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沖父女連同半翁、左才一行四人,用陶鉤天風催帆,隔水行舟之法前後行了二十多天,便到了南疆左近的攔江,由此去往洞天莊尚有千百里途程,沿路山頂雜沓,勢極險峻,多快的腳程也得走上七八天。這還專是翻山,不遇阻隔,如果遇上山洪暴發,野燒驟起,或是毒風惡瘴凝聚不開,便須繞道攀援,不知要延上多少天方能到達,何況還帶有許多行李。莊人每次出入辦貨,都是到川、滇、黔交界之處起旱,改走驛路,行至相隔洞天莊七百餘里的孟王嶺,才穿越山民的樵徑,循著通入莊口的暗洞秘徑而回。本來己極艱難,全走水路,崇山間阻,直不可能。幸而那一帶山中到處都有清溪大澗,雖然殊途分流各不相通,仗著仙法神妙,一到不能通行之地,便由半翁、左才二人前去探覓水道,只船容得下,就把水取回,到了半夜如法施為,不消片刻工夫,便聽船底水聲如雷,一大股洪流將船湧起,和自龍一般直落前途溪澗之中,再御風揚帆而行。瞬息百里,快倒是快極了,無奈這條路四人全未走過,只虛擬著方向行走。當時把路走錯,加以山水迴環,有一次走了兩天竟又繞回原處,只得重又探路取水,改道行法。這一耽延,連趕了六七天,還沒望見洞天莊四圍峰嶺的影子。
這日湘玄代半翁與左才同往探路,連翻了好幾座高山峻嶺,不曾遇到一道溪流。地勢本就不熟,那有水的地方又在凹處,不近前看不見,二人縱會法術,只不過走得快些,路仍少走不了。湘玄因見半翁連日思家心神不安,船又泊在溪源盡頭,無路可通,登高四望,除原泊處外不見水影,心恐半翁愁煩,特地請老父陪他談論道法和旁門中使用邪術的行徑為之解悶,自告奮勇代他出來探路,不想尋了半日,未見滴水,也未遇到一個人影。眼看日色遍西,再有兩個時辰便要天黑,年輕好勝,心想丈夫面前誇下大口,第一次出來就沒法交代,不禁又急又愧,便對左才道:「左師哥,今天水路怎的這般難找?
你和李大哥每次出門,至多不過半天,準能把水找了回去。只有一次弄到天黑才回,可是那次路卻走了不少。我們這時還沒走向回路,真要是找不到水,我有多羞,拿什臉子見他?他又在想家著急。難道這三二百里方圓的地方會沒一點水?好歹總要尋到一條溪澗回去才好交代。天已不早,我們又會禁法,不怕遇著生蠻野獸。我兩人分路找吧。」
太沖因大家雖會武藝法木,但是這一帶山中毒蛇大蟒甚多,不防備時驟起相犯,難於應付,一則多雙耳目要好得多,二則取的水多,行法時一樣飛起,力量卻可大些。一人之力有限,山路崎嶇,萬一遇上險阻,中途潑散,豈不徒勞?多一人多一層後備,反正舟中無事,所以每出均命二人諧行。這次因湘玄初次跋涉,非去不可,雖知她所學法術比左才要強得多,但在老父卵翼之下絕少應用,惟恐又如上年川、陝行舟遇見仇人暗算,愛女心切,總嫌她少不更事,再三囑咐左才:跟定身側隨時留意不可離開。左才如奉了聖旨一般,一聽湘玄說要分開尋水哪肯依從?話又說得切真了些,湘玄怒道:「左師哥,你哪是什麼怕爹爹知道怪你?難道回去我還對他說麼?分明看我年輕,瞧不起人罷呀!本來我不一定分手,為你這一說,我偏分給你看。前面是條橫嶺,左有平原,右是高山,嶺那邊是一座高峰,看過去約有百多里路,我兩人就此分手。水多在低處流,還給你一點相應。你往左邊找去,我往右,各自越過那條嶺背,同在高峰之上會齊。愛去不去。你如一同跟我往右去,惹冒了我火,叫你找不到我影子!有水還好,無水死了也不回船,就回也不叫你看出,叫你在亂山中苦找。」到船上還告你一狀。看哪個合適,隨你的便!」湘玄越說越有氣,說完,把手一指左邊,暗中行法,身子往前一縱,便如飛跑去。
左才知她自幼嬌慣,性情執拗,有時連乃父也強她不過,說得出做得出。照她辦,只恐違了師命,不依又是不行,還得防她在師父面前使壞,真是左右為難,方喊:「師妹慢些走!我兩人商量商量。」湘玄身形已隱,跑了個蹤跡全無。左才欲同隨往,又恐自己在明處,她在暗處,看出徒生惡感,幹事無濟,想了想只得高聲喊道:「師妹!我都依你就是,只請將人現出,省得到時難找。我在遠處能常看見,也放心些!」言還未了,湘玄果在前面山腰上現出,見左才惶急之狀,笑答道:「你依我時,我也依你,水尋到快招呼我。一會過了左邊這山,你也看不見我了。快走吧,我都急死了!」邊說邊往前走,左才也飛步朝左近平原跑去。先還一上一下遙相問答,後來越分越遠,連比手勢都看不真切。一會湘玄便越過山那邊去。
左才腳底加勁前奔,也趕到了平原之上。偏生原上深草過膝,林莽密茂,彌望平蕪,一色青碧,中間縱有溪流,不到近前也看不見。左才既擔心水,又擔心人,一邊飛跑,一邊留神觀聽,直嫌耳目少生了兩雙。又因平素經歷,這般茂肥的草原,相近必有水源無疑,惟恐藏在兩岸深草之間,無心錯過,稍有疑似之處,即奔過去查看。中有兩次,山風吹過竟是聞得水聲潺潺,泉音細碎,就在前面不遠,心中大喜,忙循聲跑過去一看,連趕走了二三里遠,仍是草莽縱橫,更無隙地,再側耳一聽,水聲-瓊,似與前聞相類,比較還要宏密得多,只不見水源所在。四外細一查看,原來前面是一大片竹林,勁節干雲,因風鳴玉,彷彿水聲,實由非是,好生失望。
第二次又聞泉聲潺潺,就在側面,因首次把竹枝搖動疑作泉聲,先看前面沒有竹林,再趕過去,心還以為這回總該有望,及至行約半里也不見有水,而且前邊地勢漸高,草也不深,有水無水,一目瞭然,離身三二丈平地深草中臥著一根古松,輪園蟠-,夭矯如龍,大可合抱,通體長幾十五六丈,由生根之所直伸到對面淺草之中,蔭被數畝,最低處離地不過數尺,鐵干蒼鱗,虯枝攫拿,勢俗飛舞,水卻仍是不見。愛那松枝奇古,本心坐到樹上稍歇,略微觀玩再走,繼一-想適聞水聲,莫非又是風吹松響作怪?即止步側耳再聽,偏又風息聲寂,再聽不出。前面地皮都見,哪來的水?方-向又斜對著去路,湘玄已好些時不知所往,急於相見,一賭氣,回身便往前面橫嶺跑去。
走到一看,嶺和右山,似連實斷,中有凹縫可以通行,無須繞行便可從上面越過。
一看嶺後高峰不見湘玄,心想湘玄行甚迅速,自己又屢在途中往復搜尋,多有耽擱,按說她應早到,如若尋到了水,更應放起煙光通知,怎麼既不聞聲又下見人?莫不年幼無知,真個在這個把時辰中間就出了事?越想越怕,不禁著起慌來,便不往嶺上跑去,逕自穿過山縫往湘玄來路一看,山那邊儘是些個危崖怪石,陂陀起伏,只崖縫中稀落落挺生著古松,蔦蘿四垂,崖壁上老籐蔓生,大如人股,苔蘚繡合,間有長卉下垂,花如釵股,清馨時聞,點綴空山,地面上石筍怒立,森如巨劍,長短不一,野草都不大見,哪會有什溪澗?四外亂山雜沓,肢陀綿連不斷,不知有多少遠,真個鳥獸絕跡,山花自芳,斜陽紅淨,幽寂無倫,心恐湘玄找不到水,不向高峰越走去卻向旁行,萬一走迷或出什差錯,怎歸見人,站在斜照中喊了幾聲「師妹」,空山迴響,餘音嗡然,聲甚淒涼,彷彿鬼應,細聽卻又不是。心中憂急,萬般無奈,只得行法飛奔,上下盤旋,躥高縱矮,邊喊邊跑,一連越過好幾處小山頭。跑有十來里路,跑到一處峭壁懸崖之下,見崖上籐蔭碧苔中,掛下許多山女用來迷人的毒草名叫可憐紅的,正開著一色的紅紫花,在那裡無風自動,搖搖欲墜。
左才以前曾隨採藥客幫往邊山中走過,識得此草厲害,紅的尤毒,人聞了立即昏迷,須要三個時辰方醒,如若和在酒中飲了,能迷過去三天,人事不知,又可配成媚藥,只有此草之根能治。更有一樁奇處,此草天生淫毒,人一離近數尺以內,得著人氣,花葉皆顫,采的人如不就此連根拔下,用金簪將花心挑去,不俟取回和藥,顫過一陣,花片上便流出比血還鮮艷的汁水,花也立時枯萎,全無用處,得名也由於此。方暗訝這裡的毒草竟如此厲害,人還隔著兩三丈,便這般急顫起來,可惜現在已跟師父學道,不願再去害人,否則這多難得的貴藥,全採回去賣給山客幫裡,還怕不得個千金重價麼、人中此草之毒,只有草根能救,其效如神,何不去花留根,多少也可賣些備用?方自尋思,猛想起湘玄尚未尋著,怎倒犯了財迷?一發急不由脫口高叫了一聲。
