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紀異見洞奴忽然身軀暴長,縱上去咬住妖人的腳,往下扯落,心中大喜,一縱身形,舉劍往上便斫。還沒夠著,妖人已駕遁光飛走。洞奴只咬落他半截長腿。紀異正要回身去殺同來妖黨,二女已經醒轉。見懸空禁著一個妖入,面帶驚恐,神情甚是狼狽;洞奴又銜著半截人腿過來。喊住紀異一問,紀異說了前事。二女大為驚訝。
長女道:「果然這廝勾結妖人,前來盜寶行刺。這廝年來苦修,曾煉了不少邪法異寶,加以天生狠毒詭詐,寶物有師父法術封鎖,雖未必為他盜去,那兩樣重要東西,必定被他污穢毀損無疑。我等先還以為紀弟無甚道行法力,想助我等脫困,必要開讀師父法諭之後。不料卻在事前,會代我等驅除難星,真是萬幸。否則洞奴縱然通靈,能預知警兆,引了紀弟暗中埋伏,依仗神柱隱身,出其不意,使敵人身受重創,但是那頭神螈,乃世間極稀見的惡獸,凶狠異常,正是洞奴的剋星。如在事前為其所傷,妖人何等厲害,紀弟僅憑一口劍,決非其敵。那時不但寶物被盜被污,妖人見同黨被陷,我等有師父禁法防衛,近身不得,勢必變計,用妖法將此洞崩陷,使我姊妹葬身地底。若非紀弟膽力過人,冒險相助,休說脫困,連我等性命都難保了。」
醜女道:「我昨日已看出洞奴不再和紀弟作對,你偏不叫它出來,差點誤了大事。
這裡還有師父仙法禁制著一個妖人,該是如何發落?或殺或放,快些做了,也該辦我們的正事了。」長女忽然滿臉堆歡,笑答道:「奇妹,如今仇人受了重傷,又被洞奴噴了一口毒氣,逃出不遠,必難活命。今日入定,一些苦痛全無,牌上大放光明,分明師父開恩。只須開視法渝,照它行事,便可脫困。已然在此活受了多年,何必在此一時?留下這個妖人,正可拷問他的來意,有無別的餘黨。你忙些什麼?」說罷,回轉身笑對那空中懸著的妖人道:「我的話你已聽見。你既然來此,我的為人想已知道。此時落在我手,還不實說,要想多吃苦麼?」
那妖人先見同黨昧良,好生氣憤,不住破口大罵。及見妖人連番受創,只覺稱心快意,竟忘了自己處境之險,色慾蒙心,還在暗中賞鑒長女的姿容。直到二女問答,提到了他,才吃了驚。嗣見長女含笑相詢,語氣雖然不佳,臉上卻無惡意,猛的心中一動,頓生詭計。便裝著一臉誠實答道:「我名鄢明,在本山太乙廟出家,與仙姑素無嫌隙,也無侵害之意。只因我師弟兄三人,只我道行最低,家師坐化時節,特地將新收異獸雙頭靈源賜我,以為守廟防身之助。誰知三月前遇著適才逃走的惡道葦丑。他和令師徒有殺師大仇,不知從何處打聽到令師自往岷山寒潭隱居,將二位仙姑幽閉在這一帶山谷之中,惟恐外人侵犯,留有神獸丁零守洞。日前又查知本年今日更是出困之期,意欲乘二位入定之時行刺。只因守洞神獸丁零口噴毒氣,中人必死,又能見於無聲,聽於無形,數十里內俱能聽出警兆。恐事先覺察防備,知道雙頭靈蛻是丁零的剋星,再三和我結納,許在事成之後以重寶相謝,將它借去教練了些日,定在今晚交子,放出神螈,一則探查實在地點;二則好仗著它那一條毒尾將丁零打死,以免到時礙手。誰知今晚一到,我便受仙法禁制。他見我一被困,不但不援救,反加奚落,悔了前言,令我速死。我正恨他切骨,誰知他已遭了惡報,柱後盜寶時,被這位仙童和神獸丁零連使他受了重傷,又中了毒氣,縱然拚命逃走,決難活命。我二人並無別的餘黨。他縱不死,我與他已成仇敵,決不敢再來侵犯。望乞二位仙姑念我修道不易,一時受人愚弄,恩加寬免,饒恕一命。
不特永感大恩,廟中現有先師遺留千年獨活靈草兩株,情願回去取來,獻上一株,以贖前愆。」
言還未了,長女「哈哈」笑道:「不想你如此膿包,這等向人搖尾乞憐,連一絲骨氣都沒有。也不怕把師門臉面給丟盡?」說到這裡,倏地秀眉一豎,手揚處,三點寒星分上中下三處直向鄢明射去。鄢明見長女笑罵,以為當時決不致便下毒手。還想故意把話拖長,說個不休,先將二女穩住,出其不意,等地下敵人只要同時發聲說話,便乘機暗使傳音迷神邪法,將三人迷倒。操縱她撤了禁法,放下自己,然後殺了醜女、紀異,將長女攝回山去享樂。萬沒想到長女是多年有名的笑臉羅剎,若對敵人一有笑容,便起殺機。剛見三點寒星一閃,道家三處要穴便被長女的飛針打入,死於非命。
醜女見妖人身死,面帶愁容道:「姊姊你身未出困,又開殺戒。妖人固該殺,怎連他魂魄都不放逃脫呢?」長女怒道:「這廝鬼眼亂轉,兩手暗中掐訣,定是想乘我不意下那毒手。他卻不知師父禁法神奇,被困的人微微舉動,便有感應,早已被我看破。敵人的虛實、巢穴已得,留他則甚?」說罷,便命醜女同向法牌跪倒,默祝了幾句。那法牌便冉冉往柱後飛去,空中懸的妖人屍首便即落下。
紀異因此時二女對他已無禁忌,屢次法牌飛向柱後,便即不見,心中奇怪,也不及看長女怎生發付那具妖人屍首,跟著法牌後面一看,光華閃處,那法牌恰好落在柱後地下方圈之中嵌住,仍和畫的相似,全沒一些走樣。正想伸手去摸,忽聞醜女相喚,只得走出,忍不住問道:「二位姊姊就要出困,你們的姓名來歷,師父是誰,總可以告訴我了吧?」長女道:「你先莫忙,等一切事兒都弄妥了,再細說。」
說時洞奴丁零早將那頭靈螺的一屍雙頭,抓銜了來到二女面前。身上傷處,也由醜女取了靈丹給它敷上。長女先從懷中取出一個羊脂玉的小瓶,用指甲挑出少許粉紅色藥未,彈在死獸腔、項等處。仍由洞奴銜抓了,跑向洞外危石上面,擲落山澗之中。再把妖人屍首也如法彈了些,由洞奴抓出扔掉。然後同了醜女、紀異走向柱後,重新伏地跪祝,地面上所畫的方圈立時隆起。二女連忙扶住,往上一捧,絲的一聲,地下光華亮處,一塊數尺見方、四面如切的整齊玉石便離地而起。適才紀異所見石上畫的法牌,也由有跡變作無跡。二女恭恭敬敬將玉石捧開,現出下面地穴,彩光燦爛,照眼生花。
