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夫人道:「我不去,那裡息身?」
胡香道:「這座莊院……」
仇夫人道:「我已經賣了,不過買主這三四天之內才送錢來。」
胡香道:「原來是這樣。」
她沉吟接道:「我替夫人你奔走,前後已差不多兩個月,雖然說好了四次,不過如果可以快,最好快一點。」
仇夫人道:「我知道胡鏢師鏢局裡的生意非常好,這樣替我奔走,實在是天大的情面……」
胡香揮手截住,說道:「話不是這樣說。」
仇夫人立即轉口,道:「這好了,三天之內我先將一切打點妥當,只等買主他將錢送來,我們就上路。」
胡香道:「好,我在鏢局等夫人的消息。」
她欠身欲起,忽又道:「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放在心上……」
仇夫人道:「胡鏢師無妨說出來。」
胡香道:「仇夫人休怪,我是想問清楚那些珠寶的來歷。」
仇夫人一怔,道:「胡鏢師懷疑我那些珠寶是賊贓?」
胡香道:「言重,只是尋常人家不可能有那麼多珠寶,我難免覺得有些奇怪。」
仇夫人點頭,道:「我明白。」
她攸的一笑,一字字的道:「亡夫就是仇子野。」胡香脫口說道:「月華軒的老闆仇子野。」
仇夫人道:「正是這一個仇子野。」
胡香道:「這個人我認識。」
仇夫人道:「是麼?」
胡香道:「我曾經替他保過幾次珠寶,卻已是兩年之前的事情。」
仇夫人一聲歎息,說道:「這就兩年了。」
胡香說道:「他死了只怕也已有兩年了。」
仇夫人點頭。
胡香道:「聽說他是病死的。」
仇夫人道:「這是事實。」
胡香道:「之後不久,月華軒亦結束了。」
仇夫人道:「兩個月也不到。」
胡香道:「月華軒的生意不是一向都很好?」
仇夫人道:「只可惜亡夫對別人的疑心比我還重,事無大小,一切都親力親為,從來不假手他人,他一死,月華軒亦無法再做下去。」
胡香道:「我也聽人如此說過,難道連自己的兄弟他也不相信?」
仇夫人說道:「亡夫是獨子沒有兄弟。」
胡香點頭道:「沒有兄弟的人性格難免是比較孤僻。」
一頓她又問:「然則他所有的財產都是由夫人繼承的了。」
仇夫人頷首。
胡香道:「難怪夫人有那麼多的珠寶了。」
仇夫人道:「胡鏢師對於我的身份如果還有懷疑,我可以拿出證據……」
胡香道:「有夫人這句說話,已經足夠。」
她一笑接道:「我本來沒有資格過問這件事情,不過我這個人的好奇心向來都大得很……」
仇夫人截口道:「不明白的事情我以為是問明白的好,否則發生了誤會,可就不好了。」
胡香道:「我也是這個意思。」
仇夫人道:「胡鏢師要是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只管問。」
胡香道:「沒有了。」
她站起身子,才接道:「夫人決定了何時起程,就讓人來通知我一聲。」
仇夫人點頭。
胡香道:「沒有其他的事,告辭了。」
仇夫人忙道:「胡鏢師慢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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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香道:「還有什麼事?」
仇夫人道:「我這兒有些東西,尚未給你。」
胡香道:「這一次的費用,夫人已付清。」
仇夫人說道:「我是要送給你一件禮物。」
胡香道:「夫人不用客氣。」
仇夫人道:「只是一件小禮物,胡鏢師千萬要收下。」
她連隨又輕呼一聲:「小菊!」
小菊將一個錦盒送上。
胡香並沒有伸手去接,道:「到底是什麼東西?」
仇夫人道:「不過是一瓶酒。」
胡香一怔道:「一瓶酒?」
仇夫人笑道:「我見你這幾次到來,茶也不喝一杯,早想到你一定不喜歡喝茶,不喜歡喝茶的人,大都是喜歡喝酒,所以我先買來一瓶酒。」
胡香正想說什麼,仇夫人的說話已接上,道:「一瓶酒無疑太少,可是我這裡又沒有人喜歡喝酒,萬一我推測錯誤,如何是好?所以我才沒有多買,胡鏢師莫怪我吝嗇。」
胡香道:「夫人怎麼這樣說,胡香不是那種人。」
仇夫人道:「如此胡鏢師何以還不將錦盒收下。」
胡香道:「恭敬不如從命,我不客氣了。」
她從小菊手上接過錦盒,道:「不過酒有很多種……」
仇夫人截道:「這種酒胡鏢師一定喜歡。」
胡香道:「哦?」
仇夫人道:「這種酒原就是應該胡鏢師這種人喝的。」
