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娘已將阿婷蒸好的點心家餚取到房中,喚上黑摩勒、祖存周,蒲紅三人同吃,床鋪收拾還原,見阿婷回來,便命陪客,自去收拾應帶衣物,一會停當,取了兩大包袱細軟出來,還有兩個劍匣、一個銅套。阿婷正拿了黑摩勒那口寶劍,和蒲紅相互傳觀,聽他說那得劍經過來歷。一娘見狀大驚,忙令還匣道:「二位賢侄來時,我已覺出此劍不是常物,不料如此好法。這類希世奇珍,所在之地保不有金精之氣上騰,內行眼裡,一望而知。仇敵那裡不少能手,黑賢侄新得此劍,尚無傳授,易被奪去,隱蔽尚且不暇,如何可以隨便拔出?萬一吃那會劍術的仇敵發見,立被追蹤尋來,豈非討厭?阿婷速去換了衣服,我到近鄰招呼一聲,回來就起身吧。」說罷,母女二人,分頭去訖。祖、黑、蒲三人本互知道各人來歷,惺惺相借,談得極為投機,沒有多時,阿婷先自結束停當走來,跟著一娘回轉,把屋燈熄滅,出外將門鎖好。由黑摩勒等三小弟兄分別提了包袱,同往金華江邊趕去。
這時天已三鼓,山村之中人早睡熟,眾人又是繞道而行,未經正路,一點沒有驚動。
俠丐邢飛鼠和諸英傑俠士,俱扮作杭州來的商客,共乘三隻大船,停泊在上游野岸無人之處。繞過江邊鎮街,穿行野地,仰望星月在天,清明如晝,到處吁陌縱橫,水光片片,夜景清幽已極。正走之間,遙聞前路犬吠。一娘側耳一聽,低喝:「前面有人!快快藏過一旁,看是什麼來路。」蒲紅笑道:「這條路上想必沒有外人,許是我們船上下來的。」一娘忙答:「這事難說。後面還有追的,許有敵人來此窺探,被我們的人趕來也未可知。乘他未來,把人分開藏起的好。存周和紅侄可到前面樹後埋伏,如是敵人,可打一暗號,以便兩下夾攻,免使脫逃。」祖存周、蒲紅應聲縱向前面,兩下分別藏向路側大樹之後。
存周在前,悄間蒲紅:「這位老人家耳音還靈,我們一點沒聽出什麼,她就知道人來,後面還有追的。」蒲紅道:「你還不算深知。我家和她家交情最厚,知得詳情。她全家老少上下就無一個軟的。休看女流年老,當年著實有好些成名英雄敗在她的手裡哩!
本領不說,她那機智深沉,尤其高人一等。她因當年老花婆手刃主人,恨之刺骨,立誓親手報仇。這些年來,功夫不但沒有荒廢,反倒練得比前厲害,尤其是那獨門暗器『指上開花』,聽說仇人遇上,休想活命!」說時,前面先聞狗吠之聲忽止,僅別處稀落落略有幾聲,因先起處沒有回應,已然停歇。人卻不見跑來,細聽遠方,並無腳步奔馳之聲,有這一會,人早跑來,方疑一娘聽錯。忽見一娘率領阿婷,黑摩勒如飛馳至,悄道:
「適吠的狗已被人制住,被迫的人已然反身迎鬥。前面非但敵我正在相持,據我猜想,敵人方面恐又添了能手相助,我們快趕去吧。」說完,一同前馳。存周算計程途,適才犬吠之處,離大船約有十多里,暗忖:本船上人頗多劍俠道術之士,何人有此大膽,敢捋虎鬚?必是花家來的遠客經此,無心相遇。正尋思間,裡把路的途程晃眼馳至。還未趕到當地,便聽前側面樹林之內,兵刃交觸之聲隱隱傳來。
五人忙把腳步放緩,輕悄悄由樹後繞將進去,探頭往裡一看,林中乃是人家墳地,有四個人打得正在熱鬧頭上。內中一個正是蒲紅之兄蒲青,同一青衣少年,和兩不相識的敵人相持,雙方本領俱都不弱。蒲紅方要出去,一娘忙即拉住,悄聲說道:「那旁樹後還伏得有人,不知是否敵黨?人數多少也不知道。在場敵人已有一個受傷,那一個雖然不弱,青侄這面足能應付。且不要忙,只留神敵黨對青侄他們暗算。你們先等一等,看清了敵人虛實人數再說。」
眾人聞言,再往前面細一觀察,果然左側樹後還有兩人藏伏,往外探看。同時又發現對面樹枝上,影綽綽坐著一人,也斷不定哪是敵友。尤其樹上坐的那人,看著奇怪。
樹枝甚細,不能容人,坐在上面卻不彎折,也不避人。方估量此人輕功必有根底,猛一眼瞥見接連兩串寒光由左側樹後發出,一串直射場中對敵的少年,一串徑往樹枝上那人打去。眾人雖聽一娘囑咐,只顧分辨敵友,竟未想到敵人突然發動。這類連珠暗器本極厲害,蒲青和少年又與敵人打得難解難分之際,照說極難閃躲。不禁又驚又怒,因此一來,已辨出樹後藏伏的兩個是敵人。同聲暴喝,剛剛飛身縱出,忽聽哈哈一笑,一片錚錚連響暗器墜地之聲。同時呼的一聲,一股又勁又疾的寒風,扶著一條人影飛落當場,哈哈笑道:「不要臉的忘八羔子,想兩打一麼?三太爺今天叫你嘗嘗滋味!」說時遲,那時快!聲到人到,竟落在眾人前面,也沒見怎麼動手,那和蒲青對敵的兩人首先倒地。
樹後兩人見那人用劈空掌法將兩串連珠鐵梭一齊擊落,人如飛鳥下墜,才一照面,場上兩同黨先自倒地,知道不妙,嚇得回頭就跑。那人只說了句:「忘八羔子,你跑不了!」
人影一晃,便拔地縱起,飛越而過,落向左側樹後,如飛追去。
眾人見那人正是樹上坐的一個。因敵人詭詐,不做一路,分向東西兩面逃去,俱想相助追趕。一娘擋道:「無庸。那兩人無論如何逃法,均無倖免。此人古怪脾氣,最好由他。可在此稍候一會,將這兩具死屍安置,免累鄉人。事完他也回來了。」黑摩勒過去一看,倒地兩人已然斷氣,笑問:「此公何人?如此手狠。」一娘悄道:「賢侄說話留意。這便是江湖上稱為『三太爺』的神乞車衛。他近年己不肯無故取人的命。這兩人必有取死之道。」蒲青隨領少年拜見,才知那是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曜的門人申林,因陶無曜自從化名蕭隱君隱居黃山以來,一意清修,輕易不肯人前露面。西天竺俠丐邢飛鼠的師父莫敏,原是陶元曜的至友,邢飛鼠自在西湖激於一時義憤,將廣幫兩名極惡窮凶的丐黨按照規例處治,釘封回去,雖知亂子惹下,蔡烏龜決不輸這口惡氣,先還自信本領高強,朋友中能手頗多,足能應付,及至接到對方通知,約在金華北山女鐵丐花四姑家中借他講理,方得知對方不僅有花四姑和金眼神猖查洪等能手相助,並還約了幾名精通劍術的能手。恰巧丐仙呂-剛離西湖,眼前一些預擬的朋友均非對方之敵,不禁著起忙來。一面命人尋訪丐仙下落,一面信使四出,輾轉約請高人。這時會飛劍的有力助手一個未到,正自憂慮,無意中聽人說起,黃山蕭隱君便是當年名震江湖的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曜,喜出望外,當時趕往黃山,遍尋文筆、始信二峰,均未尋到。嗣在文筆峰頂遇到那只守山靈猿在那裡舞劍,看出是陶元曜的家數,便上前去恭恭敬敬告知來意。
靈猿本通人言,用手勢問答,告知陶元暇師徒已離山他往,不知何時回轉,如回定必轉告。
邢飛鼠無法,只得和靈猿要過紙筆,寫了一封求救的信託令轉交,作別回去。人未請到,敗興而返,方自懸虛。不料到了天竺,見著門人一問,所期大出意料。丐仙呂暄首著門人送來一封信,說女鐵丐花四姑,近年號稱洗手,隱居北山,頗能斂跡。雖然每隔一二年,仍要率領子侄徒黨出外作那無本生涯,但行事極為謹慎,長於趨避,行蹤尤為詭秘,被害的人又都是貪官污吏、土豪惡霸之流,所以一直無人尋她。這次竟敢明張旗鼓為廣幫惡丐張目,必是惡貫滿盈無疑。不但我們放她不過,她生平兩個大仇家到時也必前去。人已代約了好些能手,對方雖有妖道劍術之士,無足為慮,叫邢飛鼠只管放心大膽,到時前往赴約等語。邢飛鼠看完,喜出望外,但他為人持重,知對方約人甚多,依舊見人就約。這日往西天目訪友,無意中遇到申林,兩下一見心傾,談得甚是投機。
後問出是陶元曜的弟子,便請相助。
