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山人去後,呂偉父女又帶牛子,拿了火把,重往後洞幽暗處查看,果有一個廣大地穴,但經過一次大地震,已為崩石碎礫填滿堵塞。雖不知下面大小深淺,看其情形,多少年早已絕了人獸出入之跡,不復能通,這才把心放定。因裡層深暗,不如前面明爽,也就不再移動,只把東西理順。又將牲畜分別棲息在側面兩個小崖洞內,責成牛子、王淵二人輪流放青。
諸事就緒,甚是稱心。於是覓地耕種。在左近一試地土,果然石地居多。靈姑又不願糟蹋風景,縱往隔溪用鐵鍬東掘西掘,連大帶小,勉強零零落落找了十幾塊小土地,合計還不到三畝,無法種稻,只得把青稞籽撤上,任其自生自長。
午飯後,靈姑惦記和牛子去找尋鸚鵡,藉著出覓耕地為名,連王淵也不令去,逕和牛子繞崖走向來路。牛子本是猜想此鳥靈異,必能自歸,心中並無把握。帶了靈姑,東支西吾,找了一下午,白跑了不少冤枉路,依舊失望而回。還算好,鸚鵡雖未尋著,卻在近側發現了大片可耕的絕好沃壤。
原來昨日所經危崖之下,僅有近崖一帶地是石質,上面薄薄一層浮上,滿生淺草,不能耕種。靈姑、牛子先並不知崖左有大片肥上,因尋了幾處耕地,相隔所居巖洞最近的也在十里內外,除卻建屋移家外,如若此宿彼耕,不特每日往返不便,而且那一片土地,儘是草莽荊棘,便開闢也非容易,風景尤其不好。靈姑好生煩厭,打算明日再找,沒有想要。去時一過崖便往來路直走。牛子領她四下亂找鸚鵡,越繞越遠,路越彎折,歸途竟從崖左走回。崖下本是平陽,只當中兩里方圓一片森林。牛子昔年同了藥客匆匆來到洞中,未宿即行,也未入林查探,這次尚是初次。本擬穿林而過,入林走不數十步,忽聞水聲潺潺,地勢突然凹下,野麻滿地,高低及人。林木漸盡,仔細一尋覓,原來那片森林只四外環著一片樹林。尤妙的是周圍樹林都厚約數十丈,高低不一,各種異果樹木都有。當中約有一里多方圓的地面,竟一株樹也無,卻有一條廣溪曲曲彎彎蜿蜒其中,被野麻遮住,不近前直看不出。
牛子首先喜叫道:「仙姑你看,這裡野麻長得多肥,又有水有樹,這不是一大片好田麼?」靈姑聞言,仔細一看,果然絕佳。忙和牛子在野麻叢中跑了一圈,越想越好。
因四外綠樹環繞,當中清溪沃野,給取了地名,叫作「碧城村」。決計歸告老父,將那片野地開闢出來。就溪旁風景佳處建上幾間竹屋茅舍,以供耕時憩息之用。另在捨側辟兩畝地來種花種菜。那崖前隔溪的平原綠野全作牧場。這一來便可果蔬無缺,牲畜繁多,四時之中凡百足用了。一邊想著,一邊往回飛跑。到了洞前,見呂、王諸人正在收集牲畜,滿心歡喜,跑過去喊了一聲:「爹爹!」王淵搶口說道:「姊姊,那多環族頭子烏加又尋到這裡來了。」靈姑便問:「現在哪裡?我找他去。」王淵忙說適才之事。
原來靈姑走時恐路跑得太遠,不叫王淵跟去。王淵自是不願,當時沒說什麼,靈姑走後,隨著呂、王等三人做做這樣,做做那樣,覺著無趣,老想去追靈姑。隔了一會,實忍不住,便向三人說:「姊姊錯了,我家住在這裡,哪能往遠處找田?我就不信,這麼好的地方,近處就沒好土地,我偏在近處找一片肥土跟她比比。」三人因他年幼,深山初來,地理不熟,本不令去,經不住王淵一味苦磨。呂偉細一端詳地勢,見寨前高崖、平原極為醒目,沿途又未發見蛇獸之類;這一誤入歧途,路近了好些天,多環族也不會就尋了來。王淵又口口聲聲說所覓之地,決不使在二三里外。心想:「以後長居此山,讓他歷練歷練,把地勢走熟也好。」便即允了。為備萬一,除他身帶腰刀外,又把自己所用毒弩也讓他帶去。
王淵早見靈姑是朝直走,乘呂、王三人手邊正忙,沒有留意隨後觀察,悄悄繞過崖那邊,便也飛步照直跑去。哪知靈姑走不多遠,便改了道路,依然直追不已,一口氣跑了好幾十里,連越過兩個山頭,仍未追上靈姑。這才想起:「靈姑、牛子一定改了方向,否則他們走了不過半個時辰,路上決不能沒有耽擱,我這般急趕,也無迫不上之理。日已偏西,再追下去,黃昏前決趕不回去。如落在他二人後面,父母定要擔心,又要四處尋找,白受埋怨。」想了想,登高四望,並無蹤影,只得又往回跑。可是心還不死,歸途也繞著道走。
王淵行經一個高坡下面,正低著頭跑得起勁,忽見路側石地上有拇指大小一撮煙灰,先還當是先走眾山民所遺。已然走過老遠,忽想:「山民走時說是仍走原路,這裡方向途徑全都不對,怎會經此?那多環族烏加地理甚熟,莫非又趕了來?」心中一動。王淵初出犢兒不怕虎,沒怎細想,便把腳步立定。一看四外形勢,見那高坡是左側一座高山的支脈,只行處一帶最低,餘者都是岡巒雜沓,往還起伏。前面亂山之中,隱隱盤曲著一條谷徑,甚是險僻,斷不定烏加隱在哪裡。試往回走,仔細觀察,又在左近尋到兩三撮同樣的葉子煙灰,一撮已被風吹散,剩不多少。查好風向,循蹤找去。
王淵越過山坡,地勢逐漸低下。又走了一段,先看見一處孤崖。因尋了里許途程,烏加未見,猛想起多環族的厲害:「自己年幼力弱,又不知敵人多少,靈姑未來,怎是他的對手?」勇氣一餒,有些膽怯起來。正想收步回身,悄悄跑回,人已繞出崖前。才一探頭,首先看到的便是三枝山民慣用的長矛,鋒長尺許,明光錚亮,做一排倒插在崖前草地裡面。旁邊橫臥著一隻似熊非熊,牛一般大,從未見過的怪獸,血口張開,潦牙掀唇。雖已被山人刺死,形態猛惡,看去猶是可怖。不由大驚,退回崖側,把身藏好。
暗忖:「矛是三枝,山人至少是三個。一個也未必打得過他,何況是這樣多?」剛想再探看一下山人在當地沒有,好回去報信,忽聽「姑拉」一聲慘嘯,聲音若遠若近,甚是淒厲。猛又想起老山民牛子所說,多環族復仇時的情景,不由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也沒聽出聲音是在崖畔發出不是,嚇得手按毒弩,回頭就跑。跑沒多遠,又聽叫了一聲,直似近在身後,回顧卻又沒人追來。空山回音,恍如鬼物互嘯,哪敢停留,慌不擇路,一味飛馳。總算僥倖,不幾繞便踏上去時正路。第三聲慘嘯似乎稍遠,以後不再聽到,這才定了點心。跑到崖前,見了呂、王三人,說了經過。
呂偉聞報,心想:「憑自己這幾人的本領,休說三個多環族人,再多十倍,也不是對手,何況還有愛女這口飛刀,決無敗理。無如荒山初至,地理不熟,凶人巢穴就在附近。加以他們身手矯捷,行蹤飄忽,捉摸不定。路上又聽牛子等山人傳說他許多神奇之處,不知是真是假。凶人毒矢厲害,中人立死。拚命到此,前仆後繼,不死不止。彼眾我寡,敵暗我明。又當初來開闢草莽之際,共總老少六人,隨時都要分頭耕作。一個走單,遇上固遭暗害;就是常聚一起,人怕拚命,他只要豁出一人送死,莫說被他多傷,偶然小有傷害,這虧便吃不起。只說牛子錯走這條路,四外危峰峽谷,除前次藥客到過外,素無人跡,凶人途中必定相左,縱不由此絕跡,也須日久才能尋來,想不到來得這樣快。如不想法絕此禍根,從此多事,永無寧日。靈姑久出未歸,還不知遇上沒有。」
