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孫同康當時只覺疾風撲面,眼底水光一閃,連人帶馬已然到了對岸。馬蹄剛一沾地,便迎風長嘯,朝隱現雲中的高山那一面,竄山越野飛馳下去。那一帶偏是山荒野地,走不多遠,便坡陀起伏,溪澗縱橫,路極難行。馬似毫不在意,一路竄高縱矮,越澗過溪,照舊疾馳,全不少停。不時又昂首鳴嘯,還走了一兩段冤枉路。看去路並不熟,逕往那山上跑去,一任勒韁喝止,全阻不住;馬和瘋了一般,情急異常。
孫同康先還喝止,嗣見喝禁不住,又因愛馬太甚,不忍動強;又見日影方向並未走反。暗忖:此馬明是龍駒異種、通靈之物,如此奔馳,必有緣故。此山高恆雲表,十分靈秀。馬身已早見汗,再見它連嘶帶嗅,彷彿有什麼驚覺神氣;跑起來,勢雖較前更急,卻是又穩又快,並非犯了野性所致。繼想:那兩個女子決非常人,適才曾囑它留意尋蹤;也許就在這山上,此馬通靈,被它看出。因急欲一見心上人,失望之餘,頓生希冀。好在前行方向不差,至多繞遠一點;已仗此馬,多趕出了好幾天路程,何不由它跑去,看著料中與否?念頭一轉,便不再勒止,馬也歡嘶不已。
一會兒,日色平西。估計前面高山還有好幾十里。馬忽停步不前,立定向前、左兩面,連連昂首聞嗅,嘶嘯不已;聲急而亢,大有怒意。孫同康見馬通身是汗,憐它跑累,下馬解了韁勒,把身後帶的豆料取出,蓋上馬單,邊喂邊問道:「你是為我尋找那女子麼?」
馬忽昂首低鳴。孫同康命它點頭示意,並問二女是否異人?馬點頭相答。孫同康見它如此靈慧,雖然人未尋到,也是愛極。一面為它拭汗,撫愛不已,連所帶點心也沒顧得吃。等馬吃完,又問道:「你太累了!你如聞嗅得出她們走向,總有落腳之所,不愁尋她不到。否則,我還要上路入川,急也無用。況且天色已晚,該找人家住店了。我捨不得丟你或送人,如走水路,還要為你想法子呢。我和你先走一段,再騎時,不要跑得太快了。」話未說完,馬忽照前示意,堅令上騎。
孫同康再三叮嚀慢走,這次馬竟聽話;忽捨前路,緩步往左側一條橫嶺上跑去。到了嶺脊,往那面一看,嶺下不遠,竟是一個小鎮集,集前又是一條大河前橫。斜陽漸沒,明月始升,鎮集人家已有燈光。忽覺腹饑,還未開口,馬已往嶺下鎮集中跑去。到了一問,當地竟是老河口上游的小鎮。魚米之鄉,又是水陸要衝,居民也頗殷富。想不到一日之內趕到,心中喜極。
孫同康先尋了一店住下。鑒於今早馬曾自行走開,先告店伙,馬甚猛烈,而有特性,但知戀主,不受羈勒,也不能與他馬合群;願多出錢單喂,來去任其自便,跑掉不要賠。
又向馬叮嚀,最好不要走開;才去飲食安歇。準備明早往武當山,將人托寄的信交到,就便見識這位年過百歲的道長鐵瓢;然後包雇一船,連人帶馬一同入山。
住店以後,為防那馬又私自跑出,連去看了兩次。馬見主人,竟知來意,先湊近身側挨蹭,任主人撫愛一陣,然後橫身臥倒,以示安睡不走。孫同康知它通曉人言,便告以:明早尚有要事入山,千萬不可遠走;就有事,也要等我起來,由我問明,體會出了用意,必放你自出自歸,卻不許不告而去,使我愁急。那馬連連鳴嘯點頭,店伙俱都驚奇,紛紛傳說,全鎮皆知。
孫同康終是公子哥習性,江湖行徑多聽師長傳說,一知半解。只管小心謹慎,仍是想到就做,也未做什麼理會。心料馬不會走,逕自回房,先向店伙打聽去往武當山的路徑。剛一提起百歲道人周鐵瓢,店伙立時換了一副面目;先朝孫同康上下一看,又向門外探了探頭,近身悄問:「我看客官雖然人好,除那匹馬有點奇怪外,不像是位法師老爺。怎會此時訪問周祖師,又喊他法號。難道客官這輕年紀,是他老人家的朋友麼?」
孫同康聽出話裡有因,周鐵瓢為人名聲,必也不差,答道:「我與他並無淵源,只是受人之托,帶了一封信來。他為人法力如何?」
店伙詫異道:「你為他帶信,會不知道細底?今日幸遇我,如問別人,決無幾個敢說實話。這位祖師爺多少年紀,我們不知道;但我曾祖年輕時便曾見他在山上下來往,最喜濟貧醫病。光此城內外遠近數百里,不論多凶多惡的土豪強盜,被他知道,他必上門。先是好言相勸,不聽便走;有時被人捉到打罵,也不還手,可是結局仍被他逃走。
再過些日子,那些惡人不是忽然改行歸善,便是忽然不見。日子一久,被人發覺與他有關,但也看不出他一點痕跡。救人的事雲知做了多少,用錢不問多少,到時準定有人送上門來,他本人卻從未見有多錢送人。這裡人因為他不喜人對他恭敬,更忌招搖,有事求他,自會尋你,向不擾人一茶一飯;見面只點頭招呼,不敢亂說,心裡都當他活菩薩一般看待。」
「有的家中還為他偷偷供了長生牌位。此時看去,五六十歲年紀,直到現在,除了鬍子更長外,別的仍和當年一樣,滿臉紅光,那像個百年以上的老人?我們都猜他法力很高,只無人見過,那奇事靈跡也講他不完。他自己卻說,不過在山中雪後絕糧,無意之中吃了一枝野草,由此身體強健,比人多活幾年,道法一點不會。這話自然無人肯信。
近年惡人絕跡,病人又少,他也難得出山來了。」
「今年正月裡他到鎮上轉了一轉,由此好幾月未來。上月初忽然來了一個賊和尚,我們不知那是當初被他逐走的惡人所請黨羽尋他報仇,誤認是他朋友,還格外款待,在店中住了幾日。見那和尚不忌葷酒,好些可疑之處;設詞盤問,才得知道一點來意。因看出賊禿會法術,不是好惹,趕緊暗中派人趕往山中尋他報信,去的人恰巧是我。」
「他住那地方實是難找,又只聽得說,無人去過,他平時生活更是清苦。我到時他正打坐,明見坐在茅篷裡面,怎麼也走不近身,也喊不應。虧我料出事情利害,守到日落黃旨,仍是他自己醒轉,喚我進去;我把「和尚尋他,現住店中,有人見和尚半夜裡結壇鬧鬼,還有不少惡徒弟都藏在一個小葫蘆內,日裡仍是一人住店,曾在酒後吐出報仇之意」告知。」
我看他乍聽時,好似微微吃了一驚。聽完,叫我偷偷告知鎮上人們,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切不可驚擾,轉出憤事召禍,又強給我幾兩銀子送走。這時,才知他法力真高。
