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海爭奇記 正文 第一三回 志苦情真 長路遄征急友難 言甘幣重 假名拜壽肆凶謀
    一會陳業趕到,祝三立怪他不該在崖下喚人,給自己惹事,雖說不怕,到底花家知道以後,要多費好些心思對付,又想將一娘母女拉在一起,敵愾同仇,所以見時故作不理,吃完自去。

    後來阿婷冒雨往追陳業,三立由別處走回,和一娘商議前事。說起廣幫丐頭金龜神蔡海金愛徒越境欺人,在西湖靈隱擾鬧,犯了幫規,打傷當地丐頭,吃上天竺俠丐邢飛鼠趕往擒去,當眾拷打,背上刺字釘封送回。蔡海金當時暴怒,便要親身率眾報仇。恰值義子天台惡丐火赤練楊開泰拜壽新來,聞說此事,給出主意,說:「丐仙呂-現在湖亭賣卜,邢飛鼠與他門下頗多交往,此去恐難佔得上風。女鐵丐花四姑現居金華北山,不如給她一個全面,借他講理。丐仙和她相識,有老面子,必不好意思上門欺人。就被邢飛鼠苦求了去,花四姑只肯受我們這份重禮,就不得敵,也必想法袒護,有勝無敗,還顯我們知禮能讓,並聯上一個好幫手,豈非絕妙?」蔡海金立讚好計,依言行事。

    花四姑人極好勝,先頗高興,繼而想到邢飛鼠頗有義名,不是蔡敵。丐仙定被請來,不允借地,面上無光。如允,丐仙無人能敵,一遭挫敗,盛名全失。想了想,只有老友金眼神猖查洪是個高手,以前為防祝三立近居時腋,萬一生事掃臉,想約他來。無如此人是年輕時情侶,脾氣古怪,為娶自己未成,獨身到老。每見時,仍和少年一樣,喜歡風言風語,當著外人,不好看相,因此擱下。如今尋他,正好兩便,隨令苗成。苗秀帶了重禮將查洪請來,靜待時至應付。三立卻知丐仙呂-自從二次出山以後,日以積修外功為務,不再過問閒事。邢飛鼠前往相求,至多派兩門下能手出場,不會親到,未必能制得住查洪。自己和查洪也是半斤八兩,何況蔡海金、楊開泰都是徒黨甚眾,定有能手同來。查洪為人只是剛愎古怪,不似花家姑侄為惡多端。趁著還有半年工夫,最好先把此人去掉。知道查洪一生受有兩人大恩,立誓生前必報。無如這兩人本領高強,一個還遠在他以上,又都富裕安樂,苦無報恩之機,至今耿耿,引為恨事。無論天大的事,有此二人一紙一言無不立解。內中一個,便是隱居四明山的南明老人。惜乎此老喪子以後久不問事,去了白去。還有一個,遠居湖北黃岡,姓莫名全,水功最好,外號老龍神,最喜救人之急,不問生熟,只求到他,無不勉為其難,彼此還有交情,求他比較容易,不過行蹤無定,難於定准,便令一娘告知陳業,先往湖北黃岡。如尋不到莫全,最後再想法子,或是明見南明老人借他竹牌一用。查洪對南明老人又是感恩又是佩服,竹牌一到,無不惟命是從。

    陳業一聽求人相助還須前往黃岡,都是遠水不救近火。惟恐錢復失陷日久,夜長夢多,甚是憂慮。一娘母女卻說此中別有原因,非此不可。至於錢復,因花家老丐婆生平說一句算一句,她既答應不傷他命,任怎忤逆也不妨事,至多受點閒氣,無什關礙,否則,除非等他父親回來,登門負荊,別無法想。錢應泰也是成名多年人物,怎能在老丐婆前丟此大人?彼時事情鬧大,反多不妙。仍照前議,方為上策,陳業只得允了。商定以後,阿婷便在中間備好竹床被褥,令其安歇。

    次日一早,雨又下大了。阿婷先起,去備點心。陳業想了一夜心事,入夢不久便聽腳步聲驚醒,見阿婷忙著和面,正待爬起。阿婷笑道:「你忙什麼?阿娘和我談了一夜,剛睡不多會。你要起來扒東弄西,把娘吵醒麼?我知你昨夜也未睡好,反正你總要尋著那姓馬的小鬼,到天目山錢家走一趟。現正下雨,午後或能起身,怎麼晏起也來得及。

    好好再睡上兩個時辰,點心做好,阿娘起來,我自會喊你。我這人最是強橫,說怎麼辦就怎麼辦,不聽我話,比什麼都難過。」陳業雖然心正無邪,不敢稍涉遐想,已早為她柔情所醉,聞言方答:「阿姊一人受累,這樣怎麼對得過?」阿婷把臉一板,逕持面盆往裡便走。陳業忙即臥倒,連喊:「阿姊少停,我不起來,再睡一歇就是。」阿婷回眸微嗔道:「不聽好話,什人理你?」說罷自去。陳業仍盼她回,等了片刻,也自迷糊入睡。嗣聽耳旁一娘說話之聲,二次驚醒一看,桌上冷盤杯著已然擺好,地下濕陰陰的,阿婷正就烘爐上將新烤乾的濕衣取下折疊,窗外春雨依然未住,看神氣似在等他起來吃飯,知時不早,趕即起身。阿婷打來麵湯漱口水,笑道:「你還睡不睡呢?可知現在什辰光麼?天都近午,把兩頓並一頓吃了上路吧。」一娘見陳業面有愧色,笑道:「你們年輕人都是這樣,也能熬也能睡。阿婷做好點心,見你未醒,也是倒床便著。我見你兩個都睡得香,也沒有喊。今日下雨,路不好走,阿婷快去端飯,陳賢侄還要回天目山去呢。」當下由阿婷取下熱飯點心,三人一同吃完。

    陳業要將借衣換下,一娘母女俱說:「無須,我家也無人穿。將來由你代衣主人辦他未完之事,這兆頭很好,就送你穿吧。」陳業看出一娘母女語重心長,不便推辭,只得稱謝領受。一娘料他盤川不多,又取出一百兩銀子與他作路費。陳業已知一娘母女與花家世仇大恨,以賣點心隱跡,暗中伺機復仇。雖然日淺,雙方情如一家,成了一條跳板上人,便不再推謝,逕直收下。阿婷方說:「你放大方些多好!老是這樣,我就不會再怪你了。」一娘又命二人敘過年庚。陳業幼遭孤露,顛沛流浪,備受世人白眼欺凌,幾時受過這等真誠關愛?心感一娘母女高義深情,欲拜一娘為義母。一娘等他叩完了頭起立,才笑說道:「你的人品性情俱是上選,只是本領差點,日後還要深造。我幼得師門心法,論起功力,雖比不上祝三叔,比你義父似勝一籌。阿婷原是我世侄女,因認義母,便不大愛用功。與其拜我為母,不如拜我為師還實惠得多。不過學藝須待一年以後,你算是我的徒弟吧。」陳業不肯,仍隨阿婷口稱「阿娘」,一娘只得罷了。這一來雙方情分更深。阿婷說:「阿哥本領平常,此去黃岡長途千里,不大放心。」要一娘取出本門信旗帶在身旁,以防萬一。一娘笑看了阿婷一眼,隨上竹樓,取了一面上刻雙龍首、三寸大小的三角銅旗交與陳業,正色叮嚀:「因為日淺事逼,我母女身世來歷你還一點不知。此我先師遺留下的雙龍銅旗,當年威鎮湘、川一帶,幾乎無人不知。至今人雖死去,老交情尚在,此去途中萬一有人為難,你先照本門暗號報一『關』字。對方如知底細,索取此旗觀看,方可取出,立有照應。否則便是新出道的無知一輩,憑你也可應付了。長江路上,是成名的人物,敢說沒有不另眼相看的。先師本領雖高,總以恩義服人,仇敵只有花家。但她黨羽都在江浙一帶。尤其我師弟父子被害以後,動了長江路上公憤,花家徒黨益發絕跡。即或就有因事去的,也裝作常人往來,不敢稍微滋事。對方如問你來歷,你答以『龍祖徒孫,現奉大師伯之命,有事川、鄂,來時奉命謹秘,餘者不能奉告』,便可過去。千萬隨身密藏,不可遺失。將來見你義父陳松,不奉我命,也不可告以昨晚今朝之事。」母女二人親送出門。

    一娘所居僻在村後,午後恰是清靜。陳業行至拐角,回顧阿婷尚在眺望,追憶一日夜間遭遇,宛如夢境,尤其阿婷款款深情,令人沒齒難忘,方覺心神欲飛,又想起身世孤寒,自慚形穢,不禁爽然若失,一路胡思亂想,不覺走出村外。繼想救人要緊,況還關著一娘母女,且先辦正事要緊,忙把雜念屏除,飛步往金華江邊跑去。到了原住客店一間,說馬琨昨日並未回轉。陳業知他所尋的人姓章名文豹,乃錢應泰生平好友,現在府衙後街。忙即渡江趕往一問,才知章文豹山東訪友未歸,己有三月;馬琨昨晚先來未遇,今早又來留話,說自己昨晚住店,無人肯留,現已回家,陳業如若尋到,煩其告知。

    陳業知馬琨為人刁狡,慣於卸責委過,必是昨日在村中吃了祝三立的虧,又見自己夜雨未歸,疑心失陷花家;客店又不容他居住,知道花家勢力厲害,不敢再在金華停留。如其先回天目,保不向母姨設辭亂說,一聽才走兩個時辰,估量或可追上,重又渡江往回飛跑,行近天目山口居然趕上。

    馬琨原料他十九失陷,恐再留下去也被波及,意欲到家向母說明,打聽世交前輩還有什別的能人可求,再打主意;忽見陳業追來,仗著老臉,又在章家留話,反怪陳業何事昨晚不歸,害他擔驚一夜。陳業知道問他也是支吾,假說:「我昨晚夜雨探敵,見花家防範周密,狗又亂咬,恐被覺察,未敢久停,歸途大雨,勉強出山,凍餓交加,不能再走,只得向一富紳家中投宿,因談投機,還承借了一身衣服。今早去至章家,聽你尋人未遇,忽想起義父有一至好可以求助。雖然離此甚遠,但我昨晚已探出花家相待還不甚壞,日久決可無事。為此追來與你商量,最好仍照前議,以在西湖從師為由,先把二位伯母穩住。到家取了行李衣物,各自分途尋人相救,你看如何?」

