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已是午初,獨坐呆思,功也懶得再用,胡亂吃了一點山糧,百無聊賴。忽想:
「前晚香雪滿地,梅花已是開殘,每年此時,必有葬花之舉,只因交了他這個無情義的朋友,禁法淺薄,恐他笑我,每見又談得起勁,不是相對吹笛,便是並肩花下,同賞芳華,一直無暇舉辦。現是白天,花當盛時,日裡也曾常去,不能算是就他。莫非因為他,連梅林都不去麼?」念頭一動,便信步走去。到了梅林,一夜未來,花落更多,滿地芳華狼藉。花猶如此,人何以堪!便擇一空地,照乃母昔年所傳葬花之法,施為已畢,隨手指處,沙土急旋如飛,晃眼隱現一個深坑。再掐靈訣一揚一揮,一聲清叱,那千百樹地上殘花,立似幾千萬蝴蝶翩翩飛起,隨著綠華心意快慢,有似雪浪歸山,香光似海,齊朝坑前擁到。這原是綠華自小愛花成癖,每見落紅委地,便生憐惜,磨著乃母學來的禁法。因學時年幼,見慣無奇,並不知這是上清仙篆中上乘法術。∼見花浪繽紛,目迷五色,所有林樹全沉浸在一片香雪海裡,只剩無數半截梅梢,挺立花浪之中,濤舞波翻,花光瀲灩,頓成奇觀,好看已極,不由多挨了一會。忽然想起,「後山就在對面,莫被他看見,笑己賣弄,再誤認作是存心想引他來,豈不冤枉?」想到這裡,興趣立減,慌不迭待要趕緊葬完了花回去,手指處喝一聲:「疾!」那千千萬萬的梅花,立時海濤一般捲起,四方八面,分成無數急流花浪,二次又向坑中急瀉而下。眼看將盡,忽見花浪旋飛中,似有白衣人影一閃,耳聽急喊:「妹妹救我!」忙定睛一看,崔晴不知怎會隱身花浪急旋之中,人影才現,便已捲入坑底。心中大驚,忙即收法縱落。撥開積花一看,人已撞傷了好幾處,委頓地上,不能起立。也不想想崔晴也是道術之士,上清仙法縱然神妙,非左道旁門所能抵禦,下面俱是殘花,並無禁制,怎會跌得如此重法?當時關心過切,一時情急,伸手便扶,先前幽怨,早已拋向九霄雲外。
崔晴因相思更切,幾次想去前洞探看,既恐觸怒,又遵母命,欲行又止,似熱鍋上螞蟻一般,走出走進了好幾次。好容易挨到過午,實敵不住相思之苦,豁出日後受責,決計去往前洞一行,好歹向心上人間個明白,省得受這個活罪。剛鼓起勇氣走出洞外,一眼瞥見梅林內花雨繽紛,起伏如潮,心已怦怦跳動。潛躍入林一看,萬花如海,霞彩千層,心上人正立在花海之中,以花為戲,身前有一大坑,知是埋葬殘花。本想上前答話,忽又看出綠華雖有笑容,眉宇間隱含幽怨,始終背向後山一帶。暗忖:「綠華如若情好猶昔,這類幽情韻事,定必邀己同賞,怎會一人舉行?時間又當白日。」心中一涼,便即止住。惟恐夙恨未消,見面決絕,拂袖而去,連人都見不到。且喜隱形未被識破,莫如飽餐秀色,先看個夠,等到事完,再出相見。哪知上清禁法威力微妙,到時正值綠華止花下墮,任其緩飛慢舞之際,崔晴入內,只覺身子像花朵一樣,微微蕩漾,無多感覺,尚能強自靜止,不以為奇。及至綠華想起前事,驟然行法催動,崔晴立似被一種極大潛力捲住,除卻任其催動,再也不能抗拒,又是驟出不意,無法施為。剛想起禁法厲害,心中一慌,現身急喊,已被花浪捲落下去,下時本極尤急。不料綠華所學只此,並未學全,用意又是葬花,人在禁中,只是不能逆它,別無傷害,坑內更連禁制都無。崔晴覺著身外一鬆,猛想起一個苦肉計,故意向坑底石塊上撞去,撞出好些傷痕。
