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劍俠傳 第二三三回 絕海剪鯨波 萬裡冰天求大藥 荒原探鰲極 千尋雪窖晤真靈
    癩姑對易靜說道:"這位道友名叫烏神叟,和北極海黃風道友乃生死之交。我雖初見,但聽眇姑說過。以前屠龍家師在北海冰洋中修煉時,因二位道友受了別的妖邪慫恿,來擾家師清修,斗法被擒,身受家師意鎖。黃風道友當時服低認錯,被家師說了兩句放走。烏道友性較剛直,不肯服輸,竟然帶鎖逃走。黃風道友由此改行向善,屢欲拜在家師門下,家師未允。又為烏道友求情。家師說烏道友被擒時,不能放下屠刀,意鎖已然鎖骨穿心,將來雖有機緣解脫,此時卻是不行。如用我屠龍刀割斷,未始不可,但是修煉不到時候,此鎖一斷,心便化成劫灰,身也相隨同盡了。姑念你為朋友的義氣,再四懇求,現傳你一道符咒,等你朋友悔罪求免之際,傳授與他,令其持誦,到時自有靈效。

    烏道友始終未來,黃風道友以後卻得家師相助,免去一場大難。眇姑說我異日如有機緣去至北海,可尋他作個東道主人。"

    "我因眇姑素來冷臉,不喜說話,忽然提起我未拜師以前的事,彼時滿擬永遠追隨家師,決無虧吃,並未想到要轉投峨眉門下。她又語焉不詳,沒頭沒尾,當是戲語,未甚在意。次日無心中問黃風道友如何找法,她又傳我兩道靈符。說此人現隱身冰洋海底,潛伏不出,事前必須鬧些狡猾,將他激怒,等他追來為難,再將一道靈符發出,去往海中相見便了。另一道靈符,說是可在真火之中出入,也未試過。這原是開府前一年的話,說過拋開。日前去往紅木嶺盜劍,掌教師尊所賜手柬,忽現字跡,末有兩行,便略提此事,因是偈語,當時不能解悟,所以一路尋思未說。及到冰洋上空,看到海中流水,忽然省悟,想起前事。又以偈語有慎秘無聲之言,便借冰山炫露,果將黃風道長引來,先還以為靈符必有妙用,哪知竟是暗號。黃風道長一見,立命同來的人退去,徑往水中等候。我入水相見一談,才知家師當年早算定今日之事。"

    "這位烏道友遁去不久,便投往陷空老祖那裡,欲借老祖法力將鎖化去,屢試無效。

    老祖隨命烏道友在玄冥界防守,不合受了老祖大弟子靈威叟之托,一時徇情,為孽徒長臂神魔鄭元規所愚,吃他盜了靈丹法寶,逃出界去。老祖恨他縱賊逃去,就用原鎖鎖在這小峰石洞以內,日受風雷烈火之苦。烏道友方始生了悔心。黃風道友為友義氣,冒險來此勸說,並傳家師符咒,告以難滿,救星自來。烏道友持咒之後,雖不能出,風雷烈火已不能傷,並還可借真火之力,來化煉意鎖,免受好些苦楚。二道友俱都煉有內丹元神,附近精怪妖邪俱都覬覦,屢向陷空師徒進讒,稍有嫌隙,便即奪去。這班妖邪,頗具神通變化,多半精於隱形飛遁,天視地聽之術,如被警覺,許多不便。只有這座鰲極洞,深藏地底,四外冰壁高過於丈,更有玄冥界和磁源阻隔,隱秘非常,又有禁法隱伏,外觀不見,不知底細的人,只要下來便被困住,一任多厲害的精靈妖邪,不奉陷空老祖之命,也休想下來。我們在此說話,不怕聽去。我也是黃風道友詳吐機密,才知這裡和上下出入門徑。適才不曾細說,便由於此。現在我受黃風道友之托,來助烏道友脫困,並踐屠龍家師昔年夙諾。大約還有個把時辰耽擱,才能起身。六小師弟和小和尚,懼喜多事,見我二人久不出示,難保不生花樣淘氣。烏道友洞門不能常開,關閉特急,沒有告知他們。請易師姊到前面去,隔洞傳聲,囑咐他們峰腳一帶均可閒游,只不可不俟我們出去,離地飛起,以免誤觸禁網,驚動對頭,引出事來。說完少俟片刻,洞外諸人如無動靜,便請回來。此事正須師姊大力相助呢。"

    易靜見她說時暗使眼色,忙即應聲出去。行時看見烏神叟一張怪臉,滿是驚喜之容。

    等到前面隔著洞門向眾囑咐完,待不一會,聞得癩姑在喊師姊,回到後進小室一看,烏神叟已然不在,地上卻有火烙之痕甚深,婉蜒如帶,長約數丈,知是烏神叟身上鐵鏈化去的痕印。笑問:"事完了麼?"癩姑道:"意鎖被家師所傳符偈與我那柄屠龍刀會合發生神火,化為烏有。只是烏道友還受有陷空老祖風雷禁制,身罩無形如意神網,非牟尼散光丸不能破去。現在烏道友已往別室准備,尚須仰仗師姊法寶一用呢。"易靜點了點頭,悄問道:"這位道友既有屠龍師伯之命,自當成人之美,一粒散光丸原無足惜。

    只是我們有求於人,還未到達,便破他禁法,放去所禁之人,我們求取靈藥,不更艱難了麼?"

    癩姑道:"此事不然。烏道友被禁在此,只因陷空老祖一時之忿,並非本心。事後即覺烏道友受他大弟子靈威叟之托,怎敢得罪?按理不能怪他,自己處置太過,早生悔心。無如事前沒想到家師所煉法寶相生相應,變化無窮,不可思議。一上來用如意神網將烏道友網住,本要殺死,忽想到處置不公,罪不至此。這座神峰關系重要,以前門人輪值,往往仗恃禁制嚴密,外人不能擅入。就算看出門戶,到了峰下,要想入洞暗破火源,將神峰炸毀,也是萬難。附近妖邪精怪,又都是自己耳目,外人只要入境,立即覺察,或是群起阻難,或是尾隨窺伺動靜,多機密多厲害的仇敵,也無所施其技。於是粗心疏忽,借著輪值,偷偷趕往中土游玩,屢戒不改,覺著可慮。為此煉一陣法,隱護此峰,煉成以後,這方圓五百裡內均被封閉,外人決走不進,也無須再命人防守。但是此陣共有七十二座旗門,已煉了多年,尚須一甲子始能煉成。如用此人在彼常年坐鎮,實是省心得多。並且烏道友身為意鎖所困,正好借用。便取海底萬年寒鐵之精所煉制成的長生寶鏈,連在鎖上,以防遁走。並使其遇敵之時,仍可飛身出洞應戰,只在離洞百裡以內,均可任意往來。此鏈百轉柔鋼,又經法術久煉,肉眼所不能見。一經受縛,終身受制,多大神通也難解脫,本是無形之寶,哪知受了佛法反應,一經連上,頓現原質,笨重非常。意念稍一把握不住,立生烈火燒身。這一來,連陷空老祖也無法解下。自知弄巧成拙,沒奈何,一面令烏道友仍來坐鎮,一面防他懷恨,自壞火源,又加上風雷之禁,使其不敢生心妄動。平時卻用好語安慰,說是脫困關鍵,全在意鎖,只要勉力前修,功候一到,便能化去。並許其只要不生出叛逆之心,何時將這三件法寶破去,便可脫困,各自離開。但在離去以前,必須發動這裡備就的信號,以便命人前來接替,別無顧忌。

    我們破去此寶,就陷空老祖知道也不相干。何況當初烏道友未得罪陷空老祖時,陷空老祖曾代說情,家師告以時機未到,到時定看道友情面,命人來此破鎖放他,道友不可多心,雙方曾有前約。現在烏道友人雖脫困,除非取藥不成,須他相助,便須等到我們取藥到手,歸途經此,然後向陷空島發出難滿求代的信號,踐了前言,方始離開,同往中土。又不背他的話,這有何妨?"

