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俠夜明珠 正文 第 七 回 宛轉發金針 慟彼孤鸞拼並命 慇勤將素手 驚予勞燕惜分飛
    剛繞往廟旁不遠山崖之上,便見曉色微明中雙雄寨那面賊黨已刀槍並舉,列隊走來,劉氏弟兄當頭領導,群賊隨後,為數不下七八十人。彌陀寺這面凶僧也率徒眾同立廟牆樹林之外,列陣相待。一會走近,劉氏弟兄到了坡前野火燒殘的廣場之上,便向凶僧厲聲喝問了幾句,往左一閃,立有四名賊黨抬著一個門板,斜立地上,上面釘著一個赤身露體的淫賊,週身皮肉已成稀爛,遍體鱗傷,血污狼藉,手腳均有長釘釘住,疼得週身亂抖,人卻不曾死去。凶僧一見大怒,率眾飛馳而下,暴跳如雷。劉氏弟兄把手一揮,賊黨立將木板搭走。凶僧見淫賊慘狀,人未近前,揚手一飛鈸,想將人打死,免得活受;不料對方早有防備,一面忙把木板撤退,內中一賊揚手一鐵棍把鈸擋開,-的一聲斜飛出去兩三丈遠近,落向地上,滾出老遠。凶僧共有一十八面飛鈸,見淫賊被人搭走,越發怒火中燒,一鈸不中,又將下余十七面飛鈸似穿花峽蝶一般上下翻飛,映著剛出山的微弱陽光,黃光閃閃,電旋星飛,朝對面敵人打去。劉氏弟兄原知凶僧難鬥,尤其飛鈸厲害,這類奇恥大辱又不能不報,雖然橫心來此拚命,但較刁猾,不似凶僧粗野,上來便故意激怒,引逗凶僧飛鈸出手,再由自己和幾個本領高而又手疾眼快的同黨暗中戒備。

    一見凶僧中計,飛鈸出手,連片飛來,各照預計,手持刀槍棍棒連挑帶擋,只聽一片地琅琅金鐵交鳴之聲,滿空黃光飛舞,滾落一地,那十幾面飛鈸全被磕飛打歪斜滾出去。

    就這樣,雙雄寨這面仍有三人閃避不及,兩個把肩頭斫碎,一個把頭皮削去,倒地身死。

    凶僧徒黨中也有眼亮機警的人,見劉氏弟兄當頭喝罵了幾句便全散開,便知其中有詐,忙即趕下,想要勸阻,凶僧心急手快,十八面飛鈸已只剩了兩面,聞言也自警覺,再見地上飛鈸已被敵人紛紛搶拾了去,越知中計,怒吼一聲,手持兩柄厚背板刀往下殺去。劉氏弟兄正要對方混戰,一聲號令,合圍齊上,凶僧這面賊黨也自喊殺下來。雙方當時打在一起,內中一個短衣賊黨見淫賊被人抬回原路,相隔十好幾丈,意欲趕去殺死,免受痛苦;不料對方早有防備,還未趕到便被暗器打死。劉氏弟兄同來的全是一些好手,打了頓飯光景,彌陀寺這面死傷了十好幾個,只凶僧一人力猛刀沉,人不能近。一見同黨好些傷亡,自己又被劉氏弟兄和幾個得力同黨絆住。始而干看著生氣,後見死傷越多,劉氏弟兄更因此是強敵,恐留後患,用心十分狠毒,早安排得有人,一見凶僧這面有人受傷,便由幾個專打落水狗、埋伏在旁的同黨搶上前去將受傷的人殺死,以致連受傷的也十九難於活命,越看越有氣,怒吼一聲,朝前猛衝,也不再和敵人相持,手中兩把厚背板刀潑風也似闖入敵人叢中亂殺起來。雙雄寨這面賊黨雖然多是能手,但非凶僧之敵,不是一照面便被劈死,便是手中兵器被凶僧一刀磕飛,縱逃稍遲立時送命,只一遇上不死必傷。凶僧手中雙刀舞起一片寒光,所到之處如人無人之境,勇不可當,群賊當時一陣大亂,不消片刻,也是屍橫滿地。彌陀寺這面勇氣大增,再一分頭追殺受傷逃人,也是心狠手黑,只被迫上,便難活命。

    劉氏弟兄原因凶僧猛惡非常,一身硬功,刀斫不入,這一對敵便是存亡生死關頭,來時曾經熟計,知其本領雖高,人卻粗野,意欲由自己和幾個好手先用車輪戰法分班引逗圍困,不與力拼,一面分人去殺對方僧徒;等到敵人徒黨死亡殆盡,凶僧也久戰疲勞,然後大舉合攻,一面再用暗器去打五官要穴。眼看敵人死傷相繼,成功有望,不料凶僧激發怒火,捨了原來諸敵,衝入人叢之中亂殺一陣,同來賊黨紛紛傷亡。凶僧和瘋了一般,簡直不顧身後,往來衝突,見人就斫,一個招架不住便被斫死,有時連人劈成兩片,鮮血腸肝狼藉滿地。偶然被人追上,無論刀斫棍打全不在意,一個不巧,凶僧回刀斫來,閃避稍遲,至少虎口震裂,膀臂酸麻,差一點連兵器也震脫了手。只管人多,仍不敢與之硬拚,只是此進彼退,分頭引逗,剛保得一會平妥,僧徒只有一人倒地,又復怒發如狂,飛身縱去,持刀亂斫,不殺傷一兩個,一任後面喊殺咒罵,理多不理。殺到日頭高起,劉氏弟兄所帶七八十個同黨已殺死了一半,對面僧徒賊黨死得更多,只剩十來個好手尚在混戰。表面看去凶僧這面人少,實則所剩全是勁敵,凶僧更似一頭猛虎,縱躍如飛,越殺越勇。日光之下,只見一團寒光閃電在場中滾來滾去。

    又打了一會,李善等四人見群賊惡鬥方酣,看出雙方已是勢不兩立,決不會再顧自己,漸漸膽大。頭一個柳青先由樹後走出,辛良也被喊去。李善見文珠腿傷未癒,那一雙脛附豐妍、底平指斂的雙足,羅襪上面已染泥污,盤坐樹後,不時撫摸痛腿,面有愁容,知其坐得不甚舒服。見柳、辛二人坐在前面山石上觀鬥,賊黨竟無一人在意,雙方爭殺也更猛烈,料知無事,笑說:「浦俠女可要坐向前面,免得腿麻?」文珠見李善始終隨定身旁,全神貫注在自己身上,偶朝前面戰場看上兩眼,目光又復側轉,面有愁容,知其關心甚切,也頗感激。在地上坐了一陣,覺著傷處腫痛,盤坐一久,越發難耐,心又恨毒這兩起賊黨,早想移坐樹外山石之上,無奈腿痛酸麻,起立艱難,只得忍住;聞言暗忖:「此時難以行動,即便那馬尋來,也須此人扶持才能上去,方才又被背了一路,何必再拘什小節,多受苦痛?還有這兩起賊黨萬分可惡,此時正好看他自相殘殺,稍出惡氣。好在下面惡鬥方酣,成了死敵,不會再尋自己晦氣,即便剩下幾個望見趕來,這裡居高臨下,形勢絕佳,憑自己的連珠飛弩也能打死幾個,何況還有三個能手相助,他又持有華山弟兄信符,黑衣大俠與青衣少女又在暗中隱藏,待機還要出場,怕他何來?」

    心念一轉,回眸笑答:「也好。」

    李善見她明眸皓齒,微笑嫣然,陽光斜照,宛如朝霞和雪,明艷絕倫,又帶著兩分病容,越顯得丰神嬌媚,動人憐愛。方想開口,文珠纖纖玉手已自遞過,李善連忙接住,覺著玉肌涼滑,握在手裡柔若無骨,暗忖:「此是一個金戈鐵馬、縱橫江湖的巾幗英雄,那好武功的人,偏生得如此妖艷溫柔,可見絕代佳人麗質天生,不是尋常庸脂俗粉所能比擬。」心中尋思,望著那膚如凝脂、又白又細、春蔥也似的玉手正在出神,文珠已就勢盈盈起立,見他低頭沉吟,笑說:「李兄我真虧你。」李善也未聽清,聞言把頭一抬,雙方目光正對,見文珠一雙黑白分明的剪水雙瞳正注自己,出生以來和女子這等親近尚是初次,又是平日刻骨相思的心上人,由不得心跳臉紅,接口說道:「凶僧實是可惡,只等浦俠女坐好,再看一會,我便趕往戰場,好歹也將此賊除去。」文珠知其會錯了意,因見自己痛恨凶僧,如非志在保衛,早已上前,無意之中把心裡話說了出來。再見對方立在身旁,英姿颯爽,面如冠玉,比起中元觀渡儀表還要英俊,人又老成,稍微親近,便自臉紅,不由生出好感,聞言微嗔道:「凶僧狗賊固是可恨,我已蒙你扶持,好人還要做到底呢。坐山觀虎鬥還有多妙,兩面都非善類,你去算是幫誰呢?」李善不知文珠恐凶僧武功太強,不願他前往涉險,故意如此說法,慌道:「我是想等雙方打得差不多時再去,既然這樣,將來報仇也好。」文珠見他臉漲通紅,笑道:「你滿口俠女俠女的,也大刺耳,請改兄妹相稱不是好麼?」

    李善聞言自合心意,互詢年歲,文珠竟比李善長了三四歲,忙即改呼「姊姊」。文珠見他握著自己的手尚未移動,故意把秀眉一皺,微微「噯」了一聲。李善見她疼痛神情,忙道:「我真該死,只顧說話,還忘了扶姊姊到前邊去坐呢。」文珠笑答:「我盤坐得太久,稍立一會反倒好些,不知坐下如何?」李善方說:「自然坐下好些。先前盤腿,姊姊南方人自是不慣。」文珠忽把手一撤,李善以為把握太久,誤認有了反感,正自臉紅心慌,文珠一條手臂已搭向自己肩上,回首笑道:「我左腳已難移動,這樣好走一點。」李善才知用意,情不自禁回手扶著纖腰,緩步向前走去。那山石離樹尚有兩丈來遠,柳、辛二人見群賊火並,自相殘殺,武功又都不弱,看得興高采烈,無一回顧。