紀異定睛一看,穴中放有一個錦囊、一柄法尺,另外還立著一個尺許大小、六尺來長的細魚鱗皮袋。長女放開那塊玉石,便縱身下去,先將那皮袋捧了上來,放在原來那塊玉石上面,二次回身取了法尺、錦囊出來,與醜女互相交替地捧著錦囊跪拜默祝了一番。然後打開錦囊一看,裡面俱是刀劍針叉等寶器,還有一封柬帖,繫在三寸來長、金光燦爛的小劍上面。
醜女又喜又悔道:「當初師父用這條七情索鎮心柱將我二人鎮在這裡,曾說她老人家到時不親身來放,仍須假手外人。我便猜想此索非慧光劍不能斬斷,來人決無這大法力。後見紀弟來到,我們總疑不是他。誰知這柄慧光劍,連我二人飛劍、飛針等法寶俱在錦囊之內。早知如此,那年我二人為七魔所困,差一點走火入魔,壞了道基,依我脾氣,早早開視錦囊,取劍斷索,先出了困,仍在這裡帶罪苦修,師父也不見得有那麼狠心,用飛劍將我二人殺死,豈不少受許多活罪,九死一生麼?」長女冷笑道:「你倒想得好。師父向來說一不二,有那麼便宜的事,由你性兒去做?先看看這封法渝,看是如何吧。」紀異偷眼看那簡帖上竟寫有自己名字,正在驚異,長女已持簡朗誦起來。大意說:
長女殺孽太重,災劫過多;醜女災難未滿。自己脫體化身,寒潭苦修,多年不能出世。一則不願二女受外人欺侮,有損師門威望;二則借此略加懲誡,因醜女代長女求情,願以身代,故此一同降罰,幽閉靈山地穴,使二女得以避劫修道;並可看守法體,以免外人侵害。到日來救之人,名喚紀異,乃醜女同父異母兄弟,同是天賦奇稟,生有自來。
二女在脫劫前一夜,關係最為重要,心靈稍失鎮靜,立時邪火內焚,化為灰燼。所幸有這些年勤苦修持,到時當可渡過難關。不過長女殺孽獨重,多受苦痛,在所難免。出困之前,必有仇敵妖人前來侵害。此時紀異己來洞中,仗著他心性靈慧,力猛身輕,又有洞奴丁零警悉機微,從旁相助,雖然不會法術,仗著仙遺寶劍,又能臨機應變,必可斬妖逐邪,弭禍俄頃。三人開視錦囊之後,紀異雖尚凡人,一則身具仙根仙骨,加以服過蘭實靈藥,真靈瑩澈,具大智慧;又是事外之人,不似二女有那切身利害,二女斷縛脫困,還須仗他,方為穩妥。可將慧劍交他,傳與運用之法。二女端坐於前,靜俟施為,斷去纏鎖,然後用降魔戒尺擊那石柱,便成粉碎,即用余礫填滿藏寶地穴。從此便可任意所如了。逃去妖人雖然斷了腿臂,命數未終,逃出不遠,便即遇救。他為報前仇,煉有兩件法寶,勢必再來侵害。二女脫困,便即無妨。紀異並非我門中弟子,乃母未重生,僅憑天賦,毫無法力。現在湖心沙洲侍奉祖父,早晚妖人尋去,定遭毒手。二女受他相助脫難之恩,不可不報;再者此仇因二女而結,豈能置身事外,可奉了皮囊重寶,隨他往沙洲同住。便中也可出遊積修外功,惟逢雙日,不准擅離一步。候至紀母重生,紀異仙緣業有遇合。他埋母之處乃本山靈穴,二女可將那皮囊重寶埋在其內。然後將魚鱗革囊內藏的一面靈符取出,用本身真火焚化,自有妙用,彼時三人方可各適其適。
三人讀完了那封束帖,長女笑對醜女道:「我說如何?你只以前聽師父說過慧光劍的妙用,便以為有了它,即能斷鏈出困,可知難呢。」說罷,長女先從錦囊內取出一方薄如蟬翼的白紗,往上擲去。立時便有一片白色輕煙升起,直升洞頂,將洞穴封住,隨後又取了幾件法寶,乍看俱似小兒用的零星玩物,如小刀、小叉之類。及至一出手,俱都有一溜光華閃過,往崖腰洞口飛去。
長女佈置齊備,對紀異道:「我已在這兩個出口用了法寶埋伏,縱使敵人再來,也不怕他了。」當下便將那柄小劍遞給紀異看了,傳了運用之法。又吩咐道:「少時我將慧劍往起一擲,便有一道數寸長、透明晶瑩的寒光懸在空中,形與此劍相似,那便是此劍的精靈。你須即時閉目入定,照我所傳運用。等到真氣凝煉,劍與心合,覺出它可以隨你意思運轉,方可睜開眼。那時我姊妹二入都朝你坐定,雙足蹺起,上身衣服也俱脫掉,少不得還有些許醜態,切莫見笑,以致分心。你只要全神一貫注視那劍,以意運轉,使其緩緩下落,將我二人身上鏈索一一斷去,我二人便可脫困了。只是你煉氣凝神之時,最易起魔,無論有甚念頭,俱要使其寧息,一心只寄托在離頭三尺這點神光上面。我三人坐處連同洞外,已有幾層法術法寶防禦,敵人決走不進。如見有甚稀奇物事,便是魔頭,不可理睬,由其自生自滅,方可無害。一個疏忽,輕舉妄動,我二人固然身受其害,連你也難倖免。此雖是玄門後天御魔著相之法,不比佛家反虛生明,無礙無著,即不必假手他人,亦無須自斬束縛,說解便解,還大自在,卻也不是容易,千萬謹慎行事,庶免功虧一簣。」
紀異這時竟甚虛心,一一靜聽緊記。坐好後,長女便將那口小劍恭恭敬敬往上一舉。
那劍化成一道數寸長寒光,晶明透澈,升向紀異頭頂三尺高下,停住不動。紀異忙將雙目垂簾,冥心內視,照長女所傳之法人定。初坐時難免不生雜念,幾經澄神定慮,仗著夙根深厚,居然煉氣歸一。等到運轉了一周之後,果覺心神與外面懸的那口小劍可以相吸相引。紀異這才睜眼一看,二女不知何時上身衣服已然脫去。一個是玉手蒙臉,只露半身,真個膚如凝脂,胸乳隆起,柔肌玉骨,瑩滑光融,美艷到了極處;一個是黃毛遍體,肌若敷漆,瘦骨如鐵,根銀鱗露,再襯著那一張怪臉,其醜也是到了極處。二女的玉足、泥腿同時雙蹺,這才看清那一根細鏈子不但橫鎖二女足腕之上,竟從腿褲中盤了上去,長蛟也似糾結全身,凡是關節處全都盤有一匝。
紀異在洞中住了幾日,見聞較多,已不似前此輕率,哪敢大意。早以全神去注定那道寒光,以意運轉。過有頓飯光景,耳邊似聞喊殺之聲,雜著猛獸怒吼由遠而近。知道無論是聽的還是見的,只一分神,便於二女有害。也不管它是幻象,是真事,恐亂心神,一著急,連五官都寄在那口劍上。也是他天生異享,這一來,無形中竟收奇效,不但一時萬響俱寂,而且那口劍竟忽然隨著他的心意,緩緩往二女腳前降落,紀異早經長女囑咐,益發不敢怠慢,謹謹慎慎,穩住心神,以意運轉著。那道神光飛向長女雙腳之間,朝那細鐵鏈上往下沉落,腳上鎖鏈立時斷為兩截,連一點聲響全無。接著,斷處便發出五顏六色的火花,順著長女兩腿纏繞處,往褲管中燒去,那細鏈隨燒隨盡,毫無痕跡。
