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端午,天明以前玄瑩來喚,說:「啞師叔已回,命你們勿須入見,由我護送去往前山赴約。此時起身,黎明便可到達,正是時候。本來近山四五百里內敵黨密佈,來人入境即知,此舉出其不意,必當你飛將軍自天而下呢。請同我起身吧。」三人隨同起身,到了庵外一看,東方未明,殘星在天,四外尚是黑沉沉的。玄瑩雙手分握二人左右臂,喝一聲「起」,眼前白光一閃,二人便覺身外似有一種浮力擁住,飛起空中,往後山剪刀坪正面入口飛去,一會便自到達。遙望由臥龍峽起直達到剪刀坪上,燈光燦爛,密如繁星,人影往來不絕,氣勢甚盛,便就近尋一隱僻樹林落下。互相談說了一會,東方也有了曙色,玄瑩作別自去。
二人把寶劍暗器準備停當,略整衣履,由林中閃出,從容往裡走進。當日因是山主壽辰正日,由前日起便派人遠出迎賓,日夜不斷,沿途關卡甚多,照例來人離山數十里,便有專人接待,陪伴同行。每隔五里必有一所茶棚,內設酒點,任客休憩自用,再另換人陪引。於是每經一處換上一二人不等,到了峽口將近最後一處,更有江湖上成名人物代作知賓,伴同前進。似二人這樣無人陪引,從未有過。出來的那樹林,恰是兩頭當中無人之處,又當天色黎明,輪值守候知賓的人不料此時有人會來,均在茶棚閒談,又未接到來客信號,誰也不曾留意,忽見二人走來,大為驚奇,未及出迎。明遠久跑江湖,何等精明,這樣過節豈肯放過?有心丟對方的人,早將大紅全帖取出,按照江湖規矩,身站峽口外把手一拱,說道:「在下天勝鏢局副總鏢頭何明遠,同了拜弟楊於敏來此拜山,並與蔡老山主恭祝七旬雙壽,以武會友,未敢冒昧登門,不知哪位高親貴友在此?
尚望代為通報。」
那把守峽口的共總四人,同了一班徒黨,見來人無人接引突然出現,竟不知從何而來,料知來人必是能手。自己在此知賓竟未發現,吃來人開口佔了上風,本覺有愧。內中一人恰是萬彰心腹,一聽來客是何明遠,早知去年賽龍舟這一段過節。因與胡、孟二惡交厚,暗罵:「鼠輩休狂!任你本領多高,今日也難逃毒手。」表面不顯出,滿面春風迎上前去,賠笑說道:「原來是大名鼎鼎的何總鏢頭和楊朋友,怎的今日才得駕到,在下張文,奉命總知賓,接待不周,還望恕罪。請至賓館稍息,少時再去壽堂相見。」
說罷,雙手一拱。
明遠雖未見過,知道此人外號九首飛鵬,身帶九種兵刃暗器。為人陰毒狡詐,手下又黑,內外功均有根底,向不讓人,今日無形中丟了一個小人,早就防備。見他拱手,果有一股絕大潛力當胸撞來,口中笑答:「張兄何必太謙?」也把雙手一拱,暗用內家真氣回敬過去。因想此時人未入山,不宜做得太過,點到為止,雙方扯了個平。張文自然明白,雖然對方手下留情,在場多是行家,當被看出,心中忿恨,表面依然不顯,當先引道。由此到剪刀坪左近賓館,尚有十餘里山路,二人從容步入;故作無事,一路說笑,談些不相於的話,走得甚緩。到了中途茶棚,張文便與接替的入耳語了兩句,方向二人笑別而去。
二人見主持末座的茶棚內,乃是熟人飛行神虎劉通,方要敘闊。劉通以目示意,延客起身,到了路上,方始說道:「今日主人借做壽日大開英雄會,以武會友,天下英雄,水旱兩路人物什九來到,聽說還有幾位異人奇士借地鬥法,勢甚凶險。主人大概上了人的當,結果絕無好處。本領稍差一點的人均不敢登台與人較量,有的更準備會後回去改行,免受萬家父子欺壓。有那本領高名望大的不甘示弱,各約能手準備一拼,早宴之後便要登場。山主受人之愚,想借此選婿,說自己年老無子,正日並不受禮。再說人數太多,難於酬應。你又今日才到,壽堂更不用去,將帖投到為止。席散比武,除平日有什過節、對方指名索戰外,上台與否悉聽客便。等到終場,再把有本領的未婚少年選出重行上台,與他女兒比武。其實事情早已有人暗中算計,並不如此,詳情難說。你們為賽龍舟已樹強敵,為何又將張文得罪?此人心毒手狠,暗器甚多,兄台到時還須留意才好呢。」
明遠還未及答,眼前微風颯然,人影一晃,倏地現出一個小黑人。身材瘦小,看年紀至多不過十五六歲,穿著一身黑色緊身短衣,連手也是黑的。最奇是一張灰白色的死人臉子,通沒一些血色,眉毛已落,眼皮甚厚,精瞳炯炯,看去正和鬼怪相似。來勢又極突兀,三人失驚,不由退了兩步。小黑人見面,便向二人道:「你師父在剪刀坪斜對面小峰上備有酒食,喚你兩個去呢。」二人因小黑人來得奇怪,又是那等形象,略一遲疑,把手一拱,方要回問,劉通見對方辭色甚傲,知是異人,已先開口道:「令師是哪一位?何不請至賓館一敘呢?」小黑人笑道:「這裡的東西賊氣哄哄,誰耐煩吃它?今日惡賊妖道該當遭報,少時便起爭殺,你這廝不遠避禍走開,與人當什知賓,膛這渾水何苦?」二人已經看出來人臉上戴有人皮面具,聽這口氣,必是同門先進,忙行禮道:
「師兄尊姓?」小黑人意似不耐,道聲:「快走,見你師父再說。」
二人不敢再問,方要同行,劉通覺著不是意思,搶在前面,剛喊:「朋友且慢!」
小黑人突把怪眼一翻道:「你想攔麼?」跟手一揮,劉通猛覺一股極大的力量撞上身來,知道不妙,忙即縱退。小黑人笑道:「你這廝尚非惡人,我不傷你,不要驚慌。此非善地,不可久留,聽我良言,回家去吧。」劉通原是能手,覺得那猛內家罡氣,人被撞退老遠,竟未受傷。知道厲害,哪裡還敢開口?向二人拱手道聲「再見」,便自退去。小黑人隨領二人躥上崖坡,翻向崖那邊去。