    馬琨因陳業所尋父執從未聽說,又不肯說出姓名去向,心中生疑,便說:「章伯父出遊未歸,無人可尋。一人計短,二人計長,最好不要分開,我跟你同行好了。」陳業不善誑語,只得說:「所尋老前輩性情怪僻,不見生人。我去還可得見,有你同行,必致連我同拒。況且所居遠隔千里,事又難定,有你在此,就便探查對方蹤跡,異日下手也方便些。」馬琨料他有詐,執意不允。力說:「我別無法想,我同去,不過暗中給你劃策,並不露面,有何妨礙?」陳業只得瞞起祝三立和一娘母女一節,把遇見異人指點,吩咐一人前往湖北武昌約人之事說出。馬琨重又百計探詢異人姓名,陳業矢口不吐。馬琨料定陳業藏私,也不再問,仍要同行。陳業無奈允了。二人同返天目,由馬琨向母姨編了些假話,推說同在西湖深山之中從師習武,討些銀兩上路,加急前趕。途中並未生事,那三角銅旗也未用過,便到了湖北黃岡。陳業路上聽人談起老龍神莫全本月七旬整壽,正在家中。壽期恰是後日,再妙不過。只照一娘所教的話見面一求,必能應允。心中自是高興,便和馬琨先尋了一個住所,備下一份禮物,準備明早前往求見。

    馬琨沿途暗查陳業說話神情,彷彿胸有成竹,隨身銀錢也頗富足,知他素來錢緊,那晚必有奇遇,好生嫉妒,暗忖:自己和錢復世交至戚,又同拜盟結義,賣藝也是自己發動,生出事來卻是他一人承當。照理應由己手救出才有光輝,顯得義氣,如由陳業營救出險,異日相見豈不難堪?可恨這廝全無義氣,一味藏私,不特人名不肯明說,已然同來,所求的人仍不令見,總想拋卻自己,由他一人居功。越想越恨,表面不說,心中暗打主意。陳業仍自未覺。

    到了次日,陳業備禮去後,馬琨因已答應陳業不一同去,獨坐店房,正打不起主意,忽見外面進來一夥人,後面搭進不少禮物。為首一個生得猿臂鳶肩,貌相英俊,一望而知是個來與莫全拜壽的江湖健者。馬琨閒立房前,正與來人對面,互相對看了一眼,來人便往裡院走進。隔不多時,店伙來說:「後進客人請往一談。」馬琨知是適才到的那人,心中奇怪,便問店伙:「那客人素昧平生,何事相請?」店伙答說:「那客人也是千里趕來向莫家拜壽的。因聽我說起馬客人是莫家好友,因朋帶友,都不是外人,故此請往見面。」馬琨聞言,私心大動,也沒仔細思索,立即允諾,隨了店伙去到後院,果是適見那人,已在門前迎候。二人見面敘禮,進房落座。那人自稱姓邱名義,人甚豪快。

    兩下談得甚是投機,漸漸談到莫家拜壽之事。馬琨畢竟初涉江湖,又好虛面,竟說:

    「先輩和莫全事世交至好,只在小時見過。今奉師父神拳祖師錢應泰之命,同了師弟陳業前來拜壽。因為途中耽擱,恐誤了日期,連走了兩天一夜不曾歇息,疲睏已極。適才已令陳業先往送禮,稍微歇息,明早再當親往。」

    邱義隨說:「莫老人這次七旬大慶,又值上月添兩重孫,故甚高興。各省親朋和平日慕名的,不遠千里而來,多已早到。今日正是暖壽預祝,怎好不去?馬兄左右無事,何不同往走遭?」馬琨吃他一擠,無辭推托,又想師父與莫全就不認得,也應彼此知名仰望。照邱義說,好些慕名前來的,都一樣接待,憑自己豈能受陳業挾制?何不假作代師祝壽,前往開個眼界?只禮物還得現備。邱義已然探知底細,不俟馬琨開口,迎頭先說:「馬兄千里遠來,禮物適才已由陳兄送去,未曾同往。莫家客多,來客多是禮到時掛號,派人接待,忙亂中決無暇查看禮簿,反道空手而來,似乎不宜空手前往。小弟帶有禮物甚多,不妨聯在一起。」

    馬琨私心自用,哪知邱義別有機詐!聞言口裡雖然連說:「太不好意思,萬無此理!」心裡已先願意。邱義不等再推,便說:「四海之內皆是兄弟,何況都是自家人。

    小弟生平愛友如命,性情直爽,這一點點算得什麼?再說小弟備禮也頗不薄,馬兄客邊禮已送去,再與小弟同送,多了不值,少了相形之下似乎不妥。你我一見如故,相交日長,如為些須錢物計較,算什朋友?馬兄還是大量一點的好。」馬琨並沒聽出邱義語帶譏嘲,反當是熱心交友,再不依從轉顯小氣,便笑答道:「邱兄盛意慇勤,令人可感。

    既承知己,小弟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邱義笑道:「這便才是交朋友的道理。以後患難相共,彼此不分,哪還計較這點?」說罷,隨令店伙打洗臉水,請馬琨回房更衣,即時同行。又與馬琨重敘年庚,改稱「老弟」,自居老大哥。說要招呼從人料理禮物,並未回看。等馬琨忙著更衣回來,見那禮物共是八色,十分隆厚,已由隨來四壯漢抬好,越發高興,自覺也有旁遇,交上這樣江湖豪俠之上,暗中得意非常。欲使陳業事後失驚,還他幾句冷語,以消路上悶氣。去已好一會,惟恐歸來撞上,反促速行。邱義問道:

    「老弟與莫家世交,名帖備好了麼?」

    馬琨臉上一紅,答說:「小弟恐大哥久等荒疏,還忘備了呢。大哥怎衣服也未更換?」邱義笑道:「愚兄有名的隨便,不拘小節,生平最厭長袍短褂,莫老頭素知。如換別人,也不值我親自登門。我就這樣前去,老弟禮帖,因你不知所送何物,我已代為準備了。」馬琨索看,邱義說:「只是謹具壽儀八色,奉申祝敬,愚兄年長,忝居頭名,下款卻是『世愚侄頓首拜』。照例文章,有什看頭?老弟莫家情形不熟,恐難摸頭,賬房裡還有熟人,須敘闊別。到時由我親自押禮投帖,你自隨人先見莫老好了。」說時,隨手將桌上一張新寫的大紅名帖取藏身上。馬琨見上寫自己一人名字,便問何用,邱義答說:「此是另備名帖,乃是交與他家執帖人的。禮單另備,進時由我家下人持帖前領,須先到賬房,隨後進見,也由他們持帖領進,不與老弟一起了。天已不早,我們走吧。」

    馬琨心中只有感激,自無話說。

    二人隨帶禮物起身。莫家住在黃楊壩,相隔還有十來里路。地居山環之中,沿途松樹成林,修篁夾道,風景甚是美妙。因莫老是鄉邦重望,人又好善,這次一作整壽,幾乎全縣轟動。尤其當地鄉風,每遇舉辦喜壽事,只稍微沾親帶故,多是扶老攜幼,舉家前往。何況莫老成名多年,知交各省都有,從前數日起,便是親朋雲集。當日又是暖壽預祝,人數越多,二人剛轉上去莫家的路途,便見遠近各地送禮祝壽的人,提盒抬筐,夾包捧盤,絡繹不絕,直和朝香趕會一般。男女老幼,三三兩兩,十八為群,走的都是同一路向。前呼後應,笑語相和,所說也都是莫家拜壽的話,端的熱鬧非常。兩三轉折,走入黃楊壩山谷。只見谷曠土平,花樹參列。右有高崖環峙,左有清溪映帶。當中一條大路,由谷口起,兩旁樹上都懸有紅燈,一眼望不到底:碧樹參差,花光掩映,益以風和日麗,氣朗天清,襯得人人面上都籠著一團喜色。

    馬琨見莫家相隔尚遙,已有如此繁昌祥和氣象,心方讚美,覺著邱義行稍落後,偶一回顧,瞥見邱義面有憎色,方欲間故,忽聽邱義怒道:「那是莫老心愛最難得見的禮物,你們就如此大意!要損毀了怎好?還不快走!」馬琨看禮物均在二人身後,邱義一名親信從人名叫畢保的,剛由邱義身後跑來,接口說道:「回二爺的話,我已招呼他們仔細了。」邱義將頭微點,怒容稍斂。馬琨當是申斥從人,便未做理會。邱義又笑道:

    「莫老多年名望,果然與眾不同。今天是他生平第一個好日子,見了我們,不知有多喜歡呢!」馬琨隨口應了,方想說明日才是正日,身側不遠適有一花子,因為搶路,和抬禮物的人爭吵起來。

    眾人勸開以後,花子口中仍是不於不淨地亂罵。馬琨見那花子無理,想說兩句,才一張口,便吃邱義擺手攔住,低聲悄囑道:「今日拜壽人多大亂,我們遠客,知道誰與莫家親疏遠近?最好不要管人閒事。」馬琨自是聽從,便不再說,也沒有問。那花子已自察覺,回顧二人一眼,自言自語冷笑道:「他娘的!不服氣麼?是好的,我們到了地頭再算賬。莫看老子要飯,一輩子光明正大,有什麼難過,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找地方一刀一槍,你來一萬人,也是老子一個人對付。斷膀子,斷脊樑骨,沒個叫喚。