過了一陣,不見動靜,細一看,見長女胸臂、雪腕、酥胸、纖腰、玉頸之間,共圍有五條鎖鏈:紀異因為這些鎖鏈俱都貼膚繞骨,不比腿間那條有空隙,便於下手,惟恐劍光落下去時傷了她的皮肉,長女事前也未說到這點,好生躊躇。那劍光原停在長女胸前,待下不下,紀異這念頭只一動,心神便與那道寒光立即往上升起,回了原處,再也不動。
不由大吃一驚,連忙收攝心神,沉住氣,二次再以意運轉。過了一會,好容易那劍光才有些運轉,漸漸往下沉落。
當下紀異再也不敢起甚雜念,全神貫注在那劍上,先往長女臂腕上擇那一根比較不致命的所在落下。這時紀異真是兢兢業業,輕也不敢,重也不敢。他卻不知慧光以意運轉,自己不起殺心,怎會傷人?劍光才挨在鎖鏈上,便即斷落,又冒起五色火光,順氣流走。且喜長女不曾受傷,只胸前起伏不停,這才放心。念頭微動,那劍光又似要升起,紀異有這一番經驗,便不再有顧慮,只把心神一定,那劍光仍然隨意而轉,也不再似以前費力,竟隨著他的心意往下沉落。頃刻之間,長女身上剩的四條鎖鏈一齊斷化淨盡。
胸前也已平息,微微呻吟了一下,一道光華閃過,長女忽然不見。紀異抱定主意,任什麼都不再理睬,又將劍光運向醜女腳間,依次把週身六根鎖鏈如法斷盡。醜女也是一道光華,不知去向。
紀異知道二女脫困,大功已成,好生心喜。目注劍光飛懸原處,正想不起應如何發付,忽聞二女互賀笑語及洞奴丁零之聲。忍不住回身一看,長女已換了一身華美的裝束,雲鬢仙裳,滿面喜容,與醜女從後洞並肩行來。洞奴丁零早回了原狀,不住在二女腿間往來馳逐歡躍,意似慶賀,丁零之聲響個不已。夜靜空山,幽洞回音,又在大家喜氣洋溢之際,越顯得清脆悅耳。紀異方要迎上前去稱賀,忽然想起那口慧光劍尚懸空際,再回頭一看,已無蹤跡。剛在驚疑,醜女已捨了長女,首先跑近身來,歡笑道:「呆兄弟,多謝你相助我們脫了困。你事已辦完,這劍已為姊姊收去,還只管在這裡發呆些什麼?」
說時長女也已走來。紀異見她這時容光煥發,星眸炯炯,雲去鬢低垂,笑靨生春。
再襯著新換的霞裳羅裙,滿身光彩,越顯得玉立亭亭,儀態萬方。剛到跟前,便朝紀異檢衽,謝了相助之德。紀異一面躬身還禮,忍不住笑道:「二姊脫困,還是原來打扮。
大姊這打扮倒像是新姑娘(四川土語:謂新娘為新姑娘)呢。」長女聞言,立時斂了笑容,兩道修眉一聳,滿臉俱是憂苦之色,回身緩步便往後壁洞室走去。紀異疑心把話說錯,好生惶恐,說:「我見大姊打扮好看,說錯了話,叫大姊害羞,大姊莫怪我。」
醜女咧著一張血口,露出白生生的獠牙,「哈哈」大笑道:「弟弟你當她還會害羞麼,妖人怪物也不知被她殺了多少,什麼怪事沒見過?今日落個眼前報,在你面前現出她那從無人見的細皮嫩肉,她還害什麼羞呢,師父曾說她世緣未盡,她受了多少年活罪,今天好容易師父開恩,借你的手,把我兩個放出來,頭一句話說她像新姑娘,正犯了她的心病,所以難過。我就沒有這些忌諱,帥父也曾說我在青城七丑之列,一樣也是世緣不易解脫,我卻個去理會。常言『人定勝天』,我自有我的主意,管它則甚?再者,我這般醜八怪似的,就算我動了凡心,誰來要我?姊姊自來愛好,又大有名頭,各派妖人都稱她美魔女辣手仙娘。以前無論在家在外,總是打扮得和月裡嫦娥一樣。論她的身材容貌,也真不在她打扮,要像我這樣,不打扮,人家至多叫我一聲醜女。醜丫頭,若也和她學,豈不是醜字之下還得添個怪字麼?果真如此,遇見妖人,不必和他飛劍相持,就這一副嘴臉,也把他嚇跑了。說也稀奇,我不愛打扮,也不怕世緣糾纏,累我功行,她道行法力俱比我高,卻常恐世緣牽擾,萬一擺脫不了,壞了她的道基,卻又偏愛打扮。
她長得那麼美秀,不打扮,已容易叫人愛多看上幾眼,再這麼一打扮,你想人家放得過她麼,豈不是有些自找麻煩?」
「就拿受這多年罪的起禍根由來說,還不是因為那年峨眉派開府群訕盛會,掌教妙一真人飛劍傳柬,請師公神駝乙真人與師父前去赴會。師父正值岷山解體,不能前往,便打發她代師父前去送禮祝賀。沒想到她在會上遇見一個散仙的弟子名叫虞重的,只知她美,不知她是殺人不眨眼的女魔王,老朝她看個不休。她已然懷恨在心,當著許多前輩,又是來賓,不好發作。偏巧冤家路窄,前生業障,又在歸途相遇,還同了兩個南海散仙騎鯨客的弟子勾顯、崔樹,不知怎的言語失和,爭鬥起來,被她用火月叉、西神劍殺死了虞重,斷了勾、崔二人手臂。不久三人的師父告到師父那裡,彼時恰巧她又約我同往成都,做了一件錯事。師父本恨她平日殺心太重,這一來,新罪舊罪一齊發作,才鬧到這步田地。自從在此幽閉,從沒打扮過一次,以為是換了脾氣。准想她愛好天然,生性難改,一出困,便仍是打扮得和天仙相似。你對她只有好處,一句無心戲言,怎會怪你?她本要朝你道謝,收了慧光劍,到室中攜取許多帶走的東西,只因你這句話觸了忌諱,不願再往下聽,走得快一些罷了。」
言還未了,招得紀異哈哈大笑。長女行至中途,聞得笑聲,妙目含苯,瞪了醜女一眼,仍自姍姍走去。紀異方知長女果未見怪。
紀異又見洞奴丁零只管在醜女腳旁挨擠徘徊,身上傷痕雖然敷了丹藥,仍未全好。
適才看它禦敵惡鬥時那般威猛雄壯,這時卻變得這般玲瓏小巧,和養馴了的貓犬相似。
便問醜女道:「那雙頭怪物既是它的剋星,為何它兩個才一照面,便被洞奴抓瞎了它兩隻眼睛呢?」醜女道:「這兩個俱是天生神物。洞奴其名自呼,所以叫作丁零。身子能大能小,除了雙頭神獸是它剋星外,無論多麼厲害的猛獸蟲豸,遇上時除了它不想傷害,否則決無生理。它不但腳上鋼爪能夠穿銅裂鐵,而且耳目最聰,能聽於無聲,視於無形,略有些微警兆,便能預先覺察。心性尤為靈巧。修道人如收伏這麼一個,用來守洞出行,再好不過。更能吐霧成雲,口噴毒氣,致人死命。真是厲害非常。」可是那雙頭螈比它還狠,除了不會噴雲放毒而外,別的本領都和它差不多。所有各種怪獸中,獨它不怕丁零內丹中發散出來的毒氣。如果僥倖生裂了一個丁零,將那團腹中的內丹吞吃了去,不消一晝夜,肋下便生出四片蝙蝠般的翅膀,飛行絕跡,專吃人獸腦髓,更難制死它了。