綠華看在眼裡,大不過意,不禁一扶。崔晴見未識破,心中得意,越裝作呻吟,賴地不起。綠華心性純正溫和,又甚天真,不知嫌忌,雙方本來情厚,見狀大是憐惜。只當受傷甚重,不顧問答,忙用雙手將人托起,飛往後洞,放向所臥石榻之上,安臥停當。
才開口問道:「你先怎不現身說話?受此誤傷,使我於心不安。義母留有靈藥,待我去取。」崔晴忙呻吟道:「妹妹莫走,我有丹藥,就在青玉案上。只恨手痛欲折。不能轉動,求妹妹取來,丟我口中,一會就好。妹妹放心,不妨事的。」綠華如言,取了五粒靈藥,親手放入崔晴口中。崔晴想不到因禍得福,忽然得到玉人恩憐,又看出柔情款款,並無嗔意。當時覺著綠華玉手纖指挨向唇邊,涼滑柔膩之外,別具一種溫香,不禁心花怒開,喜出望外,又愛又感激,幾乎落下淚來。好容易遇到這等夢想不到的良機,如何捨得放鬆。仍裝呻吟求告道:「好妹妹,這藥須要多吃幾丸,好得才快,但又不能一次服,有勞妹妹多喂幾次吧。」
綠華見他可憐,只得依他,便依言取喂。喂到第三粒上,崔晴心神越難自守,等綠華手餵藥時,忍不住用口去親。偷覷綠華,神色自如,炯炯雙瞳注定自己,仍甚關切,並無異狀。漸漸膽大,第四次便親得重了一些,幾乎將纖指一齊含向口裡。綠華雖然天真,到底心性靈慧,頭一次覺著手指似被崔晴親了一下,只當取手稍緩,無心挨上,再喂時手便快了一些。崔晴又似嬰兒戀母一般,手還未到,嘴先迎了上來。綠華看出他是存心如此,猛想:「此丹曾聽義母說過,任何沉菏重病,一粒下去,不消多時,便可復原,他不過受點外傷,如何要吃這麼多?又說不能同服,哪有此理?」再一想到孤男寡女,不應如此親密,把手縮了回來,微嗔道:「這藥也是什麼好吃的東西?你已吃了四粒,還不夠麼?」崔晴正在得趣之間,忽見綠華說時將手縮回,面有慍色,隱含嬌嗔,不禁吃了一驚,知是親她手指所致。慌不迭央告道:「好妹妹,你再餵我一兩粒,一會便可痊癒起身了。」綠華聞言,又覺不忍,只得再取兩粒餵他,一面暗中留意。崔晴惟恐觸怒,哪裡還敢再親。兩丸餵過,綠華也就不以為意,但總覺深山古洞,少年男女,不應如此相對。哪知男女相對,防閉之心一起,除非就此離開,否則情絲便被縛牢,休想丟脫。自來烈女怕纏郎,人是有感情的動物,何況二人又是三生情侶。
綠華想把形跡稍微疏遠一些,又不好意思說出。想了想,笑道:「我這人向不食言,已然答應過寄母,不往後洞來呢,為了救人,事出無心,她是不會怪我的。再如久留,豈不有違本心?你藥已吃夠,我該走了。」崔晴慌道:「好妹妹,你真是我恩人,救命菩薩,如沒有你,我就要死了。我服藥之後,一會就好,請稍等一等,我陪你仍到梅林同玩,葬那殘花如何?」綠華不知語有雙關,一聽說梅林,頓觸夙怨,冷笑道:「如不是我,你還不會跌這一交呢,不恨我,不再不理我,已感盛情,有何恩之可言?我還有事呢。」說罷,轉身就走。崔晴法力並不尋常,原是自己撞些浮傷,又不行法止痛,以假亂真,再加服了幾粒靈藥,早可復原起身。因想多得心上人憐惜,故意賴在榻上裝病,延挨不起。也並非有什逾分之求,只想能夠稍微親近溫存,於願已足。忽見綠華輕嗔甫息,又生薄怒,語氣神情隱含幽怨,而且說完就走,毫無留戀,不知因何觸怒。正在裝病,其勢又不便起身阻止,急喊道:「好妹妹,快莫生氣,我從此不敢啦。前洞我不敢去,豈不急死了我?」