    鬼頭鬼腦,耍花巧做什麼?既要做,又害怕,沒的叫人笑掉下已。」

    馬琨明聽花子所說為己和邱義而發,不禁怒起。無如邱義仍自說笑,裝未聽見。心想:邱義為人豪爽,決不受人凌辱,許為壽辰,不願與下等人計較,在他家門附近惹事。

    但是莫老今日這等大舉,谷口應該有人延賓照料才對,似這樣遠地佳賓任受無賴花於惡氣,也似於理不合。邱義如此,自己只得強忍過去。心中忿怒終是難消,未免對花子多看了幾眼。見那花子年約四旬上下,一件半長布衫,東一塊補丁,西一條聯縫,雖然七穿八孔,洗得卻極乾淨。下身穿著一條舊單褲,足登一雙新草鞋。一手持著一根方節竹杖,打磨得又光又亮,竹色已然發紅。另一手提著一個尺許長三兩寸寬寸許來厚用紅繩系扎的草紙包,看去很沉,不知何物。適才沒留心他的面貌,彷彿冷笑時微露一口白牙。

    照那口音和神情,好似雪地花子向莫家行人情去的。平日伸手向人,一旦自居為客,所以見人發歪,氣焰暴漲。正又好氣又好笑。邱義見馬琨注視,伸手一指,馬琨這才看出那花子雙手上俱留著極長指甲,手皮也不似尋常花子粗濫污穢。跟著又發現花於走路腳尖對直,起落甚輕,連那滿口白牙都是異處,方忖:莫老交遍天下英雄,難道這花子竟是個異人麼?邱義忽又用手示意,故作等候從人,將腳步放慢。那些抬禮物的也將挑擔放向路旁歇息。

    等花子向前去遠不見,邱義說:「我找地方小解,老弟你去不去?」馬琨知有話說,便答:「我也正想小解,一路去吧。」二人同到路側林中無人之處,馬琨笑問:「大哥是否為那花子?」邱義埋怨道:「你得罪人了!虧你還是名家子弟,幾千里出門,連這樣人都看不出。他哪是什麼花於、不是江洋大盜,也是成了名的人物。休看穿得破舊,他那紙包,至少也是兩根大金條,弄巧還許是什寶物都說不定。他一手拿著極輕的竹杖,一手提著沉重的金鐵之物,左右身和腳底,輕重一樣,已是少見。最難是點塵不起,硬功夫不知道,重功輕功已好到了家。你會看不出深淺,還敢多事,真難為你。如不是我,你今天定鬧大笑話無疑。適才我想了好一會,想起目前隱身在這一類的大人物只有兩人。

    一個年紀較長,貌相神情均與他不符,那不說了。此外還有一個,出名的好刁狡猾,手辣心狠。但盼我猜得不對才好。如若是他,大苦頭你不會吃,小笑話遲早總鬧一個。你我一見如故,交深手足,萬難坐視。偏生這人在江湖上行輩甚高,尤其是在莫老家中,休說未必打得過他,就是對手,也不便和他為敵。何苦白丟這人?此去到了莫家,不遇那人便罷,如與對面,第一先以後輩之禮上前請教,任憑訊謗,只是忍受,拿禮把他拘住。這樣一來,不特不會丟人,日後還有多少便宜照應,千萬大意不得!」

    馬琨既信服邱義,安心結納,又實看出那花於輕功絕倫,當作知己之交真誠待友,知無不言,忙謝指教,隨問花子姓名。邱義道:「此人姓車,無人知他真名。江湖上都叫他神乞,與丐仙呂-、女鐵丐花四姑,稱為『江湖三叫花』,獨他不曾見過。我此時雖還不能十分拿定,照那方竹杖和長指甲,正和人說一樣。你見他時,稱姓也許犯忌,你只說:『老前輩天上神仙,後輩肉眼凡胎,適才路遇,竟失拜見。現時方始想起,務望恕罪。』等他問你來歷,再把令師錢老先生說出。如若投緣,當時便能得他好處;否則,日後多少也有一點照應。無如此人性情古怪,初見時越是愛你,越要故意欺凌辱罵。

    好在我已對你說明,只不還口罷了。莫家座上高人甚多,你能忍受,不但不算丟人,必還道你受了父師教益,有涵養,格外看得起你。須知越是有本領人才越謙和呢。」馬琨諾諾連聲。說完重又上路,雜在人群之中往前進發。

    又行六七里,耳聽笙管和嗚,鑼鼓喧天,黃楊壩村場全景在望。那地方是一片盆地,三面環山,一面帶水,當中綠野平疇。全村約有數十戶人家,俱是莫家的親友。當地產竹最富,粗逾碗口。屋宇多是竹木所建,瓦也竹瓦,上覆茅草。莫老生性愛潔,更喜周急濟窮。房舍均極整潔高大,庭院寬敞。因是背山面水,地形長方,建時經莫老指點,都做一字兒向陽排開。門前留出大片廣場,以充農隙習武取樂之用。田畝多在河的兩岸,通以朱欄小橋,羅列著十多架水車水磨。河旁碧柳成蔭,雜花叢生,景甚清麗。

    莫家偏居村角,園林亭榭頗具匠心,因勢利建,並無牆垣遮隔。因是七旬大慶,到處張燈結綵,越發煥然一新。數千百株垂柳花樹,全都掛起大小紗燈。大席棚搭了好幾十座,戲台搭了四處,昆、戈、湘戲,隨客所欲。兩三頃大小的廣場也成了宴飲之地,酒席似流水一般開上。全村男女老幼齊著新衣,幫同照料,人人歡笑,喜溢眉字。那遠近四方的賀客,直同過江之鯽,車馬輿轎,肩挑背負,結隊而來。單賬房就設了十來處。

    來賓一到村口,先就有襟綴壽字彩條的知賓接待,問明來處,分別遠近,領入賬房交禮。

    取了回帖,無論親疏,只是賀客,先由執事人道謝申歉,說主人年老失迎,引去安排食宿之地,請客稍息征塵。進了飲食,再定時往見主人。是近處親友晚輩,無什要事的,都是當晚和明早隨眾公祝。如是慕名遠來,或是久別老友,隨到隨見。一切俱有專人辦理,井井有條。只管八方雲集,人多熱鬧,一點也不顯雜亂。休說馬琨出世以來沒聞見到這等世面,便邱義久跑江湖,自信已知莫家底細的人,也未想到這樣周密,暗中好生驚奇。

    按照預定,原是邱義先領從人交禮,馬琨往見主人。經此一來,二人勢須連絡在一起。邱義和馬琨又作耳語,說自己有事需求莫老,事前要和他親信交換。這裡執事人等多是新來,人多須按主規,不便令其更改。只可裝作卑下一點,以馬琨為主自居副手,如此方能有濟。交禮時馬琨未同往賬房,本是深信,見知賓對客甚為謙和隆厚,受人優禮,自是好事。又想起陳業原說交禮即回,明早再往恭祝,沿途未遇他回,看莫家待客情形,分明到此受人款留,住宿賓館。他這裡好吃好玩,卻把自己一人冷清清撇在客店相等,連派個人送信都沒有。自己白白幾千里隨他跑冤枉路,事完回去,功勞和面子都是他的,實在令人難堪。難得遇見邱義這樣好朋友,一文不費,白享現成,自己還居主體,哪找這好的事?邱義必是有求莫老,想走內線,托他身側近人說話,惟恐一居正客之位,便有知賓陪侍,行動托人都不方便,所以如此。於己無傷,樂得趁這現成。等到拜壽時節,人前出面,使陳業小狗吃上一驚,省他日後說嘴,也是好的。一路只往好處想,越想越高興,加上莫家所有知賓,俱按客的來歷路數因人而施,個個善於詞令,周到異常,一路陪著馬琨說笑,也無心再作細想。邱義和一從人始終肩隨在馬琨身側,一言不發,穿著又極平常,那知賓也沒和他說話周旋。久了馬琨自覺不安,兩次回望,邱義俱朝他使眼色禁止,只得罷了。莫家賓館設在村後大片竹林之內,共是新建的數十所竹屋,問數大小不等。除女客宿居莫家外,男客無論遠近親疏,只有限幾人下榻花園,余均宿此。

    馬琨等已將到達,忽見一個少年由後跑來,喚那知賓道:「魏三大爺適看禮簿,說馬客人乃神拳錢老先生高足,不是外人,命我傳話,請引往花園水竹廳暫住。大約今晚,老人家還要單獨親見呢。」馬琨聞言,愈覺當著邱義面有光輝,忙向來人和知賓遜謝,改道折回。來人隨先跑去。馬琨因來人不提邱義,心還恐他不快,偷眼一看,仍是神情自如,且有喜色。這才想起,邱義直似退居僕人地位,好生不解。因邱義又在搖手示意,料有原故,索性居之不疑,更不再覷邱義神色。折回半里多路,轉入莫家園林。花園甚大,一半用竹籬隔斷,款結女賓。馬琨等所去之地是在前半,到處茂林修竹,花樹溪流,數十處樓台亭謝,參差錯落,掩映其間,形勝天然。園外那等喜喧熱鬧,園內卻是清靜靜的,彩也未扎,只各山石林泉問點綴著一些紅燈,越覺清麗脫俗。沿途也沒遇見多人,七八轉折以後,由一大石山側轉過,再聽水聲潺潺,面前忽然開爽,現出一片池塘。水源本是前面溪流,經過匠心佈置,由地底用竹筒引水,從七八丈高的假山缺口倒掛下來,化成五六道大小飛瀑直注池中。池大約有十畝,高木垂柳環繞池邊。對面一座竹製敞廳,廳前約有畝許平地,芳草芋綿,綠淨無塵,廳側廳後,修篁千竿,撐霄蔭日,映得几案皆成碧色。

    馬琨等行抵廳前,便見先傳話的少年,率領兩名壯漢,挑了幾床鋪蓋走來,入廳陳設,隨同知賓延客人內,笑道:「馬兄暫屈這裡下榻,廳房三明兩暗,貴從人可住西裡問,等一過餐點,略歇,小弟再來奉請。這兩名僕人,一名吳新,一名陳祿,乃是派來伺候馬兄的。白日隨侍,夜來就住廳後小屋,如有使命,一呼即至,恕不奉陪了。」隨命下人備水洗漱,自和知賓推忙告罪而去。馬琨巴不得二人離開,好與邱義說話,洗漱之後,見二僕侍立不去,笑道:「主人作壽,二位管家想多受累,此時無事,可往後屋歇息吧。」陳祿哈哈笑道:「客人還沒用點心呢!」