胡香不由的問道:「我是哪種人?」
仇夫人道:「美人。」
胡香一怔。
仇夫人笑接道:「這錦盒之中放的其實就是一瓶美人酒。」
胡香道:「美人樓的美人酒?」
仇夫人道:「正是。」
她一笑又道:「美人酒豈非就應該由美人來嘗!」
胡香失笑道:「我也算一個美人。」
仇夫人道:「誰敢說不算。」
胡香道:「我認識的人之中,就已有一個。」
她仍然在笑,笑得卻已有些淒涼。
仇夫人道:「這個人,莫非是一個瞎子。」
胡香道:「他開弓射箭,能夠百步穿楊,你說他是不是一個瞎子?」
仇夫人道:「這我就不明白了。」
胡香道:「其實並不難明白。」
她微喟接道:「因為在他的心目中,我還不夠美。」
仇夫人沒有作聲。
胡香又道:「這是事實,我的確比不上他心目中的那一個美人。」
仇夫人仍然沒有作聲。
胡香突然又笑了起來,道:「幸好他不在這裡,否則聽到了夫人方纔那番說話,只怕要捧腹大笑,這瓶酒我也就喝不下去了。」
仇夫人道:「現在……」
胡香道:「現在我當然喝得下。」
仇夫人歎息道:「我原是要胡鏢師高興一下,想不到這一瓶美人酒,反倒令鏢師悶悶不樂,實在過意不去。」
胡香道:「夫人怎麼這樣說,我正在高興,何嘗有悶悶不樂。」
仇夫人展顏道:「是麼?」
胡香道:「我原就喜歡喝這種美人酒,只是不常喝。」
她笑接道:「因為這種酒雖然好,價錢未免太貴。」
仇夫人道:「不貴,早知道胡鏢師喜歡喝這種酒,我多買幾瓶。」
胡香道:「一瓶已受不起,多幾瓶,我如何敢收下。」
她連隨一聲「多謝」,轉身舉步。
這一次仇夫人沒有叫住她,也沒有起身相送。
胡香也沒有回頭。
她腳步不停,直走出院子。
那個老僕人連忙替她牽來坐騎。
她接過韁繩,牽著坐騎往門外走去。
老僕人送出門外。
胡香一聲「請回」,翻身上馬。
門外馬嘶聲響,馬蹄聲亦相繼傳來。
馬蹄聲由近而遠。
仇夫人都聽在耳裡。
她面上的笑容相應由濃而淡,終於消失。
馬蹄聲這時候亦已消失。
她這才站起身子,喃喃自語道:「只怕你不喝下那瓶美人酒。」
昨夜她在美人樓買那瓶美人酒的時候,她只想殺一個人,所以她只需買一瓶美人酒。
這如果不是氣話,這如果都是事實,她要殺的人非就是胡香?
為什麼她要殺胡香?
美人酒並非毒酒,她又如何利用那瓶美人酒來殺人?
是不是又是在酒中下毒?
下的又是不是火蜈蚣的毒血?
即使毒藥並不是一樣,這件事與金滿樓的以美人酒毒殺水觀音已經夠巧合的。
這兩件事莫非有什麼關係?
雨終於停下,天色仍未開朗。
美人樓更就是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
石球趕到美人樓之際,水觀音七孔早已不再出血。
她全身的血液都已經凝結,一張臉亦已經因為腫脹而變形,但仍然可以認得出是誰的臉。
石球卻幾乎懷疑自己的眼睛,有了問題。
他實在難以相信中毒倒斃在地上的這個人就是水觀音。
因為此前他所見到的那個水觀音是一個美人之中的美人,現在躺在地上的這個水觀音,只怕地獄中出來的惡鬼,也沒有她那麼難看。
他卻又不能不相信。
同來的除了林雄北彪與及他手下二十四個捕快之外,還有衙門的兩個仵工。
那兩個仵工都是那一行的斬輪老手。
他們的年紀已接近六十,最少也已有超過三十年的經驗。
近年來他們卻很少出動。
因為他們都已收了好幾個徒弟。
他們所收的徒弟都已有相當經驗,一般驗屍工作,早已用不著勞動他們。
所以石球這一次一開始就將他們叫來,他們實在不大高興。
可是等到他們看見水觀音的屍體,卻不能不佩服石球的先見之明。
他們當然不知道這並非石球的先見之明,石球之所以一開始就將他們叫來,只因他一直當水觀音是他的好朋友。
一個人對自己的朋友,尤其是好朋友的事情,自然是特別著重,特別賣力。
驗屍工作一開始,他的調查亦展開。
他調查的第一個對像仍然是小欣。
小欣並不是兇手,這一點他已可以肯定。
原因,小欣本就是他的鄰居,對於小欣的出身,他早就已清楚。
小欣的本性善良,平日很少與人爭執,打人都不會,更不會殺人,尤其是殺水觀音。
水觀音一死,對小欣並沒有任何的好處,反而沒有了一份工作。
這是第二個原因。
原因三,金滿樓昨夜來美人樓買酒,並不是只得小欣一個人在場,另外還有三個女孩子,她們都看見金滿樓寫下了那一張美人箋。
他已經從那三個女孩子的口中,證實了這件事。
這三個原因,足以證明小欣的清白。
但是他仍然一再盤問小欣。
因為與兇手接觸得最多的人是小欣,替兇手將毒酒拿給水觀音的人是小欣,目睹水觀音毒發身亡的人也是小欣!
