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女在宮中宿了一宵,次日一早起身,宮牆外面已是萬頭攢動,人山人海。冬秀安心顯示島上風光,早命老鐵父子準備舊日俞利所用儀仗,前呼後擁,往方母墓地而去。因為方母葬處地勢偏僻,俞利本沒把此事放在心上,島民又只知往方良夫婦廟中敬獻,方良死後,無人修理,墓地上叢草怒生,蓬蒿沒膝。三女自兔不了哭奠一場。冬秀知三女對於世俗之事不甚通曉,仍然代三人傳令,吩咐如何修葺。祭墓之後,又往昨晚所去的廟中祭奠方良。三女想起父親死時慘狀,不由放聲悲哭起來。冬秀恐島民看出破綻,再三勸慰才罷。祭畢出來,初鳳當時便要告別。冬秀道:"大恩姊當眾回宮,恐為島民所阻。不如晚間無人,悄悄動身的好。"初鳳道:"你們只不想隨我回去便了,如想走時,何人攔阻得住?你可對他們說,我姊妹三人已選你為島主,留下二妹三妹暫時相助。我宮中無人照料,急須回轉。他們如相攔,我自有道理。"
冬秀沉思了一會,知她去志已決,無法挽留,只得在廟前山坡上,略改了幾句意思,向眾曉諭道:"三位公主原奉方老爹之命,來為你們除害,事完便要回去,是我們再三挽留。
如今大公主急須回轉海底仙府向方老爹覆命,留下二、三兩位公主與我為全島之主。命我代向全島人民告辭,異日如有機緣,仍要前來看望。"島民因昨日三女已允暫留島上不歸,先以為初鳳覆命之後,仍要回來,還不怎樣。及至聽到未兩句,聽出初鳳一時不會再來,不免騷動起來,交頭接耳,紛紛議論。沒等冬秀把話說完,便已一唱百和,齊聲哭喊:"請大公主也留島中為王,不要回去。"冬秀見眾喧嘩哭留,正在大聲開導,忽見初鳳和二鳳、三鳳說了幾句,走向自己身前,剛剛道得幾句:"姊姊好自珍重,除了妖道餘黨之後,須代我催二妹三妹急速回去,便不枉你我交好一場。"說罷,腳一頓處,平空縱起一二十丈,朝下面眾人頭上飛越而過。接連在人叢中幾個起落,便已奔到海邊。冬秀連忙同了二鳳、三鳳趕到時,初鳳已經縱身入海,腳踏洪波,向著岸上島民含笑舉了舉手,便已沒入波心不見。
島民見大公主已去,挽留不及,一面朝海跪送;又恐二、三兩位公主也步大公主的後塵,紛紛朝著二鳳、三鳳跪倒,哭求不止。冬秀知島眾不放心,忙拉了二鳳、三鳳回轉。島眾見二、三公主真個不走,才改啼為笑,歡呼起來。二鳳、三鳳當日同了冬秀回宮,無話。
第二日,冬秀命老鐵用幾隻小舟,將俞利手下數十個黨羽放入舟內,各給數日糧食逐出島外,任他們漂流浮海,死生各憑天命。一面問了島中舊日規章,重新改定,去惡從善,使島民得以安居樂業。因知妖道邪法厲害,如等他回來,勝負難測。仗著二鳳、三鳳精通水性,想好一條計策:派佬石選了幾十名精幹武士,駕了島中兵船,請二鳳、三鳳隨了前去,暗藏艙中。由投降的俞利心腹大官中再選一可靠之人,充作頭目,假說俞利壽日,酒後誤食毒果,眼見危急;妖婦因島中出了妖怪,不能分身,接他急速回去,有要事商議。等他到派去的船上,由二鳳、三鳳下手,將他刺死。再傳俞利之命,說從妖婦口中探出妖道謀為不軌,只殺他一人,命妖道船中所有餘黨全數回島,聽候使命。等這些餘黨回到島中,再行分別首從發落,以便一網打盡。佬石領命,便同了二鳳、三鳳,自去不提。