呂偉等正聚在一處憂慮商談,恰值靈姑隨後趕回,王淵搶著把前事一說。依了靈姑,恨不得當時便要尋去。呂偉忙攔阻道:「凶人人多拚命,殺他不完,這須想一根本主意才好。此時天色已晚,我們地理不熟,如何去得?萬不要忙。從此各人多留點神,不要分開,你更不可離群他往。今日先去洞內安歇,仍是分班守夜,等把主意商定,再作計較。」
牛子在旁笑道:「烏加來麼?還早呢。主人和仙娘會打雷,又會放電閃,來啦還不是找死,怕他啥子?」呂偉不願當著他示怯,又恐牛子過信神力,不知戒備,正色說道:
「我們都是修好的人,不願多殺生靈。他定要來和我們拚命,不聽好話,沒法子,才弄死他呢。要不的話,找到他的巢穴,放我女兒的法寶,立時全數殺死,休想走脫一個。
因為不願死傷人命,所以叫大家放小心些,得放過去就放過了。他們已在近處現形,怎說還早呢?」牛子仰天大笑道:「想叫多環族聽好話,簡直沒得的事,烏加更不必說。
再說仙娘又毀了他的頸圈,除非殺了他,想他不來報仇,只有日從西出。」
靈姑喝道:「問你烏加怎麼不會就來,誰管他這些事?」牛子最怕靈姑,慌道:
「烏加那枝神箭不是在這裡沒飛回去麼?他們最信祖神,只說那箭無人敢拿,就被人拿去,也會自己飛回。丟刀時有好些怪鳥在啄死屍,定是烏加殺人祭神,不曉得怎麼會把惡鳥引來,見打不過,當時躲開。回來見箭不在,必當惡鳥銜走,不會想到落在我們手內。丟這枝箭比要他命還凶。照例這箭第二天不飛回,再無音信,就要先尋到仇人住的附近,用三枝長矛倒插上內,殺上一隻野獸,取它血心,到一個人跡不到山谷之中,取出自用毒箭插在獸心上,跪地喊三聲『姑拉』,一天四回哭喊。過了七天,再把箭拔出,朝天射去。等落下來,照箭頭那一面尋去,先把神箭尋回,才能打報仇的主意。神箭既已請出,如不在手,哪怕仇人近在面前,這仇不也能報的。因為這枝神箭傳說多年,差不多各寨都有人知道,他們又凶,就是落在路上,也沒人敢摸它一下,都當它能自己飛回。我要不是親見,也不會信。主人藏起了它,烏加更不信在此地了。除非箭頭朝著我們這裡,不會來的,就來也還要過幾天。適才小相公聽那叫聲,定在他祭神的時候。照這神氣看來,烏加丟箭後,必定偷偷回寨,約上幾個親人同來;要不的話,他這用矛來卜,不是一人能辦的事。他們最會找地方藏躲和-望,小相公必被他們看見了,因神箭沒找到,不能無故傷人。只要一走近那三枝矛前,早被他毒箭射死了。你們是不曉得他們殺起人來多麼凶狠,又愛生割活人肉吃。只要到他寨裡看一回,主人就覺得殺完他們都不多了。那同來的人多是私情相助,報仇仍得他自己。如真為他拚命,一同下手,事前必要想方設計,和我們作對,先結上仇才動手的。」
靈姑本就飽聽凶人惡跡,聞言大怒,決計明日尋去,先將烏加連那幾個同黨除去,然後尋到山寨,掃平巢穴。牛子道:「他們藏得太好,眼睛極尖,除非他自願出頭,要去找他,只怕踏遍全山也找不到。上次他吃過你的大虧,知道厲害,遇上就死,決不會再和你明動手。烏加這一回必是乘你睡著,不然就埋伏暗處,乘你不留神的時候暗下毒手。現在找去,沒等看見影子,他早跑了。反正他報仇以前,不管是明是暗,總要在寨前鬼叫上兩天。我們只要聽見他『姑拉』、『姑拉』鬼叫時,再想法尋他,還容易些。」
呂偉、王守常也說:「牛子之言甚是。不如守在洞中,多加小心,以逸待勞。目前既不曾尋來,正好想一妙法,誘他人阱。反主為客,易遭暗算,而且徒勞,大是不可。」靈姑不便違逆,只得罷了。當晚過去,果然無事。
次早起來,因已發現凶人蹤跡,恐他萬一來襲,連那片耕地也都顧不得去查看,先行應付凶人。昨晚眾人業已熟商,靈姑力主先下手,除此隱患。呂偉強她不過,籌思了大半夜,覺得先辦此事也好。老早把飯吃了,把崖前形勢仔細看過,將所有的人分作兩班。由王守常夫妻、父子三人留守洞內。牲畜、用具、籽種、糧食另尋適當隱蔽之所,分作幾個地方,一一藏好。洞門原有大石可以封堵,外觀只是一座渾成的石崖,裡層洞井院落,不到洞頂上面看不出來,內外層相通之處也可封閉。當下一齊俱運大石堵好,僅留外洞門可供一人出入之路和石隙間的箭眼,裡面再立上一塊大石。一旦有警,不問能敵與否,先退入洞內,由箭眼中用毒弩覷準敵人猛射,以待歸援。呂偉父女自帶老山民牛子出尋凶人蹤跡,尋到後,再看事行事。烏加立誓拚命,百折不回,自然非除去不可。如殺此人後,能借飛刀鎮壓其餘凶人,永罷干戈,也就無須多加殺戮。如若烏加死後,凶人仍不怕死,再接再厲,源源來犯,不肯罷休,再給羅銀、范氏父子去信,把援兵招來,另打先發制人主意。
牛子見大家忙著搬運籌備,封閉巖洞,雖然不敢違命,隨同勞作,卻笑主人太過慮。
說:「姑拉叫聲還沒聽到,事情不知在哪天雲裡,就這麼擔心起來。我要會像主人、仙娘的神法,才不怕他呢。一高興,便找到山裡面他巢穴裡,殺個一乾二淨。出氣不說,單他洞中的珠寶、金沙、藥材、獸皮,就不知要得到多少,還喊羅銀和范大郎來,便宜他們白得東西做甚?如說打算,除了仙娘,誰也不是多環族的對手,人多有什麼用處?
說真的,要不是跟著仙娘,殺了我也不敢同去找他。死不要緊,被他捉到,活剝人皮生啃才難受呢。」
靈姑聽他又說又笑,便道:「你這老牛知道什麼?老主人不願多殺人呢。」呂偉也道:「牛子莫大大意,以為他們報仇時都有一定規矩;須知凶人已然知道我們會打雷放電,也許和往常下手不同。如無防備,為他所算,就後悔無及了。這樣我們處處都不吃人的虧,只有佔上風的,豈不是好?」牛子只是含笑不答。呂偉知他過信自己法力,尚不明白,懶得多說。因他地理既熟,人又忠實勤快,正是山居一個絕好的助手,恐無知大意,認定凶人箭未尋到,不會無故傷人,暗囑靈姑多加小心,並誡牛子同行同止,只許引路報警,不許獨自離開。牛子應了。
忙完,天已近午。三人又各進了點飲食,帶上糧袋、水壺,以防歸晚。別了王守常等,一同過崖,先照王淵發現凶人之處尋去。到了凶人插矛之所一看,所有崖峰、樹石俱和王淵所說情景相似,只是不見了三枝長矛,別的全無跡兆可尋。牛子深知凶人慣例,這三枝長矛乃是鎮物,須等箭卜以後,看出神箭遺失方向,才能拔去,計算日期,尚差好幾天,好生不解,直喊:「怪呀!」呂偉道:「我說如何?這次凶人決與尋常復仇不同,真非細心不可呢。」牛子聞言,也不應聲,只把身貼地上,在王淵所說崖前一片草石地裡,不住聞嗅細看。忽然跳起道:「是在這裡,一點都不會差。不過他做得隱秘,不單草地裡插矛的窟窿眼被他用草泥填成一樣,分不出來,連那死熊血跡都擦洗乾淨了。
只那血腥氣去不掉,還是被我聞出。他定為昨天被小相公撞破,當時不是來不及下手,便是有別的原故不能傷害,知道仙娘今日定要尋來,便換了地方。看情形,藏的地方必不甚遠。」
說話時,三人都立崖下陰影之中。那崖本不高,又是禿的,未到以前,老遠便望見一座孤崖矗立叢草亂石之中,崖頂空空,並無一物。到後只顧找尋凶人遺跡,並未往上觀察。陽光正從崖頂斜射,崖畔一些雜草影子全都映在地上。靈姑始終手按玉匣戒備,先未留意。因聽牛子說凶人藏在近處,不覺用目四望。猛一眼瞥見地面上的草影,有一團獨自緩緩移動,似有往牛子立處移去之勢。方覺有異,猛見陽光映處,地下白影一閃。