他因怕我老娘妻子擔心,送時,只囑咐不可對人說他會飛。隨叫緊閉雙目,身子便自凌空而起,不消半盞茶時,便回到了家中。我們以為他老人家有那高法力,賊禿定和先前惡人一樣送死,自討苦吃。做夢也沒想到結果他竟吃了賊禿大虧,如今人已受傷。賊禿受了惡人供善,已在離此一百二十五里豆花港建廟居住,聽惡人和賊禿口氣,事情還不算完,非要他老命不可。雙方並定有的會,詳情無人得知,是聽惡人手下黨羽說的。
「我們先還不信所說是真,後見他老人家一直未現,惡人已然匿跡多年,忽又那等驕狂,總是真的。又派我和兩同伴,假紫霞官進香為由,入山探看,果有一半是真。並且他老人家本難活命,幸而賊禿不知何故,不敢入山害人,只能約他出去,在離此三百里外比鬥,否則連傷都養不成。你說,這樣好人會遭這事,多可氣!賊禿邪法甚高,周師祖又再三帶話警戒,萬不可洩漏提說此事。只我三代人受他老人家恩惠,越想越氣,膽子又大,客官如問別人,恐不敢說呢?」
孫同康又盤問了幾句,多答不知,料是實情。受人之托,又激發了義俠天性,決計見人之後問明經過,量力而行。當地乃漢水上流左岸一個鎮集,在老河口附近不遠,鎮西一帶以及來路所見雲中高山,俱是武當山支派。武當山形勢雄峻,嶺抱峰環,景物靈奇;山域廣大,有七十二峰之勝,歷代多有高人奇士隱居其中。本來漢時屬武當縣,故城在均縣北面;山在均縣之南一百十五里,老河口在山的東面,中間隔著一條大河;渡河不遠便是山麓,看去彷彿甚近,實則距離主峰和孫同康要去的地方,還有不少里程,路也有兩三條。
孫同康因有千里名駒,不畏崎嶇險阻;為了避人圖快起見,特意選了一條小路快捷方式。次日起來,見馬未走,只是低鳴,狀若有事。孫同康只當它急於上路,人馬飽餐之後,知道當地起身較近,連來時預定的老河口也未去,逕往左近渡口跑去。因馬雖靈慧,仍有野性未退,又見行人圍觀指說,馬也不時鳴嘯,不知何意?為防生人同渡發生事故,渡旁恰有一條空船停泊,意欲包雇。操舟的一壯漢聞言意似不願,正要開口,昨晚店伙張四忽由人堆裡擠出,搶前和壯漢寒暄。
孫同康因對方尚未答話,行時張四甚是恭敬周到,此時忽來插口絮話,心方奇怪。
猛瞥見張四湊向壯漢耳旁,說了一句耳語,跟著便大笑說道:「那麼,你少時尋我同去,準定請吃一頓就是。」說完,也未再理別人,逕自走去。旁觀諸人均在看馬,也未理會,方想不出張四何故如此做作?壯漢忽改笑容道:「客人要包船過渡麼?錢隨便給好了。」
隨說隨解了纜索,搭上兩塊跳板。
孫同康牽馬走上,快要離岸,忽見一青衣少女匆匆走來,口說:「我有急事,借你過渡,稍時多把渡錢與你。」說完,便縱向船上。
壯漢急喊:「此是客人包雇,那邊有的是渡船你不會走,單上我這船作什麼?」少女答道:「我嫌官渡人雜,先前不知客人包雇,已然上船,懶得再換。你和客人說,他莫小氣,船錢我出便了。」
孫同康見少女一來,馬便昂首鳴嘯,只道衛護主人,不願外人同渡;恐其生事,一面緊拉轡頭低聲喝止,一面攔向馬的前面,以防向人衝撞。小女又是青紗包頭,將臉遮沒了一小半,先未看清面貌;只見雙方爭論,船已離岸數尺,壯漢似要回船就岸的神氣,少女又那等說法。暗忖你我素昧平生,怎麼就知我小氣?忙攔壯漢道:「多載一人無妨,我也不致小氣這一點錢。你請女客坐穩,今日風浪大,馬不老實,你且自開吧。」
壯漢對孫同康益發恭敬,聞聽此言,便不再開口,往對岸搖去。少女聞言,冷笑一聲,說道:「你不小家子氣,我還不願沾人家的光呢!浪大船小,我坐得穩不穩,不勞擔心;一匹野馬有什麼希罕。」
孫同康方想出此女怎如此不通情理?又覺出少女口音似那裡聽過,對方女流,不願計較,剛把臉一偏,裝沒聽見;身後雪龍忽又連聲低嘯,頭朝肩側直拱。猛想起來路所遇二女,其中一個坐騎黑馬、身材較矮、口帶川音的正與之相似,忙喝:「雪龍住口,我曉得你的心意。」
孫同康隨說,重又回過頭來,想查看是否?恰巧少女也回過臉來,這一對面注視,果是沿途追尋的少女之一。那口帶魯音、長身玉立的另一美人影立上心頭。當時怦的一跳,有心探詢,無如素不慣和女子說話;對方雖也美秀非常,但是翠袖臨風,英姿颯爽,星眸炯炯,隱蘊威稜;獨立船頭,冷眼側顧,傲然有不屑之容。適才口氣又那麼不中聽,如與問答,必得不到好嘴臉。心想:「我不過見馬好人好,想問來歷,並不與她攀親,何苦受人訕謗?」一賭氣,率性回頭撫慰愛馬,不更再顧,馬也停了鳴嘯。
只是他心中仍是放那長女不下,暗忖二女同路,可惜最好而又想見的沒有遇到,不知前途能否相遇?心正尋思,忽見壯漢雙手搖櫓,腿搭舵上;連日秋汛,水漲流急,橫渡似頗吃力,相離對岸還有一半水面。知馬不會背己傷人,因問道:「可要我幫你一幫?」
壯漢含笑點頭,剛剛走近後梢,忽聽壯漢悄語道:「我不需人相助,尊客上岸,騎馬快走;你那馬快,一過臥眉峰便無事了。」
孫同康心想:一路並無什麼事,船夫並不知己名姓,何出此言?少女也善騎馬,雖非常人;一則與二女無仇怨,途中相遇,並無杵犯之處,雖不合一時好奇,路上追蹤,但未追上;再者,二女貌固極美,人卻端莊,一臉正氣,除比常女大方外,頗有大家風範,不似壞人,怎會有這等話說?繼一想,江湖異人甚多,二女行動實是詫異,本領也必不小,許因此馬被她看中,也未可知。
正尋思間,壯漢又低語道:來時可見河邊那多的人麼?都是說你馬太好,引出來的對頭。現在有人強奪此馬,幸你昨晚說往老河口僱船,今早前改在這裡過渡,無心躲過了一關,如仍走老河口此時早遇上了。全鎮上無人不知。如非你是周祖師朋友,你那對頭沒有防到你改主意,又沒通知河下人們,便我素來膽大,也不敢渡你過去了。這一帶怪事常有得見,暗渡小姑娘雖不是對頭手下,我現在想起她上船時好些怪處——我這船小,她上船時一點未動;再說,離岸也有五六尺,晃眼上船,我明見她由岸上走來,竟沒看出怎麼上來的?