    "不過靈威叟那老家伙,枉自修道多年,專喜濫做好人,與各異派中首腦均有來往。

    又喜縱容兒子徒弟滿處生事。他那寶貝蠢子名叫靈奇,前在衡山閒游,路遇何玫、崔綺,當時何、崔二人還未轉投本門。這蠢子也不想想那是甚麼地方,竟把崔師妹看上,雙方翻臉斗法,靈奇眼看得勝。被二師兄岳雯在衡山頂上看見,趕來相助,將他打敗,如非妖人鄭元規救他,幾為飛劍所斬。偏一念情癡,心終不死,會愛定了崔師妹,不時暗中尾隨,俱因同行有人,未敢公然現身勾搭,只是片面相思。後被老家伙知道,因知金姥姥不好惹,她那女弟子怎會嫁人?只得將蠢子逼往縉雲峰喝石崖仙洞中,罰令面壁三年,收斂邪心,期滿苦求放出。不多日子,這蠢子又在仙霞谷路遇何、崔二師妹,重又勾起前念。這次不知想甚麼糊塗心思,改用軟功,不再動武,徑直跪在崔師妹面前,說了許多不要臉的癡話。說他自知情孽,並無邪念,只求作一忘形之交,常共往還,得視玉貌,於願已足。如再見拒,便請賜一劍,甘死在心上人手裡,決不還手。崔師妹也被他苦肉計所動,沒好意思傷他。又以飛劍、法力均非其敵,正在為難。恰值武當山石家姊妹飛來,何師妹才說得一句:'這便是衡山所遇之人。'石家姊妹火也真大,不聽下文,便放飛劍出去。鬧得何、崔師妹也不能袖手旁觀,四人合力打他一個,終於被石玉珠用半邊老尼新傳的青牛劍斷去一臂。崔師妹念他情癡,力為勸說,說此人尚無大惡,並非妖邪,才行放走。靈威叟代他向陷空老祖求取靈藥續臂,陷空老祖不與,只得去向鄭元規索討他由陷空島盜走的靈藥。恰值一群妖邪攻打峨眉仙府,逼他相助。頭一陣便吃乙師伯喚住大罵,給了他一粒靈丹,把他兒子膀臂保住。不料靈奇近日聽說崔師妹投入了本門,越發絕望,失意之余,去往小南極光明境訪友。歸途中,路經四十七島,被一女妖人看中,變成女的一頭熱。與人斗法三四日夜,末了敵人為他重傷幾死,他也耗卻了好些元氣。老家伙舐犢情深,又去尋找乙師伯求取靈藥。中途遇見百禽道人,本就相識,開府時又見一面。老家伙見人謙恭,慣執後輩之禮,又肯服低認錯,所以上次助眾妖人攻峨眉,開府時,又老了面皮去代乃師致賀觀禮,無人和他計較。他知公冶真人法力高深,玄機奧妙,便說了來意,並打聽乙師伯銅椰島以後下落。經公冶真人一說,才知乙師伯現存靈藥,還是遭劫以前所煉,本就無多,因他為人慷慨大方,對於後輩有求必應,上次賜他時共只剩了幾粒。今番夫妻和好,因韓仙子道成復體之時要用,打算再煉一爐,但藥難采齊,又非短時期所能煉成,便全給了韓仙子。峨眉眾弟子奉命下山行道,前途險難甚多,此丹功能起死,可備緩急,最是有用,連峨眉諸長老均知韓仙子需此甚切,都未肯要。靈威叟上次已得了一粒,如何能再往要?並且乙師伯和韓仙子正與妖人斗法,行蹤無定,去了也找不到。靈威叟因聽公冶真人說起道家所煉元精和異類修成的內丹功效相同,又想到烏道友身上,近日已然連來求說兩次,始而好言苦求,繼以大言恐嚇。

    烏道友如果答應,要耗他一甲子功行,自然不允。昨日忿忿而去,料他還要再來。他本有挾而求,如見乃師法寶破去,難保不借此要挾,發生枝節,甚或回島告發,播弄是非。

    雖然烏道友已然脫困,以他神通變化,不怕老家伙行凶,到底於我們取藥之事有礙。為防他去而復轉,三次又來相強,最好在他未來以前把靈藥得到,便無妨了。"

    易靜答道:"靈威叟我曾見過一面,還不算是不通情理。他日前忿忿而去,必見烏道友不允所請,又去別處設法,大約無處求得,方始再來。不過三次再來,必用強力,非得到手不肯善罷。此人乃陷空老祖衣缽傳人,長門弟子。當年乃師方一入道,便即相從,同共患難,出死人生者數十次,乃有今日。法力頗高,乃師好些法寶均在他手。烏道友不可不留心戒備呢。"癩姑道:"這一層烏道友已經想到,好在禁制已去,飛遁變化又極神速,決不致為他所困,聽說他那蠢子也頗有些伎倆呢。"易靜道:"我也曾聽人說,靈奇原是東海散仙余暫公門下,所習本非邪教,也未聽說有甚麼邪惡行徑。他和崔師妹不是孽緣必有夙因。只要他真能言行如一,不似世人好色,作那情欲之想,我們同道中男女都有,崔師妹便與結為方外之交,有何不可?你笑他蠢,我倒覺他蠢得可憐,愚不可及。如此情癡,何必辜負,恩愛成仇,堅拒於千裡之外?異日回去,見到崔師妹,我必詳為勸導,令其俯如所請,結為密友,你看如何?"癩姑笑道:"想不到易師姊平日那麼鐵面鋼骨,會有這等救苦救難的菩薩心腸。可惜這廝不在此地,否則便被聽去,不把你當作救命恩人才怪哩。"

    二人方在說笑,忽聽後面呻吟之聲。癩姑道:"烏道友持家師符偈多年,已然功候將完。現在借用風火之力脫去原體,你聽後面呻吟,元嬰業已離竅而出。我們無須再等,是時候了。"說罷,二人同往另一間較大的石室中走去。剛一進門,便見裡壁下面,青紅光煙明滅,整片石壁上現出一個圓洞。二人由洞中步入,走完一條曲折盤旋的甬道,面前忽現一個數十丈大的石室。室形長圓,當中有一圓洞,大僅丈許,室頂甚高,下寬上窄,越往上越小,離地百丈以上,便縮成尺許大小一個石孔,再往上更小。下面圓洞青漾漾,煙霧隱隱,深不可測。那青霧淡如輕綃,往上飄起,下面緩而且靜,向上浮起。

    才一冒出洞口,勢便轉急,緊貼洞邊,做一圓圈向當頂激射上去。中心卻是空的,看去宛如一幢薄如蟬翼的紗鍾,緊緊罩在圓洞之中。二人知是神火發源之地,峰頂青煙便由此往上噴出。

    適聞呻吟之聲,也自煙洞中發出,卻看不見烏神叟。心想:"洞中神火厲害非常,多大道行法力,也難在火眼裡停留。烏神叟的元嬰決禁不住,照理不應身在火中。而適聽呻吟之聲,分明又在這間石室以內。"方在尋思查看,呻吟之聲又起自火洞前地底。

    一會忽轉洪厲,聲如牛吼。二人細一觀察,那地面竟似鋼鐵凝鑄,渾成一片,堅固異常。

    只正對火洞前面,有丈許大小一圈圓影,隱泛光華。這才悟出那是烏神叟受禁之地;斷定不久即出,忙各留神准備。

    易靜剛把法寶取出,圓影中倏地光華閃爍,晃眼精芒四射,隨陷裂出一個丈許大一幢灰白色的光華,由穴中冉冉往上升起。烏神叟雙手合掌,盤膝打坐其上,雙目垂簾,鼻間玉著雙垂,口中噴出一片黑氣,包沒全身,看神情似已坐化。到了地面停住,圓影中精光一閃,便復原狀。烏神叟仍由灰白光華擁住,跌坐圈中。癩姑忙喊:"烏道友元嬰被那無形神網閉住天門,不能出竅,易師姊快些下手!"易靜聞言,便把手中一粒牟尼散光丸發了出去。因此寶威力甚大,恐烏神叟法體震毀,發時甚是仔細。運用玄功,將那豆大一粒寶光指定,緩緩飛到烏神叟頭上,與那灰白光華微微一觸,化成一片光雨炸裂。那威力雖只平日對敵運用時十分之一二,已是驚人,只聽一聲輕雷過處,灰白光華首先散裂。同時光雨所射黑氣外面,又飛起無數寸斷彩絲,那黑氣也蕩了兩蕩。烏神叟急往口中吸回,晃眼皆盡。二人看出黑氣是烏神叟的內丹所化,那千萬彩絲方是無形神網,已為散光丸炸成寸斷消滅。料是烏神叟知道此寶威力,運用內丹元氣化為黑氣噴出,將身外無形神網強行撐起,緊護身外,免連法身一齊毀去。

    正想等候嬰兒出竅,忽聽烏神叟命門內小語道:"二位恩人,請到原室落座。老朽一會即來叩謝。"二女知嬰兒初出,不願赤身相見,便往原坐室內退回。剛剛坐定,談了幾句,烏神叟元嬰已經道成滿難,脫體走來,進門便向二人拜謝。二人見他只比原身矮小了三分之一,除滿面道氣,精神煥發,身不傴僂,比較年輕得多而外,一切均與原形相似。依然是凸額廣顴,凹口掀唇;虯須如戟,又粗又硬;突睛上翻,精光四射。身材比尋常人高不許多,只是臃腫癡肥,看去十分丑怪。忙同還禮稱賀。

    烏神叟道:"我因牟尼散光丸厲害,毀卻原身無妨,惟恐元神也受波及,但又非此不能脫體出竅,沒奈何,只得強運玄功,將那緊貼身上的密網強自撐開,費了無窮心力,才將身子包沒一層。心還害怕,此事太險,萬一易道友法寶無功,我那護身元氣已吃神網裹緊,能發而不能收,時久必被消亡耗損,即使二位道友另向各位仙師求來異寶相救,元嬰得已出竅,不致閉住,至少三數百年功力也被毀去了。想不到道友法力如此高強,此寶竟有如此神妙,威力大小由心。那網乃五行真氣凝成,未毀以前,又看不出形影,破它極難,可是稍有破裂,立即全毀。我收元氣,也還迅速,竟無一毫損耗,大出意料之外,感謝不盡。我覺著散光丸炸音甚密,中在身上的只兩三點,就這樣,身外元氣已幾乎被它震蕩,此寶威力,可想而知了。"

