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婦一面請元蓀明日準時到來,隨喚劉耀山:「你送舅老爺回去,把地名記好,仍照我的規矩。」一個中年馬弁立即應聲走過立正,連聲應是。元蓀忍不住笑問道:「筠姊不是說不喜武夫排場麼,怎還要叫馬弁送我,有什麼規矩?」少婦笑道:「你不知道,明天再對你說,請上車吧。」元蓀說:「筠姊、阿妹請回。」逕自登車,旁立馬弁關上車門,退過一旁,劉耀山便帶他跟車坐上前面,車隨開行,往校場四條駛去。
元蓀坐在車內尋思,小時和筠清同學,彼此感情甚好,依著梅老師的心意,本想和兩家父母提說親事,一則女的年紀大了四五歲,二則女家富有,父母鍾愛太甚,選擇太苛,父親又正當不得意之時,雙方雖是多年同官至好,互結有兒女干親,人情終不免有勢利之見,一方鍾愛女兒,既嫌男家無什家業,歲數又小,又是外省人,惟恐將來受苦,心中不願;一方又是中落的詩禮世族,把愛子前途看得頗重,覺著年紀太輕,婚姻一層尚談不到,自來家規又是媳婦年紀至少得比兒子小四五歲,女婿年紀至少得比女兒大四五歲,見女的反比男的大了五歲,就是一切中選也都礙難。何況兩家交情甚厚,來往頗密,深知女家富厚,人又生得秀氣,自幼父母嬌慣,惟恐將來境遇日非,新婦過門不耐操持家務。梅老師一探男女兩家口氣俱不願意,便不再提。
過不兩年,先是筠清喪父,在日豪奢,以致身後又留下不少虧空,父親還為他受了好些累。因他平日專顧虛面,不肯實說,跡近欺友,鬧得父親幾乎不了,未免氣忿。乃母又不通人情,由此漸漸疏遠。跟著梅老師病故,只弔喪時與她姊妹見了幾面。自己年已漸長,因避男女之嫌,已不似同學讀書時親切,不久她全家回杭,便沒再通過音問。
心雖當時惦念,也為避嫌,沒有寫信,想不到她那樣的家世人品會嫁給一個武人,適聽口氣和些稱謂,其中似有難言之隱。方承德人品談吐雖比尋常所見軍人要強得多,氣質終非純正一流。照適初見倨傲情形,對他還須留意自重,萬承他情不得。看她姊妹相待情分,仍是當年同學時親密神氣,以後定要常時邀約,不去既覺寡情,不好意思,常去又必添上許多應酬的費用了。思潮起伏,車已進了校場四條。元蘇本想令在胡同口外停車,步行入內,以免夜深驚動姊家人等,明日又許多盤詰,姊姊與這兩妹性情言語又是決不相投,能不見最好。誰知沿途想心事,「忘了招呼,車到門口方始警覺,只得令汽車停住,車伕便將喇叭連按,馬弁先跳下去打門,元蓀無法,只得任之。跟著章家大門開放,隨車馬弁開了車門,元蓀早取兩個錢遞過,馬弁和車伕執意不受,恭敬答說:
「奉有命令,不敢領賞,請舅老爺收回吧。」元蓀怎麼說也是不收,只得罷了。
車伕自去,門房老尚自從拙庵死後,便不見汽車上門,忽見元蘇半夜乘車回轉,隨車還有馬弁,忙著把門關上,笑嘻嘻搶前開燈,與往日懶散情形迥乎不類。開完燈又趕回來賠笑悄聲問道:「這是舅老爺朋友的車麼?至少總也是位師長。舅老爺交上闊朋友,準得大闊起來。剛見大太問了您好幾次,叫我往李家打電話,問在那裡沒有。我說在大舅老爺那裡,因為外老太太快到,拾掇屋子,天晚住那兒啦。您明兒見太太就說打李家讓這位師長的汽車接走的得啦。」元蓀知他見主人病故,主母又有回川之訊,終日無精打采,必是姊姊叫他打電話,躲懶沒打,這時反向自己賣好,隨口答應了兩聲。走到裡院,上房漆黑,知人早睡,悄悄溜進房去,開了燈,正脫衣準備安歇,老尚又獻慇勤,打來臉水,又拿茶壺要去泡茶,真連拙庵在日也未見有如此巴結,元蘇看著好笑,忙攔道:「我不渴,你先去睡吧,留神把老太太、大太們吵醒。」老尚又說:「舅老爺有什事,按兩下電鈴我就進來伺候。這是暗令子,省得他們偷懶,你喚人不到有氣。」元蓀點了點頭,老尚方始退出。