    李善和心上人扶抱而行,玉肩相並,偶然回首,笑語之間時聞幽香,由不得心神陶醉,把以前所打主意全都拋向九霄雲外,恨不能就此下去,不要走到才好。無如歡娛苦短,為路不多,一會仍自走到,先扶文珠坐定,方幸辛、柳二人不曾看見自己和文珠親密之態。

    忽聽柳青笑呼道:「廟中火起,這一下連賊巢也被燒光了!」文珠也在稱快,朝前一看,果然廟中火起,跟著便見一個小和尚如飛跑出,站在山坡上跳腳高呼,大意是說,糧倉被焚,還死了兩個師兄,所藏金銀財物被敵人劫走,前追夜明珠的七人也全被殺等語。因是順風,聽得頗清,滿擬凶僧定必率眾回援,不料凶僧聞報竟未在意,哈哈狂笑道:「這算什麼,今日不把這班無恥豬狗殺個精光,誓不為人!」邊說邊把雙刀舞動,四下衝殺,對面賊黨又死了好幾個。劉氏兄弟拿他無法,又不敢與之硬鬥,只得一面仍用前法應戰,一面吩咐群賊亂發暗器,不要隔近。誰知這下余十幾個敵人全是好手,又有凶僧這個煞神不時左縱右躍,往來衝殺,稍一挨近,不死必帶重傷,暗器多被對方打落,偶有兩次打中凶僧身上,全都反震落地,並未受傷。

    劉旺畢竟年輕氣盛,見同黨紛紛傷亡,激發怒火,再一想起妻子被淫賊姦淫的仇恨,忽然心橫,怒喝:「禿驢我和你拼了!」話未說完,已率三個得力同黨趕殺上去。本意想等凶僧回顧,再用暗器試他一下,哪知凶僧由黎明起猛鬥到了傍午,自覺上來大猛,氣力漸差,同黨徒弟死了好許多,久戰之餘敵人越來越狡猾,一味閃避引逗,劉氏弟兄和幾個好手更是靈活,一個未傷,恨到極點,早就打好主意,拼著性命不要,也把劉氏兄弟和這幾個強敵除去,為死的徒黨報仇洩恨。正苦敵人縱躍輕快無法下手,一見劉旺怒吼追來,正合心意,料定敵人仍是老套,自己只一回身,必用暗器打來,一面縱身逃避,自己多大本領也難施展,不犯點險決難成功,故意向前衝殺,先不回頭,暗中留神查聽身後敵人動靜。凶僧人雖粗野,武功極高,縱躍也極輕快,所練羅漢刀共有五百零一招,以前曾下十年苦功,至今仍是童身,刀法精純,變化無窮,慣用險招。只為心粗氣暴,上來打錯了主意,空自縱橫追殺,暴跳了一陣,敵人一個未傷,氣力已然見短,方始警覺,知道此舉只是徒勞,結果必為所算,剛一變計,敵人已由身後追來。

    劉旺不知死星照命,惡貫滿盈,也和凶僧一樣心理,覺著打了一早晨,雖因處處取巧,仍是通體汗流,漸覺疲勞,凶僧始終那麼勇猛,心想自己原意是用車輪合圍戰法,引逗對方精疲力竭,同黨傷亡殆盡,剩下一人,多大本領也必倒地,不料凶僧如此凶野,不特精力未衰,自己這面同黨反有多半被殺,下余敵人雖只十來個,均是勁敵。如無凶僧,還可獲勝;因有這個凶神無人能敵,只一殺到面前便須縱避,近個把時辰鬧得眾同黨全都具有戒心,往往手忙腳亂,再鬥下去,不特難望得勝,一個不巧還要把命送掉,豈不冤枉?仇恨又深,雙方勢不兩立,除卻冒險一拼,更無善策,想到這裡,便追過來。

    見凶僧不曾回顧,一味追殺賊黨,還自心喜,忙即住了喝罵,想用聲東擊西之策,由一同黨左邊喝罵,並發暗器引逗,等到賊人回身,自己立由右面搶前,去射耳孔致命之處。

    自恃輕功,緊隨凶僧後面,相隔也就數尺光景。正朝另外兩個得力同黨揮手發令,命其繞往前面,冷不防備用晴器去打凶僧五官要穴,忽聽一聲狂笑,呼的一聲,一條長大人影帶著兩道寒光已橫過來,喊聲「不好」,忙用腳跟著地,倒縱回去,百忙中還想就勢殺敵,縱時左手刀往上一架,右手兩枝銅鏢已朝凶僧迎面打到,誰知勢已無及,只聽——兩聲,腳底一痛,身子一飄,兩腿已被凶僧齊腿骨斫斷,兩條斷腿樁落向地上,自支不住,當時奇痛攻心,仰跌在地;同時所發兩鏢又被凶僧用刀背猛力一擋,反震回來,無巧不巧正打在左眼之上,眼眶當時打碎,兩處重傷,奇痛攻心,怒吼一聲,就此痛暈死去。

    原來劉旺身法雖然輕巧,跑起路來腳不沾塵,無如凶僧多年苦功,耳目最靈,立意想要除他。先鬥了兩三個時辰,又是一味蠻幹,不到敵人追急,刀已由後斫到,從不回身;時候一久,劉旺和為首諸賊見他老是這一套,極少更變,均笑凶僧雖有一身驚人武功,人太粗蠢,漸漸膽大起來,覺著不冒點險決難成功,只把凶僧殺死,立可大功告成,永除後患。誰知蠢人急了也有主意,武功根底又好,耳目分外靈敏,這未一次向前猛撲竟是假的,早在暗中留神,聽准敵人飛馳帶起來的風聲已快臨近,喝罵之聲已止,料知必有詭計,暗罵:「不知死活的狗賊,休想活命!」因方才賊黨朝他連發暗器,並還打中了好幾件,仗著一身好功夫,雖未受傷,形勢也是奇險。這次聽出身後來敵有好幾個,只有兩人在旁喝罵,已和自己平行,卻不上前,料是幾下夾攻,暗放冷箭,身後那人也越追越近,忙使一個大鵬展翅,暗藏風貼落花掃敗葉的解數,冷不防旋轉身來,左手橫刀護住面門,右手刀朝敵人橫掃過去。凶僧生得雖然高大,但是力大身輕,劉旺來勢又急,一任輕功多好也難抵禦,身才縱起,刀已掃到,齊腿骨斬斷,又吃凶僧回鏢反擊,中了一下重的,自難活命。

    下余三賊均是江洋大盜、劉氏弟兄死黨,平日頗有名望,先見同黨傷亡好幾個人,對付一個凶僧絲毫不能取勝,也是愧憤交集,巴不得能夠成功。內中一個武功最高,原定由左誘敵,追得較近,一見凶僧突然往右回身,料知劉旺凶多吉少,情急之下忙舉手中純銅仙人擔用足平生之力照準凶僧右肩打去。本意想為劉旺解圍,不料雙方勢子都是又猛又急,凶僧刀法精奇,剛反手一刀將劉旺雙腿斫斷,一聽腦後風生,知道有人暗算,一個浪裡翻身,右腳在地上微一點勁,連人帶刀一同旋轉就勢回身,一刀斫去,那賊不料凶僧身法這等神速,隨著先前一刀之勢,反手橫斫上來,情知不妙,想要縱避,如何能夠,只聽刀棍相觸地琅一聲,手中純銅仙人擔沒有打中敵人,反吃這一刀回震過來,當時右臂酸麻,虎口震裂,再也把握不住,手中一鬆,左額先吃自家兵器打了一下重的,當時頭破血流,慌不迭返身逃避。凶僧已追將過來,連肩帶臂一刀斫下,把整個身子斬斷了一小半,鮮血狂噴,屍橫就地。

    劉挺和下餘賊黨見狀自是憤急,同聲怒吼,刀槍並舉,想要上前拚命,忽聽喝罵之聲,回頭一看,正是劉旺之妻飛來鳳金針劉四姑,穿著一身短裝,手持一柄三尺多長、上面附著兩片鳥翅的奇怪兵刃,如飛趕到。一見丈夫被殺,殘屍正由同黨搶了退下,凶僧力鬥群賊,勢甚猖狂,也未哭喊,只把牙齒一挫,厲聲喝道:「昨夜不該受人支使暗算夜明珠,今日的事乃是我夫妻的報應,我也無顏活於人世,待我與賊禿驢拼了!」劉挺和眾賊黨忙喝:「弟妹小心!」各自退下。浦文珠與劉四姑以前雖然相識,並不知道對方深淺。見她一到,群賊一齊退下,方想凶僧這樣厲害,對面群賊並非庸手,合鬥一人尚非其敵;女賊就算昨夜受了淫賊姦污來此拚命,也未必能夠應付,如何容她一人上前,連個幫手都無?正和李善指點說笑,凶僧已被劉四姑喝住,隨聽說道:「你先不要動手,聽我一言。」凶僧人雖狂傲,素來不喜女色,心想憑自己的威名,與一女子動手,勝之不武,再者對方無故受人姦污,丈夫又死,難怪情急拚命。因料交手必死,忽然動了善心,正喝:「婆娘速退,我那二弟雖然想把夜明珠擒回成親,不該將你迷倒姦淫,但是劉氏弟兄心太狠毒,就不看我情面,將他殺死,也還說得過去;為何用盡非刑,又將他釘在門板之上抬來,掃我臉皮?我和劉氏弟兄不是他死,便是我亡,已然勢不兩立。

    你這小寡婦如再死我刀下,卻是冤枉,趁早滾開!」四姑冷笑道:「我受淫賊姦污,丈夫又為報仇而死,並還傷了許多朋友,如何有臉為人?此來便想把話說明,求你給我一刀,死後好尋淫賊算賬,你看如何?」說時,手持那上有鳳翅的短銀棍指著凶僧大聲說話,比劃不已。

    凶僧見她聲容悲壯,越發引起同情,雙方又是素識,計億前情,實是淫賊不好,平日先姦後殺,傷人太多,遭此惡報,難怪人家痛恨,對方又是理直氣壯,志在求死,未出一句惡言,滿腔怒火無形中消去好些,加以打了半日,動作大猛,這一停歇漸覺力乏,也想就此緩氣,無形中鬆懈下來。見對方拿著兵器指著自己連比帶說,自恃本領,相隔又有好幾尺還近,哪知厲害,絲毫不曾在意,反勸她道:「劉四姑,你武功品貌俱比人強,憑劉二也不配做你丈夫,死了再嫁一個。」口中話還未說完,耳聽雙方賊黨在旁爭鬥,刀槍亂響,猛想起仇敵人多,自己這面只剩下八九人,如非武功高強,早非對手。

    本意今日還有兩起同道好友要來,內中一起並與劉氏弟兄有仇,只要打到援兵到來,便可將雙雄寨殺個雞犬不留,不特報仇洩恨,奪回方才搶去的金銀財貨,並可把敵人多年聚斂的財產連同城堡據為己有,作一永久根基。便黑天雁隨後趕到,夜明珠是他放跑,並還瞞著自己,才有今日之事,決不會再幫他。主意打好,賊婆娘忽然趕來,劉大和那幾個死黨全數退下,莫要上人的當,由婆娘把自己穩住,去向自己這面的人夾攻?他們本就寡不敵眾,全仗自己往來接應,先頗順手,眼看轉敗為勝,敵人忽然乖巧起來,不等追到,望影而逃,只一回身,又朝自己這面殺來,好猾異常。為首諸敵又都能手,自己一停手,敵人再加上幾個狠的,豈不吃虧?