申林為人孝義任俠,加以師門淵源,立即銳身自任,說師父近已回山,當代前往搬請。別了邢飛鼠,便往黃山趕去,到了一一看,師父還未回來。一問靈猿,用手勢比說,又將陶元曜留與邢飛鼠的信取出,才知師父因門人功夫與日俱進,本應該出山歷練,自上半年起,帶江明出去走了一趟回來,又連著出山兩次。日前永康歸來,便將幾個新舊門人叫到黃山,指明途向,示以機宜,令其各走一路。因申林母喪期中,正在廬墓,為要成全他的孝道,不曾通知。又以江明是他最末收的一個愛徒,上輩淵源更深,看得最重,期許尤切。這次本嫌他年輕,沒打算就令下山。恰巧上次帶了江明至永康見母,遇見兩位知己之交,力說江明聰明渾厚,雖是年輕,卻智勇雙全,如令出外歷練,必不玷辱師門。江明又再三苦求,加以江母愛子,江姊愛弟,骨肉重逢,意欲長時相聚。陶元曜知他尚有大仇強敵在世,比別的同門不同。天性厚烈,萬一被他發覺殺父仇人蹤跡,定要捨命犯險,前往報復。儘管得有師門真傳,一則功候尚差得遠,一去無異自投羅網,終不放心。只准以後分居永康、黃山兩處,奉母隨師,除這一條道路,別的地方仍不許去。邢飛鼠和廣幫惡丐結仇之事早已知道,自己已然決意避世清修,除有時暗助門人作些義舉外,不願再在人前露面。但是北山之會,雙方均約有不少能手到場,正是門人歷練機會。這一面更有好些知交舊友在內,並還關係著一娘母女復仇之事。邢飛鼠又曾親來黃山求助,語氣懇摯。除令江明就近隨同司空曉星加入外,已代約了兩位會劍術的同道。前日走時,算定邢飛鼠必另托人來請,留下此信,令來人看完,轉告邢飛鼠放心,他這面頗有幾位意想不到的有名人物仗義相助,萬無敗理,不必憂疑等譯。
申林為友心實,看完心中大喜。一算日期還有七八天,立即趕回杭州,想給邢飛鼠先報一個喜信。不料途中遇到一件不平的事,既以俠義自居,不容袖手。當時激於義憤,心想事已定局,不過先使邢飛鼠得信喜歡,無關重要,還是救人要緊。那事偏又有些糾葛,耽延了四五天才得辦完,北山會期僅剩兩天了。連夜趕到杭州,問知邢飛鼠為防招搖,訂雇了兩隻大船,陪同各方前輩。好友扮作商客,去往金華,人住在便船上,靜等到日往北山赴約,已早起身。於是又往金華趕去。到時天已人夜,見江邊埠頭上停的商船甚多,俱都不似。正值腹中飢餓,算計那兩隻船必泊上游無人之地。見鎮上酒樓有好幾家,還未到打烊時候。心想:明日方是會期,人已趕到地頭,不至於誤。那泊船之處不知相隔多遠,現在饑疲交加,莫如先找地方吃上一飽,就便稍微歇息,再尋邢飛鼠等人下落不遲。瞥見臨江一家酒樓,出進人多,堂倌呼來喚去,甚是熱鬧,便信步走了進去。申林平日自奉儉約,見那酒樓勢派甚大,進門未入雅座,走過穿堂,在後廳內擇了一個臨窗的座位坐下,把堂倌喚來,要了一壺陳紹,一碟排南、一碟涼拌四季豆下酒,另外再要一個雪筍炒肉絲、一碗清湯,吩咐連飯齊上。
彼時南方生活便宜,本地名產金華火腿才賣三十六文一斤,一碟排南才二十四文。
申林所要各物,連酒菜帶飯,不過錢許銀子。這家恰又是金華最著名的「萬福樓」,食客都是上等官紳。堂信眼孔大,見他所點俱是賤價,連湯菜都捨不得點,自沒看在眼裡,又值客多,正忙的時候,問完走去,隔了好一會才擺上杯筷,送來涼碟,飯和菜便沒了音信。申林人最和厚,看出堂倌太忙,也沒去催他。獨個兒側望窗外大江,正在倚欄獨酌,忽聽身側不遠,有兩人用江湖上暗語說話,語聲甚低。這兩人原和申林前後腳走進,起初申林當他尋常食客,後見兩人要了不少酒菜,堂倌甚是趨奉,不由多看了兩眼。覺出內中一個生相威武,身旁椅上還放著一副行囊,頗有份量。看神氣不官不商,頗似兩個走長路的鏢客。看過也就放開,沒怎在意。這時一聽對說黑話,竟提到北山講理的事。
知道自己衣著簡潔,神態文氣,像個讀書人,對方不曾看在眼裡,此時如若回顧,反致生疑,仍裝不解,靜心偷聽下去。
那二人先只議論廣幫與浙幫結仇經過。聽到後來,忽又多了一人,似與前二人約好,新由外走進。三人略敘寒溫,喚堂倌添要了些酒菜,接說前事。大意是說:本來同應苗氏弟兄之約,去往北山助威,中途遇見寨主生平大仇人,還有蒲家一個小狗種,同往上流頭野岸邢飛鼠大船上去。二人尾隨在後,並未覺察。寨主為了此人,懷恨十年,一提到便咬牙切齒,頓足咒罵,並當眾聲言:無論是誰,如能將仇人首級盜來,必有重謝;要是小一輩沒有娶妻的,除重賞外,並還將他兩個愛女許配為妻;即便遇上時,自問本領不能下手,只尋到那人真實蹤跡,前往報信,因而報仇,也有千金重賞。不料在此無心發現。寨主兩個女兒生得美如天仙,想做他女婿的人不知多少。二人私願也非一日,難得有此機緣。明知不是老怪物的對手,但是此人本領雖高,愛酒如命;更有怪脾氣,飲時不喜正經筵宴,專愛半夜裡跑到荒村野地或人家墳堆裡,弄些酒來,呼號痛飲,哭笑無常,尤其一醉便和死人一樣,往往經日不醒。今既相遇,大有可為。好在還有一夜工夫,為此暫時不去花家,意欲在此吃個酒足飯飽,俟夜將深,同往江邊埋伏,等老怪物半夜裡上岸,飲酒醉時一同下手。
後來那人聽完,說:「邢飛鼠船上能手甚多。老怪物何等厲害!他那獨飲荒郊,一醉如泥,人事不知,只恐傳言,未必是真,否則他生平那多仇家,無一弱者,照此行徑,焉有命在?」前二人力說無妨,那是他運氣太好。邢飛鼠能手雖多,老怪物犯酒癮時,照例不要人作陪,並且走時人也不知。今晚之事,十九可以成功。後來那人是個北方口音,便說:「洪二哥脾氣特別,前在黃岡,如非莫老鬼假仁假義,想給子孫留點餘路,買點好名聲,差一點沒死在老怪物手裡。據說,當時受了老怪物不少惡氣,雖聽莫老鬼的話,沒有傷他,依然被他追上,奚落了個夠。洪二哥為了大仇未報,明知決非對手,不敢惹他,只好捏著鼻子忍受。事後一談起便咬牙切齒,立誓要尋異人為師,到那一天,必把老怪物碎屍萬段,才能解恨,直看得和殺父之仇一般重。可惜他以前不知老怪物酒後無德這件短處。否則,我想他也早用心機向老怪物下手了。昨日我二人本走一路,偏遇見一個姓馬的。洪二哥說:以前曾累人家為他吃苦丟臉,須得和他聚談些時,叫我先走。定在今日,花家見面。我看那廝鬼頭鬼腦,就料他不是玩意。今早到了花家,和人一打聽,才知是錢應泰的徒弟,果然是個鼠輩。洪二哥莫家行刺,便用他做的橋,簡直不要臉到家了!要是我,決不會再理他了。」
一人答道:「你不知道我們洪二哥最講究大丈夫恩怨分明麼?他花家去了麼?」北方口音的答道:「我不為他,還不出來呢!我在花家等了一天,他也沒去。路上遇見張五,才知你們在此。明天就是正日子,他就有什麼耽擱,也應把老頭子信傳到,辦完正事再去,怎不見人影呢?那姓馬的,和莫老鬼他們多少有點淵源,莫要中了他的道兒吧?」一人道:「這你又把洪二哥看扁了。他雖膽大,從來精細,毛頭小子決吃他不了。
那廝如在他身上想主意,分明自尋死路。我看他和這廝親近,不光是欠了人家情想要補報,也許因這廝為他在莫家受辱,心中自然不免懷恨,打算由這廝身上找敵人一點便宜呢!你離花家是什麼時候?就許你出來時他也趕到,途中相左,沒有遇上。他又不是廢物,這也值得擔心?倒是今晚收拾老怪物,他不得在場解恨,是個缺點。否則他出了氣,我們也壯點膽,省點事,多好!」
另一個道:「這倒實話。為防老怪物萬一在被擒時警覺回醒,誰也制他不住,說不得,只好一上去先用迷藥將他七竅閉住。雖然冤有頭,債有主,為了報仇,是法子都可以使,到底我們三個人服侍一個醉泥鰍,還要用這下三濫的東西,就成了功也不大光鮮。
