有替你守秘密的必要。」
雲飄飄道:「然則那些人為什麼要殺他們?。
蘇仙冷笑道:「連這個你也不知道了麼?」
雲飄飄搖頭。
蘇仙「哼」一聲,道:「他們那樣做,是不想別人知道他們的樣子。」
雲飄飄喃喃自語的道:「知道他們是什麼樣子,不難就知道他們是什麼人。」
蘇仙道:「那麼就不難找到他們。」
雲飄飄頷首道:「不錯。」
蘇仙盯著雲飄飄,忽然歎了一口氣,道:「我一直在擔心你會將災禍帶來這裡,現在災禍果然給你帶來了。」
雲飄飄擔心的道:「那些人只怕會殺進來。」
蘇仙道:「目前他們還不敢。」
雲飄飄道:「何以不敢?」
蘇仙道:「他們尚未弄清楚這個莊院的虛實。」
一頓冷冷的道:「不過很快就會弄清楚的了。」
「那麼我應該怎樣?」
「你?」蘇仙冷冷的一笑。「到時候自有分曉。」
話聲未落,蘇仙便自轉身離開。
目送蘇仙的背影消失,雲飄飄心神不禁又再迷惘起來。
也不知多久,她突然從迷惘中驚醒,一抬頭,就看見了沈勝衣。
沈勝衣負手站在在雲飄飄身前三尺,好像已來了很久,又好像方到。
雲飄飄幽然一笑,道:「你來了。」
沈勝衣道:「才來。」
「有沒有見到蘇仙?」
「我在院外花徑遇上她。」
「有什麼話說?」
「閒聊了幾句,她的面色,看來不大好。」
「是麼?」
「她方才找過你。」
「嗯。」
「什麼事?」
「告訴我昨夜死了兩個僕人,四個轎夫,還有替我看病的兩位大夫。」
「這是事實。」
「我……很難過。」
「先前我已經仔細檢查過他們的屍體,並無特別的地方,要從他們的屍體之上知道兇手是什麼人,相信是沒有可能。」
「殺他們的人,無疑就是將我打傷的人。」
沈勝衣點頭回答道:「我也是這樣推測。」
雲飄飄道:「如果我走出了這個莊院,他們一定會現身襲擊我,到時候我便知道他們是什麼人。」
沈勝衣道:「只怕你尚未看清楚,已然死亡。」
雲飄飄淒然一笑道:「以其這樣的生存,到不如死了好。」
沈勝衣道:「那樣死亡你難道就瞑目了?」雲飄飄無言搖頭。
沈勝衣接道:「現在尚未到完全絕望,非死不可的地步,你暫且忍耐一下,先等身體完全康復了再說。」
雲飄飄道:「那些人若是繼續殺人,你叫我怎樣過意得去。」
沈勝衣道:「昨夜他們所以殺人,以我推測,主要是想清楚知道你現在的情形,目的既已舉到,相信他們是不會再殺人的了。」
雲飄飄道:「可是因為我已害了八條人命。」
沈勝衣道:「事情既已發生了,難過也沒有用,還是將精神放在追查兇手那方面。」
雲飄飄道:「我只是擔心他們闖進來,又再傷害無辜。」
沈勝衣道:「他們若有此意,早已闖進來了,所以遲遲不採取行動,如非對這個地方有所顧慮,必定就另有圖謀。」
雲飄飄詫異問道:「是什麼?」
沈勝衣道:「這要問他們了。」
他冷然尋笑,接道:「也許很快他們就會給我們一個清楚明白。」
雲飄飄仰天一聲歎息,道:「或者我曾經做過一些很對不起他們的事情。」
沈勝衣道:「從他們的濫殺無辜這種行為看來,他們絕不會是什麼好人,姑娘若是對不起他們,所做的應該是好事。」
雲飄飄又一聲歎息,道:「我總是覺得自己也不是什麼好人。」
沈勝衣無言。
雲飄飄歎息接道:「真希望這件事現在就有一個水落石出。」
「我也是這樣說。」沈勝衣淡然一笑,「不過,他們既然已知道姑娘未死,事情一兩天之內,只怕會暫時平靜下來。」
雲飄飄道:「是嗎?」
沈勝衣道:「這是我的經驗。」
他沉聲接道:「就正如暴風雨的前夕,總是比較平靜的。」
經驗乃是苦難的結晶,但未必一定準確。
因為一件事情的發生,很少只是基於一個因素,牽連的人越多,枝節亦會越多,任何一個人的行動,都可以使事情發生變化。
那個人越重要所引起的變化越急激。
夜又深。
沈勝衣又在書齋中,靜坐在案旁,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雲飄飄。
他一直伴著雲飄飄談天說地,希望從雲飄飄的說話中探聽出更多秘密,從而知道雲飄飄的底細,亦希望自己的說話能夠觸發她的回憶,即使仍然記不起其實是什麼人,也記得起傷在什麼人手下。
只有這樣才能夠知所警惕防備。
目前他們就因為連兇手是什麼人也不知道,只有捱打的份兒,除了等候對方的襲擊降臨之外,便再無他途。
危機顯然日漸迫近,對方可能隨時都會突然採取行動。
他實在不想再看見那些善良的人死於非命。
可惜他雖然費盡唇舌,並未能夠令雲飄飄完全恢復記憶,大半天下來,雲飄飄省起的都是一些無關重要的事情。
沈勝衣不想放棄,可是在這種情形之下,又不能夠暫時放棄。
這時候,雲飄飄正站在東牆掛著的一幅卷軸之下。
卷軸之上寫著李商隱的一首詩。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燭成灰淚始干。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蓬萊此去無多路,青鳥慇勤為探看。
雲飄飄細讀了一遍,回頭道:「以前我念過這首詩。」