    馬琨見邱義自來,便和那從人在外閒立,洗漱也不和自己一起,明居僕位。人去以後,疑心漸起。見二僕遣不走,也裝觀賞風景,才走出廳,邱義已迎面走來,悄語道:

    「你可裝著我的主人,有話少時再說。如不聽話,必致兩誤。」匆匆說完,便裝飲水,往廳走進。馬琨未始不覺蹊蹺,心終信著邱義,以為少時屏人,自會明言,姑且悶在心裡。一會壽麵餚點開進,邱義便即進房隨侍,馬琨心自難安。兩下人偏守伺不離,看去執役甚謹,不能全數遣開。方愁無暇向邱義盤間底細,吳新忽自走開,邱義恰未在側。

    馬琨見只剩陳祿一人,忙對他道:「陳管家,我還有一個同伴在屋裡。原定今晚回去,明早再來與老太爺拜壽,不想主人情重,款留在此,不便推謝。意欲請你辛苦一趟,著一閒人與我帶個話回去,說我在此下榻,叫他不必等我,如願來也可以。」陳祿便問同來尊客的名姓,馬琨只說姓陳,住在福來店裡,一問便知。陳祿隨即應聲走去。馬琨見他送出時隱有笑容,也未在意。陳祿剛到門側,正遇邱義走人,便笑道:「貴主人命我有事,敝同伴解手去了。煩勞這位大哥偏勞片刻,我去說完了話就來。」說罷,不俟邱義答言,逕自含笑點首走去,邱義遙瞪了馬琨一眼,近前作色道:「我自有事,老弟你想法把人調開,是不相信我麼?」

    馬琨急得臉漲通紅,答道:「小弟承大哥萍水相交如此厚愛,焉有不相信之理、只為大哥話未明說,如今反主為僕,一則問心不安,更恐應對不好,反誤大哥的事,負罪更大,為此想背人請問一聲。你我知己,休說於小弟無傷,既為兄弟,便是骨肉一樣,禍福相共。只大哥說出來,無不照辦。」邱義起初猶有怒容,聽到未兩句方始頷首,悄答道:「說來話長,此時也無此閒暇。總之老弟交我有益無損。實不相瞞,先前我交禮單,雖是來人出面,並未用我本名。我說你是浙江世家公子,自幼好武,拜在錢老先生門下,因慕莫老之名,恰值師父因病難來,特地討這差使,不遠數千里備禮恭祝。我卻說是自小隨你一同習武的僕人,少時當著人前,你越故意差我做事越好。我現有一急事,非莫老一言不能解圍。我原可見莫老,但在二十年前,我父親和他曾有點小過節,老頭量小性做,恐他萬一推托,豈不誤事?難得你我一見知己,正好借此掩藏。人有見面之情,他小時很喜歡我,曾說大來只去尋他,有求必應,要老命都給。任他多記家父舊日過節,只能見到,立即成功。事成愚兄對老弟還有一番酬謝,真是兩全其美,再好不過的事。一切詳情也說不完,日後自知,你就不用細問了。」

    馬琨未及答言,吳新、陳祿二下人隨同走回。邱義也裝作主人間話已完,躬身送出。

    馬琨和陳業同是打著錢應泰旗號前來拜壽,陳業先到,知賓不會不知,未聽提起,幾次想要打聽,又恐陳業藏私狡猾,所說不實。邱義來時又再三叮囑,此去莫家,話要少說。

    移居水竹廳後,本想向下人探詢,又因借口著人與店中送信,支開陳祿,不便再問。以為無關緊要,就此放過。

    其實陳業打的是一娘旗號,並未提是錢應泰門徒,一到便被留居竹林賓館。他是謙和自重,知主家下人正忙,一則生客新來,不便差遣,更恐馬琨不知輕重,得信追去誤事。好在事先約定,事由己辦,功由他分,自己原可便宜行事,無什交代不過。只消當晚或明早見著莫老,覷面把話說到,得了允諾,立可如願以償。縱使馬琨心中見怪,至多賠幾句話,有何妨礙?便安妥當心,住在賓館以內,與同居諸客周旋聚處,還自欣慰。

    萬沒料馬琨忌刻貪頑,初涉江湖不曾歷練,利令智昏,竟與素昧平生之人一拍即合,成了莫逆之交,相約同來,如若同住一處也可相遇。陳業人雖忠厚,不善愚弄取巧,但以幼遭孤露,飽歷艱辛,又得義父陳松常日教說,頗能鑒別輕重賢愚,見事機警。邱義行蹤詭秘,言詞閃爍,縱不能斷定事之如何,也必有幾分防備打算,何致鬧得兩不接頭,生出好些事故?這且不提。

    馬琨在水竹廳內閒坐到天近黃昏。下人掌燈,端來極豐盛的酒筵。方想來時曾說魏三大爺因我是錢家門下,十分看重,不令居住尋常賓館,專人通知,移寓來此。來人並說老人家夜來還要親自延見,所謂老人,不知是莫老,還是這位姓魏的?知賓和那少年,一是莫老徒孫牛玉庭,一是莫老晚親張瑞,人雖謙和,所說都是客套。問他魏三太爺的名字,只答江湖老輩,與令師相識,見後自知。隨即岔過,並未說出。現時靜中想起,兩人語多含糊。起初頗似另眼相看,容一有了息處,便由兩名下人在此承應,一任枯坐,更不再來招呼作陪。園外只管鼓樂交奏歡聲四起,也無人領往觀賞。疑念才動,忽又自解說,以為莫家賀客八方雲集,人數太多,知賓太少,不敷分配。所居水竹廳又是例外,本不在賓館之列,所以照應不到,主人情意仍是厚的。方自尋思,二僕已將酒餚擺設齊整,來請人座。馬琨不便招呼邱義,只得獨踞一席。酒筵本極豐美,馬琨為了暗示禮讓,留了幾樣好菜,不去動箸,趕忙吃完洗漱,令眾即席自吃。自避廳外,偷覷邱義,正乘二僕不見,在和同來親信從人名叫鄒小的打手勢,面有愁容。馬琨未始不覺事有蹊蹺,無如利慾所惑,稍一生疑,便自寬解過去。

    這時天已入夜,遠近樓台亭謝、山石林木上的各色花燈都已點起,銀花人樹,燦若雲錦。到處笙歌嘹亮,隨風吹送,想見熱鬧非常。可是水竹廳左近,因在園中僻處,只廳外竹子和山石垂柳上,稀落落點起二三十盞大紅竹燈。除適才有兩點燭人和送席來過外,更未再見人行。便園外燈景,也只從假山石隙中遙窺一二。燈月之下,翠竹青森,池水溶溶,遙相陪襯,越發顯得清靜枯寂。

    馬琨偏又是個喜動好事的性情,一心想看當地風光熱鬧,只不能去,越待越無聊,深悔適才不該來此。見廳中諸人飲食已畢,二僕正忙著撤去殘餚。方想把邱義點出商量,可否出園看戲遊玩?邱義已自走來,進前垂手說道:「少爺不說飯後求見莫老爺麼?小的已和吳、陳二位管家說,請他們少時代回一聲,並代候那位魏三太爺,已然答應了。」

    馬琨巴不得邱義葫蘆裡的藥早見分曉,聽他遞話,見陳祿已往外走,以為是往告主人,立即接口道:「我們幾千里路專程到此,只為仰慕主人威德,求見賜教。明日拜壽人多,不便詳說。能在今晚賜見,了我們多年仰慕心願,實是三生之幸。」

    馬琨原意向邱義討好,說話總帶「們」字,暗引親切。不料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話方說完,陳祿已然走過,忽然回身立定,笑嘻嘻道:「家主人和魏三太爺如非看重尊客,也不請在這水竹廳屈住了。便尊客不說,也是要單獨請見的。只不過今夜是暖壽日子,家主人有好些位遠道而來多年未見的老朋友,須要敘闊,一時沒有閒空請去同見,又覺辜負尊客數千里遠來美意,故此今夜見是必見,大約至多只有魏三太爺在座,決無外人,只時候早晚不定罷了。」說時撤取殘席的廚人走來,吳新正招呼進廳收拾,聽陳祿這等說法,走來接口道:「小陳,客人要見主人,你只照話回上,哪有這許多空話?

    你這樣亂說,客人如若走開,偏巧主人立時請見,一時找請不到,主人還好,那位魏大爺的怪脾氣,你不自尋煩惱麼?」陳祿笑道:「這個我自信還不要緊,再說客人就有走動,也不會找請不到。這位三大爺脾氣雖怪,莫非今明天主人千秋大好日子,還有要命的事不成、你如膽小怕誤了差事,我一人承當如何?」說罷,不俟吳新答言,轉身走去。

    吳新也回說廚人,埋怨道:「你看小陳近來越發不像!只上人不在,當著外客嘻皮笑臉,信口開河,成什規矩?沒的令人見笑,真是該死!」馬琨通未理會,見陳祿已然走遠,邱義仍由假山石隙中向外探望,雙眉皺了兩次。若有什事,暗中愁思。

    一會,吳新說往左近去烹好茶,與客解渴,隨同廚人走去。邱義見無外人,忽問馬琨道:「聽說令師神拳之名威震江南,內外功俱都高人一籌。老弟從小隨師,即便沒全學到,遇上能手,對方深淺總可辨出的了?」馬琨便問:「大哥此言何故?」邱義道:

    「我聞莫家上下人等都是好功夫。這兩下人好像他的親信,當然不弱。以我眼力,適才暗中留神他的行動,除體質和眼神略顯得比常人好些外,別的卻看不出。老弟你可看出有什異處麼?」馬琨聞言,忽想起適才令陳祿著人往店中送信,邱義和鄒小俱在廳內,自己正立窗側,對面便是假山石上那條裂縫。山在他前,出路偏在西北,中有山、池橫亙,須由東南石洞小徑繞過,兩下相去數十丈。馬琨剛見陳祿重轉過山徑,晃眼已在石縫隙中望到,一瞥既逝,這快腳步身法,從未見過。既疑眼花,邱義又在埋怨,恐被說是大驚小怪,不曾告知。這時想說,又因邱義自到園中便憂喜無常,似有滿腹心事,迥非初遇時情景,又看出有些自居老大哥神氣,便隨口奉承道:「大哥久闖江湖,見多識廣,真是好手,哪有看不出的道理?小弟未怎留心?只覺那陳祿腳底輕快一點罷了。」