耳聽老父一聲暴喝,接著便是噹的一響兵刃相觸之聲。只見呂偉橫劍躍起,同時由牛子頭前飛出一支長矛,斜陽影裡,顫動起亮晶晶尺多長的矛鋒,飛出兩三丈高遠,斜墜下來,插入草地之中。緊跟著又「姑拉」一聲若遠若近的怪嘯,甚是慘厲。這才發現崖上藏有凶人,把手一指,飛刀脫匣而起,一道銀光直射崖上。人在下面看不見崖頂,連忙跑向來路較高之處市望,只見銀光盤旋其上,並不見凶人蹤跡。
呂偉便命靈姑指揮飛刀,以備萬一。自己施展內功,援上崖頂。仔細一看,原來上面石質多半碎裂,石縫裡生著許多短草。近崖口處有一個四尺來長尺多深的裂凹,原石已被人搬掉,做了凶人潛伏之所。那凶人並非烏加本人,面朝下屈身趴伏裡面,為飛刀斬成兩段。頭上頸圈已然取下,手中拿著兩個大的,餘者俱放手邊。身上敷著泥土,從腦背起到腳後跟,滿綁著長短野草,趴在地上,直和一般草地相似。如非斷定有人,仔細觀察,便近前也不易看出。看那死狀,定是預先藏伏上面,恨牛子洩機,乘著三人低頭之際,打算右手發矛,左手發圈,將牛子和呂偉先殺死,只留下靈姑,給烏加親手報復。不想呂偉久經大敵,瞥見矛影,反手一劍,將矛擋飛。凶人頸圈未及發出,靈姑飛刀先行出匣,害怕縮退,已是無及,只喊得一聲「姑拉」,便為飛刀所斬。呂偉查遍崖頂,見無第二人,令靈姑收回飛刀,跟著縱落。
牛子先已嚇得面無人色,聞說凶人已死,膽子又壯,不禁拍手歡跳道:「我有主人,從此不怕他了。只要仙娘把那電閃放出,隔多遠,都能把他殺了。」牛子無意中一句話,卻把靈姑提醒,暗忖:「飛刀乃神物,甚是靈異,如能自出殺敵,凶人就無足慮了。」
當時沒說什麼。依了牛子的話,將凶人已斷的兩截屍首,連同所戴頸圈及長矛,各用野籐繫好,吊在危崖邊上,以示警戒。
吊時又在屍側尋到一柄厚背腰刀。靈姑說王淵尚無合適兵刃,此刀鋒利異常,想給他帶去。呂偉因牛子說凶人重視此刀,和頸圈差不多少,拿了去,死山人全家男女老少都來尋仇,不犯為此多樹強敵。再者,凶人巢穴密邇,即便目前無事,王淵年青膽大,難免私自遠出,帶了此刀,是個幌子,被凶人撞見,勢必勾起仇恨,強奪暗算,反害了他。靈姑笑道:「烏加事還未完,今天又殺了一個示眾。反正是要苦尋我們,不肯甘休,不拿他刀,難道好些?如怕淵弟惹禍,暫時不給他佩用好了。」呂偉強不過愛女,所說的也是實情,便未攔阻。靈姑命牛子先將刀佩上,牛子適才雖說不怕,積威之下,仍是不敢。靈姑一賭氣,自己帶了。
牛子說適才凶人怪叫,沒有回音,也許只有死的凶人一人潛伏近處,烏加等相隔尚遠,主張回去,明日再出來搜查。話還未了,忽聽崖西「姑拉」一聲慘叫。三人側耳察聽,一會又叫了兩聲,始終若近若遠,忽東忽西,聽不出一定所在。呂氏父女都說,至少是有兩個凶人在叫。牛子力說不是,並還斷定叫的也不是烏加。呂偉剛問怎見得?又聽崖西「姑拉」一聲慘叫,比起前幾聲還要淒厲得多,尾音又長又尖,格外刺耳悸心,比鬼嘯都難聽。牛子失色道:「這聲音才是他呢。看神氣,難道真個不等尋到他祖先的神箭,就動手報仇了嗎?」這一聲叫過,隔不一會,又是一聲,四面八方,一遞一聲,此和彼應。有時聽那怪聲就在近側,尋聲追去,卻是遍尋不見凶人影跡,怪聲又起自遠方。仔細察聽,約有二三十處之多;牛子卻說凶人連烏加算上,至多不過三人。
靈姑想往前邊山谷之中尋找。呂偉知是凶人害人慣技,藉以先寒敵膽,好使疲於奔命,天近黃昏,恐遭暗算,又惦著洞中三人,力命回守,以防不測。牛子也說「姑拉」
怪聲一發,凶人便有藏身之法,此去山谷,決找不到。不如回洞,等他早晚現出形跡再殺他,要容易得多。靈姑原想尋到谷中,只要一聞到怪聲隔近,一看見人,先將飛刀放出一試。看出牛子膽怯,天晚怕遭暗算,推托不往,又聽老父一說,也怕王守常等在家出事,只得變計回趕。這一走,那凶人以為怕了他,「姑拉」的怪嘯越密,而且越發隔近,竟似從後追來一般。走到半路,時近黃昏,忽然風生霧起,滿天空愁雲漠漠,悲風怒嗚。落日只剩半輪,殷紅如血,映得天半浮雲和草木山石都成了暗赤顏色。空山蕭蕭,落日淒涼,再加上四外厲鬼似的怪嘯,憑空把一個靈山勝域,變成了一個悲慘陰森的境界。
呂偉父女覺景象悲鬱,令人無歡。一看牛子四顧張皇,望影先驚,早又嚇了個面無人色。靈姑大怒,斷定凶人在後追躡,定要趕去。呂偉攔她不聽,試再循聲搜索,依舊東逐西應,不知所在,白跑了兩段路,只尋不見影子。惹得靈姑性起,把飛刀放出,照那發聲之處一指,銀光如電,飛出老遠,並未下落,怪聲也依然未住。靈姑算計飛出已在數里之遙,凶人不會相隔這麼遠,以為飛刀仍須指人指地方始有用,仍不能以意殺敵,念頭便冷了下來。又因凶人叫聲有好幾處,恐刀飛遠,忽受狙擊,難以防禦,只得招回。
哪知凶人發聲望遠,俱有器具,人隔尚遠。飛刀神物,靈異非常,所去之處正是凶人藏伏之所,再過去半里,便可使之授首伏誅了。這裡靈姑略一疏忽,以為前策無效,遂致日後平添許多麻煩。
連搜無功,三人重又跑向回路。到時,天已人夜,身後凶人叫聲方始由遠而寂。過了危崖,見洞外漆黑一片,靜悄無聲,洞內也沒有燈光透出。呂偉父女以為出了亂於,大是驚疑。跑近洞前,見洞口已由內用封洞大石堵上。靈姑還未走到,急得連聲喊淵弟。
同時王淵也在裡面石隙中窺見,告知父母,一面移石,一面出聲呼應。兩下相見,方始放心。
二人進洞點火一問,原來呂偉等三人走後,鎮日俱無動靜。王守常夫妻恐王淵又施昨日故技,由王妻看住他,不令離開一步。因要戒備凶人,三人都無所事事,只在洞前眺望。有時也繞往崖前去看一看,略停即回,始終沒有遠出半里以外。王淵自是不耐,便對父母道:「這座巖洞一邊是深溝絕壑,一邊是平原廣野,凶人要來,必走崖那邊的正路。偏生有這危崖擋住,凶人來時不近前,我們簡直看不見他。如等近前,賊已到門,打得過還好,打不過就晚了。今早和靈姊前後查看,崖前一面都是極滑溜的青苔,只頂邊上有籐蔓。崖勢不是突出,便是筆直,最低處離地也有十來丈高。靈姊那麼好的輕功都上不去,凶人更未必行了。這崖後一面近山溝處,倒是微微傾斜,並還有兩三根石條,分兩邊成人字形直通到頂。雖然又窄又陡,僅容一人貼壁爬行,但是上下都是籐蔓,不須過於用力便能援得上去,下來更容易了。與其在洞前呆等,看又看不見,何不上崖市望?這一帶只有這崖最高,多麼遠也能望見。不間能敵與否,俱可先打主意了。」王守常覺得有理,便依了他,只告誡不許往別處去。
王淵應了,援籐上去一看,上面地勢竟是平坦非常。崖頂所積的土,也比別的近崖一帶地面深厚得多,豐草矮樹,到處都是。左望隔溪,青原平鋪,直向天邊。排峰怪石,突出其間,或遠或近,自為行列,競奇挺秀,各不相謀。右顧廣崖,蜿蜒如帶,自頂遙矚,勢益雄秀。崖內雖有深壑梗阻,崖外卻是好好的,未受當年地震波及。只是里許以外,漸與丘山為鄰,若連若斷,望不分明。路也高低各異,寬窄不一。這些夾連在左右的丘山峰嶺,石脊多露,不似崖頂一片青綠,看過去好似一條極長大的蒼龍,出沒隱現於千山萬壑之間。再看對面,便是來時道路。所有遙山近水,淺阜崇岡,奇石清泉,茂林廣野,以及澗溪谷徑之微,無不歷歷如繪,足可看出老遠一大片。敵人如在三五里左近,絕難逃出眼底,端的絕好觀敵市望之所。
