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蓀從小隨宦便在外跑,深悉人情,從不自大,飲食起坐俱拉楊成功一起。楊成功先守規矩,自是不肯,經不住再四勸說只得允了。元蓀見他人甚精幹,言動穩練,相熟以後拿話一套問,才知是個老行伍,某督軍還是他的直轄排長,因運氣不佳,改業為商數年,大同騰達,某督後任旅長,始往相投,為了見面時戲罵了幾句,山東人直性,負氣去往江甫投效,得另一舊同事援引,由排長升到連長。承德適任師部參謀長,偶因細故犯規開革,承德喜他幹練,給在師部補了一個少尉副官,隨在身側辦公,甚為得用。
就要提拔他改任軍官,不料師長升了督軍,楊成功同朋友往酒樓吃酒,大醉出來,正值督軍寵妾之兄在街上行兇,毒打商民,路見不平,上前解勸反吃打罵,一時怒起,開槍將對方打傷,當時擒往軍法處,眼看槍決,被筠清知道,一面強著承德解救,一面又親自遍托與那寵妾交好的女友設法力勸,這才打了三百軍棍,判了三年徒刑,將命保住。
因有承德托情,受刑虛應故事,到第三月上便設法保出。筠清憐他無辜,恐寵妾記仇,不敢留用,給了百元川資,令其別處謀事。成功感恩入骨,到北京謀事將成,忽聞承德來京設辦公處,往見力求,願隨恩主為奴,不願離京。承德夫妻知他忠實,力遣不去,只得改了個名字,暫令相隨,名為馬弁,實與副官一般待遇,和那馬副官俱是承德手下得力親信。
元蓀又探出自己和筠清的關係,筠清似已明言,承德也頗賞識自己,日後還要代為營謀差事,暗忖承德為人雖非霸氣太重,照此行徑分明愛極筠清,凡事將順,看筠清初意似想隱瞞,不知怎的又自說出,回憶承德對己親切,是在昨晚由外回來以後,彼時筠清曾去花園靜室,真情必是此時吐露,承德竟能如此厚待,委實難得,所派兩人俱是他的親信,且喜不曾怠慢了他,自己雖決不想由筠清身上起來,對方如此盛意優厚,總是讓人讚成的好。二人談到子夜才自安歇。
次早起來,成功正由外趕回,言說火車下午兩點才到,三人吃完午飯去正好。元芬因他是山東人,特意同往三不管松竹樓飽餐了一頓,成功算計時刻,雇好一輛汽車駛往新站,因車誤點,又候了一個多時辰火車才緩緩駛來。才進月台,便聽二等車中有人高呼「元蓀」。元蓀聽出是張凌滄的口音,忙即應聲,追過一看,凌滄正探首窗外,揮手相喚,周母就在凌滄身側偏臉外視,面有喜容,只是頭髮比在家時又白了許多,知是家況不佳,思子憂勞所致,心中一酸,不禁流下淚來。這時車上人多,成功看明老太太,便要上搶,元蓀知道車上人多,正忙著擠下,不願武弁恃強往上硬擠,忙道:「車已到站,先不用忙,我們等人下完從容上去好了。」成功口裡應是,仍去車門前等候。元蓀便由人叢中擠過,隔窗先向周母請安,又與凌滄握手,忽聽第二窗高喚「三哥」,一看正是兩個兄弟,一邊應聲一邊招呼:「先不要忙,一會人下完了再下。」周母看見愛子越發成長,神采煥發,悲喜交集,眼淚直轉,強力忍著。元蓀問道:「娘,奶媽呢?」
周母道:「沒有來,少時再和你細說。」
元蘇最關心乳母周氏,覺著今日除兄長外一家團聚,只缺她一人,未免美中不足,並且母親年老,代主家務全仗此人,怎會沒來,見母親說時老眼已有淚珠,知有難言之隱,恐惹傷心,又不便問,正在眼望老母欲言不得,忽聽身側有人低語道:「好姆媽和嫂嫂吵了兩次架,大哥生氣,須趕她走,她也氣極,恰好她兒子在四川做生意發了點財,硬接她回家養老去了。走時,我們該她的錢一個不要,只因大哥趕她,非要算清工錢不走,還有大哥昔年借她的五十塊,母親勸也不聽。大哥大嫂賭氣給了她一半,一半讓娘出,好容易說應了,其實她不要,連那一半也送了娘,娘不要,她說娘此時手邊沒錢,作為借她的,等三哥發了財,再加十倍百倍還她。三哥走時留的錢還剩四十三也交了出來,和她兒子回四川去了。走已三月,娘怕你擔心,所以信上沒說。」這說話的正是三弟和卿。元蘇聽完,心料老母此來,一半也為乳母逼走,日子益發艱難之故,心方悲憤,忽見凌滄和老母回轉身去向人答活,原來人已下得差不多,成功擠了上去,弟兄二人忙即上車,扶著老母和凌滄走下,成功向凌滄要過行李票,另叫腳行拿了隨身包裹小皮箱一同出站。
凌滄問道:「往北京的車再隔一點鐘就到,出站作什麼?」元蘇道:「娘和大哥一路辛苦,也該歇息歇息,並且天津難得來,反正北京房子剛租到手,還在托朋友幫忙佈置,就到北京也須住幾天棧房,看好日子才能搬進去,想請大哥陪娘在天津玩一兩天舒散舒散再走。」周母深知愛子用錢有分寸,就要博母歡心,也不會做那力不能及的事。
前因每次來信均未明言所任何事,職小薪微已在意中。又聽媳婦背後對人說,元蓀在京,只獎券處一名書記,但所寄錢數又覺比書記收入好些,恐其憂急,也未函詰。這次北來實非得已,來時擔心愛子力薄難養,這時見他氣象堂皇,人又白胖了些,還要請我在津遊玩,不是近來有了發展,便是手邊寬裕,當人不便詢問,一切聽之。凌滄深知元蓀底細,見他景況與來信不類,心中驚奇,連要問時,元蓀忙使眼色止住。
元蓀兩個兄弟也是覺著三哥在京不知如何省吃儉用,奉母到京不過少受閒氣,希望將來,目前新安家一定為難,這次如非凌滄盛意,說伯母年高,兩弟尚幼,未出過遠門,堅執代買車票,三哥又曾來電,寧多花錢,不能使老母受苦,直連二等車都不肯坐。老母那麼大方的人,路上一錢不捨妄費,一切多是凌滄請客,心還懸念,哪知竟有這氣派,還有隨行馬弁,又聽說在天津還要玩兩天,高興已極,惟恐凌滄阻止,悄告元蓀道:
「這半年來全虧張大哥呢。」元蓀方想起忘了致謝,正欲開口,已然行到站外,成功搶前將手一招,一輛大新汽車馳來,成功說道:「先因誤點,那汽車己然開發,新旅社房間已然訂好,這是另雇的新車,請三爺陪老太太先去。那行李票是天津提的,如不取什東西不用提了,就存在站上,一半天走時轉北京再提吧。」元蓀笑答「好、好」,一行五人坐上汽車,成功掛沿,風馳開去。
到了日租界新旅社,訂的是二樓五十四五兩號,俱是特等大房。周母和幼子住一間,元蓀、凌滄三人同住一間,各加一鋪,分別洗漱完畢。元蓀等老母坐定,成功退出,便喊茶房拿煙具,周母攔道:「南京煙不好買,我已忌了半年多了。」元蓀聞言心又一酸,答道:「娘本恨這東西,因病抽的,爹在日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