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無事。車至德州,因有兵車耽擱,直到第四日中午才到天津。伯堅只有兩件隨身行李,臨時變計,不在新站轉車,欲在天津住一天,看個朋友,明日再搭下午快車赴京,對元蓀說:「夜來可到日租界德義樓相訪,老弟與令伯大人多年未見,如無閒空,到京再見也可,不必勉強。」元蓀隨口應了。火車抵站,伯堅喚來腳夫,將二人行李搬出站去。元蓀去取了行李牌子,伯堅雇來兩輛馬車,將錢開發,復與元蓀殷殷握別,各乘一輛往租界中駛去。
元蓀伯父益甫住在日租界平和裡,元蓀北上以前曾早有信稟告,並無回音。元蓀因伯父對己素極器重,當是年高,懶得動筆,想起父親在日二老友愛情景,只惜伯父服官多年,兩袖清風,堂兄侄輩事情雖好,對於老人多是虛應故事,加以嗜好甚多,各人置有兩三處外家,收入雖多,用得更多,依舊當年大少爺荒唐神氣,老是虧空,以致伯父以七旬高年,猶在同鄉親友家中教館,以充零用,使晚景充裕,自己何致輟學謀生?聽說父親去世時,伯父在津聞得噩耗,一慟幾絕,此去見面不知如何傷心呢。一路悲思,也無心瀏覽街中景物。新站去旭街本遠,馬車走了個把鐘頭才行到達。
這時益甫所生諸子只長子少章一人存在,余均早死,孫男女卻有十多個,全家住著一所三樓三底的房子。少章前清就捐了知縣,人民國後,仗著一個同鄉親戚孫伯岳相助,保了縣知事,分發山西,彼時山西巡按使是金道堅,後任督軍是閻錫山,均與孫家有交情。少章連署了兩次肥缺,均沒弄好。少章長子雄飛雖也紈-出身,卻比乃父能幹,天性也還好,只是愛嫖,好色如命,饒有父風,常年紅著一雙色眼,年才三十多歲,已娶了一妻二妾。雖然荒唐,天性卻厚,全家二十多口仰事俯蓄,俱他一人擔負,不似乃父枉任肥缺,終年不寄分文。這時任著孫家獨資開設的隆裕煤礦的經理,每日花天酒地,不常在家,虧空也不在小數。
平和裡是個小弄堂,一邊通著旭街,一邊通著日本花園,馬車開不進去。元蓀知道伯父家在二號,沒多少路,車一到便跳下來,正要進去喚人幫拿行李,忽見路北一家大門裡連說帶笑走出三個少年男女,定睛一看,正是少章的三子雄圖、四女蓉仙和雄飛之妻黃氏,未即開口,雄圖等已先叫應,齊喊「二叔」,上前請安,爭問:「二叔幾時來的?」「怎這時才到?」一面回向門裡喊出僕人,將車上行李搬進。元蓀又給了馬車伕兩角酒錢,打發自去,然後同往裡走。進門問雄圖:「爺爺在家麼?」蓉仙剛搶口答說:
「爺爺剛由孫家回來,前天還提起麼奶奶和二叔呢。」語聲才住,忽聽頭上有一老人口音喚著元蓀的乳名道:「蜀生來了麼?怎連信都不來一封?路上沒受到熱麼?」元蓀抬頭一看,伯父益甫白髮飄蕭,手扶樓欄向下說話,未句尾音已帶著一點哽咽,不禁心裡一酸,忙喊一聲「伯伯」,方要拜倒,益甫忙喚:「蜀生,快上樓來再說吧。」隨即轉身走進。元蓀方想伯父怎會不知己來?難道信未接到?忽瞥見蓉仙和雄圖低語了兩句,雄圖便跑近前來悄告道:「爺爺近來的脾氣暴些,二叔兩次來信說要北上,爹爹因爺爺一提起麼爺爺就傷心,沒敢給他。二叔見了爺爺莫說來信的話。」元蘇覺著奇怪,隨口含糊應了。