王淵不禁歡喜著拍手亂叫,連喊:「爹、媽快些來看,這地方多好!還可在上面蓋房子,種穀子呢。」王守常夫妻年近晚年,只此一個又聰明又孝順的獨子,鍾愛異常。
這次萬里投荒,深山隨隱,一半固然為了家況清寒,平素信賴張鴻,為他力勸所動;一半也由於愛子生性好武,立志要隨呂、張雙俠學藝而起。一見愛子那麼喜歡,不願掃他高興,間明上面可以望遠,便遇敵人,趕回洞中防守也來得及,夫妻雙雙也一同攀援上去,到頂一看,果然洞前一帶全景在目。王淵又笑著跳著,指東指西,說在上面建屋種地的話。王守常笑道:「呆兒,這麼高陡難上,便是種點果樹,還怕花果被山風吹落,種五穀更是不行。還有水呢,從哪裡引來?」王淵笑道:「地種不成,橫豎蓋幾間屋子,在這上頭看看遠景,望月乘涼總可以了。」
王妻李氏笑道:「乖兒說話放小聲些。你呂伯父和大姊都沒回來,凶人人多厲害,你這鬧法,這些山賊要是藏在近處,被他們聽見聲音,尋來還了得麼?」王淵笑道:
「媽膽子真小。那凶人只有毒箭厲害,只要不被他暗中偷射,明動手,他真未必打得過我們呢。不過我們人少,他人多,地理又熟,不知這次來多少,不能不細心一點。此時他只要敢從明處走來,一對一,誰怕他才怪。」李氏慌道:「乖兒快莫這樣大膽。昨天因信牛子的話,只說這裡安靜,凶人不會尋來,你又說在近處看地,放你走了,好些時候沒回。還有呂伯父寬慰我,說你品貌決無凶險,既住此山,應該歷練,就走遠回晚,決無妨害。可我仍在背地裡擔心,到你回來心才放下。後聽你說走出多遠,無心中又還遇見凶人,嚇得我今天想起還心跳。怎又說出這樣大膽的話來?再這樣,告訴呂伯父和你大姊,從此不理你,也不教你武功了,省得膽子越來越大。乖兒,要曉得你爹媽辛苦半生,年紀都快老了,就你這一個命根子呀。」
王淵見母憂急,正在認錯寬慰,忽聽「姑拉」一聲又尖銳又淒厲的怪叫。三人俱說著話,乍聽還當左近有甚怪鳥,不曾留意。待不一會,又聽見第二聲。王淵首先聽出是昨日凶人叫聲,急喊道:「爹爹,這便是凶人叫他祖先的聲音,昨天追了我一路。莫不是凶人趕來了麼?」王守常夫妻聞言大驚,各自握刀持弩,留神觀察。只見空山寂寂,流水潺潺。一輪紅日銜湧遠山,放射出萬道紅光,照得山石林木索紫浮金。晚煙欲升,彌望蒼茫,空中時有鴉群雁陣,點綴得深山落日分外幽曠,到處靜蕩蕩的,哪有一點跡兆。看了一會,那怪聲竟是時遠時近,此歇彼起,越聽越令人心悸膽寒。
王淵覺著叫聲比昨日所聞要遠得多,還想發現凶人蹤跡,看來人多少,再打主意。
王妻李氏因呂氏父女久出未歸,知道丈夫、兒子本領有限,稍有疏虞,便難禁受,早嚇得面無人色,再三催促,力主回洞退守,以避凶鋒。王守常也恐凶人行跡詭秘,萬一藏伏近處,驟起狙擊,有甚閃失。王淵不敢違逆,只得隨同下崖。好在事前小心,牲畜、用具早已收藏入洞。三人進到洞內,李氏首先強著合力將洞口堵好,將連珠毒弩由石隙對準外面,謹慎戒備。
待有頓飯光景,先聽凶人叫聲有遠有近,俱在隔崖一帶,雖然有些膽寒,還料他未必真個尋到。未後幾聲,竟似尋過崖來,就在洞外厲聲怪叫一般。三人只當敵已臨門,估量來人必還不在少數,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偏生封洞石頭又厚又大,又從裡面推堵,雖然事前堆積的大石,留有射箭觀敵之用的孔隙,但是只能直看,兩旁看得見的地方不廣,只聽叫聲,看不見人。側耳靜心細聽,沒有步履叫囂的聲息。先那兩聲怪叫分明近在咫尺,絕未聽錯。正驚疑問,又聽一聲怪叫,似已過溪老遠。隨又連叫多聲,那遠近方向始終拿它不定。
王守常夫妻因凶人既已深入到此,定知一點蹤跡,必不會過洞不擾,疏忽過去。耳聽叫聲和應,低昂各異,遠近不一,弄巧還是大舉來犯,如非誘敵,便是牛子所說復仇以前叫幾天,使敵人膽寒氣餒,然後下手。呂氏父女出時,原定日落以前必歸,靈姑雖有飛刀,也難防凶人冷箭飛矛暗算,越想心越寒。還算那怪聲只在洞外叫過兩次以後,即不在近洞一帶出現。情知當時或可無事,禍患卻正方興未艾,眼巴巴只盼呂氏父女回來,好作禦敵除凶之策。
眼看洞外光景漸人黃昏,叫聲忽然漸止,三人方在低聲互說人怎還不見回,猛聽又是「姑拉」一聲怪叫,淒厲刺耳,彷彿就在洞口邊上。餘音搖曳,由近而遠,聽得甚是清楚,直似惡鬼夜叉飛嗚而過,尾音拖得老長,方始衰竭。三人驟出不意,都嚇了一身冷汗,越發不敢疏忽,手按弩機,由石隙目注洞外,哪敢再有聲息。這一聲叫罷,雖不聽再叫,天卻漸漸黑了下來。加以風生霧起,外觀冥冥,一黑不能見物。耳聽林木蕭蕭,泉聲嗚咽,宛若鬼嘯。驚疑震撼之中,益發草木皆兵,憂心如焚。正急得無計可施,呂偉等三人恰好趕到,才放了心。一同移石入洞,重又將洞封好,就不透光處點起火把。
大家都已飢渴交加,由李氏和牛子去煮夜飯,互相述說前事。
呂偉因所去之處離洞甚遠,一聽說凶人叫聲洞中俱都聽到,料定大舉來犯,正在四處搜尋自己蹤跡,為數決不在少。嗣聽王淵說起近洞三次叫聲,後音又尖又長,心中一動。
呂偉方和諸人談說,牛子正取臘脯走來,牛子聽眾人說凶人來數不少,插口笑道:
「主人們不知道,這多環族報仇,向來只是一個,各報各的,哪怕死了,後人再接,決不做那丟臉的事,請人幫他。這回烏加多帶這三個同黨,定有原因,昨天聽說,我直奇怪到今天。我想這三個幫他的多環族,定是他什麼親人。不是犯了罪,被他們趕了;再不就是犯了罪,要拿他們人心祭神。烏加見我們厲害,怕仇難報,偷偷回寨,放了他們,約來幫他下手。這已經是沒臉的事了,怎還會再多?莫聽他東叫西叫,這還是頭一兩天,臨下手的兩晚,叫得更多更緊呢。這是他們祖傳神法,不論有多少地方在叫,人還是只他一個。適才我們殺死了一個多環族,後來叫的共只兩個:一個是烏加本人,我一聽就聽出了;一個是他同黨。這裡叫的定是另一個同黨。一共三個多環族,不正對麼?不信你們細想,我們聽他叫時,至多兩聲緊挨著,像是分開地頭一同在叫。如若真的人多,可曾聽見他幾處四方八面一齊在叫麼?我敢保這裡聽見的只有一樣叫聲,隔些時候叫一回,連挨著叫都沒有。再說他神箭沒尋到准落在哪裡,這幾天烏加是不會尋了來的。我們又殺了一個多環族,就有人來替他報仇,事前也還是要在近處叫上幾天,才會下手。
這麼早就擔心啥子?」
呂偉因他前後幾次的話俱有不甚相符之處,已不深信。及聽到後半說凶人人數不多,叫聲乃是祖傳神法,並舉適才所聞叫聲雖多,並不同發為證,再把王氏父子所說情景細加參詳,不禁觸動靈機。遣走牛子,重又仔細向王氏父子盤問,越想越覺自己料得有理。
因還未十分斷定,恐王淵知道,萬一出尋遇險,僅背人告知靈姑,吩咐明日起留意查看,連王守常也未說起。飯後略談,便即輪值安歇。果如牛子所言,一宵到明,毫無動靜。
次早起來,呂偉命將封洞石塊重新加厚堆積,只留個供人俯身出入的小洞。眾人相繼出洞,在崖前後四處看了又看,並無跡兆可尋。一同吃罷早飯,餵了牲畜。因凶人出現,開墾一層暫時已談不到,先除隱患要緊。但是凶人善於隱避,出沒無常,來數多寡尚難斷定,昨日又在洞前發聲,遠山搜尋,既恐他乘虛來襲,並也難於尋到他的蹤跡。
