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黑虎馱了靈姑,據崖一躍,便到了下面,撒開四隻虎爪,一路躥山越嶺,往建業村急馳而去。今番不似日裡要等大隊同行,如脫了弦的弓箭一般,行更迅速。行不多時,便到了建業村前峰嶺相近之處。離天明還早,鐵花塢之行,可俟見罷張鴻再去。又和虎、猱商量,將虎留在峰側山凹僻處,自與康康人寨,同探張鴻下落。如康康先尋到,便速覓自己通知;自己先尋到,便在張鴻那裡相候。不想這一分道,幾乎生出事來。
先說靈姑與虎、猱分開以後,仗著家學淵源,一路鷺伏鶴行,縱躍如飛,不消片刻,行抵峰寨之下。那建業村就建在峰腰上面,全村屋宇分踞嶺脊岡崇之間,高低錯落,因山位列,各有茂林密莽掩蔽。所有田疇,均在中心。新辟的百頃梯田及十幾處望樓,也都在峰嶺四面極高之處,各有奇石崖洞和林木做屏蔽。除卻嶺後梯田面對危崖幽壑,人跡不到外,餘下無論嶺後人來何方,不是身已臨近,也看不見村寨影子。靈姑去時,因村人自由隱賢莊到此,仗著地利、人力,從無一點變故發生,年時一久,俱都鬆懈下來。
又值半夜裡遠客新來,盛筵大開,全村凡是上一層的當家人物,都在筵間陪客,聚於寨堂之內。其餘中下層人因夜已深,除卻少數執役諸人,全準備明日早起,多已安歇人睡。
靈姑初次犯險,究有戒心,形跡甚是縝密。各望樓中雖有個輪值之人,過慣太平日子,視若具文,形同虛設。偶而略向樓外望望,也不過看看天色,萬想不到會有外人潛入,所以靈姑如入無人之境。
靈姑到了峰下一看,嶺脊深林中間有零零落落的燈明滅掩映,直達峰腰以上。遙聞隱隱笑語之聲隨風飛落,好似人在聚飲一般。照那燈火看去,估量全村寨長達十里,幾乎南嶺皆是。暗想:「離天明不過還有一兩個時辰,這般廣大的地方,事前不知準確地方,如何往裡尋人?聽虎王所說寨中情形,不特防備周密,而且會武能手眾多。看虎王不以為意,就拿那送信來的楊天真來說,也非庸俗之流,一個信使已如此,其餘可想。
自己一個孤身少女夜人虎穴龍潭,雖幸得有神獸為助,但是業已分開。如在未見張鴻以前有甚閃失,就算金猱趕來救護出險,事也誤了,人也丟了,回去豈不要受爹爹埋怨和外人見笑?」為難了一陣,又想:「這寨如此長法,行事又在暗中,決非一兩個時辰所能尋遍。金猱行走如飛,迅速得多,但它已然上嶺跑沒了影,萬迫不上。分頭尋找,仍是不妥。莫如由金猱去遍搜全寨,自己捨了前面,由後山僻處上去,尋到他的內寨探查一番。如尋不見張鴻,等再尋到前寨時,金猱也該尋來會合了。」想定後,為圖抄近,便沿峰麓走去。
靈姑還沒繞到峰後,忽聽笑語之聲漸近。循聲一注視,峰腰上樹林之中燈火繁密,人聲甚是嘈雜。經行之處漸高,相隔上面不過二三十丈遠近,知是大寨有人聚飲。起初因只想見張鴻一探虛實,事越隱秘越好。憑自己的本領,一則眾寡不敵,二則尹、顧等人本領高強,耳目靈敏。意欲側面下手;或是從別的村人口中愉聽;或是擒一個乏手,拉人僻處逼問下落。未敢冒昧徑入大寨窺探。此時身一臨近,不由氣力一壯。暗忖:
「不入虎穴,怎得虎子?這般深夜還在-哄飲,弄巧張叔父也在其內,何必捨近求遠?」
當下掩藏著由樹林之中往上走去。
行近一看,那寨堂就建在樹林外面,前有大片平地草原,花石紛列。寨堂共是一列九大間,當中三間打通為一,共佔地數畝,可容百席。餘下六間尚不在內。屋宇宏敞,軒窗洞啟,陳設得尤極華麗。背倚崇山,面臨長嶺。因兩旁林內外數十所形式不一的小室字一襯,越顯出它的莊嚴雄麗。細查中屋共設有五席,相隔大遠,看不真切。忙從側面小屋後繞了過去。只見當中一席,連賓帶主共是十人,楊天真也在其內。首座是一位相貌、裝束詭異的道人。另外還有兩個道人,其中一個相貌清奇的長髯道人卻似哪裡見過,甚是眼熟。第二、三桌儘是婦女、小孩。餘者神態都似江湖上人,為狀善惡不一。
餚酒蒸騰,笑飲方酣,席前上酒端菜的下人絡繹往來不絕。靈姑藏處恰在屋外一座假山後,地既隱秘,看得又真。一見張鴻不在,疑是遭害或已被困,不由又驚又奴靈姑方在尋思,忽聽中席那個生相猥瑣的道人說:「西川雙俠那麼大名望,見面也不過如此。所以適才諸位對他那樣謙恭稱讚,我卻不則一聲。姓呂的我沒見過,還不敢定;那姓張的,看神氣也不過內外武功有點根底罷了。不是祝某酒後發狂,這回幸是戴二哥顧全江湖上的義氣,寬宏大量,化敵為友,加上他又是謝大哥的老朋友,不好意思栽他;否則,不等明日,先在席上我早拿話將他,一比高下了。」靈姑聽那姓祝的口氣,張鴻並未有甚不利,心才略放。
猛又聽那長髯道人哈哈大笑道:「祝賢弟,酒後之言也須留意,不可失格。並非愚兄偏袒朋友,雙俠現與二弟已成好友。自家人勝敗無妨,如下以他為然,盡可明日席散,由我與諸位弟兄為中,當著嘉賓遠來,各憑真實本領,一比高下好了。他現在峰左小洞過去愚兄靜室之內,本想出見米道友,因是生客,又防主人有話說,想已熟睡。相隔這麼遠,又聽不見你說話,他得名並非幸致,何必背後傷人呢?」
靈姑一聽竟有人給張鴻吐氣,好生痛快。見那姓祝的一張酒臉已急惱成了豬肝顏色,兩下還待爭論,因已得知張鴻住處,喜出望外,不願再聽下去。剛一回身,繞屋潛行沒有幾步,忽聽岡嶺下面有極猛惡淒厲的烏獸怒嘯暴吼之聲遠遠傳來。低頭一看,岡下林中似有火起,晃眼間紅光高出林抄,峰下長岡上警鑼四起,人聲嘈雜。大寨堂中立時一陣大亂,在座之人紛紛奔出。心想:「乘機去尋張鴻,再好不過。」忙照道人所說,飛步轉過寨堂。行約半里山路,才見密林中現一石洞,洞壁有字,連忙鑽了進去。從洞口回顧,似有一片烏雲疾如奔馬,在月光之下飛到火場,往下一壓,火便熄滅。不暇細看,循徑穿洞而出,果然尋到。靈姑因室還有一人,不知底細,未敢妄入。在窗外略伏了一會,聽出那人口氣竟與張鴻莫逆,彷彿和道人一樣也是舊交,這才啟簾而入。
靈姑見著張、韓二人,匆匆略談各人經過。得知村主便是戴中行,雖已杯酒釋嫌,但因虎王一節,顧、楊一黨又約來妖人、異獸,明日之事尚不可知。金猱尚未尋來,正疑心那火是它放的,忽聽室外一聲低喝道:「你的膽子真大,竟敢到此。」靈姑按劍回顧,門簾啟處,進來一人,正是席間長髯道人。心方一定,張鴻已指著道人,命即拜見,說了姓名。才知那道人是謝道明,以前曾在川中見過一面,無怪眼熟。靈姑正要拜辭,謝道明道:「賢侄女真個膽大,竟敢深夜至此,你太看輕他們了。適才無非時在深夜,無事已久,大家都有了酒意,不曾留心,沒看到你。只我一人面對你那藏處,因你藏伏隱秘,未見全身,僅看到你的眼睛。先疑令尊自來,一想不會,他同行諸人我已全知。
又從眼光中看出你年紀尚幼,料定是你私來探問張兄無疑。將門虎女,果異尋常。回憶見你時年齡,至多現在不過十四五歲,怎不叫人歎服?恐你久立失陷,剛借話指點張兄住處,忽然岡下火起,被妖道行法救熄。聽說妖鳥。惡獸幾乎被火燒死。張兄曾說他令郎年紀更小,武藝平常,如非大謙,必是金猱同來。全村正要搜索放火奸細,只恐出去更難。我料你已尋到此,推說身倦,趕來送你出險。我叫小湘假裝觀火,在洞口-望,見事平息,即來歸報。你且等他一會,再似先前魯莽,一被看破,連我老兄弟三人都有不便,千萬大意不得呢。」張鴻也在旁力囑慎重。
靈姑聞言無奈,只得在室中靜候。等過一會,金猱沒有尋到,小湘亦未歸報。方在焦急,想請謝道明出外一探,或仍讓自己出去,即被發現,也與二人無干。謝道明笑道:
「賢侄女,你怎說得這樣容易?你如單人到此,或是金猱不放那一把火,即被他們發現,哪怕被人擒住,也可作為你因見張兄不歸,自恃本領,私來探看。雖不免傷點體面,但你年紀幼小,他們俱是有名人物,人多勢眾,表面是輸,骨子裡反顯得你有此膽勇,不愧為少年英雄,情理上也說得過去。我再從中一說,絕不致有什傷害留難之處。偏被金猱放了一把火,妖道已然怒極,就主人能講交情容忍,妖道也必說那火是你主使,不肯放過。所以此時萬落他們手裡不得。如說真打,連我們幾人一齊算上,也不是全莊人的對手,何況還有兩個妖道在內呢。」
靈姑聞言,也覺事太行險。正躊躇間,忽聽韓小湘在洞口高聲說話。謝道明一聽,便知有人到來,因出路只有那石壁上的小洞,這一進來,大家全擠在裡面,別無藏處,不由大驚失色,無計可施。張鴻還算鎮靜,入室之始,早已看明地勢,一見無路可逃,便拿手往裡間小屋一指,那原是兩個供服役的小童睡處,業已熄燈睡熟。因深藏崖凹以內,只靠壁有一天生石躥,大約二尺,面對危崖,甚是幽暗。這一指,卻把謝道明提醒,忙叫靈姑藏到裡面,不要驚醒二童,俟來人去後再出。靈姑無法,只得走了進去。
等到靈姑走入,韓小湘的語聲已漸隔近,來人答語也漸聽出。來者正是顧修、楊天真和妖道祝功等三人。明知此來必然有事,所幸米海客尚未在內。謝道明忙和張鴻使個眼色,仍裝作坐談敘闊談出了神,不捨就臥之狀。直到來人走進,才由道明從容起立,向外說道:「顧賢弟怎這時還來?那夜行人擒著了麼?」
當道明設詞入睡時,顧修正往火場,沒有在側。回來不見道明,問已歸臥,心想:
「道明今晚對張鴻甚是親密,適才席間神情卻是落落,大有不耐久坐之態。他雖是個有名無實的當家,遇有外人黑夜縱火擾鬧,就看朋友情面,也沒有坐視不管,逕自去睡之理。」不由生起疑來。戴中行終是忠厚,力說:「道明絕無二心,不過他行雲野鶴,疏散已慣。一聽有人說火場附近沒有腳印,以為是仙禽異獸自鬥,抓翻懸燈引燃。呂朋友決不會如此無理取鬧,虎王既定明日來會,也無隔夜相擾之理。如是紅神谷中山人,此類土人出必以群,即便三數人來此,當時發現甚快,任怎樣也逃不出我們的眼睛。他急於和老友敘闊作竟夕之談,也不是不在情理之中。如此深夜前往窺探,當著外客,容易使人誤會生嫌,有傷弟兄們的義氣,大是不可。」顧修想了想,便道:「米、祝二兄俱料此火出諸人放無疑。如今外賊未得,他那地方隱僻,怎知不藏在彼?我們前往搜尋,張朋友不做虧心事,怎會起疑?目前各處搜遍,毫無下落。那裡雖然路遠,方向相反,但天下事往往出人意料,就不是張朋友所為,也不能斷定外賊不去,還以看看為是。」
中行強他不過,只得勸他事要慎重,不可鬧出笑話。顧修答應,知張鴻難鬥,約了天真,又約了祝功,同抄小路飛跑而來,一路掩掩藏藏。
小湘竟未看見,直到近前方始發現。幸而小湘臨變機警,料知三人必有所為,明見三人由側面峰石後潛繞過來,因那地方月光為峰所阻,甚是黑暗,索性沉住了氣,裝作不知,側臉外向著火場人多之處,負手閒眺,狀甚暇逸。算計三人將要繞到身側,又裝驟出不意,聞得聲息,猛一回身,大喝:「大膽鼠輩,竟敢來此窺探!」說著,飛身縱退,讓出交手地方,並伸手往懷中掏取暗器。忽又大笑道:「原來是三位村主。我適聽謝兄說,前岡偶然失慎,各位村主還疑來了外賊,出來觀看,見火已熄,人卻未散,仍在搜索。我這地方最高,月色又好,再四查看,卻又不見一點可疑蹤影,心方奇怪,不想三位從黑地裡走來。因信謝兄之言,兵器沒有隨身,倒嚇了我一跳,以為三位都是外人呢。深夜到此,莫非寨中真個有了外賊麼?」
顧修知小湘與道明親逾骨肉,先見他站在洞口凝望不去,未始無疑。及聽他竟誤把自己當作奸細,神態又那麼自如,竟被瞞過,把來時許多懷疑去了多半。知張鴻所居靜室並無出路,外賊如在其內,就小湘立這一會工夫,也未必逃走。沿途留意,不見絲毫影跡,可見有也不會在此等人來擒。深夜擾客,實非主人之道。好在人未入內,不算查他。本想設詞往別處尋找,小湘偏又做作太過,一聽他說:「裡面是死地,韓兄在此久立未見,必然無有。」話未說完,小湘便搶答道:「我看今晚之火未必是賊。如今張、謝二位還未睡,何妨一同進內談談?」祝功狂妄無知,素來不識輕重,又無主見,因顧修起疑,便也跟著起疑。心恨張。謝二人,巴不得查出情弊,好公報私仇,惜以雪忿。
一見顧修望門卻步,老大不願。聞言忙接口道:「既然尋不到外賊,我們進去歇歇,喝盅茶,談一會再走也好。」說罷,先往洞中走進。楊天真疑念未渦,也想查看個水落石出,跟蹤入洞。顧修明白祝、楊二人心意,不便深攔,只得隨著。
小湘後悔把話說錯,但已無法,心想:「謝道明機智過人,張鴻也極老練,適才高聲示警,不會沒有準備。戴中行為人頗好,只為了這三個害群之馬,早晚必鬧到身敗名裂的地步。今晚之事,能遮掩過便罷,不能,索性合力將這三個首惡除去,將屍首扔入絕壑之內。天明決不疑心道明會做此事,定當外人所殺,怕他何來?」當下膽氣一壯,神態益發從容。
顧修見狀,越覺沒有弊病,反恐祝、楊二人冒失生嫌,不住覷便向祝、楊二人示意。
自己又隔老遠便高聲笑語,以示無他。及至與謝、張二人相見,全無絲毫可疑之狀,更料定決未與外人同謀。否則憑自己的目力、經驗,不會看不出來,便張鴻也無此鎮靜。
顧修聽道明間他來意,便說:「尋賊無著,後追一黑影,相近洞側,忽然不見。先疑外人初來路生,不知穿過洞徑還有這所靜室,也許因為追急潛匿洞內。追近時遇見韓兄,這裡是絕路,韓兄從聞火警便在洞口閒立,如有外賊,不會不見。本想回去,因聞張兄未睡,楊賢弟適才與張兄匆匆一見,未得深談,便送客外出,頗想領教幾句。我三人為尋搜外賊,跑了不少路,祝兄口渴,特地進來借杯茶吃。深夜相擾,張兄幸勿見怪。」
張鴻先時頗示歡迎之意,因見祝功進屋以後便睜著一雙賊眼,鬼頭鬼腦,東張西望,立時把面色微沉,故作不悅道:「常言客隨主便,雖蒙諸位村主盛意,以靜室相假,終是主人房舍……」還要往下說時,忽聞裡間小屋微有響動。張,謝二人方在吃驚,祝功已大喝一聲,首先衝入。楊天真和顧修也疑外賊在內,匆匆不暇向張、謝二人答話,隨即各帶兵刃追將進去。張、謝二人知靈姑在內絕無出路,事定敗露無疑。小湘性直,又是自己語言失檢,開門揖盜,越發情急,伸手從懷中取出暗器,便要追入下手。謝道明較有算計,忙一使眼色,止住張、韓二人,自己越向前面,當先趕去。就這微一紛亂之間,便見裡間火扇子亮了一下,不聽爭靜殺之聲,謝道明心已放卻一半。同時張、韓二人也相次追了進去,定睛一看,哪有靈姑影子。只顧修手持火扇子,面有愧色,站在當地。祝、楊二人還在四顧搜查。服役二童已被驚醒。
謝、張。韓三人見靈姑失蹤,也甚驚奇。謝道明朝著祝功冷笑了一聲,面向顧修道:
「這裡是絕地,除非愚兄通敵,怎會有人來此?對崖是座危壁,相隔數十丈之遠,下臨深壑,兩邊手腳沒個攀處,就算來人能由此飛過去,也早跑了。臨崖還有一個小洞,三位老弟不放心,可看一看去。」顧修聞言,知道明心中不悅。見祝功不識時務,真個想往壁洞間走去,忙攔道:「祝兄,你不常到此,不知這裡形勢。休說有老大哥和張、韓二兄,賊不敢來,就來也不會藏在這裡等死。那底下削壁千丈,連籐草都無,如何下去?