    癩姑笑道:"你的事算完了。我們該當如何才能免去前途兩層禁制、一層元磁神光的阻礙,越過這條鐵檻嶺呢?"烏神叟忙答道:"諸位道友,過嶺之事自然包在老朽身上。真要不行,至多繞行千裡路,與黃風道友會合,由冰海底下穿行,也能到達。道友只管放心。倒是道友所要的萬年續斷和靈玉膏,島主和妙一真人已有交往,按說可以得到。無如上次孽徒長臂神魔鄭元規逃走時,盜去了一大葫蘆藥,所剩無多。聞說島主自身不久還有災劫,要留備後用。靈威叟兩次乞求不與,一則怪他縱容孽徒,知情不舉;一半也是為了靈藥無多,藥草雖有,煉成還須多年苦功,緩不濟急之故。又以鄭元規拜在五毒天王列霸多門下,只管狠毒,偏偏島主災劫將臨,深居簡出,尚恐不能避免,如何還去數萬裡外尋仇樹敵?想了想,顧忌太多。沒奈何,只得強忍怒火,僅費了數日苦功,施展神通,將孽徒盜去的法寶,擇那曾經自己下苦祭煉,心靈相通的,收了幾件回來。自己隱修北極,年數太久,居安思危,謀深慮遠,知道多大法力的人,對於本身災劫只能推詳出一個大概,不能洞悉微妙。禍變之來,出人意外,發於不知不覺之中,往往差之毫厘,謬以千裡。定數所限,不是人力所能避免。人定勝天,也非無有,但須本身積有大功大德,並有極高法力,以及福厚道高的至交群力相助,方可有望。島主一向輕易不與外人交往,法力雖高,孤立無援。只有不昧先機,沉著應變,小心戒備,或可勉渡難關。為此之故,不特不曾追尋孽徒問罪,反覺微風起於萍末,此是先機之兆,索性緊閉洞門,每日煉法勤功,既不輕出,也不肯見外人。連這次峨眉開府,妙一真人柬邀觀禮,都只命靈威叟代往致賀,不曾前往。他那靈藥,嫡傳大弟子尚且不與,何況外人?我看此事甚難,二位道友智珠在握,還須事先把主意想好,才可前行呢。"

    二人雖知鄭元規叛師盜寶之事,並不知所盜如此之多,主人已所剩無幾。如以婉言相拒,雙方雖無交情,但是素無嫌怨,新近開府還曾柬請觀禮,其勢不能因對方拒絕,便去明奪暗取,艱難原在意中,卻不料難到如此地步。不禁對看,躊躇起來。烏神叟見二女有為難神氣,又說道:"陷空老祖雖然法力高強,終是旁門。這次妙一真人柬請觀禮,聽靈威叟語氣,他師徒覺著妙一真人對他看重,頗以為榮。道友去了,只怕他推說神游入定,避而不見。若能設法見到,他往日頗重情面,性又好高,靈藥被盜,以及余藥留備後用,均是丟人之事,萬年續斷與靈玉膏,又系他獨煉靈藥,名揚在外,公然拒絕,未免礙口,事情並非全屬無望。我說事先打算,是請二位道友去時想好退步,到後如被預知來意,設詞謝客,用甚方法見他。只要能見到本人,就多半有望了。"易靜道:

    "我們同來十人,自問力尚不弱,索性是個敵人也倒好辦。偏生日前開府時又請過他,有力不好使,這就難了。道友可有高見麼?"烏神叟道:"陷空島水晶宮闕,深居海底,經他數百年運用法力,慘淡經營,本就堅如千尋精鋼。環宮四外,更有冷焰寒鐵、海氣玄冰、極光元磁諸般埋伏,神妙無窮,厲害非常,宮門一閉,多高法力也難闖進。以我所知,他生平只有兩個能克制他的:一是巫山神羊峰大方真人神駝乙休,一是離此西北三千裡的天乾山小男。這兩人,一個先敵後友,由對頭打出來的相識;一個本是同道至友,將來急難相須,所仰為助者只此一人,益發言聽計從。聞得峨眉開府,海內外群仙多受延請,更有許多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這兩位散仙並非尋常人物,更非左道妖邪一流,當無不請之理,多少總該有個相識。諸位道友到後,如不得見,只把這兩位前輩散仙尋來一位,必能如願以償了。"

    癩姑聞言,一想天乾山小男,原在預計之中,此公又是屠龍師太好友,只要求他,必允相助,心中為之一寬。笑道:"這等說法,我們就不發愁了。你只把路徑說出來,我們好走。"烏神叟道:"玄冥界本是一片橫長冰原,自從三千年前北極發生亙古未有的大地震,陷空老祖偶在無意中發現北極磁光,變幻靈異,光中有暗赤紋條,閃爍如電,並作殷殷雷鳴之聲。默運玄機一算,知道萬古未消的冰原廣漠,自開辟以來十二萬九千六百年中,共有七十二次巨震。每震一次,地形便要變動,一次比一次猛烈,冰雪也為地底真火融化數十百丈。到了最末一次,世上人物越多,難尋生息之地,這座神峰便要崩裂,火源上湧,將這方圓百萬裡的廣大冰原,除卻西北岳最高之處,一齊融化,發生洪水之災。附近北極的海洋陸地俱受波及,宇內江湖河海,也一齊水漲,只成災之處較少。似這樣經過一甲子後,隨著地勢高下,區分出山林川澤,水陸地域,再由人類自來開辟這無邊沃壤,無窮地利,以供衣食生息之需。這原是天心仁愛,定數當然。眼看似大災巨變,實為未來人類造福。現在臨到第七十一次大震上,雖然冰漠寒荒,人類絕跡,多大災變也無關系。但是地域遼闊,人以外的生物連同冰海中棲息的水族介貝,也不在少數。何況鄰近陷空島一帶,四周冰山雪岳環繞,天氣無比酷寒,另具一種仙景,毀了也覺可惜。更恐震勢過於猛烈,連陷空島下水晶宮闕也受波及。這類發動自天,由地軸上生出來的巨變,不是島主法力所能制止。他思考了好些日,最終又把天乾山小男約請了來,一同修下表章,通誠吁天,為北極億萬眾生乞命,伏乞天心鑒佑,准其運用法力消滅災變。隨即合力在地震未發生以前數月,一面先把這裡火源開大,先洩地火之勢,以免郁而不宣,突然爆發,不可收拾;一面在玄冥界附近查出震脈來源,不等發作,先以法力攻穿地脈,使其化整為零,化大為小,釜底抽薪,先把地氣洩去。"

    "一連忙了四十九日,當時全北極共起了三百八十余處地震,終日冰坍雪倒,地叱山鳴,震得人頭暈神眩,目觸心驚。碎冰殘雪,直上千丈,滿空飛舞,仙禽靈鳥,均不能夠飛渡,聲勢已極猛惡。到了定數大震之日,自然還要厲害得多。這還是經二人運用法力,未發以前先將氣勢洩去十之七八,只有本來的一兩層,尚有如此威力。如若聽其到時自發,更不知是甚可怖景象。似這樣連震了七日七夜才住,地形全變,冰雪消融若千丈自不必說。二人為了保全陷空島繡瓊原一帶美景,同在玄冥界上以全副神通阻止地震余波侵及界北。一面變移地肺,使震源往東西兩頭荒寒之區橫逸過去。天驚地撼之下,連與彌天冰雪、排空寒浪以及罡風烈火搏斗,苦苦相持了十幾天,又把那無量碎冰崩雪禁制一處,凝聚出這麼一條三千六百裡長的鐵檻嶺,橫亙在玄冥界上,才保得陷空島方圓千余裡美景未受災害。如非事出私心,要想保全島宮仙府,不是全為生靈著想,功德之大,已不可數計,自身將來便有多厲害的災劫,必化為祥和,無須畏懼了。可惜他初念不及於此,枉費了數十日心力,只保得宮府無恙,繡瓊原上仙景如初,於異日切身利害並無多大益處。"

    "過不數年,才由靜參中推算出大劫將臨,想起前事,良機坐失,變成無用,悔恨已是無及。因見門人私與異派妖邪來往,那禁網只要知底,步行走去,便能越過,難保不由此隱伏危機。於是又把玄冥界上禁制改作上下兩層,來人無論步行還是飛越,均難通行。一經誤觸禁網,不論失陷與否,島宮眾人立即警覺。他自不出為敵,卻發信號,傳至附近各島嶼冰山的妖人精怪,一齊來攻,人多勢眾。內中也有不少能者,又都以能為他效力為榮,來勢之猛,頗不可侮。要明裡過去,除非行到嶺前,虔敬通誠,告以來意,得他允准,始可安然越過;便不允,也不致涉險夾攻,不過,必被婉言推謝,決難入境。來意再被查知,見面更是不能了。本來我也無能為力,湊巧那靈威叟平日為人還好,閒中無事,常來相訪。數年前,因他愛子靈奇下山,常在外面樹敵惹事,他不能時常離島外出,島主近又嚴命不許眾弟子再引外人入門,他那愛子更在堅拒之列。偏生靈奇天性尚厚,有了亂子,固要尋他;便是無事,久不見乃父,也很想念,不時到此尋他。