    凶僧心中一動,正待改口叫破,喝令「劉四姑速退,免得送死」,剛說到一個「免」

    字,劉四姑忽然怒喝:「賊禿驢,還我丈夫命來!」說時遲,那時快,四姑手中兵器名為雙鳳奪,前頭鳳翅和風口內藏有無數金針,共分有毒、無毒兩種,對敵之際專打敵人五官要穴,見血必死,非有特製解藥當時醫救萬無生理。昨夜四姑為淫賊強飛迷倒強姦,本就愧憤,後來問出,丈夫曾起誤會,想把她和淫賊一齊殺死,越發氣極。一任劉旺勸說,只推無臉見人,不肯同來,兩下還吵了一陣。淫賊強飛也被四姑用上許多慘刑,凌虐了一陣,再把手足釘在門板之上,死去活來了好幾次。劉旺因知凶僧厲害,廟中又有十幾個武功高的同黨,准知乃妻毒藥金針能將凶僧和為首強敵除去,因怪自己不問情由便想連她和淫賊一齊殺死,毫無夫妻之情,怎麼好說也是不去,答話反帶譏嘲,不由羞惱成怒,也負了氣,便和乃兄召集同黨,想好計策與對敵方法。方始起身,又命潘宏帶了幾人前往廟中放火,意欲激怒凶僧,使其手忙腳亂,心躁氣浮,以便乘隙暗算。只將此人合力除去,便可成功。上來又將凶僧十八面飛鈸騙去了十六面,少掉好些危機。心正得意,打算功成回來和四姑反目出氣,以為異日納妾地步,不料凶僧雖被激得怒發如狂,手法絲毫不亂,又具長力,越殺越勇,終於把命送掉。

    四姑原因丈夫無情,全不念平日好處,雖然心冷,對於凶僧仍是痛恨,又料不是凶僧對手,打算二劉敗退下來再行出手,顯完本領,再和丈夫理論,稍有不合,便與分離。

    後來聞報雙方死傷甚多,凶僧武勇非常,無人能敵,仍想丈夫求援再行出手。忽又聽說表兄小刀手武清為敵所殺,方始激怒,把近年不輕使用的毒藥金針裝滿鳳翅之內,匆匆趕到,劉旺已被凶僧斫死,先後只差了不多一會,雖然丈夫薄倖,到底結髮夫妻,不由悲憤填膺,搶上前去。因知凶僧刀沉力猛,一擊不中,不死必傷,有心將其穩住,藉著問答暗下毒手,一面準備退路,故意用雙鳳奪指著凶僧頭臉連說帶比,暗中察看神色,待機而發,就這樣仍恐被其看破,不敢就動。後見劉挺領了同黨退下,就勢向殘餘同黨進攻,凶僧正在二次發話,忽然改口怒喝,再不下手便失良機,忙把手上機簧一按,大蓬毒藥金針暴雨一般隨同口中喝罵之勢照準凶僧頭臉五官打去。

    凶僧死運當頭,絲毫不曾防備。那雙鳳奪乃異人傳授,四姑又用巧思,連次改制,每發十三針,中間七針專打人的雙目五官等處,另外六針作一外圈,相隨同發,離身丈許遠近百發百中,外圈六針射處較寬。除非事前得知,用兵器護住頭臉,或者不致全中。

    最厲害是一發接一發,先是九十一針分成七次,最末了一次風翅上銀羽全開,又有百餘針同時激射,專射頭臉,萬難躲避。何況凶僧雖聽江湖上傳說金針劉四姑的威名,一則雙方平日貌合心違,不大來往,四姑人又機警,武功又高,非遇真正強敵輕不取用,將人打死,所發金針十九取回,另用幾枝似針非針、長約五寸的暗器作幌子。凶僧只覺對方兵器製作精巧,看去美觀,份量不重,又是銀質,一刀便可斬斷,不曾留意。剛見對方變臉喝罵,眼前倏地一亮,知中暗算,忙用刀擋,已自無及,左目和口鼻等處已中了好幾針,情急暴怒,厲聲大喝,揚刀要追,二次口剛一開,第二批飛針又連珠打到,右眼雖被護住,口裡又連中了三針,覺著舌頭一麻,左眼已然射瞎,更是奇痛鑽心。知道中了毒針,驚慌暴怒中不顧追敵,連忙左手揮刀緊護面門,右手將針拔下,用牙齒咬住舌頭,連擠帶吐,強忍奇痛,朝前一看,四姑見已打中,恐其追來拚命,已早縱逃出去,耳聽遠遠馬群踏地與喊殺之聲震撼山野,飛馳而來,知道好些有力同黨已然趕到,可惜晚了一步,一世英名死在婦人之手,不由怒發如狂。

    正往前追,忽想起胸前還有兩面飛鈸,幾次想打劉氏弟兄,未得其便,何不取用?

    忙把活套一拉,飛鈸剛取到手,四姑人已逃遠。同時,左眼奇痛,半邊頭臉已全麻木,料知毒發,死在片刻,仇敵已迫不上,滿腔怒火無可發洩。再往馬群來處回望,目光到處,前面曠野中塵沙滾滾,黑煙飛揚,二十餘匹快馬已由村鎮那面越過小河奔騰而來。

    自知只一行動,必要倒地,不如挨到這些好友趕來,見上一面,告知前事,請代報仇,然後回刀自殺。心念才動,猛瞥見下余九個同黨已被敵殺傷了好幾個,下剩三人正受敵人圍攻,形勢萬分危急。劉挺手持長槍,正朝自己一個得力同黨暗算,一時情急,不顧傷痛,忙把兩面飛鈸用足平生之力朝敵人叢中打去。劉挺自從四姑一來便率賊黨退下,去向同黨助戰。瞥見凶僧中了毒針,眼看大獲全勝,因恐仇人體力堅強,困獸猶鬥,想等倒地再加殘殺,正在暗中得意,暗算別的敵人,忽聽腦後風生,忙即閃避,頭一鈸剛躲過,第二鈸相繼飛來,也未看真,便將人頭梟去一半。凶僧力大無窮,又當怒發如狂之際,群賊正向敵人圍攻,驟出意外,那鈸來勢既猛且快,並且一碰就拐彎,頭一鈸已打倒了四個,妙在全是頭部,兩死兩傷,內中一個還是凶僧徒黨。第二鈸因將劉挺半邊人頭切斷,餘力漸減,仍有兩賊受傷,一輕一重。群賊方自一陣大亂,那大隊人馬也越河飛馳而來。文珠、辛良久跑江湖,見來賊為首一騎手持長槍,二尖特長,上有一面三角小旗,認出這批馬賊來歷,心中一驚,暗道不好,耳聽一聲長嘯,宛如龍吟虎嘯,鶴嗅長空,緊跟著一條人影由廟前一塊山石上縱起十多丈高遠,作一圓弧形,帶著嘯聲,飛星投射,凌空飛降,直落當場。嘯聲住處,定睛一看,正是那位黑衣大俠,人已落在為首一騎馬頭之上,隨著馬首起落,宛如花枝上面蝴蝶,接連顛住了兩次,人和黏在上面一樣。那手持長槍的大漢見敵人凌空飛來,似未看清,方自勒馬持槍待要抵敵,不料被來人一手撈住槍桿,人也落在馬頭之上。大漢似已看出來人是誰,驚呼了一聲,把手一鬆,想要拱手為禮,口還未開,微聞喝道:「你敢和我動手!」聲同手發,大漢已被來人一掌打落馬下,左手一抬,丈許長一枝鐵槍隨手飛起,帶著一溜寒光,斜飛出去十餘丈,流星下瀉,顫巍巍插向地上,震震有聲。來人隨同馬頭往下一沉,身子一晃,便立在馬背之上,笑道:「我人太矮,借這匹馬墊墊腳吧。」說時,馬見主人滾落,本要旁竄,不知怎的,忽然將頭昂起,四蹄釘地,連嘶了兩聲,挺立不動。來賊還有不知那人來歷的,一見首領被人打落馬下,當時大亂,各持刀槍喊殺上來。那人連理也未理。

    晃眼臨近,為首大漢已慌不迭縱將起來,雙手連搖,急喊:「不許妄動!」群賊立時把馬勒住,另有幾個趕上前去說了幾句。群賊一齊翻身下馬,朝來人禮拜起來。

    這原是同時發生轉眼間事,當賊黨大隊人馬馳來之時,李善正和文珠並坐石上,瞥見文珠、辛良面現驚急之容,知道來賊定必厲害,否則不會如此。那崖又當來賊對面,目光正照其上,先看群賊火並,沒有留意蹤跡必被看出,文珠又受了傷,逃避不及,看二人面上神色,自己這面決非其敵,心方愁急,瞥見來賊槍上所插小旗,忽然想起身邊帶有華山童所贈三猴信旗,何不拼著冒險,迎頭趕上,試它一試,一面再令辛良、柳青保了文珠先逃。辛良也自想起。二人還未及和文珠說,來人已突然凌空飛墜,一到馬上,便將群賊鎮住,不禁同聲喝采,叫起好來。李善也被文珠拉住,回眸微嗔道:「你忙什麼?」話未說完,瞥見手中三猴信旗,大驚道:「你與華山兄弟是至交麼?此是他三人的三猴信旗,不是性命骨肉之交,決不肯將旗付人。你一個少年公子,這類江湖上威震南北的大俠如何認得?」