正欲覓路尋找,猛一眼瞥見崖下不遠有一株形似丹楓的矮樹,朱葉繁茂,濃蔭匝地中似有二堆彩影閃動,因看處正對西方斜照,陽光平射,耀眼生擷,乍看疑是蟠著一堆錦鱗大蟒。心中一驚,忙往後蹤退丈許,剛在行法防身,定睛再看時,那東西已被他這大聲一喊驚動,展開兩片六七尺長的彩羽衝霄而起,乃是一隻大怪鳥,飛起之時,嗚聲咯咯連叫不絕,只在崖前一片高空中上下盤飛,甚是迅捷,目光如火,映日生芒,遠射數尺,睹定左才,大有得而甘心之意。
左才原會武藝,近又從太沖學會禁法,見那大鳥頭戴朱冠,高幾及尺,鴨喙鉤吻,兩腳微躇粗如人臂,一雙烏光黑亮的鋼爪其大如箕,虎頭火眼,禿尾如鋸,身上彩羽若鱗,又緊又密,飛動之間山風大作,刮得樹舞籐搖,滿地沙石驚飛,勢絕猛狠,大有得而甘心之慨。知它不懷好意,仗著有法防身不畏下擊,便取出一隻鏢來照頭打去,眼看打中,吃那鳥揚爪一下抓住反擲下來,打得山石碎裂火星四濺。那鳥也想是知道下邊敵人不是易與,只管怒鳴飛舞,卻不輕下。左才原意將它驚走,見一鏢未中,鳥越怒鳴示威,兀自不退,不禁怒發,大罵:「無知孽畜,定要送死!」隨使禁法,又取一鏢往上擲去,左手掐訣,道一聲「疾」,便有一溜火光隨鏢而上。正還要禁制它的雙翼,那鳥想知不妙,「-」的一聲長嘯,衝霄直上,撥轉身子,闊翼橫空,疾同電射,越山飛去,晃眼不見。
左才料定此烏兇惡害人,必非善類,拼卻捨卻一鏢,方要指鏢引人追去,猛又聽叉的一響,疑心又來了什麼怪東西。忙一注視,首先發現怪鳥伏身之處,地面上樹影參差中隱現出一個人的影子,心中一動,吃了一驚,不顧得再取怪鳥性命,一面止法收鏢,趕將過去一看,樹後站著一個少女,伏身橫枝之上,雙手垂搭,軟綿綿其狀若死,正是湘玄。因陽光從身後斜照過來,人影樹影交投地上,適才又有那只殺人怪鳥在側,疑已受傷致死。這一嚇真是非同小可,也不再顧男女之嫌,急跑近側,抬起她頭一看,面色比起來時還要鮮艷,鼻息微渴,雙手溫熱,只是昏迷,人並未死。先因鳥伏在她對面,還疑噴了毒氣,偶一低頭見她手底下攤著好幾十朵毒草可憐紅,大概不知采法,業已枯萎。料知誤聞花香中毒迷倒,這才寬心大放,忙即跑到崖下,屏著氣息連根拔下兩叢,折去花葉,將那白如玉嫩如藕形似首烏的花根剔去浮泥擎在手裡,恰好尋到兩塊被鏢擊裂的碎山石,連鏢拾起,然後將湘玄扶臥地上,用石夾著草根,朝她鼻孔一擠,便有一股蛋清般的白漿軋出,點點滴滴落向兩孔之中。知已畢事,一會人即醒轉,趁著空間,再回到崖前。這回有了解藥,只取了兩段草根,略微擦破,塞人鼻孔,雖然辛辣難聞,卻可避去花毒。當下將所有壁上所生可憐紅全數採下,堆了一地,方在折根,湘玄已自回生,尚不知就裡,一見左才,忙跑過來問道:「這花又不會活,采它何用?你找的水呢?」
這時地上萬花齊顫,遍地殷紅,映著斜陽,分外鮮艷。湘玄一面說著話,覺著又好玩又好看,伸手便要拾取。左才忙攔道:「師妹你不聽話,差點把命送了,你曉得麼?」
湘玄聞言,才想起自己過山尋水,近嶺未見,又未見左才報信,心中發急,循著山後往側反身尋找,走了十來里路,口中乾渴,忽見崖花奇麗,方採了兩束到手,又發現左側有一紅葉奇樹,上面生著兩枝黃金色的果子,其大如拳,用手一掐,和桃肉相似,清香流溢。起初因未知名,還不敢吃,試拿舌頭一嘗,竟是其甜如蜜,芳騰齒頰,不禁咬了一口。覺無什異,知是佳果,便兩個都吃下去。吃時那兩束花原擱在樹枝之上不住顫動,湘玄已覺奇怪異常,吃完再看內中一束流出許多紅水,花已萎榭,另一束也有紅珠綻露,活色生香,好看已極。知此花易謝,一會便要殘紅狼藉,委諸泥沙,又憐又愛,情不自禁順手拿在鼻間一嗅,剛聞到一股奇怪的溫香,忽覺心旌搖蕩,面上發燒,眼皮欲開還合,一縷媚思起自腦後,也說不出是什麼況味,彷彿見半翁站在面前,猛然身情慾墜,百骸皆柔,再也支持不住,心中似恨半翁薄情,不來扶抱,往前一撲,神思便自迷忽入睡。嗣覺鼻中辛辣,胸腹奇暖,醒來睜眼一看,人卻臥在地上。方在尋思前事,似夢似真,自己怎會忽然在此人睡,一眼看到左才在前,情切水源,未及細想,便忙跑了過來。
一聽左才說她幾乎把命送掉,不禁大驚,這才想起適才睡得奇怪,忙問就裡。左才把她誤中花毒幾為怪鳥所傷說了一遍,又指那被鏢擲裂的山石給她看,湘玄方始恍然。
左才匆匆尋根細籐將草根紮好,回船再行炮製,說:「大已將近黃昏,回去太晚,明早再改道尋找罷。否則近處差不多已然踏遍,再往前即使有水,過了三百里遠,靈符之力也莫致了。」湘玄心終不甘,自己才惹了亂子,多虧左才趕來相救,不便再使性子,改用軟語央告道:「左師哥,如尋下到水,怎好意思見人呢,仙人靈符,不是要過三百里才無效嗎?算計途程,還差好些呢。我也不和你強,我們原定是高峰上會齊,並未走到,那峰離這裡又不遠,我也不再多往前走,只走過橫嶺,到了那座峰崖上面憑高下望,看上一眼,有水更好,沒有我也死了心。再改由別的路徑回去,反正會法術,不消多的時候就回船了。」左才聽她繞些彎於,表面似乎委曲遷就,來了還是得依她主見,知強不過,心想到了崖上無水,看你還有何說,與她說好到峰即回,以免師父盼望,一同往前走去。繞到嶺上,四看無水,又往前跑,折過前面山角,再看去路,高山前橫,那座孤峰還在山的側面,上山一看,左邊是亂山雜沓,危徑四出,右邊卻有一條夾谷,層崖干切,壁立如削,峻險崇高,鳥飛不過,遙望谷盡頭高峰若屏,上豐下銳,比谷中兩邊危壁還要高出一半倍,相去尚有好一段路,湘玄恐左才攔阻,更不則聲,仗著身會法術,一掐決行怯,竟自御風而過,落到崖壁之上,沿崖頂飛跑下去。
左才無奈,只得隨往,到了盡頭,只有那片峰崖,此外更無通路,眼看湘玄人已飛到峰上,心想你要尋水,卻往高處亂跑,尋得到水才怪!不到黃河心不甘,到了黃河又當如何?你這般任性胡來,幸是大家都信得過,你本領又比我大,否則孤男寡女荒山同行,出來一大天,這時還不回去,也不怕你老公多心!見那峰太高,上也徒勞,一賭氣懶得隨上,便停了步站在崖壁之上,等候湘玄失望同回。無聊中偶一回望,見落日已齊地平,只剩半圓,大逾車輪,紅光四射,碧空蒼蒼,略有白雲片片,和天際落霞交相陪襯,暮藹浮煙,晴嵐擁翠,空山落日,分外鮮明,加以晚風不寒,涼風習習,美景當前,左才雖是粗人,也覺胸際稍澄,煩惱悉蠲。方自得趣喝采,猛見嶺那邊來路遠處,似有一條長若匹練的白影映著落日浮光隱現而出,蜿蜒閃動,和一條極長的銀蛇相似,心疑來時怎的未見?仔細一看,不由喜出望外,剛脫口喊得一聲「好了」,忽聽湘玄也在峰頂上頓足喜叫,高喚:「師哥快來!」
左才料她身在高處,必已發現,忙答道:「是水麼?這裡看得更真,你快下來!」