如有洪二弟在,憑他那雙手,上去先把對頭上下四條軟筋錯開,成了殘廢,天大本事也使不開,那時再把人弄醒,和他明說,照樣挖苦上一頓出氣,未了再把人頭切下,給老頭子帶回去,免得中途出事。這有多好!」北方口音的答道:「你真老實。咱們背人行事,由嘴說,不許不和人說用迷藥麼?倒是咱們自從跟了頭子,照他規條,是只准他玩娘們娶小老婆,不許部下採花。早就無人帶這玩意了,難為你們這多年來還能留著。別是平日沒安什麼好心吧?」前二人急道:「你莫瞎猜!傳說出來讓老頭子知道,還當我們真犯他規條走私道呢!這還是昨日路上,聽一朋友說起老怪物習性短處,想這主意。
恰巧以前有一黑道老朋友配有這玩意,還是比誰都得用。他當初倒不為採花,專為偷盜人家,永不肯傷害事主,特意用秘方配製而成,因多少年從沒犯案,老來置有不少田業,洗手已近十年了。今早尋去,費了不少唇舌,我兩人還發下重誓,答應他決不採花,傷害事主,只用一次,才取了點來。你當是舊有的麼?」
申林在側聞言,心中一動,暗忖:江湖上用迷藥,最有名的便是昔年殺兄仇人偷天燕王雲虎。自己為報兄仇,才棄文習武。近年學成本領正要尋他,忽然匿跡銷聲,無人知他下落,聽這口氣,莫非便是此賊?正尋思間,堂倌已將菜飯送齊,便一面吃,一面仍作不解,用心靜聽。
果然北方口音的問道:「你們所說的,莫非是老偷天燕麼?幾時隱居在此的?」前二人聞言埋怨道:「人家不要人知他行藏,你怎隨便亂喊?幸虧時候不早,只有一個不相干的飯座,要吃外人聽去,傳到他對頭耳裡,豈不是給好朋友找了麻煩?」北方口音的又問道:「憑他老先生也怕事?對頭想必是個有名有姓的人物了?何妨說出來我聽一聽,因親及親,因友及友,將來遇上也好打個主意。」那人答道:「他原不怕事,一則當年自己有點理虧,二則仇人的師父便是黃山隱居的異人蕭隱君。此人不僅精通飛劍道法,近來並還有好些人傳說,姓蕭的竟似昔年在江湖上突然隱跡不見的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曜!這怎能不加點小心呢?至於他那仇人,只知姓申,大約初出茅廬,還無人與他見過真章。王老英雄殺死的是他哥哥申天爵,這人生得又黑又醜,只是舉動文雅,性情溫和,又使得一雙奇怪兵器六陽戟,故此有黑溫侯的外號。他兄弟想必也漂亮不了。」
說時,天已不早。酒樓準備打幌,不好催客,便各收掇桌凳,洗滌器具。
申林已得虛實,料定三賊要往上流頭埋伏,暗算自己這面一位成名老輩。再聽下去恐起疑心,恰好吃完,便喚堂憎打來麵湯水,洗漱會鈔,從容走出。那三人原沒把他看在眼裡,只顧談得高興,毫未覺察。申林走到街上,見沿街鋪戶已然關了大半,剩下不多幾家也在紛紛打幌上板。本打算尋一僻處,伏伺到敵人走出,尾隨下去。繼一想,敵人口氣,暗算那人本領甚是高強,竟敢在虎口附近合謀下手,想必也非弱者。敵人三名,自己孤身無助,彼眾我寡,深淺難知。看三人飯剛盛上來,與其尾隨犯險,還不如趕在前頭去與大船諸老輩送信,將計就計一網打盡來得穩妥。念頭一轉,便往前趕去。走完鎮街,回顧身後無人,腳步一緊,加速飛馳。又走出三四里,望見前面一河前橫,有一小橋卻在側面,路徑往右彎折,必須繞出兩丈始能由橋上走過。趕路心急,那河是金華江的支流,河面寬只兩丈,為圖近便,打算飛渡過去。跑到河邊,將身一縱,便自越過。
對岸本是一片草地,過前業經看好,空無一物,等落地時,腳上忽吃東西絆了一下,因勢太猛,幾乎絆倒,仗著得有師傳,身法靈巧,忙用「風賄殘花」之勢,直竄出兩丈遠近,才將身子站穩。以為絆腳的必是樹根之類,方笑自己粗心,不曾看出。忽聽身後有人罵道:「哪裡來的懶骨頭,放著現成橋不會走,要跳河!又沒生著眼睛,差點沒把我老人家踩死,也沒個交代,就趕喪去嗎?」
申林聞聲回顧,月光之下,一個形容枯瘦的中年化子正由河邊顫巍巍爬起,好似負痛神氣。無故傷人,心頗不安,忙喊:「對不住!」一面回身,正待安慰幾句給點錢了事,猛一轉念:自己曾煉多年目力,黑夜之中尚能視物,何況這好月色,河邊只是一些淺草,如說樹根石塊,也許一時粗心,沒有看到。這大一個活人睡在那裡,哪有不見之理?還有一節,縱時心急求快,勢子極猛,適才絆這一腳,力量不小。休說是人,便是石和樹根,也須踢飛斷折,怎會一點沒動,自己反被硬絆了一下,竄出老遠,腳也撞得生疼?這人不論敵友,決不是個好說話的。暗中留神,走將過去一看,那化子生得瘦小枯乾,好似揣著一個葫蘆,看去一點也不起眼。如換旁人,早已忽略過去。申林一則性情謙和,心思謹細,又在高人門下多年,本領知識俱是高人一等。適才一絆,便有先人之見,知道對方如先開口,必無好話,不犯白受。見化子正斜著白眼相看,還沒走到,相隔丈許遠近,先自躬身施禮,口稱:「老先生不要動氣,在下身有急事,趕路心切,圖著近便,見隔河無人,慌慌張張縱將過來。不料老先生正由旁邊走過,以致冒犯尊顏。
無心之過,還望寬恕。」
那化子本以盛氣相向,就待發作,聞言白了兩眼,笑問道:「你這小玩意倒挺有意思。我適才喝醉了酒,在右邊河岸上正睡得香。夢見幾個小賊要剝我的人皮,我又醉得和死人一樣,正著急呢。多虧你這一腳將我踢醒,才沒被人將皮剝去。本來我應當感激你,但你不該說鬼話,明明自己眼力不濟踢了人,還說是我走過撞上的。如不罰你,以後你再撞了別人,人家沒我好說話,又沒有夢中解圍的情分,必不甘休。要你賠錢,你這小氣鬼必不捨得,打又打人家不過,不是我這一次寬容就害了你麼?你如受罰,便好商量;要不聽好話,我老人家一生氣,你再想認罰就來不及了!」申林見他說話雖瘋瘋癲癲,二目睜合之間隱隱精芒四射,斷定不是庸流,益發不敢怠慢,忙躬身答道:「在下情甘認罰,請老先生吩咐吧。」
化子又道:「我說出口,你卻不許不算。不過我向例不強人所難,你辦不到的事,我也不會出口。」申林初意對方形同乞丐,也許想要點錢,但真高人又決不會有此行徑,心想:他既表明不強人所難,決無什麼作不了的事。脫口應道:「哪有說了不算之理?」
化子突把雙目一翻,笑嘻嘻道:「我沒別的,生平有個小脾氣,愛喝點酒。我身上帶了一葫蘆高粱酒,剛喝了一半就睡著了,興還沒盡。如在往常,我一個人喝倒沒什麼,因為我窮,人世上的富貴功名永遠沒我這一號。我也想得開,拿它倒過來看,照倒拿夢當真事。適才那夢大怕人,准知道我一睡著,賊羔子準定還是把我人皮給剝下來。我喝醉酒,就為的是想睡熟了來做夢。這夢一定還連著來,並且來得還快。我想叫你在旁守著,等到夢裡小賊羔子要害我時,再將我一腳踢醒,你再走你的。我知你花兩錢打發我化子倒行,這樣耽誤你時候必不願意。但你已然答應,如是反悔,我不等夢裡小賊剝皮,我先醒著把你剮了,好永遠做我夢裡的幫手。你幹不幹呢?」
申林雖看出對方是一高人,聽他如此說法,也不禁心裡暗笑,暗忖:欲速不達,真是不錯。只圖求快,反遇上這類糾纏。已然應允,不容改口,此是去往前途要道,敵人走過,還能看見。既不願得罪此人,估量那三賊也許能夠應付,且敷衍完了這人再說。
如能趕在三賊前頭固好,否則只好等他過時,再尾隨下去相機行事也是一樣,便問道:
「老先生尊姓大名?酒是在這裡吃,還是另換地方?」化子答道:「我向來沒有名字,你不必間。適才睡在河邊挨了一腳,再要有幾個和你一樣心急的人走來。不用剝皮,先把我踢死了,那如何行?下流不遠,松林內有片墳地,那裡最好,再往前,還泊有三隻大船。酒不夠時,可和他們討去。既然答應,快跟我走。不然這夢要做不成,留到改日,還不把人急死!」申林一聽,邢飛鼠船就在前面,自合心意,立即應諾。為想試試對方腳程,笑說一聲:「老先生請!」暗中提勁,往前馳去。化子急喊道:「我跟不上!你到那墳地裡等我去吧。先到先等。誰要說了不算,準是雜種!」
