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裡羅銀早發下令去,眾山女紛紛送上服飾,給他穿戴。頭戴白綢做的包籠,上繡金花,高約尺五六寸,籠沿上右方插著一枝銀靈鳥羽。銀靈鳥本名鴆鵲,身高六七尺。其尾上翎毛尤鮮明,閃閃泛銀光。性極靈慧,能通人意語言,極難捕獲。山酋以其尾翎為冠飾,視若異寶,非大祭盛會,不輕佩用。其聲如其名,山人多謂之為銀靈子。
包籠即高帽子,式樣各地不同。以麻布綢綾等材料,照頭大小,纏一桶形高帽。顏色彩繡,各從其俗;精粗貴賤,亦視其寨之貧富大小而定。霜毛如雪,長約二尺,羽上茸毛厚約三寸,顫巍巍直閃銀光。身穿一件白麻布的衣服,式樣奇特。前面短只齊腰,密扣對襟。胸前左邊繡著一朵大紅牡丹,右邊繡著一個骷髏、一支長矛和一弓三箭,色彩鮮明,繡得甚是工細。袖甚肥大,但是長短各異。左袖長齊手腕,袖口緊束,漸漸往後大去,彷彿披了一件和尚衣在肩上;右手長只齊時,卻又上小下大,袖口肥幾徑尺,滿綴小金銀鈴和五彩絲穗。後面衣服長到拖地,各種花繡更多,好像是用許多大小繡片重疊錯落縫綴上去,五色繽紛,只覺鮮艷奪目,人物、烏魯、花卉、骷髏、弓矢、刀矛無一不備,乍看真分不清繡的是些什麼。
羅銀年輕雄健,穿上這華美工細的衣服,配上半截白麻筒裙,露出精銅也似的皮肉,赤足穿一雙黃麻草鞋,越顯得雄壯威風。看去只覺新奇,並看不出一點俗惡,走路也改了莊嚴一派,比起日裡的輕瞟躁妄,大不相同。右手本應拿著一柄上有叉頭為飾、形如蒺藜的金鐘,因手指受傷新接,用鹿皮包緊,不能持物,改用左手拿著。身後有兩個年輕貌美山女替他提了衣擺,另四山女各提紅燈任前導。
呂偉看出那些繡貨和紗燈、綢絲等物俱都購自漢客,單這件衣服連材料帶手工就所費不貨,知道此寨必定富足非常。正尋思間,寨外鼓吹越盛,羅銀已然喊走。呂偉讓他當先,羅銀堅持比肩同行。呂偉知他豪爽,必有原故,只得聽之。靈姑、王淵緊隨身後。
才近寨門,便見寨外一片火光,青煙突突,觸鼻清香。出門一看,本寨山人俱已齊集,手中各持松枝等香木紮成的火把,分作兩行,由寨門直排列到前面坡下,高下參差,接連不斷,望過去直和兩條火龍相似。遙望坡上,已閃出一片空地,四外的人圍了一大圈,蘆笙、皮鼓之聲匯為繁響。另有數十山人各持山樂,列侍寨外,見寨主一出來,即紛紛吹奏。坡上聞得樂聲,越逞精神,兩兩相應,聲振林樾,端的熱鬧已極。所過之處,兩旁持火山人各把手中長矛向空一搖,倏然連火俯伏在地,等人過後才行起立。前面的火光隨人行進,如同潮水一般依次倒退,後面的火光又似浪一般捲起。無數刀光矛影,搖舞生輝,前瞻後顧,此伏彼起。地曠山高,天空雲淨。頭上明月朗照,清輝四澈,寺地上到處都似鋪了一層霜雪,與這些眼前人物、火光一陪襯,顯得分外雄渾豪曠,情趣古野。尤其靈姑、王淵覺得新鮮有趣,依在呂偉肩側,不住地指點說笑,間長問短。呂偉雖然見多識廣,頗諳山俗,但各地山民的習俗多不相同,未盡深悉,隨口答應。
不覺行抵坡前,坡上山人越把蘆笙、號筒樂器拚命狂吹,皮鼓加勁疾打。先在寨外奏樂的山人,等寨主、貴客一走過,早跟蹤追來,彼此爭勝,各不相下,洪洪鳴鳴之聲,聒耳欲聾。山人卻個個興高采烈,連蹦帶跳,歡喜非常。那兩行持火山人也跟著散了行列,紛紛持著火把,往坡上跑來。人人踴躍,個個爭先,都是搶前繞越,沒有一定道路,霎時之間,只見滿山遍野都是火光閃耀,山人走得又快,縱躍輕靈,宛若群星亂飛,野火疾流,煞是好看。