其時綠華雖然仍生昨日之氣,可是方出石室,還未離洞,已覺孤悶無趣;崔晴榻上一喊,竟帶哭音,更生憐惜。再聽到未一句,猛想起以前他屢說:「此番相見,固極快樂,但是決非母親所喜,他日回山,不與明言,便是背母不孝,非僅於心不安,以母親的法力智慧,也未必隱瞞得久,一旦發覺,必不輕恕。如若照實陳情,別的責罰,多重也所甘心,最怕的是永禁後山,不得相見,那就非死不可。想起歸期將近,便就愁急,昨夜不往前洞相訪,乃由於此,如何怪我?」又想:「適才梅林受傷情景,日常相見,何用隱形?必是他素重母命,不敢私傳道法,看出自己因此生氣,又不好說,惟恐見怪,並阻葬花清興,想偷偷看好神色,相機出見,再行謝罪之故。」經此一來,把所有舊恨新愁全消。崔晴聽出她就在門外,知可挽回,哀告越急。綠華微一沉吟,反身探頭門外,笑道:「不去前洞,我去梅林等你,不一樣麼?」崔晴見她回眸一笑,玉靨生春,端的美絕天人,料定意轉,心中一塊石頭落地,好生喜幸。忙喊:「好妹妹,請進來。」話未說完,驚鴻一瞥,人已走去。
崔晴還想再裝一會再走,無如心跳氣浮,再也按捺不住。始而還想緩步走去,只作遙望。哪知才一出洞,看見梅林,心神早已飛越,身不由己,一縱遁光,便已飛到林前。
見綠華已將殘花葬完,低頭獨坐梅樁之上,若有所思。見他走近,笑問:「你怎好得這麼快?直像假的一樣。」崔晴聞言,疑心綠華看出,臉上一紅,試探著挨向近側坐下,笑答:「母親藥本靈效,我又吃了那麼多。好容易妹妹垂憐,恨不能插翅飛來,相隔又近,飛遁晃眼即至,便覺得快了。」綠華笑道:「我到後一看,因禁法已收,那些殘花經我先前行法一催,多半碎散,狼藉滿地,有的還沾些污泥,只顧先前看它們飛舞好玩,忘了無形中卻在作踐。不怕見怪的話,此等寒芳冷艷,理宜幽賞,方不負它們清標獨上,葬花韻事,添上你們男子便俗。先前侮戲芳華,已多愧對,既然警覺,似乎不應再蹈前轍。為此先行掩埋,沒有等你。你看疏花綴枝,仍自橫斜,嫩綠初萌,別饒生趣,地上淺草如茵,微塵不染,到處於乾淨淨,有多好看。」
崔晴先聽有了男子便俗之言,對花如此,對人可知,不禁心驚,惟恐再有件犯,已經謹慎。聽完之後,暗忖:「此女論容貌,固是絕代仙娃,就這幾句尋常談話,也顯出她靈根慧質,心地空明,天仙位業,指顧可期。自己修道多年,深知情網之害,一旦陷入,便難自拔。自來情之所鍾,毀滅危亡,皆非所計,即使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對方分明是美玉明珠,點暇全無,止水澄泓,微波不起。既然愛重如命,如何還往誤人誤己的道路上走?」念頭一動,想起洞中親她纖指時的心情,不覺愧悔非常,決計只做知心之友,不為忘形之交。休說雙棲並翼,妄念全法,連晨夕相對,也應尊重。以免言動過於親密,蕩檢逾閒,一旦潰裂,不可收拾,身便百死,也無以對人。當時把日來許多遐想一齊冰消。正想托做功課,告別回去,偏又不捨。終於自己解釋,只要言行端正,發情止禮,日常相見何妨,便留了下來。