湘玄好似奇怪,答道:「我還是轉過峰這邊來才看見,你那裡有崖遮住,怎也看見?還是這裡看得真切,你快來呀!」說罷連催不已。左才暗忖,你多得見,也須往回走才取得水,多叫我費些力氣,何苦來?心雖這麼想,因水已得,甚是高興,多的路都走了,也不在這一點,便行法縱上峰去,方以為所見皆同,欲指湘玄回看,誰知剛一走近,見湘玄笑容滿面,指著右側峰下面笑道:「左師哥,你看那是什麼?」左才見她所指方向不同,知又發現第二水源,隨手一看己然驚奇,再一端詳形勢,竟喜歡得連聲誇好迸了起來。湘玄笑道:「不是依我,哪得尋到?這峰崖又高又闊,我也是絕了望想,無心中往這邊多繞了一步才得巧遇。如在下走,要命也看不見這邊,你是怎會看見的?」左才說自己所見尚在來路,又指與湘玄去看。湘玄笑嘻嘻道:「哪有這個好!不知嶺前的水能通到此不能?這時天還沒有黑透,人家都沒有睡,我們徑去裡邊偷水好嗎?」左才笑道:「這有何妨?聽說莊子的人只有一個會卜卦的,不會法術,我們隱身入內,怎看得見?」湘玄喜道:「你說得對!此刻就去,索性偷他平山湖上的水回去,回船也不和他說實話。只說水太艱難,我們尋了一整天才尋到。今晚行法,這不足三百里的途程一夜飛到。我逼著他去睡,由我一人駕舟,等到明早忽然落到湖上,叫他又驚又喜,有多麼好!」左才只叫事前不要瞞了師父,湘玄應允,遙望下面有人走動,恐被看見,忙即行法,連左才身形一同隱起,往右側峰下廣原之中飛去,逕往平山湖邊取水去了。
原來這一帶峽谷峰壁,正是林璇、余獨、毛筠玉等一行初進洞天莊萬柳山場的入口處,左才所見嶺前大溪,也便是雷行捷遇見飛兒行浴之處。當初未經野燒地震,形勢大殊,那片峰崖無殊莊後屏障,全仗它與世隔絕。莊中出口只有暗洞秘徑一條,此外別無通路,又當莊後,休說半翁年少,連莊上老人也絕少有人走過。重山外阻,危峰作屏,不能稍窺內中景物,所以半翁離家漸近,毫無覺察。左才先和湘玄分道,如若見水,也不過半夜中飛船到此。水源雖然與莊中相通,無奈盡頭處是幾條極細的瀑布由石縫中激射而出,絕壁前橫,船行到此必疑無路。半翁又想將船引到離原來出口相近的大溪之中,不知路轉峰回,見水即渡,無心中繞行到莊後,一個不巧錯過那條峽谷,再一誤尋到他處之水,勢必越引越遠,不知要繞行多少冤枉路才行到家!幸是左才粗心,又不忿湘玄不聽人勸,先見那條大溪,本是又斜又彎,前半截左才與水平行,因地上草莽太密,相隔還有數十丈遠近,路徑既生,心思復亂,觀察不到。第一次明明聽得水流激石潺湲之聲,偏生方向略差,沒找到溪中多石之處,到的正是溪流平靜之處,身已臨近,卻為那片竹林所誤,把清泉奏響噹作了風弄竹聲,以致近流卻步。第二次風吹水響,又復身臨切近,初要由深草中再往前走兩丈來路,就到溪邊,無巧不巧,溪這邊偏又生著一株古松,橫溪而臥,直伸到對岸老遠,對岸的地勢斜高,草稀且短,可睹地面。左才神為松移,只想對面無水,卻不知溪隱松下。如照他初意,坐在松上略息也好,偏又惦著湘玄。
般般湊巧,以致全都錯過。湘玄因見四處無水,總以為前行或有希望,不論是山是地,一味往前,行上崖谷,已知無望居多,因峰壁甚高,可以遠望,上去一看,一邊是峽谷來路,一邊是亂山,石骨如洗,草樹皆稀,哪會有水?又沒法再和左才說找水的話,方難受得哭,不願回去丟臉,試往右側繞去,無心中往下一看,首先發現的是林、毛、余三人所經一條通向莊中的草原大道,柳樹成行,芳草如茵,山花競艷,紅紫相間,為人山以來所僅見,已甚驚奇。再一望到草原盡頭清溪如帶,通以紅橋,益發驚喜。更望到最前面,竟是垂柳千行,暮煙中湧起一片綠霧,分明與半翁所說的萬柳山場一般無二。
湘玄雖未到過洞天山城,因與半翁相處數月,閒中無事,常把故山景物當作談笑之資。
一個想博小妻歡心,一個又愛問,此次舟行,半翁去家日近,更把莊中美景說得淋漓盡致,鉅細不遺。湘玄也因自己不久便是這個洞天福地的主人,全都記在心裡。」
地震前峰屏未倒,湘玄立身其上,比林、毛,余三人格外看得真切,越看越覺山原泉石,楊柳樓台,不時又見男女往來,無一處不與半翁所說相似,斷定必是洞天莊無疑。
否則山民之區,荒山異域,絕無如此仙源無殊的勝景。這一喜真個非同小可,當下同了左才隱身飛人,照半翁平日所說循溪飛馳,一會便到了白龍瀑下,只見危崖百尺,銀瀑斜飛,寬達十丈以外,水勢洪大,聲如雷吼。飛身上去一看,當中一片大湖,水平如鏡,直到近崖口處方始急流而下。環湖四周,崖口前面略缺外,儘是平疇綠野,人家水田,到處白光片片,雲影相接,湖心輕舟容與,約有七八隻打槳往復,時聞嘯歌遙相應和,有兩隻最小船上,一前一後各坐著兩個短裝袒臂,年約十多歲的童子,手執鐵槳,操舟追逐,環湖而行,正追到崖口急流之處。湘玄左才這時已然飛到湖邊岸上,心裡落實,貪玩奇景,取了水還不捨就走,見小舟就要順流下逝,直落十餘丈,前舟臨險,後舟又復繼至,舟中小童還在嘩笑不已,正替他擔心,想行法將舟挽住。
就在這危機一瞬之中,忽聽舟中童子齊聲吶喊,舟忽止而不前。定睛一看,舟中四柄鐵槳已運得和轉風車一般,迅而有力,相隔崖口不過丈許,全湖的水齊向此處匯落,崖口陡斜,水流何等迅急,竟把二舟催動,一任洪波奔流由舟尾中分,繞著舟舷急馳而下,鐵槳翻花,打得水花四濺,小舟直和定在水面一般,才知四童身負絕技,有心戲水,無怪湖中諸舟和岸上人家視如未見。方自歎絕,二舟彷彿手力不濟,鐵槳微頓處,小舟便順流往前一滑,眼看離崖口不過三尺,勢非下落不可,倏地和巨魚潑浪一般,不知怎的一來,竟向斜刺裡一橫,乘著水浪往舟上橫推之勢,略又往崖口退近尺許,鐵槳二反二正同時並舉,在水中只一撥,二舟雙雙掉轉頭來,緊跟著八槳齊飛,逆流上駛,其疾如箭,眨眨眼的工夫,已劃入湖心平波之上,向一舟挨近,唱起歌來。
當舟掉過頭來時,舟尾已及崖口,湘玄、左才以為今番萬般無救,方在頓足歎惜,不料它並未下落,反倒上駛,大出意外。說時遲,那時快!連掉頭帶回舟,二人驟出不意,竟沒看出是怎樣掉回來的,二人才知洞天莊果不尋常,連小孩也有此身手,歎服之極,不禁雙雙脫口叫了一聲「好」。二人立的地方雖在湖濱僻處,可是湖中遊船有兩三隻相隔甚近,內中一隻首先聽到,船頭上站起一個古衣裝的少年,朝崖口這面看了一眼,便即高喊「湖中遊船全都過來」,一面拾起地上一支鐵蕭吹了一陣。
湘玄聽那少年蕭聲奇特,與眾不同,雖不明白用意,已知自己喊走了口,方欲啟行,湖中連那童舟共是九隻,已向少年舟邊聚攏。蕭聲住處,沿湖人家紛紛跑出,各持弓矢兵刃,齊聚湖濱。少年二次又將蕭聲吹動,岸上人群中便有兩名壯漢取出一個形如牛角的樂器放在口邊鳴嗚吹起,聲甚淒涼,頗似邊前。吹沒幾聲,湖崖十全莊四方八面都有同樣的前聲吹動,相次應和,其音頗有節奏,調頭不一,彷彿似傳警之象。同時湖中平添了無數小舟,來往如織,槳聲四起,也不知從哪裡搖出。
二人料是在作防禦之策,因見少年以蕭聲指揮進退,井井有條,岸上男女各持器械,動作如一,絲毫不顯著慌,甚是整齊。加以瞑色淒迷,煙水蒼茫,水陸兩處的人都似如臨大敵神氣,越顯得沉雄威武,殺氣騰騰,自恃隱了身形欲去便去,不會被人看見,滿想看會熱鬧再走,欲行又止,不料這一耽延,幾乎將身陷住,丟了大人。先是七八處前聲忽然同音齊奏齊止,湖中數十隻小舟也都七橫八豎各自停住。少年方始站向船頭,向眾喝道:「我們在此隱居數百年,並無人敢來騷擾竊探。適才有兩外人口音喊好,如是正人君子,必從人口扣門相訪。就便他和趙莊主的朋友一般是個異人,來自空中,也應公明相見,怎會如此鬼祟行徑?定是妖人鬼怪來此圖謀不軌。我已向趙莊主和全莊人等報警,各地奇門陣法已都布好,無殊天羅地網。至多能隱形潛跡,躲得一時,想要逃出,插翅難飛!少時只等少莊主一到,定然自行落網。發聲之處就在白龍瀑口湖岸左近,四處相隔最近,可領一隊人搜去,不問他是人是怪,拿碧焰銑打他好了。」說罷,便見左側一個中年壯士應了一聲,帶著三十多人向身前走來,看神情和走的方向,似在尋覓,並未看見自己。