寨主羅銀早大踏步到了廣場中心現搭的木台之上,山人紛紛羅拜在地,身後眾山人也都趕到。羅銀站在台口,將左手持的金鐘丁鈴鈴連搖了幾下,群樂立止,聲息不聞。
山人男女俱都跌坐在地,靜聽號令。范氏父子和王守常夫婦也從漢客叢中走向台上。呂偉見那漢客另聚一處,乃是一座較低的木台,上面設著幾席酒筵,相隔甚遠,不似這邊台上空無一物。客主相見,行了賓禮。羅銀二次搖動金鐘,往上連舉了三次,用土語大喝一聲,台下眾山民紛紛響應。如是三次,震得山野都起回音,半晌方息。羅銀隨用手指著台前一排身穿花衣、腰佩短刀的山人,說了兩句土語,這數十山人紛紛縱起,飛也似往台側樹林之中跑去。
呂、王等老少五人留心細看,見那台約有四丈見方,用整根大木疊成,正當坡上最空曠處,兩邊還堆著不少大小木塊、樹枝。台前設著一列三十多個火架,都是就地掘坑,兩旁各有一根插在地上的鐵叉架。坑內俱是零碎木塊樹枝,只當中那根穿肉來燒烤的橫樑不見。環台三面火架以外,散列著一大圈酒缸,淘、石都備,形式大小多不相同。青稞酒的香味早已散佈坡上下,老遠都能聞到。再看台後,還有一台比此略高,上面卻擺有三席。席都不大,是條木案,當中一席獨座,兩旁各有四個座位。
呂偉暗忖:「適才經此時,僅看見那一圈半埋地下的空缸和台後一台。不過和羅銀去醫傷這片刻之間,缸中就注滿了酒,又搭下這兩座木台和柴堆、火架,手腳也真算快的了。」席既在後面台上,方覺這台多餘,可以無須,忽聽范洪附耳說道:「少時他們林中抬了牛來,便在台上祭神。我已和寨主說過,叫他先行。師父可告知師妹,到時火發,不可聲張,亂了步數,免得山民們見輕。只朝這廝縱處縱去,越縱得高遠越好。」
呂偉一間,范洪說:「這些山人俱都帶有貢獻,寨主殺牛相享,照例醉飽方休。近年人越來越多,常不夠吃,山人往往自帶些來。今天因有貴客,又添了不少獸肉,所以山人格外喜歡。那酒半出寨主預備,半出山人用皮囊盛來,各向缸中倒進,以滿為度。群力易舉,又是各自熟悉的。黃昏時正要往裡倒酒便打起來,還耽誤了一會,不然早就齊備了。王師叔夫妻先下無防,師父、師妹必須在此同行。」
呂偉才知這台還要放火燒掉。剛悄悄告知同行諸人,忽聽台下暴雷也似一聲嘩噪,先去的一夥山人已從林內抬了許多洗剝乾淨的牛羊野獸奔出。俱是兩人抬一隻,用一根鐵棍由股至頸穿過,擱在肩上,飛步往火架前跑去,朝兩頭叉架上一放,旋即退下。最後面抬的卻是一隻活的大烏牛,四蹄紮緊,跪伏在一塊大木板上面,另有繩索捆住全身,由四人手捧著往台前跑來。那牛想知死期將至,掙扎不脫,急得雙角齊顫,哞哞亂叫。
到了台口,羅銀先朝牛跪伏,行了山禮。然後縱落台下,蹲向板底,用頭頂住,與捧牛的人一同膝行上台,放置台心。范洪忙請呂偉等人閃向台角。羅銀朝牛跪下,伏拜地上,喃哺祝告了一陣。環台而立的執事山人,便將備就的青稞、五穀暴雨一般向牛身上蓋沒。
羅銀倏地縱起,手持金鐘,振肩一搖,口中高唱祭神的山歌。台下眾山民跟著同聲應和,聲調如一,狀甚嚴肅。
約有半盞茶時,歌聲頓止。那些執事山人便去兩旁木柴堆上,將柴成根成束地抱來,堆置台下。台上除了中心供牛之處,四外也都堆滿。到了後來,人都站在台後邊沿上,恰似一座兩丈多高的木圈,將牛圍在裡面。柴堆齊後,羅銀又將金鐘搖動,環台四面放起火來,火由下往上點起。那些木柴是本山所產油松之類,極易燃燒,才一點燃,火焰便熊熊直上,蔓延開來。范氏父子同了王守常夫妻父子三人,已在火發以前下去相候。
