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元正在惶急,二娘眼力更尖,聽到第三聲鬼叫,已覺出有些不像,跟著人已循聲追到坡前。一低頭望見坡下雪凹中站定一個男子,定睛一看,正是蕭元。知他心懷不善,不由又驚又怒。剛喝得一聲:"原來是你裝鬼嚇我!"畹秋已經趕到身後,相隔尚有兩丈左右。也是因為雪中久立,仗著平日教愛女武功,沒有間斷,雖不似蕭元那等通體僵硬,也是身寒手凍,冷得直抖,腳走不快。繞過去時,兩手正揣向懷中取暖,准備到時,好下辣手傷人。身未趕到,聞得蕭元低叫,方怪他性急,又遙見二娘不曾嚇倒,便料要糟。不顧僵足疼痛,把氣一提,飛跑趕去。還未到達,便聽二娘出聲喝罵。凍腳硬跑了一程,又在發痛。知道蕭逸一聽見,立即身敗名裂,休想活命。趕近下手,萬來不及。一著急,恰好適才准備帶來爬樓的套索,因恐凍硬不受使,揣在胸前,以備應用,一直沒有取下,活口套索也打現成。手正摸在上面,忽然急中生智,握緊索頭,手一伸,全盤取出。說時遲,那時快,畹秋只一轉念間,二娘這裡想起三奸,畹秋是個主謀,蕭元在此,畹秋想必同來,否則只他一人,無此大膽,心中一害怕,剛想喊人,只喊得一個"有"字,畹秋驚急交加,早運足全身之力,把手中套索甩將出去。二娘惶駭驚叫中,微覺腦後風生,面前一條黑影一晃,跟著頸間微微一暖,咽喉緊束,被人用力勒住,往後一扯,身便隨著跌倒在地,兩眼發黑,金星亂冒,立即出聲不得,氣悶身死。畹秋更不怠慢,跟著跑過,見二娘兩眼怒瞪,死狀甚慘。側耳一聽,蕭逸所住樓上,絲毫沒有動靜,料未聽見。見景生情,又生奸計,恐二娘少時萬一遇救回生,先點她的死穴。一看蕭元尚在坡下,凍得亂抖,雙手不住搖動,也不上來相助,氣得暗罵廢物,也不再看他。徑將索頭往祭桌前一株碗口粗細的高大毛竹梢中擲穿而過,縱身上去,一手握住橫枝,一手將索頭從斷竹梢上穿回,雙足倒掛,探身下去,兩手拉繩,將屍首提到離地一人來高,懸在竹竿之上。再把另一頭放松,與套人那頭結而為一。然後用身帶之刀,切斷余索,縱身下地,將祭桌上供菜香燭,一齊翻倒砸碎,狼藉雜呈,作為惡鬼顯魔,取了二娘替代。
一切停當,再看蕭元,仍然呆立原處,滿臉愁苦之容。疑心他為自己狠心毒手所懾,益發有氣,獰笑一聲,說道:"你甚事不問,還差一點誤在你的手裡。如今事完,還不快走,要在這裡陪這婆娘一同死麼?"蕭元見她目射凶光,臉上似蒙著一層黑氣,不禁膽寒,上下牙捉對廝打,結結巴已顫聲說道:"我、我、我……凍、凍、凍、凍……壞了,如今手腳全不能動。好妹子,莫生氣,千萬救我一救。"畹秋才知他為寒氣所中,身已僵木,難怪適才袖手。一想天果奇冷,自己一身內外功夫,來時穿得又暖,尚且凍得足僵手戰。做了這一會事,雖然暖和了些,因為勉強用力,手足猶自疼痛,何況是他。便消了氣,和聲問道:"你一步都不能走了麼?"蕭元含淚結巴答道:"自從來此,從未動過。先只覺得心口背上發冷,還不知周身凍木,失了知覺。自妹子說完走後,裝鬼叫時,仿佛氣不夠用,勉強叫了一聲。這婆娘走來,我想將她打倒,一抬手才知失了效用,但還可稍微搖動。這賤婆娘死不一會,覺著眼前發黑,更連氣都透不轉,哪能移動分毫呢,恐怕中了寒疾,就回去也非癱不可了。"說罷,竟顫聲低哭了起來。按畹秋心理,如非還有一個魏氏,再將蕭元一齊害死,更是再妙不過。知道人不同回,魏氏必不甘休;置之不理,更是禍事。但人已不能走動,除背他回家,還有何法?想了想無計可施。又見蕭元神態益發委頓,手扶坡壁,似要直身僵倒,再不及早背回,弄巧就許死在當地。萬般無奈,只得忍氣安慰他道:"你不要怕,我和你患難交情,情逾骨肉,說不上男女之嫌了,趁此無人,背你回去吧。"蕭元已不能出聲,只含淚眨了眨眼皮。畹秋估量遲則無救,不敢怠慢,忙縱下去一看,身凍筆直,還不能背。只得伸手一抄,將他橫捧起來,邁步如飛,先往蕭元家中跑去。
魏氏早將蕭玉、蕭清兩子遣睡,獨自一人倚門相待。夜深不見丈夫回來,恐怕萬一二人事洩,明早便是一場大禍。村中房捨,因為同是一家,大都背山濱水,因勢而建,絕少庭院。魏氏獨坐房中,守著火盆懸念。忽覺心煩發躁,神志不寧,仿佛有甚禍事發作之兆。心中正在憂疑,便聽有人輕輕拍門,知是丈夫回來。不禁笑自己作賊心虛,疑神疑鬼。趕出開門一看,見是畹秋把丈夫抱回,人已半死,不由大驚,不顧救人,劈口先問:"他被蕭逸打傷了麼?"畹秋見她還不接人,越發有氣,眉頭一皺,答道:"是凍的。大嫂快接過去吧。"
魏氏才趕忙接過,抱進房去。畹秋面上神色,竟未看出。一同將門關好,進了內屋,將蕭元放在床上,忙著移過火盆,又取姜湯、熱水。畹秋說出來太久,恐妹夫醒轉尋人,要告辭回去。魏氏見丈夫一息奄奄,哪裡肯放,堅留相助。