    無奈冰原廣漠,冰天雪地,萬裡寒荒,無處棲身。雖有幾處島嶼,上有主者,均願延款,乃子偏又自愛,不願與妖邪為伍。鐵嶺亙阻,相隔陷空島尚還遼遠,休說不能飛渡,連信息都不能通。往往在冰洋雪岸之間徘徊多日,不能一遂烏私。這裡雖有信號,近年他子也曾來過,但只在此棲身,守候乃父尚可,信號卻不能妄發。有一次,靈奇來了月余,還是暫居此洞。因有急事,久候不耐,少年心性,也沒和我商議,竟想偷渡鐵嶺,一到便吃禁法困住。島中當是來了敵人,輪值門人撞動地寒鍾,引得各島妖邪齊往夾攻。眼看危機一發,猶幸內中有一妖人見到過他,認得是靈威叟愛子,忙止眾人回去。無如自身不奉命,也不能過境,又無法解救,只得委之而去。後來還是靈威叟見久無信息,疑心來人中有能者,趕往查看,父子相遇,才得救下。事被島主查知,幾受重責。靈奇說島主不應隔絕他父子天性,本就不忿,一聽乃父受斥,越發懷恨,立志煉成法寶,去沖破嶺上禁制。非到能通行自如,與父隨時相見,不肯甘休。"

    "靈威叟膽小畏師,又以身為長門弟子,近已屢犯過失,惟恐愛子無知惹出事來,只有愛子一到,得信立即趕來,方可無事。又以鐵嶺阻隔,不能傳聲求見,再四盤算,沒奈何才對我說:'此洞對面冰壁瀑布之中,有一條地道,一直通到玄冥界那邊繡瓊原前七八百余裡冰谷之中。'這便是上次大地震時,陷空老祖所開震源之一。當初為的是把震源引到界那邊去應劫,所震之處,本是繡瓊原之後一座極大冰崖。經此一震,化為冰谷,那一帶地氣由此而洩。到日又以法力遏止震源,因得就此保全,未再波及。事後別處通脈,均以大震之後,為冰雪所填沒。獨這一條通脈,一邊不曾再震,一邊又有這座神峰與磁源反應,地質堅硬。同時峰頂噴出極大火焰,千裡方圓冰雪交融,發生洪水。

    峰身雖多現出了數百丈,卻被震波反震出去,地面不曾震裂,因得保全。事後島主因這裡關系島宮安危,多一條秘徑可以應急,就此留下,把兩頭出入口封閉。只他一人預聞機密,能夠啟閉通行。靈威叟愛子情深,竟然洩露,並傳靈奇一件法寶。只要由這條秘徑通行過界,把那小鍾微晃,他便警覺,由此徑出來相見;如久不至,便是有事,或值他出,便須急速回我這裡,免被島主查知,父子均有不便。本來無須走出口外,因靈奇久慕島宮與繡瓊原兩處仙景,纏著乃父欲往一觀,靈威叟也真溺愛,竟允了他。這裡由我為主,他父子相見,本是私情,島主知道,我也有不是處。以前也因他受人之愚,不肯明言,以致放走孽徒,累我受罪,已然愧對。又知我安分修持,決無二心,身受禁網,逃也無力,不便再為隱瞞,所以一切我皆與聞。有此秘徑,過嶺一層不極容易麼?初見時,道友問我,不是不說,是因適才入定中參悟,諸位道友稍遲前往,似較穩妥,故此閒談,稍延時刻。前日靈威叟本是攜子同來,因我堅持不捨內丹,他子也不願敗人的道而成全自己,才鬧個不歡而散。我料他別處不成,仍要尋我。他也並非強求無償,是以助我脫困來作交易。我已算定,脫困有望,照著屠龍師太符偈口訣,在此多修煉一日,有一日的好處,便是脫困之期還早,也是不肯。我想諸位道友去後,以原軀殼幻出一些虛景,留一字條,假作入定。他那耳鼻口目,靈警異常,只恐瞞他不了。適才洞外諸道友未曾一同延進,便因人多,恐被嗅出之故,以防萬一走來撞上。諸位道友先往秘徑緩緩行去,省得措手不及。"隨把出入之法告知。

    二人應諾,謝了指點。烏神叟隨引二人同出洞外。英瓊、阿童、六矮弟兄在外面雖等了兩三個時辰,仗著花光明麗,清景如仙,事前又有易靜傳聲相告,也未怎在意。三人出時,洞外七人正由左近花林中走來,匆匆禮見之後,烏神叟便引眾人到了正對洞門的千尋冰壁之下。只見壁上寒瀑又寬又大,宛如百道匹練連成一片,倒卷下來,轟轟發發,聲如喧雷。溪上霧湧煙靠,水花噴湧,映著四外花光,幻為異彩,奇觀壯麗,從來罕見。正看之間,烏神叟行使禁法,將手一指,寒瀑立似冰凝,便不再流。壁腳丈許以上,白光連閃三次,現出一個大約兩丈,圓滑堅瑩的大洞。易靜等一行十人,便飛身走了進去,互相舉手作別。煙光雜沓中,入口封閉,洞壁外面瀑聲又復洋洋盈耳。眾人初意那秘徑不過由層冰中穿透,只是奇冷,不會十分堅固。及至進洞一看,只入口二三裡與來路冰壁相通之處,是由層冰中挖掘出來的甬路,冰堅如晶,氣候也不甚寒。再往前走,路便斜下,漸漸穿入地層以下,其熱如蒸,比起開頭一段冰-,又大不同。全甬路俱是一般方圓,除入口二三裡晶光耀眼,清明可鑒外,一入地層,通體便如墨玉烏金,盡管隱光浮泛,卻是昏暗如入黑洞。好在眾人多是慧目法眼,甬路一色坦平,又無阻滯,雖在御遁飛行,因恐萬一對面有人飛來,遁光全都隱起,照著烏神叟所說,緩緩向前飛去。

    又飛行了二百余裡,見那甬路並非一直向前,每行四五十裡,必有一個轉折,時東時西,往復回環,繞上一段,重又歸入北行正路。有兩個轉折之處,並還現出歧徑,眾人有一次走錯,行不數裡,忽見地土崩塌之跡,將去路阻止,又退回來。似這樣連經了兩三處,方始悟出,這條甬路乃當初地底震脈總源。內裡經陷空老祖在大震以前用法力開辟出來,又在裡面分出許多經絡,歧路縱橫,引得地氣先期往四外宣洩。到了預擬之處,再激蕩地氣使其裂土上升,發為無數地震。那歧路坍塌之處,必是昔年地震遺跡。

    所有脈絡,俱與乾象躥度相應。雖然所經僅得十分之一,管中窺豹,已見一斑。暗驚此老不特法力高強,這周圍數十裡的地面,竟能於數日內,在地底千丈以下,開通出密如蛛網的天躥甬路。就說這條甬路,是因鄰近火峰磁源兩處要地,格外加功慎重。余者千萬震區的脈絡,均以法力法寶開通,草率簡陋,只有通路。這魄力的雄偉,計慮的周詳,也令人可驚可佩了。

    阿童畢竟稚氣未退,笑道:"這條地道長得怕人。對方要是發覺有人潛入他的秘徑,當成仇敵看待,稍微運用法力,這千多丈的冰雪泥土全壓下來,四面堵塞,豈不給埋在內?如非諸位道友多精地形之術,要我一人還真有些膽怯呢。"癩姑道:"小和尚,膽子怎這小?就憑這點冰雪泥土就能壓死你麼?"易靜道:"此話並不盡然。我看此老這條甬路,已決計長此保留。當地震時,全徑決無如此整齊堅固,事後必還另用法力修建,一定比鐵還堅。以我們的法力強自穿行,未始不可,但非容易。我們不便給他殘破,前面總該還有分歧之處。凡支脈開始的一段,均極堅固,想是留備最末一次大震,便於考查循跡,不曾毀去。這類地方毀去一點,無關重要,到彼一試,就知道了。"癩姑點頭,頗以為然。

    南海雙童甄艮、甄兌心想以前紫雲宮千裡神砂,尚且通行自如,這裡怎倒艱難?心還不信。恰好前途不遠,便有歧路分出。二人趕向前去,擇了一處,施展地行神法一試。

    乍進去覺著並無紫雲神砂有邪法反應,須要運用法力,朝前猛沖那樣難。但是紫雲甬路初進雖難,只要把面層沖破,一到裡面便即順溜。這裡地下,卻是越走越艱難。也看不見有甚阻滯,只是身上不自在,好似上下四外都有極大吸力,將人吸住,行動粘滯,吃力異常。洞壁也堅逾鋼鐵,不易沖破。行不數裡,便忙退出,向眾一說。癩姑道:"你兩弟兄真呆,也不算算路程。這裡乃是玄冥界的地底,真磁精氣總源所在之區。我們已在磁氣層左近,幸虧這一帶是反弓形,我們走的是弓肚子,弓又往左偏斜。必是主人當初防他自己人行經此地,被元磁真氣將身帶法寶刀劍吸去,特地把正面避開。否則,我們的飛劍法寶,早就振動有大感應了。你入士那條歧路,偏右一些,相隔磁源越近,又是御劍飛行,不把你二人困在土裡,還算便宜。你們就要試他這甬路和地底阻力能否如意通行,也等事完回來,算准裡數,擇地施行。此時對方又無人作梗,現成道路不走,白費心力作甚?"石生笑道:"誰能有癩師姊巧?專趁現成,不先試出虛實強弱,萬一對方突然發動,困在千丈地層以下,要想沖出去就來不及了。"癩姑笑道:"小娃兒家知道甚麼。主人把這條路認作最隱秘的地道,出入口均有禁法隱蔽,如若無人洩機,確是不會有人知道。你看洞壁,雖經法力凝煉,修得異常堅固,但是內中並未設有分毫法術埋伏。此路決不想毀,也決想不到有外人經此,有甚妨害?如覺可慮時,易師姊早有打算了。倒是靈威叟護犢太甚,此是他日常往來之路,他那寶貝兒子又負傷在此,難保不撞上。不過我們遁光全隱,他如對面飛來,或是由後趕到,隔老遠我們先已發覺,隱身貼壁一躲,放他過去,十九也可以無事。別的就不用我擔心了。"