綠華見他沉吟不語,便問:「你想什麼?」崔晴脫口說道:「我是想前晚並無開罪之處,妹妹分手既早,由此便不再來,把我急了一夜。有心到前洞請罪,既防母親怪罪,又恐妹妹生氣,不敢冒失。好容易守到過午,才見妹妹來此葬花,急忙偷偷趕來。雖然跌了一跤,竟因此得到妹妹憐惜,便死也值。」說到這裡,猛想起不應如此說法,連忙住口,把底下的話縮了回去。綠華看出崔晴實是情厚,早已諒解,重又勾起習法之念,正在盤算如何開口,話只聽了前半,乘機答道:「現在事已過去,不必說了。如照我前昨兩晚心意,真想從此不理你呢。」
崔晴此時心裡,正是迴光返照,想起此中利害,一時明白,實則情絲已纏繞越緊,並非真個解脫覺悟。聞言大驚,更不思索,忙問:「我自得見妹妹,每夜來此賞花敘談,雖因敬愛太深,語言也許小有失檢之處,我看妹妹並未見怪,分手那晚卻語言無多。我昨夜苦想到今日,實想不出有什開罪之處,怎麼恨得我如此厲害呢?」綠華回憶前情,也覺不能怪人,心事又不好意思出口,不禁玉頰紅生,微笑不語。崔晴見她目波明麗,匏犀微露,皓齒嫣然,比起平日更增嫵媚,心中實是愛極,適才所想,早已拋向九霄雲外。賠笑央告道:「好妹妹,到底為什麼呢?快請說出,我好改過。免我日後無知誤會,累好妹妹生氣,我更急死。」綠華微嗔道:「你能改麼?請你只叫妹妹,先把『好』字去掉。在你好似對我親近,我聽了老覺刺耳,也說不出個道理。莫非你不加這個『好』字,我就不好了麼?」崔晴忙道:「我改,我改。就為這點小事,也值生這麼大氣麼?」
綠華笑道:「說來話長哩。」
崔晴見她今日時而淺笑微顰,時而輕嗔薄怒,胸中似有無限情思,欲吐不吐之狀,越覺萬種丰神,無窮美妙,愛得中心癢癢。別的不敢想,只恨不能俯伏地上,任她踐踏個夠,才稱心意。情不自禁,覷定綠華臉上,剛脫口說得一個「好」字,覺出剛才答應,怎地又犯?頓了一頓,忙又改口道:「妹妹,我是無心之失,不要怪我。你到底為什麼呢?我對妹妹,無話不聽,無事不從,赴湯蹈火,百死不辭。何況我想除卻言語之失,不會有什大不了的事呢。」綠華道:「你當真聽我的話,不使我難堪麼?」崔晴道:
「妹妹叫我死去,我都決不違背。累你生這兩夜的氣,心如刀割,再要使你難堪,我更該萬死了。」綠華嗔道:「你好好說話,老是死呀死的,有多惹厭,叫人聽了心煩,再說也萬無此理。我說是說,但我也不會強你所難。如答應我,便真是我的好哥哥,我永遠感激你。我不說無妨,話一出口,你如不允,羞了我時,那我從此就不見你的面了。
你先想想,我如有求於你,有不能答應的事沒有?省得話出如風,無法挽回,從此各自只影空山,大家都悶得難受。」崔晴聞言,好生奇怪。心想:「我為你死,也所心甘,有什不允之事?」急於討好,並問生氣之由,無心多想,忙答:「哪有此事?妹妹說句話,勝似玉旨綸音,只恐巴結不上,得不到妹妹喜歡,斷無不允之理。請快吩咐,不論什事,當時就辦。」綠華見他實是情真意誠,料無推倭,便把心事從容說出。