沈勝衣苦笑。
這句話他已經聽過很多次,書齋四壁掛著的卷軸上面寫著的詩句,只要是前人所作,雲飄飄一見之下都無不說已念過。
雲飄飄接問道:「李商隱是唐朝詩人。」
沈勝衣道:「不錯。」
雲飄飄道:「告訴我多一些關於他的事情。」
沈勝衣道:「我只知道:他字義山,河內人,又號玉溪生。」
雲飄飄目光轉面,道:「這首詩寫得好淒涼哦。」
沈勝衣淡應一聲,道:「嗯。」
雲飄飄道:「我卻是不怎樣明白。」
沈勝衣緩緩站起身子,道:「相見固然難,但分別之際,黯然相對,情是否尤難任?」
雲飄飄不覺點頭。
沈勝衣接道:「百花凋謝,東風無力,暮春一片淒涼景色,臨別相誓,至死不移,一若春蠶蠟燭,化無情為有情,妙在比喻。」
雲飄飄道:「接著兩句,又是什麼意思?」
沈勝衣道:「乃是懸念伊人,處此愁境不知如何,晨間對鏡,則思其雲鬢愁添白髮,夜月獨吟,則懷其沐此清寒,句句俱見體貼入微,最後說仙凡相隔,仍盼情愫能互通,絕望中尤寄望地萬一,益見用情之深摯。」
雲飄飄歎息不已。
沈勝衣緩步走至雲飄飄的身道:「這是書齋內你尚未問我的最後一首詩。」
雲飄飄苦笑道:「那麼你再來這裡的時候,我們便再無話題了。」
沈勝衣道:「也許我該與你到外面走一趟。」
雲飄飄喜道:「就現在怎樣?」
沈勝衣搖頭道:「太危險了,沒有必要,我實在不想你冒此危險。」
雲飄飄道:「可是這樣子下去也不是辦法。」
沈勝衣道:「你這幾天顯示然已好轉了,明天服過藥,我再以內力度進你體內使藥力迅速發揮功效,看能否發生作用。」
雲飄飄道:「你對我實在太好了。」
沈勝衣道:「老實說,我也想知道你本來是什麼人。」
雲飄飄忽然道:「希望我們本來不是敵人。」
沈勝衣一怔,笑道:「我與你素未謀面,相信不會有這種可能。」
雲飄飄笑笑點頭,忽然又皺起眉頭,道:「但我與周莊主,尤其周夫人卻顯然認識,萬一與他們本來是敵,一恢復記憶不免就大打出手,到時候你怎樣?」
沈勝衣又是一怔,道:「自然先分開你們,再問清楚你們因何結怨。」
雲飄飄道:「不對的若是我……」
沈勝衣怪凶地道:「那麼我自然幫助他們一臂之力。」
雲飄飄卻歎了一口氣。
沈勝衣笑笑接道:「這應該沒有可能的事,否則他們也不會給你留在這裡。」
雲飄飄道:「或者是因為你抱我進來,他們不得不賣這個交情?」
沈勝衣搖頭道:「周鶴絕不是這一種人。」
雲飄飄不能夠不同意沈勝衣這句—說話。
沈勝衣接道:「但蘇仙方面,我卻是有些懷疑。」
雲飄飄沒有作聲。
沈勝衣道:「她只怕真的認識你。」
雲飄飄脫口道:「肯定是的。」
沈勝衣目光一閃,道:「莫非她已經對你有所表示。」
雲飄飄無言頷首。
沈勝衣追問道:「她對你表示過什麼呢?」
雲飄飄道:「很奇怪,她稱呼我做小姐。」
沈勝衣「哦」的一聲。
雲飄飄道:「可是她卻不肯告訴我何以這樣稱呼我,問她我的姓名,我的來歷,也都不說。」
沈勝衣道:「何以不說?」
雲飄飄道:「她說過以我現在的情形,知道得越多,死得就越快。」
沈勝衣道:「這是關心你。」
雲飄飄道:「但她接著又說,我死活都與她無關,只是因為我留在這裡,她恐怕我連累這裡的人。」
沈勝衣道:「此外她還說過什麼?」
雲飄飄道:「她並不希望我能復記憶。」
沈勝衣道:「有沒有告訴你原因?」
雲飄飄點頭,神色變得很奇怪。
沈勝衣追問:「原因是什麼?」
雲飄飄苦笑一下,道:「我恢復記憶之後,可能就會殺死你。」
「我?」沈勝衣怔住。
雲飄飄肯定地道:「正是你。」
沈勝衣道:「那麼她又可有告訴你,為什麼你要殺我?」
雲飄飄道:「只說我恢復記憶之後,自然明白。」
沈勝衣摸摸下巴,道:「這件事倒也奇怪?」
雲飄飄道:「她毫無疑問是清楚我的底細,就是不肯給我一個明白。」
沈勝衣沉吟道:「也許她是有難言之隱。」
雲飄飄道:「我也是這樣想。」
沈勝衣道:「看來我得好好地跟她談談。」
雲飄飄道:「你是他們夫婦的好朋友,只要你問到,或者她會告訴你一切。」
沈勝衣道:「或者。」
雲飄飄倏的一聲歎息,道:「你知道之後,可否告訴我?」
沈勝衣道:「她若是願意告訴我,也必會同意告訴你。」
雲飄飄展顏一笑。
沈勝衣推窗外望,道:「現在都已是夜深。」
雲飄飄道:「明天問她好了。」
沈勝衣道:「這三天她都是大清早就走來這裡看你,明天早上我來這裡找她就是。」
雲飄飄憂形於色,道:「只怕她不肯告訴你。」
沈勝衣道:「果真如此,也只好由得她。」
雲飄飄無言歎息。
月落星沉。
拂曉不久,雲飄飄便已走出了書齋,在院子之內徘徊。
今天她起得特別早,因為有心事的關係,昨夜她睡得並不好,天才亮便自起來,在書齋之內徘徊,只等蘇仙的出現。
不過片刻,她突然就由心生出了一種前所來有的煩悶,忍不住推開門,走到書齋外面。
晨風清爽,吹散了她心頭上不少的煩悶。
她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月洞門那邊。
蘇仙什麼時候到來?