畹秋雖不似蕭元委頓,卻也冷得可以,乍進暖屋,滿身都覺和暢。心想:"回家還得在風雪中走一兩裡路。他夫妻奸猾異常,此時如若走去,縱不多心,也必道我薄情。不如多留些時,看他丈夫受寒輕重,妨事不妨,也好打點日後主意。反正丈夫素來敬愛自己,昨晚和愛女商量好,假裝母女同榻,叫他往書房獨睡,並未進來。今晚叫他再去書房一晚,雖然詞色有些勉強,女兒已大,也不會半夜進房。大功告成,人離虎穴,還有何事可慮?"便答應下來,相助魏氏。先取姜湯與蕭元灌了半碗,身上冷濕長衣脫了下來,披上棉袍,用被圍好,將腳盆端至床前。正要撫他洗腳,蕭元人雖受凍,心卻明白,上床以後,見魏氏將盆中炭火添得旺上加旺,端到榻前,知道被火一逼,寒氣更要入骨,心裡叫苦不迭,口裡卻說不出話來。這時人略緩過一些,面色被火一烤,由灰白轉成豬肝色,一股股涼氣由脊梁骨直往上冒,心冷得直痛。三十二個牙齒,益發連連廝打,格格亂響。外面卻熱得透氣不轉,周身骨節逐根發痛。正在痛苦萬分,見魏氏又端了一大盆熱水過來,知道要壞,勉強顫聲震出一個"不"字。魏氏只顧心痛丈夫,忙著下手,全未留神。畹秋見他神色不對,又顫聲急喊;同時自己也覺臉上發燒,雙耳作痛。猛想起受凍太過,不宜驟然近熱。照他今日受凍情形,被熱氣一攻,萬無幸理。但是正欲其死,故作未見未聞,反假裝殷勤,忙著相助,嘴裡還說著極關切的活,去分魏氏的心。可憐蕭元枉自心中焦急,眼睜睜看著愛妻、死黨強迫自己走上死路,出聲不得,無計可施。等他竭力震出第二個"不"字,身子已被魏氏強拗扶起。蕭元身子凍僵,雖入暖房,還未完全恢復,背、腿等處仍是直的,吃魏氏無意中一拗,畹秋從旁把背一推扶,奇痛徹骨,不禁慘叫起來。魏氏又將他凍得入骨的一雙冰腳,脫去鞋襪,往水盆裡一按。蕭元挺直的腿骨,又受了這一按,真是又酸又麻,又脹又痛,通身直冒冷汗,哼聲越發慘厲。魏氏聽出聲音有異,剛抬頭觀看,忽見腦後一股陰風吹來,桌上燈焰搖搖不定,似滅還明,倏地轉成綠色,通體毛發根根欲豎。心方害怕,接著便聽畹秋大喝一聲:"打鬼!"身由榻沿縱起,往自己身後撲去。同時蕭元一聲慘叫,手足挺直,往後便倒,雙腳帶起的熱水,灑了自己一頭一臉。魏氏本就虧心,嚇得驚魂皆顫,一時情急,徑往丈夫床上撲去。一不留神,又將腳盆踢翻,盆中水多,淋漓滿地,魏氏也幾乎跌倒。爬到床上一看,丈夫業已暈死,不由抱頭痛哭起來。哭不兩聲,耳聽畹秋喚道:"大嫂,哭有甚用?救人要緊。"
魏氏用模糊淚眼一回看,油燈依舊明亮,畹秋只面上氣色異常,仍然好好地站在身側。
哭問:"妹子,驚叫則甚?"畹秋獰笑道:"可恨雷二娘,因賤婢野死以前曾對她說,那雙舊鞋曾交你棄入江中,定是我三人同謀,由你偷偷放落她兄弟箱內。以死自明,留有遺書,向丈夫告狀。她本想追出救她,多虧我伏身門外,將她堵住,逼出遺書。原已和我們同黨,近日她想嫁給蕭逸,人家不要,日久變心,想給我三人和盤托出,快要舉發,被我看破。昨晚乘雪夜與大哥同往,探了一回,未知底細。因事緊急,今晚本想我一人前往,大哥好心,恐我獨手難成,定要同往,將她除掉。到時正趕上蕭逸在竹林內向天設祭,妄想賤婢顯靈。
我們聽出他還沒有生疑,本想暫時饒她,緩日下手。誰知這不要臉的賤婢等蕭逸一走,鬼使神差,竟和瘋了似的,自言自語,歷說前事,求死人顯靈,活捉我們。我聽出她恨我三人入骨,日內必要洩露真情,這才決心將她除去。現在人已被我二人害死,作為鬼取替代,吊死在竹梢上。只為蕭家父子在竹林內一祭多時,去後我二人又聽她搗鬼,伏在坡下雪窟裡時候太久,只顧留神觀聽,不覺得受寒太重,通身凍木。我還好些,所以下手時,是我獨自行事。事完,大哥不能動了,不得已只好捧著他回來。你洗腳時,一陣風過,賤婢雷二娘才死不久,竟敢來此顯魂現形。虧我素來膽大,常說我人都不怕,何況是鬼,至多死去,還和她一樣,正好報仇。盡管陰風鬼影,連燈都變綠了,我仍不怕,撲上前去。果然人怕凶,鬼怕惡,將她嚇跑。我想這兩條命債,是我三人同謀,但起因一半系我報那當年奪婚之仇;今晚害死雷二娘,也是我一人下手。鬼如有本事,只管上我家去,莫在這裡胡鬧。看我過天用桃釘釘她,叫她連鬼也做不安穩。大哥想也同時看見,所以嚇暈過去了。"
魏氏一面用被圍住蕭元,連喊帶揉;一面聽著說話,覺出畹秋語氣雖然強硬,臉色卻是難看已極。燈光之下,頭上若有黑氣籠罩。尤其是素來那麼深心含蓄的人,忽然大聲說話,自吐隱私。縱說室內皆一黨,大雪深宵,不會有人偷聽,還是反常。疑她冤鬼附體,口裡不說,心中好生害怕。還算好,蕭元經過一陣呼喚揉搓,漸漸醒轉,並能若斷若續地發聲說話了。剛放點心,側耳一聽,竟是滿口吃語,鬼話連篇。一摸周身火熱,憂懼交集。只得扶他睡好,准備先熬些神曲吃了,見機行事。如不當人亂說,再行請人診治。畹秋二次告辭。魏氏雖然害怕,因聽說二娘是畹秋親手害死,當晚冤鬼現形,畹秋詞色異常,若有鬼附,適才又說了許多狠話,兩次害人,均出畹秋主謀,鬼如顯魂,必先抓她,自己或能稍減,留她在此,反受牽連。再者畹秋恐丈夫發覺她雪夜潛出起疑,也是實情。便不再挽留,送出畹秋。