不必再看,算了吧。」說罷,六人相偕同出。
祝功尚自分辯道:「我雖不常到此,卻也來過兩次,不是不知這裡是個絕地。但是適才明明聽得有人在內低語之聲,並還有極奇怪的聲息,我自信耳朵最靈,不會聽錯。
等我趕了進去,這兩個書僮剛巧醒轉,問起他們,全未聽見有甚動靜,可是語聲全然不同。如說業已逃走,我離這門最近,壁洞外就是無底深壑,除非來者是會法術,隱去得決無這般快法。今晚之事,真正大奇怪了。」謝道明笑道:「愚兄半世江湖,這多年來自信耳目尚還聰明,如今真個老了。明放著敵人深入室內,卻會觀察不到,臨了還被他逃走,說將出去,豈非笑話?對崖又高又遠,無法飛渡;內室洞穴又往裡凹,無可攀附。
這屋壁窗下面雖然不知深淺,但是中間還有幾塊突出的岩石,待我冒點險,下去查看一回,少時我和張兄入睡也安心些,免被刺客所害。」顧、祝、楊三人明知道有了芥蒂。
絕壑無底,中隔濃霧,以前曾經用東西試過,如何能下、只得再三勸止,自認誤聽,周旋了幾句,便自辭去。
實則道明因絕壑深不可測,恐怕靈姑年幼,好強心盛,冒險跳落,尋了短見,意欲仗著內功和練就目力,一查究竟。等三人一走,忙和張、韓二人進入內室查看了一回,命二童仍自安睡,同到外面。正在打算如何下去,忽見左側裡間壑底中心飛起一條黃影,背上附著一人。三人目力均極敏銳,定睛一看,月光照處,正是虎王所豢神獸金猱,身上馱定靈姑,在壑中似拋球一般,十幾個縱躍,便到對崖之下。四爪並用,像壁虎一般沿壁直上,其疾如電,一會便被爬上屋頂。靈姑還不時朝三人立處回望,打著手勢。晃眼工夫,便向崖頂那邊跑去,不再出現。
三人看金猱每次縱躍落腳之處,雖在崖內霧影之中,卻都是實地,並非蹈虛而行,相隔上面也只二十來丈,不如想像之深。謝、韓二人心中甚覺奇怪,試取了幾塊石頭,朝金猱行處遙遙擲去。第一下稍為過頭,沒入黑影之中,不聽聲息。第二下起瞄準打去,全都打中在石地之上,叭叭作響,內中一塊還隱隱看見石迸火星。如若稍偏,即無聲息。
料出金猱經行之處,必有一根石樑貫通兩崖。無奈位置太低,壑中泉瀑又多,水氣蒸騰,有如雲霧,將石樑遮住,目力不能看見。只不知金猱、靈姑俱是初來,怎會比起主人還要清楚?於是寬心大放。談到靈姑臨變從容,膽大心細之處,又互相稱讚了一陣,方始分別就臥不提。
原來靈姑起初被困室內,因藏身是個絕地,不禁心虛。忽聽壁角有人呼吸之聲,回頭一看,乃是兩個服役的小童。同時又發現那臨崖的小洞,耳聽院中敵人語聲漸近,不禁心中一動。暗忖:「金猱至今未見,自己如若失陷,老父一世英名,豈不付於流水?
既然有這壁洞,何不查看一下?雖不能由此逃去,萬一尋到一點藏身之處,豈不是好?
即或不然,自己憑家傳輕身絕技,又會水性,跳人壑底,避過一時,再想法子出險。漫說不至於死,就死也比落在人手,身受屈辱強些。」念頭一轉,跑到穴旁。剛往外一探頭,便見對面崖上有一條黃影,背貼壁崖下落。定睛一看,正是金猱康康,不由喜出望外。因敵人快進外屋,不敢出聲,忙向它一打手勢。康康便縱落壑底暗霧影裡。正尋思此壑甚深,上來不易,外屋敵人已和張、謝二人相見。就在這危機頃刻的當兒,猛見康康從霧影內直躍上來,一把攀住穴口,見只有靈姑在內,以為室中沒有外人,一時疏忽,哼了一聲。靈姑知道不妙,這一聲必被敵人所見,難免追入發現。一時情急,一面打著手勢,低喝一聲:一快馱我走!」身便躍逃穴口,攀緊康康肩背。康康會意,手一鬆,便到了下面。逃時匆促,將穴口小桌上的零星物件碰倒了兩件,恰將穴旁臥著的二童驚醒。等祝功跑進時,靈姑已然隨了康康縱入壑內。
依了康康,因天已不早,當時便要向對崖縱去。靈姑知敵人未走,恐連累張、謝,韓三人,忙將金猱拉住,低聲告知就裡,令其暫候。康康才行止步。靈姑覺出落腳之處離上面不算甚高,謝道明卻說深不可測。早知如此,適才就縱下來多好,為他一言,幾乎膽怯誤事。試拿腳一探路,竟是極平坦的石地。方欲試探前行,暗中走向對崖,猛被康康一把抓住肩膀,意似不令妄動。靈姑心靈,知有原故。先還猜立處是全壑最高之地,此外尚有深處,否則謝道明不會說得那般深險。及至二次拿腳往左一探,竟是虛的。心正吃驚,康康已按著她肩膀,作勢要她蹲下。再伸手向兩邊一-摸,那立處竟是一條尺許寬的孤石樑,哪裡是什麼平地。不特兩邊皆空,其厚也不過數寸。試從懷中取一技鋼弩,朝虛處用力射下,想查看到底多深,下面是水是石。誰知弩發下去,竟聽不到絲毫聲息。靈姑這才相信謝道明所說並無虛言,幸而適才沒有冒失縱落,否則如此絕壑,又不透一點天光,就僥倖到底,又怎得上來、危石如牆,下臨無地,上下四外一片漆黑,懸身其中,性命決於跬步。先時只求免辱,未計安危。這時康康來到,有了生機,越回想前事,越覺心寒膽裂,哪裡還敢亂動。緊攀著康康的長臂,靜聽上面敵人已去,才命康康小心起行。康康仍伏下身子,將靈姑馱在背上,仗著天賦奇能,一雙神目覷定腳下,順著石樑往前飛縱。靈姑回看,見謝、張、韓三人隔崖相望。恐驚敵人,相隔又遠,不便高聲呼喊,只得揮手示意。
一會到了崖頂,康康仍馱著靈姑飛跑,繞了許多險阻,又越過一條闊澗,才尋到原地,與黑虎會合,取路往鐵花塢進發。路上問起那場火是不是康康所放,康康點了點頭,用爪比畫,吐了吐舌頭,作出畏懼之狀。黑虎也朝康康連聲怒嘯,頗似怪它胡來。靈姑雖不能通獸語,連猜帶間,也得知了大概。
原來康康也和靈姑一樣,不知張鴻藏身何所,原與靈姑約定,一遠一近,齊至大寨堂外會合,便往日間王守常等所居大寨跑去。熟路重來,全無梗阻,連尋了好幾處,都不見張鴻影子,也未聽人說起,只得又順前岡,往峰腰大寨堂飛跑。正緊走間,忽聽怪獸怒吼之聲,雜以惡鳥厲嘯,均是生平初次入耳。它心中奇怪,循聲近前,乃見一排好幾間新蓋成的堅固石室,左邊一間最為高大,惡禽嘯聲便由此而出。縱上屋頂,順空隙往下一看,竟連地上原有兩株三丈多高的合抱松樹俱蓋在其內。三室相通,四無門戶。
只當頂有一丈許見方的鐵絲網,間有一些松梢透出網外。屋頂還掛著三盞紅燈。室內更有七八株矮樹,也是原來岡上生的,上面也懸著幾盞明燈。
康康看的乃是最末一間,不見有什麼東西在內。知惡鳥還在隔室之內,方要過去觀察,忽聽下面來了兩人。康康剛把身子往側一伏,來人已經躍上屋頂。二人俱是道童打扮,一個手裡拿著鐵鉤和一大筐血淋淋的獸肉,一個手持火把和一柄鋼叉,叉尖上綠光閃閃,且談且行,迎面走來。一個帶著埋怨聲口說道:「我早知師父專要我餵這些怪物,還不如在雲南山裡當棒客快活呢。」一個道:「你還算好,師父因你膽大手辣,人又聰明,還傳了你防它們犯性時的法術。像我除了能逃得快之外,什麼都不會。要是我一個人來餵它們,沒你保我,早晚還不被它們抓死麼,尤其是今晚叫人害怕,地方是生的。