他雖然已否定小欣是兇手,卻實在擔心小欣疏忽了一些重要的細節,沒有說出來,而破案的線索就在其中。
小欣並沒有補充什麼。
她前後兩次所作的口供,簡直就完全相同。
事實她所知道的事情在衙門中已說得很詳細。
北彪林雄也聽出來了。
林雄連隨就上前一步,附耳道:「頭兒,這個女孩子相信並沒有問題。」
石球瞪眼道:「誰說她有問題了?」
林雄道:「我看頭兒這樣反覆查問她,還以為……」
石球截口道:「還以為什麼?這件案知道得最多的人就是她,不問清楚她,如何能夠徹底瞭解整件案。」
林雄連聲:「是。」忙退過一旁。
北彪接上口,道:「由那位小姑娘的說話來判斷,兇手應該就是金滿樓。」
石球搖頭道:「不是他。」
北彪奇怪道:「頭兒,何以這樣的肯定?」
石球反問道:「你知道金滿樓幹的是哪一行?」
北彪道:「開賭。」
石球道:「你當然也知道他就是快活堂的老闆。」
北彪點頭。
石球接道:「快活堂是本城所有賭場之中生意最好的一間,一個人能夠開賭場,已經不簡單,再能夠將賭場弄得這樣出色,毫無疑問就是一個聰明人,好像這樣的一個聰明人,如果要殺人,一定會想出一個非常完善的辦法。」
北彪道:「現在這個殺人辦法已經夠完善的了。」
石球冷笑道:「一個完善的殺人辦法必須具備兩個條件,第一必須達到殺人的目的。」
北彪道:「他已經達到目的。」
石球沒有理會他,繼續道:「第二必須能夠令自己逍遙法外,這也就是說,必須完全避免他人懷疑到自己頭上,現在這件案怎樣?兇手如果是金滿樓,簡直就公然殺人!」
北彪沒有作聲。
林雄那邊又接口道:「也許他的腦袋有問題。」
石球道:「也許,否則這件事未免就太奇怪,殺人計劃與殺人兇手根本就不調和,計劃非常巧妙,兇手的行動非常粗率,所以我懷疑兇手是另有其人。」
北彪林雄望著他,等他說下去。
小欣也是。
石球目光一轉,落在小欣面上,接道:「我這樣懷疑,並不是全無理由,那個錦衣人雖然自認是」鐵面無私「金滿樓,始終都沒有展露他的面目,是以他是否金滿樓,根本沒有人能夠確定。」
小欣道:「我也不能夠確定。」
石球又道:「如果他真的是金滿樓,既然已承認,何須再遮遮掩掩,不肯在小欣她們面前拿下竹笠?由此可見其中必然有古怪。」
各人不由都點頭。
林雄連隨問道:「如果他不是金滿樓,又是誰?」
石球道:「這個問題現在只有他才能夠回答。」
林雄道:「我們如何將他找出來?」
石球瞪了他一眼,道:「現在我們才開始調查這件。」
他沉吟接道:「不過就現在來說,我們已經掌握他不少資料。」
林雄道:「是什麼資料?」
石球微喟道:「你這個人跟著我已經不少年的了,怎麼現在還是這樣粗心,如果你小心一下,應該已有所發現。」
林雄笑笑道:「屬下那顆心就是小心不來。」
石球轉問道:「北彪又如何?」
北彪道:「兇手顯然是水觀音的好朋友。」
石球點頭道:「如果不是水觀音的好友那顆心就是小心不來。」
石球轉問道:「北彪又如何?」
北彪道:「兇手顯然是水觀音的好朋友。」
石球點頭道:「如果不是水觀音的好朋友,又怎會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
北彪接道:「兇手也一定是美人樓的常客。」
石球道:「如果不是美人樓的常客,也不會那麼容易偷進來美人樓的院子,還有呢?」
北彪沉吟再三,道:「頭兒請說。」
石球道:「兇手只怕亦是金滿樓的好朋友,否則他如何知道金滿樓與水觀音之間那一重兩輕的敲門暗號?」
北彪連連點頭道:「有這些資料,我們已可以將查的範圍縮小很多了……」
石球道:「何況還有那支玉指環!」
他的目光又落在小欣面上,道:「那支玉指環是否還在你那裡?」
小欣道:「是。」
石球道:「拿來。」
小欣道:「我沒有帶在身上,否則早已還給那個金滿樓。」
石球立即道:「幸好你沒有帶在身上,放在什麼地方?」
小欣道:「在我的房間。」