陽光終於射進了院子。
前兩天這個時候蘇仙已經到來書齋,今天卻例外。
莫非又有事情發生。
雲飄飄這個念頭方起,就聽到一些非常奇怪聲響,不由自主別過頭循聲望去。
書齋的瓦面之上,赫然站著一個黑衣蒙面人。
一見雲飄飄回頭,蒙面人立即拔劍出鞘,人劍化成了一道飛虹,凌空射向雲飄飄。
劍光閃亮,破空之聲刺耳。
雲飄飄脫口一聲:「刺客!」右手非常自然的抓向左腰。
她的劍一向都是藏在那裡,但已被五行追命扔掉。
一手抓空,她不由自主就一怔。
劍這時候來到了,可是也就是在這剎那之間,她的身子猛一側,鬼魅般閃開。
黑衣人連人帶劍凌空從雲飄飄身側飛過,腕一翻,突然拂袖,「霍」的掃向黑衣人的後腦。
黑衣人一劍尚未刺盡,身形已轉了過去,一弓腰,讓開掃來的衣袖,腕回悉,唰唰唰三劍。
雲飄飄蝴蝶穿花也似飛舞,閃開刺來的三劍,雙袖「霍霍霍」交拂。
黑衣人的劍勢竟然被迫死,一聲悶哼,連退三步,雲飄飄卻沒有追擊,雙袖一垂,怔在當場。
事實她一切動作都是出於自然的反應,根本就不知道如何追擊,甚至沒有動過這個念頭。
黑衣人雖然驚於雲飄飄的武功高強,看見雲飄飄這樣,當然不肯放過機會,箭步標前,長劍嗡然一聲,一刺十一劍,劍劍都是刺向雲飄飄的要害。
雲飄飄目光一閃,身形又開展,由呆滯而迅速,黑衣人連環十七劍只是第一劍刺穿了雲飄飄的衣袖,接著十六劍完全落空。
黑衣人十七劍之後,又是十七劍,出手更凌厲。
雲飄飄身形亦相當迅速起來,再閃十七劍,突然飛退半丈,雙手捧著腦袋一聲呻吟。
她身形飛舞,思想亦不停活動,現在已到了不能夠負荷的地步。
黑衣人眼裡分明,正待下殺手,霹靂一聲暴喝突然傳來:「住手」。
黑衣人應聲渾身一震,一劍疾刺雲飄飄。
這一劍無論速度角度都比不上方纔的十七劍,但亦足以致命。
因為這一劍刺的正是雲飄飄的咽喉。
雲飄飄也知道處境危險,腦袋雖則刀割一樣,眼睛仍然盯著那個黑衣人。
她的神智也尚未致於昏迷的地步,見那劍刺來,忙向旁閃避。
這一次她的身形已然沒有黑衣人的劍那麼快,雖然讓開了咽喉要害,右肩還是,被劍刺中。
劍入肉兩寸。
雲飄飄驚呼二聲,身形自然急向後倒射,肩頭脫出了劍尖,鮮血從傷口標出,「滴滴噠噠」的在地上留下了一條血線。
黑衣人若是乘勢追擊,並不難將雲飄飄擊殺劍下,但那邊沈勝衣已然箭矢般凌空射來。
以沈勝衣身形出手的迅速,絕不難及時阻止黑衣人再下毒手。
黑衣人也好像知道沒有時間刺出第二劍,身形驟起,一拔兩丈,掠上了書齋的瓦面。
雲飄飄這時候已經再支持不住,一個身子搖搖幌幌的倒了下去。
沈勝衣身形落下,手—探,正好扶住雲飄飄,一看她只是右肩受傷,才松過口氣。
他連隨封住雲飄飄肩頭兩處穴道,制止鮮血再外流,眼一抬望向書齋的瓦面。
黑認人的身形即時在屋脊後面消失。
憑沈勝衣的輕功,現在仍然追得及,他卻只是怔怔的望了一眼。
然後他將雲飄飄抱起來,抱向書齋。
雲飄飄已經昏迷。
又是一夜的開始。
慘白的燈光之下,雲飄飄的面色更顯得蒼白,簡直就像是白紙一樣。
到現在她才悠悠甦醒過來,一睜眼,就看見了沈勝衣,她立時放下心來。
只要看見沈勝衣,她便會有安全的感覺。
沈勝衣坐在竹榻前的一張椅子上,看見雲飄飄更醒,眉宇才開展。
他一直沒有離開過書齋。
今天的書齋也特別平靜,除了丫環送食物來過兩趟之外便沒有其他人到來,周鶴蘇仙夫婦亦是不見。
沈勝衣也沒有向那個丫環打聽,心情與往日似乎有些不同。
那個丫環當然是瞧不出來。
雲飄飄同樣瞧不出來,坐起了身子,昏迷之前的事情自然湧上心頭,右肩立刻感覺到刺痛,側首去,傷口已經被好好扎上。
沈勝衣即時道:「這個傷不要緊,十天左右相信就會完全痊癒的了。」
雲飄飄回顧沈勝衣,感激的道:「幸虧你來得是時候。」
沈勝衣微喟道:「或者是你自己運氣好。」
雲飄飄笑笑點頭,說道:「實在太好了。」
沈勝衣道:「你走運,殺你的人就得倒霉。」
雲飄飄道:「不知道這一次要殺我的人是否前一次重傷我的人?」
沈勝衣道:「應該不是。」
雲飄飄奇怪道:「你怎麼會這樣肯定呢?」
沈勝衣沉吟一下,道:「前一次的人若是用劍,你能夠活到現在?」
雲飄飄以手撫肩,點點頭,忽然歎了一口氣,道:「你兩次救我性命,叫我怎樣報答你才是?」
沈勝衣淡然一笑,道:「我救你,並不是為了要你報答。」
雲飄飄感動地道:「我明白。」
她一頓接道:「也許明天,也許後天,總有一天我會恢復記憶,到時候說不定我會令你很失望。」
沈勝衣說道:「你知道我希望你怎樣嗎?」
「怎樣?」
「就是早日恢復記憶。」
「你很想知道我是什麼人?」
「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可以說也是原因。」
「還有什麼原因?」
「我不忍看見一個人人變成這樣。」
雲飄飄一聲歎息道:「你真是一個好人。」
沈勝衣無言。
雲飄飄盯著沈勝衣,忽然道:「今夜你好像與平日有些不同。」
沈勝衣「哦」一聲,問道:「有何不同?」
雲飄飄道:「你好像滿懷心事。」
沈勝衣笑笑。
雲飄飄接問道:「是否因為我的緣故呢?」
沈勝衣沒有回答。
雲飄飄又問道:「我昏迷的時候,是否有什麼事發生?」
沈勝衣搖頭道:「沒有。」
雲飄飄道:「真的?」
沈勝衣失笑道:「你現在甚至已懂得懷疑別人的說話了。」
雲飄飄赧然道:「我實不應該懷疑你的。」
她想想接道:「縱使真的發生了什麼事,那件事如果與我無關,你當然沒有告訴我的必要,若是有關而你不肯告訴我,一定也只是為了我好。」
沈勝衣只是笑笑。
雲飄飄又道:「所以即使是與我有關,你就算不告訴我,我也不會怪你的。」
沈勝衣笑道:「不錯是有事發生,但與你完全無關。」
雲飄飄若是零部件失記憶之前的雲飄飄,一定看得出發沈勝衣說的並不是真話。
沈勝衣的神色與語氣,都顯然有些特別。
可惜現在的雲飄飄,無論是怎樣的神色與語氣,對她都沒有多大分別,方纔之所以能夠發覺沈勝衣滿懷心事,不過是由於一種突然的感覺。
她完全相信沈勝衣的說話,轉問道:「襲擊我那個黑衣人後來怎樣了?」
沈勝衣道:「掠上瓦面逃去。」
雲飄飄道:「你看他會不會再來?」
沈勝衣道:「倘若再來,你千萬不可與他交手,因為以你現在的體力智慧,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那麼我應該怎樣做?」
「逃,盡快逃往月洞門那邊。」
「你就是住在那邊?」
沈勝衣點頭。
月明深夜中庭。
周鶴木然佇立在一株芭蕉之前,仰首向天。
他站立那裡已經有一個時辰!