忙把二子喚醒,想仗小孩火氣壯膽。不提。
且說畹秋在蕭元家中鼓起勇氣出去,到了路上,見雪又紛紛直下。猛想起害人時,雪中留有足印,只顧抱人,竟忘滅跡,如非這雪,幾乎誤事,好生慶幸。又想起適才二娘顯魂,形相慘厲怕人。再被冷風迎面一吹,適才從熱屋子出來,那點熱氣立時消盡,不由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方在有些心驚膽怯,耳聽身後仿佛有人追來。回頭一看,雪花如掌,看不見甚形影。可是走不幾步,又聽步履之聲,踏雪追來。越往前走,越覺害怕。想早點到家為是,連忙施展武功,飛跑下去。初跑時,身後腳步聲也跟著急跑,不時好像聽到有人在喊自己名字,聲為密雪所阻,斷續零落,聽不甚真。畹秋料定是二娘鬼魂,腳底加勁,更亡命一般加緊飛跑。跑了一段,耳聽追聲隔遠,漸漸聽不見聲息。邊跑邊想:"自己平素膽大,並不怕鬼,怎會忽然氣餒起來?適才親見二娘顯魂,尚且不懼,只一下便將她驚走。常言人越怕鬼,鬼越欺人。如真敵不過她,盡逃也不是事,早晚必被追上。何況這鬼又知道自己的家,被她追去,豈不引鬼入門,白累丈夫愛女受驚?冤仇已結,無可避免,轉不如和她一拼,也許憑著自己這股子盛氣,將她壓倒,使其不敢再來。明早等她入殮,再暗用桃釘,去釘她的棺木,以免後患為是。"想到這裡,膽氣一壯,腳步才慢了些。一摸身上,還帶著一筒弓箭和一把小刀,原備當晚行刺萬一之用。便一同取出,分持手內。一看路徑,已離家門不過數丈之遙,恰好路側是片樹林。匆匆不暇尋思,惟恐引鬼入室,竟把鬼當作人待,以為鬼定當自己往家中逃去,意欲出其不意,等她追來,下手暗算。側耳一聽,身後積雪地裡,果然微有踏雪追來之聲,忙往路側樹後一伏。
這時那雪愈下愈大。畹秋聰明,知道鬼畏人的盛氣,離家已近,恐出大聲驚人。又見雪勢太大,鬼現形只一黑影,其行甚速,一個看不清,稍縱即逝。算准鬼必照直追來,伏處又距來路頗近,暗中把周身力氣運足,等鬼一過,便由斜刺裡刀弩齊施,硬沖出去,不問打中與否,單這股銳氣,也把她沖散。剛准備停當,蓄勢相待,忽聽步履踏雪之聲,沙沙沙仿佛由遠而近。正定睛注視間,一晃眼,雪花彌茫中,果見一條黑影,由樹側急馳而過。畹秋手疾眼快,心思又極靈巧,知道縱撲不及,一著急,左手弩箭,右手小刀,一同發出。跟著兩腳一蹬,飛身朝那黑影撲去。腳才離地,耳聽"哎呀"一聲驚叫,鬼已受傷倒地,同時聲發人到。畹秋也縱到鬼的身前,耳聽鬼聲頗熟。正要伸手抓去,猛想起鬼乃無形無質之物,如何跑來會有聲音?心方一動,手已抓到鬼的身上,無意中用力太猛,正抓著鬼的傷處。那鬼風雪中老遠追來,誤中冷箭,心裡連急帶痛,一下滑跌,撲倒雪裡。再吃這一抓,立刻又"哎呀"一聲慘叫,疼暈過去。畹秋覺出那鬼是個有質有實物,剛暗道"不好",再聽這一聲慘叫,不由嚇了個心顫手搖,魂不附體。忙伸雙手抱起一看,當時一陣傷心,幾乎暈倒。原來傷的竟是自己丈夫文和,並非二娘鬼魂。一摸那支弩箭,尚在肩上插著。慌不迭地一把拔下,抱起往家就走。越房脊到了自己門首,見燈光尚明,耳聽水沸之聲甚急。一推門,門也虛掩未關,進門便是一股暖氣撲來。一看愛女瑤仙,正側身向外,獨對明燈,圍爐坐守,尚未安睡。忙奔過去,將人放在床上臥倒,連喊:"快把傷藥找來,急死我了!"話才說完,急痛悔恨,一齊夾攻,也跟著暈倒床上。
瑤仙本知今晚這場亂子說大就大,不敢安歇,正在那裡提心吊膽,對著燈光,焦盼去人平安回來,一個也不要出事,明早好去佛前燒香。忽見房門推開,鑽進一個雪人,手中抱著一人,更是通體全白。心方一驚,已看出是誰,忙趕過去,開口想問,抱人的也已暈倒。慌不迭急喊:"媽媽,爹爹怎麼了?"畹秋原是奇痛攻心,急昏過去,喚了兩聲,便即醒轉。
見愛女還在張皇失措,連忙挺身縱起,開櫃取出多年備而未用的傷藥,奔到床前。傷人也死去還魂,悠悠醒轉,睜眼見在自己床上,歎口氣,叫一聲:"我的女兒呢?"瑤仙忙俯下身去,答道:"爹爹,女兒在此。"畹秋知他必已盡知自己隱秘,不由又羞又痛,又急又悔,當時無話可說,戰著一雙手,拿了藥瓶,想要給他上藥。崔文和連正眼也沒看她一下,只對瑤仙歎了一口氣,哭喪著臉,顫聲說道:"你是我親生骨肉,此後長大,務要品端心正,好好為人,爹爹不能久看你了。"那背上傷處肩骨已碎,吃寒風一吹,本已凍凝發木,進了暖屋,人醒血融,禁不住疼痛。先還強力忍受,說到末句,再也支持不住,鼻孔裡慘哼了一聲,二次又痛暈過去。畹秋見狀,心如刀絞。知他為人情重,現既說出絕話,聽他的口氣,說不定疑心自己和蕭元有了私情,醒來必然不肯敷藥。忙把他身子翻轉,敷上止痛的藥。一面為他去了殘雪,脫去濕衣;一面聽愛女訴說經過,才知事情發作,只錯了一步。