上到樓梯中間,益甫已在樓口扶梯下望,元蓀搶步上走,剛一跪倒,未容開口,伯侄二人便相向痛哭起來。元蓀叩了幾個頭,將益甫扶進房去。下人絞了手中,侄男女輩聞得元蓀到來,齊來叩見,侍立於側。益甫令元蓀坐下,一面命人備飯,隨問元蓀父親過世時情形以及目前家境,因何北上?事前怎無信來?元有不便明言嫂氏不良,只說父親身後蕭條,家累太重,長兄一人無力負擔,預算最多只能支持三五個月,母親見來日大難,常時愁急,恰值北京姊姊來信,令北上謀事,以便減輕家累,行前一月也曾有信稟告,許是途中遺落也未可知。益甫問:「信掛號也未?」元蘇因上樓時雄圖曾經囑咐,又在伯父身後連使眼色,略微遲疑了一下,答說:「沒有。」益甫雖然年老,最是明察,便問旁立孫男女輩:「你二叔有信來,哪個將它藏起,快說!」雄圖知瞞不過,見弟妹們面面相覷,只得吞吞吐吐、恭身稟告道:「二叔來信那天,爺爺正想起麼爺爺傷心,爹爹怕爺爺看信難過,打算過兩天再拿上來,後來不知怎的就找不見了。」益甫立時把臉一沉,冷笑道:「多謝他的好意,只他不叫我傷心就夠了。」
雄圖已看出神色不妙,不敢答言,恰值下人端了蛋炒飯來與元蓀用,正想抽空溜出,益甫突喝道:「圖孫到哪裡去?還不打個電話到孫家,把你那老子給我喊回來。你二叔遠來,也不給他安排住處,守在這屋則甚?我還有多少話說,直在這裡打岔,只留蓉兒一人,下余都給我走!」雄圖諾諾連聲,率眾同退去訖。元蓀草草吃完,伯侄二人重敘家常。益甫雖極期愛元蓀,覺著年未及冠,不應輟了學業遠出謀生,無如家境所迫,自身又無餘力可以相助,只得把在外面處世接物以及世途中險詐傾亂情形詳為指示,談了一陣。
元蓀問起堂兄侄輩近況,才知堂兄少章先因山西巡按使金道堅與益甫至交孫伯岳是把兄弟,仗著伯岳靠山,頗任了兩次好差缺。及至閻錫山當政,雖有伯岳始終幫忙,交情卻差得多。可是少章仍和先前一樣放蕩,絲毫不知斂跡。所署縣缺離省城又近,三晉民風質樸,少章久居江浙,更在京、津、滬、漢等繁華之域常年來往遊蕩慣了的,太原省城都看不順眼,外縣如何能待得慣?於是常往省裡跑。一年之中倒有多半年在太原大旅館裡住著,終日花天酒地,狂嫖濫賭。彼時閻錫山正以節儉清廉考查屬下官吏,這等紈挎行徑,又是前任一系,自然萬不相容。不過閻錫山素來深沉謹慎,對於北京政府卻是極力敷衍,又加新任不久,不敢得罪朝中大老,雖憤少章行為,因知他京中奧援頗多,只得姑且隱忍。
少章如知分際,稍微斂跡,也可無事,一則自恃身有後援,二則不忿閻錫山的吝嗇忌刻,這日進見,恰又因公受了幾句申斥,忽然發了少爺脾氣,不但不知警惕,反在宴會場中大罵當道。因為閻錫山以六行新政標榜吏治,其中有一項是禁止婦女纏足,辦法是始而責成地方官吏曉諭人民,勸導禁止,繼則著為嚴罰,派出若干調查員實行查驗,勒令解放。三晉民智閉塞,婦女以纏足為美成了千百年來陋習,女子生才數歲便遭折筋碎骨之痛,父母家人一任日夜哀哭,宛轉呼號,不生絲毫憐憫,反以為這是愛她,不能稍微放縱,以致大來受婆母挑剔,丈夫厭憎。流毒所及,弄得三晉婦女十九成了殘廢,終年坐在臨窗炕頭上,不能躬親力作。那纏得好的雖似弱柳輕風,搖搖欲倒,還能自由行走,有那摧殘太過的直是終年膝行,不能舉步。
這一行新政辦得固是應該,不能說它不對,無如彼時民智未開,圃於舊習,多半陽奉陰違。主政的人既稍操切了些,而所派出的員役又是良莠不齊,好人大少,多以此為敲詐勒索的工具,同時自身又多是具有愛蓮之癖的風人秀士,於是在嚴刑苛罰後盾之下,財色兩貪,不是誅求無厭,便是狐假虎威,藉著查驗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