二人見崖後地勢險峻,無路可通,小黑人當先引路,縱躍於危峰怪石之間,其行如飛。遇到懸崖峭壁,竟不用雙手攀援,踏壁直上,便猿猱也無此矯捷。如非二人日前服有靈丹,力健身輕,小黑人又隨時停步相待,直追不上。連翻過四五處峰崖,方到達所說小峰之上。那峰孤懸坪側,相去里許,高僅十丈,由亂山中凌空直起,上豐下銳,微向前傾,形似一根歪倒的石筍。峰頂平垣,上生兩株老松,盤根錯節,鐵干蒼鱗,勢如虯龍,交相飛舞。二松相去不足兩丈,朝陽斜照,清蔭在地,山風吹處,篩動起千萬片銀鱗,碧雲片片,似欲流走。當中白石地上坐著一個衣履整潔的黃衫自發老人,正是新拜師父雪叟。面前放著七八個小宦籃,中盛各種精美菜餚,另外幾副杯筷、一大葫蘆酒、一些饅頭等類的食物,正在臨風獨酌,被四外的樹色泉聲、嵐光雲影一陪襯,便畫圖中人物也無此美妙高雅,迥出塵外,忙即上前躬身下拜。
雪叟含笑命坐,手指小黑人道:「此我好友秦嶺三老之一婁公明的高足黑摩勒,方今後起劍俠中有名人物,但他刁鑽古怪,大有乃師之風,向不喜人虛禮客套,我平居也頗簡略,不須拘束,你們自在飲食吧。」二人已向黑摩勒重行施禮,見他撤去面具,本來面目也極醜怪。明遠早就聞說此人精通劍術,本領高強,飛行絕跡,神出鬼沒,十多年前已然威震江南,名滿天下。只是行蹤飄倏,不可捉摸,行事尤為隱秘,一向獨往獨來,無人得見,不想在此巧遇,又有師門淵源,好生欣喜,方想就便結交。黑摩勒連酒帶肉,手不停揮,大吃了一頓,忽然站起說道:「師叔、師弟多飲幾杯,我去了。」身形一晃,無影無蹤。
雪叟笑道:「此人天生異秉,委實不凡,只惜性情大剛了點。我本意令你二人早來,先往賓館等候比鬥,無意中見此峰正對戰場,風景甚好,黑摩勒湊趣,給我買了許多酒食,說是犯不上吃賊黨酒宴,特地將你二人引來。斜對面便是剪刀坪,少時他們吃完壽筵就要動手。我師徒三人暫作旁觀。今日來人各方都有,等他們打過一陣,再由峰側小路繞去與他動手。你那朋友梁成棟,黑摩勒已往招呼,令其隱在一旁,不見你二人不可上前,當可無礙。等到事完,再隨我回山修煉便了。」
二人聞言,同答:「弟子遵命。」往下面一看,原來那剪刀坪乃是盆地當中凸起的一片石坪,其形如剪,兩頭分歧,地廣數百畝,當中大片田莊。兩擂台便建在剪刀尖上,每面一座,以便來賓鬥法比武之用。坪地形勢雖似剪刀,兩邊地面均甚寬大,但盡頭處下臨絕壑,其深莫測,比武時如被敵人打落,連死屍也找不上來。擂台乃黃土堆積而成,方廣二十丈,東台專為比武,並有許多比試軟硬功夫的設備,如蓮花座、梅花樁、草上飛。踏雪無痕之類,均設在兩條長有二十丈的黃土堤上,由入口起直達台前,西台卻是空的。雪叟道:「今日來人多是在江湖上有點名聲的,比武原無足奇。內有一妖道,所養妖物名為龍蝮,口噴毒火,背有長鞭,中人必死,最是厲害。木尊者已有制它之法,本想早為除去,恰巧你大師伯守山紅鷲,被一好友蕭仙鄭道長帶來此地,正好由此鳥到時,將這妖獸殺死。木道友現身應敵時,我也前往相助,昨日已然議定,靜候時機便了。」
二人陪著師父將酒吃完,同坐松下觀看下面動靜。只見主人所居房室建在當中田莊的前面,土地平曠,屋宇崇宏,山環水繞,形勝天然,看去甚是雄麗。兩邊賓館均有平台涼棚,建築陳設,無不華美考究。由正宅起直到兩邊擂台以及去往臥龍峽口一帶,到處懸燈結綵,笙篁迭奏。主客人等往來如織,茶灶酒爐不下數十百處,沸煙縷縷,隨風搖曳,裊裊不斷。這時又當早宴初開,上千桌酒席同時陳列,酒青並進,天熱人眾,多在揮扇,遙望過去,好是萬干蝴蝶一齊閃動。平台高樓廣場大院之間,讓座猜拳之聲潮成大片繁喧,喜氣洋洋,純然一派繁華喜慶景象。不知底的人絕想不到危機隱伏已將發作,少時便起大量兇殺,轉眼繁華也成灰燼了。
約有個把時辰過去,下面席散,所有人等各自分坐待茶。主人方由正門走出,是個身材高大的老頭,朝兩邊賓館中轉了一轉,似向來賓稱謝,也未聽清說些什麼。等主人謝客之後,正面忽用木板搭起一座大台,主人隨同一夥人上去落座,把手一揮,台下面樂隊便擂起鼓來。三通鼓罷,細樂吹奏,兩邊賓館中便有人紛紛走下,去至中台,朝上行禮答話。互相說了幾句,便有兩人相對把手一拱,各順著斜對東台那兩道沙堤往前跑去。兩台相隔只二三十丈,晃眼到達,雙雙縱上台去,擺開招式,略微交代幾句,便動起手來。
台前地勢寬大,除開兩道沙堤和各種比武的設備外,兩旁空地甚多。這一開始比武,除主台上四五十人未動外,來賓多半離開賓館平台紛紛趕去,一會台前人便聚了不少,何、楊二人存身小峰,相隔里許,方覺面目看不甚真,說話更難聽到,雪叟笑道:「你二人看不真切麼?這個容易。」隨說由懷中取出一枚銅環,望空一擲,立有兩三尺方圓的一圈青光懸起。再向前面把手一招,本來居高臨下,全景在目,再由光圈中看去,益發清晰如對,不特台上人的動作一覽無遺,說話也入耳清晰。
明遠久跑江湖,相識人多,這才看出台上兩人一個是北五省的鏢頭花槍小李廣草上飛周奎,另一人不認得。雙方辭色好似含有深仇,各以全力拚鬥,可是打了一會,敵人忽然跳出圈外,甘拜下風。周奎站在台口說道:「方纔這位朋友,昔年與我曾有一點過節,今日特地向他領教。自知才疏學淺,並非人前逞能,丑己獻過,尚有要事在身,難於久留。請諸位照老山主的意思,隨意登台,以武會友,在下恕不奉陪了。」說罷,跳下台去。跟著又有人上台,都是南北有名的鏢頭武師,照例交代動手,也是上來互較以前過節,開頭打得很凶,不多一會,內中一人受點小傷,拜退下台。對方也不為已甚,略微交代幾句下台,讓別人上去。
明遠先未在意,見這樣接連七八回過去,上台比武的人,口氣神情雖不一樣,結局卻是大同小異,點到為止。上來打得非常熱鬧,並無一人受什重傷,而得勝的方面多是鏢局主腦人物或者是名望較大的一面,也無一人就台上繼續再與別人動手。方始明白,這夥人必是知道萬賊父子陰謀毒計,不出手覺著丟人,上台又恐受人暗算,身敗名裂。