    正說之間,忽聽後方來路飛行之聲,遠遠傳來,其行甚疾。易靜知道空洞傳音,最能傳遠。自己也正飛行,雖然遁光已隱,破空之聲也曾斂去,遇上法力高深之士,仍不免被聽出。又知這條秘徑只有靈威叟父子偶然來往,別無他人。這兩人俱非庸流,恐被識破,於事有礙。忙命眾人停住,乘其發覺之前,趕緊停住,索性放他過去。因兩下裡相隔尚遠,停有半盞茶時,來人才自飛過。眾人見那人是個猿背鳶肩,相貌英俊的白衣少年,所駕遁光也正而不邪,看去神情似甚匆遽,又略帶有驚喜之容,正以全力催動遁光,加緊前駛。易靜知是靈奇。方想此人分明是有急事,莫非我們蹤跡已被發現。心念才動,遁光已一瞥而逝。因疑蹤跡已洩,趕往告知乃父,格外加了小心。又恐落得太後,吃他占先壞事,欲與相繼到達,即便他告知靈威叟,人已趕到島邊求見,不及作梗了。

    便把眾人遁光聯合運用法力,斂聲隱形,緊緊隨在後面,相隔只在數十裡左近。一面留神戒備,一味啞飛,也不作聲,以防警覺。靈奇始終不曾回顧。中間又連經了好幾處轉折,歧路更多。因靈奇熟路,前面有人領導,眾人省事不少。中間癩姑也疑靈奇去向乃父告密,想追上去將他截住,問明情由,禁在當地,歸途再放。易靜力主不可,也就罷了。

    飛不多時,遙聞前面飛行之聲忽止,以為靈奇已然出洞,便把遁光加急追去。等到飛近洞口一看,這邊出口竟是一個廣洞,也是堅冰建成,並有兩層洞室。後層兩間,還設有用具。只是洞門封閉,非用開法不能出去。初意以為靈奇已先飛去,重又將洞口禁閉,阻住去路,及至飛抵盡頭,試照烏神叟所傳開法一試,只見一片煙光,明滅變化,晃眼便將洞口現出。易靜、癩姑二人見如此容易,與入口一樣,全無異狀,還不放心。

    當先飛出去一看,洞外是一極大冰谷。兩崖之上滿是積雪,洞口開在積雪裡面。未開時節,通體渾成。這時靠外二面,忽自崖頭往下直裂出百丈高下,十余丈厚,三十多丈寬的一大片冰壁,移向前去丈許,宛如冰崖中裂所陷巨縫,洞口便深藏在裂壁之後。妙在是這麼大一片裂壁移開時,異常迅速,又無一點聲音。等後面諸人相繼飛出,行法封閉,晃眼便已復原,也無一毫縫隙。再一查看,眼前這一片荒谷危崖,依舊冰天雪地,荒寒枯寂。靈奇蹤跡,已經不見,也不聽有破空之聲。易靜心想:"靈奇飛行沒自己快,而且末一段趕得更緊,只是行法開閉稍微耽延,算起自己這面還應快些,萬無追趕不上之理。如他發覺有人在後追趕,另有隱身妙法,破空飛行之聲也該聽出,怎的聲影全無?

    莫非留在洞內尚未飛出,那麼過時怎又無甚征兆?"覺得奇怪。越過前面山崖,走完繡瓊原,便到陷空島海岸,為表誠敬,不能再飛。又恐靈奇趕前告秘,步行延誤。想了又想,覺得仍按預計相機行事穩妥。

    易靜正想和眾人商議,見英瓊手招自己,在雲中畫字,未及開口,癩姑已先說道:

    "前半似因沿途妖邪太多,又要繞行一段海路,恐其驚覺,偷聽我們機密,所以不能說話。這裡已過玄冥界,妖人天視地聽之法已無所施,有話但說無妨,只是大家留點心,且走且談吧。"英瓊說:"出洞時節,我走在最後。快出洞口,聞得身後有人微呼'諸位道友',底下便沒了聲,好似話到口邊又復縮住。忙一回顧,似見左側室內有白影一閃。因未停留,看到時,人已隨眾飛出,未及告知眾人。又恐說話有礙,微一尋思,易姊妹已將洞門封閉。"易靜、癩姑聞言,才知靈奇並未先出。照此情形,必是後段發覺眾人在後,收了遁光,隱伏於側相待。自己初來,地理不熟,又見聲光皆斂,認定人已先出,匆匆追出,故此忽略過去。不知呼喚眾人作甚?英瓊主張退回洞中尋找。易靜、癩姑料他無有惡意,看他欲言又止之狀,不知又有何癡想,也許打聽崔綺近況都不一定,此時哪有閒心與他多說,便不去理他,仍照預計前行。

    那冰谷對面,危崖特高,並還連有一座高聳雲表的大山,上積萬年玄冰白雪,明光耀眼,氣候奇寒。山嶺俱都相連如環,婉蜒不斷,均比對崖還高十倍。天空仍是暗雲低迷,氣象陰肅,荒涼已極。阿童笑道:"北極寒荒,僅烏神叟所居神峰一點奇景,並還深藏地底,此外一直未見到一草一木。此地相隔陷空島已近,仍是如此。我想繡瓊原在這酷冷的氣候中,也未必有甚好景致呢。"話未說完,金蟬笑道:"小師父,這話不然。

    我見最前面似有一圈青色天空,天也比這裡高得多。這些高山俱向那裡環抱,焉知山環裡面不有靈奇之境呢?"烏神叟說的島宮上下靈境,易靜、癩姑原未及向眾詳說。見二人爭論,癩姑笑道:"這裡離陷空島還有七八百裡哩。蟬弟神目透視雲霧,所見青天下面奇景甚多。前面山高遮眼,你怎能夠看出哩?"阿童道:"還有七八百裡麼?這麼遠的途程,要走多少時候才到?"易靜接口道:"我們有求於人,又是老前輩,自然須誠敬些。我們步行,又與常人不同。冰雪上滑行過去極快,至多三個時辰也就到了。這條路我雖未走過,但舊游之地,我還記得。大約走上前面冰原,越過右方橫嶺,見到海水時就差不多到了。"

    眾人本在冰谷之中滑行飛駛,其實這一片盆地並非冰谷,當初原是與前面高山相連的大片冰原,經過地震所陷的冰窟。因地太廣大,四外冰原又高,人行其下,看去四面俱是高崖環聳,無路可通。等滑行到了盡頭,提氣上升,到了上面,眼前豁然開朗。只見冰雪漫漫,除去路高山危崖而外,下余三面俱是平坦冰原廣漠,一片白茫茫,直到天邊,萬裡無垠,氣象雄渾已極。眾人略一觀覽,便往前急滑過去。剛越過高山前面的一條橫嶺,便聽遠遠濤聲拍岸,清晰可聞。遙望右方碧波天際,海灘上時有白點移動,知是海鵝、白熊之類北海特有生物,在彼游行馳逐。山勢自右側冰谷來路起,越往右,越往前彎,離那海面將近,越變得凶,並不與海相連。

    易靜知道陷空島是萬山環抱中的一片裡海,水源雖是相通,海中門戶已吃封禁,仍須由陸路始得過去。烏神叟又有此行不可過速之言,舊游之地正在前面,反正繞路不多,想領這些師弟師妹侄兒等一開眼界,便率眾人往向海一面滑去。還未走近海灘,路上便見那比人還高一倍,又肥又壯,通體白毛如霜的北極冰熊。前額長毛披面中,紅光閃閃,隱現一對大而且亮的紅眼。三三兩兩,人立而行。再往前去,冰熊愈多。有一片較高的雪地上,站滿不少冰鵝,身比常鵝略高,紅睛烏嘴,延頸直立,行動敏速。因生息在北極海濱荒寒之區,自來未遇人類,所以見了生人,全無心機,馴善已極。此外還有寒獺、冰犬之類,多是千百為群,身上皮毛油光水滑,鮮明可愛。不時又見海中巨鯨噴水為戲,水柱突湧,直起數十丈,此起彼落。數目沒有初入冰洋所見魚群之多,但較沉靜。忽然巨物山立,冒出水面,一會又沉下去,出沒無常,時隱時現,狀殊暇逸。余如冰蛇、海馬、巨蝦、人魚之類尚多。金、石、阿童、英瓊四人俱是初次見到,互相指點笑說,稱奇不置。英瓊道:"想不到連我們不運用玄功真氣,差一點都難忍受的北極酷寒之地,竟會有這許多生物,可見造物之神奇偉大了。"阿童道:"這種吹氣成霜的苦寒天氣,海裡會沒凍冰,也真怪哩。"易靜道:"你們只見這裡奇怪,到了繡瓊原,還要叫絕呢。