原來文和和蕭逸是一般的天生情種,心癡愛重,對於畹秋,敬若天人,愛逾性命。施於畹秋者既厚,求報自然也奢。畹秋雖也愛他,總覺他不如蕭逸,是生平第一恨事。又見他性情溫厚,遇事自專,獨斷獨行,愛而不敬。文和也知她嫁自己是出於不得已,往往以此自慚,老怕得不到歡心,對畹秋舉動言談,時時刻刻都在留意。畹秋放肆已慣,以為夫婿恭順,無所擔心,禍根即肇於此。當歐陽霜死前數日,文和見三奸時常背人密語,來往頻繁。不久歐陽霜姊弟便無故先後失蹤,三奸背後相聚,俱有慶幸之容。文和原早看出畹秋與歐陽霜匿怨相交,陽奉陰違,料定與她有關,好生不滿。曾經暗地拿話點問,沒等說完,反吃畹秋訓斥了一頓。文和只得悶在心裡,為她擔憂好久,僥幸沒有出別的事。可是畹秋帶了愛女,往蕭家走得更勤,每去必強拖著自己同行。細一察看,又不似前情未死,藕斷絲連,想與蕭逸重拾舊歡,做那無恥之事。先還疑他前怨太深,又有別的陰謀。可是一晃數年,只督著愛女習武,並無異圖。對蕭元夫妻也不似以前那麼親密。心才略寬。
近數月來,又見三奸聚在一起,鬼鬼祟祟,互說隱語。有一天,正說雷二娘甚事,自己一進屋,便轉了話頭。心又不安起來。久屈閫威之下,不便探問,問也不會說,還給個沒趣,只暗中窺察。畹秋卻一點沒有看出。昨晚畹秋忽令獨宿書房,因連日大雪,未疑有他。半夜醒來,猛想起昔年蕭家之事,是出在這幾天頭上。歐陽霜美慧端淑,夫妻恩愛異常,究為何事出走?是否畹秋陰謀所害?將來有無水落石出之日?如是畹秋,怎生是好?這類心事,文和常在念中,每一想到,便難安枕。正懸揣間,恰值畹秋私探蕭家動靜回來。那晚雪大風勁,比第二晚要冷得多。回時不見書房燈光,以為丈夫睡熟,急於回房取暖,一時疏忽,舉動慌張,腳步已放重了一些。乃女瑤仙因怕風大,把門插上,久等乃母不歸,竟在椅上睡著。畹秋推門不開,拍了幾下,將瑤仙驚醒,開門放進。文和先聽有人打窗外經過,已經心動,連忙起身,伏窗一看,正是畹秋拍門。燈光照處,眼見畹秋周身雪花布滿,隨著女兒進去。當晚睡得特早,明是夜中私出,新由遠地回來。料定中有隱情,連女兒也被買通。氣苦了一夜未睡,決計要查探個明白。
當日蕭元夫妻又來談了一陣走去。文和暗窺三奸,俱都面帶憂憤之色;所說隱語,口氣好似恨著一人。歐陽霜已死,只想不出怨家是誰。知道畹秋驕縱成性,如不當場捉住,使其心服口服,決不認賬。自己又看不出他們何時發難。欲盤問女兒,一則當著畹秋不便,又恐走嘴慪氣。正在心煩,打不出好主意,畹秋晚來忽又借詞,令再獨宿一夜。知她詭謀將要發動,當時一口答應,老早催吃夜飯,便裝頭痛要早睡。原打算畹秋出去在夜深,先在床上閉目裝睡,養一會神,再行跟去,給她撞破。不料頭晚失眠,著枕不久,忽然睡去。夢中驚醒,扒窗一看,內室燈光甚亮,天也不知甚麼時候。連忙穿衣起身,先往內室燈下一探,只女兒一人面燈圍爐而坐,愛妻不知何往。雪夜難找,好生後悔。繼一想:"她無故深夜外出,即此已無以自解。現放著女兒知情同謀,一進房查問,便知下落。"忙進房去,軟硬並施,喝問:"你娘何往?"其實瑤仙雖知乃母所說往蕭家去給自己說情,傳授蕭家絕技的話,不甚可靠,實情並未深悉。見乃父已經看破發急,只得照話直說。文和察顏觀色,知乃妻心深,女兒或也受騙。她以前本恨蕭逸薄情,既處心積慮害了歐陽霜,焉知不又去暗害蕭逸?不問是否,且去查看一回,當時追去。當晚的事般般湊巧,文和如不睡這一覺,二娘固不至送命,三奸也不會害了人,轉為害己,鬧出許多亂子。
文和行離蕭逸家中還有半裡來路,忽聽對面畹秋輕輕連喚了兩聲"大哥",心正生疑,聽去分外刺耳。這時雪下未大,等文和循聲注視,畹秋已抱著一人,由身側低了頭疾馳而過,抱的明明是個男子。當時憤急交加,幾乎暈倒,還不知抱的就是蕭元。略一定神,隨後追去,一直追到蕭元家門,眼見魏氏開門,畹秋一同走進。蕭元所居,在一小坡之上,住房原是一排。坡下兩條小溪,恐小孩無知墜水,砌了一道石欄。進門須從頭一間內走進,連過幾間,方是臥室。越房而過,文和無此本領,又恐將人驚動。躊躇了一陣,才想起溪水冰凍,可由橫裡過去。到了三奸會集之所,畹秋前半截已說完,正值鬧鬼之初,畹秋相助魏氏,給蕭元脫衣,扶起洗腳。在畹秋是患難與共,情出不得已。在文和眼裡,卻與人家妻妾服侍丈夫相似,不堪已極。剛咬牙切齒痛恨,忽聽畹秋喝聲:"打鬼!"迎面縱起。文和在窗外卻未看見甚麼。此時心如刀割,看了出神,並未因之退避。一會畹秋回至蕭元榻前,說起前事,自吐罪狀。這一來,才知歐陽霜果死於三奸之手,並且今晚又親害二娘,以圖滅口。由此才料到畹秋為害人,甘受同黨挾制,與蕭元已經有奸。恨到極處,不由把畹秋看得淫凶卑賤,無與倫比,生已無味,恨不如死。有心闖進,又恐傳揚出去丟人。不願再看下去,縱過溪來。原意等畹秋出來,攔住說破,過日借著和蕭元練武過手,將他打死,再尋自盡。久等畹秋不出,天又寒冷,不住在門外奔馳往來,心神昏亂,一下跑遠了些。回來發現畹秋已走,連忙趕去。畹秋比文和腳程要快得多,文和追不上,再著急一喊,越誤以為冤鬼顯魂,跑得更快。丈夫武功本不如畹秋,追趕不上。其實等到家再說,原是一樣。偏是氣急敗壞,急於見面究問,吐出這口惡氣。又念著家中愛女,這等丑事,不願在家中述說,使她知道底細,終生隱痛。又恐先趕到家抵賴。前面畹秋一跑快,越發強冒著風雪拼命急追。