於是藉著主人「平日有什過節也可就地了斷,只對方不死便化敵為友,並將當日本領最高的人奉為盟主,聯合一體,以全江湖義氣」這幾句暗含深意的假話,預先約好對手,假作有仇,上台拚鬥,以全自己名望,等待終場,相機應付,所以打成一樣結果,正對於敏說,「這班人心思差不多,再打下去,必被對方看破。」雪叟笑道:「他們心思白用,萬賊父子早有毒計,每條山口均有埋伏,我們如不到來,除非甘心降伏與他合流,或是回家改行永不出世,一個休想溜走。你看小賊同你們的對頭,不都往東台趕去了麼?」
二人側顧正面台上縱落四人,明遠認得一是山西虎白成,一是霸王胡三旺,一是分水神蚊盂海泉。還有一人生得蜂腰猿臂,粉面朱唇,穿著一身極華美的武生裝束,背插雙鉤,束腰帶上斜插著一排十二枝亮銀鏢,鋒尖外露,映著日頭閃閃生光,貌相俊美,十分威武,只是目光閃爍不定,面帶陰騖險狠之容。這四人中倒有三個是自己的仇家,那少年便是小賊粉霸王、金鏢無敵萬全。再看主台上又多出了兩道一僧和三個裝束詭異的怪人,去年端午所遇一僧一道便在其內,料知惡鬥將起。下面四人已快走到台口,同時,台上比武的也多出了好幾對。
原來這些先上台的人物,果如明遠先前所料,均想搶在頭裡與於先約好的自己人比上一場,一面將平生武藝當眾施展,以顯自己成名非有僥倖,就便敷衍這一場,免被萬氏父子的同黨出頭叫陣,敗固身名俱裂,勝亦難免後患。對方陰謀毒計,原由鐵掌金丸鮑義與梁成棟二人,受了黑摩勒指教洩漏出去,江湖上人多廣交遊,聲氣相通,轉眼傳播,得知底細以後,全著了慌。因為主人上台發話時曾說:「今日藉著老夫生日三杯薄酒,邀請天下英雄、各位異人前輩以武會友,大家都在江湖走動,彼此誤會往往難免,萬一平日有什過節,如能看在老夫薄面就此和解,再好沒有,否則便請上台一決勝負,由老夫作證,不論誰勝誰敗,他日再見便須化敵為友,不許再計前仇。」並有「到會人多,各位禪師道長另約有人借地鬥法,每人只此一場」的話,各在暗中約人,多半假裝有仇上台比鬥,實則勝負早已預定。哪知大家一樣心思,辭色神情都差不多,後上台的人惟恐回數太多被人看破,有兩個性急的,不等上面這一起鬥完,縱上台去,幾句話便打了起來,這一開端,多數學樣,紛紛縱上台去,有的更一言不發就動了手,仗著擂台地方寬大,各尋對手,並無妨礙,晃眼縱上七八對,後面跟蹤而上者尚還有人,打得熱鬧非常。
二人正看之間,忽聽雪叟道:「小賊上台,你二人可下去了。」二人領命下峰,繞道峰後,方想此去途中,敵黨必先驚覺,哪知坪上那麼多的人均如未見。二人身輕行速,里許途程,轉瞬趕到,混進人叢之中。發現鮑、梁二人俱在台口不遠一株樹蔭之下,方要過去相見,梁成棟似防敵人驚覺,搖手示意,不令走過,只得罷了。這時對頭四人一縱上台,面齊向裡,白成首先高聲喝道:「諸位暫且停手!主人還有話說。」有幾個機智一點的,見四人走來,知道不妙,各自分出勝敗,已先縱下台去,下餘數對聞言也各縱出圈外,拱手齊問:「有何見教?」內有兩對心粗氣浮,並未看出來意,又想分了勝負再走。無奈這類雖是假打,因在場的人都是江湖明眼,既要以假作真,把平生本領施展出來,雙方各施全力,一毫含混不得,更須防到萬一誤傷好友,想賣破綻最難,非要湊巧不可,打得正急,沒有停手。
萬全素來凶狠,當日仗恃妖道為其奧援,自信勝算全操,在場人的死活全在自己手上,益發目中無人,見這四人還在假打不已,首先不耐,縱上前去,厲聲喝道:「今日主人以武會友,為全江湖義氣,費了不少心力財力,並非想看江湖把式,建此擂台供人兒戲。到會英雄奇士甚多,不願上台,無人勉強,只鬧這些假過場做什?還不停手下台,莫非還要等人請麼?」先前諸人尚立台上,聽出口氣不對,因事前有高人指教,知道危機頃刻,不忍不行。又見上台四人中,白成有名的心狠手黑,況又加上小賊邪法毒鏢,不是人力所敵。好在白成尚未出語譏嘲,未等說完,俱各忍氣負愧,各把手朝白成一拱道:「諸位有事,我等台下恭聽,恕不奉陪了。」
台上四人,一名猛金剛趙勇,一名鐵沙手雙刀王沖,一名小仙人猿方人傑,一名雙頭太保鐵鑭吳墮,也都是有點名望的綠林中人,這等無禮搶白,眾目之下如何受得住?
又見小賊疾聲厲色,神態神橫,氣勢洶洶,大已難堪,不由氣往上撞,紛紛停手責問道:
「我們自知藝業不精,借此勝會,欲在天下英雄、各位老前輩面前獻醜,請其指教,並無不合之處。你一非地主,二無仇怨,無端阻止,出口傷人,莫非這也是主人下帖將我們請來的用意麼?」
萬全兩道濃眉往上一豎,目閃凶光,獰笑罵道:「你們這些鼠輩!小爺不值與你多說。你說我非主人,也和主人差不許多。我這地方,為請天下英雄比武而設,此事便我作主,不是借你們跑馬賣解打著玩的。如嫌小爺話不中聽,不妨一起過來與小爺見過高下,教你們也見點世面。」話未說完,四人便是泥人也有土性,如何能耐?趙、吳二人,首先同聲怒喝:「小狗休得驕狂!似你這等無知妄人,不值多言,如何動手,你且說來。」萬全喝罵道:「我只憑手中雙鉤十二銀鏢,將你四人打發到在死城去,省得佔我地方。誰不服氣,只管上來,愈多愈好,小爺絕不要人相助,你們來罷!」
原來萬全方才買通使女下人,得知昨晚蔡金鳳曾向父母明言力爭,說此身絕不嫁人,也不上台與人比武,又把自己貪花好色種種淫惡行為,連同這次賊父陰謀毒計全說出來。
蔡老夫妻因受老賊愚弄,又是多年老友,交情甚深,人又剛愎自信,對於陰謀一層,雖然認定絕無此事,但對小賊淫惡之行早有耳聞。今日聽得更多,心意搖動,乃女素極嬌慣,決不肯強其所難。知道善取絕望,只有橫行,自恃妖人護符,又當色迷心竅、愧忿交加之時,一意孤行,哪有顧忌,本想立威逞能,對方這一翻臉正合心意。