申林一邊應諾,仍自加急前馳,耳聽後面無什聲息,回顧人跡已杏,心想:看這人神情,好似內外功都有根底,就趕不上,也不至於如此落後。他說的本是瘋話,也許真醉,中途閃腿,或是岔個別路,沒有追來。已然答應人家,管他是真是假,不可失信。
反正順路,且尋到那松林,等他不來再走。心雖想著,腳步並未放緩。前去不足二里之遙,申林腳底本快,一晃便到。正跑得快,瞥見前面道側松林在望,以為路是直的,沿途俱是野地田岸,僅起步不久,有十餘株雜樹當路,餘者縱有田舍園圃,均與江邊一帶隔遠,沒法抄走近路。化子不是根本沒有追來,便是後到,及至縱身入林一看,內中果是一片大墳地,正暗笑化子瘋言瘋語,不知是什用意,略等片刻不來,再去大船上送信,忽聽當中正墳後面有人念道:「年輕人靠不住,這時還不見來。酒也吃醉了,非睡不可,這一做夢,非讓賊羔子把我剝了皮不可。不睡又不行,這卻怎了?誰要吵醒我的好夢,休怪我和他拚命!」
申林側耳一聽,正是那化子的口音,知遇異人,不禁大驚,且喜不曾造次,忙喊:
「有勞老前輩受等,後輩來了!」說完,沒聽應聲。繞到墳後一看,哪有人影?地上卻放著一個大葫蘆。連喊兩聲,不聽答應,細一尋思,猛想起化子自稱「一醉必睡」,頗似酒樓三個人所說的老怪物。如果料得不差,照此行徑,分明早已知道有人暗算,只不知將自己引到這裡作什?敵人將到,不便再喊,滿松林找了個遍,也無化子蹤跡。因已認定化子便是三賊所說的老怪物,並又有了準備,三賊決非對手,心中也就但然,打算看個水落石出,不再作往大船送信之想。獨自在墳前等了一會,還無動靜,估量三賊此時離酒樓趕來,尋人行刺。化子也許迎上前去。在此呆等,有什意思、邊想邊往外走,剛離到江邊路上,瞥見一條人影順著沿途樹林,掩掩藏藏往下流頭去路走去。定睛一看,頗似酒樓所遇三賊之一,忙掩在那人身後,尾隨下去。
這一帶江岸多是墳地,雖然荒僻,相隔村落較遠,沿途也有些零星人家散置其間。
前行人正走之間,忽然汪汪兩聲,由附近林內竄出一條野狗,撲向前去,張嘴就咬。那人一閃避過,那狗仍是追撲不休,遠處的狗已隨聲應和,連吠起來。那人連閃兩次,似恐被人警覺,未次狗撲上前,吃他一手抓住狗頸皮按在地下,抬腿一腳,踏了個肚腸崩斷,順口噴血,死於就地,跟手抓起,往江心擲去。申林已然跟近,相隔不過丈許,見那人下手殘忍,正待上前。那人也自警覺,認出申林是酒樓所遇之人,知道機密已洩,拔出背上鋼刀,一言不發,迎面砍來。申林早就將身旁軟鞭摘下,剛迎上前去,猛聽忽的一聲,當是敵黨來了暗器,趕急縱過一旁看時,緊接著叮-兩響,那暗器乃是一隻鋼鏢,竟朝敵人發來,吃敵人橫刀一擋,落在地下,並未打中。跟著由側面樹林內縱出一個少年,手持寶劍,照準敵人分心就刺,雙方便打在一起。
申林留神那少年,身手矯捷,功夫頗深,確是名家傳授。敵人本領也自不弱,棋逢對手,一時正難定他高下。估量少年突如其來和那身法家數,必是自己人無疑,未曾動手,先問道:「這位兄台尊姓大名,怎知此賊鬼祟行為?」少年答道:「我名蒲青,此賊名叫勾雲,還有一個賊弟勾霆。前在敝居附近盤踞,屢次擾鬧,新近又引一老賊人村行刺,未成逃走。適才我由船上走出,見他鬼頭鬼腦,知又耍出花樣,便留了神。先還疑心尊兄也是他同黨哩!後見拔刀斫人,才知不是。這廝弟兄二人,素來膽大,傷人甚多,萬萬容他不得!」邊動手邊說,又問申林名姓來歷。申林家世書香,又以奉母山居,雖在陶元曜門下,因隨侍時少,多是領了傳授獨自練習,江湖上有名人物見聞不多,蒲氏祖孫又是隱退多年,所以不知底細。初見蒲青獨鬥勾雲,一則師門規矩,無故不許兩打一,以強凌弱。又況少年好勝,不欲爭功,並且敵人還有兩同黨在後,意欲暫作旁觀,看事作事。及見蒲青急切間不能取勝,又似恨極敵人神氣,一面答說:「小弟申林,家師蕭隱君。」一面縱身上前,手伸處,那條軟鞭便筆也似直朝勾雲點去。
蒲青原知蕭隱君是誰化名,聞言大喜,方要答話,哪知勾雲一聽也發了毛:一個蒲青已應付不了,何況加上一個!申林又自稱是化名蕭隱君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暖的弟於,偷天燕王雲虎所說仇人正是姓申,陶元曜的弟子,與這廝所說正對。偷天燕那樣成名人物尚且怯陣,自己如何能行?適在酒樓眼力太差,沒有看出,話不留神全被聽去,機密定已洩露。就老怪物此時真個醉倒野地,也萬難下手。這廝適才先走,再要被他先尋到老怪物一獻慇勤,今晚不特自己,同來三人一個也休想活!並且再前數里便是敵人的船,什麼樣的能人都有,微一驚動,便難倖免。但盼老怪物在別處野地醉臥,這廝不曾尋到,方是運氣。知道再鬥下去,時候越久越是危險。越想心越寒,一縱身閃過申林鞭頭,蒲青的劍又向肩腫刺到。
勾雲身手也真不弱,初動手時早把地勢看好,料定敵人兩下夾攻,下手又辣又快。
一見劍到,故作手忙腳亂,賣個破綻,將左背交與敵人,略往側一閃,一面避過劍尖,一面右手用足平生之力,橫刀往外一擋,同時,提氣用力,腳底一墊勁,拔地而起。乘著寶劍往外一蕩之勢,逕往對面路側一株老枯樹的禿干之上縱去。
這裡蒲青見申林頭一鞭只是虛勢,敵人一讓,便流水般掣回去,改向中路掃來。自己這一劍也是以虛為實,估量敵人必也虛實兼用。照此形勢,兩下夾攻,無論哪一面,敵人均來不及應付,勢非重傷倒地不可,萬沒防到會用這死中求活的險招,這一閃反是虛勢,竟連身後這一鞭全未顧及,專注自己這一面,來勢絕速,刀沉力猛,虎口被震得作痛,如非家傳真實本領,劍都幾被震脫出手。心方一驚,敵人已縱出兩三丈,到了側面樹上。忙和申林飛身追縱過去時,勾雲到了樹上更不停留,飛燕掠水般,腳登禿干,只一點,又縱起五六丈之遠,往叢樹中飛去。二人只得穿林追趕。遙望前面人影出沒林樹之中,蒲青連打了兩鏢也未打中。晃眼追到來路大墳地內,申林在前,忽聽金刃劈風之聲由側飛到,剛使鞭擋過來人鋼刀,便聽蒲青喝道:「這賊放走勾雲,比勾雲還要可惡!不可放他逃走!」二人這次有了經歷,各自留神,將敵人困住,正要下手。
說時遲,那時快!雙方動手不過幾個照面,忽聽前面有人哈哈笑道:「小勾,我向來不喜人兩打一,你聽我有什麼用處?你兄弟被人圍困,你卻一個人先溜,太不義氣了。
趁早給我滾回去!莫惹我老怪物生氣。你兩弟兄只把那兩人打敗,我便放你逃走。要不,人家把你宰了也行,只你們不做縮頭烏龜,臨陣脫逃,決不伸手。這事再也公平沒有,你看如何?」申、蒲二人一聽正是化子聲音,料知勾雲逃走不了,方自心喜,勾雲原非捨了兄弟不顧,因見申、蒲二人本領高強,自知占不得便宜,又恐大對頭和邢飛鼠等強敵警覺,初意想到林內招呼同黨一同逃走,不料勾霆正在林內搜尋醉人,瞥見乃兄被人追下,想給敵人一個冷不防,也沒和勾雲對面,便冒失衝出。勾雲回顧,兄弟已被敵人困住,心想:一對一也取不了勝!不如由他先支持一會,將那北方口音的同黨尋到,再仗著林樹掩蔽施展暗器,打傷一個便可逃走。主意打定,剛往前跑,猛覺眼前人影一晃,閃出一個化子。
勾氏弟兄對那化子雖未見過,形貌神情早有耳聞,不由大驚,心一發橫,揚刀就砍。