事也真巧,冬秀如晚一天派人,事便不濟。那妖道原本定在俞利生日那天趕回慶祝,偏巧在洋裡遇上一陣極大的颶風,連刮了三日。妖道本領原本平常,本人雖能御風而行,卻不能連那兩隻大船也帶了走。僅仗著一點妖法,將船保住,躲入一個島灣裡面,避了三天。等到海裡風勢略定,俞利、妖婦業已就戮了。因為俞利壽日已過,這次出門從洋船上打劫了不少玩好珍奇之物,另外還有兩個美女,滿心高興。打算把那兩個女子真陰采去,先自己拔個頭籌,再回島送與俞利享受。歸途中,只管同了盜船中兩個為首之人盡情作樂,一絲也不著忙。
這一面二鳳、三鳳隨了佬石,到了船上,見茫茫大海,無邊無岸,走了半日,還看不見個船影子。一賭氣跳入海中,先想趕往前面探看。無心中推著船底走了一段,覺出並不費甚大勁。前行了一陣,仍不見盜船影蹤。姊妹二人嫌船行大慢,便回身推舟而行,這同去的人,原是俞利舊部,雖說為二鳳姊妹的恩威所服,畢竟同是在島中生息長大,盜船中人大半親故。有幾個膽大情長一點的,因知出海行劫的這一夥餘黨大半是首惡;妖道平時作威作福,不把人放在眼裡:死活自不去管他們。餘人這次要回島去,決無幸理,未免動了臨難相顧之心,各自打算到時與各人的親故暗透一個消息,好讓他們打主意逃生。及見二鳳、三鳳下水以後,船便快一陣,慢一陣,末後竟似弩箭脫弦一般,沖風破浪,往前飛駛,頃刻之間,駛出老遠。這只兵船,俞利新製成不久,能容二三百人,又長又大,比起妖道乘往洋裡行劫之船還大兩倍。眾人見二鳳、三鳳下水便沒上來,不知她姊妹二人幼食老蚌精液,生就神力,在底下推舟而行,以為是使甚仙法。妖道平時呼風行船,還沒她們快。個個驚奇不置,不由有些膽怯起來。
又行了一陣,佬石在舵樓上用鏡筒漸漸望著遠方船影。恐二鳳姊妹還要前進,迎上盜船,出水時被妖道看破,動手費事,船行疾如奔馬,反無法命人打招呼。正在為難,恰巧二鳳姊妹推得有些力乏,嘩的一聲帶起一股白浪,自動躥上船來。佬石便說前面己見船影出沒,恐是盜船,請二鳳姊妹藏入艙底。二鳳姊妹眼力極強,聞言定睛往前面一看,果然相隔里許開外,洪波中有一隻船,隨著浪頭的高下隱現,船桅上豎著一桿三角帶穗的旗,正與島中的旗相似。佬石知是那盜船無疑,一面請二鳳姊妹藏好,一面忙作準備。兩下相隔半里,便照舊規,放起兩聲相遇的火花信號。
妖道正在船上淫樂,聞報前面有本島的船駛來,知道島中兩隻大兵船業已隨著自己出海,新船要等自己回島之後才行定日試新,怎便駛出海來?便猜島中必有事故,忙命水手對準來船迎上前去。佬石因新降之人不甚放心,再四重申前令,告誡眾人:兩位公主現在舟中,稍有二心,定殺不宥。等到船臨切近,除那頭目外,暗禁眾人不可到對船上去。自己卻裝作侍從,緊隨那頭目身側,以防萬一洩了機密。眾人中縱有二心,一則害怕二位公主,二則佬石精幹,防備甚緊,暫時俱是無計可施。佬石監視著那頭目,說俞利誤服毒果,昏迷不醒,島中無人主持,偏巧島岸邊又鬧海怪。現奉牛仙姑之命,用新制好的兵船,前來接他一人回去,搭救島主。至於那只盜船,最好仍命他在海中打劫,無須駛回。妖道對於俞利原未安著甚麼好心,幾次想將俞利害死,自立為王。只是妖婦嫌妖道貌醜,貪著俞利,說此時害死俞利,恐島民不服,時機未至,再三攔阻。妖道有些懼內,便耽擱下來。此時一聽俞利中毒,不但沒有起疑,反以為是妖婦弄的手腳,接他回去篡位。因盜船上多半是俞利手下死黨,恐同回誤事,故此止住他們,不消幾句話,便已哄信。