商量結果,為了萬全,決計以逸待勞,不將人數分開,先候過幾日,再設法誘使來犯。
等到除了烏加,看別的凶人繼續尋仇與否,另打主意。
靈姑前日好容易找到這片沃土,巴不得早日建屋開墾,緩做自是不願,但也想不出別的善策。午後同王淵援上崖頂眺望,到了日頭偏西,俱以為凶人昨日許被飛刀嚇退,回去不敢再來。否則牛子說他鬼叫都在黎明和日落以後,昨日那般叫法,分明知道我們蹤跡,怎天到這時還沒一點響動,
王妻李氏因飯吃得太早,恐眾人腹饑,煮了些面,做好午點,喚人人洞同吃。靈姑、王淵應聲下崖,隨眾人洞,端起麵碗,吃了兩口,王淵嫌洞口被堵黑暗,要和靈姑到洞外吃去。剛起身要走,忽聽洞外又是「姑拉」一聲怪叫,比起昨日還要尖厲難聽。靈姑聽出叫聲在洞側一帶,放下麵碗,便往外縱。呂偉忙喊:「靈兒,小心凶人暗算。」靈姑隨著外縱之勢,早把飛刀放起,一道銀光當先射出。等眾人相繼趕出,那飛刀已射向隔溪淺草地裡,微落即起,隨在空中盤飛,好似並無敵人在側。隔溪一片廣原淺草,休說凶人,連個尋常小野免也藏不住。
眾人方在極目四顧之間,又聽一聲怪叫,隨風遠遠傳來。接著東一聲,西一聲,有遠有近,叫個不已。靈姑早收了飛刀,和王淵、牛子重上崖頂,四下眺望,凶人蹤跡仍看不見。細聽那叫聲果是三樣,偶爾也有兩聲相次同發之時。山風甚大,恰又是旋風,遠近方向一點也聽不出。有時正趕風大勢逆,好似連那叫聲一齊吹向崖西,聽去頗遠。
只得下崖,匆匆把面吃了,出洞防查。耳聽凶人遞聲怪叫,只不見人,無奈他何。靈姑因頭一聲驟出不意,未及留神細聽,風。勢又大,趕出四望,不見一物。恐凶人畏人遠避,又把眾人齊喚入洞。等到天黑,叫聲越發淒厲,只不再在洞前出現。眾人只得收了牲畜、用具,將洞口嚴密堵塞,候至明早再說。
這一晚卻不清靜,「姑拉」怪聲直叫到天明方住,夜靜空山,分外陰森。呂偉知道凶人此舉專為先聲奪人,使自己這面膽寒心悸,吩咐眾人照舊兩人一班輪值。並將通中層洞院的道口用石堵住,以防夜間侵襲。餘人依次安睡,以便歇息。
次日白天,依舊無聲無息。一到黃昏,怪聲又起。靈姑不耐久候,說:「日裡找凶人不到,又不能離洞遠出。既在夜間出現,怎倒閉洞躲他?」執意夜裡要在洞外守候。
呂偉說:「不能長此受他驚擾,且待兩日,誘他走近再說。」靈姑不聽。當晚恰好風靜月明。晚飯後,呂偉勉徇愛女之見,除王妻留在洞中外,前半夜把人分別埋伏洞外石筍後面。靈姑獨帶牛子援上崖頂,伏伺眺望。子夜過去,如無動靜,再行回洞安眠。這時怪聲正緊,若遠若近,此鳴彼應,靜夜無風,越發真切。靈姑不久便聽那叫聲餘音甚長,搖曳空山,不是由遠而近,便是由近而遠;直似宿鳥初驚,飛嗚而過,並不在一個准地方,越覺老父所料有理。無奈總不在崖一帶發聲,看不出一點形跡。枯守了大半夜,眼看斗轉參橫,天已夜深,呂偉再三催睡,只得恨恨而返。
似這樣守過三天。未一夜睡到天明,牛子忽從洞角驚起,跑過來說道:「主人們快起,多環族快叫到洞前來了。」眾人側耳一聽,那叫聲果與往日不同,除原來「姑拉」
之聲比前越近外,內中還雜著一兩聲從未聽過的厲嘯,只相隔比較遠些。雖然一樣也是「姑拉」兩字,但很粗暴,一發即止,沒有那麼長的尾音。連忙一同起身。等到移開洞石,相繼追出時,天已大明,怪聲全住,又是毫無蹤跡。牛子面帶驚惶,說道:「再聽厲嘯一出現,多環族就快來了,不是今晚,便是明天。今天與往日不同,大家多加小心的好,看被他暗中刺死,挖了心去。」靈姑笑道:「這樣倒好,我們還怕他不來呢。」
日間無事。到了傍晚,怪聲又起,果比前些日要近得多,那暴聲厲嘯卻不常有,留心細聽,嘯聲倒有一定方向,彷彿來自崖的西南,靈姑發現的新田一帶,相隔至多不過里許。呂偉命靈姑留神,說:「這嘯聲定是凶人主腦,也許就是烏加本人。餘者俱是黨羽,不知鬧甚玄虛,我們仍然靜以觀變,日內決可水落石出。」靈姑又欲循聲搜索,呂偉說:「現時天晚,雖然月色甚好,那一帶遍地野麻蔓草,高過人身,凶人最善藏伏,敵暗我明,不宜冒失。這裡頗具形勝,進可以戰,退可以守,還是堅守不動為好。凶人見我們不去睬他。勢必逐漸試探著前進,只要一現身,便可除去。遇上時,不管人數多少,最好不要全殺,務必擒一活口,問出虛實,方能消弭隱患。」靈姑雖應諾,心中卻打了一個主意,當時未說。
眾人見凶人逐漸進逼,情勢愈來愈緊,個個小心戒備。直等到子夜過去,厲嘯忽止。
可是先一種怪叫更密,聽去仍是有遠有近。因夜已深,算計當晚不會便來。而且巖洞堅固,防堵嚴密,來也無甚可慮。呂偉便令眾仍然回洞安歇,免被擾亂心神。
這前半夜本該呂偉、王守常二人輪值,靈姑力說:「爹爹連日睡晚,我還不睏,可令牛子伴我守夜,後半夜再行換人。」呂偉應了。靈姑便忙著堆石封洞,乘著眾人不覺,將堵口一石虛掩,以備少時略為推移即可鑽出。等眾人相次睡熟,耳聽洞外「姑拉」之聲越來越緊,那厲嘯也更近了些。靜心細聽,估量已到危崖前面,快要過來。料是時候了,先走過去悄悄把王淵搖醒拉起,低聲告以機宜:叫王淵等己一走,將石堵好,代為防守,如有動作,急速喚醒呂、王等三人。自己雖只在崖前後一帶尋敵,但是不可不防,千萬小心。王淵素服靈姑,想要隨去,靈姑不允,也就罷了。
靈姑囑咐好王淵,點手喚過牛子,告以出洞尋敵,除身佩玉匣飛刀外,又命牛子帶上毒弩、繩圈。移開洞石,輕輕俯身鑽出,隱伏洞口積石旁邊,看著王淵由裡面把洞口封堵。然後探頭四下尋視,見月明如畫,四無人跡。時有怪聲四起,「姑拉」之聲滿空飛馳,越聽越近,甚是淒厲刺耳,令人心驚。靈姑一問牛子,也說:「照這聲音,相隔已近,說來就來,最晚也過不了明天。我們巖洞堅固,非常嚴密,不比別的山樓容易下手。只不知他想甚主意進去害人罷了。」靈姑見他說時音低語促,面有懼容,知他信神,便低喝道:「有我在此,你怕什麼?我在你背上畫道符,多環族就不能傷你了。」牛子聞言大喜,立時膽壯起來。靈姑假裝朝他背上虛畫了幾下,低喝:「好了,放大膽子隨我過崖看去。」
言還未了,一陣山風刮來。忽聽近側「姑拉」一聲慘嘯,由身前斜飛而過,尾音老長。聲音明在眼前,人卻不見。月光之下,似有一枝短箭隨聲飛墜,落向隔溪淺草之中。
靈姑想起日前老父所料之言,心中一動。忙即和牛子追蹤越過溪去,在草裡搜索,發現一件奇怪的東西。拾起一看,乃是一枝六寸長的鐵桿,當中套著半截葦桿,桿上鑿著七八個大小不等的孔竅,中有數孔蒙著竹衣,已多破碎。鐵桿一頭是一架拇指大小的鐵葉風車,其薄如紙,已然卷折。一頭紮著幾根鳥羽。靈姑才知連日「姑拉」怪叫的,果非凶人自叫,乃是這類特製的響箭作祟。靈姑試命牛子用吹笛的法子吹那葦管各孔,吹了一遍,俱不甚響。再用弩弓一射,誰知那鐵桿看去堅硬,卻易斷折,葦管更是脆薄,未等射出,吃弩弓彈力一振,葦管便成粉碎,鐵桿也斷為兩截,落在地上。試拿半截向石上一敲,立碎數段。估量凶人射出必遠,也不知那是怎麼射的。