天空的雪,越下越大,積雪地上,又松又滑。為了圖快,提氣奔馳,不易收住腳步。加以眼前大雪迷茫,視聽俱有阻滯。村無外人,昏夜大雪,路斷人跡,追的又是床頭愛妻,做夢也想不到會有人暗算。追近家門之時,跑得正在緊急,猛然來了一冷箭,恰中在背脊骨上。"哎呀"一聲,氣一散,身不由己,順著來箭一撞之勢,往前一搶,步法大亂,腳底一滑,當時跌僕地上。初倒地時,心還明白,昏惘中,猛想到畹秋知事發覺,暗下毒手,謀殺親夫這一層上。再吃畹秋慌手慌腳撲來,將那箭一拔,當時奇痛極憤,一齊攻心,一口氣上不來,立即暈死過去。畹秋一則冤魂附體,加以所傷的又是自己丈夫,任她平日精細,也不由得心慌手亂。一時情急過甚,忙中出錯,匆匆隨手將箭一拔,傷處背骨已經碎裂。先吃寒風凍木,再經暖室把凍血一融,鐵打身子,也難禁受。況又在悲憤至極之際,連痛帶氣,如何不再暈死過去。畹秋先還只當丈夫暗地潛隨,窺見隱秘,雖然誤中一箭,只是無心之失。憑著以往恩愛情形,只要一面用心調治,一面低首下心向其認過,並不妨事。及見文和詞色不對,再乘他昏迷未醒之際,乘隙探問女兒:文和何時出外?可曾到內室來?有甚言語?經乃女一說起丈夫發覺盤問時情景,才知自己行事太無忌憚,丈夫早已生疑,仍自夢夢。一算時候,正是害完二娘,抱著蕭元回家之時。斷定物腐蟲生,丈夫必當自己和蕭元同謀害人,因而有好無疑。再看丈夫,面黃似蠟,膚熱如火,眼睛微瞪,眼皮搭而不閉,似含隱痛,雙眉緊皺,滿臉俱是悲苦之相。傷處背骨粉碎,皮肉腫高寸許,鮮血淋漓,褲腰盡赤,慘不忍睹。雖然敷了定痛止血的藥,連照穴道揉按搓拿,仍未回醒。大錯已經鑄成,冤更洗刷不清,由不得又侮又愧,又痛又恨。一陣傷心,"哇"的一聲,抱著文和的頭,哀聲大放,痛哭起來。瑤仙也跟著大哭不止。
文和身體健壯,心身雖受巨創,不過暫時急痛,把氣閉住,離死尚早。畹秋又是行家,經過一陣敷藥揉搓,逐漸醒轉。畹秋已給他蓋好棉被,身朝裡面側臥。剛一回醒,耳邊哭聲大作,覺出頭上有人爬伏。側轉臉一看,見是畹秋,認做過場,假惺惺愚弄自己,不由悲憤填胸,大喝一聲,猛力回時甩去。原意將人甩開,並非傷人。畹秋恰在心亂如麻,六神無主之際。忽覺丈夫有了生意,方在私幸,意欲再湊近些,哀聲慰問,自供悔罪,以軟語溫情,勸他憐有,洗刷不白之冤。誰知丈夫事多眼見,認定她淫凶詭詐,所行所為,種種無恥不堪;平日還要恃寵恣嬌,輕藐丈夫,隨著愚弄,視若嬰孩。這些念頭橫亙胸中,業已根深蒂固,一任用盡心機,均當是作偽心虛,哪還把她當作人待。畹秋因丈夫從無相忤詞色,更想不到竟會動手。這一下又當憤極頭上,用力甚猛,驟出不意,立被時中肩窩穴上。驚叫一聲,仰跌坐地,只覺肺腑微震,眼睛發花,兩太陽穴直冒金星。雖受內傷,尚欲將計就計,索性咬破舌尖,噴出口血水,往後仰倒,裝作受傷暈死,以查看丈夫聞報情景如何,好看他到底心死情斷也未,以圖挽回。主意不是不妙,事竟不如所料。
瑤仙正守在文和榻沿上悲哭,忽聽父母相次一聲驚叫,乃母隨即受傷倒地,心中大驚。
撲下地來一看,口角流出血水,人已暈死。不禁放聲大哭,直喊媽媽。一面學著乃母急救之法,想給揉搓,又想用姜湯來灌救,已在手忙腳亂,悲哭連聲。畹秋躺在地上,聽愛女哭聲那麼悲急,卻不聽丈夫語聲,覺著無論好壞,俱不應如此不加聞問。偷睜眼皮一看,丈夫仍朝裡臥,打人的手仍反甩向榻沿上,一動不動。心中孤疑,仍然不捨就起,只睜眼朝瑤仙打了個手勢。瑤仙聰明會意,越發邊哭邊訴,直說媽媽被爹爹誤傷打死,媽再不還陽,我也死吧。哭訴了好幾遍,畹秋見榻上文和仍然毫無動靜,心疑有變,大為驚異,忙舉手示意瑤仙去看。瑤仙便奔向榻前哭道:"爹爹,你身受重傷,又把媽打死,不是要女兒的命麼,這怎麼得了呀?"哭到榻前,手按榻邊,正探身往裡,想看乃父神色。猛覺左手按處,又濕又沾,低頭一看,竟是一攤鮮血,由被角近枕處新溢出來。立時把哭聲嚇住,急喊了聲"爹爹"
未應,重新探頭往頭上一看,再伸右手一摸,乃父鼻息全無,人已死去。難怪乃母傷倒,置之不理。驚悸亡魂,急喊:"媽媽快起,爹爹又不好了!"畹秋全神貫注榻上,見愛女近前相喚,仍無反應,情知不好。再一聽哭聲,料是危急,不敢遲延,連忙縱起。才一走動,覺著喉間作癢,忍不住一嗆,吐出一大口在地上,滿口微覺有甜鹹味道,大汗淋漓,似欲昏倒。知道吐的是血,也顧不得低頭觀看,強提著氣,仍往榻前奔去。見丈夫又暈死,血從被角仍往外溢,忙揭開一看。原來適才文和氣極,用力過猛,將背上傷口震破,血水冒出。再向外一側,打著畹秋,身上一震,傷口內所填的創藥,連沖帶撞,全都脫落,傷勢深重。血本止得有些勉強,藥一落,自然更要向外橫溢。同時舊創未合,又震裂了些,盛氣暴怒之下,人如何能禁受,只叫出第一聲,創口一迸裂,便又痛暈死過去。