一聲乾咳突然在後面響起,他應聲回頭,就看見沈勝衣!
「沈兄!」周鶴一怔。
沈勝衣目光如電,盯著周鶴,道:「周兄在看什麼?」
周鶴道:「天上的明月。」
沈勝衣仰首一望說道:「今天正是十五。」
周鶴道:「十五月圓,過了今夜,要等到下個月才可以看見這樣圓的月了。」
沈勝衣道:「所以你就站在這裡窮望著。」
周鶴頷首道:「趙松令對月寫的那支小曲,不知道你有沒有印象?」
沈勝衣緩緩吟道:「自古歡須盡,從來滿必收,我初三見你眉兒鬥,十三窺你妝兒就,廿三窺你龐兒瘦,都在今宵前後,何況人生,怎不西風敗柳?」
周鶴輕歎一聲,重覆道:「何況人生,怎不西風敗柳?」
沈勝衣接道:「趙松令這支曲寫得並不好。」
周鶴頷首道:「以月來比喻少女,無疑是比較庸俗。」
沈勝衣道:「這正如玉壺清話載的『一二初三四,蛾眉影尚單,待奴年十五,正面與君看。』一樣缺乏風音,一點超脫蘊蓄也都沒有。」
周鶴道:「不錯。」
沈勝衣道:「周兄突然看起趙松令那支曲,相信也只是因為那兩句『何況人生,怎不西風敗柳』罷了。」
周鶴無言。
沈勝衣接道:「現在才不過是暮春時候。」
周鶴道:「秋天已不遠。」
沈勝衣道:「周兄到底有什麼事情解決不來?」
周鶴一笑,道:「我不過—時的感觸,沈兄想到那裡去了?」
沈勝衣沉聲道:「我們過去—直是好朋友。」
周鶴道:「現在也是的。」
沈勝衣道:「既然如此,周兄有困難解決不來,何以不肯坦白對我說?」
周鶴非常詫異地說道:「沈兄此言何意?」
沈勝衣目光一落,道:「武當派的伏魔劍法我雖知得不多,但仍然能夠分辨得出。」
周鶴面色—變。
沈勝衣接道:「周兄雖然蒙住了臉龐,奈何周兄的身形舉止在我來說實在太過熟悉。」
周鶴面色蒼白,道:「沈兄已看出今天早上的蒙面人就是我?」
沈勝衣盯著周鶴,道:「我卻是想不通周兄何以要刺殺那位姑娘。」
周鶴道:「當然想不通。」
沈勝衣追問道:「究竟為了什麼?」
周鶴道:「一定要知道?」
沈勝衣道:「你若是堅持不肯說,我也不會勉強你的。」
周鶴道:「可是你一定不會就此罷休。以你的聰明,縱然我不說,相信不久你亦會查出真相。」
沈勝衣道:「所以你們何不索性說出來,省得我到處打聽?」
周鶴道:「你的好奇心,仍然是這樣重。」
沈勝衣道:「天生如此,很難改變的了!」
周鶴道:「一個人好奇心太重並不是—件好事!」
沈勝衣道:「這句話我已經聽過很多次。」
周鶴淡然一笑,舉步走向花徑深處,沈勝衣亦步亦趨。來到了一座假山旁邊,周鶴停下了腳步,道:「你可知我為什麼要將這座莊院關閉?」
沈勝衣道:「你已經說過的,兩個原因—一」
周鶴道:「還有第三個原因。」
沈勝衣道:「洗耳恭聽。」
周鶴道:「我的家財並非已經花得七七八八,而是早在四年之前,便已經花光了。」
沈勝衣道:「你關閉這座莊院卻是兩個月之前的事情。」
周鶴道:「因為在兩個月之後我才知道家財已經花光,不過有一個人在暗中替我張羅支撐。」
沈勝衣試探道:「蘇仙。」
周鶴渾身一震,道:「你從哪裡知道的?」
沈勝衣道:「除了蘇仙之外,還有誰肯為你這樣做,又有誰這樣做能夠隱瞞你一兩年之久。」
周鶴無言點頭。
沈勝衣道:「要維持你這座莊院的開銷並不容易。」
周鶴道:「的確不容易。」
沈勝衣道:「我記得你說過她乃是一個孤女,自幼為武林前輩雁蕩山慧因神尼收養。」
周鶴道:「她是這樣告訴我,而我也的確是在雁蕩山遊玩的時候認識她。」
沈勝衣道:「你見到她的時候慧因神尼正因為強敵到來尋仇,雖然力殺三人,自己亦死在對方的凌厲擊反之下,蘇仙也被打成重傷,是你將她救回。」
周鶴道,「事實是如此。」
沈勝衣道:「以我所知道,慧因神尼並不是一個有錢人。」
周鶴道:「她不是。」
沈勝衣道:「那麼……」
周鶴截口道:「你可知我怎樣發現這件事?」
沈勝衣道:「正要問你。」
周鶴徐徐道:「很多人都以為我花錢有如流水,並沒有一個數目,其實我是有的,只不過每隔三四年我才整理一次,因為這在我來說實在是一件苦事。」
沈勝衣說道:「你應該聘請一個管賬的……」
周鶴道:「這裡本來有一個,但不幸被我發覺,我用出去的銀兩最少有三份之一是落在他的袋子裡。」
沈勝衣道:「所以你索性就自己來管了!」
周鶴頷首,道:「我卻不是因為整理帳目才發覺蘇仙的事情。」
沈勝衣道:「哦?」
「你是知道的,我平生雖然喜歡結交英雄豪傑,個性還是偏向靜的一方面。」
「從你的喜歡書畫不難想知。」
「所以在別人熱鬧的時候,我往往一個人溜出來,到書齋清靜一下!」
「這與蘇仙又有什麼關係?」
「一次我就是這樣溜出來,本來是打算看書的,走到一半卻又改變了主意。」
「結果去了哪裡?」
「回房間。」周鶴歎了一口氣:「因為我忽然發覺,這樣冷落她,實在太對她不起。」
