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女僕剛退到外間,便見筠清走進。元蓀已把煙上好遞與劉太太,見筠清進門,覺著不好意思,忙坐起道:「劉太太不會燒煙,何太太叫我代燒一口,筠姊來燒,我到前廳看妹妹打牌去。」筠清見他臉紅,語聲也不自然,心中暗笑,方要開口,何太太道:
「我們請你來話還沒有說呢。打牌有什看頭,就在這裡談天多好。」又對筠清道:「你這位弟弟人真好,劉家阿姊今天又想起心裡難過,我們煙又燒不好,因聽三弟常代老太太燒煙,想請他幫幫忙,哪知他和小姐一樣面嫩,好容易才煩他燒了一口又要走了。我知他最聽阿姊的話,請你說句話吧。」筠清便對元蓀道:「她二位都是我好姊妹,人都極好,我們向來大方慣了的,不似北方婦女遇見男人便多拘束,你只管躺你的好了。」
元蓀一則和年輕女太太對躺不好意思,又想不見可欲則心不亂,意欲乘機退出去,往女客廳踐綠華之約,以免長久在此心情受窘,聞言不便堅拒,只得重又臥倒。
元蓀和筠清本是幼時情侶,只以家庭年齡種種關係未得如願雙棲。如今異地重逢,雖然羅敷有夫,雙方又都是詩禮世族,不會再有別的想頭,但是青年情深愛重,筠清姊妹又是幼遭孤露,母族無人,所嫁丈夫又系惡族誘迫而成,情非得已,儘管相待甚優,終非本懷,每一想起身世遭逢便自傷心,無可告語。忽與元蓀天涯相遇,看著親人一樣,昨晚匆匆語對,為防耳目,未敢明言,但已各有會心。此時已由兒女之私變作骨肉之情,比起早年反倒更外親切,雙方都有一肚皮的心腹之言不曾傾吐,只為元蘇事忙,到得太晚,見面時女客甚多,難布心曲。跟著一打牌,又遇見劉太太和林綠華兩個絕代佳人,都是一見投緣,若有情愫。儘管幼習禮教,自知警惕,畢竟年少多情,由不得自然愛好,心有旁注,連筠清也暫時忘掉,偏生這兩個又是秋菊春蘭,各擅勝場。一個是麗質天生,秀美如仙,明珠美玉自然流照,天真純潔,不帶絲毫煙酒之氣,笑語稱謂雖頗溫婉之親近,神態卻是莊而不浮,介乎有情無情之間,令人如對天上神仙,只管愛極,不容妄起邏思。另一個是秋纖合度,通體美艷入骨,少婦風華,儀態萬方,本就令人傾倒,況又柔情款款自然流露,益發魂銷魄融,幾難自制,心雖以為不合親近,人卻不捨離開。
後聽女僕說客廳打牌先散,想起綠華之約,正打算走,筠清忙又走進,一是舊好,一是新知,同時軟語留住,人非太上,自然不忍拂逆,又想筠清有夫之婦,本是干親,忽為同氣,昨日匆匆言晤,只照她姊妹二人稱謂口氣隨機應變,也不知和乃夫怎麼說的,所以見方承德時連話都未敢多說。他家耳目眾多,就是再來相見,也未必能夠冒言無忌。
雖然發情止禮,自信無他,但形跡親密,說話稍不對頭便啟人疑,看看劉、何二人與她交厚,轉不如此時相機行事談上幾句到底好些。念頭一轉,便借燒煙為由躺在下手,相隨談笑起來。劉太太早把腿往裡微側,讓筠清坐在身側長沙發上,把元蓀打好的煙抽了兩口,含笑相謝,又換何太太到上首去抽,仍請元蓀代燒,自往榻前小沙發上坐下,向元蓀問些南中光景,並說向蘇州、上海三處友人寫信,打聽一個姓楊名少梅的下落,元蓀自是極口應允,記在心裡。筠清又把和乃夫所說的話藉著閒談說了大概。
元蓀聽出是把自己認作姑表姊弟,一面清,又是從小便過繼與父親的過房女兒。並知方承德以筠清貌美多才,深為眷戀,過門以後,有重要軍書文件均出其手,承德益發敬愛。因見筠清時有身世之悲,以為先有正室所致,為博筠清歡心,幾次想將元配遺棄,不知這樣行為,筠清見他全無糟糠情分,轉生反感,執意不允,反逼著將元配接了出來。