呂偉見火勢猛烈,快要燒到台口,因范洪說羅銀以貴賓之禮相待,最好在他後走,雖然烤得難受,只好忍住,裝作不介意的神氣。果然台下眾山民見火已大發,寨主和來客父女尚未離開,紛紛歡躍,嘩噪起來。挨了一會,眼看火苗已冒出台口數尺高下,呂氏父女和羅銀俱都退立柴堆之上。山人見狀,越發歡躍狂呼,齊聲稱讚:「寨主侍神,退得這樣晚,又有兩個會仙法的貴賓陪侍,來年年景、生意必蒙神祐,樣樣豐盈。」
靈姑暗忖:「這樣重禮待客,免勞照顧。」方在埋怨晦氣,倏地一團火球爆上台來,連台上木柴也都引燃。跟著一陣山風,滿台上到處都是火焰直冒,熊熊怒發,聲勢駭人。
呂傳也甚驚心,心想:「要糟!現在前面火大,再不走時,風勢一轉,將退路遮斷,就憑自己本領,也難脫身火窟。靈姑飛刀雖能將火勢閉住,要護住三人同時縱起,終是險事。」便和靈姑使眼色,命她準備。羅銀原是見呂氏父女神情泰然,行所無事,不知是在等他。心想:「今日雖與敵人成了朋友,不算丟人,終是敗在來人手裡,部下山人難免見輕不服。」呂氏父女既不畏火,樂得破例多挨了一會,以博部屬們的歡心愛戴,所以多挨了些時。此時早被火烤煙熏,鬧得頭暈腦熱,通體汗流,目紅似火,再也忍耐不住。只得啞著嗓子暴喊一聲:「貴客先請。」同時搖動金鐘,將手一舉。呂偉早得范洪指點,多時已挨過去,自然不肯,也高舉雙手一搖,說:「請寨主先行吧。」羅銀見狀,又喜又佩,更不再讓,雙腳用力一墊勁,凌空縱起三丈多高遠,由烈焰上飛越過去,落到台下。
這時火勢旺盛,近延眉睫,危險瞬息,已迫萬分,吃二人這一讓,又耽延了一些;加上羅銀用力太猛,雖然縱起,腳底下的積柴立即倒坍,嘩啦一聲,火星四濺,逕往人身前撲到。幸是呂偉父女早有準備,見羅銀一縱起身,也緊跟著雙雙離台飛起。為在山人眼裡顯耀,父女二人俱都用足生平之力,各縱起八九丈高下,由烈焰中衝越而出,落地時反倒超出了羅銀的前面。因縱高落遠,四外眾山人都看得清楚,不由震天價暴喝起來。可是事也險極,台木寬大,火頭七八處,二人身才縱起,火便由分而合,轉瞬之間,火焰騰起數丈,衝霄直上,宛如一座火山相似,稍緩須臾,便無幸理。
火一全燃,一面羅銀引客升台,一面眾山人便圍著火台跳躍,歡呼高唱,歌聲入雲,甚是雄壯。火池的火也早升起,另有執事山人轉動架上梁軸,燒烤那些牛羊野獸。先時只聞一片焦臭之氣刺鼻難聞,一會烤熟,肉香、酒香盈溢滿坡,襯著明月光中數十堆池火熊熊上升,情趣妙絕。羅、呂三人喘息方定,早有執事山人奔至火架面前,將那烤得焦脆香腴的各種牲畜熟肉,片成巴掌大塊,用幾方木盤堆陳著獻上台來。
羅銀起身,將鍾頂上金叉拔下,叉了幾片熟肉,高高舉起,口中祝頌了幾句土詞,逕往火台上擲去。另向獻酒山人手內取了一個滿盛藥酒的葫蘆,照樣隔台遙擲。雖然相隔遙遠,全都擲到火裡,並未落地。火台上立時冒起一陣五色火焰,半晌方熄。肉、酒擲完,祭神儀式便算終了。