它那條尾巴像個毛球,發威時比鋼針還硬還鋒利的硬毛,便根根豎將起來。每根毛孔裡都有極毒的毒水,無論人畜,打上早晚爛死。這兩種東西都是天地間最猛惡的異獸。不過先天秉賦各有不同。丁零不能肉食,遇見正人,雖然暴性難改,猶能馴養,使其歸善。
那雙頭螺卻是非腦、血兩樣不饜所欲,死東西還不吃,終日以殺生害命為能事。除了左道妖邪喜歡養它,遇見正派仙人劍俠,決不使其倖免,為害生靈。最奇怪的是這兩種異獸俱不常見,如果有了一對丁零,相隔五千里外必產一對雙頭螈。母螈和母丁零又都是喜歡水中居住,前半身生相一樣,多有鱗甲,後半身似龍非龍,比公的還惡。當初師父收這一對來馴養,頗費了一些事。知道有了它,必產雙頭螈,後來才知大行山爛泥潭裡果產了一對,已為赤身教主鳩盤婆收去,只得作罷。因我姊妹幽閉在此,將這只公的賜給我們作守洞禦敵之用,多年無事,今晚方得到它的大助。死的這只雙頭螺,聽妖人口氣,並非從鳩盤婆那裡轉借而來,好生叫人不解。如非丁零相隨師父多年,長了道行本領,休說還敢出其不意,抓瞎它一對怪眼,見面時早魂不附體了。就這樣還挨了它一尾巴,如無師父留賜的靈藥,此時早就爛起,兩三天後爛到皮骨無存,露出臟腑而死,焉有命在?
「這只丁零素來忠心,性又好動,自經師父收伏,永遠沒離開過姊姊。因為我姊妹遭這十年多的難,是由姊姊所交時常見面的幾個男女道友而起,此時這些人俱是崑崙派鍾真人放逐出來的門徒,我姊姊被困,它也跟著受了許多年的幽閉,又知我師徒仇敵眾多,所以恨忌生人。你初來學琴,雖經我姊妹再三和它說,你也許是錦囊中所說助我們脫困的人,它見你沒有道行,並不大相信,但是尚無仇視之心。偏你好奇妄動,總想偷看我們的隱事。你想那石柱後面乃是我們藏放重寶和師父法體的要地,我姊姊因每晚入定受罪,時候往往很久,恐怕出事,曾經叮囑它,不論何時何人,只要敢去窺探柱後,隨它性兒處置。我們雖也見你時常想往石柱後走去,因已止過你幾次,俱未想到你會那般固執,不看個明白不休,竟乘學劍之際,往往後縱將過去。本就不喜歡你,這一來更把你當作仇敵看待,如何容得?當然要將你置於死地了。當時連大姊都動了真氣,如非我手腳快,趕緊將你從爪牙下搶出,那毒氣便是它多年煉就的內丹,一經被它噴上,即行倒地不省人事,再有十個你這樣的,也被它抓裂成為粉碎了。後來我姊妹見你秉賦異乎尋常,又有那口寶劍;並且日限已屆,更無第二人前來,才斷定脫困之人必定是你無疑,便對它又說又嚇。它雖首肯,我仍不放心,還恐在我們入定時又和你為難。誰知它聽出它的剋星將至,情急無計,竟會求救於你呢。這回事,如非樣樣湊巧,我二人連法寶俱被師父幽閉我們時裝入錦囊之內,事前毫無所覺,單憑我三人,真未必是那兩個妖人、一個怪獸之敵呢。」
說時,紀異見丁零旋繞腳下,兩隻怪眼星光電射,神駿之中,彌覺溫馴。如非兩次身歷其境,幾乎不信它會那等兇惡。不由越看越愛,試伸手一抱,它竟向懷中撲來,紀異便將它一把抱起,不住用手去撫摸它身上雪也似白的柔毛,並和醜女對答,卻不敢和它對臉,以防又為毒氣所中。醜女見紀異躲閃,笑道:「丁零這東西雖是猛惡,卻是有恩必報,你早晚必得它的幫助。它那毒氣因人而施,不是遇敵發威時不會噴出。這時你就親它的嘴,也不妨事。」
紀異正要答話,長女已提了三大麻袋出來。擲向地上,朝醜女微嗔道:「我們就要移居,放著許多東西,也不幫我收拾,卻在這裡與紀弟談閒天。還不找那根挑竹去。」
醜女答道:「我這些年服侍你,也算盡了心吧?偏我姊弟相逢,就不許說幾句話?這些東西又不是我的,你走到哪裡,都是牽牽纏纏。像我這樣子然一身,來去都無牽連多好。
再說那根挑竹並不是什麼寶貝入自從那年挑東西到此,我便將它隨手扔入澗底了,想必早已腐爛,還會有麼?」
長女微哂道:「你真是不知輕重貴賤。這些東西雖然多是我的,難道就真沒有你一點,再說師父的法體和這些寶物重器呢,莫非也沒有你的事,至於說那根竹子,乃是岷山白犀潭底所產的陰沉竹,我費了好些心力挖掘,一共才只得六根,三根孝順師父,二根送人,就剩這一根,準備他日將它煉成降龍寶杖。因為這東西也是天材地寶,人間稀見之物,而其性又喜陰惡陽,越是放在卑濕陰暗之處越相宜。來的那一天雖是氣極,也未捨得將它拋棄,才叫你將它扔落澗底深水之中。你怎的還看不起它?你如不信,這時去取出來看,不但那竹還在原處,比起以前,只恐還要光澤堅固呢,尋常竹子挑這麼重的東西,不怕折了麼?」
醜女笑道:「你的東西都是寶貝。照你這樣見一樣留一樣,到哪裡去都捨不得丟,總得帶著,知道的說你藏有珍奇,準備煉寶,不知道的還當你是搬嫁妝呢。」長女聞言,剛將秀眉一一豎,醜女已嚇得回身往洞外便跑,口裡央告道:「好姊姊,莫怪我。今天因我剛脫了困,一時喜極忘形,滿嘴胡話哩。叫紀弟莫來,我這就替你取那根竹子去。」
一路說,人已路向洞外。長女也未追趕。
待了一會,紀異忽覺長女容色驟變,剛想張口問時,先是洞奴口中丁零了一聲,猛從自己手中掙脫,弩箭脫弦一般往洞外飛縱出去。接著便聽長女一聲呼叱,一道光華閃過,往洞外飛去。紀異料是又有變動,連忙拔出寶劍,追出洞去。到了危石之上,並不見二女和洞奴丁零的影子。這時天色正是將明之際,遙望高空微雲淡抹,碧天澄淨,東方幾顆疏星低懸若墜,晨光漸吐,愈顯清幽。只是四外靜蕩蕩的,悄沒一點聲響。因為澗谷深險,兩崖尖石犬牙相錯,高低交覆,上面天光雖已透下,澗腰又有雲氣瀰漫,從洞口奇石下望壑底,黑沉沉地不見一物。紀異心中納悶,正在上下左右張望,忽聽壑底隱隱傳上來呼喝之聲,入耳甚是深遠,好似二女口音。他耳目本比常人敏銳得多,算計自己都聽不清晰,上下相隔至少也有數百丈左右。再加下面雲層甚厚,看不出落腳之所,不敢冒昧縱落。伏在石上,朝下面連喊幾聲,未見答應,索性連二女呼聲也都寂然,只剩幽壑回音,嗡嗡不已。