「最奇怪是這大風浪,你看浪花只管激得多高,船仍緩綬前進,沒有搖晃過一會。
我看她對你口氣不太好,不知是否有意?聞說武當近年女仙甚多,我未見過,不知細底。
她長得太好,路上再遇,只要以前沒有過節,不要兜搭說話,千萬不可得罪。我想此女,老河口那面必已得信,說不定他們由那邊過河,分頭攔截,尊客小心點好。」
孫同康才知昨晚調馬所致,如非店伙和船夫耳語,告以周鐵瓢之友,連河多過不成。
自己新有仙劍法寶在身,尋常惡霸妖僧,雖不致於便落下風,終是惹厭。隨口應了,也未答言。
一會船便到岸,少女取出一兩銀子,往後梢一投,笑道:「這是渡錢,我向不承人的情。」說完,竟不容船夫答話,縱身上岸而去,馬又鳴嘯起來。孫同康自不肯受這個,忙也取了一塊碎銀遞過。搖船壯漢執意不收,說:「你是我恩人周祖師爺朋友,本就送你過渡,不想要錢;何況那女子給了這多,足夠我好幾天嚼用,再受尊客的錢,我不是人了。事情緊急,快些騎馬起身的好。」跟著又起了重誓。
孫同康無法,只得起身。本心嫌少女狂傲,不想追蹤,無如想見長女的心總放不下,也說不出是什麼原因。馬又直叫,心料長女必定在前,滿擬馬比人快,只打算尾隨,免被青衣少女發現,受其奚落。
先見少女由一片疏林中走進,上了入山途徑;那路沿著山麓又只一條,林外一面是河,別無歧徑可以改道。滿擬馬行如飛,斷無趕她不上之理;乍上馬時,還恐雪龍跑得太快,再三喝令少緩,以防追過了頭,不好意思回馬。及至追了一程,晃眼已十來里山路,並未追上。座下雪龍,始終疾馳,不聽招呼;不時還在昂首長嘶,聲震林間。以為山徑曲折,少女身手矯健,武功必好,也許尚在前面。
孫同康又追出三數里,地勢越高,忽然想起:照雪龍腳程,除非飛行絕跡的劍俠中人,便自己練就輕功,那快腳程也追它不上,少女怎會蹤影俱無?斷無比馬還怏之理。
也許路徑不熟,不留心,被她中途跑向高處,人馬卻由山徑中錯過。但是此馬頗有靈性,幾次鳴嘯又非無意,好生不解。再一查看地形,與店伙船家所說途中標記,正是去往周鐵瓢所居,臥眉峰後山隱僻之路,並未走錯。心雖仍是戀戀,只是高峰前臨,芳蹤已杳,只得息念,照前途馳去。雪龍依舊撓嘯不已。心方奇怪,那馬忽自折頭,向右側一座小山頂馳去,料有緣故也就聽之。到了山頂馬忽停住,不住昂首長嘶,鼻孔連張,聞嗅不已。
孫同康在馬背上往來路一看,漢水就在腳底不遠,所行乃山中最隱僻荒涼的所在,人煙房屋甚少。正查看少女蹤跡,猛一眼瞥見一夥短衣壯漢,各持乓刀器械,由先前經過的樹林中走出。想起船夫警告之言,心方一動,雪龍忽又一聲長嘯,往山下馳去,重走上先前去路,跑得卻慢了些。忍不住俯身問道:「那兩匹馬和它主人在前面麼?」連問兩遍,雪龍把頭搖上兩搖。走著走著,又越了一條岡脊,臥眉峰漸現全貌。細一查看,正是昨日所見雲中高山。
這一臨近,越覺靈秀雄奇,迥異尋常。照昨今兩日雪龍飛馳鳴嘯情形,二女也許在此山中居住;雖是外省口音,只要常時來往此山,周鐵瓢隱居多年,似此異人和奇女子,當能知道一點蹤跡。他念頭一轉,不由又生希冀。因周鐵瓢所居,在臥眉峰一座危崖之下,地勢十分崎嘔險僻,一由峰側繞過,到處篷蒿荊棘,密佈叢生,簡直無路可通,難行已極;恐馬受傷,強把轡頭勒緊,再四呼喝,令其緩行,一面留神,覓路前進。
雪龍也似嫌那篷荊礙足,不時飛身縱起,一躍便是十來丈遠近。在蓬荊中左旋右折,費了不少心力,好容易才將那一段路走完;前面又是大片亂石,雖然崎嶇異常,且喜寸草不生。雪龍生自山野,上下高山峻嶺,如履平地;遇到難行之處,凌空一躍,便自飛縱過去,絲毫不顯艱難,也就聽之。
人馬生疏,路徑全憑探詢而來,沿途未遇一人。孫同康既恐走錯,又恐尋找不到,不住四下張望,查看途向景物,與店伙之言是否符合。及把那片亂石走完,已然繞向峰後。路上也見到兩處危崖,並無人住在內,也未發現茅廬;把馬停住一問,這未段路程,雪龍卻是聽話,行止遲速,俱隨主人心意,問話卻是搖頭,似無所知。店伙所說,己盡於此;再往前行,已無物可以辨認,只得騎馬緩緩往前尋去。
峰形宛如一條臥蠶,高橫亂山之中;後山一帶,更是壁立如削,無可攀升。眼看快要走完,繞回峰前,越看越覺得不對,沒奈何重又折轉。正在徘徊張顧,無計可施,忽見歸途前面有兩個年約十四、五歲的女孩,各用花鋤背著一個花籃,說笑走來。各穿一身淺湖色羅衣,裝束甚是淡雅,容貌也頗娟秀。暗忖:這神氣明是富貴人家青衣慧婢,荒山之中怎得有此?所居想必不遠,周鐵瓢的住處當必得知,何不問她一問。
剛要迎上前去,兩女孩中一個年紀較輕的說道:「我就和六姑一樣,最討厭野男子。
如和我說話,准討無趣。」另一個答道:「六姑是傷心人別有懷抱,你學她作甚?男女都是人,只要好,有什麼惹厭處呢?周道長就是男的,他還幫過你忙,此時便是與他送東西,莫非你也恨他?」
幼女把嘴一撇道:「你專講歪理,我沒說是野男子麼?」長女笑道:「問住你了,明明矯情,還賴呢!周道長新居就在上面,我們女孩兒家口沒遮攔,被他老人家說幾句無妨;傳給主人知道,挨上頓罵,被姊姊好笑,才冤枉呢。」
孫同康素對女子面嫩,本要開口,給頭兩句話阻住,呆得一呆;再聽下文,才知二女也是尋周鐵瓢的,樂得不再開口。心中一喜,二女已迎面走過,連正眼也未朝自己看一下,不便當時隨住。好在對方緩步而行,不怕尾隨不上,姑且立定回顧,看她如何走法。二女似已覺出人在看她,互相耳語了幾句。隱聞笑聲,意似譏嘲,心正不快;暗忖:
是何家小婢如此狂傲?二女行到前面峰崖之下,倏地縱身,一躍五六丈,捷如飛鳥往上竄去。到了上面又影一晃,便即不見。
那一帶峰腳,俱是壁立如削;二女縱處,便往內凹。先前店伙說,周鐵瓢住在峰後崖凹茅蓬之內,沿途形勢景物全部符合。峰後壁立,無路可上,因此沿峰尋找,不曾往上留意。這時他見二女飛身而上,留神細看,好似有片平地,被上面松籐遮住,看不真切。自信近日身輕力健,峰雖陡削,上有籐草攀附;這五六丈高,上去容易,即使失足,也不致受傷。只是二女小小年紀,竟有這等身手,如在未服靈藥以前,還不如她,好生驚奇。
因有移居之言,惟恐上面另有道路,或所居隱密,尾隨稍慢,無法尋蹤,孫同康悄囑:「雪龍等我,不可離開!去去就來。」說罷,趕到二女縱處,想好地勢,一躍而上。
到後一看,上面果是峰腹間的一片平坦危崖,大只畝許。可是峰腹中空,彷彿一個高約丈許的長洞,看去甚深,此外別無道路。二女無蹤影,估量人已入內,裡面又深又黑;近洞口一段,寬約三丈,地面雖然平整,不知洞內如何?人地皆異,也不知周鐵瓢是否在內?更恐蛇獸毒蟲潛伏洞中,暴起傷人。才一入洞,便把寶劍找出,藉著劍光照路,並以防身;試探著緩緩走進。
行約五六丈,見洞高只丈許,上下坦平,時有鐘乳下垂。地勢廣大,前路尚深,覺著劍光不能照得過遠。他想起嵩山得的那面寶鏡,雖蒙女仙楊瑾傳授,說此寶系昔年白陽真人用前古寶鏡煉成,取名「辟邪神光鑒」,功能辟邪伏魔;如照所傳勤習,如法施為,多厲害的妖光鬼邪氣毒氛也難侵害,妙用甚多,威力靈異。
只為此鏡,寶光遠照,上燭重霄,雖已學會運用口訣和仙法禁制,隱現由心;但不取用則已,一經取用,寶光至少仍要射出老遠。這等古仙人遺留的奇珍異寶,和身帶仙劍一樣,最易引起異派妖邪生心劫奪;在未拜仙師功候不到以前,非到受了妖邪圍困之時,不可顯露出來,以防奸人發現——知有仙法禁制,明奪不易,設計暗算,連人也受危害。因此他一直收藏囊內,從未取出看過。洞中黑暗異常,光往裡照不致外露;主人又是正人,自可無慮。就便還可乘機查看此鏡,比初得到時靈異如何?
少年性情,想做便做,隨由囊中將鏡取出,按照楊瑾所傳法訣,手往鏡紐符-上一按,立有一道亮如銀電的寒光射向前面,後半洞立時照得通明雪亮。目光到處,瞥見二女迎面走來,手中也持有一口青光閃閃的短劍,相隔不過十步,面上似有驚憤之色。
倉促之間,他沒看出是什誑用意。二女既然發現,可知周鐵瓢在此洞中。又因寶光遠照,還有十來丈,便似可到盡頭;前面鐘乳林列,珠瓔下垂,五光十色,景物奇麗,從未見過。後面似有燈光人影掩映,心中一喜,不顧再看二女,腳底一按勁,往前面趕去。男女雙方剛剛對面走過,忽聽身後說道:"我早就看出這不是壞人,並非是追我們的。
不是我,你又冒失了;要打不過,才丟人呢。"空洞傳聲,乍聽雖頗真切,因走得快,一晃相隔便遠,急於見這百歲高人,底下的話沒留心聽。微聞二女又驚噫了一聲,也未在意。
精芒遠照,路又平坦,身輕行速,不多一會,便自走近。見那地方尚未盡頭,本來越往前去,鐘乳越多,光怪陸離,疏密相當;可是當中最仄,仍有七八尺寬一條平路,快要到達,地勢忽往兩側展寬了十多丈。地面上鐘乳石筍,林立森列,各具人物魚獸之形,景已奇詭;再前不遠,便是適才遙見的鐘乳晶屏。
最妙是從入口起,三數十丈長的洞徑,會是一丈來高;除兩壁奇石磊砂外,頂上不時見有三五鐘乳下垂,大都平整如削。這十來丈地方,洞頂逐漸往盡頭處略為高起了些,離地也只一丈三四,平若鏡面。自左到右,都是石鐘乳結成無數長短大小的瓔珞流蘇,整整齊齋,做一字形垂下來。看去好似一片天花寶幔,又似一大片五色水晶合成的屏幕。
給鏡上寶光照將上去,精光閃映,幻彩流霞;彷彿置身貝闕珠官仙靈窟宅,雄奇詭麗,耀眼欲花,令人目眩神搖,應接不暇。
那晶屏寶幔,橫裡平齊,下垂之處雖然有長有短,大小參差;但是缺處地面上,多有鐘乳矗列,往上挺立。一下一上,犬牙相錯,遠看直似聯成一體。適才明見燈光人影,怎會無門可入?心中不解,身來是客,洞中又無蛇獸精怪,便將寶劍還匣,只用鏡光照看。
方欲出聲通誠求見,忽聽晶屏後有人發話問道:「此系武當山石家姊昔年所辟,靜居清修之所,現借貧道在此養病。我看尊客雖然相骨深厚,此時尚非同道中人;所持一鏡一劍,卻是大有來歷,並還得有仙佛兩門中的正宗傳授,不是無師之學。近三十年,各正派後起之秀雖多,似此內景元宗尚未參修,便以前古至寶相賜的,倒也僅見。素昧平生,何事來此,能見告麼?」
孫同康聽他語聲清朗,迥異尋常;再聽這等口氣,料是仙俠中人,不禁肅然起敬,恭立屏前。把話聽完,躬身答道:「後輩孫同康,乃嵩山朱、自二位仙師新收弟子。現奉朱恩師之命,去往四川峨媚後山,拜一位姓齊的仙人為師。由嵩山起身時,遇見少林寺僧滌凡,他說此山住有一住周道長,是他老友,托帶一信。昨天到老河口附近小鎮上探詢,才知道新近與妖僧鬥法之事:今早趕來,照店伙所說,尋到臥眉峰後,遍找道長茅篷不見;正在為難,幸遙兩個人家女婢,由她閒談中,聽出道長移居於此,跟蹤尋來。
貴友書信在此,初來不知門戶,能容後輩人門,一拜芝顏麼?」
