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以德也真能拿他開心;說時和眾法警擺手,不令呼叱,口叼雪前眼望馬二靜聽。
馬二以為真個被己說服,認著死裡逃生緊要關頭,越發膽壯,咬牙忍痛,啞著嗓子說個不休。楊以德等他說完,笑問道:「你怎會有兩個八十多歲老娘?」馬二一聽把話說漏,慌不迭脫口分辯道:「那一個是我後媽。」說完,見楊以德冷笑,一著急,又忙改口道:
「廳長,你啦不明白,我媽生了我剛三天,老口口的改嫁,合著我隨娘改嫁,當了三天油瓶。我爹剛給我娶了一個後媽,老口口又惦記回爐,趕啦回去,公母三打啦一通,合著連我親媽後媽一齊留下,來啦個連床大會,這叫不分彼此一鍋熟呀。早年兩老娘們老是吃醋嗎的,趕我爹一死,靠人沒靠上,全吃上小子我啦,有嗎法子?要不是老回回氣的我那天多喝了兩杯,還不敢太歲頭上動土,冒犯廳長你啦。」這一席話,說得堂上下連楊以德帶觀審的本廳職員全忍不住好笑。馬二說了這一大套,前不搭後的亂七八糟,見眾人一笑,還自鳴得意,以為和說相聲相似,拿父母官開心,招老爺們哈哈一笑錢就到手,即便楊以德手緊不開發,至不濟還不將人放下。
正在搜索枯腸,想詞接說下文,不賣關子,盡力報效,別招老爺們生氣,楊以德已笑止問道:「你那三個未滿週歲的兒子又是哪裡來的?」馬二忙道:「那更笑話啦。我小子不就養活一個媳婦嗎?前幾年兩老寡婦老嫌我沒給她添孫子,屋裡頭沒孫子怪悶得慌的,滿是靠人找種去。趕巧街坊有個在中國地當巡警的,身大力不虧,本是惦記我媳婦來著,兩老寡婦給做引線拉馬,又有一節,兩老寡婦得先抽頭,要不給,我媳婦就不叫摸。三方面一會議都講好啦,乘小子不在家,來了個打麻將的老少付,合著我一家連老帶小都讓這小子給好啦。」說到這裡,又覺身子在華警勢力之下,不應說人小子,忙又改口道:「不對,那不是小子,那是後爹,你說這樣巧勁,他們公母四個剛有事不到半年,就在八月十五晚上,每位給我生了一個白胖小子。單獨我娘們生的一個叫嗎?我想起來啦,叫二順,耳朵大尖,長得不是人樣。老寡婦生的都滿好,別瞧是人家下的種,添人進口,不好事嗎?合著我分三次一辦滿月,足這麼一撒帖打網,單份子剩啦三百多塊,美得我小子甭提。」
還要往下說時,楊以德好似樂大發,要開賞錢,喊聲:「來呀,給我脫衣服。」馬二一聽有門,廳長聽高興了,身上發燒,也許連煙鋪都搬了來躺著聽,弄巧一高興還賞我一口提神都不一定,方巴結道:「廳長別接,今兒陰天,留神招涼閃著,你啦叫人把我放下來吧。」不料說了半天都是笑的,這一句竟似不大中聽,他這裡喊「噯呀」,哀聲求告,對方連理也未理。等當差把衣服脫下,才笑問他道:「本廳長今天為了你,有好些公事都沒有辦,你知道麼?」馬二摸不著頭腦,隨口答了句:「小子知道,為我一個兔蛋,耽誤廳長國家大事。那不是小子的錯,怨送我來的三道跟翻譯不好,臨要動身還喝了兩瓶子啤酒,讓你啦受等。」楊以德倏地冷笑道:「你這該死的混蛋洋狗,那日威風往哪裡去了?你不是倚仗洋人和我簽得有字?本廳長為了國際信譽,不便違約失信麼?這個容易,管教你心服口服就是。」
馬二一聽要糟,忙哀求道:「廳長你啦行好,小子那天是酒後無知,自己該死,早就心服口服了。」楊以德道:「你們這般倚仗外人庇護,狐假虎威,魚肉良善,本廳長行文要人,還敢抗傳不到,如不懲一儆百,給你們一個榜樣,不知道要如何無法無天。