石球問道:「那個金滿樓,知道不知道?」
小欣道:「我曾經在他面前提過。」
石球道:「糟!」
小欣道:「不過他未必知道我的房間所在。」
石球道:「最好就是不知道。」
小欣道:「就算他知道我的房間所在,也不會知道我將那支玉指環收藏在什麼地方。」
石球點頭。
小欣接道:「那支玉指環如果損壞或者遺失,我根本無法償還,所以我收藏的很小心,很秘密。」
石球道:「你立即回房間去,看那支玉指環,是否仍然在,如果仍然在,快拿來!」
小欣應聲:「是!」忙退了出去。
石球連隨吩咐道:「北彪你陪小欣走一趟。」
北彪應命緊跟在小欣身後。
玉指環仍然在小欣的房中,並沒有失去。
小欣將玉指環,交給北彪,才鬆一口氣。
北彪卻緊張了起來。
他一路雙手捧著那支五指環,實在害怕一個不小心,摔碎在地上。
那麼大的玉指環他從來都沒有見過。
他雖然並不是珠寶商人,亦看出那支玉指環同樣不是他能夠賠得起。
何況那支玉指環還關係一件命案。
石球也是很謹慎的接下那支玉指環。
他見識到底多廣,立即道:「這支玉指環可是用上好的透水綠玉琢磨出來。」
北彪道:「頭兒看它的價值怎樣?」
石球道:「我不是珠寶商人,而且玉器的價錢一向沒有準則,不過我可以肯定,這不是我能夠買得起的東西。」
北彪道:「頭兒買不起,我們更就不用說的了。」
石球盯著那支玉指環,沉吟道:「兇手顯然是故意將這支玉指環留下來,到底有什麼作用?」
為了方便仵工的驗屍,石球已經吩咐燃起了燈火。
燈光映照下,那支玉指環又幻起了一團奇異的碧輝。
石球的臉龐也給那一團碧輝照碧了。
好一會,他才將那支玉指環放下來,道:「這樣的指環我相信並不多,要查出它原來的主人,相信並不是一件難事。」
語聲一頓,他轉顧那兩個仵工。
那兩個仵工已停下手,先後站起來。
他們的表情已很奇怪。
石球看在眼內,道:「驗完了?」
兩個仵工一齊點頭。
石球道:「驗出了什麼?」
年紀較大的那個仵工道:「死因是中毒。」
石球道:「七孔流血,面龐紫黑,死因當然是中毒。」
仵工接道:「死者的身上並沒有其他傷痕。」
石球道:「還有什麼?」
仵工道:「毒是下在酒中,我們已經用銀針檢驗清楚,水觀音所中的毒正是酒中的毒。」
石球道:「什麼毒?」
仵工道:「不清楚。」
另一個仵工亦道:「我們從來都沒有見過這麼厲害的毒藥。」
石球道:「水觀音臨死之前,曾經說出她中了火蜈蚣的血毒,你們有沒有聽過這種毒藥?」
兩個仵工相望一眼,異口同聲道:「沒有。」
石球沒有再問下去,轉顧小欣道:「水觀音發覺中毒之後曾經再叫你替她打開床頭的暗格?」
小欣道:「是。」
石球目光再轉道:「她有沒有說為了什麼?」
小欣道:「沒有。」
石球道:「你又有沒有替她打開那個暗格?」
小欣搖頭道:「我不知道那暗格在床頭那裡。」
石球道:「她沒有說清楚。」
小欣道:「我看她是想說清楚,可是她一連說了幾個」在「字,還沒有說出在哪裡,人就好像已經瘋狂,完全忘記了那回事。」
石球又問道:「之後你有沒有再找尋那個暗格?」
小欣搖頭道:「我見她倒地不起,面龐紫黑,七孔流血,嚇都嚇死了,那裡還記得去尋那個暗格。」
石球立即戟指那邊床頭道:「搜!」
北彪林雄應聲一個箭步標前去。
床頭果然有暗格。
三個暗格。
一個大,兩個小。
大的那一個暗格,放著一大疊銀票,還有好幾份契據。
小的那兩個,一個放著兩個瓷瓶,一個卻放著兩個琉璃瓶子。
兩個瓷瓶之內都是載著白色的藥丸,藥氣濃重。
石球連隨吩咐那兩個仵工道:「看這些藥丸到底是毒藥還是什麼東西?」
其中的一個仵工立時面路難色道:「對於藥物方面我所知不多,只怕會判斷錯誤。」
石球道:「老杜呢?」
那個仵工道:「老杜是大夫出身,在藥物方面一向甚有研究。」
石球道:「那麼這件事交給老杜。」
老杜也就是年紀較大的那個仵工,他應命從那兩個瓷瓶中各自倒丁一顆藥丸。