    邱義冷笑道:「他們下人整天跑來跑去,即在莫家為奴,多少總學過兩天。年輕小伙,哪有跑不快之理?」馬琨見他辭色不甚高興,便即住口。

    吳新烹茶先回。隔有好一會,陳祿方始回轉,說:「主人陪著幾位老友飲酒,尚未終席,席散即來奉請。」馬琨心急,又間:「約在何時可以終席?」陳祿道:「那沒一定。他們都是好量,聽說已吃了六七成,想必不致太晚吧。」說罷退向一旁,馬琨見二下人只初來和邱、鄔二人略問姓名,輕易不再說話,彼此卻在暗中偷眼打量。時光易過,不覺夜分。廳外紅燈已換了兩次蠟燭,主人仍無請見之信。邱義等久也覺不耐,正和馬琨使眼色,欲令陳祿再往探詢席終也未。馬琨會意正要張口,忽見二小童端來兩個大朱漆圓盒,中盛精美酒菜點心,說:「老太爺因今日壽辰,天已夜深,不願客人餓著肚皮見他。過了這一會,沒法再找好飲食吃,叫客人吃完消夜再去見他。老太爺少時便往行健場大廳以內相候,吃完飯就隨我們去吧。」

    邱、馬、鄔三人見二童怔怔的語直無緒,都當村童無知,不善說話,沒有在意。飯吃得早,正覺腹饑。馬琨仍裝主人先吃,吃完再叫邱義吃。邱義道:「莫老大爺正等主人相見,小的少時再吃也是一樣。」一童把眼一瞪道:「你說什麼!少時再吃,誰個再來收拾這傢伙?明天是正日子,早晚幾千桌酒,廚房都忙不過來。今晚你們吃完這一頓就沒得吃了。再說老大爺也不會這早就去,依我想,你們還是吃飽了去的好。」邱義雖急於見莫老,一想少時真沒處找吃的,吃飽也好。念頭才轉,二僕也來勸用,便就剩的同吃,又喊二童:「小哥也來吃些!」二童齊道:「我們吃的多呢,此時不餓。你自用吧。」陳祿忍不住要笑,吳新看了他一眼,陳祿隨笑問道:「邱、鄔二位跟貴上去不?」

    邱義道:「我和鄒賢弟從小就陪敝上習武,朝夕不離,多年來只學會了幾手毛拳,不曾見過世面。久聞莫老太爺威名,極想拜識拜識。想倒是想跟去,尊卑懸殊,不知可否?」

    陳祿忙道:「這有什麼不可?休看老太爺一世英名,人極隨和。不論人物高下,多麼雞零狗碎,只來見他,沒有擋出去的。並且今明日是他老人家千秋,是隨客來的下人,都令隨主進見,給拜壽錢。你二位隨去,包管有好。」二童也附和笑道:「誰說不是?真有好處,你們不想去,還找你去呢。這樣再好不過。本應該吳、陳二位大叔領帖的,好在時候還早,你們吃完,喝一碗茶,等我兩個送還傢伙,也趕去看看這位魏三太爺有什俏皮話說。」邱義以為小童口敞,不似二僕謹言,便問:「魏三太爺也在那裡麼?想必是位大名頭的人物了。他叫什麼名字?」一童答道:「連我還未見過,知他叫什名字?

    只聽說他說話俏皮,是主人老朋友。你們如不見他,今晚不會與老太爺相見罷了。我如見過,還跟去做什麼?」邱義估量魏三太爺必與錢應泰舊交,是個成名老輩。多此一人,雖覺此事難辦,但是莫家這等人物甚多,早在意中。探間不出底細,也就放開。馬琨避在裡間,見二童不時耳語,眉眼靈活,似甚伶俐,與說話不類,頗覺奇怪。

    一會吃完,二童收了殘餚,和陳祿耳語兩句,如飛跑去。陳祿笑對吳新道:「你看這兩個,近來越發頑皮。等過壽辰,非告大的管教不可了。」吳新道:「你就是個孩子頭,還說他們呢!我已悶了半天,又不是什麼要緊事,要這多人做什麼?你同這兩娃隨去服侍,明日還要早起,我不同去了。」陳祿道:「這也一樣。」說罷便同起身。繞過假山,吳新自去,由陳祿一人領了三人前行。馬琨遙望四外,燈火錯落,燦若繁星。管弦之聲,遠近交聞。問是終夜演戲,明日還要熱鬧。心正艷羨,先二童忽從反徑上趕來同行,說:「老大爺已然得信,我們到時,也必剛到,快些走吧。」三人見所行多是僻徑,燈景只管繁麗,人卻沒遇多少。陳祿說:「園內外連當晚客人新送的,共支起七處戲台。除老主人和三五老友外,所有人等俱由本家弟侄門人,陪同看戲,所以只聽遠處歡呼,途中不見人影。」邱、鄔二人,聞言暗喜。行約半里,又繞了兩處亭榭假山、大片松林。遙望林中,木桿四五,高出林端,上面各懸著一盞大紅紗燈,由林外估量,少說離地也有五六丈高下。邱義見似寨圍中所用燈旗信號,心中一動,便問陳祿道:「陳二哥,花園內樹這幾根旗桿,有何用處?」陳祿未及張口,一童已先搶答道:「難為你還從小就隨主人練武,這練輕功的五雲梯都沒見過?我跟你說吧,我家老太爺,門人後輩很多。這花園後半截直到山腳,平時都是練功夫的地方。翻過那山,便是去鄰縣的小路。如在平日,這行健廳裡熱鬧著呢,可惜你沒福見識罷了。」

    邱義受了小童奚落,自是有氣,當時不便計較,心想:這五雲梯,只聽師長說是輕功練到絕頂的人才能使用。照小畜生所說,那行健廳好似一個練武場所。今日壽辰,怎在這等地方見客?一路猜疑。不覺由林中穿出,面前忽現出一個大空場,當中一座大廳。

    那五根木桿,便在廳前空地上,每隔兩三丈一根,做梅花形植立,另外還散列著許多武家練功夫的器具。廳前後左右房舍甚多,到處燈綵輝煌。居人似均外出觀劇,除兩個照看燭火的老園丁外,靜悄悄的不見一人。邱、鄔二人見狀,方自喜慮交集,陳祿已當先趕去。那行健廳共是七開間五明兩暗的大敞廳,當中屏門後還有一大間。這時一童緊隨馬琨,另一童便傍著鄒小身側。邱、鄒二人遙望廳內燈明如晝,卻不見人,以為主人還未到來。瞥見二童面帶冷笑,正使眼色。方覺二童說話神情處處顯出輕視,令人可惡,忽聽陳祿高呼:「客人請進!」邱義忙向馬琨悄悄一推,馬琨會意,忙即應聲上前。邱、鄒二人也各對看了一眼,振起精神,緊隨馬琨身後。剛到門,便聽一個老人口音說道:

    「管他主人從人,都叫進來就是。」二人巴不得有這麼一句,一行五人隨同走進。

    馬琨當先見廳中只側面臨牆放有一張大紅木炕,上首一個身材高大的老頭,鶴髮童顏,長眉入鬢,風目含威,雙瞳炯炯,精氣外露,光頭跌足坐在那裡。一手扶著炕口,另一手搓著兩枚核桃。見馬琨等入門,放了手中核桃,拖著一雙朱屢,起身走下。馬琨知是名震江湖的本宅主人莫全,不敢怠慢,忙說:「後輩馬琨,與老前輩叩頭。」當即拜倒在地,莫全也伸手來攙。馬琨震於威名和當日所見排場聲勢,神情本不自然,心又惦著邱義曾說與莫老世交,只見著便可相求,此時業已見到本人,應該上前敘禮,怎未聽說話?百忙中方回臉偷覷,猛聽絲絲絲接連幾聲,自頭上耳旁等處飛過。說時遲那時快!馬琨連念頭都未及動,方覺有異,耳聽兩聲呼叱,猛覺腰間中了一下重的,就地被人跌倒。同時又聽一聲怪笑,叭咻連響,似有兩人挨打栽倒。急痛慌亂中想要縱起,身已被人踹住。這一掙扎,吃人將腳一緊,肋骨幾被踏斷,痛極失聲,不禁「噯呀」,不敢再動,只得老老實實貼臥地上。暗忖:來此是客,並無冒犯,何以進門不問青紅皂白,動手就將人打倒?想要喝問,又恐吃苦,話才忍住,忽聽身後一人笑道:「狗崽子,你認得三太爺麼?太歲頭上也敢動土?便莫老頭饒了你,我也饒你不得。」

    馬琨聽語聲甚熟,好似以前聽過,只想不起。因無應聲,猛想起邱義行徑可疑,自己遠來拜壽,並無過錯,先聽聲音,明是暗器,這廝必是莫老仇家,無法進身,利用自己,假充下人,暗算行刺,被人擒住,連自己也饒在裡頭。知道主人厲害,心中又急又怕,正在盤算少時如何應付,忽聽莫老笑道:「老三偌大年紀,還是這等氣盛。你這樣做法,他們肯心服麼?快把穴道解開,孫兒也把這小賊放起。等我問明來歷,到底他們自信有什本領,敢到我這裡來?」先發話的一個道:「這兩狗崽子,合用五毒針打你面門要害,都吃你一口氣吹開。我不過怕你老壽星好日子懶得動,替你代了次勞。那做幌子的狗崽更是膿包,著小孫孫一腳踢倒,連動都不敢動。又不曾要什人幫忙,還有什不服氣麼?今明日不動刀,叫他們拖出村去活埋了就是。」莫全笑道:「老三動不動就活埋人,這暴脾氣,怎老不改?當真就不怕帶命債麼?無論什事,總要弄清白,到底他們是什來路,我們還沒問明白呢。我生平不喜與人作對,此在三十年前,還許氣盛,有得罪人之處。近年自信與人無爭,就有什事,也是賣我老臉,做個中間人,不偏不袒,向雙方化解。看這廝行徑,與我仇恨不小,年紀卻都這輕,叫人奇怪。你過去,先把那行刺的一個穴道解開,省他有話憋在肚裡,張不開口。」