本廳長今日打你便是行好,為良善商民出氣伸冤。適才他們打乃是為了執法,這時乃是親手報仇,暫時決不要你的命,你等著受用。」隨喊「拿來」,法警忙去水缸裡撈了一物起來,馬二戰兢兢偷眼一看,乃是生麻結的鞭子,用水泡著,才知缸裡東西雖然為他享受而設,但卻不是鱔魚,當時嚇了個魂不附體,嘶聲哀號:「廳長開恩,小子我胳膀已折,一身打得稀糟,受不了啦!」法警已將麻鞭上水微擰,濕淋淋遞上,楊以德持鞭在手,一聲斷喝,便照馬二身上打去。馬二身上滿是皮破痕印,腫有寸許來高,哪還禁得起浸濕了的麻鞭往上一蓋斜十字花。楊以德打人更比法警識竅,抽到身上稍稍往回一帶,爛肉皮立被揭去,二次鞭到,打在傷處,端的奇痛鑽心,似這樣打不幾下,又蘸點水,傷皮肉不傷筋骨的打法,疼得馬二閃也不好,挺也不是,先還似殺豬一般哀嗥,到了後來聲嘶力竭,只剩了喉間慘哼,胸背血肉一片模糊,和爛瘡腐肉一般顏色。楊以德打得手酸才命人放下,噴水上藥,帶上刑具好好收押。
馬二這一晚上的折騰痛楚自不必說。一聽傳案,明是提別的犯人,便嚇得心都快要跳出腔去。有時看見開放別人,便羨慕得要死,這時只能放他出去,休說叫他不再作威作福,欺壓善良,便叫他每見一人便跪下磕頭,叫三聲祖宗,也所甘心。無如平日造孽大多,報應臨頭,冥冥中知道此人生具劣根,放出去仍是故態復萌,惡性難移,也不容其改悔。那看守警更是「王道」,格外對他另眼相看,不許躺著養傷,也不許和同押的人說話,有什請求,如放毛喝水之類,水是不給,放毛是先叫忍一會,可是每一張口照例必定迎面啐上一口臭唾沫,罵上兩句如「兔蛋」之類的穢語,再問嗎事。等到經過幾次之後,自己都覺做過了分,然後開恩,馬上一串點頭答應。可憐馬二一身糜爛,臂又錯環,腫起老高,行動都是痛楚,屎在門口憋不住,不能不拉,受上幾句侮辱方始得允,卻不許人攙扶,只好挨痛走出。馬二也真能伸能屈,明知不行,仍然涎臉哀求,比誰的事都多,同押人看了都好笑,說他風魔。看守人也說得好:「你不是租界上人物嗎?眼時這地界可不是你那狗窩子,我實情瞧你不是玩意,給你難看,你可認準嘍,你只出去,有什麼招你只管使去,二大爺曾聽著,你到外國地一上班,咱還准去,絕不能含糊。你這塊鬆骨頭要在這兒散嘍,只管到閻王爺那兒去告去,咱是陰陽兩界,官私兩面,四下裡都由性兒挑,你老瞧我幹嗎?你兔蛋還別心裡罵我,別瞧啞口,咱能瞧出來,就有你兔蛋受的。」馬二嚇得連頭也不敢抬,低著頭沒口子分辯道:「二大爺你是我恩公,別瞧頭一磨被押,這裡頭的事我滿都知道,惜非遇見你啦行好,我這罪孽還不定怎麼受啦,我小子哪能恩將仇報啦?」看守見他一味賠笑,逆來順受,才罵罵咧咧走開。
馬二自覺柔能克剛,為想討好,又朝同押人唱隔壁戲道:「實話照說這位張二大爺還真行好,要比咱們那兒王四對待犯人,可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就強多啦。他對別位難友的好處先不用提,就說對我罷,那真叫是行好開恩,別瞧他嘴裡罵罵咧咧,那是他的離戲,多會看他動真格打我啦嗎,要換別人,廳長交派,那還了得?昨兒晚上早用一大枚手紙、兩大枚燒酒給我小子跳加官送姥姥家去啦,哪能今兒還跟眾位在一塊。說他是我恩公那是不假,別說小子我忘不了人家好處,連帶眾位出去,要不好好弄桌鴻賓樓翅子席帶扒雞腿扒時子請請他,再送點嗎,打我起全他媽不是人生父母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