崔晴喜笑道:「妹妹是為我不傳法術生氣麼?這大冤枉我了。我因聽母親說,伯父、伯母法力甚高,習的是太清仙篆;妹妹屢次所說,都當作客氣話;又見你那日由外飛回,遁法神妙,益發不敢獻醜。既然所學無多,欲學心切,豈有不肯盡心相告之理?不過,母親比我高得多,她素愛你,妹妹來此多年,並無傳授,不是旁門道法不應學習,便恐所學一雜,有誤日後正修。最好等母親回來,問過再傳如何?」綠華先頗歡喜,聞言知道崔蕪一回來,必不許傳,好容易有此機會,如何肯捨。又知崔晴對己忠實,百事恭順,更佯嗔道:「我早說過,你想借口推托羞我哩,我不學了。」說罷,便要起立。崔晴慌道:「妹妹快莫生氣,實恐有害,並非推托。如今依你就是。」綠華方始回嗔作喜道:
「寄母也是和你一樣說法,我這人面嫩,她又尊長,問過兩次,她一推托,便不好意思求了。你既願教我,拜你為師,今日便教如何?什叫旁門下宗?我又不用來為惡,先學旁門,日後父母開關相見,再習正宗,什麼都會,只有好的。何況我又只習法術,不習坐功。好歹也學點防身本領,免得連幾個土人的氣都要受,吃人家嚇了回來。還有好些年,才見娘呢,深山之中,焉知不出什變故?無心遇上危難,不能防禦,怎麼好呢。」
崔晴見她笑語如珠,音聲清柔,春風滿面,喜幸之情,難得見到。明知有些關礙,無如愛苗潛滋,承顏希旨尚且不逞,如何捨得違她心意,阻她高興。笑道:「妹妹的話,我沒有不聽的。只是你要拜我為師,或因傳法,尊而不親,反倒使我難受。你不說把我當做親哥哥麼?那是最好不過。我別的不想,只想情如兄妹,再能長此聚首,異日如返仙山,許我隨去,能拜伯父母為師,永侍左右,固是三生之幸;不然,也許我常時來往,一同游賞登臨,於願也足。妹妹能許我麼?」綠華急於習法,立時含笑改口道:「哥哥教我呀!」說時,面帶嬌羞,丰神益發美艷。崔晴從未見她如此高興過,也是心花怒放,更無顧慮,脫口應允,將所習法術,照著綠華心意傳授起來。崔晴在乃母管教之下,所習雖是旁門,對於淫邪凶毒的法術,一向禁忌,既不傳授,亦不許學,專長於防身禦敵,玄功變化,隱形飛遁之術,與別的左道妖邪大不相同。綠華天資穎異,一學便會。崔晴又以傳授博她歡心為樂,惟恐不能盡心,學到夜間,已會了好幾樣。覺得所習諸法,除稍霸道而外,並無他異。
歡娛苦短,時光易過,不覺時已不早。崔晴知綠華尚未全斷煙火,以前多是飯後到來,恐她腹饑。又見殘月東上,梅影昏黃,雖不似往昔花好月圓,也別有一種幽致。偶然想起:「去年偶奉母命,為綠華採辦食物,歸途發現離此十里的小練溪,住有二三十戶人家。因在本山有名的棲雲觀旁邊,風景頗好,春秋佳日,常有遊人往來。內有一家小酒肆,酒餚甚好。溪中魚蝦,更是肥美。此時前往,為時雖然稍晚,鄉民愛財,多給點銀子,也能買動。還有觀中尼姑所制素面也好,昔年曾去吃過數次。如陪著她步月前往,豈非樂事?」便和綠華說了。綠華久已不嘗魚鮮,聞言立允。二人因天色已晚,決計飛往。吃過再踏著殘月,緩步歸來。初意短短十來里路,往返甚便,誰知此去竟惹出事來。