畹秋為人狠毒,用情卻也極厚。身雖含冤受屈,又負重傷,對於文和,只是自怨自艾,愧悔無地,恨不能以身自代,並無絲毫怨望,忙著救人。白白將嫩馥馥的雀舌咬破,文和卻一無所知。救人要緊,其勢不能救醒了人,自己再去放賴裝死。只得給他重調傷藥,厚厚地將背傷一齊敷滿,先給止血定痛。跟著取了些扶持元氣的補藥,灌下喉去。然後再用推拿之法,順穴道經脈,周身揉搓,以防他醒來禁不住痛,又復暈死。約有刻許工夫,畹秋知他忿郁過度,心恨自己入骨,傷又奇重,萬不宜再動盛氣,醒來如見自己伏身按摩,必然大怒,早就留意。一見四肢微顫,喉間呼呼作響,不等回醒,忙向瑤仙示意,命她如法施為。自己忍淚含悲,避過一旁。身子離開榻前,覺著頭腦昏暈,站立不住。猛地想起適才主意,就勢又往地下一躺。身方臥倒,榻上文和咳的一聲,吐出一口滿帶鮮血的粘痰,便自醒轉。畹秋滿擬仍用前策,感動丈夫。不想瑤仙年紀太幼,一個極和美的家,驟生巨變,神志已昏,本在守榻悲泣,一見父親醒轉,悲苦交集,只顧忙著揉搓救治,端了溫水去喂,反倒住了啼哭,忘卻乃母還在做作。
為了敷藥方便,文和仍是面向裡睡。父女二人,都是不聞不見。畹秋在地下干看著,不能出聲授意。知道此時最關緊要。當晚飽受風雪嚴寒之余,兩進暖室,寒氣內逼,又經嚴寒憂危侵襲,七賊夾攻,身心受創過甚,倒地時,人已不支。再一著這悶急,立時頭腦昏暈,兩太陽穴金星亂爆,一口氣不接,堵住咽喉,悶昏地上,弄假成真。她和文和不同,氣雖閉住,不能言動,心卻明白,耳目仍有知覺。昏惘中,似聽文和在榻上低聲說話。留神一聽,文和對瑤仙道:"今晚的事,我本不令你知道,免你終身痛心。原想在外面和賤人把話說明,看事行事,她如尚有絲毫廉恥,我便給她留臉,一同出村,覓地自盡。否則我死前與蕭逸留下一信,告她罪孽,只請他善待我女,不要張揚出丑。蕭逸夫妻情重,必定悄悄報仇,也不愁賤人不死。我不合在後面連喚她幾聲,她知私情被我看破,竟乘我追她不備,謀害親夫。已經用箭射中背上,又使勁按了一下,當風口拔出。此時背骨已碎,再被冷風一吹,透入骨內,萬無生理。你休看她適才假惺惺裝作誤傷,號哭痛悔。須知她為人行事,何等聰明細心,又通醫理,治傷更是她父家傳,豈有誤傷了人,還有當風拔箭之理?況且村中素無外人,我又連喊她好幾聲,決不會聽不見,若非居心歹毒,何致下此毒手?明是怕我暴斃在外,或是死得太快,易啟人疑,故意弄回家來,用藥敷治,使我晚死數日,以免奸謀敗露罷了。
我從小就愛她如命,她卻一心愛著姓蕭的,不把我放在眼裡。只因姓蕭的情有獨鍾,看不上她,使她失望傷心,才憤而嫁我。當時我喜出望外,對她真是又愛又敬,想盡方法,求她歡心,無一樣事情違過她意。誰知她天生下賤,凶狡無倫,城府更是深極。先和蕭家表嬸匿怨交歡,我便疑她心懷不善。一晃多年,不見動作,方以為錯疑了她。誰知她陰謀深沉,直到數年前才行發動,勾結了蕭元夫妻狗男女,不知用甚麼毒計,害得蕭家表嬸野死在外。我和她同出同人,只是疑心,竟不知她底細。直到昨今兩晚,又欲陰謀害人,欺我懦弱恭順,幾乎明做,我方決汁窺查。先只想她只是要謀害蕭家子女,還以為她平日對我只是看輕一些,尚有夫妻情義,別的丑事決不會做。知她驕橫,相勸無用,意欲趕去,當場阻攔,免得她賴。著枕之時尚早,意欲稍眠片刻,再行暗中跟往,偏因昨晚一夜未睡,不覺合眼睡熟。醒來她已起身多時,等我趕至中途,正遇她和蕭元豬狗害人回來。為憐豬狗受冷,跑不快,她竟抱了同往他家。我又隨後追去,費了好些事才得入內。這三個狗男女,正在室中自吐罪狀,才知蕭家雷二娘知他們的隱秘,處心積慮,殺以滅口,今晚方吃賤人害死。我知賤人本心,決看不上那豬狗,定是起初引為私黨,害了蕭逸之妻,因而受狗男女勾串挾制成好。可憐我對賤人何等情深愛重,今日卻鬧到這等收場結果。此時不是乘我昏迷,出與豬狗相商,便在隔室,裝作悔恨,尋死覓活。她是你生身之母,但又是你殺父之仇,此時恨不能生裂狗男女,吞吃報仇。無奈身受重傷,此命決不能久。你是我親生愛女,我有些話,本不應對你說,無奈事已至此,大仇不報,死難瞑目。你如尚有父女之情,我死之後,留神賤人殺你滅口,縱不能向賤人下手,也務必將那一雙狗男女殺死,方不枉我從小愛你一場。"說時斷斷續續,越說氣息越短促,說到未句,直難成聲,喘息不止。