他跟著拿出了幾件小工具,將藥丸敲碎研磨,仔細研究了一會,終於作出了結論,道:「這兩瓶所載的藥丸是解毒藥物。」
石球道:「你沒有弄錯?」
老杜答道:「沒有,這種藥丸,不妨吃。」
他再從瓷瓶中倒出了一顆藥丸,拍入口中。
石球如何來得及阻止,他眼都大了。
老杜的判斷的確沒有錯誤,他吞下了那顆藥丸,一些事情也沒有。
石球捏了一把汗,道:「你再看那兩個琉璃瓶子之內載的是什麼東西?」
老杜拿起其中的一個琉璃瓶子。
瓶子白色,透明,內裡半載著碧綠的液體。
老杜將瓶子移近燈光一看,道:「只怕不是好東西。」
石球道:「哦?」
老杜又道:「這個瓶子已經被打開過好幾次的了。」
石球道:「你是從那裡看出來。」
老杜道:「瓶塞周圍本來以蠟密封,那些蠟卻已換過了好幾次。」
他只怕石球不明白,接著解釋道:「舊蠟新蠟的色澤並不一樣,塞子上的蠟色澤有好幾種,有的舊,有的卻很新,這證明最近也有人打開過這個瓶子。」
石球探頭去一看,道:「果然是。」
老杜於是將封蠟挖掉,將瓶塞拔開。
他立時嗅到了一般淡淡的香氣。
那種香氣很奇怪,他從來沒有嗅過。
他湊近瓶口再嗅。
那種香氣仍是淡淡的,並沒有因為他湊近就變得濃郁。
這口氣吸入,他忽然有一種天旋地轉的感覺。
他大叫一聲:「不好!」一偏身,竟將放在這邊的其中一個瓷瓶拿在手中。
他連隨倒出了幾顆白色的藥丸,一顆顆先後放進口內。
吞到第四顆,那種天旋地轉的感覺才消失。
他扶著桌子,脫口一聲驚歎道:「厲害!」
石球瞪著他,道:「什麼厲害?」
老杜道:「琉璃瓶內的毒藥。」
石球道:「真的是毒藥。」
老杜道:「錯不了。」
他隨即拿起一支銀針,插入那琉璃瓶內。
銀針一接觸瓶中碧綠色的液體,立時變成了黑色!
紫黑色!
老杜大吃一驚,說道:「好厲害的毒藥。」
石球也為之色變。
老杜將針取出,再看清楚,一張臉就白了。
石球連忙向他問道:「你到底發現了什麼?」
老杜顫聲說道:「這只怕就是那瓶美人酒之內所下的毒,亦即是水觀音所中的毒!」
「什麼?」石球這才真是變了臉色。
老杜再三仔細檢查,另一個仵工亦過來協助。
到他們兩人將頭抬起來,臉色都變得很難看。
石球察貌辨色,盯著老杜道:「你方纔的說話莫非是真的?」
老杜點頭道:「我認為就是了。」
另一個仵工亦自說道:「我也是這意思。」
石球脫口道:「這難道就是火蜈蚣的毒血?」
沒有人作聲。
好一會,北彪忽然道:「那兩個瓷瓶之內所載的白色藥丸是不是就是解藥。」
老杜道:「也許是。」
北彪道:「試試看。」
老杜道:「如何試?」
北彪道:「先服毒藥,再服解藥。」
老杜道:「誰來試?」
北彪閉上嘴巴。
老杜歎了一口氣,接道:「那些雖然是解藥,功效只怕並不大,方纔我不過只吸了一口毒氣,先後也要五顆那種白色的藥丸才沒有事,若是毒藥入喉,要多少顆藥丸才可以保住性命?」
北彪道:「這個問題相信水觀音能夠回答,她當時一定是已知道自己中的是什麼毒,所以才叫小欣去替她打開床頭的暗格,她其實是叫小欣去替她拿來那些白色的藥丸,可是她還未把話說清楚,就已經毒發身亡。」
林雄道:「那麼厲害的毒藥,她到底從哪裡得來?」
北彪道:「還有兇手又哪裡得來那種毒藥?」
林雄道:「那種毒藥,未必只有她才有。」
石球突然道:「就算只有她才有,兇手也不難將那種毒藥弄到手。」
林雄道:「頭兒是說兇手所用的毒藥可能是由她那裡得來?」
石球點頭道:「兇手如果是她的好朋友,不難知道她藏有那種毒藥,亦不難知道她將毒藥藏在什麼地方。」
林雄道:「是極是極。」
北彪道:「如果是這樣,事情就更加奇怪了。」
石球苦笑道:「以美人樓賣的美人酒毒殺美人樓的老闆,所用的毒藥也就是美人樓老闆所藏的毒藥,你們聽過這樣奇怪的事情沒有?」
所有人一齊搖頭。
石球的目光忽然又落在小欣的面上,道:「聽你說,昨夜金滿樓走後不久,又有一個很奇怪的女人走來買美人酒。」