說時,似聽身後有人低聲急語爭論,恨恨之聲,又是前見二女的口音。心想:這兩個丫頭怎的未去,隨來作什麼?忽又想起,所持短劍青光強烈,明是兩口仙劍;又與周鐵瓢相識,並還說六小姐討厭男子的話,馬上人曾喚適才借渡的少女為六妹,莫非便是此二女的主人不成?想到這裡,心頭怦怦直跳。話完,側身回顧,果是前遇二女孩,正往暗中退去。未用鏡照,隱約只見到兩個人影,青光也只剩了一道;晃眼連這一條青光,也同隱去,人便不見。方想二女何事而來,又只暗中遙望爭論,話雖不曾聽見,似有怒意,是何緣故?
周鐵瓢聞言,先未答話,停了一停,晶屏上面倏地煙光迸射,景越奇麗。晃眼之間,一片青霞閃過,身側不遠忽然現出門戶,同時,便聽裡面說道:「我蒙孫毓桐道友,憐我苦孽未滿,遭此重傷;雖然師傅半邊大師和門下七姊妹仙府俱在近處,照例不許異派妖人來動本山一草一木;終恐敵人見我不死,為防後患——知我本門棄徒,不得師長恩憐,雖有同門,愛莫能助——萬一乘隙潛來暗算。又以舊居荒陋寒苦,特意向石家姊妹借了此洞,再作為他轉借與我。」我以孫道友盛意勤厚,未便堅拒,只可感激遵命。不過這個晶屏有孫道友所設禁制,外人不能擅入一步。道友幸未查看門戶,如用寶鏡遍照,門戶雖現,定必觸動埋伏。
「孫道友法力高強,早年師長化去,無甚長輩,俠性高義,豪快絕倫,性情又如天馬行空,未免稍為任意。此間一有警兆,定必來援。見道友破他禁法,一個不巧,就許爭執。道友根骨為人,我已看出幾分,將來成就無量;又受好友滌凡之托而來,不是外人,理應延見。為防孫道友不快,已向他打了招呼,如若投緣,他原極好說話。貧道現坐門內蒲團之上,不能出外,且請少候片刻;如無回音,或是孫道友結伴出遊,只好請道友將信交我,隔門對談了。」
孫同康早看出那門也是鐘乳所結,宛如兩片五色晶球製成的流蘇寶帳,分懸左右;再用玉鉤掛起,當中現出一個腰圓形的帳門。妙在兩邊一樣,鬼斧神工,不見一點參差厚薄;光影燦爛,自不必說。門內地方頗大,几案坐具,全是晶玉所製。洞頂有五尺方圓,用老蚌冗殼做的一個燈火盤,為一根粗約兩寸精光閃閃的金煉懸住;內裡八朵玉蘭花形的燈頭,分八面伸出盤外。只點燃一頭,便似一朵霞光四射的火花高懸在上;照得全室明逾白晝,到處珠光寶氣,齊煥霞輝。
可是門未現前,由外看內,只初發現時鏡光照處,略看出一點人影燈光;臨近便受晶屏浮光反映,什麼也看不到。那周鐵瓢,是個貌相清雇的長髯道者,坐在迎門不遠一個形如孔雀羽毛織成、約有八尺方圓的大蒲團上;面有喜色,並看不出一點負傷帶病神氣。本想入門拜見,聞言只得止住。暗忖:他不能起立走出,室無二人,萬一所說地位不容外人走進,此信如何交法?且不管他,別的不說,這大年紀巳是難得。
剛想恭恭敬敬拜將下去,周鐵瓢說:「你我平輩相交,道友不可太謙。」手只往前一擺,孫同康便似被人扶起,其力甚大,拜不下去;同時那封信也脫手而出,往門內飛去。只得行了常禮,立定相待。
周鐵瓢看完了信,便把手縮袖內,閉上雙目,待了不多一會喜笑道:「已蒙女主人允許,孫道友請進來吧。」孫同康應聲入門。周鐵瓢便指旁列玉鼓請坐,開口便笑問道:
「前日有一道友說起,嵩山少室峰下白陽真人藏珍,寶光上燭,將要出世;可惜禁法神奇,非有緣人不能得到,不是尋常道術之士所能妄入。孫毓桐道友聞言不服,特地約了一好友,同往禁地取寶。到後一看已然被人取去。因當地留有禁法遺跡,恐落好人之手,正想尋人商計查訪;忽遇一位前輩女仙,說寶主人得寶由於幸致,機緣至巧,本身根骨雖厚,並無法力,己蒙二位老前輩垂青,引進到正派門下。可是還未入門,拜師須在兩年以後;成道更晚,現在由水路入川……等語。
「他二位想看這人是誰,一個未入門的人怎會有此曠世奇遇?為防空中查看,對方是個常人,不免遺漏;特先飛回,騎了龍駒,計算好了這人腳程,沿途尋訪。初意此人身有異寶奇珍,只走這條路,必能看出。那知連來帶去全都尋遍,只中途見一騎馬少年,馬是龍種,人也稟賦不差,似有極好武功,但他身上並未現出一絲寶氣。就算此人將寶光禁閉,也瞞不了他二位慧目法眼,都當不是,就此錯過。不料馬上少年就是道友。
「適才如非那一鏡一劍寶光強烈,收復那等隱晦,便我法力雖然不濟,經歷卻是不少的人,也決看它不出。此事實是再好沒有!我適潛心推算,道友入川尚未其時,便白、朱二老前輩所賜柬帖,我雖不知詳情,也必有明示,不會令你捨此而去呢!否則早命你由秦嶺走,陸行入川,逕赴峨媚,不會使你走水路了。」
孫同康聞言,暗忖朱恩師既命入川,怎會在此久留?但這周鐵瓢也實在靈異,所說俱都不差。好在還有二日,便可開看柬帖,自知分曉;所說兩位道友龍馬尋蹤之言,分明是途遇二女無疑。想到這裡,不禁心又一動,脫口問道:「老前輩,你說那位道友,可是兩位分騎紅、黑二馬,說話一帶川音、一帶魯音的女異人麼?」
周鐵瓢笑道:「那長身玉立,山東口音的,便是此洞主人孫毓桐。此人師長已早成道,只她孤身一人,為同輩散仙中有名人物,法力甚高,人更豪爽。不過她出身大家,本是東魯望族,因此猶有積習未忘;她又沒有拘束,常喜修建園林,佈置屋宇。她那嶗山故居,連同近在本山臥眉峰新建別業的園林陳設,備極精麗,道友不久許能見到。不過道友來歷,貧道今日相見,方始得知。她此時還不知馬上少年,便是嵩山得寶的人。
聽道友口氣,莫非途中相遇,曾與交談麼!」
孫同康心直口快,便把前事照責說出。說完了才想起怎把尾隨尋蹤之事也說出來?