    先發話人冷笑答道:「管什來路去路!他既用這類下作暗器,便不能容他活命。剛一來時,我在路上遇見這兩狗崽,就看出不是善類。等我故意拿話一逗,越發看出情虛。

    心想這兩狗崽來做什麼的呢?如說有什麼仇家,想借拜壽拉攏,求你出手相助,又不該那麼暗中咬牙切齒神氣。後來我跟他們交禮,見主謀的一個裝著隨從下人,叫那孩娃打著小錢旗號投帖求見,這才斷定他們藏有好謀。我也沒來見你,先令二賢侄命人將三個狗崽子安置在水竹廳。以防驚動親友。我自出去,將那六個裝著抬禮暗伏一旁,準備得手時放火接應的黨羽,擒往林後僻靜之處拷問底細,竟未吐口。先還當他們熬刑不說真話,後經我連用鎖骨縮筋之法,六賊齊聲哀告求死,才知這為首二賊心機甚深,真正本身姓名來歷,連他多年心腹、共患難的同黨也不知底。拜壽行刺之事,前晚快到黃岡時才行說出,也只激勵了同黨一番。說你與他不共戴天,細情仍未說出。被我點倒的一個,自稱姓邱名義,還有一個叫鄔小,大約都是假名。我知你這老頭生平沒做什錯事,且慢點解開他們。先自想想,如想得起,照他們這等陰毒,死也無虧。那還是我那話,一埋了事,問他則甚?大好日子,沒的慪氣,白饒狗崽子罵你兩句,舒服麼?」莫全聞言想了想,笑道:「三弟不必管了,他們既敢來此,總算好的。我決不傷他們。」隨喝:

    「孫兒放這廝起來!我不放時,他們也沒法逃走。」

    馬琨隨覺背上一緊,剛自忍疼,已然鬆開,連忙欠身,仍跪地上,不敢起立。偷眼一看,先說話那人,果是來時所遇花子。邱、鄔二人各倒地上。莫全已起身向二人走去,伸手各向脅間點了一下,二人相繼起立,晃了兩晃才行站穩,看神氣四肢已然麻木。莫全隨對馬琨道:「我已放了,你還不起來?」馬琨剛訕訕地立起,花子忽然喝道:「像這樣松雞蛋,也配出來充人樣子!我見不得這樣小狗崽,沒的叫人看了噁心。榮兒將他掖到後屋裡去,等問完這兩狗崽再說。」先將馬琨打倒的那小童便走過來,對馬琨喝道:

    「三老爺爺不要你在此現世,快跟我走!」馬琨不敢倔強,一言不發,隨了就走,行過邱、鄔二人身前,邱義道:「老弟不必憂疑,事情都有我呢。」小童怒喝:「狗賊少放屁!」手剛一伸,莫全喝道:「孫兒不許胡來!這廝也不要走。叫他三人在板凳上坐,緩一緩氣,我有話說。」花子在旁怒道:「老頭你總不聽我話!這是你的家,該由你作主。我算多事,我仍和老偷兒他們吃酒去。賊由你放,離開這裡,我自會尋他們算賬好了。」說罷,踢踏著草鞋,逕往屏門後走去。莫全喚道:「老三回來!少時我對你一說,就明白我的心思了。」說時,草鞋聲音已然走遠。

    莫全回坐炕上,朝著邱、鄔二人苦笑道:「這是何苦,當初你父母雖說由我而死,但他夫妻所行所為,何等陰毒凶殘!就拿未一次說,還不是他自設陷阱,想把受過深恩的師長和同門師兄弟一網打盡,為所欲為,以致身敗名裂。自行不義,惹火燒身,怨得誰來,你弟兄長大,又受凶僧蠱惑,苦心積慮,重蹈你父母覆轍。上前年有人說起,有一夥新出道才幾年的黑道上人,橫行山東道上,無惡不作。適才著人假作僕役,往水竹廳查看,你兩個竟是那為首之人。休說今日行刺,便照平日所為,遇上我輩也難活命。

    我終念在你父母雖然不仁,以前終是結盟之交,不肯下那絕情。其實你弟兄三人,在你父母死前一年,你兄年才十五,自恃練了點武功,帶著你兩個出外行獵,為狼群所困。

    眼看送命,恰值我受你父之請前往赴約,因彼時已看出你父心有凶謀,戴了面具先期前往窺探,探明詭計回轉,歸途天黑,聞得狼叫尋去,將你三弟兄救出險地。你大哥再三問我姓名,又請取下面具,我都未允。後來你父死後,他不知怎的竟知我是他的救命恩人,給我來了一封長信,以後便無下落。當時如不是我,早都野死在外了。今日雖犯我手,仍不難為你。但是適才那位老前輩,你們在江湖上跑,總有一個耳聞。他因你用那下流陰毒暗器,痛恨非常,你們今日離開這裡,他一定隨後趕去。無論走到哪裡也難躲脫,可有什方法避免麼?」

    邱義先聽莫全發話時,意頗忿恨,及至把話聽完,忽然起身說道:「我弟兄八九歲時為狼群所困,救我們的也是你麼?無怪大哥走時那等說法。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想殺你全家,報我父母師長之仇,已非一日。無如我父母被難時,我已十歲,你常來我家。

    我弟兄手臉,均有記認,你為人心細,本領又高,惟恐一見便被看破,無法近身,遲到如今。上月聽我師父說,你做整壽,才想你年歲已老,再不下手,萬一你老死,我弟兄抱恨終天。本意就打著近年假名姓旗號,裝著慕名拜壽,乘你見客之際,用我師父所傳毒針行刺,偏生路有聞說,你年老喜靜,這次做壽,全出門人子侄慫恿,不是本意。仗著輩分名望,倚老賣老。賀客中只見有限幾個老友,此外只一些上交情而未成名的後生小輩能夠見到,餘者不論生熟,俱由門人子侄款待。那針打近不打遠,又想多殺你家幾人雪恨,為這樣仍難近身。恰巧落店時遇見馬琨,由店伙口中得知是浙江來的賀客,試約來談,問出是錢應泰的門人,並還有一同伴,已然送禮先來。我探出他實是錢應泰門下,有些不實在的話也未深究。他又說師父與你交情甚厚,這才起意拿他做幌子。我弟兄們裝著從人腳夫,意欲到此一試。如能因他得見固妙,否則到了明晚,客多人亂,再不能下手,便放上幾把火略出怨氣,回與師父商量,再想法子報仇。馬琨實是新近相識,事情與他無干。你雖救過我弟兄的性命,但是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今日你雖放了我,此仇終於必報,將來不能得手,怨我所學不精。萬一得手,我也決不想活,必以一死謝你,也決不傷你家人好了。還有我大哥因感你救命之恩,父仇難報,已然披髮人山。今日又知此事,我弟兄為報父仇,均未娶妻。這是我三弟洪亮,那你告他,最信你話,請對他說。既落你們的手,放否和事後為難,一任尊便,我洪明決不皺眉。但今日話已說開,報仇之事是我主動,以後也由我一人下手,決不要他人相助,與我三弟、馬琨和同來諸人全不相干。是好的,容我三年,他不尋我,我還尋他呢!」

    還要往下說時,旁立小童已忍不住,對莫全道:「爺爺莫信他的話。那馬琨小賊最可惡,明明是他同黨,他偏說新認識。二叔曾見他們在水竹廳,背人你哥我弟的,鬼頭鬼腦偷偷商量見爺爺行刺。就剛才進門時,孫兒還見他兩個遞眼色、打點子呢。如今事敗,怕三爺爺不饒他們,知爺爺厚道,想開脫他兄弟和同黨。花言巧語,想哄哪個?洪明、洪亮說為父母報仇,還有可說。最可恨是馬琨這賊,想害人沒本事,已經該死,連點骨氣都沒有,就三爺爺饒了他,孫兒都不能放他好好走的!」莫全笑喝道:「小娃家曉得什麼?我已答應放他們了,管他所說真假。不過你三爺爺正氣頭上,離開這裡,別人不說,他三個休想活命。你和陳應龍把他們領到後面石屋中去暫住一日。過了我的生日,或是和你三爺爺說好,或想別的法子再行打發好了。」

    馬琨己嘗過小孩味道,聞言自料難猶未已,也不暇再顧顏面交情,撲地跪倒,哀告道:「老前輩在上,小輩實是奉了師命,千里遠來與你老人家拜壽。不料同伴師弟陳業討好先來,悶坐店裡,久候不歸,因而受人愚弄,做人不得。」莫全道:「那你師父到底是誰?」馬琨以為乃師偌大名望,與莫老至少也是神交,總有幾分情面,便答:「家師實是錢應泰。」莫全笑道:「你這小崽太沒出息了!自身作事自身當,我已答應放你,怎到了真人面前,還接二連三他說假話?似你這樣行徑,連我聽了都有氣,無怪乎小孫孫們容你不得了。昨天果有一陳業,乃我老友遣來,那人雖然年輕,甚是老誠忠厚,我很愛喜他,何曾說有你這樣師兄候在店裡?至於你說那師父,休說他因聽了枕邊之言背信忘義,辜負蕭隱君成全美意,約人同往北天山尋仇,還未上山,便吃狄家兩個後輩女客淳於姊妹,一個對一個,將他制住,所約幫手的飛劍也被毀掉,如今同在哈密郊外廟中養傷,不知我有做壽之舉。即便他在江南,也決不會前來與我拜壽。他那對頭狄遁前日來此,倒是住在這裡。你這信口胡說,倒是何意呢?」

    馬琨因莫老和易,沒說出錢應泰因何不會前來,聞言惟恐莫老認他是洪氏兄弟黨羽,惶急羞愧之下,只顧證實前言,也未思索,便沒口子分辯道:「家師去往北天山未歸,也是實情。後輩和陳業實是仰慕你老人家威名,又因有事奉求,故此假名拜壽。如有虛言,任憑老前輩從重處治,決無怨言!倘再不信,陳業此時必然尚在賓館,喚來見面,一問自知。」莫全略一尋思,問道:「陳業有一結義弟兄名喚錢復的,你可相識麼?」