小欣點頭道:「那個女人就像是一個鬼。」
石球道:「她像金滿樓那樣只買一瓶美人酒送人,而且又一樣跟著借用文房四寶寫下了一張字條?」
小欣道:「他們兩個人簡直就像是預先約好了。」
石球道:「她面龐外露,卻沒有說出姓名。」
小欣道:「這恰好與金滿樓相反。」
石球道:「她無意之中曾經透露,之所以只買一瓶美人酒,就因為她只想殺一個人。」
小欣道:「她真的這樣說過。」
石球道:「這麼巧,那個金滿樓也許與她真的有什麼關係。」
他歎了一口氣,接道:「只希望她說的並不是事實,否則第二件人命案子相信很快就來了。」
所有人聳然動容。
石球回顧北彪道:「你出去吩咐隨來的兄弟,分散趕去通知一聲其他的兄弟,如果遇上一個打紅傘,穿白衣,相貌姣好,面色蒼白,手拿著一瓶美人酒,或者一個盒子什麼的女人,先將她帶返衙門。」
北彪應命急奔了出去。
林雄忙問道:「我們又怎樣?」
石球說道:「先去找這件案的嫌疑兇手。」
林雄道:「金滿樓?」
石球道:「嗯!」
林雄道:「這時候,不知道他是在西城那間大宅內,還是在快活堂那間賭場之中?」
石球道:「快活堂離這裡此較近,我們先走一趟快活堂再說!」
金滿樓並不在快活堂,也不在西城那間大宅。
石球一行找到金滿樓西城那間大宅,才從管家的口中知道,昨天一早金滿樓便與兩個朋友,各自帶了並不在快活堂,也不在西城那間大宅。
石球一行找到金滿樓西城那間大宅,才從管家的口中知道,昨天一早金滿樓便與兩個朋友,各自帶了一個歌女,去了平山堂,臨行前留言,今天午後才回來。
這也就是說,由昨天到今天的中午,金滿樓都不在揚州城中。
昨夜在美人樓買酒的那個金滿樓莫非並不是真的金滿樓?
石球不由的滿腹疑團。
金滿樓午後便回來。
石球卻等不及了,他立即與北彪林雄找來了三匹快馬,趕往平山堂。
出天寧門,過五亭橋,小金山,才到平山堂。
平山堂在瘦西湖深處,卻是瘦西湖一帶最大的名勝。
宋朝那個大文豪歐陽修做揚州太守的時候,據講就常在這個平山堂游宴,每一次總是召妓傳花,被傳為風流韻話。
後人為了紀念他,甚至在平山堂下建了一座「六一先生祠」。
「六一先生」是後人的稱呼,他本來自號「六一居士」,他還著了一本《六一詞》。
在他的自傳上也有這樣幾句話:「吾集古錄一千卷,藏書一萬卷,有琴一張,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以吾一志於其間,是為六一。」
集古錄一千卷,藏書一萬卷,這兩句只怕大有問題。
不過以前的讀書人喜歡來這一套,他硬耍弄夠六一,也並無不可。
其實一個人六句之中有四句是真實話,已經很難得的了。
平山堂之所以叫做平山堂,亦不是沒有原因。
堂原是建在一座高岡之上,坐在堂前平台,遠望江南山色,恰好與人同樣高矮,所以才叫做「平山」。
堂內佈置整潔,奇花異草,雜植庭院,雨後尤覺鮮妍。
庭院中現在卻一個人也沒有。
人都在堂前平台上。
一桌酒菜正在平台上擺開。
酒菜是平山堂宋老闆僱用的廚師弄出來的。
好像平山台這種名勝,正是一個做生意的好地方,沒有人打它的主意才怪。
宋老闆現在正站在酒席旁邊。
他所有的負責招呼客人的夥計也都集中在左右。
平山堂現在就只有這一桌客人。
招呼的夥計無疑已足夠有餘,可是宋老闆仍然親自走來招呼。
因為這一桌之中的一個客人傳言就是揚州的第一大財主。
一桌一共六個人,三個男,三個女。
女的很年輕,打扮的花枝招展,男的年紀也不大,最大的一個看來也不過三十來歲,其他的兩個,更就三十歲也不到,三個人的衣飾都極其華麗。
兩個年輕的男人各擁一女分坐左右,年紀最大的那個男的亦擁一女,面山而坐在正中。
年輕的兩個都長的很英俊,可是兩人的誘惑,顯然還不如年紀最大的那個。
他們擁著的那兩個女孩子,一雙眼幾乎沒有離過年紀最大的那個男人,簡直就像是沒有他們存在。