湘玄終恃彼明我暗,還欲再看下去,左才悄說:「師妹,這將來都是自己人,你又不能傷他,他卻認了真。看這樣章法和所說,定還有點門門道道,萬一真個被陷,日後有多難看!天都快黑了,不如省點事走吧。」湘玄乍看那些湖舟,都似胡亂停住,聞言心動,再仔細一看,竟似按著奇門生剋,各有門戶,而且小舟上面俱似有雲霧包住,殺氣外宣,越來越盛。雖不知其中奧妙運用,也料不是尋常,心想以後有多少看不夠?出來大久,同去也好。左才又力勸她由上空御風而行,不走下面,免得遇伏難免爭鬥。湘玄因自己日內便是新人,也就應允。誰知不動還好,這一想走卻難。身才飛起,便似被什力量吸住,要往湖舟陣中心墜去,同時追來的人業已臨近,想因旋風起得奇怪,各將手中鐵銑往上一揚,立時便有數十團碗大火球挾著一股碧焰向上打來。
幸是二人俱有一身法術,湘玄這次應變尤速,一見不好,忙即行法護身,未被火球打中,一面正要行使禁法衝出險地,不使身子落入陣中。正在勉力支持,欲下未下之際,忽見湖舟紛紛變動,主舟上不知何時添了一個老者,對那少年道:「十六弟你弄錯了。
來的是自己人,為了自己的事到此,本來一會就走,你卻大驚小怪,把他當作妖邪。幸我接到你的前聲傳警,因想今年廟祭虔占,近十年中有吉無凶,怎會忽然有警?但也不可不防。一面吹前,命全莊照我陣法佈置,以備萬一。忙中又佔一卦,才知就裡。恐怕鬧出笑話,趕緊借用盆中之水飛遁到此。這陣門已被我開放,角前在此,速代我吹散大家,令各去了埋伏,晚飯後齊集青萌原。那裡地方大,容得人多,到時聽我吩咐吧。」
說時湘玄猛覺腳力一鬆,驚弓之鳥,也沒心再聽下面的話,朝著左才吐了吐舌頭,飛身直上,竟無絲毫阻隔。才一飛起半空,便聽湖上前聲吹動,想起老者所說,往下一看,陽烏已逝,皓魄始升,地面上雖然有明有暗,全莊卻是靜蕩蕩的不見一個人影,哪有什麼埋伏佈置?心中暗笑主人言過其實,分明埋伏只有湖舟陣法,自己只是一時大意,幾遭失陷,如早離開湖面便即無事。正向來路飛行之間,倏地下面前聲四起,人聲龐雜,山谷皆鳴。再往四下一看,不知哪裡來的那麼多人,都是三四十人一隊,每隊各有兩面旗子,刀光矛影,掩映生輝,高空下望,分外清晰,都是兩個執旗的為首,突然出現,步伐整齊,轉瞬佈滿全莊,無處無有,一隊接一隊,錯縱交互,往來如梭,前呼後應,笑語相答,恰似勝兵回營,各歸原地,俄頃之間已散了個乾乾淨淨,只有少數三兩人出沒林屋之後。
等湘玄飛上峰崖出了險地,喘息方定,遙望莊中,業已人家飯熟,炊煙四起,依然回了桃源本色。經此一役,湘玄佩服了個五體投地,知道莊中能人甚多,實非易侮,把平日驕矜之念減去大半,佩服已極。自己雖然大意,總還沒有落網陷身,出乖露醜,真乃幸事,水也沒有在惶急中潑出。時已太晚,老父必不放心,未便再延,忙和左才行法趕行。沿途尋水繞越,路走得雖多,實際相隔不過二百多里的山路。空中御風飛行,直達更要近卻小半途程,約有一個多時辰便即趕到。以為半翁、太沖必在愁急,人舟一看,太沖已將飯菜做好,靜等二人回來同用。知道半翁因《易》理精微,能洩天地之秘,不遇險急,從不輕於占卜,日前那等思家心切,勸他占卜,俱因守著乃師平日之戒,寧願時日阻滯,不肯占卜。今日必是久候自己不歸,恐有失閃,卜了一卦。恐知就裡,心中懷著鬼胎,一探話因,卻又沒有,看他和老父安閒神態,好生奇怪,忍不住問道:「你見我去這久,不放心吧?」
半翁先問水尋到也未,然後笑答道:「你二人去了一天,下午未回。我正和岳父談起懸念,忽接陶真人飛劍傳書,說了兩件事兒。第一是命我回家以後,學道之餘勤研《易》理,只是不可輕卜。日內即可到達,現時有人生病,附著三丸靈丹,抵家一服即愈。那道靈符須要繳還,用火一燒,自會飛回等語。第二件卻是幾句不相干的話,到家再說。並說你今日回來時晚,並無凶險。」湘玄心急,忙問:「是什不相干活?這時為何不說?」半翁臉上一紅,沒有答出。太沖見狀,朝湘玄微瞪了一眼。湘玄會意,知於自身婚事有關,也不禁臉上通紅,頭偏一旁,用別的話支吾過去。太沖便問:「從何處取得水來?」湘玄便搶答取水如何困難,直尋出老遠未見,後反因失望歸來,在途中深草中發現水源甚長,又有陶真人預示,想必離家近了,粉飾多辭,說了一遍。湘玄不慣說誑,口角時有笑容,左才又不發言,藉著端飯避開,半翁料知必有奇遇,因適才仙人傳書,第二件便是說半翁根行太差,異日即有成就,也半仗佳兒之力,回山之後,務須完姻,不可遽萌世外之想。並說當日湘玄途有奇遇,巧食異果,回來必定隱而不說,不到生子第五年上不可向她盤問,尤不可告以所服乃是靈藥,以免心有存念,誤了佳兒,因此不再盤諳。
湘玄因半翁說起山中禮法仍同前古,m司誤中花毒昏臥樹下多時,事前既是胡思亂想,必有許多醜態,救自己的又是個男子,惟恐半翁多心,不特自己決不肯說,還恐左才洩露,再三叮囑;至於飛渡平湖一節,不過想使半翁驚奇取笑罷了,見半翁全未盤詰,心中甚是得意,飯後故約半翁岸上玩月,勻出空子,使左才將明早可在平湖飛落之事對老父說了實話。太沖因半翁家有病人,縱有靈藥,難免擔心,有此好音,正該說出,聞言老大不以湘玄童心為然,便將她獨自喊回,告誡了一番,說:「女婿對你感恩敬愛,你名分終是稍差,理宜加倍恭順才是正理,怎倒反戲弄他?況且明早平湖飛落,當著全莊無數高明之士,使得他事前毫無知聞,全出意外,一個應對失措,大家都不好看相。
何如對他說明,既可使之寬懷喜慰,越發愛你膽智毅力,對他情重,而全莊上的戚眷家人見他被難遇救,不特死裡逃生,還學會了驚人仙法,我父女面上豈不大有光輝?夫妻百年借老,終身之托,彼此戲弄,容易相輕,嫌隙稍生,終身之恨,務要終始廝抬廝敬,情意自濃。況你還未過門,如此行為大是不可。我仍裝著不問,你少時回到岸上,作你意思,向他伺便明告,說就因他吃飯時間,防他喜出望外,又引起思家之念,少進飲食,適才入舟已對我先說了,並請問莊人善卜,恐已前知,明早見了諸尊長,如何敬禮稱謂,是否暫時迴避,禮成後再行拜偈?好在他深知你稚氣未退,常時誇你天真,又有患難恩愛之情,話說錯了無妨,只以後千萬不可存輕視押侮之念。在你童心未淨,弄來好玩,卻最易傷損情好。夫妻之間臉稍一破便無救藥。古人相敬如賓,實含至理。到了莊中,無論家人怎樣尊禮厚待,總要自居妾禮,以謙光來保長久。為父留日無多,免我常時懸念才好。」湘玄聞言,好生淒然,覺老父理長,回到岸上便對半翁說了。半翁果然滿心歡喜,愛她已極,不住口地誇獎,只沒說起後山中毒食果遇怪之事。左才那束草根背回舟中,便說是壁間發現此花,因它珍貴,可以濟人,取根葉花而回,並未說出實話。後來左才隨太沖一走,湘玄更不肯說,也就丟開不提。
當晚舟中四人因明早就可飛落平湖,個個高興。半翁也不再玩月,先和湘玄分別就臥,由太沖、左才操舟,一交子夜,立向船頭潑水行法,一股洪流,在月光之下似銀蟒一般湧著那一舟四人騰空飛起,往洞天莊平山湖上進發。交丑以後,湘玄先起來替太沖,只不喊醒半翁,讓他養好精神,以備明日初歸應對繁勞。行至天明,太沖、半翁二人也自一同醒轉。半翁見天已大明,忙向左才謝了,又問為何不叫醒他,深致不安。湘玄想說他客套多餘,到口又復忍住。半翁因左才累了一夜,便要代他掌舵。太沖道:「洞天莊將到,我們俱是生人,好在只此片刻,仍由他一人偏勞吧,我們都站在前面好了。」
半翁只得住手。父女翁婿三人因將到達,齊都站向船頭等候。正凝望間,忽見前面亂山四圍、峰巒環列之中,現出綠青青的地面,間有幾十條白影和一塊白光。船在雲中飛行,相離地面太高,凌空下視,樹小如養,原上山巒俱和小石塊相似,那白光白影明知是水,卻不見流動,其餘人物更看不見了。
湘玄方疑將至,便對半翁喜叫道:「到了到了!怎湖上那多的人?難道他們已知我們要由此回來,聚集湖上迎接麼?」說時遲,那時快!就這幾句話的工夫,船已逐漸降低,越隔越近。太沖父女定睛細看那片白光,已展大了好多,光中有十幾條小船,看去比指頭大不了多少,光的四圍,人和螞蟻一般,用盡目力才能辨認。一會越看越真,先辨出了地面的高低,後又發現白龍瀑和那許多柳樹。有頓飯光景,辨出湖蕩溪流,船也往湖上挾水飛落。環湖的村人何止數千,男女都有,少長咸集。舟將到達,湖中大舟想因看來勢如天半玉龍飛墜,恐被撞著,齊向四外劃退,現出一片空的湖面。那歡呼之聲上徹雲衢,震撼山谷。