師父又說明天便要仗它們弄死虎王手下的黑虎、金猱,不許給它們吃飽。你沒聽見它們在那裡犯性怪叫麼?天已不早,快喂完了去睡吧。」
康康聞言,心中一動。看來人定有妖法,自己以前吃過妖人苦頭。虎王平日有令,不許輕易殺人,不敢出面。下面偏是明日對頭,就此放過又不甘心。眼看二童走到當中那間,一個將屋頂鐵網揭起,一個便手搖碧焰鋼叉作勢威嚇,將那筐血肉往下一倒。扣上鐵網,說了聲:「我們快取那一筐肉來,喂完了事。」便縱下屋頂,往來路飛跑而去。
康康走向中間屋頂,剛往網上微一探頭,便見下面有七八點奇亮的黃光閃動。定睛一看,乃是兩大兩小四隻怪鳥。那東西上半身生得似龍非龍,似蛇非蛇。頂生獨角,滿頭藍毛披拂。闊口鉤喙,開張之際,舌紅如火,僚牙鋸齒,森列甚利。頷下稀疏疏生著百十根鬍鬚,勁若懸針。一條長頸滿生紅毛,密若錦麟,其長約全身十之七八。下半身其形如龜,尾巴甚短,生著一叢硬刺。背腹和頸一樣,也是藍色。一雙龍爪,又粗又短。
這四隻怪烏剛從對面屋門裡衝出,見了牛肉,便如亡命一般,撲上前去搶著爭食。看上去爪牙犀利,威猛異常。康康看出厲害,暗忖:「難怪他們下帖請客,原來弄有這樣幾個惡東西在此。只可惜沒法弄垠它們。」想了想,再循著獸聲,越過那邊屋脊去看。
這幾間屋宇較低,也是就地建屋,一排四大連問,只沒有大樹,餘者都和野地相似。
尋到第三間上,才看到百十根原生的竹林,內中蹲伏著大小幾只形如獅子的黑東西,正在昂頭怒吼。方欲細看,便聽下面人語之聲。側耳一聽,仍是先前喂鳥的那兩個妖黨。
見這邊屋頂一律平坦,沒有藏處,便翻身跳落屋後。康康心想:「山中什麼樣的猛獸都不是自己敵手,這幾個黑東西,樂得留到明天,當著對頭面前抓死,顯顯威力。倒是那幾隻怪鳥生相兇惡,爪牙犀利,兩翅包緊身上,舒展開來定甚長大,又生著蛇一樣的長頸,看它搶肉吃的神情動作,輕靈已極,如飛起來,必然迅速矯捷,非比尋常。這能飛的東西,如不趁它被關屋內,給它一個厲害,明日筵前再想除它,卻不容易哩。」有心想等人去以後,揭開鐵網,縱身下去將它們抓死。一則自己勢孤,怪鳥猛惡,一敵四恐應付不過來;二則來時黑虎再三叮囑,事要縝密,不可使人發覺,斗時怪鳥一叫,引得人來,豈不誤了靈姑的事?此外又別無良策可以制它們死命,好生後悔未將虎王所用飛叉、藥弩帶來,否則好歹也從網縫中發下去,傷它兩個大的。
康康正打不定主意,忽聽獸嘯之處,二妖黨事完自去。康康心終不死,又繞向前屋仔細觀看。見那一排幾大間屋子孤懸山脊林木之中,地甚幽靜,別的村屋相隔尚遠。時當深夜,四無人聲。近寨堂一帶雖不時有三二人影出沒往還,相隔已在數里之外,常人目力便白日也不易看見,何況夜間。妖黨業已走遠,料定不會有人覺察,想了想無法,只得拾了兩塊海碗大小的尖銳石塊,二次縱上屋去,潛伏網側。見那四隻怪鳥仍在搶奪生肉,低頭咀嚼,爪牙齊施,燈光之下,血肉橫飛,滿地殘紅狼藉,凶殘之狀勝於豺虎。
康康想用石塊去打那兩隻大的,試伸手一揭那網,竟是紋絲不動。惡鳥原甚靈敏,康康動作雖極輕巧,仍被聽見,沒揭起,用力稍重,惡烏覺出不對,紛紛住口,昂起頭來看了一看,倏地一聲長嘯,一隻大的竟展開兩扇門板一般的鐵翼倒飛而上,兩爪抓住網孔,兩眼凶光四射,週身毛羽直立亂顫,血吻開張,紅信吞吐不歇。比起初見時還要猛惡十倍,大有尋敵相鬥之勢,無奈有那鐵網隔住,飛不出來。
康康機警敏捷,早就撒手隱避一旁。暗想:「尋常刀矛一折便斷,這不過手指粗的鐵網,怎會弄它不動?」方在奇怪,忽然一陣山風吹過,隱隱似聞笑語喧嘩之聲,回頭遙望,峰腰大寨堂上燈光猶自輝煌,天上恰有一片陰雲飛來,將月光蔽住,暗影中看去分外明顯。猛地觸動靈機,暗忖:「這些房屋雖是石頭所做,原來地上所生草莽林木並未去掉,內中還有一株極易著火的火油松。適見屋內好些林木俱已枯萎,看那怪鳥也一樣被網隔住衝不出來。屋簷上現有燭燈未滅,何不尋些枯枝萎草扎些火把,點燃了從網孔中投下,將這些怪鳥燒死,豈非絕妙?」越想越有理,立即照計而行。仗著目力敏銳,心靈手快,一會便將火把紮好了十來把。
那些燈燭除了屋中樹上所懸是遵妖道囑咐,為投怪鳥所好而設外,環屋所掛乃顧修的格外點綴,以示矜寵,並無甚用意。裡面燃燭甚長,均系村中特製,每支足可點至天明以後始盡。燈也特製,不畏風雨。屋宇全是石建,更不怕火,外人也決不敢走進。萬不料這些惡禽怪獸,因棲息之處必須附有草木,屋內盡多引火之物,這燈燭恰給仇敵造成放火機會。康康更有算計,選擇僻靜處取下幾支燈燭,將燭油塗在火把之上,還恐惡鳥將火撲滅,點燃火把,不去中屋,竟由前後兩間中起始放火。這時妖鳥余肉無多,按照平日,離飽還遠,爭食正烈,屋上縱有聲息,也當是妖黨給它補送吃的,沒甚留意。
直到前後屋火都點燃,見了煙光,方始驚叫奔撲。康康乘機又在中間屋頂擲下三個人把,連那株火油松一齊點燃。怪鳥一見屋頂來了仇敵,齊聲厲嘯飛撲,無奈不能破網飛出。
欲待將火撲滅,兩翼扇風,人力越旺,急得厲嘯悲嗚,無計可施。康康一見怪鳥狼狽之狀,在屋頂上喜得亂蹦。那屋宇通體皆石,築得異常堅固,初發時火煙全被隔住。未後那株油松和所有林木全都點燃,成了火樹。兩隻小怪鳥全行燒死,大的有一隻也受了傷,身上毛羽好些燎焦。知道厲害,不敢再飛撲火焰,互相擁擠在房角無火之處,不住地厲聲哀鳴。
那火焰透出了房頂,康康見火勢愈烈,正要縱下,猛想起手中還有兩根現成的火把,何不連那屋的黑東西也一齊燒死,省得明日費事。剛想到這裡,朝前面矮屋頂上縱去。
忽聽寨堂上鑼聲四起,吶喊喧嘩。忙一回顧,敵人業已被火驚動,似要往火場趕來。恐被發現,康康將火把往網中一掛,也不顧再看火著也未,不等人到,忙即一躍數十丈,往岡脊後躥去。
剛縱到岡後梯盡處,四望天空,只見一片烏雲疾如奔馬,由寨堂那面飛來,晃眼便到火場之上,耳聽暴雨大作,恍如川河倒灌一般,烈焰頓熄,岡後卻不見滴雨。知是妖法,不禁大驚。康康心想:「如由岡上跑向後寨去與靈姑會合,難免不被妖道察覺。」
見壑對面有一危崖,相隔有百十丈遠近,定睛往下一看,壑底雖深,中間尚有許多石筍高低錯列,高的離上面才二十來丈,尚可著足。便仗著天生神目,先向壑底石筍上縱落,再朝對崖縱去,幾個縱躍,即行達到。更不停留,逕沿崖往後寨飛馳而去。遙望來路,敵人等已然趕近火場,知道後寨必定空虛,好生歡喜。無奈那壑越來越寬,沿途細看壑中雲霧,沉沉無著足之處,不知底下到底多深。直繞過了寨堂,崖壑也彎向了峰後,還是無法飛渡。
康康正在心急,忽見側面峰腰上有燈光閃耀。定睛一看,乃是一片平崖,崖凹中嵌著一列房舍。臨崖一間石窗洞內坐立著三人,首先看到的便是靈姑。方要出聲呼喚,猛聽遠遠有人高聲說話,房中三人立時面帶驚惶,靈姑便向右壁跑去,一閃不見,同時又看出那兩個男的,一是虎王新交之友謝道明,另一個正是張鴻。靜聽外來語聲,頗似有顧修在內,知有變故,沒敢出聲。再朝靈姑隱處一看,也有一個石窗洞,洞中漆黑,料定靈姑必藏在內。一時情急,趕過幾步,不問青紅皂白,往下便縱。