依了妖道本心,當時恨不得駕起妖風趕回。一則那頭目說仙姑有話,新船務要帶回;一則也捨不得那隻大船,恐人看破失去。反正那裡離島已不甚遠,見原乘兩船中俞利的黨羽已在竊竊私語,知已動疑,滿心高興,也不去理他們,竟然隨了頭目、佬石縱過新船。海上浪大,兩船相並,本甚費事,妖道過船,這邊船鉤一鬆,便已分開。妖道想起還有那搶來的兩名美女,二次縱將過去,一手一個,夾縱過來。盜船上人見他甚麼都是倚勢獨吞,又聞俞利中毒之言可疑,個個都是敢怒而不敢言。妖道也是運數該終,過船之後,越想越得意,不等人相勸,便命將酒宴排好,命那頭目作陪,兩個美女行酒,左擁右抱,快活起來。
他這裡淫樂方酣,艙中二鳳姊妹早等得又煩又悶。三鳳更是心急,不等招呼,拿了一柄快刀,便自走出。二鳳恐有閃失,連忙跟出。妖道醉眼模糊,方在得趣,忽見側面隔艙內閃出一個絕美女子,一些也沒在意,回身指著那頭目笑道:"你來時在海上得了綵頭,卻不先對我說,此時才放她走出。"一面說著,放開懷抱中女子,便打算起身摟抱三鳳。說時遲,那時快,三鳳早縱到席前,舉刀當頭就砍。妖道眼前一亮,寒風劈面而至,方知不好,膝蓋一抬,整個席面飛起,朝三鳳打去。口裡剛說得"大膽"兩字,正準備行使妖法,沒防到二鳳乘妖道回頭與那頭目說話之際,早從三鳳身後躥到妖道身後,手起快刀,一聲嬌叱,朝妖道頭頸揮去。妖道防前不顧後,往後一退,正迎在刀上。猛覺項間一涼,恰似冰霜過頸,連"暖呀"都未喊出,一顆頭顱便已滴溜溜離腔飛起,直撞天花板上,吧嗒的一聲,骨碌一滾,落在船板上。頸腔裡的鮮血,也順著妖道屍身倒處,泉湧般噴了出來。
妖道一死,佬石便命將船頭掉回,去追兩隻盜船時,偏巧兩隻盜船正疑妖道夫婦鬧鬼,並未疑到旁處,俱打算暗自跟在大船後面,回島看個詳細,並未遠走。反是見大船回頭來追,以為惱了妖道,有些害怕。可又不敢公然違抗,見了大船上旗令,勉強停住。因妖道素日手段凶辣,未免懷著鬼胎。及至船臨切近,聽說妖道伏誅,大稱心意,一些也沒費事,便隨了大船回轉。那些與盜船上有親故關係的幾個,因為佬石監察甚嚴,誰也不敢暗中遞個消息,見他們俱都中了道兒,只叫不迭得苦。那裡離島原只大半日路程,當時正當順風大起,無須女子下水推行,照樣走得甚快。事已大定,佬石早請二女換了濕衣,在中艙坐定,監督兩隻盜船在前行走。盜船中人雖然遠遠望見後船中艙坐著二女,因洋裡不比江河,二船雖同時開行,前後相隔也有半里遠近,觀望不清,俱以為大船來時,在洋裡得的綵頭,沒有在意。
船行到了黃昏時分,便抵島上。冬秀早將人埋伏停當,船一攏岸,等人上齊,一聲號令,全都拿下。當時將二女接回宮去。將盜船上劫來的兩名美女交給執事女官,問明來歷擇配。一干餘黨押在牢內。當日無話。
第二日,冬秀同了二鳳、三鳳升殿,召集島中父老,詢明瞭這些餘黨的罪惡。有好幾個本應處死,因第一次處治那些首惡,也曾網開一面,特意選定兩種刑罰,由他們自認一種。