    李善雖然愛極文珠,因其從小面嫩,不喜與婦女交談,一旦情孽遇合,只管素手相攜,玉肩相並,鬢絲拂面,吐氣如蘭,形跡上十分親切,心神又正陶醉,應答之間反更失了常度,往往矜持過甚,不是詞不達意,便是答非所問。對方稍一回眸笑語,目光一對,心便怦怦跳動,不知如何是好。初步情場,老恐並坐一起形跡太親,被對方生出反感,但又不捨立起。文珠卻是向無男女之嫌,落落大方,行所無事,加以麗質天生,丰神絕代。平日單人獨騎往來江湖,頭上又戴著一粒夜明珠,容易招搖,引得一班少年武師和綠林中人如醉如癡,到處追逐。文珠又不拘小節,人雖正派,那些無知少年只要一生邪念。必為所傷,彷彿一朵有刺玫瑰,可望而不可即。後來黑天雁藉著保護之名,又把文珠視若禁宵,人更心狠手黑,凶險異常,是與文珠親近一點的男子必受暗算,非死即傷。近年傳說出去,日久十九息了妄念。文珠年紀漸長,覺得以前形跡過於放縱,又看出這些少年男子無一端人,不大再交男友,但是不拘形跡成了習慣,平日所交男友又多,閱歷頗深,知道人都為她美色所迷,那些好話和所獻的慇勤不知經過多少,李善雖是一往情深,犯著奇險跋涉數千里,暗中護送,在文珠心目中也只稍微感動,並不十分驚奇,更無委身下嫁之意。只覺對方言動天真,比較以前追逐的那班綠林少年,沒有虛偽,人品高華,又當患難之中非他不可,不知不覺自然親密,生出矢切之念。見他身旁取出向不輕見的華山信旗閻王令,不問青紅皂白便要趕往戰場,知為自己愁慮而發,不知動念在先,覺著這面信旗關係大大,一不得當,反倒惹出殺身之禍,他一個少年公子何從得到?如真是華山三俠的至友,此旗便可隨意應用,前逢任何難關,均可渡過,打算問明再作計較,忙即伸手拉住,笑問:「此旗何來?」

    李善自不知她心意,見自己剛和辛良說話,想要立起,忽被文珠將手拉住,回頭一看,對方一雙明如秋水的妙目似嗔似喜正注自己,心裡一跳,脫口答道:「華山弟兄我尚不曾見過,此旗卻是華大哥所贈。」話未說完,文珠見他被自己拉了一下,臉又通紅,所答的話也無頭緒,休說像黑天雁那樣慇勤休貼、笑語溫和他所不及,便是以前那些江湖上沒品行的少年也差得多,說話全無條理,知其老實忠厚,相愛太甚,不禁生出憐意,心中好笑,故意嗔道:「李兄說話都叫人聽不明白,此旗關係甚大,華山弟兄向不輕易借人,就借也只兩三日間便要交還,或是命人來取。有它在手,到處都是照應。因他三人均有驚人武功,關中諸俠均他生死骨肉之交,貪官污吏、土豪惡霸遇上必死,便是綠林中那些著名人物也都賣他情面,無一敢抗。你出身官家公子,最易被他輕視,如何會被你得來?走這幾千里的長路,此事從所未有,你在途中連遇強敵,又未取用,恐易闖禍,才問來歷。你不認得他們,怎會將旗得來呢?」李善見文珠說他語無條理,並有嗔怪之意,又愧又急,忙即鎮定心神,把和關中諸俠結交,以及唐興途中送馬贈旗經過說了一個大概。文珠越發驚喜道:「原來你和秦嶺雙俠是知己麼?這就難怪了。照此說來,多厲害的對頭均難侵害我們了。少時我還有活商量。前面那一位黃衣老人和我不大投緣,那批馬賊更是我的對頭,有此信旗雖然不怕,這類人少與見面為妙。此老人雖正直,偏不大和我投機,你們如不相識,可否陪我在此旁觀,等到事完,將馬尋來,再行上路,不要去見他如何?」

    李善此時對於文珠更是鍾情,因相隔遠,先不知來人是誰。及聽文珠一說,忽然想起鎮店中和衣而臥的老人身材瘦小,與之相仿。如在平日,這樣異人自不願失之交臂,這時在情網之中,本心原為文珠安危而去,聞言自然惟命是從,連聲應諾,並將辛、柳二人喊住,不令前往。辛良自覺可惜,柳青已聽辛良說起來人便是平日聞名已久的婁四先生,急於往見,剛要起身。被辛良一把抓住道:「我四人在此,婁老前輩方才又曾在店中相遇,決無不知之理,也許為了我們而來都在意中。他和賊黨說話又聽不出,除非都去,青弟一人前往拜見反而不好,如今只好裝不知道。浦俠女身又受傷,須人照護,將來見面也有推托。」柳青便勸李善同去說道:「浦俠女在此暫候決可無事。這位老前輩必為我們而來,怎好對面不與相見?」

    李善立被提醒,想起先往賊巢過小河時,曾被樹幹撞了一下方免失足,救人心切,也未在意。此時想起,那東西撞在身上,雖像枯樹枝幹,暗影中看去,彷彿一個矮人將手交叉伸出,立定再看便無影蹤。走時,店中老人又說夢話:「留神蜈蚣鉤子。」語似有因,此時想起,頗似此老所為,心方一動;見文珠聽辛、柳二人口氣均想前住,妙目微嗔,似有不悅之容,如何還肯說走,忙道:「文姊腿傷頗重,前面殘餘數賊雖被異人鎮住,方纔還有一女賊,乃是惡霸之妻飛來鳳金針苗四姑,與文姊相識,雖然害人害己,孽由自作,這樣女賊多半兇惡,講什情理?如今家敗人亡,想起事由文姊而起,難免遷怒,萬一暗中掩來暗算,急怒之際人已瘋狂,命都不要,就有異人在前,也恐不肯放過。

    文姊一人在此許多可慮,青弟一人前往又有好些不便,還是照辛兄所說暫時不去,等到將來見面,也不要騙他,事雖礙難,心口卻要如一,就說我們為恐女賊暗算不敢離開,實言相告,好在雙方尚未交代,是否店中老人也難看準,我雖不懂江湖規矩,這樣前輩高人必通情理,當不至於見怪,賢弟你看如何?」

    柳青雖和李善一見投機,對於文珠成見未消,見她強看李善兩次示意阻止,越發不以為然,覺著這樣異人對面不去請教,先遇雷大先生,也是匆匆一面未與交談,再如錯過實在可惜,但又礙著情面,念頭一轉,打好主意,負氣說道:「本來我是藉著附近訪友之便與大哥同路,你人又太好,看得起我,結為兄弟,心中高興,不捨離開。因見大哥心心唸唸的人業已救出,雖然黑天雁這老賊陰險好猾,前途危機四伏,浦俠女和他交情太厚,明知火坑,仍要投到,大哥也不會就此停手,但我事完還要回復祖父,心想,難得遇到這樣前輩高人,打算見上一面。既然大哥要護浦俠女,我自不便單人前往,不去也罷。」文珠生具特性,平日對普通人最是溫柔謙和,聞言絲毫不以為忤,笑看前面,毫不理會。李善見柳青語中有刺,惟恐文珠不快,知道柳青年幼氣盛,對於文珠早有微詞,心中有氣,無法阻止;又是至好弟兄,話不好說,心中為難著急,正待設詞岔開。

    柳青見他面帶苦笑,欲言又止,看出為難,又好氣又好笑,只得住口,改向辛良指點前面說笑,不再提起。

    李善和文珠坐在前面石上,隱聞身後有人笑聲,只當辛、柳二人所發,一心惟恐文珠見怪,並未回顧,偷覷文珠神色自若,心中略寬,低聲笑說:「這位四先生的來歷名字文姊知道麼?」文珠冷笑道:「你忙什麼,少時路上再說不是一樣?你看前面的人不是快走了麼?」這時戰場上形勢早變,李善因正關心文珠,全未在意,聞言定睛一看,大批馬賊已各將兵器收起,自牽馬匹快要走去,為首大漢轉身時朝自己這面昂頭遙望,似甚注意,剛一立定,便被老人喊回。馬早交回,人立地上,雙方一比,人更顯得矮小。

    大漢被對方說了幾句,便低頭牽馬,率領賊黨轉身走去,由此頭也未回,一直走過小河,方始上馬飛馳而去,人強馬壯,聲高氣粗,震得山野間齊起回音。再看老人,已領了六七個殘餘賊黨僧徒往雙雄寨馳去。仰看殘月西斜,水星在野,天已離明不遠,自己竟未看清經過,這樣多的悍賊大盜,人又分成三起,只憑一人,片刻之間卷旗息鼓平靜下去,心中大是驚奇,想見之心甚切,無奈不捨離開文珠,更不忍違背她的心意,只得罷了。

    想問辛、柳二人群賊驚退經過詳情,又覺不好意思。

    停了一會,文珠笑問:「如今凶僧惡霸連同手下賊黨傷亡殆盡,婁四先生必往雙雄寨料理遣散,埋葬賊屍,莫非還要等他回來,把這許多死屍命人搭走,我們才上路麼?」

    李善才知自己只顧和心上人並肩相對,連上路也全忘記,同時想起文珠腿傷,雖上了辛良所帶傷藥,尚未痊癒,經此一夜凶險勞苦,也須覓地安息,還有文珠的馬不知逃往何處,也忘了尋,連忙笑說:「小弟真個疏忽,姊姊一夜艱危,腿傷未癒,應該覓地養息,安眠些時。還有那匹好馬不知何往,受傷與否也不知道。」活未說完,忽聽身後崖下馬嘶之聲,文珠知道愛馬尋來,不顧回答,剛喙口微微一呼,隨聽馬蹄奔騰之聲,緊跟著便見三匹龍駒繞崖飛馳而來,文珠的馬在前,李善兩馬韁繩繫在文珠馬後,一同趕到。