「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回去並不見她,找遍了整個莊院也是不見,正當我奇怪她哪裡去了的時候,她忽然又在小樓內出現。」
「哦?」
「當時我正在小樓之外徘徊,任何人走過,絕對瞞不過我的耳目,正值隆冬,房間的窗口又是在內閉上的。」
「你當時有沒有問她。」
「沒有。」
「只是暗中觀察。」
「我的好奇心相信絕不比你少。」
「結果有何發現?」
「她每隔兩三天總會這樣不知所蹤幾個時辰。」周鶴目光一落。「我仔細搜遍整座小樓,結果發現了一道暗門。」
「暗門之內是什麼?」
「一條地道,我完全不知道有這樣的一條地道。」
「通往什麼地方。」
「隔壁一座小莊院主要原是姓李,但後來我一查,才知道早已經易主。」
「你可有從那條地道過去隔壁一看究竟?」
周鶴點頭道:「那座小莊院之內,只住著兩個中年婦人,我暗中偷窺,見她們將一些類似帳簿的冊子交給蘇仙,態度都顯得非常恭敬。」
「當時你有沒有闖進去?」
「你看我可是一個如此魯莽的人?」
「不是。」
「我生怕被她們發現,連隨退了回去,從那天開始,暗中留意那間莊院的人出入,卻見出入的就是兩個中年男女,再看多幾次,那個男的並不像男人,也正是我所見的兩個中年婦人。」
「有沒有跟蹤他們。」
「但沒有什麼收穫。」
「你當然不會不一探那座莊院。」
「當然!」
「有何發現?」
「我是在肯定莊院內只有那兩個中年婦從之後,待她們都離開才偷從地道進去,」周鶴沉聲道:「我找到了那些類似帳簿的冊子。」
「上面記載著什麼?」
「一些人名與及銀兩數目。」周鶴的語聲更低沉。「我細看一遍那些人名,不由得赫了一跳。」
「你認識他們?」
「有些。」
「你吃驚什麼?」
「他們全都是先後被暗殺的江湖中人,不少據說是死於七殺莊殺手的手中。」
沈勝衣聳然動容。
周鶴接道:「名字雖不是蘇仙的筆跡,那些數目卻是。」
沈勝衣道:「如此看來,她縱然不是七殺莊的首腦,也是一個相當重要的人物了。」
周鶴道:「之後我一直留心她的一切,又發覺她每一次回來,總帶返一包銀兩,她卻是將那包銀兩放進我的錢庫內。」
沈勝衣說道:「因此,你才去整理帳目。」
周鶴道:「結果我發現應該在兩年之前,家財便已經花光,可是錢庫內的銀兩非獨沒有搬空,而且比上次我整理帳目之時只多不少。」
沈勝衣道:「蘇仙這樣做以我看也是出於一番好意。」
周鶴歎息道:「我明白,但這種好意叫我怎樣接受。」
沈勝衣也明白周鶴的感受。
周鶴接道:「雖然我是喜歡仗義疏財,亦只限於自己能力之內,自己沒有這個能力,惟有拒絕,即使朋友們不體諒,不得不閉門謝客,我也絕不會難過,因為我事實已經盡了自己的能力,她這樣張羅,或者並不是不瞭解我,只想我過得快活一些,卻總是—種愚蠢作為,」
沈勝衣道:「一個人太喜歡一個人,難免會變得愚蠢起來。」
周鶴只有歎息。
沈勝衣道:「知道了那件事之後,你有沒有問她一個清楚明白?」
「沒有。」周鶴歎息道:「在這種情形下,第一步我以為先解決問題的癥結才是道理。」
沈勝衣頷首道:「當時正好遇上臥虎溝奪命三煞那件事,於是你順水推舟,連隨將莊院關閉。」
周鶴道:「然後我賣去部份田產,將賣得的錢銀交給幾位真正的朋友,在城裡開了幾間店子,這兩年下來,非獨已返本,而且有相當盈餘,足以維持這座莊院的支銷。」
「開源節流,很好。」
「到現在一切都已妥當,我也準備說一個清楚明白,誰知就來了那位姑娘。」
「你好像也不知她是誰。」
「事實是不知,但可以肯定,她與蘇仙乃是同路人。」
沈勝衣不覺點頭,道:「相信就是了,我也曾問過那位姑娘,從她的口中得知蘇仙私下曾經默認與她相識,而且還稱呼她做小姐。」
周鶴動容道:「如此說,那位姑娘縱然不是七殺莊主人,在七殺莊的位置也必在她之上的了。」
沈勝衣道:「應該就是。」
周鶴道:「難怪她武功那麼厲害。」
沈勝衣道:「以我今天早上所見,她若非喪失記憶,你休想將她刺傷。」
周鶴並沒有反對沈勝衣這樣說。
沈勝衣接道:「也幸虧她喪失記憶,否則我實在替你擔心。」
周鶴呈了一口氣,怨然道:「她真的喪失記憶?」
沈勝衣道:「毫無疑問。」
周鶴沉默了下去。
沈勝衣淡然一笑,道:「否則現在我縱然未進棺材,只怕也得在床上臥著。」
周鶴奇怪道:「為什麼?」
沈勝衣道:「因為蘇仙曾經對她說過,如果她恢復記憶,說不定就會殺我。」
「殺你?」周鶴更加奇怪。
「正是。」
「這樣說來,我的判斷是沒有錯誤的了。」
「她顯然就是七殺莊的人。」沈勝衣笑笑。「大概是我的仇人在沒有辦法之下,找到七殺莊,所以她來了。」
周鶴道:「憑她的武功,如果在正常狀態之下,即使仍不是你對手,相信也不會全無機會。」