    馬琨覺洪明暗中用手點了他一下,也未理會,仍脫口答道:「那是家師心愛獨子,偶因一件不相干的事,誤犯了女丐花四姑的侄兒苗成、苗秀,約往比鬥,先吃苗秀打傷。去時遇一白髮白眉老頭,因不知他是誰,沒有行禮請教。老頭生了氣,將師弟錢復擒去。

    經人指點,才知那老頭便是江湖上有名的金眼神猖查洪,只你老人家能制他。恰巧後輩們正商量要來拜壽,一舉兩便。也是師弟陳業存有私心,他不令我同來,我一人守在店裡,才有這場是非。」

    還要往下說時,莫全眉頭一皺,先低聲自語道:「這就是了,差點又受人騙。」隨喚孫兒往賓館中將那陳業喚來。小童聞言,且不起身,悄問道:「陳世哥人很好,莫非他那事爺爺就不管了麼?」莫全微慍道:「我生平最恨人騙我。以德報怨,君子所為,也非不可,但那廝師徒行徑太可惡了!這等人正該絕後,不找他已是便宜,如何還管他事?快喚陳業去。」

    小童惡狠狠瞪了馬琨一眼,低罵:「不要臉的臭狗!自己不是東西,還累別人。早晚遇上我時,叫你好受!」邊說邊往外走去。馬琨覺莫全祖孫口氣不佳,方自尋思。莫全朝馬琨看了看笑道:「你這人品行心術、本領氣骨無一可取。此番回去,務要痛改前非,才能立足人世呢。你師弟為老乞婆與查洪所困,我已答應陳業,過了後日前往相救。

    也是你沒有義氣,不明事理,白累陳業千里遠來。如非我念在他老友所差,還要給他吃點小苦,不是你私心所誤麼?我雖不知底細,聽你二人昨今兩日之言,分明他對你有難言之隱,不令同來。你偏想分功討好,同來了又不安分,將他機密無心洩露,反倒說他私心。我免去一番跋涉,錢家餘孽卻吃苦不少了。」馬琨這才悟出,陳業此來並非打著錢家旗號,所以不令同行。聽莫老之言,分明與師有仇,先已應允往救錢復。因己走口,聽出錢家獨於,忽又中止。好容易得有救星,這一來竟為自己所誤。再受莫全一頓訓斥,不由愧汗交集,在自愁急,無計可施。

    莫全也不再理他,又問洪氏兄弟:「你那隨來諸黨羽俱已被擒,雖因問供時受點苦楚,俱未受什麼傷,養息些日便可痊癒。我那老友念在他們都有點骨頭,本是為友義氣來犯險難,並非主謀正凶,又都吃過苦頭,想必也能容讓,你弟兄二人必不寬容。除了依我,更無活路。如真不願在此留這一二日,我也不能勉強,隨你們便,總之我心已然盡到,此去如有失閃,休埋怨我小氣。」洪明、洪亮互看了一眼,同聲慨然說道。「我知你所說俱是真話,盛情心感。我們此來跌翻已是沒臉,怎再托庇仇人字下?被你擒住,殺剮任便。不放由你,既肯容我將來再報前仇,只一說放,立時就走。老叫花只管容我不得,我們也明知他的厲害,姓洪的此去如若相遇,便死也須一拼。人都有生有死,誰還怕他不成?」

    莫全聞言,兩道壽眉往起一皺道:「不想你們如此倔強。既是這樣,我也不再攔你。

    明日是我壽辰,我決不放你對頭離開此地。但他號稱『七日追魂』,腳程素快,耳目又多,只安心尋你,無論多遠,不出數日必能追上你們。此去第一人要分散,再則蹤跡務要隱秘。只要在七天以內不被追上,當年便可無事。少時我仍再勸阻一回,聽否難料。

    話已說完,應龍,你領他們出村去吧。」先在水竹廳裝下人、後領三人入見的陳祿立答「遵命」。洪氏弟兄昂然立起,道聲:「多蒙寬讓,後會有期。」各自一揖,隨同走出。

    莫全也自起身,走向屏後靜室之中。

    馬琨見當日諸人對自己俱極輕鄙。行刺之事雖已辨明,錢復出險脫圍卻沒了望頭。

    只說此行不特分功,還可見點世面,揚眉吐氣,誰知弄巧成拙,萬一錢復因此出了什事,陳業回去勢必說出真情,花家亂子又是由己慫恿賣藝而起,日後怎見得師父母姨的面?

    方自悔恨交集,先前小童已領了陳業,急匆匆由外跑進。陳業滿面俱是愁容;見著馬琨喊聲「大哥」,底下的話未說出,小童已搶攔道:「爺爺現在裡屋等你,這樣沒有骨氣的狗東西,和他稱什麼兄弟?」邊說,拉了就走。馬琨想和陳業分說兩句,剛站起身喊得聲「三弟」,吃小童回手一推,喝道:「你老老實實跟我坐在那裡,有你好處!」

    馬琨不敢招惹,只得愧忿坐下,眼看二人往屏風後轉去。牆厚屋深,也聽不出裡面說話聲音。待了一會,陳業垂頭喪氣隨著小童一同走出,先指小童對馬琨道:「這是莫老前輩的侄孫莫准,年才十二,已學會家傳八拿手法。長於以輕勝重,有鐵手箭小神童的美號。年紀雖輕,論起本領,著實比我們弟兄高得多呢。」馬琨立時起身,一躬到地道:「這位世弟的本領,適才我已領教。鐵手神童的美號,果然話不虛傳呢。」莫准雖看不起馬琨,幼童多喜奉承,不由減了好些惡感,一面回禮,笑答道:「我這一點毛手腳算得什麼?不要說了。反正你們想辦的事已難如願。陳叔索性再玩兩天,看完這裡熱鬧再回去吧。」

    馬琨知求救之事已屬無望,不禁面漲通紅。陳業隨答道:「我此來雖說為救錢復而起,內中還有別的原因。初見祖老太爺,曾說過了明後再定行止,本已有了允意。不料馬大哥自不小心,受人之愚,鬧得事敗垂成。適才再三向祖老大爺陳說,頗蒙見信。不知為何,仍是不允前往。本意再等一二日,求准弟幫忙代為進言,打探口風,有無轉圈之地。何況明日又是他老人家千秋正日,自然要拜了壽才走的。」

    莫准喜道:「爺爺意思,本叫你過了明日再走,連你那同伴一起,省他一人走在路上又出亂子。我看爺爺還有什話未說,否則不會留你。能多住兩天最好,我必盡心盡力為你想法。天已半夜,我今晚為那兩個狗刺客,好戲也沒顧得看。好在還有兩天,索性我們回到賓館睡上一個好覺,明天早起拜完壽,高高興興陪你玩一天好的。」陳業道:

    「你明日不在壽堂行禮麼?」莫准道:「我爺爺不喜虛禮,來客拜壽都在早上,一會工夫就完。多遠的客也都早到,像今天到的就最晚了。午後伯叔哥哥們都陪客吃酒看戲。

    我年紀小,更無什事,我只和你最投緣。現在我陪你玩,將來我到江南,你成了主人,再陪我玩,不是一樣?」馬琨道:「那個自然。世弟如去,我必作個小東道。那裡山明水秀,好玩的地方多著呢!」莫准笑道:「是真的麼?我適聽陳叔勸說,也不恨你了。

    我們盡在這裡有什意思?同往賓館去吧。肚皮要餓,還可要消夜吃。」說罷,三人一同起身,往賓館中走去;

    馬琨一看,那地方正是初來時知賓引往的竹林以內。一問陳業,彼時正和莫准在林內談說江南景物,走得稍快,只一進竹林便可相遇,何致引出這場是非?莫准又說:

    「那花子便是江湖上有名的三叫花之一,神乞車衛。洪氏弟兄一來,便吃他看出破綻。

    先沒拿準來是刺客,爺爺又不願在自己壽日鬧事,故此將人穩在水竹廳內。那派去服役的下人,連送食物的,都是爺爺門人弟侄,個個好手。原意夜間探明來人底細,拿話點醒,轟走了事。車三爺爺疾惡如仇,偏是心急,硬背了爺爺,將那假充挑夫的黨羽擒住,拷問出行刺實情,硬要爺爺嚴加處治。爺爺力說:「來人不過偷偷摸摸,公然當眾行刺,決無如此大膽。生平不與鼠竊狗偷一般見識,還是放掉的好。」車三爺爺執意不聽,為擒真贓實犯,故令爺爺延見。洪氏弟兄見了爺爺,如若知難而退,交代幾句話退出,原可無事。偏生不自量力,一見便下毒手。車三爺爺見刺客使出這等陰毒暗器,如何能容!