    自來物極必反。極陰之中,必伏有真陽;極陽之中,亦必伏有真陰。海水並非不凍,何況又有萬千裡冰原雪嶺,時常不免崩裂,滑向海裡。只因這裡已離北極盡頭之處不遠,由陷空島起,到前面那一段,千余裡海面,正是北極地軸的起點,隱伏純陽,又當北極磁光返照之處,所以終古海水不凍。往回路走,便成冰海了。"

    眾人且談且行,先向半山半海之處斜駛過去。離海約有百裡,易靜忽引眾人改向北面。行不多遠,便到那大半環連嶺之下。只見入口之處,雙峰對列,犬牙交錯。中現一條峽谷,谷徑往後斜行,作"之"字形。進約十余裡,俱是冰雪布滿。行約二百余裡,才把"之"字形的山徑繞完,地勢忽然平展。到一參天危崖之下,那崖壁立兩三千丈,通體如削,與左右高山相連,寬約百丈。下有石門,十分高大,石黑如墨,溫潤堅瑩,無殊玉質,氣象越發雄偉。眾人一路行來,到此方見石土。回顧來路"之"形谷徑,由入口起直到盡頭,寬窄如一,冰崖石壁,俱作梯形橫立,異常整齊。方始省悟當初並無谷徑,乃主人以法力開山鑿成。繡瓊原全仗四面高山環繞,寒氣不能侵入,所以氣候較溫,景物獨勝。惟恐谷徑一開,到了下半年,北極寒風冷氣循徑侵入,故把谷徑開成"之"字形。又在谷盡頭,在危崖之下開一門戶,以供啟閉。沿途梯形崖壁,也必是阻擋寒風冷氣之用。到門一看,門高不過十丈,寬約五丈,頂上橫額刊有四字朱文古篆,文曰"繡瓊仙境"。初意如照直徑計算,那山也只有百多裡厚,門道必不甚長。哪知裡面甚長,每隔五裡,便有一層門戶,共是九層,尚幸全都兩面大開,並無梗阻。行約四五十裡,才把門道走完。一路清潔,不著點塵。

    剛一出門,面前豁然開朗,現出奇景。只見四面都是高矗雲空的大山,環擁若城。

    別處都是凍雲壓頂,冷霧淒迷,數萬裡冰封雪積,不見天日。獨這平原一帶,天氣雖然極冷,常人到此,仍是重裘無溫,禁受不住,但比來路所經卻強得多。最奇的是,那冷只是干冷,天宇反倒分外高曠清明,風日晴和。氣候如此奇寒,那景物卻似介乎中土春秋之間。遙望四外山色,上半都是白雪皚皚,直閃銀光。山腰以下,恰似滿植烏柏楓葉之類,經霜凌寒,深染丹霞,不是紫雲萬丈,便是紅雪千裡。斜日回光照將上去,朱霞綿緬,殷紅如血。再吃山頂白雪一映,益發浮光泛彩,金紫輝煌,氣象萬千,難以形容。

    這樣看去,仿佛是個深秋景色。可是當中平地之上,又聳立著許多峰巒巖嶺,都比四山低下十之七八,最高的不過千百丈,無不靈奇瘦透。澗谷幽深,洞壑玲瓏,清溪飛瀑,映帶其間。不是嘉木插雲,便是芳草平蕪。端的水木清華,美景無邊。尤其那些林木花草,當地特產,獨具耐寒之性,種類繁多,冰蓮雪蕊,琪樹瓊林,與無數奼紫嫣紅,琪花瑤草,凌寒竟艷,同斗芳菲。看去又似陽春美景。似此一春一秋,佳時並秀,匯為宇內之奇。

    眾中除易靜一人是舊地重游外,余人連癩姑也未到過。那些珍木異卉,更是平生初見,多不知名了。石生問道:"此地景物怎這樣好法?看去都叫人心神爽快。就是天冷一點。"易靜笑道:"繡瓊原地方千裡,景物靈奇,為北極惟一福地靈境,久已受人覬覦,如非陷空老祖在此居住,早被附近各島妖邪占據去了。這裡不過起頭,更好的地方還未見到哩。這裡外層萬山環拱,陷空島恰在中心。四面又是群山環繞,當中現出一大片水,名為是海,實是一片湖沼。島在中央,形似仰盂。底下伏流,與海相通,上面卻看不出。共是三個圓環,由外至內,一層層矮小下去。你不是見當中平原群峰環列麼?

    陷空島和天涔海便隱在裡面。往常有人求見,或那些求道拜師的人,並不能遁入繡瓊原內地謁見島主,都在適才所見外海的西北角海岸上。那裡海中也有一島,形如覆碗。島中心有一深穴,與島宮相通,波濤異常險惡,地名也叫陷空島。大弟子靈威叟,便住島穴洞府以內。我若不是以前曾隨家父家師來過,頗受島主青睞,又有掌教師尊情面,也不敢如此造次,初意也只試試。適才如在"之"字谷盡頭處遇阻,重關緊閉,不能通行,說不得只好和常人一樣,去至外海岸通誠求見了。聞說來人只要能到繡瓊原,即是有緣得了島主心許,前途便遇見宮中侍衛,也不會再有梗阻。我們要把心放虔誠些,到後各位師弟師妹可在海岸耐心靜候,不可多言。由我與癩師妹叩宮求見,島主看在各方情面,興許不至於見拒。事完,得了主人允許,再行游覽全景好了。"

    眾人見易靜說時,道旁花林中似有奇形怪狀、宛如夜叉的影子出沒,忽又隱去。易靜只做不見,情知這麼大一片仙靈境域,空山寂寂,水流花開,縱目四顧,不見一人,必非無故,所說定有用意。地頭將到,成敗難知,俱都謹慎小心,不再談笑。眾人雖是步行,自比常人不同,由出口到中心近海之處,才只百多裡路,不消多時便已到達。沿途山靈水秀,景物清麗,眾人生長仙山福地,多歷靈境,雖然贊美,還不十分驚異。最以為奇的,還是那些花樹。遠看一片花光,處處繁霞,已是罕見。這一臨近,見那許多花樹,種類並不甚多,共只五六十種,但無一不是冰胎玉骨,寶霧珠輝。有的花開徑丈,葉大如帆;有的繁英細碎,密蕊如雪,清馨染衣,經時不散;有的翠干瑤柯,高可參天,瓊蓮萬朵,滿綴枝頭,銀輝浮泛,耀眼欲花,疑幻疑真,不可逼視;有的花大如斗,千葉重疊,粉膩脂溶,艷絕仙凡;有的花同杯大,密萼繁枝,香光如海,無限芳菲。內有一種形似梅花,而瓣作六出,朵也較大,鐵干虯枝,形勢古拙,凌寒舒芳,清標獨上。

    更有冰芝、雪蓮之類,叢生路側,花林之下,多是從來未見之奇。除易靜見過外,無不暗暗稱奇叫絕。可惜此間草木多秉冰雪精英而生,易地不長,一離本土,便難存活。幾種最好的,多是參天排雲,蔭被數十畝的老樹,千年古木。即便主人割愛相贈,就有法力也難攜回。否則,恨不能帶上幾種回去,才稱心意。

    那環繞海的群峰,都自平地突起,雖也成為一環,但是三五錯列,各具姿態,望如畫圖中海上神山,不相依附,峰與峰之間,到處皆可通行。眾人一路觀覽,剛剛穿過峰巒,便見前面現出數百裡方圓的天洋海。海水清碧,天空無風,偏是波濤澎湃,浪花飛舞,水勢十分險惡。遙望海中有一島嶼,其形正圓,四邊高起約二三十丈,中陷若盆。

    島旁波浪更大,水勢愈激,山容水態,樹色泉色,與天光雲影相互輝映,景更清奇。眾人知到地頭,便在近海之處擇一花林停立,由易靜、癩姑上前求見,二人便往岸邊走去。

    眾人在後遙望,暗笑主人師徒宮眾,占有這等靈秘之區,無上清福不來享受,任其棄置,卻去伏在海底。這麼大地方,除初出口時仿佛見到兩個夜叉影子,沿途竟未遇見一人,不知是甚原故,方在奇怪。前行易靜、癩姑已到海邊,剛躬身立定,忽見驚波亂湧,水聲如雷。跟著冒起十來丈高一幢水柱,水花飛墮處,現出一個水怪,身高兩丈,碧發紅睛,獠牙外露,腰圍魚皮戰裙,通體烏黑生光,上下身赤裸,手持銀叉閃閃生光,與前見夜叉影子相似。一聲怒嘯,便舉手中叉惡狠狠朝二人刺來。二人自不把這類水怪放在心上,也不還手,只由癩姑一人放出一片佛光,將他逼住,不使近前。二人若無其事,照舊通誠祝告,拜了下去。身剛拜倒,水聲又響,由海中心島前不遠響起,一直響到海岸不遠夜叉出現的前面。隨著水花上湧,又跳出一個身材矮胖,形似侏儒,凸睛掀唇,面色碧綠,手執一把玉簡,身穿道袍的禿頂怪物。這個卻不動武,把手中玉簡一揮,夜叉先自含怒退去,沒水不見。然後搖搖擺擺,踏波而來。二人見他形態粗野,偏要扭捏,假裝斯文,方在暗笑,那侏儒己然走近。易靜看出他好似有點戒備之意,知畏佛光,忙令癩姑收去。那侏儒隨向二人躬身,口吐人言道:"適才島主已知二位仙姑來意,令即進宮相見。同行還有八人,還不到相見時候,請暫在繡瓊原相候,隨意游玩,恕不接待了。"

