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牛子聽了靈姑的吩咐,忙穿上皮衣,接過寶珠,暗取刀弩,掀簾走出,踏了雪滑子,飛也似地趕往小洞。尋了一根生竹扁擔,一頭挑一具賊屍,再綁上兩枝石油浸透、外包篾皮的大火把。繞過橫崖,逕朝前山昔日長臂族獵取馬熊之處馳去。火炬光強,夜間持以行路,十丈以內,本可纖微悉睹。這時還是白天,因霧氣比昨日還要濃重,火在霧中看去,只是兩股暗紅色的焰影突突蕩漾,依稀辨出賊屍和腳底一點雪地影子,首尾都不能照見,端的昏晦已極。加以沿途冰雪太厚,崩墜之處又多,地形好些變易。牛子雖然路熟,也不能不加小心,只好默記途徑,試探著緩緩向前滑去。
靈姑又因牛子孤身一人在昏霧中奔馳山野,惟恐那天蜈珠奇光外映,招來怪物仇敵,抵擋不住,將珠放在一個裝藥的水瓷瓶內,外面還包了幾層川綢,只令貼身取暖,不許取出。牛子先時頗守主人之戒。及至走了半個時辰,一算途程不過走了六七里,距離棄屍之地三停才只一停,冰雪崎嶇,濃霧晦暗,不能疾馳滑行,洞中還有兩屍,似此幾時才能完事?越走心越發急。走著走著,微一出神疏忽,忽被地上亂冰絆倒,橫跌了一跤,後半挑賊屍又吃冰崖掛住,扁擔也脫肩墜落。牛子忙爬起尋視,還算好,火把有油,落在雪裡只燒得吱吱亂響,不曾熄滅;腳上雪滑子也未折斷;週身皮裹,傷更輕微。可是那兩具賊屍棄置小洞地上已一晝夜,牛子恨透這伙惡賊,為想使其早膏獸吻,挑起特又把全身皮兜褲一一剝去,自然越發凍硬,稍用力一撅,便能應手而折,哪禁得住比鐵還硬、比刀還快的堅冰去掛,人頭立即脆折,離腔滾去。前半挑賊屍正是閻新,又把那只沒斷的左臂碰斷失去,都沒了影。牛子心眼最實,向來做事做徹,又恐日後老主人發現怪他,急得忙將火把取下,滿地亂照。火光為霧所逼,二尺內外便難見物,找了一陣沒找見。忽想起那粒寶珠光能照遠,便取了出來。珠才到手上,立見紫氣騰焰,奇光煥處,四周濃霧似潮水一般往外湧去,和昨晚越溪追賊時情景一樣,雖不能照出太遠,數丈方圓以內景物已能洞見無遺。所遺賊屍首、臂俱在冰堆附近,相隔不遠,一眼便已看見,忙取了來,重新綁紮停當,挑起上路。
牛子起初只想取珠暫用,行時仍舊收藏瓶內。事後藉著珠光一看前路,所有山石林木俱被冰雪封埋,除零零落落有些大小雪堆外,地甚平闊。如能照見,避開雪堆不往上撞,極易滑行,只不知再往前是否一樣。試用珠照路前馳,果然一滑數十百丈,順溜已極,景物地形也都相似,照此滑去,轉瞬可達,不禁大喜。靈姑交珠時,當著老父,原未明言。牛子暗忖:「小主人不叫取珠照路,分明是怕我粗心失落。卻沒想到這珠紅光上衝,就是失手落地,一看紅光,立時可以找到。與其在黑霧裡跌跌撞撞,一步一步慢騰騰受罪,還是用它,一會工夫把事辦完回去的好。反正這樣黑霧,狗賊絕不敢來,別的還怕什麼?」念頭一轉,便擎珠在手,加速往前馳去,其疾如箭,不消片刻,便已到達。
那地方原是危崖之下的一片森林,平日草莽沒肩,古樹排雲。以牛子的眼光、經歷,早看出那一帶必有野獸出沒。一則地勢較偏,呂氏父女輕易不去;二則洞中肉食無缺。
又因以前兇徒曾在那裡獵殺馬熊,後來發現兇徒蹤跡系由死熊而起,這類獸肉膻臊,山人視為異味,漢人卻不喜吃;靈姑經過當地幾次,並未發現獸類,因而無意及此。牛子知道崖上下有無數大小洞穴,尤其崖陰一面崖形上凸下凹,像一口半支起的大鍋。內裡怪石磊-,有天生成的盤道。洞穴俱在上層,離地又高,多大冰雪也封堵不了。哪怕平日因洞大黑暗,寒冷當風,野獸不居,這時卻是它極好的避寒過冬之所,怎麼也藏有幾隻在內。
及至尋到崖下一看,凹口果然還有兩丈沒有被雪填沒。牛子便將火把點旺,用力投了一枝進去。凹外積雪雖高,凹內原是空的,這次是霧濃而沉滯,不甚移動,沒有侵入,只近口處有些,已被寶珠光華盪開。凹洞聚光,火把落處,照得清清楚楚。牛子本心想將野獸引出再拋賊屍,看了一會沒有動靜,拿不定有無野獸潛伏,恐萬一料錯,棄屍在此,開春雪化,被人發現。方一躊躇,忽聽轟隆大震,和著濃霧中崖壁山野沉悶的回音,兀自不息,牛子忙捨死屍,循聲趕去,見是一株半抱多粗的老杉樹不知怎地斷折在地。
乍看還當是樹頂冰雪凝積過重,將樹壓折。繼一尋思:「杉樹都是直幹,這麼深厚的冰雪,還高出地面好幾丈,身粗根固,可想而知。上半枝葉不密,不曾多積冰雪,就算是雪壓倒,不應該斷了上半截,怎斷處離地才二尺上下?四外松杉好幾十株,怎麼也一株沒斷?」心中奇怪,不禁目注地上,見那樹幹上有好些巨獸爪痕和蹭傷跡印。再一細看,不但別的樹上也有同樣痕跡,中有一株老松,因是枝葉繁茂,將雪承住,下面圍著樹幹陷出寬約二尺一個空圈,圈旁冰雪還有好些深裂爪印,看神氣好似野獸向樹幹上蹭癢,失足陷空,死命抓爬上來留下的殘跡。牛子這才明白,當地雪後實有野獸盤踞來往,適才所斷之樹,乃是它們日常擦蹭所致。既發現在此,早晚必來,何必費事把死屍往崖凹裡塞?忙回崖前,將二屍取來棄置地上,匆匆便往回趕。有寶珠光華照映,歸途又是熟路,加急滑馳,一會便到。將餘下兩具賊屍綁在扁擔上面挑起,二次往棄屍之處馳去。
沿途無事。眼看滑到崖前樹林之內,牛子正覺滑行順溜,心中高興,忽聽前面林內似有猛獸咆哮撲逐之聲。心方一驚,珠光照處,瞥見兩團藍光,一隻牛一般大的野獸嘴裡銜著東西,還有一隻張開血盆大口追逐在後,首尾相銜,由斜刺裡急躥過來。牛子忙於事完回洞,滑勢迅速非常,又是明處,珠光以外不能辨物,肩上又挑著屍首,人、獸都是急勁,等到發現相隔已近,回轉已經來不及了。牛子見狀,剛喊得一聲:「不好!」
腳底早順前溜之勢,朝頭一隻野獸衝去,一下撞在後股上面,撞得腳骨生疼,上半身朝前一撲,連人帶肩挑屍首,逕由獸股上跌翻出兩三丈遠。隨聽兩聲震天價的虎嘯,眼前一花,連嚇帶震,就此跌暈過去。
牛子醒來,聞得群虎怒吼之聲近在身側。睜眼一看,離身不遠,珠光之外暗影中,連大帶小,竟蹲著三隻斑斕猛虎,俱在光圈邊際磨牙伸爪,咆哮發威,各豎身後的長尾,把地打得山響,激得寒林樹幹簌簌振動,碎冰殘雪亂飛如雨。牛子不禁膽裂,忙即縱起,往後逃遁。才一回頭,誰知身後和右側還蹲踞著四隻大的,也在發威欲噬,怒吼不已。
左邊又是危崖,簡直無路可逃。刀弩已於跌時失去,只有一珠在手。方在驚悸,忽瞥見四虎齊都怒吼倒退,並未撲來。百忙中再一回看,前三虎卻似走近了些,藍睛——,凶光如炬,只現虎頭,後半身仍隱光外暗影之中。先還不知虎俱寶珠,一時情急無計,妄想往左攀援崖壁逃避,便試探著緩緩往左橫退兩步。牛子一退,這大小七虎也跟著進了兩步,可是與前一樣,並不逼近。似這樣人退虎進,快要退到崖上。牛子回顧冰崖百切,冰凌如刀,瑩滑陡峭,難於攀升。下面崖凹又是虎穴,恐要再有虎由內衝出,四面受敵,先前主意只得打消,不敢再退。正站在那裡惶急害怕,虎本隱身光外,只七個虎頭在光圈邊上出沒隱現,見牛子站立不動,互相怒吼一陣,內中一隻大的倏地暴嘯一聲,往光圈裡一探,前爪抓起一屍,便掉轉跑去,下余六虎立即吼嘯連連,相率隱退。晃眼虎頭一齊沒入黑影之中,隨在附近林內撲逐咆哮起來。