康康原以為自己身輕力健,善於攀躍,不管下面深淺,逕向壑底過去,再行援壁而上,說也真巧,落下方十來丈,就在這疾同電掣之間,猛然發現下面暗影中橫著一條石樑,而且正在腳底不遠。仗著心靈眼快,身子略偏,便落在上面。那石樑暗藏壑心,雖然寬窄不一,卻是直達對崖,更無斷處,相離上面窗洞不過二十來丈,一躍可達。康康不禁喜出望外,連忙跑過。剛往上一縱,攀住窗洞,恰值靈姑聞知敵人進屋,情急無計,趕了過來,接個正著。此時危機間不容髮,稍差一步,不特靈姑不利,便是張鴻和謝、韓二人也無法下台了。
靈姑問悉大概,得知那火原是金猱所放,還死傷了兩三隻惡鳥;自己又見著張鴻問明了究竟,總算大功告成,得意已極。
這時天色離明已近,幸而虎行如風,趕到鐵花塢,天才剛明。正是時候。行近洞側,虎、猱即便立定。靈姑想自己前往投信,就便謁見仙人。和虎、猱一商量,黑虎不住搖頭,又用口銜著衣角,只命康康洞前投書,靈姑知它不肯違背虎王之命,只得退到高處,還想偷看仙人是什模樣。遙見康康到了洞前,便即下拜,將書信頂在頭上。隔了一會,忽從洞內走出一隻花斑大豹,和康康頭挨頭親熱了一陣,又低叫了幾聲。然後銜著那封書信往洞內跑去,始終未見有人出來。康康便拜了幾拜,跑下崖來,與黑虎相對低聲吼嘯,竟似問答。靈姑作勢一問,才知那豹也是虎王所贈,塗雷未歸,清波上人將信收下,雖然未有回音,但見黑虎欣喜之狀,或許未虛此一行。見天光大亮,恐老父起身懸念,忙即騎虎趕回。
行至中途高崖之上,忽見下面草原中千百山人各持弓矢器械,分作好幾隊疾行如飛,正朝建業村那一方跑去。康康看見便要趕下,被黑虎止住。那幾群山人只顧低頭向前飛跑,崖下林莽茂密,路徑又是一斜一正,並未看見虎、猱、靈姑。靈姑因昨晚曾聽虎王說起紅神谷中山人俱都怕他,不敢在山內侵害漢人,也未在意。
一會回到崖下,只見千百群豹由連連督率著在分吃獸肉,老父、王守常和虎王等一個不見。方疑業已四出相尋,忽見張遠由洞內跑出,高喊:「呂伯父,靈姊姊回來了。」
虎王首先應聲而出,見靈姑騎虎歸來,連聲誇好,哈哈大笑。後面老父和同來諸人也都趕出,上崖相見一問,才知王守常之妻連日勞頓,睡至天明未醒。呂偉、虎王等雖已早起,不便入視,也未覺察。還是連連向虎王告知夜來之事,呂、王等人方始知悉,先頗驚駭。因虎王力說無妨,呂偉經了昨日之事,已深知虎、猱神異,況且人去已久,急也無用,擔憂雖仍不免,並未形於詞色。直到天光大亮,還未見回,方才商量要命連連去探,靈姑已經回轉。
虎、猱自用獸語覆命。靈姑也對呂偉說了一切經過。呂偉雖喜女兒饒有膽智,不愧將門之女,當面總不免埋怨幾句。虎王聞得顧修等請來妖道帶有惡禽怪獸,來與自己尋仇,果如呂偉所言,好生憤怒,當時恨不得就趕往建業村去比鬥。呂偉道:「他既下帖相請,先禮後兵,我們還不到所約時候,心急則甚?」虎王對呂偉已甚佩服,只得罷了。
靈姑又問塗雷未回鐵花塢,清波上人能否相助?虎王道:「照黑虎觀察,上人既命豹兒將書銜去,決不會坐視。何況我有仙人古玉符和所傳防身法術,怎麼也不會輸。他們全村直沒幾個好人,那顧修、祝功。楊天真三個尤其可惡。這次就算留他活命,也定給留點殘疾。」說罷,忿忿不已。
呂偉笑道:「這西南路上江湖朋友,我多少總有個耳聞,我怎麼想也沒有這個姓尹的,原來竟是當年在太子關閃失後歸隱的戴中行。看他這等行徑,頗是英雄豪傑一流人物。不過今日之事,雖承他不記宿嫌,化敵為友,但我已是虎王的朋友,好了便罷,如真動手,怎能脫身事外?這人毀了也甚可惜。少時筵前還望虎王看我薄面,千萬不要魯莽行事。先由我出頭說話,但能兩家釋嫌修好最妙,否則此人心高性做,寧死不辱,請虎王不獨要令神獸不可傷他們,還須給他留點情面才好。」虎工發急道:「這姓尹的既是你從前的朋友,他素日為人也還不錯,我自然可以不去傷他。那顧、祝、楊等都是他的弟兄,又苦苦和我作對,還有一個萬惡的婆娘在內,都是可殺不可留的東西,這情面怎樣留法?」
呂偉一想,也覺只要動手,除非虎王打敗,要想完全不傷中行面子,卻也為難。仔細尋思了一會,說道:「虎王不可任性,愚兄總比你長幾歲年紀。照清波上人說,你前身不過誤傷了一蟒一狐,便破壞了功行,轉劫受苦,仙緣至今尚未遇合,怎可隨便傷人,自種惡因?我也決不使你難堪。我深知你外面渾厚,內裡聰明,必能鑒貌辨色,聆音會意。到了那裡,你只把氣沉住,放忍耐些,聽我話因,看我眼色行事。莫因一時之忿,誤了曠世仙緣,又鬧個悔之無及。」虎王原是仙根,生具夙慧,只因山居太久,習於粗野,性情雖暴,是非利害一點即透。忙點首答道:「呂老哥,你說得是。白哥哥未走時,也常拿這話勸我。只要他們不欺人大甚,我決不先動手;就動手,也不胡亂傷人。我如做得不對,你在旁邊提醒我一聲如何?」
呂偉因知對方這一幫人都以義氣自豪,顧黨一敗,決不甘休;虎王犯了野性,也和他們一樣。互相拚命廝殺,傷亡一多,事情越鬧越大,不可收拾。意欲居中代為分清敵友界限,誰敗了也沒話說,虎王也可有個下台地步。但是做起極難,至少事前能有一面服約束才好辦些。聞虎王此言大喜,連聲誇讚虎王向道心堅,能識大體。虎王見呂偉誇他,益發沉下心氣,轉怒為喜。
呂偉知他吃捧,乘機教他:少時如何應付,怎樣才算是不能忍受的地步。最好人和人鬥,獸和獸鬥,不得相混。為防塗雷趕到和清波上人前來相助,並說自己也約有朋友向妖道領教。虎工道:「據康康說,他帶來的幾隻水牛大的黑東西並不算凶,只那蛇頭怪鳥看去難弄。可惜我白哥哥不在,他道行比黑哥哥還深得多,什麼都知道。且到那時看吧,要是康康、連連打不過它,我也只好放飛叉了。」呂偉也覺怪烏可慮,虎、猱如難取勝,定落下風,虎王的飛叉又怎制得住惡鳥?只有斗時將那古玉符給虎、猱暗佩身上,或能操必勝之權。但還有個妖道在側,萬一因去了防身法寶,致為妖法所算,如何是好?想不出個兩全之策。最後囑咐虎王一套言語,到時先使獸鬥,符由康康或黑虎佩著,等和妖道斗時,再行交還應用。一切商量停妥。靈姑聽得出了神,竟忘了向呂偉告知途遇大隊山人往建業村途中急行之事。
呂偉知這等筵席,誰也沒心真吃它,便叫虎王發令準備吃的,人獸一齊炮餐。去時僅留下數百隻母豹看守崖洞,所有大的公豹一齊帶走,由豹王率領,環伺在建業村左近嶺麓之間,嚴禁傷人,等候號令,以助聲威而防萬一之用。虎王依言吩咐。等人獸吃飽,天已近午,緩行前往,正是時候。呂偉原意,只自己和虎王前往,餘人都不令去,靈姑首先堅執欲往,張、王二子也再三苦磨著要去觀光,呂偉自是不允。王子年紀最小,本領也不濟事,吃王守常夫妻一喝便住。靈姑自恃輕車熟路,昨夜獨探虎穴尚且不俱,何況自己站在朋友中人地位,張遠則借探父為名:所以二人異口同聲,寧願受責,也非去不可;否則等人去了,也必隨後偷偷趕去。虎王極誇二人膽勇,又從旁代為力請,說有自己和虎、猱同行,必保無事。呂偉被二人磨得無法,愛女心志堅決,倘如隨後偷去,更是危險,帶靈姑又不能不帶張遠,只得全允。人數派定,便和虎王、靈姑、張遠、黑虎、金猱督率大隊豹群,浩浩蕩蕩,往建業村進發。