瑤仙原本不知就裡,把乃父之言句句當真,把乃母鄙棄得一錢不值。先是忘卻母親之囑,後雖回顧地上,心想父親可憐,又知乃母裝假,故未理會。畹秋在地上聽得甚是分明,句句入耳,刺心斷腸。到此時知鐵案如山,業已冤沉海底,百口莫辯。連愛女也視若非人,信以為真。同時又想起自己平日言行無狀,丈夫恩情之厚,悔恨到了極處,負屈含冤也到了極處。只覺奇冤至苦,莫此為烈。耳聽目睹,口卻難言,越想越難受。當時氣塞胸臆,心痛欲裂,腦更發脹,眼睛發黑,心血逆行,一聲未出,悄悄死去,知覺全失。等到醒轉,天已大亮,身卻臥在乃夫書房臥榻之上,頭腦周身,俱都脹痛非常。愛女不在,僅有心腹女婢絳雪在側。枕頭上汗水淋漓。床前小幾擺著水碗藥杯之類。回憶昨宵之事,如非身臥別室,和眼前這些物事,幾疑做了一場噩夢。方張口想問,瑤仙忽從門外走進,哭得眼腫如桃,目光發呆,滿臉浮腫。進門看見母醒,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畹秋知此女素受鍾愛,最附自己,雖為父言所惑,天性猶在。乘她走近,猛欠身抱住,哭道:"乖女兒,你娘真冤枉呀!"瑤仙意似不信,哭道:"媽先放手,爹爹等我回他話呢。"畹秋聞言,心中一動,越發用力抱緊,問道:"你爹願意我死麼?"瑤仙搖頭哭道:"爹昨晚把媽恨極,後來見媽真斷氣死去,又軟了心。"話未說完,畹秋已經會意,忙攔道:"你快對他說,我剛醒轉,只是捶胸痛哭,要殺蕭家狗男女。千萬莫說我冤枉的話。你如念母女之情,照話回復,你爹和我,命都能保。不喊你,千萬莫來,要裝成恨我入骨的神氣。快去,快去!"瑤仙深知乃母機智過人,忙回轉上房,照話回復。
原來昨晚畹秋氣閉時節,起初文和還是當她跑去尋找二奸,不在房內。瑤仙雖然看見,只當故意做作。又信了乃父的話,既鄙乃母為人,更怪她下此毒手,一直沒有理睬,也未和乃父說。後來天光漸亮,文和背痛略止。瑤仙只顧服侍父親,柔聲勸慰,竟忘添火盆中的木炭,余火甚微。文和首覺室中有了寒意,便喊瑤仙道:"乖女,天都亮了,這賤人還沒回來。我話已經說盡,背上也不很痛,該過午才擦第二遍藥呢。反正是度命挨時候,決不會好,我兒多有孝心也無用。天剛亮時最冷,你還不如上床來,蓋上被,在我腳頭睡一會吧。用茶用水,我會喊你的。看凍壞了你,爹爹更傷心了。"瑤仙聞言,果覺身上有些發冷,才想起火盆沒有炭,忙答道:"只顧陪侍爹爹,忘加炭了。"說罷,才欲下床加炭,一回頭,看見乃母仍臥地下,雖仍不願助母行詐,畢竟母女情厚。暗忖:"我真該死,多不好,終是生身之母,就不幫她撒謊,怎便置之不理,使她無法下台?這樣冷冰冰的地方,如何睡得這長時候?"方欲將乃母扶起,過去一拉,覺著口角血跡有些異樣,再細一摸看,人已真地死去。
不由激發天性,哭喊一聲:"媽呀!你怎麼丟下女兒去了呀?"便撲上去,痛哭起來。
文和在床上聞聲驚問道:"你媽怎麼了?"瑤仙抽抽噎噎顫聲哭道:"媽已急死,周身都冰硬了。"文和大驚,一著急,便要翻身坐起。才一轉側,便覺背創欲裂,痛楚入骨,"哎呀"一聲,復又臥倒原處,不敢再動。連痛帶急,心如刀絞,急問:"你媽怎會死的?乖女,你先前怎不說呀?"瑤仙聰明機智,頗有母風,雖在傷心驚急交迫之中,並不慌亂。一聞乃父呼痛之聲,當時分別輕重,覺出乃母全身挺硬冰涼,氣息已斷,又有這久時候,回生望少,還是先顧活的要緊。不等話完,連忙爬起,奔向床前,哀聲哭訴道:"媽第一次給爹爹上完藥時,人已急暈倒地。因爹爹背傷裂口,勉強搖搖晃晃爬起,給爹爹上完了藥。剛對女兒說她遇見冤鬼,遭了冤枉,恰值爹爹醒來,看見媽爬在身上,猛力一甩,打中媽的胸膛,仰面倒在地上,就沒起來。彼時忙著服侍爹爹,聽爹爹說話,見媽還睜著眼睛流淚喘氣,以為不致礙事,又恨媽做事太狠,一直心裡顧爹爹,沒有留意。後聽爹爹說媽走了,怕爹爹生氣,也沒敢說。等剛才下床添火,才看見媽還倒在地上未起,誰想媽媽竟丟下苦命女兒死了呀!"說到未句,已是泣不成聲。
畹秋原欲詐死,以動夫憐。這一次,自比裝假要動人得多,不禁把文和多年恩愛之情重又勾起,忍淚道:"她定是被我那幾句話氣死的,這不過一口氣上不來,時候雖久,或許有救。可恨我傷勢太重,不能下床救她。乖女莫慌,慌不得,也不是哭的事。快些將火盆邊熱水倒上一碗,再喊絳雪來幫你。人如能活,慢點倒無妨,最怕是慌手慌腳,尤其你媽身子不可挪動。等熱水倒好涼著,人喊來後,叫絳雪端了水碗,蹲在她頭前等候。你照蕭家所傳推拿急救之法,由你媽背後,緩緩伸過右手去,托住了腰,左手照她右肩血海活穴重重一拍,同時右手猛力往上一提。不問閉氣與否,只要胸口有一絲溫熱,鼻孔有了氣息,必有回生之望。當時如不醒轉,便是血氣久滯,一現生機,決不妨事。可撥開嘴唇,將溫水灌下,用被蓋好,抬往我床上,將火盆添旺,防她醒來轉筋受痛。再把安神藥給她灌一服。胸口如是冰涼,就無救了。我猛轉了一下,不過有些痛,並不妨事。你媽還是死不得,先莫管我,快救她去。"