台上諸人各拿起備就的刀叉,隨著酒肉更番迭進,各自飲用。台下眾山民也紛紛往火架前跑去,不間男女,各拔佩刀,往牲畜身上割了大塊烤肉,再去缸中舀了酒,三三兩兩,自找地方歡呼飲啖,此去彼來,各隨所嗜。不消片刻,池中火滅焰殘,架上的肉只剩下數十具空骨。又過了一會工夫,連骨架也被山民搶光。火台上的火卻燒得正旺,執役健壯山民分班輪流,各恃鉤竿,環台而立,以防引起野燒。那站在下風一面的,個個烤得頸紅臉漲,氣如牛喘,兀自環著火台此奔彼躥,往來守護,勇敢爭先,並無一人後退。有時火團火球飛起,山人用鉤竿一撥打,立時爆散,火星滿空,落在左近人叢裡面。山人只是紛紛驚竄,嘩笑歡呼,雖被火燒,也並不以為意。有幾個直被燒得膚發皆焦,仍然叫囂縱躍,自以為勇,乘著酒興,故意往火台前擠進,滿地打滾亂蹦,怪狀百出。看神氣,彷彿以被火燒傷為樂似的。
靈姑看了奇怪,暗問范洪,才知按著山俗,此火乃是神火,可以拔除不祥,免去一年疾病。凡是膽子稍大一點的男山民都願挨一下燒,各以傷處相豪。山人又有專治火燒蟲咬的妙藥,所以不怕。寨主是一族之長,本身關著全寨山人的禍福吉凶,適才在火台上多留了一會,就得山人愛戴,便是如此。眾山民現已全數醉飽,就要開場了。
二人正談說間,羅銀業已酒醉,忽從座中立起,眼望靈姑,用土語向范連生嘰咕了幾句。范連生方用土語起身對答,范洪已從座上立起,父子二人用土語正顏厲色對答,竟似戒斥。羅銀又望了呂氏父女兩眼,把頭一低,仍回座上,竟似快快。因當地土語又是一種,呂偉雖聽不大懂,料與靈姑有關,悄問范洪。答道。「這廝酒醉胡思,要請師妹與他下台寨舞唱歌。已被我嚇退,不用理他。」
言還未了,羅銀倏又立起,手舉金鐘,連搖了幾下。這時台下眾山民正在各自相中伴侶,靜候號令。有那等不及的,已在低聲微唱,拿著蘆笙試吹。鐘聲一響,近側蛇皮鼓手把鼓打起。緊跟著眾山民暴雷也似一陣齊聲嘩噪過處,除原有寨中樂隊外,各把自帶的土樂奏起。男女齊上,先繞著火台,在樂聲中口裡唱著山歌,邊跳邊唱,又吹又打,各就相中的人調情引逗。只一應聲相和,便算情投意合,跳上兩圈,即離場他去,捉對兒另尋僻靜所在,情話幽會。如有一方不中意,有的還在苦苦糾纏,有的當時改尋他人。
山人以健勇為上,不重容貌,各求其偶,十九勻稱,並不難配。才跳十數轉後,台下人影歌聲已越來越稀,連那兩個樂隊也都加入跳了一陣,各尋伴侶,挽臂而去。未後剩下大小兩看台上的主客和一些醉倒坡上的老弱婦孺。台下一時都寂,月明之下,皮鼓也無人再打。只聽山巔水涯,深林密菁之中,蘆笙吹動,歌聲四起,遠遠隨風吹送入耳,遙相應和,月夜聽去,覺得分外幽艷纏綿,令人神往。眾人側耳細聽了一陣,再看羅銀,只呆呆地悶坐在那裡,一言不發。
靈姑生性好動,既覺枯坐無聊,又嫌羅銀討厭,便和呂偉說要和王淵下台步月。呂偉也恐羅銀酒醉無禮,鬧個不歡而散,好在二人均知山人禁忌,不會隨便亂闖,點頭應了。王淵自然巴不得與靈姑同游,二人便即下台而走。
二人剛走入林內不久,忽聽台下有一山女曼聲低唱,音甚淒楚。呂偉暗忖:「台下人多時,大都一拍即合,成對而去,並不見有落單少女,怎這時還有失偶的怨女?」偏頭往下一看,那山女年約十七八歲,不特身材婀娜,面貌也極秀美,正在仰面向上,含淚悲歌。方想:「似此人材,怎會無偶?」那山女唱了一陣,見台上無人理她,忽把蓬著的滿頭秀髮,雙伸皓腕往後一攏,逕自情急敗壞,搶步縱上台來,往中座奔去。呂偉見她手內還握著一把尺許長的鋒利腰刀,疑是羅銀仇家前來拚命行刺,正要起攔,吃范洪一拉衣襟。停住一看,那山女到了羅銀座側,先是抱住羅銀雙足,撲地拜倒,哀聲吐著土語,似在乞告。羅銀只是不理。山女放聲大哭,好似傷心已極。哭了一陣,見不答理,倏地銀牙一錯,把手中腰刀塞在羅銀手內,延頸相待。又把胸前葛衣用力一扯,嘩的一聲撕破,露出雪也似白的酥胸、粉頸,以及嫩馥馥緊團團上綴兩粒朱櫻的一對玉乳,湊近刀上,意似要羅銀親手殺她,死在情人手內。這一近看,又在月光之下,越顯得活色生香,美艷動人。