沿途無事。行約個把時辰,到了相隔村寨二十來里的桑子崖,連連帶了野驢隊前來會合。呂偉、虎王正商量分配這些獸隊前行,金猱康康忽然跑回來稟報說:「建業村喊殺之聲甚盛,必然有人在彼爭鬥。」虎王知金猱耳朵最靈,二三十里內有什麼聲響聽得逼真,必無差錯。忙命喚住兩撥獸隊,同了呂偉父女、張遠,往崖頂跑去。
那建業村四外峰巒雜沓,地極隱僻,只這崖頂地勢較高,約略可以窺見。到了定睛往前路一看,近村寨處黑煙飛揚,峰前平原上人和螞蟻相似,現出許多小點。因為相隔過遠,用盡目力,僅能辨出些微痕跡,雖看不出有何動作,看那逐漸往四外移動,岡嶺上面還不斷有十八成群的黑點往平原中緩緩下移之狀,料定是有多人在那裡戰敗逃竄,各尋生路,只看不出逃的是客是主。本山素無外人,建業村哪裡來的這麼多仇敵?大家正在奇怪,靈姑猛想起早上回山時途中所遇山人,便說了出來,二猱也聚集好多豹群、驢隊趕來觀看,一到便說那急喊之聲俱是紅神谷中山人。再命二猱仔細一看,更看出村寨中有人施展妖法,數千山人業已殺得大敗,四散逃亡,死人不少。還有五六個惡禽怪鳥,形象與昨晚康康所見一般無二,正在岡嶺上面黑煙中飛落搏擊,似在抓殺落後的山人。卻沒見村中人往岡下平原中追殺。
虎王一聽,村人違了自己前約,這般殘殺,不由大怒。呂偉恐他性發憤事,便勸他道:「這班山人素性凶殘,專一嗜殺生人,積惡多端,以暴制暴,各有應得。小女和康康早晨曾親見他們大隊持著刀箭趕往建業村去,分明是為了昨日村人仗義奪了他擄劫來的漢人婦孺,前往行兇報復。看村人沒有下岡追趕,戴中行人甚俠氣,必是他阻止村眾,網開一面,不許斬盡殺絕,給無知山人留條生路。妖道率獸食人雖然凶狠,如換山人得了勝,恐怕還惡十倍,村中一雞一犬也不教留呢。況且這次兇殺,實則山人不肯服善,違了你的前約,倚仗人多,先就居心毒辣,打算洗劫全村,連你也沒看在眼裡。不給他個厲害,日久恐連你也一樣暗害。事有曲直,不可意氣用事,只怪一面。村中既然有事,我們可走慢些,好容他們收拾佈置,到時仍作不知便了。」
虎王聞言,果覺山人無理,立消了氣。便問,「我們這些獸隊如若分佈開來,豈不正與逃下來的山人相遇?應當如何處置?」呂偉早從虎王口裡問明了村寨的形勢道路,想了想,重問金猱,得知山人先是四下亂逃,繼見敵人未追,漸漸會合一處,似向村東南盤谷一帶退去。谷徑纖回幽深,林莽茂密,與他們歸途相反,如要回去,還得繞越三百多里的亂山危徑,不知何意。呂偉立命虎王傳語金猱,轉告豹王率領豹、驢,分三面環繞建業村相隔十里內外埋伏,候令進山。只留下三隻大豹,充呂、張三人坐騎,虎王獨騎黑虎,率領康、連二猱,共是四人六獸,緩步往建業村走去。
人未到達,建業村望樓上遙見虎王率了兩隊猛獸前來赴會,沿途分散,緩緩行來,早向大寨中報了好幾次信了。戴中行、顧修等接到頭兩報時,正當山人進犯,掃蕩未盡之際。嗣又接報,一聽說來人行進改緩;知道山人敗逃等情已被窺見,特意給主人留出整理戰場的時間;又暗含著表明山人與他無關;又示主人雖然未遵前約,兇殺大眾,他卻分清曲直,不善山人所為,與主人同調之意。虎王粗直,無此心思,必是呂偉出的主意,此來定作不知。中行固然更覺呂偉是個朋友,連顧修等人也覺呂偉深明過節,一絲不亂。那些獸隊既不入寨,卻又大隊帶來,許是虎王聞得村中來了奇禽異獸,執意帶來助威,呂偉攔他不住,特意說他留在遠處,不使進村騷擾主人。由中行起始一稱讚,你一言,我一語,此唱彼和,呂偉反成了眾善所歸。對於虎王,報復之心只有增加;對於呂偉,卻減消了好些敵意。當下發令,一面收拾殘骸,務使不留形跡,不現聲色;一面請妖道約束鳥、獒回屋,準備接待。卻忘了山人中的紋身族人,因都神婆為祝功、顧修夫妻三人合力殘殺,誓死報仇,早晚還要捲土重來,不死不止。
原來紅神谷中山人自從引鬼入室,招來了這伙紋身族人,妖巫都神婆與扎端公托名邪神,日以妖言惑眾。山人有甚知識,鬧得迷信之心一天比一天繼長增高,妖巫的權勢也日益加盛。扎端公知道山酋二拉是虎王所立,對虎王異常敬畏感激,雖然崇祀邪神,也只偷偷摸摸,如不將這一關打破,終究不能取而代之。仗著都神婆和自己都會一點家傳邪木,屢次和二拉商量暗算虎王。二拉聽了,總是害怕搖頭,力說:「虎王會神法,能役使神鬼,此事萬動不得。」扎端公無法,便去蠱惑大眾說:「天神喜食漢人,越祭得多越好。本山現有不少漢人,無奈虎王作梗。如能將他去掉,把建業村那些肥娃一齊捉來,按時上祭,天神一喜歡,必定降下大福。我們也省得每次翻山遠出,待上好多天,受盡辛苦,還難得尋到上祭的肥娃。他再厲害,也只一個人,又不斷到谷裡來取東西,更好下手。都神婆又會神法,有天神相助,怎麼樣也能將他刺死。何苦為他得罪天神,日後去受災難呢?」
谷中山人嘗過虎王和黑虎、金猱、群豹的厲害,雖都信奉邪神,一聽說要害虎王,誰也不敢認可。然而禁不起妖巫等常年鼓動煽惑,日月一久,又覺出虎王除能役使群獸外,別無異處,一切和常人差不許多,不如想像的厲害。加以虎王禁令甚嚴,無論如何不許傷害生人。每次偷著出山擄人,不特受盡艱難困苦,還時受蟲蟻之害。眼看建業村中所有,儘是山人心愛之物,拿許多金沙、皮革、藥材去換,也不過得他百分之一二。
人及牲畜又多,用來祭神、生吃,可供長時之需。卻因虎王一言,除了以物易物,公平交易,休說是活人,連所養牲畜都不敢妄動,於看著眼紅,無計可施。貪心一起,便生怨望,妖巫等自然乘虛而入,眾山人漸有反叛之意。因虎王近半年中常與謝、韓二人往還,少往紅神谷去。康、連二猱偶而奉命一往,山人均知厲害,不敢下手。妖巫暗用邪法詛咒了兩次,全無效驗。二拉始終懷德畏威,竭力阻止,沒有爆發出來。山人見了虎王,雖仍畏忌引避,心已離叛,不似前此畏服恭順,奉若神明了。
這次本是祭神之期,扎端公突然出山擄人,久伺不得,為期又迫,正急得無法。好容易在歸途中擄得王守常夫妻和兩個小孩,認為天賜,好生喜出望外,不料被村人仗義奪去。在眾山人人的心意是:我們容你們這麼多人活著不來劫殺,已是委屈又委屈,你們怎麼事不幹己,還來劫奪我們到口之食?況又是關係著全族禍福的敬神祭品,怎能不恨到切骨。當時不敵,敗退回谷,向眾一說,本來就認為理直氣壯,動了公憤。再經妖巫等一煽動,立即吶喊動天,刀矛齊舉,誓欲踏平建業村,雞犬不留,才行消恨。連二拉也被激怒,不肯甘休。