四人哪知死在眼前,只管怒火上衝,總是成名之人,誰也不願意以多為勝,趙勇性急手快,已先動手。只得分退一旁,一個個咬牙切齒,準備少時再上。萬全為人陰毒,立意要制四人於死,顯他威風,見只一人動手,大罵:「小爺不怕人多,只嫌多延時刻費事。你們再不上前,小爺便先下手了。」話未說完,左手鋼鉤朝趙勇鐵棍一擋,也不還攻,雙足一點,往王沖身前縱去,當胸就刺。王沖萬不料小賊這等打法,驟出不意,如非手疾眼快,幾為所傷。剛用雙刀往外一磕,未及還手,小賊一縱身,又朝吳-反手一鉤點到。吳整力猛鑭沉,往外一擋,小賊又往左側方人傑縱去。
總算方人傑久經大敵,身法輕靈,早看出敵人驕狂逞能,心想不動手不行,再說滿腹惡氣也實難消,暗罵:「小狗休狂!任你本領多高,雙拳難敵四手,何況我們四人也非弱者,只將你毒鏢閉住,不讓你勻出手來,誰還怕你!反正是福不是禍,適才所聞只是傳言,說得那般厲害,並未眼見,焉知真假?就此下台,以後何顏見人?」心念一動,並不等小賊趕到,首先飛身迎上前去,將手中仙桃杖朝敵人雙鉤一打。雙方起勢俱猛,身法又都輕靈,蹌琅一聲,火星四濺,各自縱落一旁。趙、王、吳三人吃小賊這麼一來,全都激怒,也各舉兵刃趕撲過來,正要動手,方人傑大喝:「小狗與諸位兄台且慢!聽我一言,動手不晚。」說罷人已縱出圈外,面向台口,趙、王、吳三人也均停手。
萬全原意只要四人齊上,顯他新近學成的本領暗器,冷笑道:「有話快說,不要耽誤工夫!」方人傑雖然久在江湖,足智多謀,最善取巧,遇到這樣凶人,也是毫無辦法。
不過想當著眾人交代幾句,保全一點顏面,敗固認命,勝了也有話說,是由對方逼迫,欺人太甚,並非仗恃人多。知他凶橫,不可理喻,說話一多,保不突然發難,手朝台下一拱,說道:「我們乃主人用全帖請來,適才諸位看見,並非我等願意如此。這樣蠻橫無理的小畜生,誰也不值當他人待,說不得只好照他所說以四打一,使諸位見笑了。」
萬全聽他罵人,不等話完,怒喝一聲:「鼠輩納命!」一晃手中鉤,便即動手。趙、王、吳三人本就恨極,準備合力夾攻,見狀如何能容,同喝:「無恥小畜生,休得暗算。照打!看刀!」人隨聲起,各擺兵刃衝殺過去。
小賊本領也實不弱,左手鋼鉤原是虛招,目光早就注定四面,一見三人各舉兵刃,分上中下三路殺來,一個「怪蟒翻身」,右手鉤「撤花蓋頂」,往上一撩,噹的一聲,吳墮當頭一鑭先被擋開,借勁使勁,將鉤一帶,吳-手中鑭便被蕩將出去,左手鉤也自撤回,「撥浪分波」,往上一挑,——兩響,王沖雙刀也被架過,蕩向兩旁,手臂俱被震酸,面前門戶大開。同時小賊往起一縱,避開下三路趙勇的鐵棍,就勢分心便刺,身手鉤法端的輕快非常,如換常人,這一鉤,不死也必帶傷,總算王沖雙刀也非弱者,見刀被擋開,敵人力大鉤重,還手不及,知道不妙,身子往後一仰,快要倒地,忽然「鯉魚打挺」,翻身斜縱出去。
另一面方人傑見小賊猛然下手,一面縱身閃避,話也說完,知道小賊今日行為已犯眾怒,任憑如何下手,觀眾只有快意,決少同情。又見小賊這好武功,越有戒心,仗著練就一身輕功,身法靈巧,冷不防縱身趕過,意欲先下手為強,手持仙桃杖,照準小賊後心便點。小賊忽聞腦後風生,知有敵人暗算,又看出方人傑本領最高,忿他口出惡言,立意拿他開刀,聞聲更不回顧,也不再追殺王沖,一個「風貼落花」的解數,身形微扭,單足著地,往左一偏,讓過仙桃杖,猛一翻身,左手鉤照頭就刺,右手鉤正要攔腰掃去,趙、吳二人一鑭一棍二次打來,只得就勢一翻手腕,連鉤帶擋架了過去。方人傑身輕如燕,落地無聲,以為必要點中,不料仍被敵人驚覺,一杖落空,敵人身子轉風車也似反旋過來,情知不妙,總算本領不差,身法靈巧,剛把頭上鉤用杖柄架開,旁邊便有人來接應,未遭毒手。
五人手法都快,這原是轉眼問事,王衝回身助戰,小賊哈哈一笑,縱身而起,將兩柄雪亮鋼鉤舞起兩道寒光,在四面夾攻之下,上砍下隔,左挑右刺。只見刀光鉤影,鑭棍翻飛,互相擊撞,響起一片——之聲,隨著五團人影,在台上滾來滾去。台下觀眾雖恨小賊凶橫可惡,見他竟有如此本領,對方四個有名人物非但奈何他不得,反倒時遇危機,幾為所傷,不由脫口叫起「好」來,台下諸賊再一喝采助威,越發潮成一片喧嘩。
小賊身有妖人邪法護身,尋常兵器便被打中也無傷害,本身武功又強,聽眾喝采,越發賣弄精神,一邊動手,暗中早將邪法準備停當。小賊腰問所帶十二枝鋼鏢,均用毒藥餵過,練就連珠手法,可以雙手同時向外發放,本就厲害,見血六個時辰以內準死。
自從拜了妖師,妄想借此一會,將到場的人一齊鎮住,人財兩得,名揚天下。惟恐倚仗邪法人心不服,全仗真實本領又恐強中更有強中手,一個不巧求榮反辱。為此與妖師商計,設下詭謀,表面仍作為以真實本領取勝,實則胸藏護身妖符,那鏢也暗有邪法連用,對敵時只消暗施邪法,不論用手一摸或用鋼鉤朝鏢一點,再往外一甩,全都能夠打出傷人。
對敵四人自然不知底細,因覺四打一不能取勝,說將出去是個笑話。又急又愧之下,還在妄想各施全力夾攻,就至不濟,也將小賊打成殘廢才能解恨。內中方人傑最是機警,見小賊本領雖高,以一敵四,並不一定能佔上風,最奇怪是膽大得出奇,多厲害的險招都敢使用。中間曾被趙勇打中背上,那麼沉重的鐵棍,休說是人,便是塊鐵也應打扁,小賊竟若無其事。先還當他練有極好的硬功,跟著兩個照面過去,又被自己一杖點中腰間,因恐小賊練有內功,刀棍難傷,特意猛下殺手,所點乃是制命之處。哪知快要點在小賊身上時,好似暗中藏有一層絕大的阻力猛撞過來,震得手臂生疼。小賊神情好似一點不曾覺察,依舊手舞雙鉤,上下翻飛。自己久經大敵,內外功多好的人也均見過,似此情形從來未見。心中驚疑,忽然想起今早一班成名朋友互相傳說密告之言,說小賊有妖人邪法暗助,不是人力所能取勝。再想起小賊適才那等凶橫傷眾,大背江湖規矩,不近人情,如非有恃無恐,怎敢如此膽大妄為?照此情勢,分明先選幾個有名望的人藉故發難,殺以立威。想到這裡,心中一驚,方想縱出圈去,當眾叫破,不料殺星照命,勢已無及,小賊早舞動一片鉤花,倏地一縱三丈多高,腰間毒鏢首朝方人傑打到。小賊身法巧妙,雙鉤並未離手,台上下那多明眼,竟無一人看出那鏢怎麼打出,只見一點寒星過處,方人傑怒吼一聲,腦漿迸裂,死於非命。