左才見下面人多,湖中又有舟船,恐落得大猛,激起惡浪,離地三二十丈,便將靈符如法展緩,使其挾水緩緩降落。就這樣落到湖上,還是驚濤四湧,半晌方息,舟一停住,四外小舟早逆浪飛來,為首一個正是半翁的內兄趙野樵,同了三姓的族長前來迎接村主,餘下各舟也俱是三姓中的長老主要人等。半翁忙著一一謝了,再三說自己行能無似,怎敢勞動全莊父老兄弟來此迎接,一面又分別給太沖父女引見。因妻子趙氏未來,又有仙人之言,心中一動,料有重病,忙問野樵,方知不特趙氏,連父母也患病在床,怪不得路上心神那等不寧,好生惶急。野樵笑道:「姻伯父母和舍妹患病雖重,救星卻應在今日。你到家便好,急些啥子?你快回家稟候醫治,盡了子職。大家還為你在青藕原草地裡設下賀筵,等你闔第光臨。三位佳客也交給我代陪。你先回家去看望好了。」
半翁聞言,一面稱謝,又說:「親病新歸,心緒繁亂,盛筵決不敢領。」話未說完,野樵攔道:「二位老人家是日前多吃了些糍粑,夜臥著涼,轉成夾食傷寒。我因算出你的歸期,帶有靈丹,如我開方服治,法寒除邪,攻下積滯,惟恐賊去城空傷了氣體。舍妹是血虧傷陰,轉成弱症,連我也治得好。我想災應今日方消,還是等服靈丹的好。我只開了些固元氣的方於,直未理那病症。預計服了此丹,個把時辰,除身容清瘦外,一切均可復原,精神應當比前還好,此時剛天亮不久,定來得及。全村因你平日功高德厚,絕處逢生,借此良機正好歡聚一日,你怎便推托,拂了眾人之望?」半翁只得應了。
這時半翁引見左才,那船已由兩個小孩搶去駕著。湘玄一看,正是昨日戲水童子,好生暗笑。半翁頻向岸上眾人舉手為禮,二童行船如飛,二人問答之間已然攏岸。半翁匆匆向太沖父女、左才三人道了「怠慢」,又向野樵道了「一切偏勞」,首先縱上岸去,朝著村人一路拱手為禮,飛步往萬柳山場跑去。眾人知道他老親、妻子病重,也無一攔阻問話,只有幾個在後高喊:「我們俱在青翡原相候了!」半翁隨答隨行,早跑得沒有影子。這裡太沖等三人也由野樵陪了往天香小築走去,船上行李另有村人攜去隨行。
三人行過萬柳山場,見半翁所居,乃是十行高柳中的一所樓台,溪水當門,山光近吐,繁花亂開,落紅成陣,鶯喧蝶鬧,往復飛鳴,點綴得曲檻迴廊,朱蘭玉階益復風華,真個山水明瑟,清麗絕倫。湘玄先自心喜,左才也誇好地方不置。那天香小築,地震以前尚無火穴奇景,只樓下巖洞中有一股溫泉。樓前數百株老桂,花開之際,香聞全莊。
野樵最喜桂樹,又因那一片儘是各種參天古樹,地絕幽靜,可以閒居研《易》,養靜參玄,門對清溪,又可垂釣。同在山場,與半翁所居益復相近,特意卜居於此。家無眷屬,近族照例分居,各有所事。孤身一人,飯食每日由半翁家送去,只有兩名小童以供烹茗剪燭、掃地焚香之事,俱由小輩村族中選來服侍長者,兼著從學一點《易》理,有同門弟,並非真個僕憧。房雖不多,客儘夠住。野樵原有一客榻,另外設上兩榻,勻出兩間樓房,一居湘玄,一居太沖師徒已足。太沖雖是旁門,人尚正直不俗,野樵與他倒也談得投機。各問前情,太沖知他《易》理高深,比較半翁還強,便將半翁遇難和自己選婿經過說了一個大概。湘玄因初到此,不比山中,早向自己房中獨自料理物事去了。
野樵等太沖話完,才說前因川中人回,只帶來一封短信,趙氏不放心,逼著下了一卦,算出詳情。趙氏因丈夫逢凶化吉全出太沖父女大恩,又因之得拜仙師,除了病根,學會道法,縱不成仙,也可得享修齡,休說湘玄為妾,讓出正室也所甘心,聞訊立向翁姑先容,請以姊妹相稱,無分嫡庶。偏生乃翁素講理學,大不為然,幾於連納妾都不許。
趙氏惟恐回莊時掃了丈夫和恩人的顏面,日夜焦急,不能安枕,病源多半由此。幸而趙氏賢孝,善於持家,全莊交譽,素得婆母歡心,乃翁又頗懼內,後延野樵診病,代她說出心事,並說趙氏惟恐怕傷恩人,已成心疾,除非依她行事,否則病非藥石所治,必危無疑。她婆母才著了忙,立逼乃翁隔著房門大聲應允。趙氏素知乃翁迂直,婆母心眼又活,本來不喜半翁納妾,日久萬一中變,便和乃兄商量,反正半翁帶有靈丹回來,服了尚可延年,存心不把病給治好,挨到人歸成禮之後再行痊癒。野樵先本不願胡來,經她再三位懇,始給她想法。為有百日長期,細一診查脈象,病雖不重,可以立愈,但因本質太弱,暗中伏有不治之症,一發便無救理,目前不論現時之病癒否,均勞動不得。趙氏偏又持家勤慎,事必躬親,奏事翁姑尤為盡職,決不肯無病偷賴。即無此事,將病治好,將來也害了她,樂得從她心計。也沒說明她暗伏危機,以免心虛,反而不妙。只說你休作耍,就是我能用心治,也須半翁到家才能痊癒呢。開方之後,又親向二老勸說,並勸用介乎妻妾之間的禮節納娶湘玄,以示感恩優禮之意。至於半翁,身為主者,此事不可為訓,當由自己一力承擔,向全莊人等曉渝,稍有異言,即行作罷如何?半翁父母素重野樵,還是強而後可。野樵昨日聞湖上傳警,又卜出半翁今早准以仙法飛落湖上,知他極得人心,乘機在青萌原召集全莊人等,先敘說了一切經過,談及半翁歸來,納一恩人之女為次室,須要給他一個體面。問眾有無異詞,眾人同聲贊可,願惟馬首是瞻,無不依允。野樵便做主先給半翁洗塵,全莊設筵歡聚,就在席前令行納娶之禮,並代定下禮儀:先由半翁為首告廟,拜了天地父母岳丈,夫妾交拜之後,再引湘玄去拜父母,並拜嫡室,嫡室立行答禮平拜,然後由半翁居中,夫妻三人並立拜見。全莊長老小輩以次,進謁分班禮拜,湘玄避席而立,示不敢當,由半翁夫妻答以半禮,禮成同入莊人賀筵,事前奏樂如儀,只免去行聘、奠雁等繁文縟節。女家陪送妝奩,另用音樂送人新房安置。筵散由嫡室引半翁、湘玄入房行合巹禮,新人三謝而後就位,下人稱以新夫人,不得以妾騰相待。莊中講理學的多,這等作法,頗有幾人不以為然,一則莊人數百年間久享平安清福,近世子孫漸多逸情,以致天災時起,病疫流行,雖未與世相通,受那外人侵害,憂患卻不在少。自從近一二十年來選了野樵、半翁做主腦,仗著二人的智能,把全莊治理得比前幾世最盛之時還要安樂舒服,加以二人同精《易》理,任何災變之來,都可消弭無形,以致全莊人人愛戴,個個心服。此次納妾,嫡妻未逾不育之年,所定禮節又多背理逾分,雖然有些不合,但是所納女子卻是半翁救命恩人,身又懷著仙法,可為全莊異日造福,為首倡議的又是野樵,不便公然違忤。二則野樵早就料到這幾個人迂執不好說話,預有安排,示意給一班少年親近之人,先拿話把全莊人套住,連問數聲全無異言,方始出口,話一說完,十有八九齊聲讚好,說是情理兼到,我等不特沒有話說,並且此事出於非常,也決不引為口實,日後因而傚尤,自壞禮法。眾口如一,鬧得這幾個老成人益發開口不出。野樵看出有人不服,重又當眾聲言道:「古禮雖然該守,但是聖人也有通權達變之處。按理說來,李莊主是我妹夫,他今年紀不大,為舍妹計,也應不喜此事之成才對。無奈洞天山城近三十年來正交否運,我雖略通卜箍,能以前知,無奈性喜清淨,屠軀不耐繁勞,自從那年受了全莊父老兄弟子侄親戚之托,界以重任,自知才力不濟,第二年勉拉半翁為佐。先還當他年幼多才經歷卻差,未必能勝大任,不料他的才力竟是遠勝於我,興革措施與日俱進,整理得並井有條,所為我莊人謀福利者甚多,連生兩次大災變,全仗他毅力智勇轉危為安。野樵深慶得人,本欲讓賢,卸卻仔肩,固辭不獲,僅得退而為佐。自愧庸才,無所建立,除有時略卜我全莊休咎處,一切均有半翁大才當前,每日無所事事,忝竊高位,獨享清福,形同素餐,間心已自難安,焉敢再做背理之事?只緣半翁為全莊福星,無他不可為治,此次遇險,如無此女,幾於不測。