牛子見那抓去的正是一具賊屍,先前似在自己身下壓著,逃命匆匆,沒有理會。經此一來,方始醒悟虎畏寶珠,因賊屍在寶光圈內,不敢逼近。等自己退出,賊在光圈邊上,才行攫取。否則自己適才撞虎跌暈,早被虎吃下肚去了。虎吃死人,可知餓極。另一賊屍不在光內,早落虎口無疑。欣幸之餘,膽力頓壯。查看身上,且喜平跌,沒有撞在堅冰。樹木之上,只手、臂、腿、膝等處有些疼痛,並不甚劇,走動也還如常。再看腳上雪滑子,一隻前半折斷,尚可綁紮;另一隻卻在跌時脫落,不知去向。心想:「冰雪滿山,沒有雪滑子怎能走回?還有腰刀、弩筒與扁擔等物也須尋取到手才行。」反正手有寶珠,虎不敢近,便借珠光照映,滿處尋找。雪地平滑,不多一會,全都找到。只跌時勢太猛急,弩筒甩出時正撞堅冰上面,將筒跌散,一筒十二枝弩箭只找到九枝。牛子忙於回洞,懶得再往下找。一聽林中群虎尚在爭食未完,匆匆將雪滑子斷繩接好,綁紮停當,試了試也還勉強,便自起身回轉。
走不多遠,忽聽身後山風大作,虎嘯連連。群虎想是沒有吃夠,見人一走,又復不捨,從後追來。此時牛子雖然膽比前大,但二次被虎一追,拿不準寶珠是否真有御虎功效,終不免膽怯心慌。腳底雪滑子一好一壞,滑駛吃力,再加之長途往返,奔馳了半日,人已有些疲乏;跌時所受的傷,驚慌惶遽中不覺怎樣,跑起來便覺到處酸痛,腿腳也沒以前靈便:因而比初來時滑行速度差了好幾倍。耳聽嘯聲越近,回顧身後,虎影已在離身三四丈處隱現,好生驚懼。離洞尚遠,無法求援,只得咬牙忍痛,拚命向前疾駛。牛子逃了一半途程,忽然急中生智,改用扁擔支地,單腳滑行,居然要快得多。虎在冰雪地裡原跑不甚快,遇到險峻之處也常常滑跌,約有半盞茶時便落了後,但仍是窮追不已。
牛子聽出嘯聲漸遠,一看途程已將到達,心始稍安。快要轉過洞前橫崖,猛見一道銀虹照耀洞前,跟著有人呼喊他的名字。越發心定,忙趕過去。
原來靈姑久候牛子不回,惟恐被賊黨尋來受了暗算,藉故趕往小洞。一看四具賊屍已無蹤影,別無朕兆,霧也較前更重,不似賊黨來過神氣,料是牛子埋屍未歸。方要回去,才出洞口,便見天蜈珠紅霞寶氣上衝霄漢,知牛子背地擅用寶珠照路,不禁生氣,正待數落。及見牛子氣急敗壞跑來,皮衣褲上好些破裂之處,神情驚慌,甚是狼狽,心疑遇變,便問:「你怎麼這個樣子?」牛子喘吁吁答道:「老虎追來了!」靈姑呸道:
「你真廢物,一隻老虎也值得這樣怕法?」牛子道:「哪止一隻老虎,多著呢。」隨將前事說了,只把存心棄屍的私見隱起。
話沒說完,便聽虎嘯之聲自崖前傳來。靈姑猛然觸動心事,暗忖:「洞中失盜,正缺肉食,這霧不知幾日能退,又沒法往尋賊巢。如能打著一隻大虎,表面不說,暗將臘腿、香腸供老父一人之食,囑咐別人專吃虎肉,怎麼也能度完明年正月,事情就好辦得多了。」念頭一轉,忙喊牛子快跑,同往崖前追去。
那虎原本不止七隻,先後發現四具屍體,群虎爭奪之下,前兩屍已被幾隻大虎一陣搶奪分裂,銜回洞中大嚼,下余好些沒有到嘴,正好牛子二次送食上門,滑勢猛速,撞在虎屁股上,死屍脫肩甩落,人也跌暈過去。一屍落在光外,被兩隻大虎備撕一半銜回洞去。下余七隻,因見一屍落在寶珠光裡,雖然猴急,卻不敢走近。直到牛子醒轉退避,盜屍快出光外,才行搶去,七虎都是餓極,紛紛撲奪。這次雖得各嘗一宵,仍因大虎霸道,小虎吃虧,到嘴有限。想起還有一個活人,味更鮮美,虎目本銳,長於暗中視物,又慣嗅生人氣味,加以極強寶光照耀,於是相率望光追來。重霧迷目,連遭滑跌,依舊不退,反更暴怒。可是寶珠辟虎,虎雖饞餓情急,一到追近,卻又不敢往光裡沖人。稍一落後,便又緊追不捨。
靈姑放出飛刀本為照路,牛子一到,便已收起。及至迎向崖前,虎也恰好趕近。靈姑因聽牛子說虎似畏珠,意欲試它一試。剛把牛子刀、弩要過,就有四隻虎追來,果在光圈之外咆哮,磨牙張口,只露前頭,後半身隱在霧影裡看不真切。靈姑見狀,忽起童心,用刀砍了些冰塊,向虎投擲,又用刀伸前撩撥。激得虎越發暴怒,發威狂吼,只不敢衝進。牛子也學樣用冰亂打。
二人逗了一會,靈姑猛想起離洞太近,時候久了,恐老父聞聲出視,洩露失盜機密。
又不願多傷生物,只想挑一隻大些的殺死帶回。左手按定弩簧,右手握刀,縱向前去,照準內中一隻大虎一刀砍去。這時牛子站立未動。靈姑因逗弄了一會,覺虎無甚能為,一時疏忽,看事太易,又想將虎皮剝下鋪地,留下虎頭,自恃身法靈便,用刀橫砍虎頸,身便出了圈外。忘卻虎乃山中猛獸,矯健兇猛已極;況且下余三虎雖未與這虎並立,卻是一撲即至,而且又都紅眼,早恨不能搏人而噬,絲毫大意不得。刀剛砍中虎頸,虎負痛大怒,用盡天生神力,狂吼一聲,往後一跳。以致刀嵌虎頸未能拔起,靈姑虎口也幾被震裂。這一眨眼的工夫,旁立三虎為寶光所阻,本是情急無奈,見人出圈,立即紛紛怒吼撲到。靈姑正想用力將刀奪回,猛覺左右風生,霧影中兩對拳大藍光朝自己衝來,知虎撲到,當時情勢又不宜於退回。幸好她心靈敏捷,縱躍輕巧,見勢不佳,就著前虎嵌刀人立之勢,腳尖點地,兩腳先已朝天凌空飛起,同時右手握刀一按勁,隨即撤手,向前面霧影之中倒翻出去。翻起時百忙中沒有留神,左手臂微微下垂,竟被虎爪尖掛了一下,尚幸身穿厚皮,未受重傷,那左臂皮袖卻已被抓裂,臂骨也撞得生疼。虎仍怒吼追來。牛子瞥見靈姑翻出圈外,三虎怒吼追去,好生驚急,也趕了來。虎見珠光,又復縱避。靈姑又把飛刀放出,微一掣動,便將一隻小虎斬為兩段,另二虎望見銀光,才知厲害,驚竄逃去。
靈姑還欲追殺,王淵在洞中聞得崖前虎嘯,持火趕來。靈姑忙問:「爹爹知道也未?」王淵說:「伯父聞得虎嘯,怕傷洞內牲畜,想出來尋你問問。我說大洞既然都聽得見,姊姊、牛子不會不知,此時必在打虎。娘又從旁勸阻,我才跑出尋你。這虎怎會到此?聽叫聲還不止一隻呢。」二人說話一耽擱,虎已逃遠,不聞聲息。先受傷的大虎負痛疾竄,跌向大樹下面虛雪窟裡。那把腰刀,因靈姑縱時左臂受傷失驚,撒手稍慢,竟被巧勁帶出,落向一旁。三人匆匆尋找,見地雖有虎血,大虎卻已不見,刀則在遠處尋到。以為大虎將刀甩落,帶傷逃走,不願窮追,合力將小虎抬了回去。
呂偉問虎傷了小洞牲畜沒有。靈姑說:「虎在霧中一點不能視物,先是在遠處吼叫,牛子想吃虎肉,聞聲往尋。虎見珠光跑來,又怕天蜈珠,不敢走近。現在殺了一隻小虎,還有三隻,女兒不願多殺,已然放它們逃走。虎連崖都未過,怎會傷害牲畜?況且牛子昨日已然防到雪後野獸亂出尋食,將小洞口加了木柵,就來也進不去,爹爹放心好了。」
呂偉信以為真,便不再問。靈姑進洞時,便將虎爪抓裂的上衣脫去更換,好在受傷輕微,稍敷自製傷藥,即可痊癒;便沒提起。
說完,大家合力開剝虎肉,先將虎皮揭下,後將肚腸取出棄掉,洗滌乾淨,切成薄片,圍火烤吃。那虎也有騾一般大,肉頗鮮嫩。靈姑因洞中肉食將罄,正在為難發急,不料有獸可獵,心裡略寬。
這場霧直下到除夕半夜,方始逐漸減退。靈姑和王妻既要瞞住呂偉,山中頭一次過年,還得像個樣兒。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只得就著大洞平日餘存的一點東西配合籌劃,費了好些心思,勉強把年供;年食備辦停當。可是這樣竭澤而漁,吃一樣少一樣,預計過了正月十五,只有蔬菜還多,食糧也僅敷二月之用,餘者還有一些雪前未及運藏小洞的乾果、種籽,肉食就沒有了。