那絳雪原是貴陽一家富翁逃妾私生之女,被一人販子拾去,養到九歲,甚是虐待。這日受打不過,往外奔逃,人販子正在後面持鞭追趕。恰值這年文和值年出山采辦貨物,走過當地,見幼女挨打可憐,上前攔阻。一問是個養女,又生得那麼秀弱,愈發憐憫義憤,用重價強買過來。一問身世,竟是茫然。當時無可安置,又忙著回山,只得帶了歸來。村中原本不納外人,因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女,年紀又輕,經文和先著同行人歸報一商請,也就允了。
到家以後,畹秋見她聰明秀美,甚為憐愛。每日小姐課罷歸來,也跟著練文習武。雖是婢女,相待頗優。她也勤敏,善體主人心意,大得畹秋歡心,引為心腹,曾示意命她幾次往探雷二娘的心意。當晚主人半夜起來,到上房和瑤仙一鬧,她便在後房內驚醒,起身竊聽,知道事情要糟,不等主人起身,連忙穿衣,越房而出。她和文和算計不同。因常見主母和蕭元夫妻切切私語,來往甚密,早料有背人的事,雪夜潛出,必在蕭家。原欲趕往報信,誰知風雪太大,年輕膽小,從未在雪夜中行走。出門走不了多遠,便覺風雪寒威,難與爭抗,仍欲奮勇前行。又走一程,忽然迷了方向,在雪中跑了半夜,只在附近打轉,休說前進,連歸路都認不得了。好容易誤打誤撞,認清左近樹林,料已無及。方欲循林回轉,猛聽近側主人相繼兩聲驚叫。連忙趕過,便見前面雪花迷茫中,有人抱著東西飛跑,追趕不上。等追到上房外,側耳一聽,主母已將主人誤傷。後來主人又說出了那樣的話,不奉呼喚,怎敢妄入。身又奇冷,忙先回房烤火飲水。隔一會,又出偷聽,還不知主母已死。這時聽小姐哭訴,主人要喚她相助,忙一定神,裝作睡醒,走了進去。
瑤仙見她來得正是時候。先摸乃母胸口微溫,心中略寬,忙令相助如法施為。氣機久滯,只鼻孔有氣,現了生機,抬往書房。又灌救了一陣,朕兆漸佳,仍還未醒。瑤仙顧此失彼,又惦念乃父,百忙中趕往上房一看,文和背傷二次裂口,血又溢出,正在咬牙強忍。瑤仙心如刀割,只得先取傷藥,重又敷治。文和舊情重熾,不住催她往書房救治乃母。瑤仙一邊匆匆上藥,一邊說母親已回生。其實不用畹秋教這一套,文和已有憐恕之心,再經瑤仙添枝加葉一說,文和越發心酸腸斷。待了一會,說道:"為父自知不久人世。你母全由一念好強所誤,以致害人害己。此乃冤孽,論她為人,決不至此。細查她昨晚言行,許是冤鬼顯魂,也說不定。她縱不好,是你生身之母,你決不可輕看忤逆了她。為父萬一不死,自有道理,只恐此望太少。我死之後,務要裝作無事,暗查你母行動。她如真為狗男女所挾,作那不良之事,務代父報仇,手刃仇人;否則查個清白,也好洗刷她的冤枉,免你終生痛心。你仍服侍她去吧。"
瑤仙故作心注乃父,不願前往。經文和再三催促,方始快快走出。一出房門,便如飛往書房跑進,見乃母正在倚榻垂淚,心中老大不忍。略一轉念,把來意忍住,先把絳雪支往上房,然後撲向床上,抱著畹秋的肩膀哭道:"媽,女兒是你親生骨血,甚話都可說。我知媽必有不得已處,現在室中無人,媽如還把女兒當作親生,須不要再藏頭露尾,女兒也不是聽哄的人。爹爹傷重快死,昨晚的事,是真是假,務要媽和女兒說個明白,女兒好有個處置。
如再說假話,女兒也不願活著了。"畹秋聞言,歎了一口氣,答道:"我就實說,乖兒也決不信的。"一言未畢,兩眼眶中熱淚,早如斷線珍珠一般,撲簌簌掛了下來。瑤仙急道:"媽怎這樣說?女兒起初因聽爹爹口氣,好似耳聞眼見,不由得人不信。後來仔細一想,覺有好些不對的情景。便是爹爹,也說媽是受了人家的詭謀挾制,不是本心。我因爹未說明,女兒家又不便細問,原是信得過媽平日為人行事,才向媽開口。不然,這類事還問怎的?事到如今,媽也不要隱瞞,只要問得心過,實話實說,女兒沒有不信的道理。媽快說吧。"
畹秋問了問文和傷勢,見瑤仙追問,不提文和有甚話說,當是丈夫疑猶未轉,忍淚說道:"這是媽的報應,說來話長著呢。"於是從蕭逸拒婚說起,直到兩次謀殺情敵和雷二娘等情和盤托出。臨未哭道:"娘是甚麼樣人,豈肯任憑人欺負的?雷二娘與我同謀,稍微詞色不對,恐生後患,即要了她的命。休說蕭元,平日懼內如虎,即使有甚壞心,他有幾條命,敢來惹我?只為剛將二娘害死,不想這廝如此膿包,經不得凍。彼時事在緊急,稍被人發覺,立即身敗名裂,不能不從權送他回去。後來二娘顯靈,蕭大嫂害怕,強留我照應些時再走。你爹爹那樣說也有根據,這廢物洗腳見鬼之時,我正站在床前扶他起坐,看去頗像親密似的。其實我對他也未安著甚麼好心。此人身受奇寒,業已入骨瘋癱,沒有多日活命。你不妨拿我這些經過的話,對你爹再說一遍。就說他死,我也不能獨生。請問除昨前兩晚,我不論往哪裡去,離開他也未?蕭元夫妻也總是同來同往,雖有時背人密談,都在我家:我就萬分無恥,也沒這閒空與人苟且。昨晚實是冤鬼捉弄,偏不活捉了我去,卻害我夫妻離散,想使我受盡人間冤苦,才有此事,真做夢也想不到你爹爹會跟了來。即使他明白我是冤枉,但我卻誤傷了他,一個不好,叫我怎生活下去呀?"說罷,又嗚咽悲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