紀異猛想起:「長女只顧隨了洞奴往壑底去,洞中現放有她師父的法體和許多寶物,那都是拿辛苦性命保持下來的重要東西。洞頂上還有七個小洞可以下人,適才長女雖然放了一團光華上去,並說行法將洞封鎖,不知有用無用。妖人雖負傷中毒逃走,據說尚未死去,萬一逃出,去找兩個妖黨前來偷盜,豈不被他得個現成?」想到這裡,靈機一動,拔腳往洞中便跑。到了一看,革囊麻袋等物仍是好好的,心才放下。
待未半盞茶時,忽聽洞頂有一個小孩口音低語道:「小道友,救我一救。」紀異聞言大驚,按劍往洞頂一看,那一團青灩灩的光華倏又重現,內中裹著一個手足俱帶金環。
約有七八歲大小的幼童。生得粉裝玉琢,齒自唇紅,和土神廟中所塑的紅孩兒相似。穿著雪也似自的短衣短褲,大紅兜肚,手中拿著一對小叉。不知怎的,會被洞頂光華裹住,左右掙亂,不能脫身。燈光照處,已嚇得淚流滿面,渾身抖戰不己。紀異生性惡強服善,疾噁心慈。明知深山荒崖,天甫黎明,來人決無善意。不過見他年幼,洞中又未丟什麼東西,不由動了惻隱之心,只是自己下會解那光華,無法救他。想問明來意,是否妖人所差,準備向二女求情,免他一死。便喝問道:「你是人是怪?可是逃走妖入打發來的?
快些說出,等兩個姊姊到來說情,饒你一條小命;不然,叫你和那妖人、雙頭螺一般,死了連屍骨都化成膿血,那時再後悔就來不及了。」
那小孩含淚說道:「我並未奉甚妖人所差。我從小沒有父母,我父母在明朝做官,明亡隱居太行山,死在一個惡賊手裡。現今仇人還在清朝做大官。我父母死時,寫了血書,連我包好,放在山谷之中,多虧被我師父救到離此不遠的舞鳳崖夾壁潛龍洞中。我一心打算學成飛劍,去報父仇。偏生師父說,因為尋覓不著好劍,只煉了兩柄小飛叉與我,而仇人有一妹子也會劍術,並有一口騰蛟劍,我不是她的對手。漫說我年紀還小,劍術僅僅略知門徑,就算再過幾年,盡得師父真傳,如無上等寶劍,也是不准前去,以免給他老人家丟醜。師父自己又因走火入魔,數年之內不能動轉。大師兄、二師兄倒有本領,一個要朝夕不離,服侍師父;一個又雲遊在外,久無音信。我知仇人年老,恐他死去,此仇不報,怎對得起死後的爹娘?每日甚是愁苦。」
「昨晚丑初時分,剛用完了子午功,忽聽洞外夾壁底響了一下,好似有什麼東西墜地。出去一看,乃是一個新被人斷去一臂一腿的殘廢道人,已然身死,大師兄摸他胸前尚溫。那地方休說空中墜落,便是那夾壁層由上到下,少說也有百十丈,常人苦是失足,豈不跌成粉碎?他卻身上並未有別的跌斷破裂之處,知非常人,便抬去問師父可能救轉。
師父一看,說他不但受傷,而且中毒。我師父原是有名的天醫真人,當時便給他服了一粒新煉成的奪命靈丹,又用法術除去所中的毒氣。過了半個時辰,人雖醒轉,仍難行動。
我師兄弟請求師父,將他交給我調養,原是一時無心之善。誰想到了我的房中,他的神志漸漸清醒。我一問他來歷,才知因往這裡盜寶,報那殺師之仇,致遭此禍。」
「他那仇人便是四川岷山白犀潭底老劍仙神駝乙休的老婆韓仙子的兩個女徒弟,一個叫畢真真;一個叫花奇。二人帶著一個神獸,名叫丁零,在此看守她師父的軀殼和許多法寶飛劍。可是這兩個女子俱犯了教規,身遭鎖禁,每晚子時還要入定,受一次罪。
他可惜得信太晚,前不久才知道。因為神獸有毒,甚是厲害,還請了一個幫手,借了那同伴一個雙頭神螺,前來盜寶報仇。他們來到時,畢、花二女俱在入定,下手正是時候,沒想到那同伴一下去,先吃了人家埋伏困住。他知有了防備,心想殺害仇人已是不能。
老仇人軀殼、法寶藏在一根石柱後面,他又預先向高入學會了開取之法,如能盜走,仇便算報了一半。萬沒料到,眼看成功,一時不留神,會被一個小道友所算,想必那人便是你了。他先被砍斷了一條臂膀,當時如駕遁光逃走,也不致那麼糟。偏生逃到洞頂,心中氣憤不過,想用法寶傷你。又萬沒想到,守洞神獸並未被雙頭螺毒尾打死,不知從何處飛來,咬住他的腳腕子,又噴了他一口毒。才知再不逃走,休說活命,連屍骨靈魂都保不住。不顧報仇,自己用解體法斷了半條腿,勉強逃出了洞。飛沒多遠,神志一昏,便落下深谷,不省人事了。」
「我因想報父仇心切,是人就打聽哪裡有法寶、仙劍可得。一聽這裡法寶、仙劍甚多,地方以前又來過兩次,只不知下面有這麼大的洞和出入的門戶。明知事情太險,也不顧了,便再三強他說那上下出入之法。他先時連勸我,說這裡不好惹。又有桃花鎖魂散,如被擒住,彈上一點,全身化為血水,連神魂都一齊消滅。二位女道友又是心辣手狠,決不輕饒。切莫要自己找死。我正有些害怕,打算到底來是不來,他忽然把臉色一變,不但指明我出入的道路,並說洞頂如果封閉,看不出那七個下來的小洞,他可傳我破法,還轉勸我機會不可錯過,二位女道友必當他已死,不作防備,大可一試。否則仇人災難已滿,少時就要離去,或是返回岷山覆命,以後無法再遇了。」
「我也看出他先勸我不來,倒是好意。隨後又勸我來,明明想我萬一盜走你們師父的軀殼、寶物,固然可以代他出氣;否則我死在此地,師父必不忘殺徒之恨,數年後功行圓滿,必尋你們報仇,豈不正合他的心意?我一則因話已說滿,面上再下不來;二則實在是起了貪心,想盜得一兩件法寶、仙劍,煉成了去殺仇人。也不管他存心怎樣,連夜趕來。尋到他所說的地方,照他教的法兒一試,果然出現洞穴。探頭往下一看,果有他所說的法寶革囊,只是未見有劍,洞中卻沒一人。我猜你們必已安歇,或往後洞隱處打坐,因為洞頂已然行法封鎖,所以沒有防備。見洞的上下四外全沒一點可疑之處,滿想一縱下來,就可取到手裡,逃了回去。誰知青光一閃,便將我裹了個緊,用盡方法不能脫身。」