第一種是和處治上次餘黨一般,收去各人兵刃,酌給一些食糧,載入小舟,任其漂洋浮海,自回中土,各尋生路。第二種是刖去雙足,仍任他在島中生活,只另劃出一個地方,與他們居住。非經三年五載之後,確實看出有悔過自新的誠念,不能隨意行動。這夥人平時家業俱在島中,拋捨不開,再加海中風狂浪大,鯊鯨之類又多,僅憑一葉小舟,要想平安回轉中土,簡直是萬一之想,自然異口同聲甘受那刖足之刑,不願離去。冬秀原是想襲那島王之位,知道全島並無外人,大抵非親即故,想以仁德收服人心,又恐這夥人狼於野心,久而生變。
明知他們知道孤舟浮海,九死一生,料到他們願留不願走,才想了這兩種辦法。一經請求,便即答應,吩咐老鐵父子監督行刑。
這時俞利黨羽已算是一網打盡,島眾歸心。二鳳、三鳳只知享福玩耍,一切事兒俱由冬秀處理,由此冬秀隱然成了島中之王。她因島民崇拜方氏父女之心牢不可破,自知根基不厚,除一意整理島政外,對於二鳳、三鳳刻意交歡,用盡方法使其貪戀紅塵,不願歸去。日子一多,二鳳、三鳳漸漸變了氣質,大有樂不思蜀之概。自古從善政之後,為善政難;從稗政之後,為善政易。島民受俞利十多年的荼毒,稍微蘇息,已萬分感激。何況冬秀也真有些手腕,恩威並用,面面皆到。加以有二鳳、三鳳的關係,愈發懷德畏威,連冬秀也奉如神明了。
冬秀和二鳳、三鳳在安樂島上一住三年,真可稱得起政通人和,百廢俱興。她以一個弱女子隨了老親遠涉洋海,無端遇盜,遭逢慘變,全家被殺,自身還成了俎上之肉,眼看就受匪人的摧殘躁躪。彼時之心,但能求得一死,保全清白,已是萬幸。救星天降,不但重慶更生,手戮大仇,還作了島中之主,真是做夢也不會想到。滿想留住二鳳姊妹,仗她德威,勵精圖治,把全島整理成一個世外樂園,自身永久的基業。偏偏聚散無常,事有前定。那二鳳、三鳳先時初涉人世,對於一切服飾玩好貪戀頗深。年時一久,漸漸習慣自然,不以為奇。
第三年上,不由想起家來。冬秀本因二鳳姊妹雖然應允留島,卻是無論如何誘導勸進,不肯即那王位。對於島事,更是從不過問。又知她姊妹三人情感甚好,年時久了,難免不起思歸之念,心裡發愁。後來更從三鳳口中打聽出她姊妹二人不問島事,乃是初鳳行時再三叮囑。
並說她姊妹三人既救冬秀一場,她又是凡人,不能深投海底,索性好人做到底,由二鳳、三鳳留在島中,助她些時。等過了三年五載,二鳳、三鳳縱不思歸,初鳳也要出海來接。現在三鳳自己去留之計尚未打定,二鳳已提議過好幾次了。冬秀一聽,越發憂急起來。人心本是活動,二鳳姊妹彼時尚未成道,又很年輕,性情偏浮。起初相留,固是連胞姊相勸都不肯聽;此時想去,又豈是冬秀所能留住?一任冬秀每日跪在二女面前哭求,也是無用,最終只允再留一月。
冬秀明知自從初鳳走後,從未來過。當時二鳳、三鳳要暫留島中,尚且堅持不許,此時二女回去,豈能准其再來?平時聽二女說,紫雲宮裡只沒有人世間的服食玩好,若論宮中景致,島上風光豈能比其萬一?再加宮中所生的瑤草奇葩,仙果異卉,哪一樣也是人間所無。
二女這三年中對於人世間的一切享受已厭,萬難望她們去而復返,正在日夜愁煩。這日昇殿治事,猛想:"初鳳三年沒有信息,莫非宮中金庭玉柱間的瑰寶已經被她發現,有了仙緣遇合?不然她縱不念自己,兩個同胞姊妹怎麼不來看望一次?起初只為海底波濤險惡,壓力太大,自己不精水性,不能出沒洪波。這三年來,日從二鳳姊妹練習,最深時,已能深入海底數十丈,何不隨了二鳳姊妹同去?拼著吃一個大苦頭,有她二人將護,料不致送命。倘若冒著奇險下去,能如願以償,得在地闕仙宮修煉,豈不比做小小島國之主還強百倍?"