原來棲雲觀以前住持是個老尼,不知何故離去,現被兩個妖道佔據,把舊人一齊逐走,招了好些徒黨,常用邪法幻象愚民,香火反而較前更盛,背地裡卻是無惡不作。崔晴已有數年未往觀中閒遊,一點也不知道。去時只當天晚,又覺綠華山居飲食清苦,山中地暖,環觀左近滿是桃林,清溪如帶,環繞左右,賣酒人家便在溪邊,青簾高挑,落紅如雨,境甚清麗,惟恐關門收市,虛此勝游,約定以後,便同隱身起飛,十來里山路,晃眼即至。還未到達,便見前面花林道觀內外燈火輝煌,行人往來。心料觀中正做法會,以前也曾遇到過。觀中地大房多,山外香客往往寄宿多日,會散才去。吃食攤子甚多,通宵不絕,以為去得正是時候。因聞綠華喜靜惡喧,老尼清規頗嚴,不許葷腥入門,酒家恰在觀側清溪桃林附近,地較靜僻,便不直飛觀中,先在桃林僻處降落,現出身形,再同往那酒家走去。
綠華見花開甚繁,映著殘月,更顯濃艷,笑道:「我們梅花還未謝盡,這裡的桃花都快開殘了。」崔晴道:「我們後山高寒風勁,梅花本開得晚。因娘和我都愛梅花,娘時常行法培植,得了好些便宜,不然也開得沒有那麼盛。今年再得妹妹愛護,花神感於知己之恩,再一捨身圖報,以博妹妹喜歡,自然開得時日多,花也格外精神。如不是你,它們早憔悴死了。」綠華這半日工夫,已漸明白崔晴愛她已極,無微不至。因崔晴只是心坎兒溫存,眼皮上供養,至多說過幾句常在一起,不捨分離的話,從未有過輕薄舉動。
綠華天真無邪,也知他為人謹厚,不願離開,也就未以為意。聞言知他未兩句是借花喻人,佯嗔道:「哥哥就是這點不好,大家好在心裡,隨便說句話,也要表出來。如真有花神,我想她地老天荒,香光長茂,辦得到麼?」崔晴聞言,恐綠華誤會傳法表功,豈不冤枉,又悔又急,急切間無話回答,強笑道:「精神所至,金石為開。我真羨那梅花,得到妹妹這等憐愛。我如身是梅花,哪怕受盡風饕雪虐,千辛萬苦,經歷百劫,也必將妹妹的心願做到才罷。」綠華笑問:「如此說來,你看我對你,不如梅花麼?」崔晴說話出口,本覺不對,心中發急,當時沒有體味出綠華語意,不知如何答法,急得臉漲通紅。綠華何等靈慧,見他窘狀,又問道:「哥哥說呀!」崔晴遲疑答道:「妹妹對我,情逾骨肉,自然是好的了。」綠華乘機笑道:「那麼,你對我呢?」崔晴俯首不語。綠華道:「我們先莫忙走,等把話說清楚了,再去吃不晚,」崔晴因黃昏前略傾情愫,話未說完,便被綠華問住,本覺出語失檢,尚幸未招玉人嗔怪,見她重提前事,以為心有芥蒂,不禁驚悔。綠華已含笑說道:「你說願為臣僕,永世不捨分離。前半所說,你大自卑,我不敢當。只問你:永世不與我分離,是否隨口一說的呢?」崔晴愛切心亂,專往不好處起疑心,仍未聽出綠華真意,惟恐一言觸怒,引起決裂,好生愁急,不敢遽答。
綠華也不催他,停了一會,才問道:「你盤算好了麼?」