「我明知無故侵犯,罪大該死。怎奈我死並不足惜,可憐我父母全家,因不做異族的官,被惡賊陷害,說是著書誹謗,大逆不道,拿進京去一齊殺死。血海冤仇,只留給我一人去報。如若死在這裡,怎好見我死去的爹娘兄嫂?我只求你將我暫時放了回去,只一尋著好劍,煉成以後,報了父母之仇,我必束手前來,任憑你將我千刀萬劍砍死,皺一皺眉頭都不是人。如有虛言,永世不得超生。」說罷,竟痛哭起來。
紀異見他出語真誠,談吐伶俐,年紀雖小,卻是那般悲壯沉著,不禁惻然道:「聽你說得很苦,我倒是極願放你。無奈我也是新來不久,並不會什麼道法。你說的那個花奇是我親姊,還好商量。你說的那畢姊姊,我也剛知道她的名姓,人長得善良,心腸卻狠,笑著臉殺人,神色不動。殺了還彈什麼藥粉,化成膿血,我們未必準能勸得她聽。
這些都還在其次。那洞奴丁零,平時乖得和小貓一樣,卻是一發威,見了敵人,比什麼都兇惡。又得過畢姊姊的吩咐,只要外人到這來裡,隨它毒死抓死咬死全不問。你想我以前還和她們是朋友,因為走錯一點,都讓它噴毒,死過一回,如若見你,怎能容你活著回去,這事只好看你點子高不高了。」
那小孩先聽紀異說,只要說明來歷,便給他說情,以為有了生路。一聽仍是懸乎,不由心驚膽戰,連滿腔痛哭都嚇了回去。戰兢兢說道:「恩人如肯救我一條小命,我雖年幼,師父曾傳我不少小法術,知道各家法寶的用法。你不會解法無妨,我知道這困住我的東西定是有相有質之物,並非什麼禁法。只問那二位女道友施展此寶時,可曾念什麼咒語?如果只是掐訣,我便有脫身之法了。」紀異聞言,暗忖:「這小孩甚是可憐可愛,嘗過了二女的厲害,就便放了他,也未必敢於忘恩反噬。」便想了一套話答道:
「你這小娃娃真呆。我們這洞中到處有法寶埋伏,你竟敢這樣大膽,前來盜寶。如非遇見我,看你孝心可憐,要是早來一步,不論遇上二位姊姊和洞奴丁零,都早沒了命了。
你且將放你的法兒說出,看若行得,我便擔點不是,將你放走吧。」
小孩見紀異沉吟不語,好生焦急。聽出有了允意,不由驚喜交集,忙即答道:「小道友你如肯放我不難。她洞頂封鎖,已為我來時破去。此寶操縱的一頭,就懸在那盞青玉油盆的鐵鏈上面。適才我見你從洞外進來時縱得甚高,身子甚是輕靈,你只須縱上去,左手攀著盆沿,鏈上有幾絲極細的五色光華,可用右手撈著,一抖一扯。我這裡再用脫身之法,但有點空隙,我便可以脫身下來……」
說時,紀異已聞得洞奴丁零叫聲從洞外壑底傳來,恐二女來了不許,忙照小孩所說,腳底下一墊勁,憑空數十丈縱將上去,左手一把攀緊盆沿。再定睛仔細一看,燈盆鏈上果有幾絲細的彩光,時隱時現。先時只見二女取了個網形的東西,化成一片華光,撒向上面,轉眼不見。自己目光專注洞頂,又有那麼大青玉盆擋住,沒有看出。知道小孩所說不錯,身微向上一起,用手一撈,入手柔軟,和山民新抽出的蠶絲一般。當時紀異也不假思索,就勢一抖一扯,剛覺出那東西甚是沾手,一溜青煙飛墜,小孩業已落下地來。
紀異見小孩脫了險,心方高興,欲待鬆手下落,手已被那幾根彩絲粘住,身子懸在空中,休想甩脫,才知是上了小孩的當。猛想起下面還有寶物等重要東西,不由又驚又怒,一面手拔寶劍,準備斬斷彩絲,一面口中正要喝罵。小孩已在下面說道:「恩人千萬不可亂動,休要驚疑。我知二位女道友出洞有事去了,你如不代我暫時受點委屈,二位女道友和守洞神獸回來,性命難保,逼得我無法,不得不出此下策。但我決不能昧卻天良,再盜走這裡的法寶革囊,使你受她們的責罰。此寶想是網羅之類,洞頂上面法術為我破去,二位女道友回來,必放你下來。但是她們見你如此,難免生疑。你可說是回洞時看見洞頂光華中裹住一人,持劍縱身去砍,忽然冒了一道青煙,手上卻觸著幾根彩絲,不知怎的,被它粘住。你那口劍仍是神物,千萬不可去砍,以免傷了她的法寶。我已在脫身時留了一件師父當年給我的玩意,做了替身。照我的話說,她們定然相信。我受你救命之恩,異日必當圖報,你我後會有期。」說罷,又是一道青煙,直朝洞外飛去,晃眼不見。
紀異見小孩果未動那下面寶物,而且所說話句句至誠,怒氣為之一減。想用劍斬斷彩絲下來,恐毀了畢真真的法寶,就這樣懸著,又恐萬一此時有人乘隙入洞,將革囊等重要寶物盜走。只得全神注定洞口,以備不虞。想起小孩那等靈活狡獪,又好氣,又好笑。耳聽洞奴嘯聲越來越近,算計二女將回,才略微放了點心。
待了一會,正在懸念,先是洞奴躍入,一進來向先前小孩落腳之處略一聞嗅,便往洞外縱去。紀異剛喊了一聲:「丁零快回來!」二女已同時從洞外走進。醜女花奇在前,手中拿著一根烏黑光亮的竹竿,恰與洞奴撞了個滿懷。花奇不知它是尋蹤追敵,便一把抱住喝道:「剛回來,又往外跑,還沒累夠麼?」說罷,將洞奴朝著洞中一擲。洞奴落地,又往那放麻袋革裹的地方跑去,圍著急走了一轉,好似看出洞中無甚損失,這才放了心似的,甚是歡躍。剛一立定,猛朝上連聲吼嘯,丁零之聲響徹四壁。
這時二女業已近前,聽得紀異喚聲,抬頭一看,不由大吃一驚。長女畢真真忙看寶物法體,並未移動。將手向上一指,紀異覺著手上似揭膏藥一般,微微扯了一下,空中彩絲不見,脫身而下。畢真真看出洞頂埋伏的禁法為人破去,光華中還裹著一個怪物,也不暇再問別的,二次將手向洞頂一招,便有一團光華由洞頂飛墜,上面七孔重又現出。
畢真真定睛一看,跌足道:「可恨壑底孽畜作怪,來晚一步,妖人業已逃走,只留下一個替身在此,怪不得洞奴適才連聲催我們回來呢。」說罷,收了法寶,光華斂處,落下一個泥制的芻靈,眉目如畫,甚是靈活。畢真真秀眉一聳,手揚處,一團火光,將那芻靈炸成粉碎。紀異好生代那逃走的小孩慶幸,此時如若成擒,焉有命在?