自己雖是好奇,無心之舉,並不是為了追求女人;但外人不察,必當有心輕薄,深覺愧悔。
那知周鐵瓢並無不滿之意,反笑說道:「道友早晚必與孫道友相見,無須尋找。倒是貧道尚有一事相煩,能助一臂麼?」
孫同康料他受妖僧惡人欺凌侵害,見自己有法寶飛劍,欲請相助。來時本有助他之意,應聲答應:「老前輩如有什麼事,只要沒有什麼耽延,不與朱恩師仙柬所示相違,無不遵命。」
周鐵瓢道:「我的事就應在日內,並且還蒙孫毓桐道友相助,無甚時日耽延;倒是道友恐不能就起身呢。」孫同康先已聽出自己不能實時入川的口風,聽他又說,驚問何故?周鐵瓢道:「我雖不能遇事前知,如若靜心推算,眼前的事,尚能算出一個大概。
這裡頭有好些因果詳情,不便深說,到時自知。據我觀察,日內便有靈驗;朱仙師的柬帖,也必有預示。我別無所求,只請道友將囊中寶鏡借我暫用,後日一早便即奉還如何?」
孫同康聞言,雖覺與朱、白二老催促起身之言不符,仍是疑信參半。一則周鐵瓢為人極好,看去又那麼道骨仙風;修道人原主除惡扶善,不論對他本人,或看滌凡情面,均應相助。二則仙師只催速即上路,由水路走,並未指定日期;柬帖頗厚,未到開視日期。此老修煉多年,法力頗高,也許推算無差,不是專為他自身設想。略為盤算,便答道:
「以老前輩為人處境,便無滌凡師之介,也應相助。休說借鏡一用,便令我隨往,與妖僧拚個高下,也在所不辭。只是恩師和楊師伯,俱令我早日起身;固然老前輩推算無差,在未開讀柬帖以前,惟有遵奉師命,不敢途中耽延。並且我還有一件難事,來時有一匹好馬,甚是靈慧,意欲帶同入川,水路也好些不便。老前輩法力甚高,如助我一帆順風,早到地頭,我願多留兩日,相助將妖僧除去便了。」
周鐵瓢笑道:「朱前輩向喜滑稽遊戲,他明明作成這三生因果,偏不先明言。道友為人謹細,朱老前輩先有那等說法,難怪不信。不過貧道向無妄言,道友既以連命為慮,只請道友為我權留三日。妖僧邪法委實厲害,道友雖有防身之寶,明斗可勝,暗算難防。
萬一有什麼疏失,反使貧道愧對良友。盛意心領,能以至寶相假,貧道便立於不敗之地,已感謝萬分了。至趕路一節,無須憂慮。只三日後道友能自起身,貧道必施小計,連人帶馬於兩日內走完三峽如何?」孫同康聞言大喜,立將寶鏡取出,並將女仙楊瑾所傳用法,詳為告知。
周鐵瓢喜道:「我初意此鏡雖是前古奇珍,威力至大,但是道友新得不久,未必便能發揮他的妙用;只想借來以我武當門中法力施為,以為防身之用。不料道友竟得高明傳授,雖尚不能十分發揮,但另有一種仙家降魔威力,比我所習要強得多。最難得素昧平生,一面之契,竟以此寶相假,並還傾囊相授,真個至誠君子。無怪白、朱二老肯向妙一真人力爭,使你弟兄五人完遂三生美滿心願呢!」
孫同康回憶前後所說,俱都含有用意,因即盤問。周鐵瓢答道:「你我一見知己,又蒙助我患難,如有所知豈肯不告?無如朱老前輩性情奇特,他這等作法,必有深意,如若前知,反使不快。不過,我知道友居心行事,決無差池,只照柬帖所示而行便了。」
同康遂向鐵瓢討教。
周鐵瓢先告以:方今各正派仙俠,只峨嵋得天獨厚,易於成功;但非屢世修積,無此福緣列入門牆;所習道法也與各派不同,不宜相混。然後說道:「道友此時尚未入門,我所知雖然較多;一則道友已得前輩女仙傳授,理應循序漸進,先固基礎。二則前途尚有前生至友相待,此人比我,不特高明,而他又與峨嵋長幼兩輩知名之士,均有往還;到時由他指點,可以並行不悖。並且我是武當棄徒,本門心法,也不便傳與外人。既承垂問,就我生平經歷,略為奉告如何?」隨將正邪各派的分別,以及修為時的各種境象利弊,一一說出。孫同康自是心喜。雙方談得投機,不覺經時甚久。
孫同康見他精神甚好,便問與凶僧鬥法時,受傷是否痊癒?鐵瓢笑道:「仇敵厲害,我自知應有災難難於避免,又不肯示弱,得信便即應約前往,始而互有勝負,後被妖僧發動邪法,將我困住;如非事前小有準備,凌真人護身靈符神妙,幾為妖僧所殺,並受煉魂之慘。就這樣,後背還中了他一陰鞭。身受邪毒甚重,連經多日忍痛化煉;又承孫毓桐道友借洞賜藥,才得細心調養。適才命人送來靈藥,今晚服後,再一打坐運行,不消多時,便可痊癒,前往除害報仇了。」
孫同康才知主人身未痊癒,忍苦接待自己,心甚不安,忙起身告辭。忽想起來時曾遇惡黨多人追趕,如走回路,豈不遇上?又不能就此起身。心想洞甚寬大,馬上又帶有乾糧,何不連人帶馬,暫住洞內;只不到這最後晶室,料無妨害。遂將此意向主人說出。
鐵瓢突道:「那伙惡徒,便是我對頭惡霸彭崇漢的黨羽。自拜妖僧為師,重返故鄉,益發倚勢凶橫,無惡不作,如走歸途自必相遇。本來在此下榻原好,無奈此洞主人尚有石家姊妹,我尚借住,如何擅專?而道友又另有去處,不便挽留。道友走出不遠當有奇遇。後日起,道友不來,我便將寶鏡送還,行再相見吧。」說完,不俟答言,一片光華閃過,晶門已隱,仍是大片鐘乳晶牆,內外隔絕。
孫同康料知鐵瓢談話時久,急於服藥用功,所說必有原因;喚了兩聲道長,不聽響應,也未嗔怪,轉身便往外跑,想看看到底有何奇遇?洞中黑暗異常,因憶女仙楊瑾之誡,恐寶光遠映,引人覬覦,不敢拔劍照路,只得摸黑前行。方想:
「此劍雖是靈奇,只惜功夫毫無,不到急時,不能取用;聽鐵瓢所言,拜師尚有不少時日,前途尚多波折,所說奇遇,不知是誰?還有途中飲馬所遇二人,竟是仙俠中人。
那長身玉立的一個,名叫孫毓桐,並與鐵瓢有交。自己素不好色,又正求道心切,並無遐想;不知怎會一見此女,便印入心目,好似一個最親切的人,老是放她不下,心心唸唸,老有此女情影橫恆胸中,是何緣故?視此天仙化人,未必看得起凡夫俗子;否則,那怕不配同其往還,得見個一面略接清談也好。」
他想了想,方覺行即入山修道,無端關情少女,就無他念也不應該。猛覺腦後一亮,大驚回顧。由身後飛來一團銀光,緊附洞頂之上,晃眼越向前面。所過之處立被照得通明如畫,這才看出路己走偏好些;前面便是一片奇形石鐘乳,像一叢刀矛立在當地,相去只有三尺。先前只顧尋思,路又平坦,不覺走快了些,稍差一點必被撞上;那鐘乳鋒利如刀,根根外向,雖有一身武功,驟出不意,也難免於受傷。再看那團銀光,已然停住前面,隨著自己行動快慢向前飛行;知是鐵瓢放出,為己照路,便把腳步一緊,往前馳去。
一會跑到洞口,已見前面天光;銀光倏地折回,疾如流星,往洞中飛去,晃眼無蹤。
孫同康舉手回謝,重又起身,出洞四望,馬已不知去向。以為此馬心靈性野,日色已然偏西,也許腹饑不耐久候,往別處吃草去了。峰下地勢較低,不便眺望,便不下去。正在高呼雪龍,在洞外平崖上往下查看,忽聽左側馬蹄擊石,與樹枝震撼之聲甚急。心中奇怪,那響聲偏在崖側危壁之下,被上面崖石擋住,看他不見。越聽越怪,忙即攀授峰壁籐蔓,由崖下繞將過去一看,不禁又急又怒。
原來那發聲的,正是愛馬雪龍。不知因何原因,被人用兩根籐蔓,凌空吊在離地三丈的一枝附壁老松之上。雖然吊馬的人手下留情,只將兩根去了枝葉的山籐,由胸股間穿過,似懸床一般平穩吊起;馬頭依舊高昂,四足也能划動,不是攢蹄倒吊;但是馬已不能出聲鳴嘯。雪龍性烈,急得大口連張,噴氣如雲,雙眼怒突,似要冒出火來。這一見了主人,益發昂首騰踔,四蹄亂舞。依舊籐條筆直,紋絲不動,馬卻出聲不得。
只聽馬首與樹枝亂擦,馬踢踏著身後崖壁之聲,響成一片。松身粗只尺許,著根崖石縫中,籐更細弱。孫同康先恐離地太高,雪龍力大異常,一旦掙斷墜將下來,就不死也必跌傷,忙喝:「雪龍莫急,等我想好方法,再來放你,為你報仇出氣。」雪龍倒也聽話,怒噴了一口氣,便自靜止,一雙火眼己流下淚來。
孫同康好生憐惜,只是上下危壁全無一個著腳之處,如何救法?想了想,無計可施,姑且攀到松側,再作計較。本意當地山籐甚多,身帶軟鞭也有丈許長短,想削兩根長籐由松下縋。及至近前仔細一看,忽然發現馬身所帶各物一件未失,吊馬的籐只兩個圓圈,上半打箸兩個活結,還剩下老長一段,看去極容易解;如以縋馬,離地也差不多少。雪龍何等猛烈,被它攔身兜起,怎會身子不能動彈?樹身不粗,倒也堅勁,附著一人一馬,樹幹並未稍彎曲,依舊向外挺立,好些奇怪。
見籐正柔韌,他意欲就用原籐縋馬。但那籐共兩根,作四股兜起,中間還套有一圈就此放落,不夠長;如放一頭,既恐松得太快,不免把馬滑跌,又恐籐身節剌,將馬擦傷必須兩頭俟次徐徐下縋。無奈中途危壁峭立,沒有附身之處。心中痛恨吊馬之人,無故作此惡劇,遇上必不干休。
呆了一會,眼看夕陽西下,晚煙浮野,不能再延。那馬久候未解,又再首昂足踢,憤激起來。孫同康一著急,想先解下一頭活結,相機試試。手方伸近籐結,待要去解,忽聽遠遠有人急呼:「道友快請停手,不可動那籐結。事由此馬性猛而起……年幼無知,作此惡劇。道友看我薄面,也無須介意。只請將寶劍稍出鞘,不必使用全力,往結上略觸,其禁自解。我此時尚不能出洞,故此解禁一層仍須道友下手。此山惡人妖邪不敢深入,劍光出現無妨,底下有我放馬便了。」
孫同康耳目靈敏,原疑對頭在側偷看笑話,本在留神戒備;一聽周鐵瓢口音,忙即住手。聽完料有原因,回問道:「道長相助,何人如此可惡?」又聽答道:「道友不須多問。貧道先見道友上樹甚是愁慮,且喜耽延些時,不曾造次;貧道也自復原,只是新愈不久,不能多談。請道友解禁之後,騎向馬上,即可人馬同下,不久自知,恕不多言了。」
孫同康口雖說諾,少年公子心性,依然氣悶在心裡。寶劍神奇,為恐將籐斬斷,跌落下去,先試一頭。將劍拔出半尺,剛往籐結上一碰,立有一片紅煙四散;劍光由於心靈主制,籐並未斷。這才放心,將第二籐結如法施為,也是一片紅煙現減,那馬立時長嘶起來。知道無礙,便往馬背上一騎去。那知籐是活結,禁法一解,這一人一馬便禁不住重縋,自行松落。
人馬正自撫慰親熱,沒有注意。耳聽上面悉率一聲,未容仰望,籐結倏地鬆開,連人帶馬,一齊下墜;心中一驚,忙勒馬韁,腳底地面已飛也似往上撞來。下面又是亂石林立,方暗道不好,那馬忽然平飛出去兩丈遠近,身子一定,已然平平穩穩落向峰前空地之上。驚喜交集之餘,下馬一看,且喜無傷。越想越氣,暗想:禁制此馬的當非常人,聽周鐵瓢的口氣必與相識。素昧平生,向無嫌怨;就說馬性猛烈,人不近它,怎會相犯?