    辛良驚道:「段大爺這兩匹馬向來無人能制,本放金家店房後面,哪會到此?三馬又連在一起,必是熟人所為無疑,怎又不來見面呢?」

    文珠聞言,猛想起方才李善所說與秦嶺雙俠結交、華山童贈旗經過,以及母親、師父臨終遺命,不禁面紅心跳,左思右想委決不下,又朝李善看了兩眼,念頭一轉,剛把主意打定,想等將來再說,三馬早已跑到崖下,各朝主人昂首嘶鳴,奮蹄欲上,細看愛馬身上並無受傷之處,心中越寬,笑對李善道:「今日多蒙辛、李二兄和柳賢弟相助,得脫虎口,感謝不盡。我雖受傷,自從方才上了傷藥,痛已早止。這一帶不是深山就是曠野,地勢最為偏僻,除卻雙雄寨,更無落腳之處,最近的村莊相隔也有好幾十里。前半夜我已睡了些時,暫時行路雖尚不便,幸而此馬隨我多年,甚是靈巧,能通人意,不在段大爺二馬之下。離此地七十里桐井村有一女友,家有刀傷靈藥,本人醫道又好,欲往求醫,就便歇上半m可惜主人隱居多年,家中並無男丁,未便同往。三位為我辛苦一夜,心實不安,彼此路又不同,不如就此分手,你也回到原來店中,睡上半日,起身才好。來日方長,小妹事完必往北京拜訪,相見當不在遠,請將地址留下,以便登門道謝。」

    李善見心上人剛得見面又要分手,對方辭色又是那麼自然,笑語從容,十分誠懇,只管心裡直冒涼氣,偏又無法出口,已然說出道路不同,其勢不便再說同走的話,心中萬分難捨,想了想只得強笑說道:「小弟此行雖是北上讀書,一半也是奉了秦嶺雙俠之命,知道姊姊此行頗多凶險,特命小弟暗中護送。如今所去之處還未到達,姊姊身又受傷,意欲送到地頭再行分手,不知尊意如何?」文珠笑道:「你當我真個容易受人的欺麼?實不相瞞,我也知道秦嶺雙俠和你所指惡人是誰,但我向來說到必做,非要水落石出不可。你們雖說沿途敵人均是黑天雁的陰謀毒計,但我和他多年世交兄妹,他又是先恩師的義子,如真人面獸心,以前和他來往甚密,早該下手,何必由數千里外使出這樣下作心計?自來紙裡包不住火,他如有什意思盡可明言,成與不成,交誼仍在,這樣勞師動眾,事情早晚洩漏,他那樣聰明人,何致於此?並且前往溫州江心寺送信那人以前原是他對頭的手下,如非拿有他的緊急傳牌,我也不會相信,冒失前來。如今想起那送信人好些可疑,就許他的對頭想要害我,借此離間,秦嶺雙俠本來不喜此人,又和師門頗有淵源,知我素來任性,自有主張,既對他疑心,又恐我不聽勸,傷了朋友情面,一面認定他是陰險小人,才請李兄北上之便暗中相助,雖在無意之中幫了我的大忙,得脫仇敵毒手,我總以為凡事眼見是真,耳聞難定,並且他真如此可惡,我越要分清真假,更非見面不可。好在他那地方我也常去走動,莫非分手不到半年便會人心大變?依我看來,前途料已無事,就有一二對頭,聽見這幾起最厲害的賊黨傷亡殆盡,今夜婁四先生再一出場,他們耳目最多,等我去到敝友家中休息半日,起身之時必已遠近皆知,就有凶謀毒計,也必不敢妄動。」

    「方纔為首馬賊乃是我一個最厲害的對頭,名叫金槍泰歲曹天彪,縱橫黃河兩岸和北五省一帶已有多年,連同手下盜黨無一不是好手,他那老巢遠在黃河上游,本人輕易不肯離寨一步,偶然出動,連人帶馬同乘特製皮筏順流而下,瞬息千里,神速已極,事完再將皮筏交與山東分寨,乘著原馬回去。那馬均是蒙疆佳種,日行千里,行蹤飄忽,勇猛已極。見了四先生便全驚退,何況別人?李兄讀書公子應以功名為重,小妹前途真有凶險,受人之托,自然好人要做到底。今既無事,何必多此跋涉?再則李兄平日生活何等安逸,為了小妹日夜奔馳,連經奇險,又是一夜無眠,邀發使我問心不安。如蒙看我得起,還望暫時保重,好在不久便要見,來日方長,不在此一時之聚。大德高義終身不忘,不過黑兄為人我所深知,如真天良喪盡,小妹自有脫身之法。如其中了仇敵反問之計,秦嶺雙俠誤信人言冤枉了他,李兄同去必要引起多心,彼此不便。方纔所說實是好意,等我見他之後,辨明真相,立時趕往北京相會便了。」

    李善聽她和黑天雁交情甚厚,沿途連受驚險,毫未搖動,並還說出一番理來。先前各走各路,還可尾隨暗護,這一見面被她明言見拒,反而礙難,不由又急又難過;側顧柳青在旁冷笑,好些話均不便當人出口,不知如何勸說才好。忽然想起一個主意,只得苦笑道:「我豈不知姊姊女中英俠,孤身往來江湖好些年,從來無人敢於冒犯;但是這次敵人是否貴友,聽姊姊之言雖還難定,看他沿途黨羽眾多,層層埋伏,決非尋常之舉。

    休說受有良友之托,便是不相干的外人遇上此事也難袖手;何況女賊苗四姑未死,姊姊傷還未癒,沿途荒涼,孤身上路,總是可慮。如不見外,小弟只要再送一程,如其傷好,途中無事,再行分手,方可稍微放心。至於前途貴友家無男丁,那也無妨,小弟只在外間等候同行,並不登門,有何妨礙?路上多兩同伴,也省孤身煩悶,不知尊意以為如何?」

    文珠明知對方少年英俊,至誠君子,人也極好,不知怎的不甚投緣,人又外表溫柔,內裡心性不定,更喜自恃。雖覺黑天雁可疑,為了平日交深,到處代為揄揚,話說太滿,一旦成仇,無顏見人,氣在心裡。又想以前往來甚密,除對自己慇勤體貼無微不至而外別無舉動,怎麼想也覺不至於此,直恨不能當時飛到,問個明白。如與李善同行,未免顯得自己太弱,又有好些不便。本想堅拒,及見李善滿臉愁急,辭色誠懇,望著自己靜待答話,不由心腸一軟;同時想到還有一件要緊事還未及說,自己開口,就是對方答應,也不如由其自動;先又聽出柳青就要回轉,剩下辛良一人,看神氣對於李善完全聽命而行,決不會與之相抗,對方正在情癡著迷之際,稍微拿話一引,定必當時答應。略一尋思,立時變計,嫣然笑道:「李兄對我這樣關心愛護,人非草木,豈能無動於衷?我們雖是萍水相逢,已成患難之交。我又不計男女之嫌,有人同伴再好沒有。無奈內中實有礙難,並非得已。實不相瞞,如此投機想是前緣,我也不捨分手,這一段路甚是荒涼,平日常有賊黨出沒,這兩處惡霸凶僧雖已除去,他們同黨甚多,常有往來,孤身上路,難免遇上。如在平日,小妹雖然無能,憑著手中寶劍暗器尚堪自信;今日受傷未癒,只憑馬好,暗器也還有點準頭,遇見人多,不能下馬,卻是可慮。但因三位忙了一夜,李兄更是日夜為我奔馳,左近又無落腳之處,再如勞你遠送,心更不安,為此想要分路,並無他意。既是這樣愛護小妹,再要辭謝,辜負盛意,未免不近人情,小妹遵命就是,到了前途,仍請分路,將來到了北京再見罷。」

    李善不知文珠向來嘴甜,人又極美,天生尤物,無論笑說動作、背面折腰無一不是妙造自然,丰神絕代,無形中有一種吸力,使人不忍違背。人都是一見面便生出愛意,並不限於男子,連女子也是如此。所交女友無一不是對她好到極點。偏是生具特性,看似有情,內心並無交情深淺之分,只黑天雁一人是她命中魔星,明知人非善良,偏為對方花言巧語所動,雖談不到有什意思,不知怎的,自來投機,一向關切,遇事也格外原諒。這一類好聽話素來說慣,不足為奇。李善一個初涉情場的少年,人本忠實,用情更專;又因生自大家,不在江湖走動,禮法之見橫亙胸中,男女界限甚深,先黨文珠剛脫危機,傷還未癒,又要捨他而去,雖然失望,心裡發酸,但為對方笑語丰神所動,辭色溫婉,似有情似無情的拿她不定,心中仍是戀戀不捨。正在無可如何,不料說出這一套話來越覺柔情款款,自然流露,無一句不是含有深意,由不得使人魂銷意奪,心醉神迷,那一縷情絲也越纏越緊,哪裡還能自拔?心想,我只當她對我薄情冷待,想不到如此情深,溫柔可愛,所說明有深意。自來女子嬌羞,從不肯公然露出,也許故意相試,莫如照她所說,送上一段,相機而行,不要逼得太緊。想回答兩句,又因對方話太親密,不知如何說法才好,只得諾諾連聲,一面扶著文珠往下走去。

    柳青在旁,原因看出婁四先生是往賊巢料理遣散,必有耽擱,自己本定是到當地為止,還有好友潘宏至今未見,他和賊妹劉翠珍相愛,也不知是否同在寨中,欲往探看,見馬已全被人引來,天也快亮,二人還在隅隅情話,說之不已,賭氣說道:「辛兄,天不早了,李大哥只想好人做到底,也不問人家和黑天雁交情多深,有多為難。小弟蒙潘兄相勸,此時他想在賊巢未走。昨夜實在虧他才得無事,我實在感激人家,承他好心相助,不能不知好歹。你和大哥與他無交,目前送人要緊,不去無妨;並且他是因友及友,我替二位哥哥把話帶到也是一樣,我卻不能不去。另外還有一事須往尋人,暫時只好分手。等我回家,稟明祖父,立時趕往北京去尋你們,我要走了。」李善聞言,想起昨夜多蒙潘宏暗助,又聽語中有刺,正扶文珠上馬,無法走開,見柳青說完要走,知其負氣,忙喊:「青弟慢走,見了潘兄代我致意。此次多蒙青弟相助,萬分感謝。」底下的活還未說完,柳青見他窘急之狀,搶口笑說:「大哥不要多心,你這人太好,無人怪你,稍差一點我怎會趕往北京尋你呢?請送好朋友上路。不要管我,改日再見吧。」說完,不等回答,朝文珠看了一眼,便飛馳而去。