化子手一伸,便將刀連鋒抓住,話說到半截才行鬆開,並不還手,只不令過去。勾雲深知此人話出必行,他要將誰恨上,決不容人求饒,除了照他話辦,或許還有一點生路,嚇得連話都不敢答,便退回來,等四人動上手後,化子也不見蹤影。勾氏弟兄本來不弱,又自知強敵在側,死星照命,除照所說硬做,將申、蒲二人殺死,或者可以拿話僵他,逃得一命。這事雖也懸虛,老怪物決無如此好說話,申、蒲二人也不易對付,但是此外無法。即便仇敵別有詭謀,人總顯得光棍,二則自己臨到絕境,拼得一個總覺值些。這一情急拚命,益發奮勇,恨不得把吃奶的氣力都使出來。申、蒲二人雖不致敗;卻也無奈他何,於是殺了一個難解難分。
那與勾氏弟兄一起的北方人,名叫賽花榮尹明。練就好幾種毒藥暗器,為人狠毒,手底極黑,他和勾氏弟兄從酒樓出來,事前因聽人說,仇敵連日俱在江邊一帶出沒,仍是當年酒性,一到夜間便獨自攜酒往野地墳樹中痛飲醉臥,並還指出地點。三人找了兩處未找見,便分頭搜尋,約定一有發現,再行會合下手。勾氏弟兄走得最前,尹明將路走岔落後,尋到墳內,聞得兵刃交觸之聲,探頭出去一看,勾氏弟兄正與二人對敵,雙方都是一言不發,打得甚急。心中納悶,怎仇敵未見,卻和這兩生人打上?尹明好狡,看出申、蒲二人確是名家傳授,心想自己出去相助,也佔不了勝算,不如用暗器助勾氏弟兄一臂。猛抬頭一看,斜對面樹上還坐著一人,先也不知那正是今晚打算行刺的對頭,因覺那樹幹不粗,人在上面,枝稍並不下垂,估量輕功極好,是個勁敵,一個打人不中,反倒添了麻煩。
正自尋思,忽聞身後草樹微響,回頭一看,飛也似跑來一條人影,才到月光底下,將手一揚,看出同黨相見暗號,恐冒失走來撞上,忙迎過去。果是同黨天耗星神偷梁棟,本和勾氏弟兄一路。他聽人說,對頭近日常在江邊野墳地裡醉臥。一面又須去至花家掛號,事完急著趕來,正是時候。一半為勾氏弟兄接應,一半想分功勞,也不和人明說,假意和花四姑討令,來探敵人虛實。花四姑還恐有失,再三攔阻。梁棟執意不聽,硬告奮勇,飛馳趕來。他來得早,已然走過當地,見那邢飛鼠大船在望,並無動靜,窺視了一陣,不敢前進,折了回來,也是死催的,歸途已又走過了頭,忽想起沿途樹林均經探索,敵我俱無人影,右側這片樹林離江較遠,好似尚未去過。剛一停步,微聞兵刃交觸之聲隨風送到,趕忙入林探看,老遠便看見前面樹後隱著一人,恰巧回顧,一打手勢見面,果是自己人,匆匆略說兩句,便重趕到樹後。各把暗器取出,一上一下往外便打。
二人所放鋼鏢、鐵弩,俱是百發百中的連珠毒藥暗器,敵人便是耳靈眼快,早有防備,也未必能躲得過,何況地下兩人俱都聚精會神,應敵方酣,決防不到變起倉促,來勢又那麼急驟。樹上一個更似好整以暇,憑高觀戰,目不旁瞬的情景,按說斷無虛發之理。就這樣,尹明還不放心,料定樹上坐的一個,比下面動手的兩敵黨還要難鬥得多。
因自己所用出風毒弩裝有機簧,一筒十二支,只把簧一按,便又緊接發放,不似梁棟飛鏢還要抬手費事。打定「蛇打七寸,先取主腦」的心意,悄令梁棟去打下面二敵,自己去打樹上坐的一個。初意以為共總三人,就不一舉成功全數傷亡,至不濟也去掉一兩個。
只把那不知深淺的一個先除了去,剩下兩個,即便全被躲卻,自己這面四人齊上,以多為勝,也無不勝之理,何況梁棟連珠鏢又極其快,決不至於二個不傷。穩瓶端定,這還有什麼說的?這裡相隔敵船太近,趕急了事,不管大仇人尋到也未,先回花家,改日再計為是。一被敵人驚覺,再想脫身,那就難了。一邊轉急,一邊互打手勢,各人暗器已自離手。
樹上那人本來背亮,相隔又在四丈以外。尹明只管煉就目力,隔著一片月亮地視人,衣著形貌也看不真切,不過自恃力強弩勁,平日十丈以內能打落香火,敵人雙目隱隱有光,已然看出,又是連珠急發,十拿九穩,命中無疑。不料手才一揚,瞥見對面敵人倏地往起一長身,樹影閃亂,月光照處,竟是一個身材瘦小的化子,分明是今晚所尋的強敵大仇人神乞車衛。這一驚真非同小可!當時情勢也真快極,他這裡自知無幸,剛低喚得一聲「風緊」,連身都未及回,那兩支弩箭也沒有看出去向。怪笑聲中,仇人已疾如鷹隼飛墜當場,同時還有幾條人影也自側面縱出,勾氏弟兄首先跌倒,益發心寒膽裂,轉身如飛逃竄。
尹明畢竟好猾,百忙中瞥見梁棟照直往退路逃去,心想:久聞老怪物神出鬼沒,遇上便是死數。但他追起人來,不問多少,向例不許人助。如和梁棟同逃,決無倖免。想到這裡,不往前逃,反往側一竄,閃向一株大樹後面。剛待加急往斜刺裡穿林逃走,一條黑影已自身側不遠飛過,定睛一看,正是那化於。暗中不住念佛,回顧敵黨無人追來,腳底更不怠慢,逕朝相反一面,輕悄悄穿繞林樹落荒而逃。驚弓之鳥,知道腳程不如仇人遠甚,只被查出方向,多遠也能追上,轉不如冒著奇險,就在亂樹林中擇地潛伏,或者還能逃命。想到這裡,回顧無人追趕,自覺機智膽大,不但不往前跑,反倒提心提氣倒退回來。滿擬只能繞回到原斗之處,擇一隱秘之地藏起,人總忽略近處,決想不到追的人還會自己跑回。待到仇敵一離開,便可無事。
這時,一娘母子、蒲氏弟兄、申林、黑摩勒等俱知神乞車衛性情,同在當地等候,不曾追敵,居然被尹明繞了回來,好在就是車衛存身的大樹後面,他既背亮,又出仇敵不意,自覺再好沒有。藏定以後,往外偷覷,場上敵人甚多,男女老少都有,勾氏弟兄屍首已被敵人拋向江中,正在互談前事,車衛追敵,尚未回轉。暗忖:梁棟逃時,老怪物明明在後尾隨,萬無不被迫上之理。這廝又是著名手黑,追上決不容活,怎這時還不見老怪物回來?心方狐疑,忽聽腳步梯他梯他之聲,定睛一看,正是今晚所刺的仇敵—
—老怪物神乞車衛!梁棟已被擒住,人似死去一般,也沒有捆綁,只用一根山籐繫在腳上,朝天躺著,直拖了來。在場諸人,只申林、黑摩勒尚是初見,也都聞名。先聽一娘一一通名引見,各向車衛躬身施禮。車衛略微點首,便各敘述經過。
尹明一聽一娘姓名來歷和船上所有厲害敵人,不由嚇了一大跳,料知明日花四姑勝負尚自難料,自己的頭領更是凶多吉少,多虧自己機智,這一來不但逃了性命,還把敵人虛實得去,至少可使頭領事前避開,花家也可作個準備,方在暗中欣幸,忽聽一娘手指梁棟問道:「這廝怎還活著?車三哥帶他回來則甚?莫非還要放麼?」
車衛笑道:「我近來不知怎的,心腸軟多了,輕易不打算弄死人。本來我想送他回老家,是他迎著我跪在地下苦求,又說他是展老四的外甥,名叫梁棟,只要放他,從此學好,回家種田,永不做賊。我被他哀告軟了心,再說用暗器打我的又不是他,便問他學好有什麼憑證,以前用毒鏢傷過多少人?他再三說傷人不多,用時不遇大敵輕易不使有毒的;便用,賊頭也不許,只是暗中帶作防身,以備萬一之用。適才因見我們這面人多厲害才取用的。我知賊頭專講假仁假義,說得倒是不假。我想放了吧,替死的還沒想到;弄死吧,又沒人給賊頭帶信,大是為難。他見我怪他使用毒鏢,又苦求願將手斷去,只求饒命。我想人活在世上,要沒有手,還活他做什?就此放吧。我照例不受人欺,只惹上我,便要有個交代。這事不能破例,總算他命好,只是從犯,還有一個首惡。又看在他娘舅面上,可以通融辦理,只是這樣放了,不能警戒他的下次。中間他又不合聽我話風不順,明知逃不脫,會情急心瘋妄想縱起逃走,吃我點了殘穴,皮肉筋骨現時已吃點苦。放了也是殘廢,淨剩張嘴,行動都要人扶,有什意思?只好成全到底,拖了前來。
你們休要防他走口,洩露明早機密。這絕不會!我看人最準,休說他知道我的脾氣決不容人搗鬼,只犯在我手裡,便跟影子一樣,粘在身上,便上天去也休想跑脫!他已嚇破了膽,決計不敢。就心裡有這不要命的打算,也施不出來,只管放心。有這一會工夫,他的罪已受夠,我該如約放起,叫他代我把事辦完,該回船去見耗子了。」