冬秀暗自打主意既定,立時轉憂為喜。下殿之後,便往二女宮中奔去。到了一看,二女正在抱頭痛哭呢。冬秀大吃一驚,忙問何故?二鳳還未答話,三鳳首先埋怨冬秀道:"都是你,定要強留我們在島上,平日深怕我們走,甚麼地方都不讓去。如今害得我們姊妹兩個全部回不去了。"二鳳道:"這都是我們當時執意不聽大姊之勸早些回去,才有這種結果,這時埋怨她,有何用處?"說罷,便朝冬秀將今日前往海中探路之事說出。
原來二鳳早有思歸之念,直到三鳳也厭倦紅塵,提議回宮去時,二鳳因冬秀始終恭順誠謹,彼此心意又復相投,情感已無殊骨肉;又知此次回宮,初鳳定然不准再來,此行縱然不算永別,畢竟會短離長,見冬秀終日泣求,情辭誠懇,不忍過拂其意。心想:"三年都已留住,何在這短短一月?"便答應下來。這日冬秀與二女談了一陣離情別緒,前去理事。
二鳳猛想起,自從來到島上,這三年工夫,冬秀老怕自己動了歸心,休說紫雲宮這條歸途沒有重踐,除帶了冬秀在海邊淺水中練習水性,有時取些海藻換換口味外,連海底深處都未去過。當時因想反正來去自如,姊妹情好,何必使她擔心多慮?況且淺水中的海藻一樣能吃,也就罷了。昨日無心中想取些肥大的海藻來吃,趕巧紅海岸處所產都不甚好,多下去有數十丈,雖說比往日采海藻的地方要深得多,如比那紫雲宮深藏海底,相去何止數十百倍。
當時海藻雖曾取到,兀自覺著水的壓力很大,上下都很費勁。事後思量,莫非因這三年來多吃煙火,變了體兒?地閉仙府歸路已斷,越想越害怕,不由急出了一身冷汗。便和三鳳說:
"久未往海底裡去,如今歸期將屆,程途遼遠。今日趁冬秀不在宮中,何不前往海底試一試看?"三鳳聞言,也說昨日潛水,感覺被水力壓得氣都不易透轉等語。二鳳聞言,益發憂急。姊妹兩個偷偷出宮,往海岸走去。到了無人之處,索性連上下衣一齊去盡,還了本來面目,以為這樣,也許好些。誰知下海以後,只比平時多潛入了有數十丈,頗覺力促心跳,再往深處,竟是一步難似一步。用盡力氣,勉強再潛入了十來丈,手足全身都為水力所迫,絲毫不受使喚。照這樣,休說紫雲宮深藏海心極深之處,上下萬尋,無法歸去,就連普通海底也難到達。幼時生長游息在貝闕珠宮,不知其可貴;一旦人天迥隔,歸路已斷,仙源猶在,頗似可望而不可即,怎不悲憤急悔齊上心來。拚命潛泳了一陣,委實無法下去。萬般無奈,只得回上岸來,狼狼狽狽回轉島宮,抱頭痛哭。
恰值冬秀趕來,本想冒著奇險與二女同去,聞言不禁驚喜交集。猛地心中一動,眼含痛淚,跪在二女面前,先把當日來意說了。然後連哭帶訴道:"妹子罪該萬死,只為當初見島中人民初離水火,沒有主子,難免又被惡人迫害,動了惻隱之心,再三留住二位恩姊。只說島中人民能夠永享安樂,那時再行回宮也還不遲。不想竟害得二位恩姊無家可歸,如今已是悔之無及。妹子受三位恩姊大恩,殺身難報。落到這般地步,心裡頭如萬把刀穿一般,活在世上有何意味?不如死了,倒還乾淨。"說罷,拔出腰間佩劍,便要自刎。三鳳一見,連忙劈手一掌,將冬秀手中劍打落,說道:"你當初原也是一番好意。二姊說得好,此事也不怨你一人。