靈姑滿擬此物還要射來,必不止此,誰知等了一會,叫聲又和前日一樣偏向崖西一邊,那響箭更不再現。於是悟出前一技響箭,和王淵第一日所聞洞前怪聲一樣,俱趁風力送來。又悟出凶人每尋仇以前,特意把箭四下亂放,發出怪聲,以示神奇。山人無知,只當凶人自叫,找又找它不到,加上素日許多傳說,益發疑神疑鬼,心驚膽寒。凶人等到敵人氣餒心虛,神志怔忡,立時乘機而入,凶人本來矯健多力,射法甚準,自然容易得手。用的是聲東擊西之策。響箭的鐵桿、鐵葉不知用何鐵質所制,又甚脆薄,觸石即碎。適才那枝還是落在草地裡,頭上風車已然大半捲碎,一發不能再用。凶人又不朝有人處射,即或有一兩枝被風刮來,山人粗心,除非眼見,決不知發聲的便是此物。叫時都在黃昏日落以後,山人睡早,聞聲先驚,更不易於發現。所以凶人得以橫行南疆,猖獗多年,稍有不快,便即逞兇尋仇,無人敢惹。不想今日靈姑無意中發現他的機密。
靈姑笑對牛子道:「你們真蠢。這枝短鐵桿就是多環族的鬼叫,拿這個來嚇人的。
你們偏信神信鬼,吃他乘機暗算。今晚你總親眼得見,該不怕了吧?」牛子得知叫聲來處,再聽靈姑一說,膽子越壯,悄向靈姑道:「我常聽那受害的人家說,他這『姑拉』叫聲如在左近周圍連聲亂叫,就該下手了。害人時,快到極點,不管人在屋裡屋外,是走路是立在哪裡,只聽近處天上叫得一聲『姑拉』,人便中毒箭毒矛,死在地上,有時連心都被剜掉。來的多環族只一個,哪怕有成千成百的人,多快的腿,一聽聲音立時追趕過去,就把一大片的草根根數遍,也找不到他的人影。就是四面下了埋伏,遠近合攏來,也是無用。多環族害人多在沒有月光的黑夜,照今天這樣叫法,風越刮越大,一會雲起天陰,月亮不見,怕不等天亮就要來呢。」靈姑道:「呆子,他殺人時定是下完了手,人往東逃,他卻把響箭往西射。那些蠢人只當叫的是他,照聲音追,不想走了反路,正好放他逃走,如何能夠尋到?你放心,他不來還可多活一兩天,來了包他不能活著回去。」
說時,風生雲起,星月逐漸無光。只聽厲嘯忽然連叫三聲停住,那「姑拉」怪叫卻是移向遠處。牛子忙把靈姑拉向石筍後面藏起,悄聲說道:「我還忘了說,這樣聲音連叫三次,必來無疑。他萬不想我們會在洞外等他,定往洞口想法下手。我們藏起來,他在明處,豈不好些?」靈姑也覺有理,恰在石筍後有一石塊,便在上面坐定。牛子蹲伏地上,一同靜以觀變。二人俱當前有危崖阻隔,左邊平原廣野無處藏身,右邊對崖險峻非常,人難上下,又有絕壑深溝不能飛渡,凶人必由崖前沿溪繞來,目光都注定一個地方。
等了半個時辰,不見動靜。靈姑不耐,意欲繞向前崖查看。牛子正把耳朵貼向地上靜聽,見狀忙拉住衣角,不令她走;又比手勢,叫靈姑聽。靈姑靜心一聽,風聲呼呼,越刮越大,別的什麼響聲也聽不出。又隔一會,狂風怒號中,彷彿聽到崖頂老籐卡嚓微響,跟著又有泥土墜落的聲音。牛子又在扯衣角。靈姑回眼往崖頂一看,先是幾點白光一閃,一條黑影捷如猿猱,從崖頂援籐而下。到了相隔兩丈來高,輕輕一縱,便落在地上。二人藏身之處,兩面俱有石筍遮掩,四面奇石林立,由裡看外,甚是清晰;由外看裡,卻看不見。牛子還差一點,靈姑更是練就目力,一眼便看出來的不是烏加。因烏加未來,另外還有同黨,心想:「敵已現身,飛刀一出匣,即可了賬,何必心忙?不如再等一會,這樣深固崖洞,看他鬧甚把戲。」
靈姑見牛子連打手勢在催,把手一搖,定睛朝外注視。見那凶人身量比烏加還高大,頸上銅圈已然取下,套在臂上。背插兩枝短矛,一把腰刀乍見閃光的,便是此物。
好似在崖上已先向下查看,料知無人,一落便昂著長頸,向崖上將手連揮。再看崖頂,又有一條黑影現身。先綴下一個二尺來粗,五六尺長,形如蔑簍的東西,看去頗有斤兩。
前一凶人接著,放在地上。跟著上面黑影也援籐而下。這凶人身材更高,頭頸比前一個略短,依舊不是烏加本人。裝束、兵刃俱與前一凶人相同。只雙手爪特長。由手過時,閃閃發光,好似套有東西。兩凶人見面,互朝巖洞指了指,一同下手,一前一後,端起那個蔑簍,逕向洞門前跑去。到了,將簍放下,推了推洞口堵石,好似為難,又互相耳語兩句,把簍抵緊洞口。後一凶人便伸手朝抵洞一頭伸手一摸,又朝後面一按,微聞吱的一聲。
靈姑先當烏加必來,耐心守候。及見凶人到了洞口,因洞口堵閉嚴緊,萬進不去,還想再等一會,看烏加到底來否,再行下手,牛子連打手勢,也未理睬。正看得出神之際,忽聽牛子悄聲繼叫道:「多環族要放東西進洞害人哩,還不放電閃殺他?」靈姑畢竟年幼,本不知凶人竹簍鬧甚把戲,聞言方想起敵已深入,不問簍中所藏何物,決有凶謀毒計。不由大喝一聲,手指處,飛刀出匣,一道銀光直朝洞口飛去。同時那凶人手腳業已做完,回身要走,聞聲大驚,當頭一個首先飛步欲逃,銀光已是飛到,圍身一繞,立時了賬。飛刀正朝另一凶人飛去,靈姑業已縱出,又想起要留活口,連忙一指刀光,盤繞空中,準備攔阻凶人去路,再命牛子用土話喝他降伏。
誰知那凶人甚是凶狠,並不怕死,一見同伴慘死,敵人現身,更不計別的,一揚手,便聽鏘鋃銀連聲響處,手臂上數十銅圈似雪片紛飛,分上中下三路,直朝靈姑飛來。跟著又取背上短矛、腰間毒箭,待要投射。靈姑萬想不到凶人在飛刀壓頂之下,死在眉睫,還敢反噬。事出倉猝,急切問不及收回飛刀抵禦,也顧不得指刀殺敵。凶人飛環同時飛到,左右上下,數十丈方圓俱在籠罩之中,寒光閃閃,勢絕猛烈,躲得了上,躲不了下,閃避極難,尚幸靈姑沒有縱出石筍林外,左右俱有怪石可以掩護,見勢不佳,忙往石後一閃。牛子剛剛站起,躲避更易。所以二人沒受傷。只聽鏘鏘鏘鏘一片鐵環擊石之聲,密如串珠,石火星飛,石裂如雨。
靈姑勃然大怒,正待指揮飛刀先斷凶人雙手,才一探身,忽見凶人手持短矛,高揚過頂,還未發出,倏地接連兩聲暴吼,丟了矛、箭,甩著兩手,待要逃走。靈站料是中了王淵弩箭,兩手俱傷,己無能為。大喝一聲,手指飛刀,阻住去路。跟著帶了牛子,追上前去。牛子用土語喝他跪下降伏,凶人也不答話,在刀光圍阻之下,嚇得亂竄亂蹦,無路可逃,只是不肯降伏。一會,咬牙切齒,顫巍巍伸出痛手,想拔背上腰刀。牛子大喊:「他要死了!」靈姑聽,忙縱上前。凶人已然連中三箭,見仇敵近身,還欲拚死苦鬥,已是無及。靈姑照準腰間軟穴,騰身縱起,一腳踢倒。牛子早拿繩圈等候,見靈姑上前踢人,也將繩圈掄圓甩去,一下套住凶人長頸,拉起便跑。靈姑恐怕勒死,忙收刀先喝止時,凶人已被勒得閉過氣去。牛子這才放心,將他捆好。
靈姑喝罵,牛子道:「這多環惡狗厲害得很呢,不這樣,他連抓帶咬,休想捆得住他。」言還未了,凶人把氣一緩,回醒過來,悄沒聲把身於一挺,照定牛子腿肚上惡狠狠一口咬去。牛子正站凶人頭前和靈姑說話,先沒有留神,如非凶人雙手倒剪,捆得結實,身又受傷,打挺時用力太猛,雙足擦地有聲,牛子警覺得快,連忙縱開,差點沒被咬上。凶人見人沒咬著,急得連聲怪嘯,不住猛掙,在地上滾來滾去。靈姑恨他凶頑,趕過去踢了兩腳。