黑摩勒見他神情滑稽,出口大誇,心中好笑,忍不住問道:「老前輩,你追的小賊還有一個呢!」車衛瞪眼喝道:「小娃兒曉得什麼!我憑什麼放他?一半看他娘舅分上,一半還不是為了今晚多灌了兩壺,懶得動,責成他去把那小賊捉回來,做替死鬼麼?」
說時人已俯下身去,伸手一捏,梁棟腳上山籐便斷,跟著手朝身上一拍,再向雙腿一理。
梁棟便狂叫一聲「哎呀」,縱起身來,撲地跪倒,叩頭稱謝。車衛道:「你不要謝我,你的事情還沒去辦,那用毒弩打入的小賊,一會如不給我捉回,還不能算完呢!」梁棟好似為難又不敢不應的神氣,吞吞吐吐答道:「小侄遵命就是。」人卻只往後退。那身後便是尹明藏伏的大樹前面。梁棟吃車衛繫著腳倒拖了這一段,路雖不遠,又是土地,仍短不了石子樹根之類磨擦。先被點了死穴,非此一來便難解救,救轉也是殘廢,只得咬牙忍受。
這時,眾人見他背上兩層衣服全碎,皮破肉裂,血泥模糊,受傷不輕,又值點穴法剛剛解去,行動都似不甚活便,加以所擒同黨早已逃遠,手無寸鐵,就追上也難戰勝,何況不能,如何可以當時追擒回來?除一娘外,均覺車衛行事刻毒,將人欺侮凌踐個夠,還要強他所難,明明辦不到的事,偏要這等作惡,不知是什心理?黑摩勒先吃碰了兩句,存心看他如何收局,心中不滿,卻不發話。蒲紅年輕氣盛,申林心地更是和善,忍不住同聲勸說:「先逃那賊想已逃遠,這廝怎追得上?老前輩既看朋友分上,索性成全到底,放了他吧。」車衛瞪眼喝道:「你們這些小娃兒隨便胡說!就不知道三大爺永不無故放人麼?這廝以前雖是作賊下流,還能悔過,這才許他捉個替死鬼來贖命。否則哪有如此便宜?手到擒來,現成的事。不過這廝還有天良,只管那賊以前曾和他作對,終是同黨,不忍心就走罷了。你們一點看不出,還當是艱難麼?」
尹明在樹後聞言,想起梁棟因自己屢在頭領前設詞中傷,心中懷恨,貌合神離,平日還在自負人物,不料到了敵人手裡如此膿包,這必是和仇人求告,放後尋到自己,不是設詞誘騙,便是冷不防暗算,擒到以後獻與仇敵,保他一命。萬不料全落在自己眼裡。
這可活該!少時仇敵去後,先尾隨他到了無人之處,故意出現,將計就計,使他身遭慘死,驚落罵名。又聽仇敵說得越發容易,梁棟竟是手到擒來,心方一驚,又想必無此理,定是梁棟只圖活命,和老鬼不知吹了什麼大話,老鬼信以為真,才如此說法。一看梁棟背朝自己,已離身前大樹只有三尺,方罵:不知死活不要臉的鼠輩!此時如非老鬼在此,惟恐打草驚蛇,只一舉手,便先叫你送終!
念頭剛轉,面前人影一晃,瞥見梁棟往側一偏,倏地轉身到了面前,面帶愧容地道:
「尹兄果然在此。我並非報仇,也是被逼無奈。你已落在三太爺手裡,還想活麼?」底下話未說完,尹明驟出不意,知道行藏早露,無怪仇人說得如此容易,不禁驚了個魂飛天外。驚慌失措中猛一轉念,想到梁棟可惡,本領雖和自己不相上下,但是身受重傷,手中沒有傢伙。自身難活,殺他洩忿總還可以。哪知梁棟早得了高人指教,尹明做夢也沒有想到這當晚片刻之間學會點穴,加上在場仇敵全趕了來,心又發慌,手中刀剛揚起,梁棟手已先到。車衛的點穴法乃是內家最高手法,按照月令和天時早晚,與人身氣血流行對照。全學雖是極難極繁,當時運用,只限一時,卻極容易。學的人並不需要練習,只要自身會武,經他略一指點,告以當日當時氣血度數,按圖索驥,用手一點或是一拍一斫,對方便似中電麻木,不能行動。重的不出一日夜必死,輕的也只保得三兩日活命,而所點之處隨時變易,又與尋常武家均有一定的要害不同,極難防範。梁棟手到,尹明口中怒罵:「無恥鼠輩!」用手一擋,同時右手刀未及砍下,臂上早被點中,斷了氣脈,週身一麻便失去知覺,舉著個刀,泥塑木雕般呆立當地,干自心急,動轉不得。
車衛笑對眾人道:「你們看是如何、這廝任怎狡猾,如何能逃得過去?這廝比梁棟先來,用毒鏢暗算人也是他起的意,可是逃起來一點也不義氣,故意閃開,讓我去追梁棟,他卻反回來藏在近處,以為我決想不到他會回來,心思倒鬼。卻不知三大爺更鬼,什麼都想得到。要把誰看上,除他會飛,在三百里方圓以內,連毛都跑不了一根!我把梁棟治倒以後早趕回來,容他藏好,知道我們不走遠他不敢逃。這可活該梁棟有了替代。
又反回去把梁棟教好,拉了回來。我照例說一句算一句,梁棟要讓這廝把他宰了,自是認命。就不這樣,他已負傷,要點這廝不倒,只我一動手,他仍是得陪這廝回回老家。
可見他這條命得來也非容易呢。」
尹明聞言,知道仇人手黑,萬難活命,心更刁毒,不比別人,可以破口大罵求一速死,一得罪更糟,不知要受多少活罪,照例連硬漢也都不容人做。還是自認晦氣,口軟一點,能免卻死前活受便是幸事。想了又想,沒奈何只得顫聲哀告,先還作萬一之想,苦求:「饒命!從此洗心革面,永脫綠林。」車衛只把腰間酒壺解下,咕嘟嘟一口接一口狂飲,也不答理。黑摩勒想往江船上去,見人已擒到,還不處治,心中不耐,又想開口,吃一娘止住。車衛等尹明把話說完,才笑道:「你主意想得倒好。可知我這老怪物已是年老成精,琉璃蛋一樣。你稍微放個響屁,便知你是什麼東西變的,素來軟硬不吃,只看你說的是真是假。你如真個膽小怕死,和梁棟一樣,也還有個商量。你分明知道我不能饒你,惟恐不給你好死,才假做膿包,求個痛快。這已是有心欺我,情理難容!再者你以前在山東道上,姦淫殺搶,無惡不作,適才暗放冷箭,尚可說是奉令行事,對於仇敵,本以能下手為強,不用客氣,只不該用那下作毒藥暗器而已。我先不知道你是誰,依我本心,略微做戒拉倒。及向梁棟問明你的姓名來歷,想不到五年前想尋的人,會在此相遇。漫說你自行投到,便今晚不來,我知道你在哪裡,也非尋去不可!在你心想,至多把條命交我就完了,卻沒算出我這人最講『公平情理』四字,也不想想,沒投到老賊門下以前,害死了多少人?今日只拿一命相抵,天底下哪有這便宜的事!反正你到閻王那裡也饒松不了。與其你死後去受,我們看不見,老以為上天無眼,心裡有氣,不如叫你稍微受點罪,既可使閻王少著急,還可使你交個朋友,兔我老怪物日後想起心煩。
這不是現成人情麼?哪怕你覺這樣死法冤枉,做鬼再尋我呢!現在我們心先痛快,你留一個想頭,不是好麼?」
尹明性暴心刁,本是口中告饒,心裡咬牙咒罵,聞言知道好說仍是不行,老怪物必用毒手處置自己,反正難免,氣往上撞,不由破口大罵起來。黑摩勒聽他傷眾,連一娘、阿婷也罵在其內,車衛仍不動手。心中憤怒,大喝:「你這豬狗!自作自受!車三老太爺為世除害,與別人什麼相干?我先把你這廝狗嘴封了!」說罷縱身過去,手向尹明口邊一捏,下巴便掉了下來。尹明又疼又急,瞪著一雙凶眼怒視眾人,似要冒火,只說不出一句話來。車衛將余酒飲完才笑嘻嘻地走過來道:「你這廝孽也造夠了,今日你就多受一點。憑天理說,你也無什麼不值之處。我本想當夜處置,無如他們都想到江船上會小耗子去,沒有工夫看這新鮮玩意。想來想去,只有找你姓梁的夥伴把你送到老花婆那裡住上些日,由她給你送終。你看如何?」
尹明一聽,不知又出什麼點子,心中著急,只苦於說不出話來,暗忖:反正是死,只能活到花家把下巴捏好,就中了老怪物黑手無法求生,梁棟賣友求生的仇想來總可報復,正在忍痛胡想,車衛已把梁棟喚至面前,說道:「老花婆那裡頗有兩個會鬼畫符的妖道。這廝雖吃你照我所教手法點倒,也許能夠活命。今晚的事只他一人知道,你又須送他去,休說救活,一張嘴動手,你就成肉泥了。我哪能放了你,又令你往火坑裡跳呢?