賊黨自從乘橇逃走,終未再來。靈姑每日盼著霧退,除夕半夜出洞祭天,火光照處,見霧已稀薄好些,料霧一退,賊必來犯,這次好歹生擒他一個活的,只要說出下落,就能奪回失物。當晚藉詞守歲,私往小洞燒香,暗中守伺,以防賊來。快到天明,一陣大風刮過,殘霧全消。雖還不見星光,天色迷濛,東方已有曙色。到了天明,居然出現晴空,東方漸漸湧出一輪紅影,天際寒雲浮湧其間,隱隱透映出一層層的霞彩,襯著萬峰積雪和灰濛濛的天色,靜蕩蕩的山林原野,越顯得景物荒寒,境地幽寂。三人在濃霧中沉悶了好些日,乍見天日,好生歡喜。
祭神祭祖之後,呂偉聽說天晴,也要出視。靈姑苦苦勸說:「天冷冰滑,風又太大,天不轉暖,定不放爹爹出門。」呂偉只說自己一病,愛女成了驚弓之鳥,憐她至性,也就罷了。
當日不見賊至,靈姑滿以為除夕元旦,也許賊正忙著過年,不願出來爭殺,至多過了初五必來無疑,誰知到了初六仍毫無動靜。霧住之後,寒風又起。日光只在初一早上露了片時,此後終日愁雲漠漠,悲風蕭蕭。只正午偶爾在灰雲空中微現出一點日影,也是慘淡無光,天更奇冷透骨。鸚鵡靈奴平日遇事總喜自告奮勇,背地已對它說過,遲早要命它去探賊巢所在,但俱未答話,可知畏冷難禁。又恐平日裡飛去為賊毒弩所傷,想了幾次,俱不放心,也未遣去。
一晃快到十五,靈姑不由著起急來。屢和王淵、牛子商量,漸漸覺出賊黨雖與後山尤文叔所投之賊來路相反,但這類積年為害山寨的匪徒素來勾結,即便不住在一起,也必通氣。況且玉靈崖形勢險要,除卻尤文叔,素無外人足跡,文叔走後不久,便出這事。
可惜傷賊已死,沒有問出口供,弄巧還許是文叔勾引前來也說不定。王淵想起那日往小洞尋藥遇賊情景,雖恐靈姑怪他,不敢明說,也極力在旁慫恿,欲往探看。無奈後山賊巢道阻且長,尤其那座高峰是個天險,平日還是攀籐附壁,橫峰而渡,目前冰封雪固,如何得過?崖後危壁下面那條石縫通路地勢凹下,料被冰封雪埋,也沒法出入通行。
為難了兩天,未了牛子道:「賊終有個路走。那晚過溪追他們,半路上不見雪地橇印就跑回來,離絕壑還有一段路也沒去看,怎知不是絕壑被冰雪填滿了呢?那大雪橇我也會做,比他的還好。年前縫洞簾剩皮還有,別的木料、竹竿賊沒有偷,更是現成,何不做一個,順他來路前後左右細細查看一回?」靈姑稱善,隨命趕製。當晚製成。
靈姑以為老父自從病起,便照仙人所傳練氣之法,日常打坐習靜,幾次想到洞外游散,俱吃自己勸阻,近日一意打坐,已不再提出洞的話。自己去這半日,想必他不會走出。萬一走後,恰巧賊黨來犯,憑老父的本領,足可應付。一面暗囑王氏夫妻隨時留心賊來,老父如出,務須力阻;一面假裝遊戲,給靈奴做了一件棉衣,暗告靈奴:「我知你難禁酷冷,不帶你去。但我走後,如賊突然來犯,事關緊要,你無論如何均須飛尋我們報警,不可膽怯。」靈奴只說:「賊怕飛刀,現時決不會來,主人放心。」靈姑一想也對,否則那日逃賊見同黨遇敵動手,早進小洞相助了。
囑咐完畢,隨即借題起身。走到小洞一看,牛子所制雪橇果然靈巧結實,三人同乘甚是舒適,只是沒什麼富餘地方。王淵笑問牛子:「怎不做大一些?如把賊巢尋見,那麼多東西怎麼運得回來?」牛子道:「這群豬狗偷我們東西,到時還不逼他們運還,要我們費事麼?」靈姑道:「那麼多的東西,不知要運多少次才完。這麼多天來糟蹋掉的還不知有多少,真氣人呢。」牛子道:「這群豬狗既然在這山裡打窩子,他們平日不是偷就是搶,還有從各山寨裡明奪暗騙弄來的東西一定不少。今天尋到賊窩,都是我們的,回來只有加多,只不能原物都在罷了。」王淵道:「那還用你說,先前被狗賊殺了的那些牲畜就沒法還原。」靈姑催走,三人隨將大橇運向洞外。除隨身兵刃、弩箭、乾糧和應用器具外,走前牛子又急跑進洞尋了一條堅韌的長索出來,以防遇見高崖峻壁,可以懸縋上下。
那雪橇形如小船,與雪滑子大同小異。前端向上彎翹,正面釘著一塊雪板,板後尺許有一籐制橫板可以坐人。兩邊各有一個向後斜立的短木柱,上嵌鐵環,環內各套一柄棗木製成長約三尺的雪撐,撐頭有一寸許粗細的握手橫柄,另一頭裝有三寸來長的鋒銳矛頭。板後尺許又有一個皮製靠座,同樣設置,只比前高些。座後便是橇尾。靠背底下有一塊橫大板,邊沿隨橇尾略為上翹。兩邊各有一舵。底部粗籐細編之外,還蒙上一層牛皮,鐵釘嚴密,再加上三根兩指寬的鐵條。三人兩坐一立。滑行起來,兩人雙手各握一柄雪撐,後一人先站橇外猛力向前一推,跟著縱向靠背後面,手握舵柄一站,同時前坐兩人用雪撐向後一撐,那橇便在冰雪地裡向前駛去。
一切停當,牛子因掌舵的事不大費力,卻極重要,生手做不來,便叫王淵坐在橇頭,靈姑居中,自站橇尾掌舵。橇長連兩梢不過八尺,通體只用一塊木板,三根鐵條和六根長短木棍,餘者俱是山籐牛皮,輕而堅韌,一旦滑動,其疾如飛。靈姑、王淵初乘這種雪橇,又有寶珠御寒,毫不覺冷,俱都興高采烈,快上還要加快,各自用力,不住地將手中雪撐向後撐動,兩旁玉山瓊樹,閃電一般撇過,端的輕快非凡。還是牛子因雪後地多險阻,恐怕滑太快了撞翻出事,再三大聲喊阻。靈姑見已滑到亂峰叢中,為要查看賊蹤才滑慢了一些。賊留橇印尚存,看了一會不見端倪,又往前駛。
走不多遠,仍和那日一樣,橇印忽然中斷,沿途也不見有彎轉痕跡。三人想不出是何緣故,仍舊照直駛去,順著橇印去路,滑行迅速,也未留神查看地下。不消片刻,忽見大壑前橫,深約數十丈。對面又是一座峻崖矗立,又高又陡。兩邊相去,少說也有十來丈遠,照情理說,賊橇萬不能由此飛渡,三人更過不去。靈姑終不死心,又沿壑左右各滑行了二三里,兩岸相隔竟是越來越寬。左右遙望,那崖一邊連著許多峰巒,一旁是峭壁高聳,濃霧瀰漫,望不到底,而且越往左右走相隔越寬。因去賊橇來去途向已遠,毫無跡兆可尋,以為再走遠些也是徒勞;又疑賊黨故佈疑陣,也許中途還有彎轉之處,適才滑行太速,看走了眼,便今回轉。到了賊橇印跡中斷處,緩緩滑駛,沿途細加查看,一直滑回亂峰叢中,仍是除了賊橇來去跡印外,什麼也未看見。那數十座石峰俱是整塊突立的石筍,儘管靈奇峭拔,千形萬態,並不高大,決無藏人之理。三人失望之餘,沒奈何,只得回向玉靈崖駛去。
歸途細查賊蹤,橇行本緩,又繞著群峰亂穿了一陣,連來帶去,加路上停駛,差不多也耗了兩個時辰。快要駛抵洞側小溪,忽聽兩聲虎嘯。靈姑心動,抬頭往對岸一看,老父手持寶劍,足底好似沒踏雪滑子,正在崖那邊繞向大洞走去,虎已跑沒了影。王守常拿了把刀正好迎上,兩人會合,一同回轉,互指小洞,似在商議甚事。靈姑不知離洞這一會工夫機密已洩,只當老父聞得虎嘯追出,吃王守常攔阻,沒有走往小洞探看,心還暗幸。恐老父看見自己乘橇疾駛,盤間難答,悄囑王淵暫停,等二人回洞再滑。不料呂偉已經瞥見愛女回轉,遙喊:「靈兒立定相候。」
靈姑見瞞不住,一面盤算答話,一面應聲,催著疾駛。晃眼過溪到了洞前,見老父面帶深憂之色,正在心慌,呂偉已先開口問道:「洞中失盜這等大事,靈兒為何瞞我?