花奇在旁,便問紀異:「妖人可曾下來?你是怎麼上去的?」畢真真含怒道:「事情明擺在這裡,還用問麼?定是我二人去後,妖人破了上邊禁法,乘隙而下,打算偷盜寶物,法體,被我寶網困住。紀弟看見網中有仇人,想砍他一劍,無意中扯動寶網。來的妖人必會七煞代身之法,乘著寶網扯動之際,用一個替身,李代桃僵逃走。也是我一時大意,事前忘了囑咐紀弟。以為你往壑底取陰沉竹,手到拿來,我又親身在此,片刻就要起身,還怕誰來?誰知你會和那三足怪贍惡鬥,一聽丁零急叫示警,便一同忙著趕去接應,耽延了多少時候,幾乎闖出大亂子來。」說罷,又問紀異可見妖人形象。紀異雖受小孩囑咐,因為素來不曾說過誑語,正發愁無法答應,不料畢真真所料竟與小孩之言相似,難關已過,好不心喜。便說:「只見光中有個妖人,並沒有看清。剛縱上去,被彩絲粘住,二位姊姊就回來了。」
畢真真道:「先前妖人受傷逃走不久,又有妖人來此窺伺,這裡隱秘已被仇敵窺破,留此無益。我等事已辦完,又因取竹,無心中得了三粒稀世奇珍,總算轉禍為福。此非善地,不可久延。待我再施挪移之法,索性將上下的洞穴一齊堵死,急速移往紀弟家中去吧。」說罷,便命醜女花奇,用那根細竹挑了革囊麻袋諸物,帶了紀異和洞奴丁零,走往洞頂危巖之上相候。由她在洞內行法,封堵人口。
花、紀二人如言,飛縱上巖。等有頓飯光景,漸聽地底起了風雷之聲。響了一陣,一道青光由下而上,畢真真現身說道:「兩處出入洞穴俱已封好,這崖上原有的七個洞穴也都經我移石禁錮。天幸大功告成,諸事已畢,我們即時移往紀弟家中去吧。」花奇道:「我們和紀弟相處已有多日,如今情同骨肉,還要住到他家中去,連我們的來歷姓名全未說及,此時如果他祖父回來,他怎麼好引見,那不是笑話麼?我們先對他說了,再走如何?」紀異剛想說我已知道,猛又想起那是逃走小孩之言,話到舌邊,又復止住,只將嘴皮動了動。花奇剛要問他想說什麼,畢真真已道:「到家再說,也是一樣,忙些什麼?他家我還沒去過,看他身健骨輕,你仍挑著東西,我背了他飛走,好讓他指路。」
紀異正說之間,忽聽銀燕嗚聲,抬頭一看,正是大白、二白等四燕飛來。後面還跟著一隻小銀燕,頗似前贈梅坳楊映雪的那隻。到了三人頭上,盤飛了一周,同時一片連鳴。小的那只竟自離群,往梅坳那一面飛去,更知所料不差。紀異見四燕只管高翔,卻不下來,知是害怕洞奴,便笑對畢真真道:「姊姊用不著我帶領,跟著這四隻燕兒走,便到家了。」說罷,指著洞奴,朝天喝道:「你們莫怕,如今都是一家人,它不會再噴毒傷害你們了。你們在前引路,往家裡飛吧。」說時,畢真真已將上身微蹲,喚紀異上去。紀異知她要背了自己在空中飛,好生高興。剛說得一聲:「洞奴呢?」花奇道:
「它會跟著來的。」言還未了,二女已凌空而起,跟著銀燕朝前飛去。
紀異憑虛御風,目視下界,見那山石林泉俱都小了不知多少倍,像微波起伏一般,直往腳底下溜了過去。碧空浩浩,漫無際涯,頓覺神清氣爽,眼界大寬。想起異日母親脫難重生,早晚也是此中之人;自己時常只影荒洲,忽然得了這麼兩個神仙般的佳客來共晨夕,真是說不出的滿心歡喜。再一看那洞奴丁零緊隨足下跳躍山原綠野之間,相隔既高,看去越小,再加飛縱極快,真似一條銀箭朝前飛射,饒是上面飛行迅速,一點也沒有落後。不消片刻,業已飛近湖心。紀異存心賣弄,一聲長嘯。沙洲上燕群見四燕飛來,又聞得主人呼嘯,紛紛振翼飛翔,嗚和而起,銀羽蔽空,滿天一白,迎上前來。這麼多靈禽,二女雖學道多年,尚系初見,俱都讚羨不置。俄頃抵家下落,紀光尚未回轉。
那些銀燕見了洞奴,仍是害怕,不肯飛落。紀異故意將洞奴抱起,先將為首四燕招下,使知無害。後又連聲呼喝,燕群這才漸漸下落翔集。
紀異看視完了乃母埋骨之所,然後延賓人室。先捧了許多鹽出去,餵了燕群。又進來張羅飲食,款待二女。畢真真攔道:「我等此來,還要久居,你無須張羅,同坐談話吧。」紀異敬完了茶水,一同落座,二女才將姓名來歷一一告知,俱和逃走的小孩所說相差不多。花奇又談出壑底誅怪之事。
原來那陰沉竹乃天材地寶,千百年才能長成。力能載重,堅逾精鋼,溺水不沉。畢真真自從滴禁天琴壑,因此竹性喜陰寒,知道天琴壑內儘是無底淤泥,卑濕污穢之區;又極隱僻,人獸均不能到,便命花奇擲在壑底,準備難滿時再行攜走。誰知壑底深泥內潛伏著一個怪物,這東西秉著污穢惡毒之氣而生,在壑底潛伏已有千年以上。生得似贍非贍,三足無翼,背上有兩個透明血紅的肉翅膀,卻不能飛。兩隻碧綠眼睛大如海碗。
足如人手,一前兩後,可以人立而走,在污泥中上下遊行,甚是迅速。額上兩個兩寸粗細、三丈長短的軟角,滿生鉤刺。闊口連腮,銳齒密排,神態甚是兇猛。這東西終年在污泥中棲息飲食,不見天日。