這時雲破月來,風勢漸止。靈姑見凶人相貌甚是獰惡,正想令牛子喝問烏加下落,猛想起:「王淵既在洞內發箭,分明見凶人一殺一擒,想已將人喚醒,怎這麼大一會不見眾人出來?」心中奇怪,不由捨了凶人,往洞口跑去。那打鬥處相隔洞口已有十來丈遠,還沒跑到,便聽洞內老父高喊:「靈兒。」一眼看到那庚簍尚堵洞口,微微有些動彈,好似裡面藏有活物。料有變故,忙即應聲,詢問大家怎不移石出洞。呂偉在內忙喊:
「靈兒留神,先莫走近。凶人放了兩條毒蛇進來,淵侄差點被他暗算。如今一條已被我們合力殺死,一條縮退出去。這東西又細又長,眼放綠光,其毒無比。我們怕它伏在洞側,又不知還有多少,不敢輕易出去。快把飛刀放出,仔細查找。」
靈姑聽老父喝止,早就停步查看,斷定蛇藏簍內,尚未逸去。把話聽完,剛把飛刀出匣,那篾簍倏地往側一滾。跟著堵向洞口的一頭,箭也似躥出兩丈多長一條怪蛇,看去甚細,果然頭上有拇指大小一點碧綠的亮光,晶螢閃爍,宛若寒星。身子似未出盡,略為一拱,又在繼長增高,勢甚迅疾。靈姑手指處,銀光飛去,只一繞,斬為兩截,上半截落將下來,想系知覺尚在,身痛已極,落在蔑簍上面,電也似一卷,將蔑簍從頭到尾連繞了好幾圈,箍得那蔑簍嚓嚓亂響。晃眼工夫,當中高起,硬把長形束成扁形。裡面也在奔騰跳動,好似還有毒蛇在內。靈姑更不怠慢,指揮飛刀連簍一陣亂絞,不消半盞茶時,蛇身寸斷,簍也粉碎,現出無數斷骨殘肉,腥血淋漓,方始住手。高喊:「爹爹,毒蛇已然殺死。凶人殺死一個。又擒住一個活的,中了淵弟毒箭,不上藥,怕活不長。快些開洞出來吧。」呂偉答道:「堵洞石頭被蛇纏緊,毒太重,手不敢摸,正想法移呢。你看住凶人,尤其要留心他的同黨,防他暗算。我們一會就出來。」
靈姑應了。耳聽喝罵之聲,回頭一看見牛子正拿刀背打那凶人兩腿。凶人也不住咬牙切齒,猛力掙扎騰躍。互用土語厲聲叫罵。靈姑趕過去喝住一問,牛子說:「凶人不由分說,只是大罵求死,凶橫已極。一不留神,吃他踹了一腳生痛,故此打他。」靈姑正問之間,凶人一翻身,又想朝靈姑身側滾來。靈姑心靈眼快,身手矯健,見狀也是有氣,就勢踢了他一溜滾。不想用得力猛,將凶人肋骨踢斷了一根,當時狂吼一聲,痛暈過去。
靈姑因「姑拉」之聲忽然停止,心想:「這響聲既是響箭,先時烏加故意將它射遠,以為疑兵之計,人必藏伏近處。凶人這樣狼嗥鬼叫,定已聽到。此時叫聲停歇,如被他愉偷暗算,豈非冤枉?這類凶人復仇心重,不藉以死相拼,終以謹慎為是。」因牛子慣於伏地聽敵,命他耳貼地上聽了一會,並無動靜。靈姑終不放心,意欲就著月光,登崖查看,又恐烏加已在崖頂潛伏,冷箭可慮。想了想,便將飛刀放出,護身前進。一直援籐上到崖頂,四下查看,只見斜月欲墜,明星熒熒,清光明晦之間,草樹蕭蕭,隨著餘風,起伏若浪,看不出絲毫跡兆。知道凶人善於藏身,且嚇他一跳再說。當下就指揮飛刀,在近崖一帶四下飛舞,銀虹過處,纖微畢照,頓覺星月無光,山石林木都成銀色。
似這樣上天下地,電掣虹翔,往復馳逐了一陣。
呂、王諸人已將洞石移開走出,看見靈姑獨立危崖之上,手指銀虹,滿空翔舞,忙喚下來。凶人急怒奇痛,一齊攻心,暈死未醒。呂偉聞他凶橫已極,乘他未醒,就勢親自下手,給他敷好傷藥,然後照他穴道點了一下。凶人立即痛醒轉來,見了眾人,怪吼一聲,又要掙起。那綁索乃呂偉來時,經范氏父子在山寨用重值選購,以備沿途遇見危崖峭壁,系縋牲畜重物,乃以各種獸筋、野麻緊密結成,又堅又韌。牛子綁得又甚結實,凶人一味猛力強掙,手足勒成很深的血印,身又受了重傷,依然忘命一般吼叫翻騰,不肯停歇。靈姑、王淵又要上前踢打。
呂偉知這凶人留不畏死,就把他粉身碎骨,也所不懼。目前正要取他活口,非使懷德畏威,知道上了烏加的當,心懷怨恨,不能使其吐實。一面喝住眾人,不要亂動;一面又叫王守常取些酒食出來,打算命牛子好言勸誘。誰知這凶人竟懂得漢語,轉而破口大罵。呂偉剛把眉頭一皺,一眼瞥見死山人身側閃閃有光。定睛一看,正是那柄厚背利刃鋼刀和那手臂上套著的大串頸圈。猛生一計,過去將其取下,悄向靈姑告以機宜。
靈姑接過刀、圈,又把凶人自有的刀、圈一齊撿來,放在凶人身前,然後過去手指凶人喝道:「我是天上神仙姑娘,你不是不怕死麼?我叫你死了做鬼都難,永世不得超生。休說你這野狗,便是你頸子上這些圈兒,也禁不起我用手一指。你那同伴因是逃得太急,也沒等我問話就死了。我現在先做個樣兒你看,把他刀圈砍斷,再把他鬼魂也殺死,叫他永遠不能投生為人。你要是肯聽我話,問什麼答應什麼的話,不願死,可以放你逃走;願死,連刀圈和人一齊葬掉,再用仙法叫你好好投生。」凶人仍是一味叫囂。
靈姑知他聽不進話去,便命牛子手持厚背刀,先用力照準死山人那一疊頸圈砍去,鏘鋃一片響聲,頸圈層層扣牢,只上層震起多高,散了一地,下層紋絲未動。
凶人在旁見狀,哈哈大笑,聲如果鳥,甚是獰厲。接著又用土語怒罵幾句,慘叫了一聲「姑拉」。牛子說凶人意思是叫死山人復仇,少時烏加到來,惡鬼助他把仇人砍成粉碎。靈姑大怒,喝道:「你這野狗死都不得超生,還敢猖狂!你不看這一堆廢鐵刀砍不動麼?我是安心叫你看看我的仙法厲害,你把眼睛睜開,等我斷給你看。」說罷,手指處,飛刀出匣,照準那堆頸圈上下連繞,只聽-淙連聲,銀光過處,鐵環寸斷,成了一堆碎鐵。凶人本不知靈姑砍斷烏加頸圈之事,目為飛刀銀芒所眩,雖知不妙,還不甚相信這樣百煉千錘、能剛能柔的精鋼會成粉碎。等到靈姑收了刀光,定睛一看,不由目瞪口呆,慘嗥一聲,嗚嗚痛哭起來。
呂偉知他膽怯氣餒,朝靈姑使了一個眼色,蜇向凶人身後,故作低聲向王守常道:
「他們山人真蠢得可憐,明明上了烏加的當,還不醒悟。烏加自從那天在寨舞場上被我們用仙法將他頸上鐵圈斬斷,業已嚇破了膽,自己不敢來,卻派別人跑來送死。你看他還在叫麼?他見這兩人死的死,捉的捉,早跑得沒有影子了。盼他復仇,不是昏想麼?」
凶人邊哭,邊在偷聽。聽完,呆了一呆,忽向牛子道:「他們說烏加頸圈早已斬斷,是真的麼?」牛子便將前事說了。凶人一聽,氣得眼射凶光,目眥欲裂,厲聲怒叫道:
「我被這老狗騙了。姑拉大神呀,這該萬死的豬狗,我們不能饒他呀!」呂偉雖聽不懂他說話,看神情料已上套,便命牛子一探來意。
原來昨晚兩凶人,一名拿加已死,這一個名叫鹿加,俱是多環族中的小酋長,力氣都比烏加大。因小時性野,父母早死,年幼無知,嫌頸圈勒束難受,頸子長得沒有烏加長。山人雖是尚力,這一族風俗卻以頸長為尊,因此吃了虧,沒得做到寨主。烏加本極嫉恨二人,時常想方法陷害。這次未與呂偉等人開釁以前,已故意引誘二人犯了寨規,意欲殺害。全寨山人因二人曾經手搏虎豹,乃本寨力士,處決時互相觀望,不肯舉手羅拜。烏加知眾人不服,心存顧忌,改判了兩年囚禁,關在一個石牢以內,已有兩月,每日受盡苦處。
這日晚間正在切齒咒罵,烏加忽然同了所愛山女和一個心腹死黨谷加,開了石牢,悄說上次保全不殺乃是己意,全寨山人好些不服。如今祭神節近,無處尋找生人,意欲將他們生裂祭神。自己因愛他們的勇力,特地偷偷放他們逃走。但須裂石為誓,以後應為烏加效忠效死,永不背叛。凶人野曠,囚禁本就難忍,再加烏加存心磨折,常不給食,終日飢腸雷鳴,苦到極點。又知本寨殺人祭神,生裂寸割之刑慘痛無比。立時化仇為恩,感激應允。烏加便命谷加將二人引往莽蒼山中候命,言定事完之後,許他們回寨安居。