    眾人相隔海邊原不甚遠,耳目均極靈敏。見後出水怪身材侏儒,說話聲音如破鑼也似。說到末兩句,似想眾人聽見,聲音更大得振耳,四山都起回應。說完,侏儒返身先走,徑引易靜、癩姑往當中陷空島踏波走去,其行甚疾,晃眼一怪二人同到島上,往右側一轉,便即不見。眾人等了半個多時辰,不見出來,方在懸念成否,忽見海邊白影一閃。定睛一看,竟是適才秘徑中所遇白衣少年靈奇,正由左側沿海邊急行而來。到了易靜立處,把手一指,身便隱去。同時水上微響了一下,前見夜叉又復湧現,持叉四望,見岸邊無人,眾人無一走近,面上略現驚疑之色,重又撥頭沒入水裡。靈奇由此未再現身。正不知此舉是何用意。又待片刻,便見前在紫雲宮黃精殿筵前向紫雲三女告警的矮胖長髯道人靈威叟,送易靜、癩姑由右側走出,到了島邊,互相舉手作別。易靜、癩姑便駕遁光飛來,晃眼到達。眾人忙問:"所求靈藥如何?"

    易靜悄答:"由陷空島上下降,直入島宮,島主賜見,頗為優禮。後向他提起來意,島主未允未拒,只說此藥為孽徒盜去不少,按說我們十人數萬裡遠道來求,又有好幾層淵源,自無不與之理。不過萬年續斷,還有靈玉膏,所存無多,也非全為備用,不肯送人,只因個中還有機密,不便先吐。又以久聞峨眉門下俱是能者,此番來了多人,跡近相強。現有兩條路由我們挑:一是孽徒鄭元規盜寶叛師,早應行誅,恰值無暇分身,被其漏網迄今,如能代將孽徒擒到,當即相贈。此事相隔太久,並還艱難,自然行不通。

    還有便是借此試驗我們法力,由他指明丹室所在以及一切埋伏禁制,由我們十人合力盜取,得手拿去,否則作罷。我二人也不知他是何用意,便以婉言相告,說我們後生小輩,無論見賜與否,焉敢無禮?至於人多,乃是諸同門久聞繡瓊仙境並島主的大名,崇欽已久,借此前來拜識,並無他意,請勿誤會,再三解說。他偏不聽,並還非我十人合力盜取不可。照那島主口氣,又非含有惡意。沒奈何,只得應承下來。他隨命大弟子靈威叟引我二人遍歷全宮,並還詳說各層宮門埋伏的威力妙用,一一指點,言之惟恐不盡,方始送了出來。一會還命宮中侍者設席相款,處處均以嘉賓之禮相待。盜藥成功以後,還要親身延見,重新宴勞。那意思,亟盼我們成功,偏又是極難之事,這等矛盾行徑,實是令人難解。"

    眾人也覺真太不經,便問:"那藏處是否隱秘艱險?我們是否有到手之望?"癩姑道:"此事難說。他那藏處要想進去,說難不難,說易不易,不去身經,決不能知。"

    金蟬笑問:"此話怎講?"癩姑道:"他那丹室在陷空島海眼極深之處,我們盜時,沿途所經埋伏阻礙和海眼中各層禁制雖難,還有法想。所難者是最下一層丹室競是活的,全室用萬年寒鐵鑄成,海眼底下與玄冥界上磁源相通,有元磁真氣吸住,升降無定。如不先將上面全陣制住,我們到了那裡,不特好些飛劍法寶保不住,連自身也許被它吸住,不能遁逃。非有能制磁氣之寶,不能入內。可是主人意思,卻似極盼我們能夠得手,甚麼機密都說出來,惟恐語焉不詳,自己說過不算,並還令引去的人詳細指點。看那意思,好似別人的東西他自己不便去取,必須假手於我們,他還在旁暗中盡力相助情景。主人如此用心,不是又有點容易麼?"易靜道:"我看容易雖不見得,不過丹室上面那一層埋伏,五正五反,人少決不能破。我們來的人不多不少,恰是十人。適才我已悟出克制攻入之法。你沒見島主先聽我說,同來共是十人,倏地面色一變,現出怒容,再三盤詰十人同來,是否出於師長之命?後我力辯不是,面色才轉。想了一想,又現喜容。這才令我十人合力往盜,並還有'再多一人更好'的話,此事分明定數,得手雖難,望決不虛,否則,哪有如此巧合之事?我現時想起,再添一人,的確省事得多,還少好些擔心,無奈他說限期只有三日,今晚子時,極光力弱,便須下手。"

    說時,又聽海面上水響,波濤分飛中,現出十二名身材高大,相貌丑怪的侍者。前頭四個,分捧著兩個梅花形的青玉圓桌,形式甚是古雅,桌上各擺著五副杯箸,直上岸來,放在眾人立處前面花林之內。另外八個各用六角雪花形的冰盤,上面分放著餚果酒漿之類,一一分設桌上。最後兩個身穿著冰紈短衣短褲,項圍紅邊雲肩,面如冠玉的俊童,走近前來,向十人道:"教祖有命,說諸位道友遠來,應盡地主之誼;復又以諸位道友將有丹室之行,使我二人轉告,就在這裡設下兩席菲酌,一則慰勞,一則為諸位道友略壯膽氣。只惜教祖和各師長有事羈身,宮中連日掃除未終,不便延款。等諸位道友事成,再同延往宮中相見。此時只請隨意受用,並請把上下兩席座位自行排好,認明五方五位。入座少時,同觀敝島極光小景。看完便可起身,恕無人來此奉陪了。"易靜為首,向島主禮謝答道:"島主盛意,後輩等感謝無極。適才宮中已承教益,明知功力淺薄,難測高深,但是島主之命,不敢不遵,自來恭敬不如從命,後輩等末學無知,只好勉為其難了。盛筵敬領,敬乞轉代復命,說我十人有此仙釀,足壯膽力。倘蒙島主德威所庇,不辱大命,未致隕越,再當趨前泥首以謝。"

    石生見這兩個道童生得骨秀神清,通體白如玉雪,只不帶一絲血色,看去冷冰冰的。

    這樣奇冷之軀,所穿衣服薄如蟬翼,宛如一襲輕雲籠著當中半截身子,看去由不得使人心裡發冷。越看越怪,想看那衣服是何物所制,怎和雲霧一樣?剛湊過去待要發問,手指剛剛挨近,猛覺奇冷侵骨,趕忙縮回,笑問:"二位道友穿的是甚麼衣服?這麼好看,又這麼冷,挨都挨不得,法力高強,可想而知了。"易靜覺著對方行事,令人難測。又知宮中頗有能者,禁忌又多。休看兩個道童,功力決非尋常。見石生冒失,涎著臉去摸道童衣服,恐有忤犯,方欲示意阻止,不料惺惺惜惺惺,氣求聲應。

    二童也早看見石生年最幼小,相貌最為靈秀俊美,心中喜愛。不特不以為忤,冷冰冰一張臉反倒現出笑容。一個先笑答道:"我這衣服非絲非帛,乃萬年玄冰中所抽出來的冰絲所織,其冷異常,外人決穿不了。宮中也只我兩人能穿此衣,別人不喜穿它,也受不住。內有點原因,不能明言。我看你甚好。你們峨眉仙府久已聞名,想去不是一年兩年,可惜無此時機前往。將來如有機緣,我二人前往尋你,可肯作主人麼?"石生笑道:"像你二人這樣嘉客,哪有不接待之理呢?你們去了,一尋石生,就找到了。如若不在,別位師兄師姊也會接你們進去玩的。不過我和這位蟬哥哥等一共七人,因奉命行道,此時還未找到洞府,這時去了,卻不易找到我們哩。二位道友叫甚麼名字?"二童同聲笑答道:"你這位道友真好。我二人一名寒光,一名玄玉,乃教祖再傳徒孫。我師父早年犯戒,已然遭劫。我二人本在丹井上面第三層洞門旁冰室中居住,那一帶均歸我二人把守。本來不管待客之事,因現在全宮徒眾俱在霜華宮大殿之內聽教祖傳訓,不能分身,只我二人空閒,與那事無干,才命來此傳話,得與道友相見。除教祖愛憐外,全宮長幼三輩人眾,俱嫌我二人對人冷淡。我們也不大管他們,日常只我二人相對冷室之中。地方重要,卻是無事,也頗寂寞,難得道友一見如故,再好沒有。好些話此時俱不能說,也不便在此久停。少時去往丹室,中途過我二人守處,如有為難,可低喚寒光、玄玉,自有應驗。"石生含笑謝了,還想留他二人多談片刻,但二童即率領同來侍者,向眾匆匆作別而去。回到岸旁,紛紛入水,晃眼不見。