花奇下去時,因為壑底幽暗,那根陰沉竹雖然不會沉陷泥中,畢竟事隔多年,深泥污穢,不易看見。先用兩粒靈丹塞著鼻孔,以御壑底穢惡之氣。再取一面古銅鏡照著飛下,準備一到,拾了竹就上來。誰知那三足怪贍常年無事,性好嬉弄。陰沉竹落下去不久,便被它得了去,日日用前足拿著舞弄,片刻不離。那竹經它這多年的精氣浸潤,益發加了功用。怪贍頗通靈性,也知此竹是個寶物,日子一久,愛如性命。這日怪贍正拿著竹,將身浸入污泥中假寐,只雙角露出在上面。花奇下去四處一找,鏡光照處,一眼看到那竹植立前面污泥之中,比起以前還要光澤得多,只是相隔原處已然甚遠。當時不假思索,上前便要拔取。手剛挨近,忽然嗖嗖連聲,那竹似活的一般,倏地往前彎彎曲曲地遊走開去。心中好生奇怪,暗忖:「這東西年深日久,莫非成了精麼?」正待趕上前去,竹的四旁忽又泥波高湧,竹往上升。接著竹底兩點斗大碧光一閃,還未看清是什麼東西,兩條黑影已是一高一低,當頭打到。
花奇猝不及防,大吃一驚。忙縱遁光飛避,叭叭連聲,那黑影已打在污泥之上,帶起無數泥點,飛舞如雨。那兩點綠光行動真快,花奇這裡剛一避過,它那裡已追將過來,二次又是兩條鞭影打到。花奇還以為陰沉竹成了精怪,只想收它回去,不想用飛劍將它斬斷。及至二次避過長鞭,才看出那長鞭便是怪物額上的軟角,陰沉竹卻在怪物手裡。
不由又好氣,又好笑,大喝一聲,飛劍迎上前去。那三足贍竟然不畏,見劍光飛到,頭搖處,先將軟角縮回,睜定那一雙怪眼,發出斗大的碧光,注定當頭劍光,瞬也不瞬。
那飛劍眼看飛到怪贍頭上,竟吃它目光阻住,不往下落。花奇才知並非易與,算計生在這種污穢陰濕之所的怪物,其毒必重,不得不加一分小心。正想另取別的寶物,那怪物目光想是抵敵劍光不過,倏地身子往下一沉,沒入深泥之中。花奇收回劍光一看,哪裡還有蹤跡。急得連聲喝叱,拿著鏡光四面尋照,無計可施。
過了好一會,才見遠遠泥面略略往上墳起,露出尺許竹尖。花奇這次有了準備,滿想飛身上去,先把竹搶到了手,再打除怪主意。身子剛一近前,泥波蜿蜒,一陣亂動,怪物又竄向老遠,現身出來,猛朝花奇穿到,揮鞭便打。花奇劍光飛起,怪物仍和上次一樣收回軟角,用那一雙怪眼抵禦,斗不多時,又復潛入泥裡。花奇在自焦急,奈何它不得。總算怪贍並不知道敵人厲害,毫無躲藏之念,稍一歇息,便即出現。兩三次過去,洞奴已聽出有警,首先跑出。
畢真真見花奇去了好一會沒有動靜,早疑有變。這一來,越發不放心,連忙跟蹤同下。一到便看出怪贍內丹藏在目中,定是兩粒寶珠,哪肯放手,二人一齊上前夾攻。那怪蟾在劫難逃,始終不知隱藏起來,只管東馳西逐。真真恐它潛入深泥之內,不好誅除,故意使洞奴上前引逗,惹它發怒;暗中施展禁法,將那片泥沼化為堅石,使它無法遁走。
這才施展辣手,先命花奇飛劍分去它的目光,再乘它全神貫注之際,飛劍、雷火同時施為。怪贍怎能禁受,劍光落處,腰斬成了兩截。
二女先取了陰沉竹,再去取那兩粒眼珠時。卻非易事,又恐將珠弄毀。只得命洞奴用兩隻鋼爪抓開怪贍眼皮,真真用寶劍順著眶上筋脈細紋慢割,費了好些手,才將兩粒目珠取了出來。兩粒都鵝卵大小,碧光熒熒,照得壑底通明,入眼皆青,二女大喜。正要飛身上去,忽見洞奴口中連叫,兩隻前爪抱定贍頭亂抓,知有原故。用劍劈開額骨一看,腦海裡還藏有一粒長圓形的紅珠,只是光華稍遜。無心中連得奇珍,自是高興。二女還覺因為取珠,上來晚了,致被妖人逃走,有些可惜。卻沒料到那粒紅珠,日後關係著真真的成敗不小。此是後話不提。
由此二女便在紀異家中暫住,月餘無話。二女閒來無事,便和紀異帶了洞奴、銀燕遍山閒遊,始終也未發現妖人蹤跡。這日二女和紀異又往附近閒遊。花奇笑道:「這座山,哪裡我們沒有踏遍,有甚意思?日前紀爺爺談起這裡地氣溫和,不常見雪,就是下雪,也隨下隨化。聽說雪山景致甚好,早就想去看看。今日左右無事,又逢單日,我們何不帶了紀弟,往雪山頂上走走?那裡黃羊、雪雞等異味甚多,我已多年不曾到嘴,就便捉些回來,大家下酒豈不有趣?」真真笑道:「沒見你在自幽閉多年,還這樣思戀煙火。洞奴帶去大累贅,道途又遠,既要前去,可命它看家,只帶上這四隻燕兒同往。此時方在辰初,黃昏時便可趕回來了。」花奇鼓掌稱善。
紀異連日撫琴,大有進境,出外總把琴帶著,遇有泉石幽勝、水木清華之處,便要撫上一曲。花奇屢阻不聽,只得由他。這時又要將真真所贈古琴帶去。花奇道:「雪山乃人間奧區靈域,地廣數萬里,仙凡不到之處甚多,時有怪物、妖人潛伏。我等雖然不怕,你連劍術才只入門,未到精徹地步。你到了好地方,定要撫弄,那些東西聞得琴聲,難免來犯,我們又要應敵,又要顧你,豈不麻煩死人?還是交給洞奴帶回家去吧。」紀異仍是不捨。姊弟二人正在爭論,真真不耐煩道:「你兩個出來總要拌嘴。他要帶就讓他帶去,這有什麼稀罕?我近日正嫌悶得慌呢,能引逗一些妖物出來,藉以解悶,也是好的。紀弟又非平常凡人,我姊妹保他一個,再保不回來,那也就不必再在世上現眼了。」花奇知真真性情特古怪,聞言便不再說。當下便命洞奴、燕群回去看家,三人帶了四燕,一同往雪山進發。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