眾人知道山女癡心,甘為情死,俱都代她可憐。誰知羅銀竟似全無一點憐香惜玉之心,倏地大喝一聲,將山女那口刀往台下擲去。跟著放下手持金鐘,一手抓山女頭上秀髮,起身往外便拖。那山女一任他摧殘凌踐,毫不反抗,只把雙手摟抱定羅銀的大腿,死不鬆手,口裡斷斷續續仍然唱著極哀艷的情歌。羅銀先並不理,依舊惡狠狠橫拖豎拽,往外硬拉。
呂、王等人看不下去,方欲攔勸,因為不知就裡,又見范氏父子三人不住搖手示意,只得重又止住,心中正在老大不忍。羅銀因山女拚死命抱緊雙腿,一任喝罵毒打不放,愈發暴怒,伸手下去,就地一手抓腿,一手抓住腰間,往上一提,看神氣頗似要將她甩死。呂、王等三人方暗道:「不好!」那山女倏地停了歌聲,將手一鬆,就看一提之勢,縱身而上,兩腿分開,夾緊羅銀腰腹之間,上面伸雙手抱住羅銀頭頸,把那嫩腹酥胸緊緊貼向羅銀胸前,似恨不得兩下融為一體之狀。同時猛張櫻口,在羅銀肩頸等處不住亂咬亂啃,週身亂顫,哼哼之聲又似哀鳴,又似狂笑。急得羅銀在台上亂蹦,兩隻鐵拳似擂鼓一般往山女背股等處亂打不休。眼看快要掙到台口,山女也夾抱更緊,哼聲愈急。
不知怎的一來,羅銀忽然怪吼了一聲。呂、王等人看出羅銀力大拳沉,山女再不放開,打也打死,以為羅銀不知又要下什麼手。忽聽范廣笑道:「好了,好了。」就這微一回顧之間,再看山女,手足已然放開,軟綿綿雙足雙手散攤在羅銀兩時之間,花憔柳悴,聲息已微,彷彿創巨痛深,力竭將死。羅銀捧了她往台下便跳。
王妻心軟,早就側然,不忍卒觀。見狀只問:「怎了?」范洪笑道:「大家快往台下看呀,聽呀。」言還未了,果聽羅銀莽聲莽氣在台下高歌,晃眼出現場上,雙手仍將山女捧定,只摟得更緊些。山女披散著滿頭秀髮,雙手向上環摟著羅銀的頭頸,有氣無力地唱著情歌,頭往上迎。羅銀邊唱邊跳,兩眼注定山女的臉和胸腹,不時低下頭去狂親亂吻,兩人都似快活已極。那歌聲也時斷時續,忽高忽低,不成音調,不一會便隱入深林之中。
眾人耳聽四處山民男女高唱人云,晃蕩山林,遠近回音響振林樾,羅銀、山女已跑得蹤影全無,不知去向,范洪才道:「此是本地每年難保不有的怪劇,不足為異,只想不到今年會出在他的身上。人言烈女怕纏郎,這裡風俗卻是相反。山女用情極專,寧死不二,只要男的還沒有娶,哪怕跳過野郎,女的都可糾纏。上來都是存心必死之志,結局十九如願以償。因被男山民厭惡凌踐而死也不是沒有,但因當地山俗雖是重男輕女,有人這樣拚死求愛,卻是極得意的體面。這等山女又都有點姿色,貌醜的自慚形穢,決不敢來。還有最關緊要的是,當場如將對方打死,事非自找,雖沒有罪,可是要看情形處罰,多則十年,少則三五年,不准寨舞擇偶。一般山女也認他是心腸大狠,不願趕他的野郎,所以慘劇絕少發生。