我們飲水思源,自不能拂人盛意,致令半翁有忘恩負義之嫌。尤關緊要的是,再過幾年,莊外群山齊起野燒,引起本莊地震。此番地火爆洩,來脈甚長,不比前年野燒,可以預防,到日如無人行法禁制善加防禦,行見全莊人畜田舍齊化為修羅之場,形同烈火地獄,到處劫灰,絕少倖免,只有半翁和此女合力行法,方得轉危為安。半翁得拜仙師,學成妙術,也是此女指引之力,況又須她為助,如不在此時加以優禮,鞏未必肯出死力。半翁獨力難支浩劫,縱能保全,難保不有損害。我之樂成此事,實有深意,如不見諒,異日休來怨我。」凡是理學先生,雖然喜說乘化歸盡,死生乃是常理,彷彿不怕死的,可是一有凶險,卻都改說知命者不立巖牆之下,避之惟恐不逞了。所以學二程吟風弄月以歸的,只是在平地上走走,一旦發了雅興,想登泰山而小天下,上去倒還容易,等走到險峻的山頭上往下一看,立即頭昏眼花,心膽皆裂,哪還挪動半步?結果只好戰兢兢學上一回賈長沙,央告山中匹夫匹婦,蒙了雙目襁負而下,到了這時,哪怕背他的是個妙齡少女,也決不說男女授受不親,而要說嫂溺應該援之以手,哥哥登山隕越,妹妹不妨承我以背了。這班老先生的古板方正,原也有變通之時,聽到將來有天變凶災,切身安危,利害所關,哪還了得?如說不信異端,死生有命,未必此女能救,連半翁學道棄儒歸邪也是妄言。但明放著一個卜驗如神的趙野樵在此,人還未到,說的便和看見一樣,而且每次占變俱有奇驗,必不會假。《易經》終是聖人之書,古時也重視卜筮之學,他既說明日飛船來自天上,真乃千古未有之奇,漸把心志搖動,相次吞吐發話道:「此事真乃神奇!果如莊主所說,事關全莊人命田業,我們幾個老朽有何話說?」野樵原意半翁之父李學沫為人迂執,又與這幾人氣味相投,言聽計從,休看全莊人等稱可,諸老一言,可以立時債事,非使他們心服口服,不打破口才好。先沒聽他們答言,心中不放,聞言大喜,答道:「諸位長老全莊重望,一言九鼎,既無異詞,可見鄙見尚無大過。只是李姻伯為人方正,雖因我勸應允,難保不中變。此女關係甚大,所望明早再為勸說,以免到時有什挑剔,反而不美。」諸老聽野樵一恭維,立時慷慨答道:「民無信不立,李老先生既然允之於先,我等必不容他食言反悔。況且事關全莊安危,非同小可,李先生即有什麼不悅意處,我等也必以大義責難,勸其俯允便了。」野樵立即乘機藉著分派明日執司,把話給坐實。請諸老明早等半翁父母病癒,立去關說擔承,無論如何不得反汗,這事才算停當。接人之後,又先把太沖父女接去,借作女家,一切部署甚是周詳。
等背著湘玄與太沖略說大概,又告以諸般禮節和新人過門後的情形,太沖自然一點便透,感激非常,忻幸已極,記之終身不提。
二人坐談了一會,先是男家打發來四名服侍新人上妝的使女,另有下人端來酒菜早點,說半翁到家與父母妻室服了仙藥,已漸痊癒。因聽趙氏說起今日正是吉日,藉著洗塵盛宴接娶新人,一切均已置辦停妥。半翁因奉侍二老,未便前來,請野樵代勞陪伴新親。趙氏服藥不久即行起床,聞新人到來喜極,亟於相見,病後新起,此時正在梳洗,妝罷即來看望新人。來人又代二老問候了太沖,也說病起拜訪,親謝大德。野樵問知那幾位理學先生已借視病為名前往關說,始而互相爭論,嗣又彼此歡喜等情,想起不禁竊笑。太沖見男家禮節周到誠懇,越發心喜,背人再三告誡湘玄,說:「嫡室賢淑,他家又是極守禮法的世族華胄,前朝忠勳後裔,嫁後一步也錯不得。少時嫡室便來看望,務要恭謹。」隔了片時,趙氏獨自走來,左才便避了出去。野樵代向雙方引見。太沖正使眼色命湘玄禮拜,趙氏先向太沖拜謝救夫之德,太沖忙即還禮。湘玄喊了一聲「夫人」,便即跪倒,趙氏也同時跪倒。
各自拜罷,趙氏重又稱謝,堅邀湘玄先拜異姓姊妹,敘了年庚,成禮之後,再拜天地神抵。湘玄受了父誡,堅辭「不敢」,太沖也代遜謝。趙氏恭立莊容向太沖道:「侄女夫婦得有今日,皆出長者與女公子之賜。否則半翁如有不幸,侄女義不獨生。便退居側室亦所不借,況女公子德容皆備,天上神仙,又是救命恩人。既是良緣天定,怎能有所軒輕?翁姑素重古禮,尚且從權,何況侄女此舉實為感恩戴德,比於骨肉,以示親切,期得上效英皇,同事夫子,白頭敬愛,共矢明神,勿負初心,未敢雲報。如不獲齒於雁序,侄女此後只得以姊妹相稱了。」太沖何嘗不願女兒與趙氏論姊妹,無分大小?只緣平日聽半翁說起莊中文物禮教,已存下先人之見,及至到了莊中,見了這等洞天福地,眼界一開,又見莊人個個容止端凝,威儀棣棣,古色古香,允文允武之慨,自己雖然奔走半生,幾曾見過這等世面?幾疑身入前代,尚友古人,又震於野樵適才之言,以為半翁禮教之家,納妾老親尚且不許,稍一越禮,非但當時難堪,女兒豈不受人背後譏議?
女兒既是命該為妾,莫如還守側室身份,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只要夫妻恩愛,計這浮名則甚?心裡雖慶女兒終身得人,卻又在在防到隕越。及見趙氏生得儀容秀美,舉止嫻靜,出語溫婉,甚是真誠,料定賢名不虛,加以感恩心切,此後愛女決無錯待,人家既這般優禮相敬,自應謙恭自下,才顯兩好,固辭之言並非假作,嗣聽趙氏詞益懇切,再推倒假,只得恭敬不如從命,即命湘玄拜了姊姊。趙氏等彼此向太沖、野樵各自拜罷,敘了年庚,仍是趙氏居長。因時已不早,新房雖已托了戚眷代為部署,餘事尚多,知湘玄自幼隨乃父奔走江湖,慣使刀槍劍戟,絕跡飛行,大家禮節定所未諳,婚嫁更未學過,借口助妝,向太沖告退,親自陪了湘玄同入房內,一一指點教導。
湘玄因許多話不好向半翁問得,正為此事發愁,見趙氏體貼關照無微不至,人又那般丰神俊朗,秀美出塵,全是大家風度,自己反倒有些自慚形穢起來,不禁又是感佩又是心愛,不住口說:「小妹萬想不到有此福分,修著這樣好的姊姊。」趙氏也愛她聰明美麗天真爛漫,兩人親熱已極。趙氏幾次要回去料理新房,湘玄卻不捨放走,後來趙氏笑道:「妹妹癡了!少時便是我家人,想叫我兩個分開,也無此理。我去了還來呢。」
湘玄又再三拉手,叮囑務要就來,方行作別走去。繁文少敘,一會半翁父母先來拜謝親家,李母已聽趙氏回去盛道新人之美且賢,人室見了甚喜。湘玄自免不了拜見婆婆,接著半翁也到,便照野樵所擬儀節行禮,赴了盛筵。
成婚第二日,半翁設筵相謝莊人。太沖因莊人聞得半翁說起他的法術,十九要想瞻仰,便借第三日女家酬客為名,獨自借用平山湖頂,行法禁制,使全湖的水變成一片水晶,上面堅凝如冰,下面荇藻依依,游魚可數。又命湘玄從妝奄內取出數百兩黃金,頭一晚問明眾人喜何口味,在湖面上設下千餘席,擺好碗碟杯筷,各就所好風味落座。坐齊一施法術,天上先現出萬盞五彩明燈照耀全湖,往來上下,絢麗無濤,桌上盤碗全隱。
坐觀了個把時辰奇景,喚一聲請,立時餚酒蒸騰,山珍海味俱如新制。莊人個個叫絕,歡呼痛飲,由中午吃起,這一頓直吃到西戌之交,俱都戀著空中奇景,不捨就散。太沖忽道:「諸位酒後口渴,適從洞庭東山買得五千斤白沙批把在此,但恐落下傷人,請至岸上候取如何?」莊人久與世隔,山中批把有而不佳,洞庭白沙從未見過,酒後正需佳果,又想看他如何變法,齊都依言往岸上走去。妙在是那大湖面,人才一走,腳底晶面似在催動一般,俄頃抵岸。太沖揚手一揮,一陣風過,立時湖面還原,依舊萬頃澄波,粼粼流動。那些桌椅全是四足點水,載著器具自行浮來,當有執事人們取去,還了原借之地。