依了眾山人,恨不得連夜殺去。果如此,當時村人全無防備,又在黑夜之間,山人忘命而來,妖道未到,縱能抵禦,也必不少傷亡;總算村人不該遭此大劫,扎端公因莊人並非易與,忽然臨事慎重,向眾聲言:「這次是村人先違約起釁,便是虎王也不能向著漢人,硬不講理,不過平日我們和他交易,看村人防守甚嚴,人數又多。漢人慣會鬧鬼,白天傷了人,必防我們前去報仇,黑夜裡他們聚在一起,前去容易上當。他們一早人都往莊田里耕地,最好半夜起身,趕到村前,從山溝盤谷小路愉愉上去。先乘他們人多不在村裡時燒他村寨,搶了他的東西和婦人、小孩、牲畜,運回谷來,再和他們打。
打勝了更好,萬一不勝,也不致空跑一趟。」又說:「虎王曾派康康到此要過那些漢人,擄人時看他們和虎王都不認識,不知如何會成了朋友?聽虎王平日口氣,和建業村姓顧、姓楊的那夥人都是對頭。昨日奪人的正是那個姓楊的領頭,也許不肯將人放還。弄巧這件事虎王還向著我們,他一不管,這件事就順手多了。」眾山人聞言,益發膽壯,個個踴躍爭先。
紅神谷到建業村,比虎王要遠出一倍,就是天明趕到,也須早去。當下由二拉發令,宰殺牲畜,置酒犒眾。眾山人飽餐之後,略為休息,原定於子時起身。山人廝殺,都是頭子在前,以勇為尚,照說原該二拉領頭。二拉終因昨日康康一來,料定所擄的人與虎王有關。一則有些膽怯;二則想起虎上素常的好處,恐萬一虎王和村人一黨,相見時不好動手。打算到了村裡,先探明虎王在彼與否,再行上前。又因神巫和扎端公及手下眾山人日益跋扈,動不動就假借神力,重責他的心腹。二拉只聽二人口出狂言,除卻在森林裡初遇時見過那一點異跡外,別無神奇處。而眾山人之信畏神巫,遠勝於己。如說真有法力,為何每次出外的人常被蛇咬,連扎端公也一樣被咬過?神巫既能降禍降福,生殺隨意,什麼病都能治,這毒蛇咬傷,怎麼還須去求外人?二拉在眾山人中本來較有心計,漸漸由懼生疑,由疑生忌。只因迷信神力,積習大深,心志雖已搖動,想不出個查探辦法,又不敢犯著眾怒,去和神巫等比力,始終摸不準妖巫、扎端公的虛實深淺。遇到這樣好機會,知村人俱都武勇難敵,正好藉以試驗神巫等的神法本領。於是表面假裝尊崇,讓妖巫都神婆居中,率眾紋身族人為首去奪大寨。二拉與扎端公分率眾山民為兩隊,一左一右由盤谷和峰側野徑接應。
扎端公哪知惡貫滿盈,死期迫近。心中還在高興,這一來無形中成了主腦,正好借此奪取二拉的大權。只是妖巫都神婆只會一些世傳的邪法和手技口技,禦敵固有大用,卻不甚武勇。擔心她獨當一面,遇見強敵,不等行法,便為敵人所傷,豈不求榮反辱,馬腳盡露?於是借口主帥都要居中,欲令二拉率一多半山人,和自己同隨妖巫為首居中,暗含著保護妖巫,好使其隨時行法之意。偏生二拉命不該絕,臨行時扎端公才提議請神的事,已來不及。二拉惜會了意,疑他別有詭謀,執意不肯,扎端公看出他有些疑心,不便再強,只得改由自己保著妖巫前往。除同族眾山人外,又撥了小半山人過去,方始成行。
這一爭論,不覺耽延了半個多時辰。山人雖然腿快,這三二百里的崎嶇山徑,也須走上好幾個時辰才能到達,還未趕到峰崖之前,天已大明。二拉見離村還有二三十里,知再走過去,人數一多,必為村中-望的人窺見。忙即喚住眾山人,依照預定分成三路:
除自己所走盤谷這一條路,利用地勢,不用分列外,餘者都聽妖巫和扎端公的號令散佈開來,藉著林石草莽遮蔽,分頭掩到峰側,一聽號令,一擁撲進村寨中去。於是二拉自帶一群山人,翻過一條極險秘的崖壑,往盤谷中進發不提。
妖巫都神婆、扎端公二人貪功心盛,意欲速行。等二拉走後,重又挑了一回人:將一些凶悍勇猛的山人,會集在妖巫隊中;餘下數百山人,交給一個頭目率領,由峰崖右側翻越上去,與中、左兩隊會合。
建業村佈置本來周詳,又經昨晚金猱放了一把火,防守自然越發嚴密。平日村人雖然佃、漁、畜牧各有所事,當日卻因約請強敵當筵比鬥,一個人也沒離村他去。那些在望樓上輪值巡眺的,俱是綠林中的健者,個個眼亮。加以昨晚疏忽生事,格外加了仔細。
山民人數甚多,全無紀律,任是怎麼精於掩藏,也逃不過望樓上人的眼睛。二拉由盤谷出去,順寨左岡尾直撲大寨,已近村前,村人還看不到。妖巫等一隊是由中路進攻,須要通過峰前那一片大平原,屏障全無,只憑一些草樹,如何能隱得住身子。人在十里以外,望樓上人早用望筒發現了大隊山人,立時傳警下去。等到行近草原,還未通過去,村人早都得信,準備停當,聲色不動,靜候眾山人趕近前來送死了。
妖巫哪裡知道,見已行近嶺麓,還不見村人動靜,以為村人多半耕作外出,此番入村,定可燒殺擄掠,為所欲為,好不興高采烈。全隊千餘人,各找各的路徑,順著嶺麓,往上飛爬。只等爬到將近岡脊,一聲號令,便即殺了進去。百忙中扎端公回顧嶺左,二拉的一隊人還無蹤影;右隊抄近路來,相隔也尚遠。方在稱心快意,忽聽峰腰主寨中鑼聲響了三下,知被敵人發現,也沒在意,反倒取出人骨哨子一吹。另一紋身族人便將蘆簽吹動。扎端公發完號令,立即手舞長矛、腰刀,當先前進。眾山人聞得蘆簽,紛紛舞動刀矛,齊聲吶喊,往岡脊村寨搶殺上去。那地方正當半山腰上,相隔村寨有數十丈遠近,眼看就要殺到。猛聽颼颼連聲,先從上面射下一批連珠快弩。眾山人剛聽鑼聲站起,驟不及防,敵人箭發又准,前排先被射傷了好幾十個。接著又聽眾聲暴喝,從近岡脊草樹叢中跳出百十名村人,各持刀矛鏢弩衝殺下來。
扎端公知敵人早有準備,自恃人多勢眾,敵人只有百餘個,前隊雖有數十山人受傷,心中並不畏懼。眾山人見有敵人,也各將梭標、飛矛朝上亂擲。無奈上面來的這百餘人,為首的是滇中五虎和妖道祝功,又是居高臨下,眾山人處在下風地位;標、矛一枝也打不中。雙方將要殺到一起,扎端公見自己的人頗有傷亡,敵人卻無一個倒地,不禁發了急,忙催妖巫都神婆行法時,滇中五虎已率手下村人殺到。這百餘村人都集在一處殺下山來。眾山人卻是四方八面分頭而上。那些箭也只放了一陣便不再放。扎端公不知這些敵人專為殺為首妖巫,還覺敵人不知防禦之法,早晚必被自己的人攻進村去。恐妖巫行法以前受傷,忙退回來保護,分出一些勇敢山人上前迎敵。又用土語打著暗號,催促四外山人加緊進攻。村人固是武勇,這些山人也都矯健多力,雙方剛打得熱鬧,妖巫都神婆的邪法也已發動。手中拿著十幾把尺許的飛刀,口誦邪咒,手指不住比劃,倏地怪叫一聲,立時一片黑煙裹住那十幾把飛刀,向空升起,朝眾村人飛去。
這類妖巫的邪法禁咒只能震懾山人,本無甚真實效用。以前謝道明早在二拉口中探出谷中虛實,知道內中有一個會使邪法的妖巫,眾村人適接警報,便料定是她為首。因為戴中行深知山人愚直,已服虎王約束,擄人生食祭神全是妖巫和紋身族人煽惑。一則不願多殺;二則還想借此威服,日後好利用他們採辦珍貴貨物。祝功又自告奮勇,說有他一人,足可除去妖巫。所以連米海客都未使擋頭陣,僅在沿岡脊上設下禁制,去誘山人入網。妖巫這十幾把飛刀剛飛起,祝功便當先搶出陣外,大喝:「無知山蠻,死在臨頭,還敢來此賣弄!」隨說隨即手中掐訣,朝上一揚,便有一團黑煙朝上飛去,將那飛刀一齊裹住,墜將下來。