賊黨被殺,決不甘休。你三人遠出尋賊,我如知道,還可預防;你只顧怕我憂急,萬一賊黨乘虛而入,有甚失閃,豈不更糟?此行可曾發現賊黨蹤跡麼?」
靈姑本因肉食將完,餘糧無多,最近幾天如不尋到賊巢,早晚必被老父看破,心中焦急,左右為難;如今事已洩露,自然不再掩飾,婉言答道:「女兒見識不多,爹爹不要生氣。外邊天冷,請進洞去細說吧。」當下老少五人一同進洞,為備後用,把雪橇也帶了進去。父女二人脫去皮衣、兜套,各說前事。
原來三人走時,呂偉正在開始打坐。王、牛二人當他已然閉目入定,藏掛兵刃之處又在左側不遠,一不留神,有了一點響聲。呂偉何等心細,聽出在取毒弩,偷眼一看,二人果向弩筒內裝換毒箭。愛女滿面愁容,正和王妻附耳密語,好似有甚麼要緊事情似的。暗忖:「二人說往小洞清掃,帶這齊全兵刃則甚?即便雪後打獵,也可明說,何故如此隱藏?女兒又是向不說謊的孝女,其中定有原因。」疑念才動,猛瞥見牛子小屋中探出一個牛頭,又聽小鹿喲喲鳴聲。呂偉忽然想起:「年前女兒說牛、馬、小鹿有病,帶來大洞調養,後來查看並無疾病。素性好潔,恐遺污穢,屢命牽回小洞,女兒總是借口推托。說到第三次上,意是怕我嫌憎,竟藏向牛子房中餵養。因憐愛女,也就由她。
現時一想,小洞還有不少牲畜,怎單這幾隻怕冷,無病說病?是何緣故堅不牽去?再者,自己只要一說要出洞,眾人便齊聲勸阻。近來女兒臉上又時帶愁容。許多都是疑竇,難道出了什麼事不成?」思潮一起,氣便調不下去。勉強坐了一會,越想心越亂,決計趕往小洞查看。
事有湊巧。王氏夫妻知呂偉這一打坐,少說也有一兩個時辰,沒想到他會走,也就一個人房更衣,一個在牛子房中餵飼牲畜,以為一會即可畢事。直到呂偉穿著停當,掀簾將出,出聲招呼,才行得知。忙趕出勸阻時,呂偉已走到洞外,縱上雪堆了。王守常匆促追出,沒戴皮兜,剛一掀簾,猛覺寒風凜冽,撲面如刀,逼得人氣透不轉。又自暖地驟出,當時手僵體顫,膚栗血凝,機伶憐打了一個寒戰,其勢不能禁受,連忙退了回來。王妻更是怯寒,才迎著一點簾隙寒風,便覺冷不可當,哪裡還敢出去,在自焦急。
手忙腳亂幫助王守常把寒衣穿上,趕出洞外,呂偉已然穿上雪橇,滑往小洞。
呂偉先進小洞一看,見各柵欄內所有牲禽一隻無存,地下留有好些血跡。細一辨認,中有兩三處竟是人血,新近經過掃除,尚未掃盡。料知洞中出了亂子,已是驚疑萬分。
回身再趕往二洞,恰值王守常追來,見呂偉面帶愁容,由裡走出,知失盜之事已被發現,無法再瞞。呂偉關心二洞存糧,忙於查看,只問:「這事老弟知道沒有?」不等答話,便往前走。王守常雖知小洞牲糧被盜,王妻恐他憂急,並未詳說,想不到失盜得如此厲害,也甚駭然。便答:「我不深知。」說完一同趕往二洞一看,見平日眾人辛苦積聚,連同入山時帶來糧米食物,以及文叔所有存物,俱都蕩然無存,只剩下笨重東西和一些田里用的農具沒被盜走。靈姑、王淵、牛子三人一個不在。
二人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呂偉生平多歷危難,比較沉得住氣,王守常則急得跳足亂罵,臉也變色。呂偉反勸他道:「看老弟情形也不知曉,事己至此,愁急無用。前洞遺有刀斧、鐵條和新砍裂的竹竿、生皮;牛子昨日來此一整天,今日吃飯又甚忙,丟下碗筷就走;適才他們走時俱都帶上兵刃暗器;分明年前賊來次數甚多,被他們每日守伺。
遇上殺了兩個,問出巢穴,霧重不能前往;霧開想去,又因冰雪梗阻,才由牛子做成雪滑子一類的東西,今日乘了,同往賊巢搜尋。怕我兩個發急,意欲尋回失物之後,再行明說。記得那日弟妹曾給他們送那寶珠,回洞時帶去牛、馬、羊、鹿及很多菜蔬,年下用的一物沒有帶回。以後我每想出洞,必遭靈兒苦勸。二人又不時背人密語,從此便不聞再令人往小洞取東西。我還恐弟妹體弱,殘年將盡,準備年貨實在勞累,既能將就也就罷了。此時想起,竟是別有原因,弟妹定知此事無疑。可恨靈兒只顧怕我病後不宜氣急,卻不想想此事關係我們食糧日用尚小,雖然全失,本山有獸可獵,野生之物甚多,還有菜糧、種籽,只一開凍,便可設法,至多白累了這幾個月,決不致有絕糧之憂,可是盜黨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盤踞荒山絕域的能有幾個庸手?況且這等冰雪,遠出行劫,歷經多少次,沒有本領,如何敢來?敵人不犯大洞,只來行竊,可知並無仇怨,為何一動手便將人殺死?從此結下深仇,乘隙相報,不特防不勝防,對方再有高人,豈不關係全洞安危,成了我們一樁隱患?去時又不說一聲,我們留守的人一點防備沒有,真個荒唐極了。」
王守常答道:「侄女走時倒對內人說過。」剛說到這裡,王妻已經到來。原來她催王守常走後,忽又想起丈夫也只知大概,恐二人相對愁急,丈夫又答不出詳情,忙即穿著停當,冒寒趕來,便接口說了前事。
呂偉一聽,盜黨被殺的竟有四人之多,餘黨因怕飛刀,並未再來。這類無惡不作的土匪雖然有餘辜,偏沒留下活口問他巢穴所在,冰雪茫茫,崎嶇險阻,何從查找下落?