他們似乎並沒有發覺。
那個中年男人也似乎沒有在意。
他實在英俊。
最後的一道菜也已端上來。
筷子卻還未落下,那邊突然傳來了人聲。
腳步聲陡停,三個人在那邊入口一字兒排開。
正中石球,左右北彪林雄。
宋老闆一眼瞥見,不由奇怪道:「怎麼揚州城的三個捕頭都來了?」
他卻沒親自過去招呼,在他的眼中,石球他們這三個捕頭當然沒有他面前那三個有錢人重要。
他的兩個夥計已迎了上去。
那兩個夥計還未走近,林雄已一聲高呼,道:「金滿樓可在?」
宋老闆當場一怔。
那三個捕頭竟是來找他面前這一桌的客人,實在是大出他意料之外。
那一桌六個人也同時一怔。
坐在正中的那個中年男人連隨站起來,道:「金滿樓在這裡。」
聲音響亮而溫柔。
他原來就是快活堂的老闆,揚州城女孩子心目中的偶像,一直被傳為富甲揚州的金滿樓!
石球北彪林雄立時就奔馬一樣走了過去。
金滿樓目光一掃,道:「我道是何人,原來是揚州城三位大捕頭。」
石球上下打量了金滿樓一眼,道:「你果然在這裡。」
金滿樓道:「昨天我已經在這裡。」
石球道:「你那位管家,已經告訴過我。」
金滿樓一愕,問道:「你們曾到我家中?」
石球道:「之前還到過快活堂。」
金滿樓詫聲道:「找我?」
石球道:「不錯,但都找不到,後來從你那位管家口中知道,你來了這裡。」
金滿樓說道:「所以,你們就找來這裡。」
石球道:「不錯。」
金滿樓很奇怪的望著石球,道:「找我何事?」
石球道:「問你幾句話。」
金滿樓道:「石總捕頭的態度說話似乎不大友善。」
石球道:「對嫌疑犯人,我向來都是如此。」
金滿樓又是一怔,道:「你說我是嫌疑犯?」
石球道:「正是。」
金滿樓連隨追問道:「我犯了什麼嫌疑?」
石球盯著他,一字字的道:「殺人嫌疑!」
金滿樓怔在當場。
那兩個年輕人與三個女孩子不由都紛紛站起了身子。
五個人都是一臉詫異之色。
最詫異的顯然還是金滿樓,好一會,他才說得出話來道:「你說我殺了人?」
石球道:「難道說錯了?」
金滿樓不答,反問道:「我……我殺了誰?」
石球道:「水觀音!」
所有人聽說都大驚失色。
金滿樓更脫口驚呼道:「水觀音?美人樓的水觀音?」
石球冷笑道:「揚州城只有這一個水觀音:」
金滿樓道:「她真的死了?」
石球道:「你不能,怎麼不等證實了她已經死亡才離開。」
金滿樓道:「我……」
石球截口道:「你不要以為盡快趕回來這裡,就可以置身事外?」
金滿樓搖頭道:「我實在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石球道:「不知道?你倒推的一乾二淨。」
金滿樓一再搖頭,道:「石總捕頭,你最好先將事情說清楚。」
石球道:「我說的還不夠清楚?」
金滿樓點頭。
石球道:「這我再說一次,你留心聽清楚了。」
金滿樓道:「我已留心。」
石球冷笑道:「水觀音被人殺死,殺人兇手就是你,我們現在來捕你歸案。」
金滿樓苦笑。
石球冷笑著接道:「夠清楚沒有。」
金滿樓又是搖頭,苦笑道:「我要清楚的是整件事。」
石球道:「如何整件事?」
金滿樓道:「就是水觀音什麼時候被人殺死?如何被人殺死?你們為什麼懷疑到我頭上?」
石球道:「你倒裝的若無其事。」
金滿樓微微一喟,道:「我實在全不知情。」
石球忽然問道:「昨夜,你在什麼地方?」
金滿樓道:「不就在這裡?」
石球道:「沒有回城?」
金滿樓道:「沒有。」
石球道:「真的沒有?」
金滿樓轉顧那兩個年輕人,道:「徐老闆、張老闆可以證明我說的話。」
石球道:「我認識他們。」
一個年輕人應聲上前一步,道:「我們在衙門見過幾次的了。」
石球道:「我記得徐老闆是曹太守曹大人的外甥,張老闆亦是曹大人的一個遠房親戚。」
金滿樓道:「他們兩人的說話,總捕頭大概可以放心相信。」
石球目注那兩個年輕人,道:「事關重大,兩位無論說什麼,都必須負責。」