    李善因覺文珠少年俠女,定必心高氣做,柳青是自己朋友,對於文珠始終輕視,臨走又不招呼,惟恐難堪,因而生氣,搶口笑道:「青弟為人忠實,樣樣都好,就是年幼天真,不會說話,走時大急,只和辛兄招呼,我不喊他,連話都未和我說一句。」文珠見他扶著自己,全神貫注,關切愛護已達極點,心想此人真個情癡,聞言接口道:「你不要代他描了,你是你,他是他,他不理我,與你無干?何況這點年紀的小孩,誰還與他計較麼?」李善見被說破,越發不好意思,偷覷文珠面有笑容,方始放心,人也扶到馬上。辛良看出文珠腿傷較好,依然任憑李善扶她上馬,大方自然,若無其事,彷彿雙方發生情感,一想方纔所說,黑天雁仍非見面不可,並還不會同行,頗代二人擔心,忽聽文珠笑道:「我此時已能勉強走動,為了李兄待我太厚,不願辜負盛意,多蒙屈尊,天已不早,我們並馬同行,路上再說。」李善忙即應聲上馬,辛良也上了馬背,故意笑道:「浦俠女傷還未癒,前途不知有無賊黨,我代二位做趟子手,去往前面探路,要先走了。」說罷當先飛馳而去。文珠便和李善並馬飛馳,趕了一段。

    文珠剛想起愛馬昨夜連經驚險,今早被人引來,不知餵過了沒有,剛喊「李兄慢走」,忽然發現鞍下露一紙角,取出看完,面上一紅,忙即撕成粉碎,隨風吹散。李善笑問:「什麼?」文珠先請將馬勒住,緩緩而行,以便談話,方說:「這便是方纔那位老人家所留。原來昨夜暗中相助的竟是兩位異人,一是雷大先生,我脫險時已見過;另一位便是方才喝退大隊馬賊的那位前輩怪俠,此人姓婁,乃龍山四友中最調皮的一位,性情古怪,按年紀本是老前輩,因和秦嶺雙俠簡靜之兄簡潔交厚,和段大爺也是至交,因此和關中諸俠都論成了平輩。關中諸俠我雖認得好幾位,對這幾位老俠仍以後輩自居,這三匹馬便是此老托一位姓孫的姊姊代為引來,並留了一封信,另說一事,暫時不要提他。我蒙李兄如此愛護,大恩不言報,我也無話可說,前途果然還有敵人作對,無奈我非單走不可。黑天雁從小看我長大,多年至交,此次所見所聞均與他不利,但是小妹幼受師恩,她老人家終身不嫁,最愛這個義子,不論如何也應考問明白。就此前往,我知你必不放心,我已看出,最好你不同去,想一兩全之法才好。」李善見她一路行來,口氣神情越發親近,心正高興,不料又要分手,當時沒有領會言中之意,正在為難,又不好意思堅執。文珠接口笑問:「我看你待我太好,就此分手,彼此不捨。方纔你要姊弟相稱,我不敢當,如今見你這樣關切,便是親的骨肉也無如此好法。我比你癡長幾歲,索性結為姊弟,從此變成骨肉之交,你看可好?」李善聞言自是心喜,因文珠受傷負痛,便在馬上交拜,重敘年庚,改了稱呼,越發親切。

    李善老恐分手,見她不再提起,忍不住問道:「姊姊你真要單人犯險麼?」文珠笑道:「我知你不放心,本在為難,此時想起,你那面華山信旗如能借我一用,休說尋常賊黨,便是你說那惡人,果如雙俠所言天良喪盡,有此一旗在手,也不敢對我稍微無禮。

    不過華山信旗看得最重,照理不能轉借,不知你和雙俠交情如何,能否擔待罷了。」李善此時對於文珠已是刻骨傾心,惟命是從,哪還再計自家利害;又知關中諸俠雖是初交,和親弟兄一樣情分,此次贈旗本為文珠而起,聞言先還惜別,戀戀不捨,後想心上人情深意密,已然結為姊弟,並還幾次約定,事情一完,便往北京相見,心想:「文姊固執成見,勸她必不肯聽,難得這面信旗如此有用,只要平安無事,不久即可相見,定要送她,反使不快。」方一尋思,文珠星波斜注,已露出兩分慍意,忙笑說道:「姊姊不要多心,休說這面信旗良友所贈,本是為了姊姊才有此舉,我蒙姊姊不棄,結為骨肉之交,便是赴湯蹈火也非所計,這面信旗只管拿去,華山弟兄如其見怪,小弟自會領罪,只是剛得相見又要分手,心中難過而已。」

    文珠路上暗中觀察,覺出對方雖然不善詞令,但是另有一種真誠親切之感,再見李善說時目注自己,真情流露,與平日所遇少年滑賊迥不相同,越發生出好感。想起平日心事和母親、恩師臨終遺命,自己年已不小,為了眼界太高,以致芳華虛度,心又一動;恰巧李善連人帶馬湊近前來,剛把信旗取出送將過來,滿臉均是惜別之容,回憶連日經過,深覺對他不起,一時情不自禁,右手接旗,藏入懷內,左手就勢朝李善身上一拍,笑說:「好兄弟,我真感激你,你的心我知道,將來必有以報。請放心吧。」文珠人既美艷,此時又被李善真情感動,面上神情自更親密。李善見她這等溫柔慰藉,也是情不自禁,順手將文珠的手拉住,紅著一張臉,強笑說道:「姊姊對我太好了。」

    文珠見他說了一句便呆望自己,沒有下文,心想:「此人真個老實,連好聽話都不會說。」忽見辛良遠遠馳來,便將手奪過,笑說:「呆子,你看辛兄來了,拉拉扯扯被人家看見,什麼樣子?」李善聞言警覺,越發面紅心跳。遙望辛良騎馬飛馳而來,料知前面有了警兆,否則,辛良明是避開去往前途相待,中途折轉,不會來得這急。文珠也說:「辛兄馬跑太快,也許前面有敵,你老是不放心我,萬一料得不差,你二人均不要上前,且叫你看看這面信旗的威力,但是暫時不可洩漏,便對辛兄也不可提一字。」李善剛剛答應,辛良便飛馳而至,見面說道:「相隔兩三里樹林之中有刀光人影閃動,為數甚多,並有喊殺之聲。這裡本離伏牛岡不遠,常有綠林中人出沒,我們最好繞道,免得又生波折。」文珠故意說道:「這一帶江湖上人多半相識,我那好友便住伏牛岡旁山谷之中,頗有一點情面,此是必由之路,決無妨害。辛兄、二弟不可上前,我和他們答話,包你無事。」辛良料定前途必是賊黨,正在將信將疑,想要勸說,文珠朝李善嫣然一笑,說聲:「二弟,你看我的。」一拎手中轡頭,那馬便絕塵而去。二人自不放心,也忙催馬急追。

    兩三里路程一晃就到。文珠的馬不在二馬之下,長力稍差,開頭卻是極快,起步又早;二人沒料到她說走就走,驟出不意,慢了一慢,雙方相隔始終在八九丈間。遙望前面,文珠娉婷倩影端坐馬上,丰神那麼美秀,馬又千里良駒,袂帶飄飄,迎風急馳,鞭絲鬢影,豪快絕倫,腿傷未癒尚且如此,想見平日金戈鐵馬、孤身一人縱橫江湖的豪情勝概,心中好生驚佩。李善正在暗中讚美,忽見前面山角上現出大片樹林,文珠將手朝後連揮,想起方纔之言,暗忖:「那面信旗如無把握,文珠不會看得那重。」知其不願辛良知道,忙喊:「辛兄暫停,由我一人上前相機應付;真要不行,還有那面信旗呢。」

    辛良忙說:「華山三猴信旗用以退賊再靈沒有,我不上前也好。」說時,文珠一馬當先,已快到達。前面柳林中本有一群強盜圍攻幾個鏢師,鏢車和車伕客商已被盜黨圍困在左近山谷之中,辛良看出群盜劫鏢,似與文珠無干,深悔方才沒有看清,對面盜黨也許相識,不應大驚小怪,萬一生出枝節,豈不冤枉?那批盜黨本由當地經過,遇見鏢車,看出財貨頗多,想要搶走,不料鏢師頗有本領,雙方正在惡鬥,瞥見文珠飛馳而來,生了疑心,立時分出七八個準備迎敵。

    文珠久跑江湖,已看出強盜劫鏢,也以為不與自己相干,無奈馬行太快,蹤跡己被發現,迎面撲來,心想:「我如避開,二弟必不放心,好在這面三猴信旗拿在手內,只不用它為惡,便可任意而行,何況為人解圍又是好事,還是叫二弟看看此旗威力。」心念一動,反倒催馬上前,朝著盜黨嬌叱道:「我夜明珠在此,頭領何人請他上前答話。」

    事情也真湊巧,那伙盜黨正是黑天雁的對頭,一聽名姓紛紛喧嘩,正要動手,為首一人恰由林中追敵縱出,一見便認出是女俠夜明珠,正合心意,又仗自己人多,忙喝:「且慢動手,快分出幾人去追狗鏢師,等我與這娘們答話。不怕她飛上天去。」話未說完,文珠胸有成竹,一手暗持袖箭,以防賊黨暴起,口中嬌叱:「諸位不要亂吵,我有話說。

    我夜明珠單人獨騎走遍天下,也不是什麼好欺的。你看這面信旗可認得麼?」說時,回顧李善快要趕到,已有兩賊迎上前去,回頭嗔道:「二弟怎不聽話?快退下去,和辛兄一起,事完再說。」李善初走江湖,無什經歷,一見群盜紛向文珠撲來,勢甚猛惡,文珠卻和沒事人一般,勒馬相待。敵人仍是喊殺上前,毫不理睬,雙方所說也未聽清,惟恐驟出不意,吃了人虧,心中一急,便將寶劍拔出,飛馬上前。