想了想,覺著此事一日不完,一日不能安枕。便叫王守常送王妻回去,自在洞外忙看橇跡,忽聽虎嘯之聲。心想洞中肉食將完,正好行獵。忙趕回大洞取劍趕出,那虎已由崖角探頭緩緩走出。呂偉不知那虎後面還有一隻大的蹲伏在崖前轉角處,又因靈姑嫌年前所殺之虎皮不完整,為博愛女歡心,想用劍刺中虎的要害,以便開剝整皮,見虎立即趕去。偏生那小虎從別處深山中躥出,初次見人迎面跑來,覺著奇怪,呂偉氣又特壯,虎更有些疑懼,只管四爪抓地,豎起虎尾,齜牙發威,卻不敢驟然前撲。呂偉看出是只小虎,暗自得計,隨把腳步放慢,意欲身體靠近,再故意反逃,誘它追撲,然後用生平最得意的回身七劍去刺虎心。等走到雙方相隔不過丈許遠近時,虎仍未動。呂偉身剛立定,目注虎身,正待假裝害怕,返身誘虎。這類野獸何等猛惡,本已蓄勢待發,起初不過暫時驚疑,略為停頓,及見敵人舉劍迫近,倏地激怒,轟的一聲猛嘯,縱起便撲。呂偉知虎是個直勁,一見撲到,並不躲閃,只把身子往溪側略偏,讓過正面,迎上前去。
那隻大虎最是凶狡,聽小虎在前發威,由石凹裡掩將出來,悄沒聲一縱兩三丈高遠,朝著呂偉飛撲過來,來勢又猛又急,和小虎只差了兩頭,落處恰在人立之處。呂偉劍才舉起,方欲讓過虎頭,由橫裡進步,回向正面,由小虎腹下上刺虎心,忽覺迎面急風,猛瞥見一隻斑斕大虎當頭撲到。還算身法靈巧,武功精純,久經大敵,長於應變,一見不妙,地方正當溪岸窄徑,一邊是崖,此時已顧不得再刺小虎,百忙中把身子一矮,逕向溪中斜縱出去;同時反手一劍,朝虎便刺。縱時大虎已經撲落,雙方幾乎擦肩而過,稍遲瞬息便會被撲中。這一劍原想去刺虎頭,不料那虎落得大快,竟被錯過。劍往右刺,人卻往左橫退,雙方方向相反,雖然勁要差些,劍只刺中虎的左肩,沒有深中要害,可是虎也吃了太快大猛的虧,劍又鋒利,竟被劍尖由深而淺,從左肩斜著向上劃傷了尺多長一條傷口,鮮血四濺。大虎負痛著地時再往前一躥,正撞在小虎左腿股上,小虎吃不住勁,又被斜撞到危崖上面,右額角被堅冰撞破,幾乎連眼都撞瞎。兩虎受傷俱都不輕,疼痛非常,才知人比自己厲害,不禁膽怯。
呂偉因見了兩隻虎,不知崖前還有沒有,又因匆匆趕出,忘攜毒弩,恐虎尚多,防受前後夾攻,只得追到崖後。剛剛縱落,兩虎己然掉轉身子向來路逃去。呂偉想不到虎會知難而退,連忙追趕。偏又腳底沒踏雪滑子,過崖口時還得留神,稍一耽擱,虎已一躍數丈,連躥帶蹦,逃出老遠。等王守常持了兵刃暗器趕出相助時,早沒了影。靈姑等三人也已回轉,父女二人見面說完前事。
眾人商量了一陣,只想不出賊橇遺跡半途中斷是何緣故。靈姑因老父年邁,好容易千山萬水來到此地,辛辛苦苦費盡心力籌辦勞作,才積聚下這許多物事,忽然一旦蕩盡,雖然耕具尚存,牛還有兩隻,開凍即能耕種,大洞所剩食糧加上行獵所得,不至便有絕食之憂,但比起平時百物皆備,那麼舒適充裕,終是相去天淵,老年人的心裡豈不難過?
那賊又是鴻飛冥冥,不知道何時才能尋到他的巢穴,奪回失物,不禁焦急起來。
呂偉心中自是憂急,只沒顯在面上。見愛女發愁,便安慰她道:「靈兒無須憂慮。
那賊如用妖法行路,盡可直落洞前,何必只空一截?我想他絕非由對壑照直駛來,必是另有途徑,將到達時故意變換方向,來亂我們眼睛。只不知用什麼法兒掩去跡印。你們年輕人心粗,只照橇跡追蹤,不曾仔細查看。明早我和你帶了牛子同往查看,許能找出一點線索,好在洞中尚有月餘之糧,菜蔬盡有,至多缺點肉食,何況還有野獸可獵。事有命定,憂急無益。」
靈姑道:「適才見那橇跡,到盡頭處連寬帶窄只兩三條,並無錯疊之痕,好似來去都循此跡一般,可是越往這邊來跡印越多。聽爹爹一說,才覺此事奇怪。賊黨來往小洞少說也十幾次,沿途俱是廣闊無比的冰雪平野,賊來有時又在黑夜之中,既是那麼大舉來偷,如入無人之境,況已留有跡印,還有什麼顧忌?怎會對得如此准法?聽爹爹一說,才得想起,真像賊黨從側面遠處乘橇駛來,等到離洞不遠,再改為步行,將橇抬到正面,重又乘橇滑行,使那所留橇跡正對絕壑,叫人無從捉摸。那絕壑又寬又深,對岸危崖,人力萬難飛渡,照情理說,橇跡應由壑岸起始才對,怎又離壑里許才有呢?」呂偉道:
「靈兒真個聰明,這話有理。照此猜想,賊黨十九是由側面駛來,不是對岸。你問怎不由壑岸起始?不是嫌遠偷懶,便是無此細心。橇跡左邊盡頭與玉靈崖後峭壁相連,中間山石雜沓,崎嶇難行,料他不能飛越。只右邊遠出二十里,危峰綿亙,森林蔽日,我們從未深入,賊由此來居多。明早去時多帶千糧、弩箭,就料得對,恐也不是一時半時能尋到。如仍無蹤,就便打點野獸也好。」靈姑應了。當日無話。
次早起身,呂偉因王淵從向篤學過幾種障眼法兒,大敵難御,尚能嚇那不知底細的人;加以近來武功氣力進境神速,尋常足能應敵;那雪橇只能坐三人,離了牛子不可:
便把王淵留在洞裡。並教王氏夫妻父子三人各備毒弩,以備隨時取用,萬一賊黨突然來犯,與己途中相左,沒有遇上,不論來賊多少,可利用洞口形勢,藏在兩側石凹裡,隔著簾縫向上斜射,切忌出敵。自帶靈姑、牛子,循著賊橇遺跡,乘橇查看前去。
果然沿途跡印交疊,不下數十條之多。過了峰群,漸漸歸一,甚少散亂。到盡頭處只剩了三條六行,中有兩行還是大橇所留。這裡小橇跡印甚深,好似由此起點。在上面劃過多次,來時都循故道,走時隨意滑行。過峰以後,因為峰群中有兩峰矗立對峙,恍若門戶,是條必由之路,所以過峰才得歸一。三人細一查找,只賊橇起點正當橇跡中心,有二尺許深、茶杯粗細一孔洞。雪裡還有少許竹屑、幾滴凍凝的蠟淚和一些被冰雪凍結,沒被風吹走的引火之物。靈姑笑問:「爹爹看出什麼沒有?」呂偉不答,只管在當地左近盤旋往復,定睛尋視。約有刻許工夫,靈姑見老父時而點頭微笑,時而搖首皺眉,自言自語道:「不會。」一會又道:「賊黨竟非庸手,人更狡詐,我們著實不能輕視他們呢。」靈姑未及發問,牛子本在左側面相助查看,忽然失聲驚叫道:「這不是雪滑子劃過的腳跡麼?」
呂偉因料賊來自右,不會在左,聞言趕過一看,相隔賊橇起點約有二十來丈地上,竟有好些雪滑子劃過的跡印,俱都聚在一起,前後左右都無。再前數十丈有一斜坡,過此,肢陀起伏,路更難走。呂偉想了想,便命牛子回去駕橇,自己和靈姑往坡前緩緩滑去,沿途滑跡更不再現。
牛子滑行迅速,一晃將橇拿到,說道:「前面山路不平,這麼大雪橇怎滑得過去?」
呂偉道:「滑不過去,橇並不重,我們不會抬麼?」靈姑忽然省悟道:「賊橇中間還抬了一段,真想不到。左邊山石崎嶇,沒有住人所在,除非賊巢是在後山。但有那麼一座危崖,休說冰雪封住,便平日也難飛渡,回時還偷我們那麼多的牲畜糧肉,他們是如何過的呢?」呂偉道:「玉靈崖後那座危崖,我以前仔細看過,只有崖夾縫一條通路,別無途徑可行,崖又高峻,無處攀援。可是左邊許多亂峰峭壁擠在一起,我們好幾次往前查看,無論左折右轉怎麼走法,走不幾步,不是遇阻,便是無法再下手腳,也就沒再往下追尋,焉知那裡沒有藏人之處呢?」