「適才山女名叫白蓮花,乃當地上等美色,從小給漢家充過使女,染了漢俗,自視甚高。年已十九,還是一個處女。本來想嫁羅銀,羅銀父在前年又從虎口裡救過她的命,平日任誰不理。山人多不喜她,時常欺凌。羅銀雖戀著銀剪山牛母寨主的女兒,不願要她,人卻性暴,愛打不平,不許手下山人欺負,因此她對他越發傾心。自前年來,她每值寨舞,便想向他求偶,因為膽小,怕挨毒打,始終只在台下悲歌,不理也就罷了。今晚不知怎的,她竟會捨命上台硬求。山人好色,最重年少光陰,自不願受那孤身獨宿之罰。我早就知他不會弄死蓮花,不然羅銀力大,只向致命處一下就打死了,怎會容她苦纏不放呢?我們總想羅銀苦戀著牛母寨小主,單思病害得很深,決不要她。以為不是山女挨打不過,知難而退,便是力竭倒地,誰知這廝竟為她至情所動。可見心堅石也穿,精誠所至,什麼樣人都可感動了。」
范廣笑道:「大哥,你說的話我看未必。山人素看重色慾,這只不過是那山娃相貌長得好看,這廝又當酒後,眼看許多部屬俱都成雙配對去尋快活,兩人再一猱搓,一時情不自禁罷咧。要是換上一個醜婆娘,就真死在他的面前,他要動一點憐憫才怪。依我看來,羅銀對牛母寨的那個決不忘情。這山娃情重心癡,日後寧受他朝夕鞭打都是心甘,要見這廝丟了她再愛別個,不和他拚命,殺了他再自殺才怪。」范洪道:「你料得雖是不差,你可知道羅銀只是單面相思?牛母寨那個小香包早就說過,立志不嫁山人。便這回病,也因她那夜叉娘強逼她嫁給菜花墟小寨主,受逼不過,自服毒草,才得的熱病。
夜叉婆何等強橫,蠻不講理,這山娃子又是她性命一般看重的獨養女兒,醫得了病,醫不了心。好了說聲不願,還敢再強她麼?羅銀財勢在各寨山民中也只算二路貨,哪看在她母女眼裡?在自費盡心力。就把羚羊送去,還不是落個空歡喜?弄巧還許丟個大人回來,不死心也死心了。」
呂偉因山女拚命求愛,這二耽延,估量靈姑去遠,不易尋覓,也就不再想去了。
當晚除照例的青裸酒外,還有一種本寨特製的珍奇佳釀,乃山人採取松子、蓮子、枇杷、荔枝、桃、李、梨、棗、青梅、甘蔗、蘋果、桑椹十二樣果實,和一種只有當地特產,叫作金櫻子的異果,按著成熟之時,分別搾取汁水,用陶罐封固,一一埋在地裡。
到第二年春天同時取出,混合一起,加上酒母和各種香花,泡製成酒以後,仍埋地下。
每隔一年開視一次,那酒只剩多半,再把罐數減少,重埋地下。如是者多次,酒均果汁製成,點水不滲,埋的年代越多越好。因山人性懶,制時煩難,視為盛典,只寨主生子才制一次。這還是羅銀降生之日所釀。每一開壇,香聞十里。名為花兒酒。其色澄碧,黏膩如油,不能人口。飲時用山泉摻兌,十成泉水,至多也只兌上一兩成。醇美甘馨,芳留齒頰,經時不散,端的色香味三絕。
羅銀好酒如命,也不輕捨飲用。當晚為了歡迎貴賓,又看在那只羚羊份上,特命親信山人由地窯中取了小半葫蘆出來,兌山泉敬客。在座諸人多半好量。范氏父子寄居年久,還沾潤過一兩次。呂、王二人竟是初嘗佳味,當時只覺此酒佳絕,不由多飲了些,被風一吹,漸漸有了醉意。人靜以後,忽然想起酒好,適才正想詢問,被山女一鬧忿過,便向范氏父子動問。范洪一心討老師的好,范廣又想學樣拜師,一面詳述造酒的經過和那名貴之處,一面想給老師弄些帶走。
大家對月坐談,正在得趣高興頭上,南頭山谷那面忽然人聲騷動,雜以驚叫之聲,遠遠傳來。呂偉久經大敵,耳目最靈,首先察覺,還以為山人快樂喧嘩。因正是靈姑、王淵去的那條路上,未免心動。再留心側耳一聽,漸黨中雜婦女號哭之聲,彷彿生變,因是風向不順,聽不真切。方欲提醒大家一同靜聽,忽聽范洪跳起驚叫道:「老師快走,峽口子出妖怪了,師妹、師弟都在那裡。聽這號哭之聲,這藍蛟必已破壁而出。如今全寨山民,連我們這些漢人的身家性命,全仗老師、師妹來救了。」邊說邊走。呂偉聽說出蛟,也甚驚心。蛟必發水,忙令王守常護住乃妻與范連生,尋覓高地避水,自帶范氏弟兄往南方趕去。