徐老闆道:「這個當然。」
張老闆連隨問道:「總捕頭,到底是怎樣一回事?」
石球反問道:「你們昨夜,一直在一起?」
徐老闆搖頭道:「我們昨夜原準備月下暢飲,一直至深夜方休,可是卻來了風雨,所以草草用過了晚飯,便各自回房休息。」
石球道:「當時是什麼時候?」
徐老闆道:「黃昏後不久。」
石球道:「這是說,黃昏後不久,你們全都是獨自一個人在房中的了。」
徐老闆又搖頭,道:「兩個人。」
張老闆道:「我們各自帶了一個歌女到來。」
石球問道:「之後,你們之間沒有往來?」
張老闆道:「沒有,因為我們知道大家在房中都很忙,都不想騷擾對方,事實也沒有時間抽身出來。」
石球知道他們在房中忙什麼,轉問那三個女孩子道:「昨夜是你們哪一位侍候金滿樓?」
金滿樓身旁的那個女孩子應聲道:「是我。」
她並無顯露羞態,反而一副沾沾自喜的表情,竟似是引以為榮。
石球道:「你叫做什麼名字?」
那個女孩子道:「錦香,是百香院的人。」
石球道:「你昨夜一直在金滿樓的身旁。」
錦香道:「是。」
石球道:「什麼時候入睡?」
錦香道:「不清楚。」
石球道:「何以不清楚?」
錦香道:「這附近並沒有人敲更,就算有,我也未必聽到,因為昨夜我實在睡得太舒服了。」
其他兩個女孩子不由的投以羨慕的目光。
石球都看在眼內,又問道:「今天早上你們醒來的時候,天亮了沒有。
錦香道:「已亮了。」
石球道:「雨停了沒有。」
錦香說道:「還在下,下的好像還很大。」
石球又問道:「金滿樓當時在什麼地方?」
錦香道:「在床上,我是睡在他的懷中。」
石球道:「是他喚醒你?」
錦香臉一紅,道:「是我弄醒他。」
石球道:「你沒有說謊。」
錦香道:「為什麼我要說謊?」
石球又問道:「其他人,當時醒來沒有?」
錦香道:「還沒有,是我們挨戶叫出來。」
石球道:「為什麼這樣?」
錦香的臉又一紅,道:「是我出的主意,想叫他們狼狽一下。」
石球目光一轉,道:「徐老闆、張老闆,還有這位宋老闆,錦香姑娘的說話你們認為怎樣?」
徐老闆道:「我們的確是他們喚起來的。」
宋老闆道:「我也聽見他們在大笑拍門。」
石球目光轉回金滿樓面上,道:「你們如何來這裡?」
金滿樓道:「乘轎出天寧門,泛舟瘦西湖,過五亭橋,小金山,下舟後,步行上來。」
石球道:「不是騎馬?」
金滿樓一笑道:「這附近沒有馬,就算有,百香院的姑娘也不依。」
石球沉默了下來。
金滿樓忍不住反問道:「水觀音莫非昨夜被人殺死?」
石球道:「是今天早上!」
金滿樓道:「死在哪裡?」
石球道:「美人樓她的房間之內。」
金滿樓道:「怎樣死的?」
石球道:「中毒。」
金滿樓道:「是誰下毒殺她?」
石球盯著他,道:「你!」
金滿樓詫的道:「怎麼會是我?」
石球道:「你可知道今天是水觀音的什麼日子。」
金滿樓沉吟再三,反問道:「今天是她的什麼日子?」
石球道:「你真的忘記了今天是她的生日?」
金滿樓一怔,道:「哦?」
石球道:「據我們所知你們以前是好朋友。」
金滿樓道:「可以這樣說。」
石球道:「她難道沒有告訴你,她的生日是那天?」
金滿樓道:「就算她曾經對我說過,現在也記不得了。」
石球道:「你不像善忘的人。」
金滿樓道:「縱然我的記性怎樣好,可是像她這樣的好朋友我實在太多,如果每個都記著她的生日,我還用記其他的東西。」
他的確是揚州城的一個風流人物。
石球並不懷疑他那些說話,轉問道:「你們最近還有沒有往來。」
金滿樓道:「我最後一次見她,恐怕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
石球道:「這是說,你們分手了已經一年有多。」
金滿樓道:「不錯,之後一直都沒有再來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