說時三人已到坡前,首先人眼的便是坡上面散亂縱橫跡印甚多。除了賊橇滑過的劃痕和殘餘火把、人手腳印、蠟淚肉骨之外,旁邊還有一攤燒殘的餘燼,倒著幾根烤焦的樹枝,地面的冰雪已然融化了一個大坑。頗似賊黨人數甚多,一撥入往玉靈崖偷盜,一撥人留在當地打接應,野地奇冷,支起樹枝,作火架烤肉,飲酒御寒,等盜運人回,會同回去。照此情形,賊黨不但人多,住的地方定遠無疑。
賊蹤二次發現,有跡可尋,三人重又乘橇前進。那橇跡竟是一個大彎轉,一氣滑行了二十餘里,接連越過兩三處雪坡高林,到一峻嶺之下,橇跡忽又不見。呂偉見那峻嶺被冰雪包沒,來勢似與玉靈崖後危壁相連,除卻上面突出雪上的大樹而外,什麼跡印都沒有。尤其橇跡斷處,左近嶺腳更是陡峭,萬無由此上下之理。以為賊黨又施亂人眼目故技,捨了原處,沿嶺腳走不遠,為絕壑所阻。左走約五六里,便到玉靈崖後危壁之下昔日尋路遇阻所在。到處危峰怪石,叢聚星落,加上堅冰凍雪,有的地方休說雪橇通不過去,簡直寸步難容。三人吃罷乾糧,腳上換了雪滑子,分頭在亂峰中苦苦搜尋了半天,一任細心查看,也看不出賊黨怎麼走的。時已不早,靈姑見天色昏暗,恐降濃霧,老父病後不宜過勞,便婉勸回洞,明早再來。呂偉無法,只得上橇回轉。途中恐有遺漏,吩咐緩行查看,終無跡兆,俱都懊喪不置。
其實賊黨通路正在嶺腳之下,除了頭一回橇跡中斷是盜首聽了一人苦勸,有心做作外,這裡本未掩飾。只因那晚逃走三賊想起飛刀厲害,恐怕萬一被人發現橇跡追尋了來,故意做了一些手腳,將通路掩去。呂偉只見那嶺壁陡滑,無可攀升,千慮一失,竟未想到這裡也和玉靈崖後一樣,嶺腹中還可通行;賊黨利用崩雪,掩飾又極巧妙,竟被瞞過。
三人回洞,天已近暮。又商量了一陣,自不死心,次早又往搜索。連去三日,白費心力,仍無所得,天又奇寒。後來靈姑把去年後山牛子報仇之事告知乃父。並說:「那伙俱是南疆中積惡如山的匪徒,尤文叔不辭而別,竟與同流,可知不是善類。此老貪頑狡詐,決不捨棄那些東西。賊來多次,未犯正洞,只把小洞中金砂、皮革、牲糧、食物和一些精細的用具盜個精光。照此推想,十九是他勾引外賊來此偷盜,否則不會如此知底。他久居本山,地理甚熟,不知從何繞來,所以我們竟未找著。」
呂偉驚問:「既有這事,怎不早說?」靈姑道:「彼時女兒和淵弟、牛子早看出他不是好人,爹爹憐他身世,偏極信賴,心又慈厚,如知此事,勢必尋他回來。那伙匪徒再用些花言巧語和我們親近來往,豈不引鬼人室?牛子又用毒弩射死一賊,恐爹爹見怪,再三苦求女兒答應不為洩漏,才說的實話,不便欺他。明知這是隱患,原意把爹爹勸住,三五日內帶牛子前往後山查探。牛子已然起誓,決無虛言。這類惡人死有餘辜,看他們那日鞭鹿的慘毒便可想見。到時先尋文叔究問:不辭而別,一去無歸,是何原故?一面用飛刀將賊黨全數圈住,逼吐罪狀。問明以後,文叔如早入賊黨,或是有甚詭謀要暗算我們,便連他與眾賊一齊誅戮;如實因追鹿遇賊,被逼入伙,便帶了回來,開春遣去,以免生事。誰知當日變天,接著爹爹和眾人一病,無心及此。加以大雪封山,後山高峰阻隔,賊我俱難飛渡,萬想不到會出此事。等女兒病起發覺失盜以後,既恐爹爹憂急,又怕賊黨為患,見那雪中橇跡與後山去向相反,只猜賊由對壑而來。雖然牛子認出那傷賊與後山之賊是同類。但沒等問出詳情便已自盡。牛子又說上次後山報仇,這四賊俱不在座,他們平日互相疑忌攘奪,雖是同黨,時常此離彼叛,情如水火。女兒當時心念微動,以為另是一夥,說也無益。近日二次發現賊橇去路的峻嶺,竟與洞後危崖相連,把前後情形細一推敲,頗似賊由後山而來。否則賊黨那麼凶暴驕橫,人數又多,有甚顧忌,既來必犯大洞,連搶帶占,何必避重就輕,來去又做下那麼多伎倆,分明是早就知道女兒手有飛刀,難於抵禦。這不是尤文叔引來,還有哪個?只不知他用甚方法飛越嶺崖罷了。」
呂偉道:「女兒說得頗有道理。這幾次我們差不多到處尋遍,全沒影子,可見賊已受挫,未必再來。我們又沒法去;天氣大冷,靈奴也難於遠飛。為今之計,說不得只好熬到開山,再往後山一行了。」主意打定,便不再搜尋賊蹤。
過了幾天,吃完上次打來的小虎,肉食已無。所餘牲畜俱留後用,不能宰殺。更恐曠日持久,積雪難消,無從取食,剩點余食,哪裡還敢多用,只得把三餐改為兩頓。眾人平日享受優裕,一旦搏節,還得慮後,俱覺不慣。牛子更嘴饞,淡得叫苦連天,終日咒罵狗賊。
背晦之中,天也似有意作難,自最後一次呂氏父女尋賊回洞,又連降了七日大霧。
盼到晴天有了一點日光,這才開始分班出外行獵。頭一天是呂氏父女和牛子做一起,離洞不遠,便發現雪地裡有了獸爪跡印。三人方在心喜,以為不難獵獲,誰知那些獸跡俱是前番遇虎時所留。虎本有些靈性,見人厲害,當地又無從覓食,早已相率移往別處,更不再在附近逗留。在發現滿山獸跡,空歡喜一陣,什麼野獸也未獵到。
牛子先還恐呂偉父女發現老虎吃剩下的棄賊屍骨頭髮,嗔他說謊,沒敢領往虎洞。
後來無法,拼著受責,同往年前棄屍所在。一看,崖前林內到處都是虎爪跡印,故意狂喊引逗,虎卻不見一個。知虎多喜晝眠夜出,也許藏在崖洞裡面,仗著靈姑壯膽,便請靈姑將飛刀放進去照亮,兼作後備,自持腰刀、毒弩人穴尋虎。如若虎多不敵,出聲一喊,說出方向,上面靈姑便用飛刀斬虎。呂偉說:「飛刀雖是神物,這等冒失行事,萬一將人誤傷,如何是好?」力持不可。最終仍是靈姑隨了同下。縱落洞底一看,與上面雪地雖差有數丈,側面卻還有一條盤道,盡可緩步出入。虎穴便在盤道當中離地三丈的洞壁上面,牛子聞出膻味甚濃,洞底還有虎鬥時抓裂的殘毛,心疑虎已睡熟。怪叫兩聲,除了空洞回音嗡嗡繞耳,別無響應。及和靈姑縱上盤道,深入虎穴,劍光照處,一個大敞洞,比外洞還要寬大數倍。石塊甚多,都有丈許大小,西壁角崩塌了一大片,碎石堆積,裂痕猶新,似是新崩不久。除虎毛外,又發現許多獸骨,四賊殘餘骨發也在其內,虎卻遍尋無蹤。牛子算計虎已外出覓食,入夜始歸,只得一同退出。
三人又往別處搜尋一陣,歸途繞往碧城莊查看,在左近小崖洞中發現了一窩兔子。
靈姑見那兔子大小三對,雪也似白,不忍用飛刀殺害,意欲生擒回去。兔洞大小,人不能進,孔穴又多。忙到天黑,費了不少的事,僅僅捉到兩大一小。靈姑心慈,見大兔是只母的,洞中還有一對小兔,動了惻隱,又將大的放回。有此一舉,雖然提了點神,仍然於事無補。
接連三日,換了好些地方,俱無所得。料知後山野獸必多,無奈通路為冰雪填封,無法通行。後來牛子想了一個主意,擇了一處有獸蹤的林野,掘一雪阱,下鋪厚草,上用粗竹交錯虛掩,將兩白兔放在裡面為餌,想將野獸引來。呂偉雖知無效,情急之際,也自由他。牛子隔日往視,竟在阱旁發現了一種從未見過的獸跡,推測身形甚是龐大。
可是竹子未毀,兩兔也在其內。這日因那地方就在碧城莊側,相隔甚近,呂偉父女知是徒勞,沒有前往。只王淵比靈姑還愛白兔,昨日經牛子再三苦說,抱去為餌,今天恐怕凍死,想抱回來,相隨牛子同往。居然發現獸跡,不禁大喜,當時便想跑回報信。牛子道:「你先莫忙,滿山都是虎爪印跡,虎卻不見一個。主人們白累了多日,再要撲空,又是心焦。看這東西把凍雪踏得這麼深,身子一定又蠢又大。我們有刀有箭,還怕它麼?