下余三人同仇敵愾,見狀悲忿,不等小賊落地,紛紛上前拚命。哪知小賊陰險毒辣,惟防被人看出破綻,本心不想全用毒鏢取勝,最厲害的一個已死,越發放心,一見趙勇舉棍朝腿彎上掃來,先放一鏢,正中趙勇右臂,鐵棍立時墜地,跟著人隨鏢下,猛力一腳,當胸踹去。趙勇覺著右膀一麻,鐵棍脫手,剛怒喝得一聲「小狗」,胸前又著一下重的,當時翻身栽倒。小賊也真狠毒,見趙勇跌處鄰近台後懸崖,不等著地,右手鉤朝吳-鐵鑭一擋,左手鉤搭向趙勇左肩,就勢將人鉤住,身子向左一個大旋轉,用足全力往外一甩,喝聲「去罷」,趙勇立即隨鉤甩出兩丈多遠,墜入台後絕壑之中,屍骨無存。
王沖正持雙刀砍到,因小賊旋身急轉,用力又猛,驟出不意,幾乎被死人撞了一下。
心中驚慌,手法便亂,略一遲疑,小賊乘機趕到身前,左手鉤一晃。王沖見四人死了兩個,銳氣大挫,心中發慌,未免手忙腳亂,雙刀一架,妄想將敵人鋼鉤鎖住。不料乃是虛招,還未接觸,敵人鉤忽撤回,一下架空,方覺不妙,左手刀回護前胸,右手一個刀花,分心就刺。哪知敵人比他更快,橫鉤往外一帶,雙刀全被鎖住。王沖百忙中還想用力回奪,小賊順水推舟,左手鋼鉤已朝肚腹間噗哧一聲直透進去。
吳-為人性情剛暴,雖吃小賊猛力一擋,倒退兩步,不但不怕,反欲死命相拼,惡狠狠由側猛撲過來,舉鑭就打。小賊知他無用,又恃邪法防身,並未回身迎御,左手拔鉤,身子往右一閃。這時王沖屍身被鉤紮住,本是往後仰跌之勢,被小賊撤鉤猛力一帶,腹中腸肝肚肺盡被鉤帶出來,屍身又晃了兩晃。未及倒下,瘡口鮮血已隨鉤狂噴而出,鮮血先濺了吳-一臉,鑭也打空,心方一驚,小賊更是陰壞,就勢回鉤一甩,鉤頭上死人的臟腑正搭向吳-頭上,剛開膛的心臟熱血比沸水還燙得多,吳-怎能禁受?「噯喲」
一聲剛剛出口,小賊右手鉤已扎向右膀,鐵鑭立即墜地,同時左手鉤照準咽喉便刺,一下透穿。緊跟著當胸一腳,可憐吳整連人影也未看清,便被踹落台後絕壑,扎舞著手腳直墜下去。
小賊晃眼之間連殺四個有名大盜,心中得意萬分,深知所行犯惡,故意走向台口,拱手說道:「並非萬某不講情理,只為他們四人平日自恃會點手腳,欺我朋友。因他來者是客,本心不想計較,不料他們不知進退,以致失手全數殺死。不過今日之會實由我父子出頭主持,藉著主人壽誕之期以武會友,就便解消各人的仇怨過節。如肯聽勸言和,少時便與萬某一同獻血為盟。如若彼此不服,或是仇深恨重,定要見個高下,也各隨自便。除這擂台外,並在台下設有兩道十丈長的沙堤,上插各色花樁。如欲先比軟硬功夫,便請由前面入口起步上去,各顯身手,以憑公斷。山主原意今日人多,不問是誰,每人只比一次,在下雖只半個主人,惟想多向諸公領教,人數多寡卻是不拘。因今日有幾位至好受人無故欺凌,去年約好對頭來此一決勝負;還有兩位神僧真人,約有一個狗叫花在西台鬥法,人雖未到,想必不致失約。在下身為主人之一,不便佔先,只等諸位試完,再行上台候教便了。」
台下眾人見小賊如此殘忍狂做,除賊黨外,大部激於義憤,交頭接耳,紛紛議論。
內有兩個不知底細的能手心中有氣,正要向前答話,先與小賊見個高下,山西虎白成忽然搶向台口把手一拱,喝道:「諸位且慢!聽我一言。在下白成,昔年與開封天勝鏢局總鏢頭梁成棟有點小過節,想借主人盛會作一了斷,另外我兩個拜弟胡三旺、盂海泉,因賽龍舟,也被天勝鏢局副鏢頭何明遠逞能出頭,心中不服,約定在此相見。今朝察看客簿,得知梁朋友居然光降,何朋友今朝方自趕到,不知何故忽然不見。我想他和梁朋友在黃河兩岸久負盛名,想必不致失信,少時定來赴約,這且不提。自來開場沒有好戲,我與胡、孟二弟金蘭至好,勝似一人,因我癡長幾歲,照例有事由我出頭,不問梁朋友約來多少高親貴友,均由在下一人領教。好在沙堤長有十丈,未了還有那大一個土台,我由入口起始奉陪,就著各種花樁飛索,一路領教過去,不間對方上來多人,我只打到台上,分了勝負便即退下,再讓別位登場。雖與主人所說稍有不同,時候卻不至耽延多久,還望主人與各路英雄原諒才好。」
萬全接口道:「老山主先前那等說法,原因在場人多,恐似先前台上那幾位乏貨,只會幾下毛手腳,想要人前賣弄,又恐遇見能手,傷了平日虛名,特地約了黨羽上台假打,平白耽延時候,教人噁心。如有奇才異能之士,便以一當千又有何妨?我們還多開眼呢。」這一番話,說得先上台的那班人大多愧忿難當。內中北五省的鏢頭花槍小李廣、草上飛周奎首先忍耐不住,因是成名多年,又與老賊萬彰相識,只管氣極,仍想保持他名武師的氣度,由人叢中輕輕一縱,便到台前兩堤中間空地上站定,拱手向上說道:
「本來雙方比鬥,強存弱亡。近日人心大變,只有本領,便可橫行,無須講什情理。不過江湖義氣仍然有人著重,仗義拔刀也是人情,萬小山主說得有理,本領也真高強,在下周奎不才,也曾學會幾乎毛拳,意欲先行領教。彼此素無仇怨,也不必動什刀槍,就照文比方法,往沙堤花樁上領教一回,不知哪位容我獻醜?」