都神婆和扎端公看出敵人厲害,而妖巫伎倆止此,雖還會一些咒詛之法,時太匆促,不及行使。再有就是用來嚇騙山人的障眼法兒,敵人既能破去飛刀,決瞞不過。心中雖然著慌,還在妄想仗恃人多,以力取勝,不欲便退。不料他這邪法未使上,卻將敵人的邪法招了出來。
祝功雖知南疆妖巫有真實本領的極少,還想不到這樣的膿包。一見妖巫神情沮喪,便不再有花樣,樂得當眾逞能。於是將身一縱,飛出圈子外去,站在一塊高石筍上,高喊:「諸位弟兄們,哪有這大閒心,去斗這伙野人?快向左側閃開,等我來收拾他們。」
五虎等聞言,忙率村人紛紛向左縱退。山人有甚知識,個個恨不得早進村寨殺搶,一見敵人縱退,也不追趕,齊聲吶喊,往上便沖。
扎端公見四外山人已將殺到岡上,對面敵人又自讓出正面山道,祝功滿嘴湖北口音,說得又快,也沒聽出什麼,心中好生不解。方在奇怪,忽聽都神婆失聲驚呼,連喊:
「壞了!我們還不快跑!」再定睛往上一看,前隊眾山人剛跑到沿岡脊邊上,猛地突突突冒起數里長一片黑煙,煙中現出無數血盆大口,見人就吞,在前一點的山人全被吞了下去。那沒被吞去的山人,見狀立時一陣大亂,嚇得忘命一般怪叫,紛紛連滾帶爬跌下山來。後面黑煙中的怪物並不停留,兀自還在追趕。中隊的隔得較遠,哪裡還敢再上,也似彈丸一般滾跌下來。扎端公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方欲保了都神婆逃走,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他和妖巫驚惶卻顧,返身欲遁之際,石筍上立定的祝功忽然將手一揮,又飛起一片烏雲,先將所有村眾全行隱去。立時怪風大作,鬼聲啾啾,夾著無數沙石,朝眾山人當頭打到。
扎端公見勢危急,亡魂皆冒。慌不迭同了十多心腹勇悍紋身族人保了妖巫,冒著沙石,忘命向山下飛逃。眼看快離山腳不遠,猛見眼前黃光一閃,現出一夥敵人,攔住去路。為首三個,正是顧修、楊天真和那破去妖巫飛刀的妖道祝功。人己多了一倍,也不知從哪裡殺來的,怎會前後合在一處。不由心膽皆裂,一時情急逃命,不敢再顧別的,用盡平生之力,照準楊天真一刀砍去。楊天真佔了上風,未免大意,沒料到他有過人蠻力,橫刀一擋,只聽噹的一聲,右臂酸麻,虎口皆裂。扎端公更不怠慢,跟著右手又是一矛桿打到。還算楊天真身手靈便,見勢不佳,連忙往側一縱,沒有被他打中。可是這一來讓開道路,扎端公哪裡還敢戀戰,就勢一縱十來丈遠,似弩箭離弦一般跑了下去。
楊天真隨手一鏢,沒打著。這時風沙已止,嶺下黑雲未退。祝、顧二人率了村眾,已在截殺眾山人,不曾顧到。
扎端公僥倖逃出重圍,耳聽妖巫一聲慘叫,料已死在三人手內。逃到盤谷左近,遇見岡尾上敗逃下來的二拉和手下山人。幸而這面防守的是謝道明和韓小湘、方奎三人為首。一則利用地形,未使法術;二則三人心善,猶有見面之情,只將二拉等趕下岡來,沒有過分追逼,傷亡不多。扎端公知都因自己恃強倡亂,遭此慘敗,妖巫已死,以後決難立足,真是又愧又恨。當時無奈,只得相隨逃人盤谷,再作計較。
一會,後面眾山人也相繼逃來,說妖巫被祝、顧二人殺死,方在危急,岡上吹起哨子,敵人便閃出道路,退了回去,沒有追趕,因此才得逃命。可是天空中怪叫連聲,又飛起兩三個似蛇非蛇、似鳥非鳥的大怪物,滿山盤飛,見人就抓,那在半山腰上跑得落後一點的,想已都被怪物抓死。二拉一點人數,妖巫和扎端公帶去的,十停生還了不到五停,還有不少受傷的在內。那些紋身族人因是妖巫心腹同族,十九居中隨行保護,攻寨時較為落後,逃時自比山人容易,傷亡卻不甚多,尚有七八十人左右。還算那攻寨有的一隊運氣,未到峰下,便遇顧修率眾埋伏在彼,正廝殺問,便發現岡上出了怪物,妖巫敗退下來,總算隔遠,見機得早,比較傷亡最少。想起惹禍的是妖巫和扎端公這一夥人,臨陣卻又如此畏葸,在害了自己多人,一無所得,後患還自難說,心中老大不快,不禁現於詞色。扎端公卻也知趣,沒等二拉開口,先咬牙切齒說出一番話來。
且不說山人計議。只說那祝功心辣手狠,本意想將妖巫和紋身族人一齊斬盡殺絕。
先發了一陣風沙,混過眾山人的眼睛,暗將五虎等移到前面去堵截,恰值顧修追敵到來。
因在事前議定不要多殺山人,見前面紋身族人有一二百個,妖巫也在其內,立時捨了所追山人,合在一處。正截殺問,戴中行居高下望,見山人被米海客行法生擒的不算,死傷也不在少數,不由動了惻隱,忙將收兵哨子吹起。
妖道所養幾隻虯鳥,昨晚康康放火只燒死了一隻小的,另外一大一小雖被燒傷,已經妖道用藥治好。因鳥屋已毀,趕建未成,散鎖在岡脊樹林之內養息。本就腹饑思食,這一聞得死人血腥,饞吻大動,紛紛長嘯,掙斷鐵鏈,飛了起來,滿山抓人的心腦吃。
妖道因為妖鳥食人心腦,增力長智,只發下號令,不准傷自己人,並未禁止。那些受傷山人及逃不迭的山人大遭其殃,絕少倖免。祝、顧等人也因妖烏飛趕,知其厲害,恐自己人也遭了誤傷,只得遵令停手,聚在一處,由祝功妖雲護住,繞回寨去。
戴中行目睹妖鳥裂人而食慘狀,再三勸止,等米海客勉強應允,喚回妖烏時,殘留山人得逃生而回的已無幾了。中行雖然不快,已是無法。捉了兩個被擒的一盤詰,全因昨日奪人而起,主謀的是妖巫,虎王並不知道此事。俱覺首惡扎端公漏網還有隱患,因虎王和遠客將來赴宴,無暇搜除,只得留為後圖,不願顯出適才爭殺零亂之狀。剛發令全村人等趕緊收拾整齊,準備迎賓,便接望樓上報信,說虎王、呂偉等來客業已各騎虎、豹,緩步往村前走來。
戴。顧諸人一聽,連忙催促收拾殘骸,一面請謝、韓二人去通知張鴻,候請入宴。
好在筵席均已備妥,眾山人又未攻進村來,一切均與原定的一樣。只須將生擒來的山人囚向僻處,死人血肉略一收拾,靜候來客離村數里,一接報便可出去迎接,並不費事。
少停,人報嶺上下業已收拾乾淨,來客離村尚有四五里之遙。戴。顧二人立時傳令,按照預計行事:除將妖道算做來客外,全村自村主以下首要人等,全都下岡迎上前去。此舉本是顧修之計,一則為向呂偉誇耀,二則為表示報那當年相讓之情,禮節甚是隆重。
少時呂偉如偏向虎王,動起手來也有說詞,顯出自己實以高朋至友相待,並無挾嫌之意,全是呂偉強不說理,硬要出頭,以致變友為敵。戴、謝等人知他心意,雖再三勸說:
「大丈夫恩怨分明,即使呂偉出頭,也是為友心熱,總要給他留點情面。」顧修卻是口是心非,不過沒有先前仇恨得厲害罷了。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