崔晴不容不答,情急無奈,把心一橫,一面偷視綠華神色,一面淒然答道:「妹妹如此追問,不容我不說了。我想你我前生,必非外人,至少也是骨肉生死之交。實不瞞妹妹說,家母因長兄不肖,自身所習又是旁門,異日如得兵解轉劫,尚是天幸。恐我步長兄覆轍,平日常加教訓,示以邪正天人之分,管束尤嚴。我也頗知自愛。因家父昔年惡名在外,家母人雖極好,臨危助夫,自所不免,因此冤仇甚多,改投正教,又無門可人。同道交往,恐受誘迫為惡,又趨下流,所以至今潔身隱修,連個朋友都無。自見妹妹以後,我這顆心,一直便繫在妹妹身上,你喜我喜,你優我憂。偶然有句話說錯,只要妹妹神色稍有不快,我的心便急得亂跳。前夜分手又早,昨又一日夜未見,不知因何使妹妹生氣,惟恐從此不再理我,悔恨交集,幾不欲生。直到今日妹妹說明原由,心才放定。這半日工夫,便請我做大羅神仙,我也不換。明知修道人不應如此癡法,有時也未始不想化解,偏是不能化解。我實把妹妹看得比性命還重,休說長期分手,一日不見,我也難安。」說時,見綠華妙目注定自己,並無嗔容,便一口氣說完道:「不過我對妹妹雖是愛到極點,但與尋常不同:我把妹妹尊如天人,決不敢絲毫輕瀆。妹妹想也知道,不必說了。無論什事,或是妹妹說出甚話,只要不叫我離開,我決不敢違背妹妹的心意,也不忍有絲毫拂逆。每一想到妹妹不久虔修仙業,我是旁門下士,萬一伯父母見拒,晤對為難,便自焦急如焚。我別無他念,求似今日這樣長此相對,固是萬分之幸;既因修為不便,只盼常得望見顏色,以至終古,便遭百劫,也甘心了。」
綠華見他如此至情,也頗感動,笑道:「照此說來,只要能常相聚首,任何險阻艱難,皆非所計了?」崔晴慨然答道:「那是當然。」綠華道:「我是今日才覺出你情癡,對我真好。我又何嘗捨得與你分別。你所習雖是旁門,既是誠開金石,感可格天,從明日起,我也把娘所傳玄門正宗扎根基的功夫,傳授與你。此事決非爹娘所許,全仗娘最疼我,豁出受責,私相授受。等寄母回山,索性說明,我二人一處同習。我別的卻不會,凡是會的,全教與你,先同扎好根基。別的正派長老無門可入,有寄母這點情面,雖然許多話不好說,我娘心軟,又最愛我,開山出來,你豁出受點氣苦,前往苦求,任受凌辱,也賴定了她,我再為你苦求,收你為徒。只要答應,我們一同修煉,不就永不離開了麼?」崔晴萬想不到彼此竟會心心相印,說出這等話來,仙業尚在其次,最難得的是心上人的恩憐,立覺美人恩重,感激涕零。當時情不自禁,撲地跪倒,抱著綠華雙腿,流淚道:「我萬想不到妹妹對我這麼情重恩深。仙業尚在其次,如蒙伯父母恩憐,不棄葑菲,因而列入門牆,永為不二之臣,便伯父母將我處死,均所心願。有了今日之言,我便為此歷劫百世,終須隨定妹妹,地老天荒,永無盡期的了。」
綠華見他跪下抱腿,雖覺不應如此,正待掙脫。及見崔晴雙目含淚,面容沉痛,轉生憐意,不忍斥說,伸手拉了兩下,未拉起,佯嗔道:「一個男人家是什樣子!再不鬆手起來,我不和你好了。」崔晴當即起立。綠華見他淚痕滿面,驚喜交集之狀,越生憐意,便取衣襟為他拭淚道:「哥哥,我是真對你好,不過不願看你這樣神氣。隨便說的,你不要生氣了。」崔晴起初對於綠華,只是又敬又愛又感激,情發於中,不能自己,雖然言動冒失,並無遐想。及至綠華為他拭淚,溫柔慰藉,立覺吹氣如蘭,溫香欲抱,柔荑涼膩,著體酥融,當時心醉神搖,幾次想要摟抱。一見綠華目如秋水,炯炯雙眸,正注定在自己臉上,神情端靜,實恐觸怒,未敢造次。後來實忍不住,口往前一湊,把綠華擦淚的手親下一下。綠華手癢,強忍笑容,縮手微嗔道:「我手上有蜜麼?白天好意餵你吃藥,你假裝吃得急,咬我這手,當我傻子,不知道麼?」