萬全雖知對方乃北五省有名人物,與賊父相識,並未見過。一聽這等說法與群情忿激之狀,也知道說話傷眾,少時必要相機為敵。雖然不怕,一則人數太多,想等真正高明人物上場再行出手,一舉便將餘人震住,免得多費心力。又覺對方總是父親朋友,素無仇怨,如下毒手,必要遭人議論。更不知薑是老的辣,周奎先還不想與人結仇大深,一面想挫小賊凶焰,一面仍想保持雙方情面,不與交手。只當眾給他一個沒趣,上來便是穩妥主義,既不點名約鬥,以示無仇,出時也未顯出真實本領。先前又是第一個上台,幾個照面便得勝退下,小賊未見,不知對方深淺,見他身法尋常,除稍微顧慮外,毫未放在眼內,聞言未及答話。
旁立分水神蛟孟海泉,因以前手下盜黨山東行劫曾吃對方的虧,早想報仇,未得其便。此時在旁看出便宜,以為此人成名最早,今日見面不過如此,仗恃練就輕功,既想報仇,又當眾顯耀,搶前說道:「周鏢頭,三年前小徒王彪承蒙相讓,送他一箭。難得在此相遇,我願奉陪,先去堤上領教閣下軟硬功夫,未了再到台上一分高下如何?」說罷,縱下台去,拱手道一聲「請」,便往盡頭沙堤跑去。周奎料定小賊狂做必要出手,隨知仇家先上,胡、孟二惡上台時原早看見,見他滿臉殺氣,未等答話便往前跑,知非自己敵手,心中好笑,準備一出手先給他一個下馬威,立說:「盂莊主見教,再好沒有。」說罷,回身跟去。小賊是不想和周奎動手,白成卻深知對方武功,不可輕敵,無如孟海泉急於報仇,已然先走,無法阻止。心想這類文比不致受傷,等到敗退,自己再上不晚,也就罷了。
沙堤長只十丈,那起點處乃是二十來塊薄木片紮成的一朵蓮花,大約二尺方圓,用一竹竿托住,輕飄飄的插在堤上。比武的人,照例縱身花上,互相交代兩句,再順沙堤,就各種花樁刀陣飛索比賽武功。孟海泉原是行家,跑到堤端將近,回顧身後,周奎回身追來,相隔還有三四丈,除看去腳底頗輕,神態從容,別無足奇,心方拿穩,待要前趕,忽聽喝道:「朋友怎的性急!恕在下僭先了。」同時,疾風颯然,一條人影忽由身旁飛過,再看前面,周奎已一躍兩三丈高遠,飛向蓮花樁上立定,宛如飛鳥翔集。休說木樁,連蓮花瓣也未見搖動,身法更是輕妙,美觀已極。看得旁觀諸人密雷也似同聲喝起采來,先聲奪人,不由大驚。
孟海泉此時如若知難而退,本可無事,還顯光棍。也是殺人太多,惡貫滿盈,就此退下未免難堪,又以為上來雖然相形見絀,自己尚有拿手本領,就不能勝,也可稍挽顏面,怎麼也比不戰而退強些。表面若無其事,仍往花樁上縱去,到了上面,拱手說道:
「周朋友輕功真好,孟某甘拜下風。堤上設備頗多,孟某不知進退,尚欲分別領教,以開眼界。」
周奎早看出花前乃是一片刀陣,每邊共用百零八口三尖兩刃極鋒利的鋼刀,擺成八卦陣式,疏密相間,插在堤上。刀桿乃栗木所製,細才如指,又脆又硬,插土不深,離地五尺來高,極容易折倒。照例比武的人由花樁飛縱刀上,按著所排陣式對敵或打一套拳,將陣走完,不但不能踏空下墜,稍有折斷便算是輸。但是這等比法最難,必須內外家功夫均臻絕頂方敢上去,會的人大少。萬賊父子好大喜功,因知蔡威夫妻有此專長,別的江湖中人卻少聽說,自己恰巧約到一位能手,連那自成均擅這類武功,有心炫弄,並還特地陳設在頭一關上。但因這類絕技絕少會家,雙方比武各有專長,又在正中另設下一列刀堤,只是緊插土中,刀尖向上,高至尺餘,比武人如不願在刀陣上施展身手,由刀堤上走亦可通行,直達前途梅花樁上,願否悉隨客便。可是這類刀堤走起來也非容易,共有兩種走法,一是施展草上飛的功夫飛馳刀上,鞋底不許稍微扎破,一是走過以後刀鋒盡折,刀不許歪,或者連尖踏入土內不令現形,第二種走法更難。
周奎見仇人出場,立動殺機,改了初念,立意為本行商旅除此大害。一聽說「請」,口答:「周某無不奉陪。」身隨人起,首往正中刀尖上縱去。孟海泉初意踏刃入沙練有專長,花樁上發暗器更是拿手,本定是往刀堤上縱,因剛才起步太快,受了挫折,這一等待,做夢也未想到對方會往刀陣縱去,先已開口說「請」,不能不算,先見敵人雖然單足縱向刀上,身子連晃兩晃才得穩住,不由又生輕視,心疑敵人不精此道,只想由上走過,暗忖:「對方不會,便裝糊塗,各由刀陣上走向前面花樁一拼,以暗器制其死命;對方如會,便加小心,敷衍一陣,等到前面再說。」迫於形勢,也未細想,隨同往上便縱。剛到上面,周奎仍用金雞獨立身法,站在刀上拱手笑道:「今日人多,我兩人勝負須要早決。明人不用細表,朋友在黃河上下游傷人甚多,我早擬登門拜訪,彼此心意正好相同。今日反正須分死活存亡,無須做什假過場,耽延寶貴時光,使各路英雄見笑。
先前我曾當眾言明,只是藝業不精,領教高明,雖見朋友在此,並未想在當地一分勝敗,既蒙指名見教,想必不至中途而退。我意就在這兩堤二百一十六把刀尖之上作個了斷如何?」
孟海泉本來凝神提氣穩住身形,站在刀上,方覺人言刀陣單擺浮擱,一碰就倒,多好輕功難在上面打完一套,有點過甚。再見敵人不能在上久立,幾句話的工夫已換了兩處地方,未了並尋一刀插較密之處,雙足踏刀而立,好似功夫不如自己。因忿出語譏嘲,扣得甚緊,不由氣往上撞,脫口喝得一個「好」字,猛想起照敵人初上花樁,身手怎會如此,莫非有詐?話出如風,已自無及,便將暗器取出,喝道:「鼠輩休狂!今日有你無我。不論拳腳暗器,勝者為高,你敢應麼?」周奎哈哈笑道:「朋友何須著急?你那幾粒鐵蓮子,久已聞名,任你發完,我再過去如何?」