這時天燈還在湖空上下飛舞,影落波心,分外奇絕。太沖猛喝:「諸位賢主人請揚手自取!恕不奉上了。」說完將手一抬,萬千盞天燈綵芒頓斂,落將下來,越低越小,接到手中一看,並不甚大,儘是獨核白批把,甘芳涼滑,其甜如蜜。尤妙的是那些天燈蕩漾於碧波明月之下,並不遽然降落,隨著和風搖曳,載沉載浮,降得甚緩,越在高處的越亮,光也鮮明得多,初大如拳,降離地面丈許便即停住,緩緩遊行。人如去接,卻是應手而墜,降得極快,捉到手裡方始變為批把。吃完再接,恰是正好。吃得快的多接,吃得慢的少接,並無一人落空,也無一枚墜地。這一來,休說一於村人笑口不閉,歡呼四起,便那幾位理學先生,大快朵頤之外,也驚奇稱讚,把太沖認作古仙人下界,不以為是異端,鳴鼓而攻諸大門以外了。
太沖暗中偷覷,見兩老親家拄杖並立,接了又吃,吃了又伸手向空中去接;半翁夫妻三人隨侍在側,看出二老愛吃,也幫著接來,剝了奉上,學沫夫妻轉接過手便放在嘴裡,連聲誇妙,直說:「嶺南荔枝有此甘腴,無此雋美。」半翁還是湘玄暗使幻術強塞了一個在他口裡,看去也頗愛吃,心想這驅役五鬼傳金運物之法行起來甚是費事,這還是前夜和女兒商量,為了今晚宴客,人前爭臉,半夜裡暗中行法,歷時三日始行運來。
自己因要應酬新親,不能終日行法,只得令左才代為主持,如今還關在房裡謹守,沒有放出。洞庭白沙今年收成不好,果佳數少。真白沙除卻供給豪商巨宦、當地官府,所餘無多,已被自己行法買光。時已不早,人貴知足,樂不可極,所行之法雖然與人無傷,終是左道邪術,炫露久了,如有什麼仙靈或是旁門中高手路過發現,休說下來為難,便開個玩笑,當著這多新親新友也開不起,萬一要來個對頭,自己不說,不給半翁和全莊人等惹下後患?真個敗固大糟,勝亦無顏,那是何苦?還有親家和女婿夫妻都極愛吃它,不知自己要費如許手腳,以為容易,可以一招即至,取攜無窮。倘如吃完再要,卻無處弄去,又不好意思拒絕,豈不也糟?越想越情虛,便把湘玄悄悄招到身旁,示以機宜,命她即速暗往左才房內通知,依言行事。自己交代完畢,立即抽身趕去。速去速回,湘玄領命,暗中告知半翁,托故去訖。
這時還有盈千累萬的批把燦若明星,浮沉空際,沒有下墜。村人紛紛搶著接吃,都想帶幾個未剝的回去,無奈太沖早想到此,村人搶接不吃,分不勻淨,凡接而不吃的只是一個,再接怎麼也接不到,也不好意思和太沖說,只好隨接隨吃。正沒法想,太沖忽然開口道:「親翁新愈,天已不早,諸位尊親如若喜吃,不妨帶幾個回去,早點安歇,免受風露侵襲如何?」眾人轟然應謝。太沖又說:「洞庭東西兩山俱產批把,只東山白沙稱為最勝,只借真者獨核,年產無多,今春苦旱,味較往年尤佳,結實卻是更少。這幾日正值成熟之時,除卻宮紳豪取之外,所餘俱被老朽一人買來。適才默點人數,不間男女老少,每位僅得五枚。戈戈之敬難快齒牙,還望見諒為幸。」說罷暗使禁法幻出一個替身立在當地,真身隱起,跑向半翁身側,悄囑幾句,遁向左才房中而去。
這裡眾村人見太沖話才說完,滿空星光便向眾人頭上由大而小照直緩緩下來,更不停歇,也不再似先前往旁處浮游,宛如灑了一天銀麗,燦爛無儔,美觀已極,紛紛伸手往接,果然接到第五個上再也不能接到。有幾個少年好事的,已然將果接夠,見天空中還有不少星光緩緩浮沉,方想開口,眼前霍地一黑,再看只剩了半輪明月,耿耿疏星,那批把幻成的天燈一個都無,俱各齊向遙立在旁的太沖替身稱謝。哪知太沖幸是忽然心細,見機得早,恰在眾人接果到手時將法收去,稍差一步,又出了亂子。
半翁因乃岳行時囑咐,命他守住替身,不可使旁人挨近,自己趕去撤了禁法,命左才收了余果立即遁回,有這接果片刻工夫,決能趕回向眾答話。見眾人都在舉手致謝,仍是替身在彼,真身未回,方自奇怪,忽見太沖隱身遁回,收了替身,向眾答謝,並說自己不日將有遠行,還要料理一點瑣事,夜深露涼,請各安歇,明日再當領教。說罷,又趕向學誅夫妻面前敷衍了幾句,並催半翁夫妻速奉二老回房安歇,半翁已是一雙慧眼,看出乃岳神色匆惶,強作鎮靜,又聽說話聲帶微顫,有異尋常,湘玄也未即回,料有變故,便借話悄悄點問道:「岳父勞神一天,不覺有點不舒服麼?」太沖知被愛婿看破,忙悄答道:「適才稍有不適,已然過去。我長行在即,還有話與賢婿商量,睡前能來一談才好。」學誅聽他翁婿低聲對語,便問:「親家有何見教?」半翁乘機說道:「岳父因有幾個藥方想傳給兒子,問是何時能去受傳呢。」學沫對於太沖已佩服得五體投地,忙道:「我已痊癒,並不須人服侍。天不甚晚,正好向岳父求教,你陪岳父談一會去吧。
不過適聽親家說是要走,那卻不行。我已聽小兒說過親家非走不可,縱不能長此久居,無論如何也要請在敝莊盤桓個一年半載,日後還要常時駕臨,才不是見棄呢。」太沖自是遜謝。當下半翁便令趙氏隨侍二親回房,自隨太沖同行。
到了左才房內,太沖先令湘玄速去隨侍翁姑,看了看房中情景,知未出事,才放心坐下,長長地吁了口氣。半翁見左才端坐床上,床前放著一盆水,水當中插著七枝香,水上浮著五片窖葉疊成的小船,槳舵蒿櫓,具體而微,是船上用的東西無一不備;一手執著一面小黑旗注視盆水,直到太衝進屋坐定方始下床,將香自水中拔起,帶著火頭藏向行筐以內,跟著拈出小船一同藏好,然後朝半翁略微敬禮,對太沖道:「適才師妹如若遲來一步,弟子獨力難支,那才糟呢!師父可曾知道這廝是誰個麼?」太沖道:「這事情奇怪。這人決在遠處,我必須找去,兔他不甘尋上門來。雖說不怕,終驚村人耳目,許多不便。不過賢婿也須助我一臂,能同了去才好呢。」半翁方自應諾,忽聞果香滿室,回頭一看,床底床側竟堆了二十多筐白沙批把,便問道:「這是適才散剩的麼?家父家母俱喜食此果,適才連小婿夫妻共接了二十個整的,意猶未足,還說湘妹走去,少接了五個,不然你夫妻三人明日還可多分兩個等語。岳父竟還留有如許後場,大好了!」太沖歎道:「適才如非看出令尊令堂和賢婿愛吃趕回停散,還幾乎為一小人所算,當場出醜呢!」
半翁問故,太沖把前事一說。原來太沖因料防人當他神仙一流,早晚難免讓他顯露。
這類旁門禁克之術行起來多半需時費事,為顧體面,事須隱秘,為此和半翁商量,事前遷了一所靜室,與左才一同居住。那地方僻居莊地一角,四面都是蒼松翠竹,只東南臨溪一面斷崖腰上建有五間飛閣,本是半翁、野樵夏日納涼對抨之所,樓名雙清,鎮日泉響松濤,鳥音繁碎,境絕幽靜,輕易無人前往。太沖因要運用五鬼傳金運役之法,至少三天才能運到,加以五小船批把為數不少,不便取出存放,須要算準時日如期發散,不能久停,又恐左才道力有限,駕馭不了五鬼,自己每日應酬新親,不能長期主持,惟恐外人無知闖進房去,事前沒有先說,果運不到無妨,倘將那五個惡鬼激怒,傷了來人,惹出亂子,豈不求榮反辱?自行法日起,用盂裡江湖,一帆輕風送往姑蘇去後,除令左才終日注視盆中五隻小船揚帆行進,代為主持外,並把幾件克制五鬼的靈符法器放在床邊,以備左才萬一之際應用。因五鬼去程最關緊要,歸途只經行法人把盆中小船撥轉,改了方向,便不出毛病。只管防備周密,仍不十分放心,在外酬應稍微持久,必定幻出替身,由半翁夫妻代為遮掩,抽空遁回房中查看,見無什事方返原處。每天這樣跋來報往不知有多少次,端的謹慎又加謹慎,絲毫不敢大意。
到了當時午後,又遁回房中查看,見盆中五小船風順帆飽,沿著盆邊平穩行駛,盆水似箭一般迎船急流,船行極緩,給那對流的水一視,看去彷彿快極,相隔第一日原出發處不過五六寸遠近,一問左才,說圈數已將走滿,剩不了十圈便該停泊,算計時刻,再有個把時辰即可運到。太沖知洞天莊福地洞天,非特遠隔絕人世,這多年來,連異派旁門中人都無一人知這所在,鬼船行將到達,料無差錯,心神大放,便囑左才等鬼船將到時略微禁止緩行,接到自己暗號,仍不令駛近原出發處,只將備就靈符,就水盆中香火點燃,自己自會役令五鬼再施幻法,將滿載批把幻作星光,由空下墜散給村眾,快散完時再分身幻化回來,解法遣送。說罷徑去湖上安排。以為這樣小心在意,果已運到,只等到時散發解還,萬無失散之理,又兼禁制湖水變成水晶宴客,安心在湖上照料酬應,並未回視。