    其實不必二老動手,便水竹廳侍客諸人,哪一個本領也在來人之上。可笑洪氏弟兄久跑江湖,竟未看出一點動靜。」馬琨聞言,才想起二僕身法絕快,已然看出又忽略過去,悔恨莫及。

    那賓館竹屋竹樓雖是新建,裡外都懸有綵燈,陳設整潔舒適。來客分屋居處,各有專人侍候。陳業到日,首遇莫准在村外隨眾延賓,一見投緣。又知是一娘所差,越發親近。所居偏在竹林一角,是一小樓,不與眾客相連,甚是清靜。主客三人到了裡面,馬琨隨間陳業:「倒是何人引見?為何先不明說?」陳業道:「小弟非不說,有約在先,不許洩露。當初不令大哥同來,也是如此。誰知大哥依然上了人當,真是可惜!」馬琨道:「這事都怪愚兄不好,太對不住你了。引見那人,想必是位成了名的老輩。現在事已過去,終可說出了吧?」陳業方一遲疑,莫准正色對陳業道:「陳叔,這話你卻說不得!不要為他這個無用黑心人一一句話,惹出事來,你吃不住呢。」馬琨已知厲害,聽出語風不對,忙道:「我不過隨便問問,實有不便,不說也罷。」莫准冷笑道:「事情與你無干,你不過問才好呢。」陳業也道:「小弟實有難言之隱,大哥日後自知。此時恕不奉告了。」隨用閒話岔過。

    馬琨知莫准輕鄙自己,心中忿恨,不好現出,只得老著一張臉,淨說好聽的話。莫准年幼,胸無城府,陳業再從中拉攏,一會便自有說有笑,混去猜疑。三人談了一會,莫准早令賓館中下人給馬琨辦好床鋪,自和陳業同榻安臥。次早起身,莫准因昨晚一來,對馬琨已減去若干厭惡,便令陳業告知馬琨:神乞車衛性情古怪,疾惡太甚。最好令馬琨在賓館相候,不必同往拜壽,免被看見,白受奚落。好在行禮為時不久,再同看戲遊玩也是一樣,何必多此閒氣?莫准原是好意,馬琨本意想在此多見識一些人物,以為昨日陳業已和莫老說明真相,既非刺客一黨,來了是客,為何不令同往?疑心莫准始終不把自己當人。但這小孩年紀雖輕,說話尖利,逆他白遭無味,不便不聽,只得強笑應諾,二人走後,越想越恨,由此與莫准結下深仇不提。

    莫家門人弟侄恐老人家酬應多勞,事前約好,所來賀客,除莫老自願單獨延見外,都在正日這天早上同時拜祝。莫、陳二人到時,壽堂人已聚滿。來客不論親疏遠近,俱按當早到時先後,分行排列。行禮時辰一到,莫老穿了吉服,款步走出,站在壽堂神案側面。立時鼓樂交奏,知賓一排排領客人堂拜祝。因客太多,就這樣,還拜了兩個時辰才行畢事。拜完壽時已近午,知賓陪了眾客紛紛人席。莫家除卻花園有一多半不在內,加上兩鄰莫家門人弟侄的房舍,共有百十處院落,酒席全都擺滿,還不夠用。一切不相干的來客和本地鄰里,都在現搭的席棚以內,有的就在露天底下。酒席由莫家門外設起,延出三里遠近地面。天又助美,風和日麗,柳暗花明,端的肉山酒海,盛極一時。

    莫准禮一行完,便就人叢中尋到陳業,本約同喚馬琨,尋一好去處,另約幾個世兄弟一同暢飲。陳業知莫老名動江湖,交遊多是有名人物,頗想借此認識,每遇一個異樣點的人,便向莫准打聽,莫准也有好些不認識的,又去轉問別人,因此耽誤了好些時間。

    莫准見陳業問得慇勤,笑道:「陳叔既想多見識,好在不餓,索性在這裡,等人散完了再走,你看好麼?」陳業自是願意,連經莫准指點,認識了不少成名人物。有和莫准相熟的,更引了陳業上前通名拜見,陳業欣幸已極。等客由壽堂散盡,那些成名人物多是莫老多年至友,也經莫老自行延向靜室另行款待。二人方始起身去尋馬琨。

    陳業路上想起壽堂上沒見到神乞車衛,便問:「是否追趕昨日刺客去了?」莫准道:

    「適才我在壽堂偷問家兄,昨晚刺客走後,車三爺爺執意過了今日往追。經爺爺再三勸說,方始應諾,便宜他們多活一年。可是今早車三爺爺依然起身,他已答應,決不中變,又在今天出走,必然還有別的要事。我爺爺隱居多年,從來安靜,近來並無什事。爺爺昨日曾命你暫留,他今此行,莫非為了你吧?看他老人家過午回來不回來,我再去打聽,就知道了。」說時,走到竹林以內。

    馬琨正等得心焦,在林內閒踱,瞥見二人回轉,迎將出來。莫准便不再提前事,說:

    「這裡客都走完,不必再尋地方。樓後有小廚房,你二人在此稍候,我先喊人開席,再找陪客去。」隨喚賓館中執役小童傳話準備,逕自走去。一會領了三人跑來,一名莫猛,是莫准的堂兄;一名崔寧,一名夏正霆,俱是莫老的二輩門人,年紀都比莫准大不幾歲,個個英俊。各自引見之後,因陳業是一娘命來,莫准應低一輩,喚之為叔,莫猛等三人也跟著稱呼。陳業執意不肯,不便當著馬琨說一娘,只說各交各的,定要兄弟相稱。莫准因他自來已說了多次,只得改口依了。一會酒席開上,就設林內,諸小弟兄同飲談笑,快樂非常。眾人雖看馬琨不起,因他口齒靈便,久了也都親近。席終同往各戲場中看戲。

    陳業以為莫老既命暫留,或者還有希望。到了黃昏,吃完夜席尚無音信,心中愁急,又托莫准前往探詢。莫准去了好一會才行回轉,乘著眾人目注戲文,俏把陳業拉向僻處,說道:「車三爺爺已早回來,我去時,他和爺爺正在席上和同席諸老輩談說此事。原來爺爺對朋友心腸太熱,所以昨日你一交信,立時答應過了這兩天就起身趕去,不料午後車三爺爺來到,他對花家的事早知底細。那老刺蝟受過爺爺大恩,本來去到沒有不聽說之理,無奈這次蔡老太姑本意是想爺爺去趕掉老刺猖,好去花家羽翼。信上明說也好,偏又不肯。只說你是他屬望最殷的門人,有一結義兄弟被老刺猖困在花家,請爺爺即日前往解救,並敘多年闊別,別的一字不提。經車三爺爺來說,才知花家為給廣幫惡丐撐腰子,近聞丐仙呂-要替浙幫出頭,慌了手腳,到處約請能手,不知是何因緣,竟把華山派幾個妖道請了前去。爺爺知到那裡,不問老刺猖肯不肯聽話,將人交出,必與花家爭執。所約妖道,個個都精通邪法,多好武功也難抵敵。恰巧錢應泰當年曾用重手法傷過家叔莫雲鶴,害他殘廢。後來自知不是爺爺對手,又托出人來求情賠罪。爺爺看了中間人的情面,未予追究。後知老錢為人卑鄙陰毒,他打傷家叔,先兵後禮,竟是預定的好謀,恨惡已極,無奈活已出口,不便再往尋仇,如何還肯救他子孫?樂得借此反口,表面回絕了你,對於蔡老大姑之約仍是不曾忘德,特請車三爺爺到鄰縣去尋訪一個異人,意欲約了同行。叫你候上一日,便是為此。現在諸位老人家商量停妥,說丐仙呂-也是劍俠一流,花家約人不會不知,終還約有同道相助。兩幫講理比鬥是在九秋,為期尚遠。

    管錢復的事,何必這早前去?正好乘老乞婆不知有一世仇強敵要乘隙和她為難,暗約上兩位能人,臨期突然趕到,出一奇兵,使她措手不及,豈非絕妙?爺爺信已寫好,大約今晚明早必定命我轉交。你那同伴陰刁無恥,你既拜在蔡老大姑門下,最好以後和他絕交,回到路上務要小心。此信和她那面信符更該貼身緊藏,不可失落。須知蔡、花兩家深仇大恨,志在必報,可是老太姑現時勢單力薄,如被花家知道行藏,凶多吉少,絲毫不能大意呢!」

    陳業聞言好生著急。所幸一娘母女之事並未曾誤,除莫老外,還得了好些助力,終算不幸之幸。知再求說無用,只得罷了。當晚哪還有什心情看戲?不等終場,催著馬琨同回安歇。莫准知他心中煩悶,便陪回賓館再四安慰,方始別去。次早天才亮,莫准便自跑來,悄告陳業:「爺爺回信已令專人送往。先意還想命你將那面雙龍銅旗信符留下,因有人說你拿了可以防身,太姑本意也是為你,並非用來作此憑證,這才作罷。爺爺頗喜你為人老成,此間人多口雜,無須拜見辭別,由我送你起身吧。」陳業知作客套,便即應諾,一同回轉店房,收拾行囊起身。莫准又送了一程,互訂後會而別。

    馬琨因在莫家飽受驚恐奚落,陳業對他仍是始終敬禮,也無一句埋怨,背著人又再三寬慰。想起事情實壞在私心自用不明事體上,不禁天良發現,覺著陳業實是忠厚義氣,一到路上無人之處,好生引咎自責。陳業見他賠話,便答道:「我們三人骨肉之交,都是為好,談不到誰誤了事。我想二哥難星未滿,該有這等波折,不然哪有如此巧法?已過的事不必說了。現時莫老既記錢老伯前仇,不肯往救二哥,此路已斷。除了他,只有南明老人,如肯援手,力量比莫老還大得多。不過這位老前輩隱居甫明山中,已早聲明不再問世,尤其聽說與錢老伯又是素常不和。我們素昧平生,前往相求,休說請他出馬,連面都未必肯見。我曾答應過那指點我的前輩異人,如找莫老,還有多少話不能對第二人說;如找南明老人,什事都可和大哥商量。要是容易,也不必幾千里遠赴黃岡,先就尋找他去了。道路只此一條,明求不行,只有把他那塊上畫山居圖的竹牌盜到手中,走向花家明白要人,用後再給送還。此牌只能到手,不特老刺謂查洪懷德畏威不敢倔強,便花家姑侄也必買個情面。無如此老厲害非常,豈是我們兩弟兄之力所能近身的?聽莫老說,錢老伯在新疆不但仇未報成,還受了重傷,困在那裡,連想豁出丟人受過,等錢老伯回來去向花家要人都難辦到。事已至此,別無善法。且先回到金華,由我尋見那位異人,請他另示機宜。如求南明老人,應該怎樣行事,再作計較。」

    馬琨歎道:「這事都怪我一人不好。聽賢弟口氣,那異人是誰我也能料到幾分。又是我有眼無珠,不知進退輕重鬧出來的。這次往救二弟,除了賢弟這條路,還有何法?

    此後我也不再多問,任憑賢弟一人調度,愚兄無不從命。」陳業見他素日狂傲自大,居然降心相從,也頗喜慰,以為受了自己感動,暗忖:人誰無過,只要能改便是好的。由此對馬琨不但沒有輕惡之心,反倒加了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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