真要厲害,打它不了,跑也容易,它怎麼也沒有我們雪滑子快。莫如等它一回,來了便打;打不成,引到玉靈崖去,再喊他們,省得不來又跑個空。」
王淵一想也對,先和牛子在阱側樹杈上坐守了半個時辰,沒有動靜。枯守無聊,縱身下樹,剛將腳上雪滑子紮緊,待尋獸跡,往來查探。忽聽猛的一聲厲吼遠遠傳來,緊跟著叭喳叭喳一片獸蹄亂踏殘冰之聲由遠而近。二人忙把腰刀拔出,手握弩筒,閃在阱側樹後。只見前面通往山陰森林的大路上跑來兩隻怪獸,身子粗壯,和大象差不許多,也有兩牙翹出血唇之外,只是沒有那條長鼻,比像要矮得多。通體雪白,生就扁頭凹臉。
怪眼突出,其紅如火,凶光四射。一張半月形的血盆大嘴微微張著,露出尺多寬一條鮮紅舌頭。再襯上一身極豐茸的白毛和那兩尺來長的一對刀形的獠牙,端的威猛無匹。
這東西名為雪吼,產於雲南大雪山背陰冰谷之中。蹄有吸力,不會滑倒,多麼高峻的冰山,只要不是直立的,都能上下,其行甚速。性最耐冷惡熱,終年在冰雪中奔馳逐突,不是冰堆雪積奇冷之地,從來不去。加以嗜殺好鬥,喜怒無常,專門同類相殘,非到重傷力竭,同歸於盡不讓。因此種類不繁,極其少見。呂偉壯年送友人藏遇過一隻,苦鬥了好些時辰,終於用計,才得弄死,同行的人不是呂偉在場,幾乎無一能免。這次雪吼系由極遠荒山中踏著冰雪亂竄而至,如非本山降此大雪也不會來。群虎離洞遠避,一半也是為此。牛子生長雲貴山寨之中,從未見過。此獸還有一樣長處,身子雖大,食量極小。不發怒時,走在冰雪上面,腳步極輕,甚少留下痕跡,等人獸都對了面,才會發覺。一發怒,重蹄舉處,冰雪粉碎,聲震山谷。常因發怒暴跳,震裂了冰壁雪峰,倒塌下來,將它壓死。所以獸跡只阱旁有,難找它的去路。
二人所遇乃是一公一母,本來彼此相鬥時甚少。公吼不知怎地將母吼觸怒,一逃一追,晃眼到了二人面前平地。公吼在前,邊跑邊往回看,略一停頓,吃母吼追上,將頭一低一歪,悄沒聲地用那長牙便照公吼腿肥問撩去。公的雖然有點俱內,吃母的追急已然犯性,再被擁了一下,負痛暴怒,撥回身子,用長牙回敬,立時鬥將起來。兩獸都是以死相拼,只見兩團大白影帶起四小團紅光,在雪裡滾來滾去。所經之處,冰雪橫飛,全成粉碎。哞哞怒吼之聲遠震山野,腳底冰裂之音更是密如貫珠,相與應和,越鬥越急。
此獸皮毛經水不濕,最能御寒。只是骨多肉少,味作微酸,如善厄制,也還能吃。
二人如若等它們斗疲兩傷,力竭摔倒,照準咽喉一刺,便可了賬。王淵偏是年小好動,不知厲害,見二獸苦鬥不休,想早點弄死,拖回洞去,博眾人驚喜。以為獸舌外垂,一中毒弩,見血便可了賬。也沒和牛子商量,逕舉手中弩筒,瞄準母吼舌尖射去。誰知此獸耳目最靈,並且一遇外敵,不論自己鬥得怎麼凶,也會立即遷怒,合力來犯。此時二人藏身樹後,本是險極,不去招惹,被發覺尚且不容,何況又去傷它。王淵箭到,母吼只把頭微偏,便用大牙撥掉,怒吼了兩聲。公吼也已覺察,一同停鬥,厲聲怒吼。
王淵見未射中,方欲連珠再射。牛子看出這東西厲害,一見它們停鬥,回身朝樹怒視,便知不妙,忙即攔阻,低喝:「萬惹不得,快往那邊躲去,莫被看見。」二吼本不知樹後有人,正望那樹犯疑,牛子出聲雖低,竟被聽去。雙雙把頭一低,狼奔豕突,直躥過來,雙方相隔才只兩丈,眨眼即至。還算牛子話才出口,人便縱開,王淵身子又極輕靈,沒被衝著。二吼來勢既迅且猛,二人藏身的是一株大杉樹,下半截埋在雪裡,僅剩上半枝幹,粗才半抱,竟被公吼一下撞折,冰柯雪干一齊紛飛。牛子幾乎挨了一下重的,見勢不佳,拉了王淵滑雪就跑。二吼看明敵人,益發風馳一般追來。王淵見怪獸馳逐如飛,來勢兇猛,轉折也甚靈便,仍不十分信服,邊跑邊用連弩回射,晃眼將滿筒弩箭射完,除有三四支吃二吼長牙撩開外,其餘支支射中,可是全被振落,一支也沒射進肉裡。反逗得二獸怒吼如雷,勢更猛急,緊緊追逐不捨。遇見阻路的樹木,也不似人繞轉,一齊前衝,頭牙比鐵還硬,撞上就折。沿途半抱左右的樹木,連被撞折了十來株,碎冰斷干打在身上,只略停頓瞻顧,仍然急追,恍如不覺,聲勢端的驚人。王淵方知厲害,不敢遲延。仗著滑行迅速,二吼又吃這些樹木作梗,略一停頓,二人便滑出老遠。
雖然未被迫上,人獸相隔也只半箭之地。
始而王淵欺它身子長大,專打林木多處逃跑。一晃逃到碧城莊,猛想起:「此獸人力決不能制,何不把它引往玉靈崖,用飛刀殺它?還省得撇運費事,多好。」念頭才轉,忽見靈姑由前面轉角處滑雪馳來,老遠高喊,「淵弟、牛子莫慌。我來殺它。」二人未及還言,靈姑飛刀已應聲而出,一道銀虹由二人頭上掣將過來,迎著二獸一繞,眸眸兩聲厲吼過去,同時了賬。牛子、王淵二人見銀虹飛出,知道二吼必死,寬心大放。剛停步轉身,意欲看個明白,不料二吼急怒攻心,如箭脫弦,就這晃眼工夫,已被迫近了些。
二吼並馳追人,忽聽飛刀自天直降,往下一剪。母吼身略落後,將頭斬去半個,餘勢衝出還不甚遠;公吼性最暴烈,馳得正急,恰被飛刀攔腰斬成兩段,後半身帶出丈許,即行撲倒,那前半身死時負痛拚命,奮力往前一掙,竟衝出了十來丈遠近。二人驟出不意,王淵眼快身輕,才一回身,瞥見血花迸湧,一團白影衝來,忙用力把牛子往側一推,同時往起一縱。總算見機得快,吼屍前半身徑由王淵腳底衝過。到頭處原是一株古柏,下半樹幹已沒人雪裡,上半枝梢露出地上,雪積冰凝,越聚越多,朔風一吹,全都封凍,成了一個丈許高大的雪堆,不見一點樹形。恰當吼頭對面,來勢既猛,雪堆裡又是空的,一下撞個正准。只聽轟隆一聲,整個雪堆立即崩裂,殘冰碎雪帶著斷折了凍枝滿空飛舞,紛墜如雨。
三人見死獸餘威尚且如此猛惡,也覺駭然。相率滑近前去一看,雪堆散裂,現出一個新崩散了的殘梢。那獸頭衝到,餘力已衰,整個被嵌夾在一個本干的老樹權中,半截身子仍懸在外。一顆像一般的大自頭,圓瞪著一雙火也似的凶睛,突伸出兩枚三尺來長的獠牙,兩尺半寬的血盆大口。再加上鮮血亂噴了一地,雪是白的,血是紅的,互一映襯,越覺凶威怖人。那母吼只斬半頭,如馬爬地上,從頭到尾幾及丈許,死前急怒發威,身上柔毛一豎立,格外顯得龐大肥健。
三人看完,牛子拿腰刀一試,竟砍不進。便請靈姑用飛刀斬成數段,運回洞去。靈姑一摸,獸毛豐茸柔暖,想剝下整皮給老父做褥子,商量如何開剝。剛才靈姑聞聲趕來時,呂偉聞得獸吼之聲,覺著耳熟,靈姑走後忽然想起,」也穿了雪滑子趕來。認出是兩隻雪吼,知是難逢遇的珍奇猛獸,「貯止住三人,說了此獸來歷。並說:「這東西四蹄有天生滑雪之用,運送回洞,無須人力,只消用索繫好吼頭,拉了就走。只那兩截斷吼,前半不能倒滑,須頭朝前,後面用人抬平,方能滑動罷了。」當下便由牛子先馳回洞,取來繩索、扁擔。如法施為,果然順溜,那麼蠢重之物,一點沒費事,分為兩次全運入洞。
牛子雖聽呂偉說吼肉無多,不大好吃,仍是饞極,一到洞內,不等開剝,便就斷處用刀割肉,那吼看去雖極肥壯,全身骨節無不粗大,肉只薄薄一層,牛子割剔了一陣都是碎塊。靈姑見他猴急,就和老父商定開剝之法:先將斷的兩截翻轉,用飛刀由肚腹中間割裂,又將四蹄斬斷。量好了五六尺方一塊整皮,吼獸脊骨兩旁的肉有兩寸來厚,頗為細嫩。餘者連前後腳都是厚皮包著粗筋大骨,即便有肉,也極薄而且老。牛子也不管它,先取=塊脊肉放在架上烤起。余肉一點不剩,連筋剔下。畢竟吼身長大,居然剔割了一大堆。靈姑見吼腿甚粗,皮更厚軟滑韌,剝下來足有二尺見方,兩方吼皮用做床褥再好沒有。取下一試,果然合用,便分了一方與王妻。驟得珍物,俱都心喜稱幸不置。