孟海泉聞言,正中心意,隨口答道:「八卦刀陣不比平地,你站好了。」隨說,三粒鐵蓮於早分上中下三路照準周奎打去,滿擬一擊必中,哪知周奎身子並未移動,雙手上下一晃,兩粒鐵丸立被抓去,同時,左腳獨立刀上,右腿微抬,下面一粒便被一腳回敬過來。孟海泉驟出意外,幾被打中肩上。當時嚇了一跳,愧忿交加,又急又怒,猛把下余四粒連珠打出。那鐵蓮大如鴿蛋,孟海泉仗以成名,自恃百發百中,向例只帶七粒,這次更是加倍用心,哪知仍是無用。只聽當當兩聲,頭兩粒被對方用先收去的鐵丸反打回來,四丸相撞,火星四濺中,全數撞落,飛墜一旁,下余兩九又被雙手接去,心方著慌,無計可施。對面周奎見他停手,正要喝問,忽聽台上白成大喝:「二位且慢!」似要趕來,知二惡交厚,看出危機,必來相助。反正仇怨己深,便把心一橫,打定除一個是一個的主意,縱令敵黨有妖人暗助,好歹將本撈夠再說。英名已立,少時雖敗猶榮,急不如快,以免延誤,心念一動,立往對堤刀陣上縱去。
孟海泉聞聲側顧,見白成出頭發話,心方一寬,眼前一晃,一條人影已帶著疾風撲到面前。知道敵人不聽招呼,存心想致已命,兩堤相隔數丈,起落均是虛插沙土之中的長刀尖,竟然凌空飛渡,輕逾燕雀,本領可想而知,雖料絕非其敵,心中驚慌,仍想白成近得高人傳授,練就七步劈空掌,八卦刀陣又所擅長,沙堤長只十丈,轉眼便可趕來相助。只應付得兩下,在人來以前不被打倒,便不致身敗名裂,就打不過敵人,憑自己的本領,專一防禦,總能支持,方喝「且慢」,周奎冷笑道:「鼠輩無恥,暗器打不著人,又想賴麼?」說完,伸手一掌。
孟海泉本意延挨待救,一則敵人話太難堪,又見白成已然下台趕來,心膽一壯。見對方獨立刀尖之上,近在身前,妄想出其不意,就說話分神之際,冷不防猛下煞手將人打倒。這類刀陣有一定的步法,所插鋼刀有疏有密,各有遠近。單是在上打拳,武功稍欠精純,還可無害。一有對手,前後左右,上下輕重,皆須顧到,絲毫錯誤不得,一招過去,不問勝敗,進退落腳之處,事先須有成算,更須提氣輕身穩住身形,而能在上面動手的人,必是強敵,稍差分毫,不死必帶重傷,踏空墜落,丟人認輸,尚是不幸之幸。
孟海泉心懷詭計,見右側刀插最密,早將下落之處相好,準備一擊不中往右縱去。
不料對方早就提防,恰是一同發動,手剛打出,吃對方左手一擋,其硬如鋼,手臂酸痛欲折。知道不妙,趕忙往側縱去,身才離刀,猛又覺對方右掌一揚一按,立有一股絕大的勁力當胸壓到,當時臟腑皆震,逆血上湧,口內一甜,兩太陽金星亂迸,眼前一黑,再也支持不住,凌空往後面刀叢中仰跌下去。只聽一片卡嚓噗哧之聲,長刀折斷了好幾根,內有兩刀,竟由背底穿透前胸,鮮血亂冒,狂叫一聲,屍橫就地。同時,白成也和一人在堤中段梅花樁上動起手來。
原來梁、鮑、何、楊四人都是天性義俠,早看不慣賊黨無理橫行,梁、鮑二人又與周奎至交,知他不甘受辱,實逼處此,並非本心,如為賊黨暗算,一世英名付於流水,本在留心防備,及見他這好武功,方自暗讚,白成忽強出頭,越發不平,方要迎頭攔阻責問,不料另一能手也被激動,未等上前,一個鬢插一朵紅絨花的白衣壯士,已由人叢中一躍三四丈高,遠遠飛落當場,攔住白成去路,怒喝:「刀陣上兩人本有過節,各憑本領,強存弱亡,此時勝負未分,你意欲何為?」
白成一向驕橫,生平只在梁成棟手下敗過一次,新近練成絕技,誓報前仇,越發心高氣做。自信無敵,因見同黨危急,趕往援救,不料被人阻住,所問的話又極有理,再見觀眾多在耳語、冷笑。急切間被人問住,無話可答,其勢不能不理,捨了對方越向前去,事又緊急,惱羞成怒,大喝:「無知鼠輩,休要找死!快滾!」揚手便是一掌。對方並非庸手,見白成如此凶橫無理,怒喝:「狗賊欺人太甚!今日教你知道鐵面二郎呂昌的厲害!」隨說,隨即伸手一擋,兩個照面,便往梅花樁上縱去,口喝:「無恥狗賊!
小爺要看你的梅花三十六手有什門道,你敢來麼?」
白成一聽,壯士乃西南有名人物天門三老新收門徒小三俠之一,知道不論勝負,均不好惹,無如勢成騎虎,欲罷不能,同時瞥見孟海泉已遭慘死,胡三旺情急趕去,吃仇人梁成棟中途接住,就在兩堤當中空地,動起手來,胡三旺豈是仇人對手?分明又是一個送死的。另一面,何明遠也在此時出現,縱上台去,與萬全打在一起。台前還站著兩人,內一少年神情似個會家,一是嵩洛間負有大名的鐵掌金丸鮑義,與自己原本相識,此時卻和仇敵一起,也是一個極難惹的。還有兩人正往台上飛縱,一是九首飛鵬張文,另一人是個黑衣急裝、看去十五六歲身高的小黑人,身法卻快得出奇,上台便開口喝罵,料知也非易與。這一來,台上下便亂了章法,觀眾又紛紛喝采,似為仇敵助威,藉以出氣。只管愧忿交加,但是心有顧忌,本想略佔上風,再尋梁、何二人報仇,開頭並未施展毒手。
呂昌也是少年氣盛,自恃得過高明傳授,只知敵人內外功都好,沒想到用了三年苦功,竟把當年威鎮江湖的雷家獨門七步劈空掌練成,更不知敵人顧忌他師徒的威名,不願結仇太深,未施毒手,只管施展師門心法,一味進攻。白成漸被激怒,喝道:「鼠輩不知好歹!我念在彼此無仇,本心不肯傷你,你偏不知進退。再不服輸退去,我劈空掌一下,悔無及了!」隨將手法一變,先仍不肯遽然發難,並還特意警告,打算驚走敵人了事,哪知呂昌心剛好勝,依然不知進退,反因自己提醒,封閉更嚴,越發激怒,所心一橫,決計下手、有什後患,將來再打主意,便把七七四十九掌全施出來,始而在樁上移步變招,揮動兩手掌,上下翻飛,掌風過處,呼呼亂響,後來越打越急,一掌緊似一掌。呂昌此時方覺厲害,知道這類掌法不必上身,七八步內稍被掌風掃中,筋斷骨碎,不死必傷,雖然心驚膽怯,仗著武功精純,練就內家真氣,只要不被打中要害,仍可無事,依然不甘敗退。
雙方十幾個照面過去,白成看出敵人練有內功,封閉又嚴,不易打傷,忽生一計。
那梅花樁高約三尺,下半深插土內,雖比刀陣結實得多,也是木製,上用木片作出梅花形式,三五為叢,遠近不等,人在其上比鬥,步法也錯不得。這時兩下相對頗近,打得正急,白成故意賣個破綻,先是一掌打空。呂昌難得遇到這等機會,不容二次發掌,照準敵人右手脈門一掌砍下。白成就勢裝作不及應付,一閃身便往相隔丈許梅花樁上縱去。