沈勝衣道:「不錯。」
周鶴道:「你的仇人好像不少。」
沈勝衣道:「事實不少。」
「不知道哪一個賣兇殺你?」
「我也不知道,但是她一定知道。」
「蘇仙?」周鶴的語聲不覺沙啞了起來。
沈勝衣一聲輕歎,道:「至於我這條命值多少,相信她亦已訂出了一個適當的價錢,甚至已清楚寫在那些帳簿之上。」
周鶴苦笑。
沈勝衣盯著周鶴,道:「你現在大概可以回答我那個問題了?」
周鶴背過身子,道:「自從那位姑娘出現之後,蘇仙就顯得很驚慌,很憂慮,那兩個大夫死後,就更加顯著,寢不安席,食不下嚥,昨夜我無意中聽到她喃喃自語,說那些人若是知道那個女人仍生存,勢必殺這兒—個雞犬不留。」
沈勝衣道:「這是說兇手誰人,殺機何在,只怕她也都清楚的了。」
周鶴道:「嗯。」
沈勝衣追問道:「此外她尚有什麼話說?」
周鶴道:「再三重覆一句話一為什麼那個女人不死?」
沈勝衣恍然道:「所以今天早上你蒙面走去暗殺那個女人?」
周鶴道:「我相信絕不會殺錯人。」
「七殺莊的殺手或者全部該死,但是即使你殺死那位姑娘,對事情相信亦無補益。」
「怎會?」周鶴不覺回過身來。
「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周鶴怔怔望著沈勝衣,實在不明白。
沈勝衣解釋道:「那位姑娘的傷勢,沒有比我更清楚的了,我敢肯定,她受傷之後,絕對沒有可能再移動,什麼地方不去,偏偏走到這個莊院門前,亦未免太巧合。」
周鶴道:「你認為她出現在我莊院門前是怎麼一回事?」
沈勝衣道:「她是給人放在那裡。」
周鶴道:「哦。」
沈勝衣道:「將她放在那裡的人,就是將她重傷的人,他們當時顯然都以為她已經死亡,所以日前才發生攔途截轎,擊殺那兩個大夫的事,動機當然就在問取那位姑娘的情形。」
周鶴說道:「他們也可謂心狠手竦的了。」
沈勝衣道:「不過由此可知,他們亦意料不到那位姑娘竟能夠生存。」
周鶴道:「既然知道,他們當然不會就此放過她,以他們的手段的毒竦,窩藏她的人只怕准免一死,如此怪不得蘇仙那麼驚慌的了。」
沈勝衣連連搖頭,道:「他們將那位姑娘放在莊院門外,是肯定那位姑娘已經死亡,如此可見他們是另有目的。」
周鶴道:「以你看……」
沈勝衣截住道:「相信就是在恐赫蘇仙。」
周鶴詫聲道:「為什麼?」
沈勝衣道:「也許蘇仙收藏或者知道一些他們需要的東西在什麼地方,他們想藉此迫她交出來。」
周鶴想不想,連聲說道:「不錯,不錯。」
沈勝衣道:「在我們來說這都是一個秘密。」
周鶴道:「要知道這個秘密,只有問蘇仙。」
「那位姑娘當然也知道,可惜她現在卻是失去記憶。」
「然則殺她是一些作用也沒有了。」
「嗯。」
「那麼我現在……」
「事不宜遲,立即找蘇仙問一個清楚明白。」
「我……」
「到現在你還要猶疑。」
周鶴一頓腳,霍地回身向那邊走去,沈勝衣緊跟在他後面,才走得幾步,突然偏頭道:
「誰?」
周鶴應聲收住了腳步。
一個女人即時在那邊花葉轉出來。
蒼白的臉龐,失神的眼睛,白癡一樣的表情,正是雲飄飄。
周鶴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瞪著雲飄飄,道:「你怎麼走來這裡?」
雲飄飄呆呆地道:「書齋那一國兩制燈不知怎的忽然滅了。」
沈勝衣道:「你以為有人來暗襲,因此慌忙逃出來。」
雲飄飄說道:「我記得,你是叫我逃向這邊來的,但來到這裡,忽然聽到了人聲……」
沈勝衣道:「所以你慌忙躲起來,看看那是什麼人在說話。」
雲飄飄頷首。
周鶴冷冷道:「油盡自然燈枯,你慌張什麼?」
雲飄飄怔在那裡,好像聽明白,又好像還未明白。
周鶴連隨歎了一口氣,喃喃道:「那盞燈昨天便應該添點油的了。」
沈勝衣苦笑對雲飄飄道:「你來得也正是時候。」
周鶴接道:「有你在旁邊亦未嘗不好說話。」
雲飄飄詫異的道:「你們在找我?」
聽她這句話,兩人方纔的說話她顯然還沒有聽到。
沈勝衣也不解釋,道:「你跟著我們來。」
雲飄飄立刻走向沈勝衣,她信任沈勝衣。
三人一齊走向那邊小樓。
小樓燈火淒迷。
沈勝衣雲飄飄沐著燈光,靜坐在樓下的小廳子內。
蘇仙並不在廳中,呼之也不應,周鶴不由自主急步登樓。
也不過片刻,他又出在梯口,箭也似衝下,衝至沈勝衣二人面前。
「在不在?」沈勝衣急問。
周鶴應聲:「不在。」雙手突然按住放在廳中那張雕禽桌子,目光連隨落下,眼睛一眨也不眨。
沈勝衣倒給他這種舉動赫了一跳,推椅而起,道:「什麼事?」
周鶴道:「這張桌子移動過。」
沈勝衣皺眉道:「什麼意思?」
周鶴道:「她又從地道出去了。」
沈勝衣恍然道:「地道的進口就是在這張桌子之下。」