那元配也是好好人家之女,人頗老實,知道丈夫薄倖,全仗筠清維讓始免秋扇見捐,非常感激,對於筠清十分禮重,一點不以嫡室自居,一切家務全推筠清作主。住了些日,並令子女視若親母,便帶子女回鄉另過。筠清挽留不住,只得力勸承德在家鄉多置田產,常時寄錢為子女教育之費。承德見她如此,自然分外敬佩,只不知她何事傷感,屢次盤問,筠清無法,只得說是娘家門庭衰薄,無什親人,想起難過。承德恐人憂悶成疾,便把乃妹綠華接來。
筠清姊妹自母死後,家中產業俱被經管的堂叔林文泉侵吞盜賣,未了還脅迫筠清嫁與當地有勢的軍人,筠清原有才智,見事已至此,不允結親,立有禍事,悲憤之極,先作一文,去至父母墳前當著文泉祭奠哭告,把文泉罵了個無地自容,然後說婚事可允,須先與男方見面商談。文泉金王,既貪且愚,先以筠清姊妹年紀漸長,常受欺蒙,已然明白尚有幾處田產契紙在手,任怎誇說,視作求學養命之源,不肯交出,佃農與林家相交年久,人均忠直,不受勾串。知道方承德在駐軍中最有勢力,現正物色佳麗,以弱女無告可欺,既想侵吞余產,又想借此結交權貴,也不探問一下口風,逕把筠清相片偷去,展轉托人獻與承德。承德好色之徒,一見相片自然中意,立即應諾。文泉覺著好謀已成,高興已極,哪知回家才一提說,便給筠清大罵無良,堅決不允,並還以死自誓。文泉已自答應對方,不想筠清平日溫婉,性情如此堅烈,偏生對方人又急性,催迫不已,一日數次,為難了好幾天,對於筠清勢迫利誘,軟硬兼施,無所不用其極,筠清終不為動。
人怕拚命,文泉沒奈何才去回復對方,哪知方承德已然看中,竟是非要不可,並說是你自來請求,非我倚勢強迫,如今一切條件全都應允,為何食言中變?常當我好欺,休怪無禮。
文泉震於威勢,當時嚇退回來,又向筠清哭求,力說利害,並還下了一跪。一面更恐筠清被迫尋了短見,日夕防閒,好容易得她吐口,宛如皇恩大赦,喜出望外,不知筠清別有深心,妄忖:「少女膽小,恐軍人粗野,不願下嫁,又不信自己的話,承德少年英俊,只一見面還能中意。」忙去男家送信。承德正是渴想見面,聞報即來,筠清素服出見,侃侃而談。承德最喜這等有才女子,一見傾心,驚為天人,比起相片還好得多,心醉神迷,求得之念更急,極意矜持將順,惟恐女方不快。筠清見他不如預料之惡,意始稍轉,便和承德約法三章,令其以禮迎娶,一面當著文泉痛陳姊妹孤弱無依,受人侵佔欺凌。文泉本是窮人,父母在日念在同宗之誼給他謀事,並令代管家業始得溫飽。父母一死便昧天良。自己身世悲苦,要為作主。承德已是愛極,見她姊妹玉容慘戚,聲淚俱下,既想為之出氣,討她喜歡,又忿文泉非人,當時一口應承,必為設法,更不再理文泉,便自別去,表面女家仍由文泉主婚,如約迎你過去。文泉當時雖然慚恐無地,心中惴惴,及見承德仍令自己出名為女家結婚,以為事已過去。雙方正式結婚,承德至多不給日前所要千金謝儀,必念獻美功勞,不致便聽枕邊之言與己為難,弄巧引水思源,還許位置一個好差事。心中打著如意算盤,想以後作為親戚走動。
第三天,承德忽命一副官送來千元謝儀,以踐前約,文泉越發以為承德有心回報。
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