凶人有甚知識,俱都死心塌地,信以為真,在山中候了數日。
這日烏加來到,說是新近結了一個仇家,是個漢客女兒,就在附近居住,帶有不少好東西,但不知道一定地點,要用矛卜請神。二人知道這矛神輕易不能妄請,又見烏加頸圈一個未在頸上。照著多環族,圈在人在,圈亡人亡,尤其寨主和酋長失落不得;如若失落,不特降尊為卑,威柄全失,還得定下限期,勒令復仇尋回,否則便成了眾人奴隸,全寨之所不齒;如再被人毀去,更是永淪奴籍,沒有出頭之日。這片刻不能離身之物,怎會一個未帶?心中奇怪。一盤問,烏加說是那晚放走二人之事被人識破,動了眾怒,非要自己交出二人祭神不可。自己無法,只得說是放走二人,為的是要擄劫一家有無數珠寶貨物的漢客,獻給全寨享受,將功折罪。眾人這才好些,但須脫下頸圈作押,要烏加親將二人尋回。如今只要能殺死仇人,得了他的東西回去,便可無事。
二人又被他哄信,殺了一隻馬熊,正在祭神矛卜的當兒,恰被王淵闖去。彼時四凶人中的烏加、谷加正在崖上石凹之中潛伏,拿加、鹿加也在近處,本要將王淵殺死。烏加攔阻說:「這樣打草驚蛇,殺一個小孩,於事無補。」命三人亂放響箭嚇人,自己暗中尾隨下去。凶人眼尖:見王淵不時回顧,相隔頗遠。正追之間,行經一處山坡,因無草木、岩石遮掩,恐被王淵看破,略停了停;打算等他越過坡去再追。不想王淵剛過去不久,正要起步,忽從坡側深林內跑出十幾隻大馬熊,一想因殺了它們的同伴,聞出氣味,一現身,便朝烏加衝去。烏加知道這東西力逾虎豹。甚是厲害,日前殺來祭矛神,還是一隻較小的;已費了無數的事,四人合力才得刺死,這麼多怎敢招惹,不顧追人。
回頭飛逃,仗著腿快身輕,馬熊雖猛,身子蠢笨,不能縱躍攀援,才得逃走。
烏加先不知王淵走的不是正路,一過坡沒多遠便改了方向。次日仍照王淵昨日所行方向,尋了一早,沒有尋到仇人蹤跡。忽想起:「神箭已失,恐怕神怒降罰,就尋到仇人,也不能下手報復。仇人又會仙法,打電閃傷人,連頸圈都被斬斷,何況是人。除了暗害,不能力敵,否則遇上準死無疑,反正仇須慫恿拿加。鹿加兩個蠢人代報,何必自去涉險?」想定跑回,說了仇人相貌、人數,命二人一起往探。
烏加料定王淵回去,必有人來。又看出連日谷加因知底細,雖然應允相助,神情卻甚輕視;初來時二凶人盤問,又在旁冷笑。這人口直,老恐日後洩露機密,不用仇人,就二凶人便可將自己了賬。意欲殺以滅口,未得其便,現正好覷便下手。因此等二凶人一走,便命谷加在崖頂破石凹中埋伏待敵。谷加見他全無感激之狀,仍是驕橫待人,發令嚴厲,心想:「自己為了忠心於他,連家都不顧,而所作所為俱犯大規,日後還不知道能回家不能。」心中不免大忿,積威之下,雖未十分發作,卻也點了他幾句,意思是叫烏加放明白些,不要忘了自身的事。烏加見狀,益發存了戒心,除他之念便急。
烏加正待下手,恰值呂氏父女帶了牛子趕來。烏加早把靈姑畏若神鬼,哪裡還敢上前發難。偏那不知死活的谷加,常跟烏加往來各寨,認得牛子,知他所通漢語比被擒的凶人鹿加還高得多。恨牛子幫助漢客洩機,自以為藏處絕隱,又有響箭可亂敵人的耳目,打算施展出凶人殺人慣技。因先前和烏加鬥口慪氣,匆勿上崖埋伏,忘帶響箭。偷由上面繞向崖後,舉矛示意給烏加,自己這裡下手,他那裡便放響箭,以便將其餘二人引入歧途。烏加這時藏在崖側一個土坑裡面,上有草棘遮掩。望見谷加在崖頂後方舉矛打暗號,明知敵人近在咫尺,又是大白日裡,三個敵人倒有兩個會仙法,一旦被發覺,休想活命,心中卻巴不得谷加自尋死路。因此不但沒有示意攔阻,反倒作勢催他速急下手。
等谷加舉矛要發,烏加還恐敵人萬一不曾發現,特地把一枝響箭徑朝崖頂上射去。
那響箭原是多環族秘製,平日與外族交往,無論情分多好,從不洩露分毫。桿是精鋼和藥未淬製成的細桿,中套發音的葦管。箭頭上有一極薄鐵葉風車,箭柄繡有鳥羽。
發箭之物也是一個特製的鋼筒,中設機簧。發時只要不遇大風,遠近隨心。箭質甚脆,觸石便成粉碎。那「姑拉」怪聲只發一回。問或落在浮土軟草之中,都不會完整,敵人拾去,決不知它用處。每次害人仇殺,總在下手以後將箭往相反路上射出,以便遁走。
各山寨土人見他殺人之後有聲無跡,畏若神鬼,實則此箭作怪而已。
谷加手中的矛剛擲出手,猛聽頭上響箭飛過,「姑拉」一聲,料到烏加不懷好意,知道上當,下面銀光業已飛到,立時了賬。
靈姑殺了谷加,搜出腰刀,又將屍首號令示儆,跟著往下搜索。烏加見飛刀如此厲害,益發嚇得亡魂喪膽,一面放出響箭把敵人引向遠處,一面飛步逃跑。拿加、鹿加正往回趕,途中與烏加相遇。烏加不敢告知靈姑厲害和谷加已死,以防膽怯。只說發現仇人蹤跡,正好放箭嚇他。叫二人隨他一同藏好,四外放箭。直到呂偉等三人回去,他遙遙尾隨,看明所居之地,才假裝自己也是外出尋敵,剛往回走,放了些箭,怎不見谷加響應?故意同看,發現谷加已死,才向二凶人說:「谷加定是適才分散落單,遇見仇人走來,寡不敵眾,被他殺死。殺了我們的人,還敢將刀奪去,此仇怎可不報?」二凶人本和谷加有親屬瓜葛,果然大怒,咬牙切齒,非代復仇不可。烏加這才說起敵人厲害非常,又是漢客,詭計多端。並說:「你們看谷加藏得那麼嚴密尚且被殺,人數又多,平日殺人方法恐無甚用。想報此仇,非聽調度不可,也許十天半月,三月五月,都不一定。」二凶人間計,烏加知非仇人對手,當時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所以當晚並未放箭生事。
事有湊巧。第二日烏加和二凶人因復仇日期未定,所打山糧剩得不多,當地雖有野果,卻無野獸。隻馬熊偶有發現,但既猛惡,皮又堅韌,四人合力方始弄到一隻,還幾乎受傷,不敢輕去招惹。商量了一會,打算乘著日內無事,去遠處獵獸。凶人身手矯捷,行路如飛,不畏艱險,習知蛇獸藏伏之處,又能聞風嗅味。往山陰晦塞之區走才數十里路,便聞到腥風中帶著蘭花香的臊味。凶人最嗜腥膻,佑量前途不但藏有各種猛獸,而且還有極厲害的奇怪東西。凶人野悍,也不害怕,依舊往前找去。
三人所行之處,恰在一座極高大的峻嶺背面,亂石雜沓,地勢坎坷,甚是險峻,幾乎無路。一會走入一大片森林以內,地既卑窪,日頭又被來路峻嶺遮住,黑壓壓不見一絲天光。那些林木俱是數千年的古樹,小的也有數抱粗細,高達數十丈。森林聳立,虯干相交,結為密幕。地下落葉堆積甚厚,有的朽腐,有的霉爛,發出極難聞的氣息,毒蠱蛇蠍穿行其中。走著走著,前面樹幹上星光閃處,就許掛下一兩條長及丈許的大蛇。
凶人本常以蛇為糧,身帶一種奇膻之味,尋常蛇類多半見即畏避,並不在意,只嫌林中黑暗難走。烏加便說:「這裡蛇多,足可隨時來此取用,何必再走多路?」拿加。鹿加卻為那香中夾臭的怪味所誘。說蛇吃多了身上發癢,不如打野東西好。橫豎沒事,堅欲一探就裡。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