呂昌因這類掌法著重空劈空砍,相隔越遠越是難當,心中也疑有詐,退避是假,但未防到另有詭計,心念一動,立即跟蹤縱去,意欲迫得敵人不能施展全力,以自己的本領,仍可相機取勝。落處兩樁相對,相隔約有三尺,旁邊梅花樁羅列,疏密相間,但均在丈許左近。白成早經相好形勢,雙方恰巧先後縱到,首尾相銜,分落堤上。
呂昌見敵人背朝自己,方想用內家勁功,就勢照後心要害一掌砍去,不料白成倏地旋風般轉過身來,左手往上一擋,同時右手舍人打樁,朝下一砍,手法絕快,多堅固木樁也禁不起劈空一掌,當時折為兩段。呂昌正待起飛,猛覺腳底木樁一歪,知道中計,就這個將斷未斷之際,連忙提氣飛身,待往左側樁上縱去,無奈樁已折斷,難於用力,身雖離樁而起,但已失了平衡。白成見狀大喜,自然不肯放過,跟手一劈空掌打去。如換別人,這一下打上決難活命。總算呂昌武功精純,應變尚快,身剛飛起,猛然驚覺後背心業已整個交與敵人,反正步法已亂,不能落到前面樁上,一聽背後疾風撲來,情知不妙,凌空把身一側,一個「落葉驚風」的解數,翻向樁側空地之上,雖然保住性命,左肩膀已被掌風勁力掃中,幾乎折斷,料已殘廢,危機已迫,逃也無用,心方驚慌。
白成也覺仇怨已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打死再說,正待追上前去再下毒手,忽聽有人喝道:「呂兄誤中詭計,並非真敗,不值與狗賊計較。待我上前取他狗命!」話未說完,人先飛到,來勢又猛又急,正迎在自己前面,舉拳便打。定睛一看,正是何明遠,先前曾見他與萬全交手,一會張文與小黑人雙雙趕到,互相喝罵了幾句,便改為張、何二人做一對,小黑人與萬全做了一對,打得正在難解難分。老賊萬彰想是看出小黑人厲害,恐怕兒子吃虧,帶了幾個新到的好幫手趕往台上,不料人叢中飛上三人,混戰一起,自己和呂昌打得正急,偶然瞟上一眼,並未看清,這時忽然趕來為敵,張文多半為他所敗。知他武功精奇,與梁成棟齊名,不是易與,忙伸手一掌劈去。哪知明遠岳陽、四川之行,得有三俠等人指教,前在鮑家,又問出白成練有劈空掌,鮑義恰是此中能手,雖然日期太短,功夫不純,但是日前巧遇仙緣,得服靈丹,學了劍訣,短短三數日間,竟增加不少功力,來時又受高人指點,特意飛得甚近,一見掌到,左手一擋,單足一墊勁,便往右側樁上縱去。
白成恨極梁、何二人,以為明遠覺出自己厲害,不敢力敵硬對,意欲閃避。晦星照命,急切間也沒有想想,張文那高本領,更有一身暗器,怎會敗的?一見明遠也是背向自己,只縱得不高,貼著一排梅花樁向前平躥。那一帶梅樁錯列有十來根,看神氣似要往第七八根樁上飛落,暗罵「鼠輩找死」,猛一劈空掌向前打去。因有宿仇,這一掌竟用了全力,滿擬明遠身向前傾,脊背朝天,人離樁尖不過才二三尺,這一掌脊骨內臟必要震斷,人身再平跌樁上,吃樁尖一扎,前胸也必洞穿,萬無生理。一掌發出,眼看成功,明遠倏地身子一側,單足往第四根樁上微微一點,一個「風擺荷花」身法,避開掌風,緊跟著一個「黃鵠摩雲」,腳就樁問一點,凌空而起,離地一丈多高下,再化一個「神龍掉首」,突然頭前腳後往下撲來。
白成剛看出敵人身手輕靈,比梁成棟還高,人已縱起,宛如一隻大鳥凌空下擊,來勢神速異常。當時一驚,想要迎御,無奈全身真力都用在右手臂上,一掌打空,失了平衡,身法已然欠穩,又見敵人直似飛鳥搏兔,來勢又猛又急,難於招架,心中一慌,忽變主意,奮身往側縱去。這一舉棋不定,自更吃虧。說時遲,那時快!就這晃眼之間,明遠已當頭撲到,白成人也離樁而起。明遠來勢較快,正好趕上,就空中伸手朝白成腰問啞穴點去。白成聞得一陣疾風隨同人影由身後撲來,知道不妙,百忙中還想抵擋招架,無如身已懸空,難於施為,未及翻身回手,猛覺腰間被人點中,身子立時麻木了大半邊,剛脫口喊出「不好」二字,叭的一聲,後心又被打了一掌重的,當時將心脈震斷,一聲怒吼,口噴鮮血,打跌出去一丈多遠,撞向兩根梅花樁上,死於就地。
明遠縱落地上,見呂昌托著一條受傷手臂,面有愧色正走過來,便迎前說道:「小弟何明遠,呂兄誤中狗賊暗算,回山調養恐延時日,小弟帶有天勝鏢局秘製傷藥,半服半敷,頗有靈效,雖然這類真傷全仗本身功力才能復原,用以活血止痛也頗有用。」隨取一包傷藥遞過,呂昌甚是感激,苦笑道:「我原知此賊練有劈空掌,不想一時疏忽受了暗算。此賊著名手黑心毒,如非兄台仗義,命也難保,少時事完,再謝恩德。小弟現住友家,可能奉邀一敘麼?」說時明遠遙望西台上,師父雪叟同木尊者已然現身,正與幾個妖僧妖道相對,另有兩個不相識的隨同動手,剛把飛劍放起,鮑義、楊於敏不知去向。知妖人盜黨伏誅在即,惡鬥方興,像呂昌這樣人,平日遇上自願結交,無如出家在即,不暇及此,自來惺惺相惜,恐遭波及,對他道:「今日老賊萬彰約有不少厲害賊黨和好些妖人,暗用陰謀毒計,想奪蔡威財產,強迫蔡女金鳳嫁與狗子萬全,一面仗有妖人護符和所約賊黨,將各路英雄一網打盡,順他者生,逆他者死,使狗子一舉成名,為南北英雄盟主。轉眼便有一場大兇殺,邪法飛劍均非人類所敵,現在老蔡夫妻為妖賊挾持,不能自主。呂兄受傷未癒,不宜動手,東台右側有一小道通一小峰,如能由此退出或是覓地暫躲,事完再走,比較穩妥。小弟近已看破世情,只為群賊約鬥,不能不赴,事完必要入山。現在西台鬥法比劍已然開始,家師也在台上,此外當有約會,請各便罷。」呂昌聞言,好似有什急事,匆匆答道:「多謝兄台指教。異日道成雲遊,如過湖北天門,尚望駕臨一談。行再相見,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