崔晴見她輕嗔淺笑,美妙無比,親了一下,並未真怒,心神欲飛,涎著臉,想拉綠華的手。綠華將手一甩,說道:「哥哥不要這樣。自來男女授受不親,我們修道人雖無男女之嫌,終是不好。你如真對我好,便聽我話,拿個哥哥樣兒出來,不也一樣愛我嗎?」崔晴見綠華對己情厚,完全出於天真,忽想起眼前正往誤己誤人的路上走,心中一動,立時警覺。無奈情網已深,休說真個擺脫,連像上半日那樣暫時的疏遠都做不出來。當時只把熱念涼一涼,莊容答道:「妹妹說的是,哥哥錯了,從此改過。吃酒去吧。」
二人在一起,素無猜嫌,親近已慣。尤其崔晴熱愛情專,只一見面,便全神貫注在綠華身上,目光極少看到別處。即或斜陽影裡,並肩閒眺,月明林下,促膝談心,偶然指點煙嵐,閒話香光,也只是隨同心上人指劃之間,略微凝望回顧,總是心志不分。這時天人重又交戰,念切憂危,決計此後愛在心中,永遠廝抬廝敬,不令稍涉輕薄。只期常伺玉人顏色,地老天荒,永無終歇,免致兩誤。只顧尋思,便未說話。綠華見他面色雖然不快,一味低頭前行,不再發話,好似心有所思,神志不屬,以為適才的話羞了他。
暗想:「他終是個長兄,又正盡心傳授法術之際,形跡雖嫌過於親熱,也是相愛太深之故。適才只是愛極忘形,紆尊屈膝,不該話說得太重,使其難堪,心中不快。」越想越過意不去,便伸手朝崔晴肩上微拍了一下,笑道:「哥哥,我是個直性人,有話就說,出口不知輕重。你比我年長,是我哥哥,妹子略有疏忽,你難道還生我的氣嗎?」說時玉肩相並,未免挨近了些。崔晴聞聲回顧,兩下裡幾乎碰頭,香澤微聞,本就心醉,再聽心上人這等說法,哪能不神志皆搖,情不自禁。就勢伸手,把綠華玉手握住,涎臉笑道:「我怎敢生妹妹的氣?不過在想我一個旁門下士,妹妹天上神仙,竟蒙垂青愚頑,約為兄妹,喜幸之餘,恐遭鬼妒,未免憂疑罷了。」
說時,綠華瞥見林外似有黃光一閃。綠華雖未上過陣,父母和碧梧仙子崔蕪俱是高明人物,常受指教,頗知各派飛劍邪正之分。忙低語道:「哥哥快看,挨近廟門那裡,有二道旁門中飛劍降落,法力似不甚高,不知是否去往觀中?我們吃完便回,不要往觀裡去吧?」崔晴因未親見,知綠華性情柔婉,先前疑心自己羞愧,已然不安,不好意思又作明拒,藉故將手奪回,柔夷在握,自是不捨,愛極神迷,百不在念。又自負家學淵源,法力頗高。聞言側望林外,並無影跡,越發不以為意。一面緊握著綠華纖腴涼滑,柔若無骨的玉手不放,一面隨口笑答道:「有我陪你在此,決無他慮,妹妹放心玩我們的好了。」綠華見他就此變為攜手同行,更不放開,看他全副心神貫注在自己身上,什麼事都不在意,答語輕率,迥異往日。綠華連掙兩次未曾掙脫,微嗔道:「你老不放手,以為你力氣大,和我動強麼?都快出林了,被人看見多羞。」話還未完,崔晴聽見綠華說他動強,玉容上已有嗔意,慌不迭鬆手答道:「妹妹不要生氣,我又忘了。」綠華見狀,笑道:「我才沒那麼多的氣生哩。你想你修道那麼多年,法力那麼高,卻一點不像大人樣子,」崔晴只是憨笑,無言可答。綠華也不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