吼肉極嫩,一烤便熟,人口還有松子香,只是味帶酸苦,不大好吃。二次再烤,呂偉想出了吃法,命牛子先用鹽水擦洗兩次,再切薄片,用醬油加糖浸過,隨烤隨吃,果好得多,但仍不似別的牲禽之肉味厚豐腴,因斷葷多日,慰情勝無,眾人都吃得很香。
呂偉因存糧不多,肉更難得,吩咐將餘下的收起。牛子意猶未足,又討些帶軟筋的吼腿碎肉去烤。腿肉本老,又帶著筋,一經火烤,又乾又韌,休說不能下嚥,簡直無法嚼動。
呂、王諸人看他生吞了兩塊,饞得好笑,又從肉椎裡挑了好些給他。腿肉煮也不熟,而且和肚腸一樣,還有難聞的怪味,不能人口,只好一齊棄掉。
這一來,只剩下兩塊脊肉和一小堆能吃的碎肉,算計不過吃四五頓便完,再加上那隻母吼,至多能吃七天,還不能任意大吃。王妻說起野味難得,來日大難,又在發愁。
牛子道:「我看這東西太厲害,老虎忽然跑沒了影,定是見它害怕,逃到別處去。老巢還在,遲早虎要回來。過幾天就有野東西打了,焦急什麼?」正說之間,忽聞遠遠傳來一聲虎嘯。王淵笑道:「真有這樣巧事,才一說虎,虎就來了。我們快打去吧。」呂偉道:「這些從未見過生人的虎,人氣旺時,有的見人還怕。此處已聞虎聲,想必虎穴距此不遠,先不要打它,免得見人就逃,無處尋它們。最好晚打兩日,等它歸了巢,要打就多打兩隻。這裡死吼還有一隻不曾開剝,有好些事做呢。」王淵忽想起兩隻白兔尚在阱中,無人在彼,難免不落虎口,忙喊:「姊姊、牛子快走!兔兒忘了抱回,莫被虎吃了去。」靈姑一邊穿著,一邊說道:「虎聲甚近,今日想不至落空,爹爹也同去散散心吧。」王妻巴不得多打些野味存儲,以免到時發急,從旁慫恿道:「那死吼只要靈姑娘用飛刀把肚皮和腿切開,我們自會開剝,大哥去吧。」
呂偉當日本不打算再出行獵,經眾一勸說,雖然應允,隨同穿著,心裡兀自發煩,明知需用甚切,只不願去,也說不出是何原故。容到老少四人匆匆穿好快要起身,那隨身多年的寶劍原懸壁上,忽然噹啷一聲,掉了下來。眾人都忙穿著,靈姑又在用飛刀相助王氏夫妻分裂吼皮,全未留意。隻牛子一人彷彿看見那劍無故出匣,自行振落,並非木撅鬆脫墜地,急於想起身,便過去拾起,看壁間掛劍木撅業已受震傾斜,隨手交給呂偉佩好,就此忽略過去。
那鸚鵡靈奴平日最愛饒舌,自呂偉一病,忽改沉默,也極少飛出。除人有心調弄,還肯對答外,終日只伏在牛子房中鳥架上面,瞑目如定,一聲不叫。等四人事完行抵洞口,靈姑在前正待伸手去掀皮簾,靈奴忽然飛出,落在石角上,叫了一聲:「姑娘。」
靈姑停手,回頭佯嗔道:「蠢東西,喊我啥子?自從天氣一冷,你就不願出門,連話都不多說了,我不信會冷得這個樣子。」靈奴睜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偏頭注視靈姑,又看了看王氏夫妻,好像在尋思說什麼話,被靈姑一說,彷彿害羞,心又好勝,只叫了聲:
「我不怕冷。」將頭一點,便即飛回房去。
靈姑回頭,見老父正轉身取鏢囊,笑道:「爹爹,看這東西多麼好強,明明想隨我們同去,心又怕冷,還要強嘴,真比人還好勝哩。」隨說隨伸手去揭皮簾。不料外面風大,皮簾有搭絆扣緊還不覺得;這一揭開,風便猛撲進來。靈姑偏臉和老父說話,毫不留神,風狂力猛,呼的一聲,大半邊皮簾立即朝內捲來。洞門高大,簾用許多獸皮聯綴而成,並用長竹對開,釘有十來根橫閂,以備扣搭之用,份量不輕。天蜈珠雖有定風御寒之功,偏巧靈姑恐行獵時萬一四人走散,不在一處,就將珠交與老父帶好,以防受寒,沒在身上。呂偉行時又想起有毒的弩箭只可防身,用以行獵,要割棄許多獸肉,虎豹之類的猛獸常弩又難致命,意欲將鏢囊帶去,回身往取,沒有在側。靈姑帽兜未戴,驟出不意,竟被皮簾橫條將臉鼻割破了一條口子,流出血來。眾人俱都慌了手腳,紛紛將靈姑喚住,坐向一旁。呂偉自更心疼,忙著看傷勢。還不算重,只刮破了些肉皮。當下取來清水和自配創藥,將傷口洗淨敷上,用布紮好。呂偉方說:「靈兒受傷,明天再去獵吧。」話才出口,又聽虎嘯之聲,靈姑因眾人俱已穿著齊備,仍欲前去。呂偉疼惜愛女,見她興致甚好,不願強留,便命靈姑稍為歇息,套上帽兜再走,以防傷口受風。靈姑應諾。
老少四人一同出洞,縱到洞前積雪上,側耳靜聽,虎聲已息。再滑向前崖,登高四望,到處白茫茫空蕩蕩的,哪有一點虎的影子。適聽虎嘯似在碧城莊左近傳來,便往莊前趕去。到時一看,已然來晚一步,阱前滿地虎跡,阱被虎爪爬碎了兩面,兩兔不知是被虎吃去,還是跑掉,已不在阱內。氣得王淵頓足大罵。牛子看出有跡可尋,笑道:
「淵少爺,你不要氣,這回我們打得到它,你跟我走好了。」於是四人便循虎跡滑去。
先還以為虎歸舊穴。及至滑了一陣,越滑越遠,細查地勢,竟是去往山陰一面。四外冰封雪蓋,地形已變,這條路從未走過,不知怎會到此。
呂氏父女恐走得大遠,途徑與賊常來路相背,恐萬一來犯,不甚放心。牛子卻因沿途虎跡尚新,接連不斷,又只有去路,並無來路,力主前往。說:「狗賊害怕飛刀,夜裡都不敢來,何況白天?山陰本是野獸聚居之地,往日嫌遠沒有去過。洞中糧少,既然誤打誤撞走到這裡,莫如乘機看上一回,野獸如多,、日後也好再來打獵。何苦半途回去,白費力氣?」幾句話把三人說活了心。靈姑又看出那地勢彷彿昔日親送向篤閉關修道時曾經走過;記得再行十來里,越過兩處高山野林,便是所居崖洞。久已想去看望,因路甚遠阻,沒有前往,此時冰雪封凍,滑行迅速,一會即至,即便虎獵不到,也可乘此相見,向他道謝,就便請他占算賊黨蹤跡和異日休咎,豈非絕妙?便向眾人說了。於是一同腳底加勁,趕緊滑行,向前駛去,片刻工夫,滑出二三十里。
呂偉見大小雪堆亂墳頭也似,為數何止千百,一眼望不到底,堆旁不時發現又深又黑的洞穴。方疑途徑走錯,想喚靈姑詢問,忽聽來路高崖側面人虎呼嘯之聲。剛聽那人一聲暴喝,彷彿耳熟,猛覺腳底一沉,轟隆一聲,存身雪地忽然崩陷了一整塊。四人因為防冷,俱都挨近呂偉而駛,前後相隔不出兩丈,所陷之處恰與四人立處大小相等。四人俱都身輕矯捷,長於縱躍,雪地陷落雖然驟出不意,也可縱開,不知怎地都覺身似被地粘住,一個也未縱出圈去。
那地底當初原是盆地森林,千年古木,虯枝交互,結成一片,綿延數十里方圓不見天日。雪落上面,越積越多,逐漸冰凍凝固,看是雪地,下面卻是空地,先見空穴便是原來樹問空隙。冰雪厚達兩丈,被成千累萬的林木枝幹托住。這還不說,最奇的是崩雪之下,本有兩邊大樹的枝幹相互托住,落時竟就四人立處往下沉墜。先沉之勢極速,過了上面雪層,忽然改為緩緩下沉,不偏不斜,穩沉至地。不特人未受傷,冰雪也一點沒碎。倒是上面四外冰雪齊往陷處崩聚,卻不再墜,晃眼便將陷孔填滿。森林地本陰黑,吃上面層冰積雪之光一回映,反倒清明起來。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