還是走過看見馬好,因而生心覬覦;或是上前戲侮,雪龍不服,才有此事?要是所料不差,怎能怪馬?莫非有法力的人,便不講理。照此行為,就是道術之士也必有限。自己也曾見識過幾位仙人,那有這樣?便問雪龍:「是你先惹人家的麼?」
雪龍搖頭怒嘶表示不服。孫同康又問:「那是他先欺你,或是要把你劫走,你和他強,才被吊起的了?」雪龍方始歡嘯點頭,不住把頭朝主人挨蹭親熱,以示主人所見甚是,沒有委曲了它。
孫同康愛馬過甚,早忿它無故受此委曲;見狀越發氣大。怒火頭上也想不到對方既能將一匹猛逾虎豹的龍駒,用兩根細籐,輕巧巧吊向危崖古松之上;如想將馬擒走,豈不易如反掌?只顧氣極心偏,認定對方無理取鬧,此去不遇便寵,如遇馬必認得對頭,定與理論。即或不服相抗,此人法力也無甚大不了。身有法寶仙劍,怕他何來?本就犯了好勝習性,那馬更是記恨捉弄他的對頭,又來銜衣請其上馬。
就這二三日間,人馬動作,全能領會。孫同康鎮店不能回去,本想在附近覓個寺觀或是山洞住下,又記前途奇遇之言,問馬餓否?馬一搖頭,自己也懶得再吃乾糧。想尋到住處再吃,便和馬說了,叫它從有人家寺觀之處尋去,只不要走回路。雪龍低嘯了兩聲,似乎會意,便自上馬,任馬往山深處走去。
這次馬卻走得不快,緩緩行來,並且腳步甚輕;馬是野生,未釘蹄鐵,走起來一點音響均無。孫同康先未理會,見暮色蒼茫,山月已掛林梢,連催走快,馬也不理;緊貼峰崖,輕悄悄往前走去,聽下到一點蹄聲。心中奇怪,二次又問:「你走得這麼輕,是怕人聽見麼?」那馬率性立定,將頭又點又搖。後來只一問話,馬便止步搖頭,不再前行,只得聽之。
晚景甚好,一路觀賞,不覺入夜。峰迴路轉,行經一處崖洞之下。遙望前面月光照處,山坡上,現出大片樹林,燈光掩映,燦若明星,隱現出兩三處人家台榭。正想策馬前行,叩門投宿,馬忽停步不前,掉頭往路側崖洞中鑽進。這時入山越深,路上已試過好幾次,看出馬有用意,不再高聲說話。到了洞中,下馬一看,地方不大,也不乾淨,土氣甚重;又背著月光,一片暗黑。悄問:「還有兩三里,便有人家投宿,你引我來此黑洞作甚?」
雪龍將頭一搖,便往外走。孫同康想要跟出,給雪龍回身作勢阻住。悄問:「這裡有什麼奇事,你去了就來麼?」雪龍將頭一點獨自走去。孫同康越想越怪,探頭往外一看,見雪龍步法益發輕靈,一路掩掩藏藏,繞著山石林樹,往對面山坡跑去。
對山頗高,那處人家就在半山坡上,外有密林環繞,中間還隔著一片亂石,森列如林,雜樹也多。雪龍在石樹中幾個隱現,便不再見。暗忖燈光為密林所蔽,只現出兩三點,明月之下看去那等亮法。此是後山深處,中途還見虎豹腳印,猛獸甚多,山徑全無,又未看到一所人家寺觀,怎有大片園林華屋,孤居於此?所居必非常流。雪龍行蹤那等隱秘,自往窺探,不令同往,是何緣故?
等了一陣,正無聊賴,微聞右側似有蹄聲。回臉側顧,正是雪龍,不知由何處繞向來路亂石後,獨個兒昂首飛馳而來;目光到處只兩縱便到面前,也不令人上馬,張口咬了衣襟一下,往前便走。孫同康料有緣故,便隨在馬後,跟到一塊山石後面,又咬衣作式,令孫同康藏起,隨即走開。
孫同康見當地亂石林立,中間卻有一條道路,寬約丈許,一頭與來路斜出,蜿蜒如帶,仰往前山通去。路既整齊,似經人工修造;當中淺草如茵,兩旁雜花森列,月光下看去,境清麗。更加道側怪石成行,高低不一,蹲踞聳立,千形異態有的石隙中挺生松籐之類,俯仰低昂,鳳舞龍飛,勢極生動;有的寸草不生,白石玲瓏,石側卻挺立著幾竿修竹。夜月清風,竹籟低鳴,空山無人,更增幽絕。
因那一條山路地勢較高,又有亂石雜樹遮蔽,與崖洞相隔只十來丈,兩頭相去卻遠,不到近前,決看不出。孫同康想不到移步換形,境物相差天地,大是驚奇。回顧雪龍,已在亂石叢中隱伏臥倒。猛想起此馬通靈,照此行徑,少時必有人來,不是吊馬對頭,便是周鐵瓢所說奇遇。念頭一轉,立即警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