    對面二賊見後面來人亮出兵刃,越當敵人,爭先搶上。剛喝得一聲「小狗通名領死!」為首盜魁正在耀武揚威,發號施令,想將夜明珠擒去;還未及上前發話,忽見文珠端坐馬上,神色自若,腰問雙劍也未拔出,似有什話要說,並無為敵之意,心想:

    「聞報黑天雁暗中命人埋伏山東道上,想將此女收服,納為妻妾,自己還在奇怪。雙方本是同門好友,就要求親,也好明言,為何使出這樣下作的陰謀毒計?雙方積仇多年,樂得混水摸魚好了,搶在前頭,如將此女劫去,不特報仇雪恨,還可快活,否則,也可從中搗亂,稍出惡氣。」於是帶了黨羽連夜趕來。中途遇見鏢車,剛打著黑天雁的旗號,想先得一個綵頭,並代敵人種毒樹敵,想不到此女自會趕來。久聞此女美貌,初次相見,果比畫上的仙人還要好看,豈非造化?心念才動,猛瞥見敵人手上拿出一面三角小旗,定睛一看,正是平日聞名喪膽那幾位魔頭剋星的三猴信旗,別處同行還隔得遠,自己這一夥人巢穴正在潼關左近,離華山有限的路,平日小心謹慎不去惹他,還恐這三位太歲為了出外搶劫誤傷好人,尋上門來,鬧個一網打盡。方才劫取鏢車,打著黑天雁旗號,一半是為報仇,一半也是為恐對頭知道之故。做夢也未想到這面信旗會在此地出現,看神氣來人如此鎮靜,分明此次行動已被知道,一個不巧人財兩空,還有殺身之禍,不由嚇了一大跳。見後面又有一人趕來,同黨二人正往前追,料知來人與夜明珠一路,惟恐得罪,曝口一聲急哨,把手連揮,先發號令,止住同黨,口中急喊:「諸位弟兄快些停手,速派一人去往林內告知敵人,令各停手,聽浦俠女吩咐。」說罷,人已趕到馬前。

    文珠久聞三猴信旗所到之處從無一人敢抗,想不到竟有如此靈驗,也極高興。心想:

    「雙方原是路遇,這批賊黨都是西北口音,無一相識,並未有心為敵,話不好說,不如做個好人,代這些鏢師將圍解去,賣個現成人情,豈不也好?」主意打定,回顧李善劍已還匣,立馬相待,面有喜容,望著自己,辛良馬在十多丈外也是停住,知他綠林中朋友甚多,耳目最靈,這些賊黨就許相識,他對李善最是忠心,既不上前,便不至於洩漏真情,心中一定。知李善不捨離開自己,多看些時也是好的,便由他去。一面將旗遞過,笑說,「華山兄弟令我代為致意,說這家鏢局中有人是他朋友,請看在他的面上,從此兩罷干戈,以此信旗為證,諸位可要看一看麼?」盜魁早認出這面閻王令,哪裡還敢伸手去接,諾諾連聲,聽完方始恭身答道:「小人張二虎,方才原是誤會,既有華山三俠信旗,傳話人又是浦俠女,休說雙方無什傷亡,就有什麼過節,也無不遵命。方纔已命眾弟兄與南勝鏢局羅老鏢師說好雙方停手,靜聽浦俠女吩咐,如今尚在林內,浦俠女可要喊他諸位出來,有話說麼?」

    那南勝鏢局的總鏢頭名叫羅春,年已五十多歲,本領雖高,寡不敵眾,正在愁急,盜黨忽然發話住手,說女俠夜明珠來此解圍,素昧平生,久聞大名,忽然救星天降,心中驚喜,又感又愧,且喜雙方只有兩三人輕傷,同來客貨夥計已被盜黨困住,無什傷亡,忙即交代了兩句江湖過節,趕出相見。文珠趕路心急,見前面樹林中有一鏢師趕來,忙答:「我還有要事在身,不及多談,多蒙張朋友看重這面信旗的情面,我見了華山弟兄必代致意,並請轉告羅鏢頭,說我三人急於上路,無暇請教,將來再見罷。」說時將旗捲好,藏人懷內。張二虎見她要走,忙說:「請浦俠女代向華山三俠美言幾句,說我弟兄情出不已,再賞一年期限便洗手了。」文珠見方纔那麼兇惡的盜黨,此時一個個垂頭喪氣,一言不發,盜魁雖在極力賠話,滿臉都是愁容,忙安慰道:「尊意必為轉致,我們去了。」話未說完,瞥見鏢師已快趕到,只得迎上前去,略微交代了幾句過場,便說:

    「身有急事,無暇多談,行再相見。」羅春久聞夜明珠大名,知其少年俠女,形跡飄忽,不可捉摸,感愧之餘方在稱謝,文珠已回馬走去,只得罷了。

    李善見事已完,把手一揮,辛良飛馬趕來,三人會合。辛良不知信旗妙用,見文珠只憑幾句話便將鏢師的圍解去,也是驚奇,佩服不已。文珠並未明言,只將那片樹林避開,仍是一前兩後朝前飛馳。經此一來,文珠對李善無形中又加了兩分好感,笑道:

    「二弟,你看如何,該放心了吧?休說他們這些綠林中暴起來的人們,便是黑兄真要如人所說那樣可惡,多麼凶險,有此信旗,他也不敢稍微抗拒。何況你這姊姊也不是受人欺的,到了前途三岔路口,我們一個往北,一個往東,不必再走一路。只管放心,不滿一月,我必往北京尋你便了。」說時,馬又改為慢走。二人兩馬相並,差不多連一起。

    李善見她明眸側顧,皓齒嫣然,眉宇之間隱蘊情思,經過一路急馳,頭上秀髮已有一點被風吹亂,玉也似白的前額上飄著幾十根烏絲,霧鬢風鬟,更顯得容光照人,丰神無限,一時情不自禁,再一想起轉眼分別之苦,剛說:「姊姊,就不許我再送一段麼?」同時,把手往前一伸。忽然想起心事尚未明言,舉動不可輕佻,忙又縮回。

    文珠見他一路癡望自己,一聽說走,便是難過,滿腹熱情無形流露,越發感動,不由勾起前念,回憶昨夜遇救,蒙他冒著奇險背走情景,心更拿定,看出想拉自己的手,又復膽怯縮回,回顧無人,忙把馬L偏,往橫裡湊將過去,嫣然笑道:「你不捨得分手麼?我和你一樣呢。」說時,李善見她笑語如花,似有意似無意把手抬起,忙即伸手握住,緊了一緊,涎臉說道:「我真不捨分離,姊姊何苦定要一人走呢?」文珠把手奪回,佯嗅道:「我一向單人獨騎日夜飛馳往來名山大川,奔走江湖,如入無人之境,已成習慣,從無一人敢於侵犯,只為昨日蒙你解救,對我那樣深情愛護,暫時又是口盟姊弟,想起我已被你背負扶抱,因此不拘形跡,你便以為我人太放縱,不放心麼?」說完,又抿嘴微笑,似嗔似喜,看了李善一眼。李善當她動怒,方自惶恐,再把所說的話仔細一想,分明又在暗示,未了這一笑更顯出無限深情,越發心醉,驚喜交集,不敢再強,忙道:「小弟怎敢無禮,不知好歹?實是會短離長,還有許多話說,心中不捨,既非分手不可,容我送到貴友家中,路上稍談些時,再行分手如何?」文珠笑道:「你那一套話我早曉得,明人不用細表,是我好兄弟便要聽話,到時自會尋你。將來如想欺我,不聽我說,卻休怪我不理你呢。」李善自是連聲答應。

    為了前行十里便要分別,便把馬勒住,緩緩前行。文珠知他心意,笑說:「你方纔還勸我覓地養息,此時故意慢走,多挨時候,可見你們男人家多半自私,話雖好聽,都靠不住。」李善面上一紅,只得催馬上前。文珠又將他喊住,笑說:「你不要認真,良友相逢,不願分離,原在情理之中,我也一樣。好在快到,也不在此片刻耽擱。」李善聞言,忙又把馬勒住。那馬正朝前急躥,忽被主人一勒,全身立即掉轉。李善目光到處,相隔不遠有一青衣少年騎馬在後,正往道旁樹林中躥去,一閃不見,心中生疑,忙喊:

    「姊姊快看,這樣荒山曠野,沿途並無人煙,如何有人騎馬在後?」文珠回頭,人已不見,來路樹林中似有鞭絲馬影微閃,笑道:「這一帶最是荒涼偏僻,雖有兩條路與官道相通,形勢險僻,近年又連經兩次水旱荒年,人煙越發稀少,到伏牛岡才有人家。平日常有江湖中人往來,我們這等行徑,對方一望而知,不是好欺,無故決不來犯。方才信旗威力你已眼見,理他做什?你初步江湖,不知利害輕重,此去途中須少開口,休管閒事,你不放心我孤身上路,你如沒有辛兄這樣忠心的人同行,我才不放心呢。」說時,李善兩次回顧,人均未見,也就不曾理會。

    二人邊談邊走,情分越厚,光陰苦短,前面路口不覺在望,辛良已在前面路旁石上坐待。文珠嬌嗔道:「都是你,辛兄也不知等了多少時候,人家看我們走得這慢,多不好意思呢。」李善方答:「辛兄患難之交,決不會笑我們。」辛良望見二人並馬同來,看出雙方情分似乎比前更好,先頗代為欣慰,迎上前去,以為二人多半說好,文珠不再自投羅網,對聽文珠仍是固執成見,細察李善雖然有點惜別之容,人頗高興,好生不解,當面不便詢問。李、浦二人走了一段長路,文珠愛惜馬力,又以分手在即,彼此都頗戀戀,到了路口便同下馬。當地本是山道,旁有小溪,林木頗多,辛良便將二人的馬拉去,鬆了肚帶,由馬後取出馬料,將馬餵好,牽往溪邊飲水。二人為了要說話,自己人也就不作客套,便由辛良料理,同往溪邊僻靜之處,尋一山石,並肩而坐,互相話別,並定日後約會。