我只恨大姊,不是不知道我姊妹不能久居風塵,不論金庭玉柱中所藏寶物得到手中沒有,也該來接我們一回才是。那時我們入世未深,來去定能自如。那怕我們不聽她話,仍咬定牙關不回去,今日也不怨她,總算她把姊妹之情盡到,何致鬧到這般地步?她怎麼一去就杳無音信,連一點手足之情都沒有?我想凡事皆由命定。我姊妹三個,雖說恩母是個仙人,從小生長仙府,直到如今,也僅只氣力大些,能在海底遊行罷了,並無別的出奇之處。命中如該成仙,早就成了,何待今日?既是命裡不該成仙,索性就在這島上過一輩子,一切隨心任意,還受全島人民尊敬,也總比常人勝強百倍。大姊如果成了仙,念在骨肉之義,早晚必然仍要前來接引,否則便聽天由命。我姊妹二人,永留此島,和你一同作那島主。譬如我父親沒被俞利所害,我們二人自幼生長在島上,不遇恩母,又當如何?"
冬秀見苦肉計居然得逞,臉上雖裝出悲容,卻暗自心喜,正想措詞答話。二鳳先時只管低頭沉吟,等三鳳話一說完,便即答道:"三妹不怪人,便盡說氣話,當得甚用?你又沒見著大姊,怎知她的心意?大姊為人表面雖說沉靜,卻最疼愛我們,斷不會忘了骨肉之情。況且我二人不歸,恩母轉劫重來,也不好交代。焉知不是當初見我二人執迷不返,特意給我們一些警戒?依我看,金庭玉柱中寶物如未發現,她不等今日,必然早來相接同歸了。三年不來,仙緣定已有了遇合。不是在宮中修煉,便是等我們有了悔意,迷途知返,再行前來接引,以免異日又落塵網。我們仍還要打回去主意,才是正理。"三鳳道:"這般等,等到幾時?反正我們暫時仍做我們的島主。她來接引,更好;不來接引,也於事無礙。我們已不似從前,一入水便能直落海底,哪裡都可遊行自如,有甚麼好主意可打?"二鳳道:"話不是如此說。來時路程,我還依稀記得。我們此時知悔,大姊也是一樣深隔海底,未必知道。依我之見,最好乘了島中兵船。我們三人裝作航游為名,將島事托與老成望重之人,一同前往紫雲宮海面之上。以免一路上都在水上遊行,泅乏了力,又無有歇腳之所。等到了時,我和你便先下去,能拚死命用力直達海底宮門更好;否則,老在那所在游泳。大姊往日常在宮外採取海藻,只要被她一看見,我們只是吃不住水中壓力過大,別的仍和以前一樣,只須大姊上來兩次,背了我們將水分開,即可回轉宮去。假如她的寶物已得,仙法練就,那更無須為難,說不定連冬秀也一齊帶了,同回海底。大家在仙府中同享仙福,豈不是好?"三鳳聞言,不住稱善。當下便催冬秀速去準備,預定第二日一早便即起程。論年歲,冬秀原比二女年長,先時互以姊姊相稱。只因受恩深厚,又因二女受島民崇拜關係,冬秀執意要當妹子,所以年長的倒做了妹妹。閒話表開。
冬秀當時聞言,情知未必於事有濟,但是不敢違拗。立刻集眾升殿,說二位公主要往海中另覓桃源,開避疆土。此去須時多日,命老鐵父子監國,代行王事。一切分派停當。