人身五官四肢,各有一兩條主持的經脈,送去以前,我先將他手、足、口、耳四處的主筋毀去,另外再給添點零碎,也夠他受的了。」隨說隨走向尹明面前,二指往舌根底下一點,回手再向喉管捏了一下,往上一托。尹明任他做作,直恨不能咬他一口。先是口張不能合攏,干痛,後覺下巴已然合上,方欲開口咒罵,才知聲音已失,用盡氣力不吐隻字。跟著車衛又向耳根和四肢各點了一兩下,未了照背一拍,人便丟刀倒地,好似點穴法已解,只四肢綿軟無力,不能轉動。先還不知厲害,及至車衛教了梁棟一套說詞,過來背他上路,這才覺出不動還不怎樣,這一動,週身上下又酸又麻,隨著梁棟走動,奇痛奇癢刺骨攻心。這罪孽真比刀山油鍋千刀萬剮還要難挨!有心想到中途哀求梁棟拋向江中得個痛快,無如疼得淚汗交流,偏說不出話來,只得任人擺佈,背往花家去訖。
蒲紅終是年輕,笑問:「三大爺,這廝還能活麼?」車衛道:「這廝全身主要經脈已斷其六,休說背著走這一段,便是一張紙挨到身上也痛如刀割,連痛帶癢,活受上三個對時,終於痛斷心脈,口噴黑血而死。我生平照此處置惡人僅只兩次,如非這廝罪惡大多,又曾害過我故人之子,也不會如此刻毒。此時便有仙丹服下去也活不成了。事情已完,你們自見小邢他們去,我酒葫蘆尚在墳後,內中酒還不少。我要找地方一醉一倒了。」眾人知他怪脾氣,好在外賊也害不了他,一同恭禮作別,往邢飛鼠所居大船上趕去。
經此耽延,天已半夜。因有新來助拳的高人,邢飛鼠等正在設宴接風款待。那船一共三隻,俱是上下三層的頭號大江船,所有老一輩的英雄俱在頭一隻船上,邢飛鼠和一班同輩朋友分住二、三兩船。因是夜裡已過,各老輩劍俠習於清靜,席設邢飛鼠所居第三船上。那新來的高人名喚湘江老漁袁檀,司空曉星、老少年神醫馬玄子,還有峨眉派劍仙李鎮川等七八人已在來時見過,因嫌人多,沒到第三船上去,正在頭船閒談。眾人聽有生客,便沒見邢飛鼠,逕上頭船。曉星等老輩劍俠多半與一娘相識,黑摩勒隨在後面,等雙方互敘寒暄、行禮落座之後,正想上前呈劍求教,諸老劍俠已然發覺黑摩勒身畔寶劍是個神物,大為驚奇。曉星首問:「此劍何來?」黑摩勒忙把劍摘下,連匣呈上,說了經過。
曉星笑道:「此劍本名靈辰劍,是前古仙人所煉神物利器。日間三立還向在座諸位談起,說他十年前閒遊終南,發現深谷之中劍氣上衝霄漢,跟蹤發掘。彼時劍上有古仙人所留符偈,眼看到手,被它連匣化去。嗣照所飛方向尋找數年,不知下落,以為不是飛往海外或沉入水底,便是中途遇見行家乘機收去,已然斷了念頭。又隔一年,忽在金華北山重又發現劍氣,二次根尋,居然在一個崖腹水竅之內尋到。想是物各有主,已然拿在手內,又被脫手飛去,只搶得一個劍匣。劍卻化成一道長虹,由那崖腹中穿洞飛出。
當時持了劍匣,由所穿澗底石穴追出。三立儘管行家,無如此劍威力大大,神妙無方,不到停歇斂光之時人不能近,終於被它飛上崖頂穿透在地,深深鑽了下去。三立明知危險異常,心終不捨,料定劍必自行歸匣。先回到原發現處將劍匣插好,外用石柱堵塞,以待飛回。又去崖頂守聽,下面擊石之聲已住,犯險入探,才知下面竟有天生石窟,還有泉眼,只無出口,吃那劍給開通一洞,足供出入。劍已穿入崖腹原有井穴之中,其深莫測,便把裡面收拾乾淨,又向朋友要了一道禁符,將劍匣藏處封閉。費盡心思守了數年,漸漸悟出此劍每月朔望或子或午,必在井穴中飛騰擊刺,雖然威力神妙,裂石如粉,無如井穴大深,又被它自穿了無數洞穴,錯綜曲折,陷在裡面便覓不到出路,每月朔望犯了性子,在內縱橫上下,扎穿錐刺,在刺穿了不少洞眼,時辰一過,性子犯完,勢子便衰,依然還原下落,終脫不出。三立為嫌洞中久居氣悶,又在去花家的谷內辟一小洞居住,每月朔望往來守伺。近來又查出那劍誤穿旁穴,以斜為直,山石堅厚,更難自拔,下手較易,便在洞眼上面設下長索,連探了兩次,俱幾乎遇險而出。本擬花家事完,約了我們同往收取,不料你競無意而得。我為尋一口好劍,物色多年也未得到。三立任用了數年心力,結局卻作成你,因是物各有主。但是這類神物持善擇主,以後必須善自修持,努力從善,不做不狂,始能永久保有呢。」
黑摩勒躬身答道:「弟子學力淺薄,怎配有此神物?並且祝三叔為了此劍已費多年心力,弟子無意巧得,怎可據為己有?意欲奉還與祝三叔呢。」馬玄子笑道:「這類神物利器非可強求。日間三立已說此劍如此難得到手,恐非他應有之物,只為那裡密逸賊巢,恐為惡人得去為害,不得不守在那裡。你是後輩,又有出息,現既為你所得,焉有再取之理?」曉星也道:「還他無須,全仗自己能否善用而已。你屢欲學劍,未遇機緣,我又不願傳授,適才婁長老來,我為你引進,一說便有允意。恰巧你得此劍,豈非命中注定,致有這樣巧事麼?婁長老現在三船晤一老友,少時便來。」正說之間,面前微風颯然,人影一晃,現出一個矮子,見面便哈哈笑道:「我在三船,聽說黑娃來了。我看看,他配當我徒弟不配?」說完,一回首看見黑摩勒,過去一把將手抓住,上下端詳了兩眼,笑道:「曉星說的黑娃就是你麼?」馬玄子在旁笑道:「老婁,你偌大年紀,怎還是改不了這一身猴相?老是跳蹦,成什麼樣子?」
黑摩勒見那矮子身材只比自己高出半頭,生得瘦小枯乾,塌鼻凸口。一雙圓火眼閃閃生光,兩臂特長,身又大矮,下垂起來快要挨到地上,一雙手掌又長又細,簡直真似個活猴。聽他進門語氣,知道這便是隱居嵩山小天都的劍俠、昔年秦嶺三公之一婁公明,不由喜出望外,不俟馬玄子話完,趕即跪倒叩頭道:「師父在上,弟子黑摩勒拜見。」
婁公明也喜道:「黑娃果配做我徒弟。只是一節,我向不喜奪人所好。我適還聽說,你新近拜了葛鷹為師。老偷兒雖和我們不是同道,但他為人也還本色,與我又是相識,他看得中才收你為徒,你還沒隨他幾天便跟我走,於理不合。來時我已和他說好,我看你不上就拉倒;如若還可造就,先令你隨他學點偷兒本事,三年之後再去嵩山尋我。」
黑摩勒剛得了一口寶劍,恨不能當時學成劍術才稱心意,一聽隨師要在三年之後,心自不願。但是葛師對己十分期愛,又無當時離去之理,方想三年之期太長,略一沉吟,瞥見曉星在使眼色,婁公明面上似有不快之容,靈機一動,忙答道:「弟子自然應該先隨葛老師學習數年,再去嵩山拜求師父教誨。只是這口寶劍今日剛得到手,先以祝三叔曾費數年心力,弟子一旦無意得來,於心不安。本意奉還,各位師伯叔又說三叔決不肯再要。弟子不會劍術,此劍如此靈異,帶在身旁,定啟外人覬覦。死活認命,如被左道旁門中得去,豈不可惜?弟子為此發愁,意欲奉與師父收存,等弟子到了嵩山,傳授劍術,再行賜還,不知師父意下如何?」