周鶴點頭道:「這張桌子的四條腳的原來所在我都作好了記認,她要從地道出去,亦必須移動桌子。」
沈勝衣道:「你最後見她是什麼時候?」
周鶴道:「在黃昏之前。」
沈勝衣道:「你沒有與她在一起用晚膳?」
「沒有。」周鶴道:「當時我乃是在極度苦惱之下,我實在不想她看見我那樣子。」
沈勝衣明白周鶴的心情,沉吟道:「怕在那個時候她便已從地道離開。」
周鶴皺眉道:「這個時候她還過去那邊幹什麼?」
沈勝衣道:「要問她才知道。」
周鶴想想,斷然道:「我們過去找她。」雙手一推,將桌子推過一旁。
他跟著俯下半身,雙掌一插一扳,丁方三尺的一塊地面就給他扳了起來。
下面一片黑暗,一道石級斜斜伸入黑暗之中。
周鶴取過放在桌上的銀燈,拾級走下去。
沈勝衣轉顧雲飄飄,道:「你跟我們走一趟好不好?」
雲飄飄正奇怪的盯著那個地洞,聽說回頭望了沈勝衣一眼,道:「這下面是什麼地方?」
沈勝衣道:「就是一條地道。」
雲飄飄又問道:「通往哪裡?」
沈勝衣道:「我也不大清楚。」舉步踏下石級。
雲飄飄毫不猶豫地跟在沈勝衣身後。
石級下果然是一條地道,只容兩人並肩走過,蘊斥著一種令人極不舒服的泥土氣味。
沈勝衣走下石級,揉了揉鼻子,道:「這條地道造得並不好。」
他平常一樣說話,語聲並不怎樣高,可是地道中已經激起回聲。
本來已經陰森恐怖的地道更顯得陰森恐怖了。
雲飄飄不由自主地追上前,伸手拉住了沈勝衣的衣袖。
周鶴即時應道:「但是要建造一條這樣的地道卻也不容易。
沈勝衣道:「難道完全沒有驚動這個莊院的人?」
周鶴微喟道:「有誰想到自己的屋子之下竟然有人在挖地道?」
沈勝衣無言頷首。
周鶴也不再在說話,掌燈默默向前走。
地道筆直的向前伸展,彷彿沒有盡頭的一樣。
只是彷彿。
沒多久,他們就來到了地道的盡頭。
又是一道石級,斜斜向上伸展,周鶴拾級登上,耳貼暗門傾聽了一會子,才舉手將暗門推開。
他立時聽到了破空聲響,看見了兩顆彈丸迎面射來。
沈勝衣雖然看不見,但以他聽覺的敏銳,又怎會聽不到那些破空聲響,脫口就是一聲:
「小心。」
周鶴一直在小心,耳聽破空聲響,身形向旁邊一縮。
那兩顆彈丸卻並非以他為目標,交錯射至,在他面前三尺突然相撞在一起。
火光一閃,霹靂暴響,那兩顆彈丸竟爆炸開來。
周鶴那剎那只覺得眼前一黑,緊接上半身一陣劇烈的刺痛。
霹靂聲響中,他整個身子倒飛,從石階之上墮落,一面鮮血淋漓,頭髮衣衫同時著火!
沈勝衣大驚,雙手急伸,接住周鶴,伏地幾個翻滾,先將火焰壓熄。
雲飄飄亦被赫了一跳,之後她卻是怔在那裡,面上的神色一連幾變。
她的心情事實正在激烈的波動。
那霹靂一聲爆炸雖然未能夠使她恢復記憶,已令她省起了很多事!
喜悅靂暴響,火光閃爍,兩個白衣的女孩子驚呼倒下,一個紅衣的中年仰天大笑!
雲飄飄的腦袋彷彿裂開了兩邊。
她正想多想一些,又是霹靂一聲從天而降,震得她心神大亂,剎那陷入了一片空白之中!
沈勝衣即時從周鶴的身上爬起來,左手已握住了劍柄!
那一聲霹靂又是兩顆彈丸相撞爆發出來!
爆炸在地道的出口,泥土飛揚,出口的四面已搖搖欲墜,再來幾顆彈丸,地道不難就崩陷,將沈勝衣他們三人生葬!
沈勝衣也知道形勢危急,身彬一起一弓,箭一樣疾向出口射去!
他這樣豈止冒險,簡直就是在拚命。
萬一就在他射出地道之際又是兩顆彈丸交擊爆炸,不死亦重傷。
可是他的運氣一向不錯。
這一次也是。
他的身形射出了地道,兩顆彈丸才射至。
那兩顆彈丸未撞在一起,沈勝衣的衣袖已捲出,「霍」一聲,兩顆彈丸都被他捲飛,一齊撞在屋頂上!
霹靂兩聲,屋頂炸開了一個洞,瓦片灰塵凌空灑下。
一聲「好」同時響起。
沈勝衣的目光早巳落在那個人面上。
那是一個中年人,一身衣衫紅得就是火焰一樣。
—一火郎君!
地道出出口在一個廳堂的正中。
那個廳堂並不大,陳設也極盡簡單。
廳堂中有燈,但沒有燃亮,一直到沈勝衣從地道射出,才燃燒起來。
火郎君就像在變魔術,左手往燈上一招,放在桌上那盞燈便亮了。
燈光照亮了他那身紅衣,也照亮了沈勝衣那身白衣。
火郎君目光一閃,突然叫道:「沈勝衣。」
沈勝衣道:「正是!」
他連隨反問:「閣下又是那一位?」
火郎君笑笑,道:「說你也不知。」
沈勝衣試探問道:「霹靂堂的人?」
火郎君道:「不是霹靂堂的人才懂得製造火藥暗器。」
「東海火老鴉的門下弟子?」
「火老雅四十五年來,從未收過一個弟子。」
「然則……」
「你聽著,我就是……」話說到這裡,火郎君突然揚手,左五右五十顆彈丸一齊射向沈勝衣!
這種詭計沈勝衣卻還不是第一次遇上,火郎君雙手才動,沈勝衣身形已然縱身拔起。
一拔三丈,掠上頭上的一條橫樑。
十顆彈丸在下面炸開,火光亂閃,霹靂連聲!