元蓀人已疲極,關燈奄門,倒床便自睡熟。次早枕上聞得窗外鳥聲關關,醒來起身一看表,天已九點過去,紅日滿室,花影橫斜,朝來好似下過微雨,院中土地潤潔,海棠樹上群鳥繞樹飛鳴,似在噪晴歡翔,天機活潑,令人見了平添好些生意。隔窗側望,上房竹簾低垂,悄無人聲,方想姊姊又帶甥女出去了麼?怎的上房如此清靜?忽見小丫頭秋紅由廚房那面急奔出來,過時瞥見元蓀閒立窗前,便折進來問道:「舅老爺起床了麼?我給你打洗臉水去。」元蓀笑問:「太太小姐出門了麼?」秋紅答道:「太太今天到三條拜壽去,昨晚牌散得晚,起來還要去買送禮的東西,洗完臉就走了。出門時想起什事,想往周家去電話,因為老尚說舅老爺昨晚後半夜業已回來,交了闊朋友,是個督軍省長,還有什麼長,就要得好事,人家還派嶄新的大汽車送,帶盒子炮的副官送來。
又說舅老爺昨天公事太忙,請太太不要叫醒,有什話吩咐他就行。這東西已准來看過三趟,鬼頭鬼腦,逢人遍告說舅老爺二天要當什謀亭長,是真的麼?」元蓀聽了老大不悅,便道:「聽他胡說,哪有此事,你打水去吧。」話剛說完,老尚已由外走來,在門外探頭,見元蓀已醒,忙趕追來喊了聲「舅老爺」,回顧秋紅持盆要走,忙即搶過,口說「我去」。到了門口又復轉身,問:「舅老爺吃什點心,我叫廚子預備。」元蓀答說:
「不用。」一會臉「水打來。元稱洗完,見老尚仍是侍立不走,屢做出欲言又止之狀,心實煩厭,又不便說他,只得支他道:「獨桌上有銅子票,你給我買包煙捲去,我和老太太談天。等你太太回來,你把煙卷擱在桌上好了。」說完,不俟答言便往外走,老尚也連應聲持錢趕出。
元蓀走往上房一看,走進中間,章老太太獨自一人坐在堂前椅上,一手拿著一串佛珠,一手捏數,正在低聲念佛。元蓀等她念完一整遍,過去請了一安,叫了一聲「姻伯」,章老太太道:「你起來了,請坐,吃點心沒有?秋紅快給舅老爺倒茶,問廚房稀飯還有沒有,看是買燒餅豆漿,還是做點別的點心?」秋紅已由外跟進,應道:「老尚給舅老爺買燒餅果子走了。」元蓀本想答說不要,聞言只得罷了。正想陪談幾句,忽見東上房門簾啟處,走出外甥女婉衿,笑叫了一聲「三舅」。元蓀應聲間道:「昨晚你娘在董家打牌沒有,什時回來?介白可曾提我的事?」婉拎笑道:「牌倒散得不甚晚,娘一家贏,乾爹直誇三舅人好,有本事,只等外婆到京,便看日子開學,接三舅去教書。
本來高高興興的,臨快走時卻慪了一肚子氣。」元蓀驚問:「你娘在外面最是隨和,能吃虧,怎會和人慪氣?」婉拎道:「還不是為了三舅,不怕三舅聰明,也萬想不到是為了何事。」元蘇道:「果然難想,你快說吧。」婉拎道:「這位大舅舅真叫豈有此理,不知又聽阿細說些什麼小話,三舅租他的房子又變了卦,要叫你和外婆另外找房,他不借了。」
元蓀聞言又氣又急,忙即追問詳情,婉衿道:「我也不知道詳細情形,昨天乾爹請得有他的四小姐,到臨走時她才和我娘偷偷說起。四表姊膽子大小,說時還害怕,吞吞吐吐也沒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