    文珠外表溫柔,本來口甜,這時受了李善真情感動,又有信旗在身,此去無論前途有何凶險,均可無害。黑天雁如無他意,便將途中經過告知,令其留心,雙方仍是好友;否則便與絕交。稍一反目行強,便將信旗取出與看,也好脫身。並且此旗照理認旗不認人,所到之處,不問來人是誰,只要有旗在手,便可便宜行事,對方決不敢有抗拒,稍出惡言;至多十日之內,旗主人必要趕去,給他一個厲害,一個不巧,休想活命。黑天雁決無如此大膽,樹此強敵,好歹也消胸中惡氣。自己一出師門便享威名,昨日被凶僧擒去,第一次吃人大虧,幾受淫賊污辱,身敗名裂,越想越恨。此行好歹也將仇敵真相查出,如非李善這樣癡心實意的人相助,豈不把平日英名喪盡?又因平日雖然落落大方,不拘形跡,一向守身如玉,和人這樣親近尚是初次,途中打好主意,事完趕往北京細加查考,李善如真是個多情種子,雙方情投意合,嫁與此人也不辱沒;否則,從此算作異姓姊弟,不再嫁人。因此一念,覺著不嫁則已,要嫁便是嫁他。人家如此癡愛,為我費了許多心力,容他稍微親近,反正不嫁第二人,也不為過,只要他家無什拘束,並非不是佳偶。經此一來,有了委身之意,辭色上自與平常不同。

    李善第一次和女子這樣親密,又是前生情孽、朝思暮想的人,自然更是醉心顛倒。

    本就時光恨短,辛良又故意一耽擱,不覺談了好些時候。後來還是文珠仰望天色日光業已過午,方始驚覺,笑道:「二弟不要難過,我比你大好幾歲,只你不嫌棄,將來見面,彼此如真情投意合,無一不可商量,放心好了。」李善雖然不捨,但因文珠去意已堅,無法挽留,所說的話又都含有深意,加以上來便受挾制,不敢違抗,一想,相見不久,對方也許還要考驗自己心意為人,方才自稱從小恩師嬌慣,素來任性,不受拘束,跟著便問家中父母性情,家規是否嚴厲,可是還有不放心處,此時不應操之太急,並且婚姻之事,剛剛見面便自開口,也太草率,有欠莊重。素來不善和女子說話,只管同坐一起,形跡親密,心中的話一句也未吐出。眼看心上人把辛良備好的馬牽在手上,快要上去,方忍不住喊了一聲「姊姊」。文珠笑道:「你不過比我小了三歲,如何還和小娃兒一樣戀群?共總個把月的光陰,轉眼就到,這樣難過,也不怕旁人笑話?」

    李善一肚皮的話又被擋了回去,無法再說,只得紅著一張臉,笑道:「我是說姊姊腿傷還未全好,想請你上一點藥再走。」文珠笑道:「多謝你的好心。方才不是說過,辛兄傷藥真好,上路以前走起來還有點痛,此時和你歇了一會,不用人扶,連路都能走了麼?此去好友家中便為醫傷,她那傷藥極靈,相隔又近,離此不過四五里路,再不放心,你去那旁山坡上登高遙望,看我到後再走。辛兄傷藥帶得不多,萬一途中要用,何苦浪費?天已不早,我想早點趕到,吃點東西,往北十餘里便是官道大路,再往前就是黃河渡口。吃完飯,稍微養息,過河正是時候。能住上一夜,養好精神,明早過河,直赴北京更好。」說時把手遞過。李善連忙接住,扶上馬背,忽然喜道:「姊姊不是明早過河也走這條路麼?」文珠嗔道:「你管我哩!方才和你說好,各走各路,如何不聽?

    就是明早過河,我偏不走這條路。我這人說話算數,不到北京,就是途中相遇我也不肯理睬,還不放手,我要走了。」李善聞言,想起辛良在旁,面上一紅,笑說:「我隨便問一句,姊姊何必生氣?」文珠笑道:「偌大一個人,看去像個少年英雄,想是離開爹娘不久,還有小娃兒脾氣,我才不生你的氣呢。好好聽話,沿途保重,到了北京,自然對你得起,我走了。」說罷又道:「辛兄,昨日蒙你相助,二弟初涉江湖,此去長途千里,全要靠你照應,將來見面再一總道謝罷。」跟著,星波斜注,朝李善嫣然一笑,把手中韁繩微微一拎,那馬便翻蹄亮掌,絕塵飛馳而去。只見馬後塵霧滾滾,捲起一條灰龍,晃眼便是老遠。李善見心上人途中兩次回顧,尤其臨去秋波回眸一笑,真是美到極點,心裡好似丟了寶貴東西一樣,覺著空虛已極,也說不出是喜是愁,是甜是苦,兩眼酸酸的,望著文珠後影正在出神。

    辛良本在一旁,背向二人,暗中留意查聽;等到文珠招呼,回身應答,人已縱馬馳去。暗忖:「此女不特美貌如仙,連這一言一笑、舉止動作之間無一不是丰神美艷,使人心醉,真個天生尤物,比起尋常庸脂俗粉大不相同。我和她只有一面之交,心無他念,雙方交談有限,不知怎的,自會對她生出好感,何況一個情有獨鍾的局中人?對方又有情意露出,自難怪其顛倒。」再看文珠人馬已然走遠,李善還在呆望,不禁好笑,近前說道:「恩兄,浦俠女走遠了,要看,請往前面山上一望如何?」李善聞言,猛想起文珠行時之言,忙和辛良一同上馬,往前面伏牛岡山坡之上登高一望,果然看出文珠單人獨騎飛馳山谷林野之中,和走馬燈一般,時隱時現,在林隙中一瞥即過。那條山路又是環山而行,所去之處作一弓形,文珠人馬正走在弓背之上,相隔還不到兩里來路,晴日光中看得逼真。未了一段是片田野,遙望文珠已由林中飛馳而出,似已發現自己登高看她,忽然拔劍回手連揮,相隔太遠。只見寒光映日,隨同人馬閃動飛馳,看不出面目。

    也忙拔劍揮手示意,正想看那人家是在何處,忽見一個女子由終點樹林中趕出,將馬攔住,文珠也自縱下,與來人同往林中走去,行得極快,一點不像受傷神氣。李善才知腿傷已癒,不礙走動,方才上下都要自己扶她,乃是有意親近。回憶前情,又是歡喜,又是不捨。

    正在胡思亂想,忽聽山下馬蹄響動,跑得甚急,回頭一看,馳來一騎快馬,上坐一個青衣人,頭戴氈笠,一手持韁,縱馬急馳,一手拿著一把蒲扇,似怕陽光,擋在頭前,由方才來路上飛馳而來。方覺那人腿短,是個矮子,人已到了路口,彷彿朝自己這面將頭微抬,因有扇子遮住,也看不見面貌;剛想起途中回顧,所見人馬影子正與相同,來人已一縱轡頭,朝通往官道的小路上馳去。所騎的馬甚是高大,跑得極快,走出半里,似又回頭看了一看,山徑曲折,轉眼無蹤。覺著此人身又帶有寶劍,單人獨騎飛馳在這等荒僻所在,好些可疑,便把前見之事告知辛良。辛良答道:「恩兄不說,我也有些疑心。此人決非尋常過客,好在恩兄帶有華山信旗,又與浦俠女分開,稍微小心便可無事。」李善不肯明言旗已借人,笑說:「辛兄年比我長,這樣稱呼聽去難過,不如還是真個兄弟相稱。」辛良想了想,只得應了,便問:「我知二弟專為浦俠女而來,我看她對你甚為感激,行時意思頗好,不知何故還不分善惡,非要自投羅網不可。二弟已然答應分路,其中當有原因;她在路上可有話說沒有?」李善便把文珠所說說了大概,把借旗之事隱起,因恐辛良疑心,心存偏護,又說:「文珠先是不知賊黨陰謀,故此吃虧。

    現已明白過來,決可無事。」

    辛良何等機警,見李善對於文珠那麼情癡心熱,竟無暗中尾隨之念,料知內中必有難言之隱,不是此女好勝心高,不願受人尾隨暗護,另有防身禦敵之策,便是平日放誕風流,另有情人,惟恐李善跟去撞上,又受了人家救命之恩,表面敷衍,借此脫身。再不,便是和黑天雁交情太深,執迷不悟,雖然生了疑心,還想與之理論,看個水落石出,但不願李善跟去,另尋有本領的女友相助,探明真相,報仇雪恨。三者必居其一。既然不肯同路,捨彼就此,話雖好聽,也不可靠;就為癡情感動,也只一時,稍有波折便受搖動。如其另有情人,更不必說。本想說破,既一想,李善一個忠實至誠少年,無端墮入情網,此時正在迷魂陣中,勸決不聽。自來女人禍水,尤物移人,古往今來許多英雄豪傑多一半是害在女人身上,當局者迷,此時勸他徒生反感。自己蒙他救命之恩,只有隨時留意,暗中化解,不能太急。且先聽其自然,到時再說。如其提醒,反多煩惱。話到口邊,又復忍住。

    正想秦嶺雙俠和華山三俠這班英俠之士耳目何等靈敏,識見甚高,看那用意,分明是想作成這段婚事,連素不輕用的三猴信旗都用出來,龍山四俠又有二位親自出手暗助,此女如其品行不端,怎會如此看重她?對李善情景那樣親密,莫非自己料錯,她又非要孤身犯險,不令我二人同路,是何原故?心方有點搖動,回顧李善還在低頭尋思,悶悶不樂,暗笑這人真個癡得可憐,便間:「二弟,天已不早,我們該覓地打尖去了。」李善猛想起昨夜到此水米不沾,方才路上已覺餓渴,如何忘了?忙悅:「小弟真個荒唐,忘了辛兄昨夜到此未進飲食,好在患難知己之交,如是外人,豈不愧死?」辛良見他臉漲通紅,知其不好意思,說:「昨夜本已吃飽,動手以前又在賊巢吃了許多酒點,並不飢渴。我二人患難骨肉之交,無事不可明言,無須避諱。我知二弟心事,如今已與浦俠女說好分路,我們還跟她不跟呢?」李善為難了一陣,苦笑道:「我們弟兄先覓地方飲食再作計較吧。」辛良知其為人誠信,想要分走,既不放心;如在暗中跟隨,又答應了人家,以致進退兩難,便不置可否,一同往北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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