婁公明聞言方轉笑容道:「我以為你見異思遷,現在就想隨我走呢!原來不是。我一見你,便看出身佩這口劍不是凡物。先以為你幼隨令先師和令師叔,也許劍術有點根底,不料竟是祝老三和我說的那口靈辰劍。不錯,他為此劍心力費去不少,但照他和我所說口氣,因他年歲已長,出家靜修,不再與人爭鬥,此劍要它無用,得到手後,也是留送英年有志之士,自己並不想要。為怕落在壞人手裡,所以留守不去,屢收不得,心已漸冷。本和我們商定,花家事完,合力同往發掘,不問到手與否,俱要離此他去,不再守候了。他空守了數年,你卻無意得到,可知物各有主,事由數定,還他倒顯作假,自是不必。老葛對於劍術雖也略知門徑,但是道路不對,不能從他學習。昔年為峨眉、青城兩派所滅的各異派旁門餘孽,近來又思蠢動。這等珍奇靈異之劍,一個不會劍術的人帶在身旁,不特引起他們竊奪之心,弄巧性命難保,所慮不為無見,但是此劍似知擇主,老葛和你均極機智。就這二三日內,我傳你初步功夫和收劍口訣,照此勤習,只要三月工夫,遇上事再多留神,不要驕狂自滿,也就不致出錯了。」
說時,曉星已把劍抽出匣來。婁公明接到手內一看,宛如一泓清水,冷氣侵肌,寒光四射,可鑒毛髮,最奇是劍尖上還拖著一段芒尾,長蛇吐信一般伸縮不定,連聲誇讚道:「好劍!好劍!這類神物真須積德虔修,始能保持長久,否則此時便得了我的傳授,身劍合一,照樣也要被人奪去,甚或身敗名裂。你這黑娃小小年紀,滿臉俱是精靈,聰明過於外露,偏會得到這曠世奇珍。如若不自警惕,從寬厚處存心接物,將來是福是禍正難說呢!」
黑摩勒聞言,不禁凜然生了畏心,恭答:「弟子謹遵師命,此後必定力改前非,不敢胡來。」曉星攜帶黑摩勒多年,從小便看他長大,也因嫌他年小心志大,行事任性,鋒芒過於外露。自己既愛他稟賦才力,又受乃師坐化以前重托,偏是素常親切大甚,形跡脫略已慣,如在自己門下,不羈之馬定難約束就範,所以一任力請哀求,不肯傳他劍術,一心為他另覓嚴師。先因葛鷹對他看中,知道此老平日看似隨便,法規至嚴,徒弟最是難當,意欲借此磨練,就便也可學習此老獨門氣功,為異日學劍之基。剛迫令拜師不久,不想機緣湊巧,得此奇珍異寶,同時,婁公明近年已聲言不出山的人,也被馬玄子強約了來,一見便將他看上。初意還恐黑摩勒心急,如欲捨了葛鷹往隨公明,一言不合,只說出口便致兩誤。及聽答話得體,尤其可嘉。向來心狂氣做,從沒向人認過錯的,居然深知戒懼,自稱前非,誠中形外,一點不似作偽討好,故作謙辭。料是福至心靈,改了脾氣,好生歡喜,便對公明道:「如論此子,秉賦聰明無不高人一等。只為幼遭孤露,身世可憐,他師父格外愛憐,才致養成一身傲氣,性情又帶偏激,必須多加磨碩始得成材。我素來懶散,又常在外遊蕩,隨我磨練還可,造就直談不到。惟恐誤他前途,對不起老朋友。現得老葛與婁兄為師,少卻好些心事。尤難得是此子天性尚厚,明知隨了你去,有此好劍,不消兩年便可學成劍術,他卻感激老葛恩義,並不見異思遷。有老葛紮下根基,婁兄再傳以心法,何患無成呢?」婁公明道:「我素重信義,如若忘本,多好資質我也不要了。」黑摩勒聞言方自驚幸,船頭上又有人怪笑道:「老婁,徒弟收成了麼?這黑小鬼太壞!他不要時,我也不想要了。」
黑摩勒一聽,正是師父七指神偷葛鷹。迎出一看,同來還有一個年約五十的老者,身材特別高大,竟比葛鷹還要高出兩頭,自己站在當地,只齊他的膝部,料是老輩中有名的長人湘江老漁袁檀,連忙跪倒行禮。袁檀含笑拉起,問了問名姓。葛鷹連理也不理,便同往艙中走進。黑摩勒知道葛鷹脾氣,等眾相見落座,笑嘻嘻湊近身旁,叫了一聲「師父」。葛鷹見他又和往時一樣親熱,把怪眼一翻道:「小猴兒,人家不要你,又找我來了吧?」馬玄子道:「這個不要冤屈了他,他還想跟你學上三年愉兒,才到嵩山去呢!」曉星隨把前事一說,葛鷹便沒有言語。
因天已不早,明日便去北山赴會,祖存周隨引黑摩勒去至二、三兩船拜見各位老前輩和各路人物。頭船後艙原沒有女客住處,一娘母女和諸老談過一陣,邢飛鼠得信趕來拜見,便和曉星陪往後艙安置。一娘見後艙客室共有兩間,女客只一十五歲的少女在內,見人起身為禮。曉星給雙方引見,說是丐仙呂-十五年前收養的義女,原是人家棄嬰,丐仙終年雲遊,不便攜帶,收留的地方恰在湖南桃源綠蘿山畔,第二日便送去附近仙銳石漁仙寺隱居的女俠聞一聲那裡,托其代為撫養。令從己姓,取名呂不棄,十二三歲便在江湖上行道。因她和乃師一樣行蹤飄忽,來去如電,不可捉摸,窮凶極惡之徒只被她訪查出了實跡,往往正在和人談笑,趾高氣揚,晃眼工夫便身首異處,刺客連個影子都見不到;人又生得長身玉立、美秀出塵,平日獨往獨行,難得與人親近接談,只管性情高潔,落落無侍,偏生著一副笑臉,面上常帶喜容,人都稱她為小龍女閃電兒,共只三兩年工夫,便名滿江湖。這次因隨師父往湖北黃岡訪看老俠莫全,聞說金華北山之會有丐仙在內,前來省親,就便湊個熱鬧。因是素喜靜坐,用功甚勤,不願人前出面,自請住在頭船後艙,除早晚兩餐前出向諸老輩討教外,不輕走出,連隨丐仙同來的那些丐徒世兄弟,俱只到時匆匆見了一面,不曾再晤。
一娘見她生得秀外慧中、英芒內蘊,比起阿婷只有剛柔冷溫之分,資質不在以下,好生歡喜,拉著手誇讚了幾句。猛想起來了半天還未見著丐仙,便問:「令尊何往,為何未見?」呂不棄答道:「家父同了一些世兄弟本另有住處,不在船上。本是常來頭船與諸位老前輩聚談,只為昨日司空叔引來江家世弟,索取家父昔年代人借去的一件前古異獸玄犛皮所製的衣服,此衣家父現寄存在另一好友所居山洞之中。本就算定此時歸還原主,正欲往取,同時又算出敵人新近約到兩個能手,而家師也恰在那友人家中,正是一舉三得。本是獨往,不知何人洩機,江世弟竟訪問出自身來歷姓名,行前向家師哭訴,必欲隨往拜見。司空叔和諸老前輩因江世弟已知真情,自然多得些照應的好,也在旁勸說。家師無法,只得帶他去了。」
一娘聞言,想起前事大力感歎,便問曉星:「昨聞主公尚有一女,奉母江鄉,就在近處居住,日內可能相見麼?」曉星道:「大妹不說我還要說呢。明日事完,大妹蹤跡已洩,雖不似朱氏母子三人有強敵窺伺,隱伏危機,日後也難免於多事。現在她母女寄住在我一一個好友家內。此友敬重世族,她母女又深居簡出,外人決想不到。並還有一朋友,常年守在一旁,暗中照護。我和陶元曜兄也常來常往,定可無慮。大妹明日報仇之後,可對眾聲言投往雲南雲龍山去,暗中卻由我接引,與她母女一起隱居,靜俟時至,助她母於姊弟三人同尋老賊報仇,了卻前人心願,豈不是好?」一娘道:「來時我早有此意,因此地人多,適才在座諸老雖非外人,終恐無心洩露,所以未說。既然這樣,再好沒有。」說罷,曉星、邢飛鼠相繼辭出。阿婷和呂不棄惺惺相惜,自是一見傾心,甚為投機。當夜各自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