火郎君目光一抬,大笑道:「你居然不上我這個當。」
沈勝衣道:「這種當我最少已遇過三次。」
火郎君摸摸鬍子,道:「對付你我本來就應該多化一些腦筋。」
沈勝衣冷笑道:「你露了這一手,讓我知道你是怎樣的一個人,很難再次會令我上當出了。」
火郎君再次笑笑,道:「聽說你的運氣一向都很好。」
沈勝衣道:「不很好,但也不差。」
火郎君道:「走在前面的不是你。」
「不是。」
「我那兩顆彈丸擊傷的是誰?」
「周鶴!」
「這個人現在的確走上了霉運。」
「你的耳朵倒也靈敏。」
「一個終日用火藥的人,耳朵又怎會靈敏?」
沈勝衣心頭一動,道:「你那是因為看見燈光?」
火郎君大笑,道:「你真是一個聰明兒童。」
沈勝衣不由暗歎一聲。
這個廳堂之內本來是漆黑—片,地道的出口難免有些縫隙,從縫隙透出去的燈光雖然微弱,在漆黑的廳堂之內還是很容易察覺。
火郎君笑接道:「沒有燈,走那條地道無疑是不大方便,但若沒有燈,相信你們發現我,我仍未發現你們。」
沈勝衣無言。
火郎君說道:「不過一個人倒霉起來,怎樣也是難免要送命。」
沈勝衣道:「你就不怕殺錯人?」
火郎君道:「除了一個人,我們無論殺什麼人都不用後悔,那個人我們都已經目送她從這條地道走出來,離開了這個莊院。」
沈勝衣脫口問道:「是不是蘇仙?」
火郎君道:「不錯。」
「你們將她怎樣了?」
「放心,我們暫時是絕不會難為她,驚動她,甚至還會全力保護她。」
沈勝衣目露疑惑之色。
火郎君一頓接道:「但只是暫時。」
沈勝衣忍不住問道:「到底是為了什麼?」
火郎君道:「這件事與你並沒有什麼關係。」
沈勝衣又問道:「她現在在什麼地方呢?」
火郎君道:「你既是聰明兒童,就應該知道這些問題我是絕不會回答你的。」
沈勝衣悶哼道:「連姓名也不說?」
火郎君倏的一聲歎息,道:「江湖中人知道我的雖則並不多,好像你這樣見識多廣的人,應該知道的。」
沈勝衣心念一轉,忽然道:「莫非就是……」
火郎君截道:「是什麼?」
瞧他的樣子,似乎在等候沈勝衣的答覆,但沈勝衣嘴唇方動,他雙手就暴翻,又是十顆彈丸射向樑上的沈勝衣。
霹靂一聲方響,沈勝衣人已從樑上翻下。
他上得快,下得更快,接連五次爆炸都對他沒有影響。
火郎君看得眉切,四顆彈丸已脫手追擊!
沈勝衣半空滾身拂袖,閃開兩顆彈丸,捲飛兩顆,著地猛一長身,疾射向火郎君!
身形才射出,左手已拔劍出鞘!
火郎君偏身一閃,閃入一條柱子後面,沈勝衣半身一旋,亦跟著轉向那邊!
火郎君連隨又轉了出來,右手中已多了一支金屬管子,「霍」一聲管口射出一股火焰,襲向沈勝衣的胸膛!
沈勝衣早有防備,但射來的是一股火焰,亦在他意料之外,他的劍仍然劃了出去!
火光劍光一閃,合在一起,那股火焰竟然附在劍上,繼續燃燒!
沈勝衣一退反進,也沒有棄劍,一聲輕叱,火劍疾刺向火郎君。
火郎君急退!
沈勝衣劍勢不絕,追前七步,刺出了三十六劍!
劍光火光飛閃,亂人眼神!
火郎君雖然終日玩火,現在亦炎之眼花繚亂,身形卻不慢,竟然閃開了沈勝衣那三十六劍,但一身火器,也都不能夠有時間拿出來施放!
沈勝衣三十七劍緊接刺出!
劍鋒上的火煙已燒至護手,他亦已感覺那股灼熱!
火郎君一退再退!
沈勝衣追前的身形突然一頓,劍颼的脫手飛出,火箭一樣射向火郎君。
這是他的第三十八劍!
如此一劍當然在火郎君意料之外,可是他的反應居然不比沈勝衣慢,右手那支金屬管子千鈞一髮之間猛一沉,及時敲在射來長劍的劍尖之上!
叮一聲,那支金屬管子斷成了兩截。劍亦被擊下地面,火郎君同時被震退了半步。
他吃驚未已,沈勝衣已然凌空飛至!
人到腳到!
火郎君冷不提防,胸膛立時被踢中,猛飛了出去。
沈勝衣身形落地,腳尖連隨一挑,落在地上那支劍「哧」的被他挑了起來,又再疾向火郎君射去!
火煙仍然在燃燒,那支劍曳著火煙火蛇般飛射向火郎君!
火郎君被沈勝衣一腳踢飛半空,身形已不由自主,但耳聽破空聲響,亦知道危險,半空中身形勉強一側,可是仍然閃不開!
火蛇般的長劍「奪」的剎那間射入了他的小腹!
火郎君「哇」的一聲怪叫,整個身子風車般凌空一轉,小腹的衣衫已然著火燃燒起來。
那剎那他的神情變得恐怖之極,血紅的臉色亦變得白紙也似,第二聲驚呼方出口,霹靂一聲巨響,火光怒射,整個身子就爆炸開來!
他身上帶的火器實在太多,那些火器卻是大半沾不得火的!
一聲巨響未絕,又是一聲巨響!
霹靂連聲,火光亂閃,血肉橫飛!
火郎君落到地面的時候,已經完全不像是一個人。
什麼東西也不像!
沈勝衣不禁鼻子一酸,他的身形連隨開展,倒翻了出去,「嘩啦」的一聲,反肘撞碎了一道窗戶,飛出廳外的走廊!
走廊外沒有人。
沈勝衣迅速的繞著走廊轉了一個圈,也不見人蹤,才掠返廳堂。
他急步走至地道的入口,探首才一望,一聲嬌叱,就從地洞之下傳了上來:「誰?」
那是雲飄飄的顫抖的語聲。
沈勝衣應了一聲道:「是我!」拾級而下!
那盞燈掉在一旁,但沒有倒翻,地道仍然沐在淒涼的燈光之中。
雲飄飄貼壁站在燈旁,一張臉蒼白如紙,看見沈勝衣,才鬆一口氣。
沈勝衣沒有理會雲飄飄,走到周鶴身旁,一把將周鶴扶起來。
周鶴一面鮮血淋漓,已經奄奄一息。
沈勝衣左掌按上周鶴的靈台,一面將真氣度進去,—面輕呼:「周兄」
周鶴渾身一震,眼蓋一陣顫動道:「沈兄?」
沈勝衣道:「不錯。」
周鶴啞聲道:「蘇仙呢?」
沈勝衣道:「已經離開這個莊院。」
周鶴掙扎欲起,問道:「去了什麼地方?」
「不知道」沈勝衣一頓,沉聲道:「但那些人已經跟蹤她下去!」
周鶴顫聲道:「你快去救她!」
沈勝衣道:「你想想她可能去了什麼地方?」
周鶴沉默了一下,突然一挺身,嘶聲呼道:「雲來客棧!」
沈勝衣急問:「雲來客棧在哪裡?」
「在」周鶴嘴唇顫動,語聲越來越微弱,突然斷絕。
沈勝衣伸手一探,周鶴已經沒有了氣息。這雖然意料之,沈勝衣還是不由怔在那裡。
良久,他才發出一聲歎息。
無可奈何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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