出蛟之處便是靈姑日裡所去的山口裡面。靈姑初來不識路徑,由坡下街道繞越過去,路要遠卻一倍。實則徑由坡上穿林而過,再繞越兩個肢陀,便可到達,並不甚遠。那一帶地勢,東北高於西南。呂偉師徒三人急忙前往,沿途並未見水,耳聽號哭之聲、吶喊之聲卻是較前更盛。等到相隔約有半里,才聞水聲,林麓一帶低窪之處也有濁流,夾著泥沙,四處亂竄。再往前走,見水之處愈多。因見水流急而不深,方以為蛟洪不大,愛女如在當場,立時可了。忽聽眾山民暴噪之聲,震撼山嶽,時發時止。
一會趕到,見那出蚊所在,一邊是廣崖,一邊是山,外觀矗若門戶,裡面地勢展開極寬。山上下聚集著不少山人,俱都面對崖壁,隨著羅銀手舉處不時吶喊,手裡分持刀矛弓矢,作出待發之勢,離崖約有二三十丈。靈姑手捧玉匣,同了王淵,卻站在崖前不遠的一根平地拔起、高約三丈、粗約五尺的危石之上。近山崖一帶,水也不過數尺,並不見大,深淺不等,較遠較高之處尚還幹著。地勢凸凹不平,水多隔斷。月光下照,四外望去,水中映出好些個月亮影子。對面廣崖上垂著一條極長大的水痕,瀑布已止。近壁腳處,崖石新崩裂一個數尺大的洞穴,黑黝黝地望不到底。壁腳好似有一深潭,水已溢出,水面上起了一層彩暈,水色昏暗,與別處不同。呂偉定睛往視,似有一條水桶粗細的黑影,長約兩丈,橫臥潭邊。此外還有一男一女兩個山人屍首,一具頭上破一大洞,互相摟抱著,死在近山麓的淺水之中。看那水中黑影,頗似蛟、蟒之類怪物的後半截身子。暗忖:「怪物似已死在水中,難道洞中還有怪物沒除盡麼?」
呂偉正尋思往山麓走近,羅銀和先那山女同立指揮,老遠望見呂偉,喜得亂蹦起來,高叫道:「我們受害久了,老怕它出來。今晚被它撞開石壁跑出,一條小的已被仙姑娘用電閃殺死在水裡,一條逃回洞去不肯出來。你快發雷打死它,給我們除害吧。」呂偉隨口應道:「我如發雷,山崖更要崩塌,一定死傷多人,這使不得。有我女兒除妖已足,你放心吧。」靈姑回顧,看見老父到來,忙喚:「爹爹。」呂偉懶得和蠢山民糾纏,知范氏弟兄縱不到危石上去,命他和羅銀在山畔等候。一摸身旁袖箭、藥弩,就著無水的山坡,一路連縱帶跳,到了危石之下,縱身一躍,拔地而上。眾山民看見呂偉到來,又是一聲震天價的嘩噪。呂偉見了靈姑,問其經過。
原來靈姑、王淵想起日裡所經山谷頗有泉石之勝,試由林中穿過,居然在無心中尋到當地。見飛瀑如龍,凌空夭矯,盤拿而下,水煙蒸騰,映著月色,如籠彩絹,分外好看,先在崖上領略了一會月色泉聲。王淵說:「這裡必然還有未發現的景致,我們何不乘著月色探幽選勝,游個盡興?」靈姑守著平日老父之戒,知道當晚凡是隱僻之處都有山人幽會,來時雖故意擇那極難走的地方縱躍繞越,仍還遇上兩次山人野合的標誌,如非自己小心留意,幾乎撞上。儘管自命英俠,不作尋常兒女子態,終是少女,哪能過於脫略不羈。何況山蠻區中風俗如此,眾山民對己畏若神仙,雖然無心撞破,不敢以自刃相加,也須顧全貴客身份。故而對王淵之說再四不允。