    易靜、癩姑俱有眼力,看出二童骨相過於清冷,但又不帶一絲異類氣息神情,先疑是海中精怪,又覺不像,猜詳不出他們的來歷,好生奇怪,斷定決不是人煉成。適在島宮,曾經過二童把守之處,禁法頗為神妙,所說的話必有原因,便叫眾人到彼留意,如有險阻,石生立照所說行事。於是又想起那兩桌梅花形的筵席,恰好十人,五人一桌。

    再一詳忖二童所傳島主之命,分明隱示機密。忙令眾人暫勿入座,走近前去,先一查看。

    見那桌面大只數尺,坐位設在梅花形的花瓣交對中凹之處。席上餚果,葷素皆有,熊掌、鮫睛、蛤干、蝦脯、風鵝、鮮蠔、冰魚、凍蟹,以及雪藕、寒梅、瓊珠、玉果、碧苓、銀筍、方梨、松桃之類,皆北極陷空島繡瓊原特產的珍奇干鮮食品,共有數十樣之多,俱用四五寸大小高腳玉盤盛著,美食美器,備極豐美。此外並看不出甚異狀。方在沉吟,金蟬等八人也走了過來。石生笑道:"師父還命我們日常服氣導引,這些果子,樣樣鮮嫩清香,味道一定不差,吃些也罷。那許多魚蝦熊鳥的干肉,腥氣烘烘的,誰耐煩吃它?"說時,金蟬一眼看到另一桌上,好似少了一樣葷餚,笑道:"你看那兩小道童,看去頂神氣,原來也是貪嘴,竟會中途吃了一樣。不然,兩桌食物俱都相同,怎麼這桌上少了一樣?"易靜聞言,將兩桌一比較,果然一邊五十樣,一邊四十九,陳列之法也不相同。再一推詳查考,猛觸玄機,知是大衍陣圖。主人有心指點,借著宴客為由,暗中顯示丹井上層所設陣法,先後天相生妙用。先前所見,只知外面,未能盡悉河圖四九微妙。這一來,恍然大悟,好生歡喜,以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所重仍在另一席的變化上。但是正面本位中心元宮,必須有大法力之人坐鎮。

    易靜當下先把河圖全宮陣位生克正反變化,一一與眾人詳解之後,再把輕重權衡,分配座位:自率南海雙童甄氏弟兄和易鼎、易震,在第一席入座,照著席上河圖陣位,往深處研求;卻令癩姑為首,率領金蟬、石生、阿童、李英瓊四個法力較高的坐第二席。

    都各按各人席上位次,兩席看果所設陣形,一面緊記自己的方位度數,一面兩席呼應將餚盤移動,以席上陣圖的運行變化來作演習,互相講解質疑。眾人都是靈慧已極,新近開府,各得本門真傳,功力大進,又有易靜、癩姑兩個見多識廣、法力高強的行家領頭指點,自然觸類旁通,不消片時,便已洞悉機微。易靜老成持重,猶恐到時不熟誤事,把陣法演了又演,直演了兩個時辰,全能運用純熟,方始開懷暢飲。眾人俱不喜吃葷,只把些果品大吃一頓,這些靈區珍奇之物,涼沁心脾,芳騰齒頰,自不必說。

    英瓊笑道:"這麼甘芳清涼的水果,可惜天氣太冷。如換常人吃下去,豈不周身冷透?要是改在中土伏天吃它,不更妙麼?"癩姑道:"天底下沒有兩全的事。這類果實都是冰雪精英所結,那炎熱的地方,休說成長,連帶都帶不過去。你只覺涼,可知陰極陽生,內裡多蘊奇熱。在這北極陰寒之地吃了,不特無妨,反能補益元陽,抵御酷寒之氣。我們修道人服下去,自是有益無損。如是常人在中土溫暖之地吃下去,縱不為熱毒所殺,也必頭暈倒地,如中奇毒無疑。"石生問道:"怎麼吃下去如飲冰雪,那麼清涼呢?"癩姑笑道:"呆子!你初食覺涼,卻不想這裡天氣,連我們都說冷,換在中土,何止滴水成冰,呵氣為凍?這些果子,卻如此新鮮多汁,內裡並無一絲冰凍之意,是甚麼緣故,可知純陽奇熱之性,一絲不差呢。"易靜聞說,答道:"此言當真。昔年隨家父母來時,先覺冷不可支。自蒙主人賜宴,吃了幾樣水果之後,不多一會,便周身溫暖。

    那通往丹室的丹井,深有千丈,中有極冷之地。我看主人處處都為我們設想周到,恐連這些果食俱有助我們防寒之意在內呢。"

    正說之間,易鼎、易震忽然同說道:"二姑之言,果然有點意思。侄兒自入冰洋,便覺奇寒透骨,非運用玄功不能禁受,所以連話都未多說。這些果子本是嫌冷,不願吃的,因甄師兄說仙果不可不吃,石生師兄又在那桌直喊,勉強各吃了些,果然又香又甜,雖然心裡直冒涼氣,卻不怎難受。又多吃了些下去,就大家說話這一會工夫,先是由涼轉溫,漸漸丹田升起一股暖氣,一晃充沛全身,舒服極了。"眾人道行功力原有深淺,如易靜、癩姑、英瓊和金、石二人,或是功力較純,或是基稟特厚,以前又多服靈藥,雖覺天寒,卻不在意外;下余五人,俱覺酷冷難禁,不運用玄功真氣,便難法寒生暖。

    自從吃了席間果實以後,俱都有了暖意。易氏弟兄話才說完,甄艮、甄兌、阿童、金蟬、石生,以至易靜、癩姑,全都相次覺著陽和之氣布滿全身。易靜知道無心中得了主人嘉惠,立命眾人照著本門真傳,各以玄功將真氣運行一周,使其返虛入渾,引火歸原,得益更大。眾人依言行事,愈覺通身舒暢溫暖。

    當地本是山碧水青,風和日麗,萬花怒放,繡野雲連。心身一暖,越成了陽春美景,哪裡還感覺到一絲寒意,紛紛稱奇,連道快事不置。阿童道:"主人如此盛意,與其多費心思,還賠上這麼多好東西,何不簡簡單單把那兩樣送給我們多好,偏要叫人去盜。

    自來一成敵對,便難保周全。如因盜藥有甚毀損,生出嫌隙,不是把這些好心都白送了麼?"甄良笑道:"主人此舉,必有深意。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也不知料得對與不對。

    真要如我所料,恐怕事成之後,他還更要喜歡呢。百禽道長開府時,冰蠶可送回來了麼?"金蟬道:"公冶道長到時,曾交與家母一個小錦匣,不知是與不是。"甄艮道:

    "可惜此寶不曾帶來,否則主人必還另加青眼,弄巧就許連藥也不用盜,便慨然相贈都不一定。"易靜聞言,心中一動,便問何故。甄艮道:"我也是前在南海,無意中聽一位前輩散仙談起,在天乾山聽小男真人所說,這裡的主人將來有一件難事,須仗此寶。

    再不然要七個修積三世以上純陽之體的有道之士相助,方可成功。詳情我也不知。"易靜見他說時使眼色,越料出了幾分,知在當地不便詳言,便不令眾人再問。

    心正盤算,眾人猛然一個寒噤,眼前倏地奇亮,身上又有了寒意。只是突如其來,仿佛春日郊行,忽然變天,冷雨寒風,迎面飄來,由不得打了一個冷戰似的。不過身上仍覺溫暖,不似先前不運真氣便甚難耐。忙同定睛一看,只見正北方遙空中現出了萬千裡一大片霞光。上半齊整如截,宛如一片光幕,自天倒懸;下半光腳,卻似無數理珞流蘇下垂,十余種顏色互相輝映,變化閃動,幻成無邊異彩,一會變作通體銀色,一會變作半天繁霞;當中湧現出大小數十團半圓形的紅白光華,精芒萬丈,輝耀天中,甚是強烈。千裡方圓的繡瓊原,頓成了光明世界。近水遙山,一齊倒影回光,霞影千裡,相隨閃變不定,耀眼生花。連易靜來過的人,都是第一次見到,別人自不必說。

    眾人見光華如此富麗強烈,天空反倒更冷,如非先前服食許多仙果,更不知如何酷冷。知是極光出現,等光現過,便到了盜藥時候。深覺對方法力高強,此行雖蒙指點暗助,必須連經好幾層埋伏,始達丹井,決非容易,俱各生了戒心,哪裡還敢大意。一面觀賞極光,一面默憶適才所商破陣之法。那極光現約一個半時辰,到了亥子之交,極光化作大小數百團六角形的光,疏疏密密,三五錯綜,排列在極北天空之間,色彩越發鮮明燦爛。待不一會,電也似連閃幾閃,六角中心忽現出一個豆大黑點,漸現漸大,漸大漸明,化作一圈雪亮圓光,將六角中心撐滿。偶一回顧眾人身後,各現出一圈圓的彩影,人的影子便倒映過來,恰將上半身圈在其內,和畫上佛像後面的圓光以及峨眉金頂上所現佛光一般無二。只是虹光較強,色彩鮮明得多;人影也如在鏡中,眉發皆現,和真人一樣,不似虛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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