第二日天一明,便即同了二鳳姊妹上船,往紫雲宮海面進發。島民因冬秀私下常說大公主曾在暗中降過,說已稟明方老爹派二、三兩位公主監佐島政,再加親見二鳳姊妹屢次出入洪波,俱是到時必轉,日久深信不會再走。況且此次又與冬秀乘船同出,除集眾鼓樂歡送外,一些也沒多疑。二鳳以為當初由宮中起身,在海中行路,不消兩個時辰便達島上,行舟至多不過一日。誰知船行甚慢,遇得還是順風,走了一日,才望見當初手戮藍二龍的荒島。三鳳好生氣悶,又要下船推行。二鳳攔道:"我們來此,一半仍是無可奈何,拿這個解解心煩,打那不可必的主意。遇好玩的所在,便上去玩玩。多的日月已過,也不忙在這一日兩天。
我們原因多食煙火,才致失去本能。正好乘這船行的幾天工夫,練習不動煙火,專吃生的海藻,蓄勢養神,也許到時氣力能夠長些。此時心忙則甚?"說時,又想起那荒島側礁石下面的海藻又肥又嫩,和宮門外所產差不甚多。反正天色將晚,索性將船攏岸,上去採些好海藻,吃它一頓飽的,月兒上來再走,也還不遲。當下便命人將船往荒島邊上行去。一會船攏了岸,二鳳姊妹命船上人等各自飲食,在船上等候。同了冬秀往荒島上去,繞到島側港灣之內。二鳳姊妹便將衣服脫下,交與冬秀,雙雙跳入水內,游向前海,去採海藻。
冬秀一人坐在灣側礁石上面,望著海水出神。暗付:"二鳳姊妹歸意已決,雖然她二人本能已失,無法回轉海底,但是還有一個初鳳是她們同胞骨肉,豈能就此置之度外?早晚總是免不了一走。目前島政修明,臣民對於自己也甚愛戴,二女走不走俱是一樣。無奈自己受了人家深恩大德,再加朝夕相處,於今三年,情好已和自家骨肉差不多。自己一個孤身弱女,飄零海外,平時有二女同在一處,還不顯寂寞;一旦永別,縱然島國為王,有何意味?再說二女以前留島俱非本心,全系受了自己鼓動。起初數月還可說是島民無主,體上天好生之德,使其去憂患而享安樂,就是為了自己打算,也還問心無愧。後來島事大定,不論自己為王或另選賢能,均可無事。彼時如放二女走去,二女本質受害還淺,也許能回轉海底仙府。
不該又用權術,拿許多服食玩好去引三鳳留戀。假使真個因此誤了二女仙緣,豈非恩將仇報?"想到這裡,不由又愧又悔,呆呆地望著水面出神。
正打不出主意,忽聽椰林內隱隱有群獅嘯聲。猛想起昔年與三女在此宰割藍二龍,受群獅包圍沖襲,險些喪了性命。三鳳那麼大力氣還被獅爪斷去一臂。後來多虧一虎面龍身的怪獸將獅群趕走。雖在方良舊居石屋中尋了刀創藥,將三鳳斷臂醫好,終因當時流血過多,筋骨受損,至今沒有復原。現在二鳳姊妹下去了好一會,天都快黑,怎還不見上來?仗著自己已經學會水性,如果群獅襲來,便跳下水去,也不致遽膏獅吻,心中雖然膽怯,還不怎樣害怕。又待了一會,獅吼漸漸沉寂,有時聽見一兩聲,彷彿似在遠處,便也不做理會。遠望海心一輪明月,業已湧出波心。只來路半天空裡懸著一片烏雲,大約畝許,映著月光,雲邊上幻成許多層彩片,雲心仍是黑的。除這一片烏雲外,餘者海碧天晴,上下清光,無涯無際。
四外靜蕩蕩的,只聽海浪拍岸之聲,匯為繁響。覺得比起避難那一年晚上所見的景色,雖然一樣的清曠幽靜,心境卻沒這般閒適。屈指一算時間,三年前的今天晚上,正好被難遇救,真是再巧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