王淵性情好動,見靈姑留連飛瀑,不肯他去,呆得久了,正覺無聊。猛一回顧,見身側不遠,有一危石筆立數丈,上下苔薛佈滿,籐蔓環生,碧痕濃淡,綠葉扶疏,乍看直似一棵斷了干的枯樹一般,不由喜道:「姊姊,你不肯往旁處去,這裡地勢又不很高,只能看一面。你看這石峰多好,你先縱上去,我再攀籐而上,在那頂上望月,開開眼界,豈不有趣?」靈姑也便興起,答得一聲:「好。」略一端詳高矮,飛身一躍,便到上面。
王淵也將籐蔓試了試,且喜不是刺籐,蔓老堅韌,心中大喜,忙用雙手攀援,也隨到了上面。
峰頂方約七八尺,倒也平坦。最妙是當中石隙裡還生著一株怪松,鐵干盤屈,粗約尺許,彷彿一條臥龍初醒,將要離石飛去之狀。當中一段低幾貼地,恰可坐人。松梢向崖右側突出,算是最高,離石也只三數尺。寥寥幾叢松枝,葛蘿籐蔓,纏生其上,迎風波動,綠油油泛著一層浮輝,古拙秀潤,兼而有之。二人想不到上面還有這樣好一株松樹,越發高興,便一同對坐樹幹之上,憑凌絕頂,沐浴天風。仰視碧霄澄霧,淨無纖雲,月朗星稀,同此皎潔。時有孤鶴高騫,群雁成行,銀羽翩躡,飛嗚而過。極目四顧,到處一片空明,清澈如晝,近嶺遙山都成銀色,明月之下,山歌四起,遠近相聞,與泉響松濤互為妙響。疏林淺草之間,時有山民少年男女捉對成雙,廝撲追逐,一會相與摟抱踏歌,隱入叢莽密菁之中,時復隱現,出沒無常。看去純然一片天真,點綴出一幅南疆妙境。任是荊關再世,閻李重生,也難描畫。真個娛目賞心,觸耳成趣,別有風光,令人留戀。二人相互叫絕道妙,讚美不置。
正玩得有趣,王淵忽談起張鴻父子。靈姑也把心思勾動,漸漸談到前途未來之事,無心再賞風景,坐在松樹幹上,都談出了神,不禁傷感懷憂,全沒理會到下面去。王淵坐處恰好可望到對崖瀑布落處,先是側臉和靈姑相對談話,這時偶一回身下顧,似見一條黑影盤旋崖下。心想:「那瀑布下端崖壁凹進,飛泉凌空而墜,壁間雖有空處可以立足,但那瀑勢洪大雄猛,水珠四濺,霧湧煙霏,相隔丈許以外,便覺寒氣浸人肌發,凜然不能久仁,人怎能夠沖瀑而過,去到壁下?」心中奇怪,不由注目下去。同時仍隨口對答,也沒告知靈姑。
後來定睛一細看,見那黑影頗似日問被羅銀毒打的怪山婆,佝僂著身子,穿著一身形似披肩的黑衣,頭紮黑中。左手拿著一柄明晃晃的兩尖鋼叉,右手拿著形如鐵錘的短兵器,正向壁上不住敲打。不時回首側耳四面傾聽,一雙怪眼依舊一閃一閃,綠黝黝地射出凶光,隔老遠都能看出。崖壁內凹,月光照處,有明有暗。山婆身容醜怪,衣飾奇詭,縱躍輕靈,捷比猿猱,在壁凹瀑布左近上下躥撲隱現,出沒無常,看去直和鬼魅相似。那擊壁之聲為瀑所掩,靈姑坐處正當危石之中,被石角遮住,看不到下面,起初絲毫不曾聞見。
到後來,王淵見那山婆在壁間打了一陣,又把耳朵貼壁靜聽了一聽,意似暴怒,嘴皮亂動,手中鐵錘敲打更急,漸漸上面也聽到擊壁之聲,覺著耳熟。忽想起:「日間同靈姑來此,似聞崖壁中有什麼東西在撞,正是這個聲音。難道壁中還有洞穴可入,就是這個老山怪在裡面敲打麼,可是後來同了羅銀前往寨中醫傷,老怪物曾經下樓追逐,看那神情,頗似不曾離開。羅銀又說她雙目已瞎,因她時出為害,近已拘禁樓上,常年不許輕易出寨。就算她偷偷出來,兩地相隔也很不近,路更險峻難行,到處都是叢莽森林,密菁荊棘,便是跑熟了的明眼人,也尚須繞越穿行,縱高跳矮,何況她還是個瞎子。」
不禁尋思奇怪。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