太沖所用法具,乃是一大瓦盆清水,盆邊零零落落散放著一圈碎紙剪成的山石草木,多半芝麻大小,山巒崖峨之類,最大的也只兩三寸。盆水中按七星方位插著七支點燃棒香,立水不倒。那五隻小船用箬葉製成,大才半指。這原是旁門中一種極高深的邪術,多半用以殺人越貨。太沖雖精此道,從未用以害人。此法行使,能將萬里江湖代以一盆之水,無論多遠,都能隨心所欲。只是那五個惡鬼最是凶盛桀騖,又最貪功好勝,受人驅遣大非所願,初去時尤力強悍不服,道力稍差一個克禁不住,不是倒戈相向,便在途中興風作浪,闖禍惹事,須等他到了地頭將事辦完回轉,知道交差在即不久免去禁克,氣焰忿怒才能平復。小船在盆中繞行一周,鬼船在江湖內少說也走二三百里,所以看去似快不快前進極緩,實則迅速已極。那七枝香火乃五鬼鎮物,最關緊要,只減去一技或先期單獨燃完,法便失效。這類多是外人無知誤滅或是對頭破法所致,如遇此事,行法人自知不濟,速將五鬼遣送,至多白費手腳,將所運之物失去,還不致危及生命。滅或燃盡如在三支以上,禁制全破,五鬼立即回來反噬。滅香人碰上運氣也許尚能無恙,主持行法的絕難倖免。
太沖只圖為愛女爭光,一時好強心盛,幾乎出了亂子。也是術邪心正,不該丟臉受害,到時忽然心動,意欲適可而止早點完畢,並給親家女婿留上一些,打發愛女先回送信,並將室中堆放果筐之地選好,令左才將最末一船用法刀禁住,湘玄從旁相助,等自己行完了法趕回遣散收送。湘玄本也學會此法,只未親手施為,到時見水中香火高出水面還有三寸,數日工夫僅去原香十分之一,香煙筆也似直上衝樓頂,火頭通紅燃得正旺,五隻小船全停水面,相隔盆沿約有寸許,一二一三兩排並列。小船去時本都一樣輕浮,這時後列一船吃水獨深,彷彿有了重載情景,知另四船枇杷已然散盡,所餘只這一船。
暗忖爹爹法術功候高深,真個與人不同,否則這等隨意驅策,到了不令鬼船攏岸,定起反抗無疑,水中香火也不會如此旺而經燃,煙更如此筆直。方自讚佩,水面上忽似起了大風,波濤洶湧。小船本來穩泊盆中不動,風起後立即顛擺起來,浪頭比船還高得多,一個接一個朝小船打去,小船隨浪起落。乍一看尚不妨事,晃眼之間,盆沿上一片烏雲也似的黑煙掃過,內中一支香火便花花自行往下燃去,一晃去了寸計,盆中風浪也更大起來。跟著第二支又照樣往下燃燒,勢頗迅速,稍遲片刻便須燃完。
左才忙使法刀禁制,並無效驗。湘玄情知有人暗中破法,好生驚惶,見左才禁制無功,料定對頭不是等閒人物,剛伸手後腦,想把頭髮披散,也用厲害禁法制敵。恰好太沖遁回,見狀大驚,一把搶過左才手中法刀,咬破舌尖,一口鮮血朝盆中香火噴去,同時又用法刀朝盆內連畫了幾下,便見一片手掌大的紅雲罩向小船上面,那兩支香火就此不再燃燒,自行往上一起升出寸許,七支香頭依舊平齊與前一樣。湘玄方覺獲勝,盆沿上忽起了一縷黑煙,射向小船,才一到達,便吃紅雲裹住,活似寶物一般,雙方互為進退,支拒起來。
太沖料可支持,百忙中把湘玄遣走,正想破知計策,盆沿上又射出五縷黃煙。眼看紅雲抵禦不住,快要壓到小船上面。敵未相見,深淺難知,是否有仇敵尋晦氣?更防敵人是在遠處江面上發現鬼船,想看行法的人是誰,並比試一個高下,當時不知地址沒有下手,在當地暗用禁法與鬼船聯繫,等到地頭停住,再行破法,將行法人引出比鬥,敵時稍不小心,便被對頭跟蹤尋來。這類人十九不是善良之輩,自己如能將他殺死固可無事,否則休說敗了禍及全村,就被逃走也有無窮隱害。為此格外小心,雖有厲害法術,不敢遽然使用,但那對頭法術頗深,雖不一定高出己上,看神氣尋常禁制決克制他不住,只得運用真力,把多年苦煉的元氣吹向盆中,紅雲重又由散而復聚旺盛起來,將黃氣托住,才得苟安片刻。
太沖見功力悉敵,兩下勝敗難分,好生焦的。暗忖有本領的大仇人只得楊擔一個,遠在南疆,禁閉難出,再說也無東來之理。餘者還有不少仇家,均在下乘,不是自己對手。這人如此惡鬧,不知是何路數。當行法時,也曾防到鬼舟三五千里揚帆,往複數日水程遙遠,保不有人途中作梗,繼思本門這一派異教,多在滇、黔、川、桂、湘、鄂諸省盤踞行動,江南一帶近三十年間極少此輩足跡,至多只不過一些排師木客,道力均不甚高,鬥起法來每以性命相搏,無人犯他,決計不肯多事,像自己所行之法,一望而知是個能手,更是不敢。況且運金購物,不過假手鬼力以重價公買,並無假借強力之處,比起劫奪不同,所運又是時鮮果子,於人無礙,即便被正教中人看破,至多說是炫露法術,不至於便有怪罪。為求萬全,除用移形換影之法將鬼船加以掩蔽,不使常人目光看見,並還焚了一張帶有靈符的全帖,大意說自己習此小技,多少年來從未妄用,此次行法往東洞庭購運批把,明知見笑大方,無奈親朋所迫,情不獲己,並非有心人前炫露,如為高明識破,尚乞見諒苦衷賜以放行,稍全衰叟薄面等語。措詞謙恭,自卑已極,為旁門左道中人從來未有之舉,料想無論何派中人看見這等招呼,也不至於再有阻礙,誰知依然惹出事來。偏那對頭仍不絲毫放鬆,只管把黃氣加重,往紅雲頭上壓來,頗有相形見絀之勢。
太沖心想好人真個難做,人善受欺一點不假。那些依仗妖法作惡橫行百無忌憚的,除卻報應臨頭之日,平日極少有人為難。自己安分謹慎,為修善業素不為惡,偏是動輒得咎阻難橫生。這人如此不知進退,再不施展辣手,簡直非敗不可。方自難過躊躇,左才在旁看出師父委決不下,忽然想起還有一件厲害法寶可以應用,忙道師父:「我們修羅幢不是取來可以用麼?」太沖剛把一口真氣噴出助長紅雲威勢,還沒想起施展何法才可免去對頭尋來,不致擾及村人,吃左才一句話提醒,大喜道:「你快取來,我有法子了。」那修羅幢因怕外人無知妄動生事,本藏在法器箱內,外用靈符鎖禁,須要解禁方能取出,也是太沖五行有救,不但未將對頭引來,反得了許多便宜。日前在行法之時,湘玄在側說:「爹爹既要防得周密,左就此室不會有人闖進,現有修羅幢這樣異寶,何不取出放在一旁?以防萬一之際取用方便。」太沖還說「無須」,湘玄小孩脾氣,因見左才過於戒慎,頗見膽小,笑答:「雖然無須,給左師哥多壯壯膽也是好的。」於是連諸法器一同取出,隨手懸在床媚之上,想不到救了大急。
太沖說話時心分神散,略一疏忽,等左才將寶幢取下,這一晃眼工夫,盆中黃氣驟盛,紅雲吃不住沖壓,立現消沉之勢。太沖胸中已有成算,更不驚慌,左才在盆側取了一件用根三寸長小竹棍上纏五色彩絲的法器和一柄慣用的金刀,先把竹棍一頭沾了盆水,筆直往上一扔,緊跟著用金刀反劈上去。竹棍立即分而為二落將下來,正墜盆中,直立水皮之上。盆水和開了鍋一般,托住那兩片竹棍,波翻浪滾,朝盆邊湧去,黃氣立即收回。太沖見對頭沒有還手,果是不知行法人地頭,料定要借鬥法之便乘隙尋來,幸而有此法寶,不致中他道兒,忙將左手修羅幢握緊,目注盆內。當頭半根竹棍快要挨近盆邊,忽見幾點極微細的火星閃了一下,知道對頭借自己法術行法遁來,不消片刻便即遁到,當場出現。自己法術只用了一半,厲害的尚在後頭,沒有發動,此人明知犯險,竟敢不等法完便即起身,好似有恃無恐,本領可想而知。先想這廝大已可恨,此時如用修羅幢除他,多大本領法術的旁門左道也化成了濃血,何況還有未完之法尚未施為,本來萬無幸理,繼思對頭有無夙仇尚屬不知,生平不曾無故傷人,何苦添此殺孽,看那用意,好似只想鬥鬥自己,並欲尋見開個玩笑,所行之法利害而不毒辣,不似深仇夙怨,一見便想拚個死狀之勢。人不曾會見,知是什麼來歷?萬一有些瓜葛,後悔無及。再者女婿家中住不幾天,上好洞天福地、祥和安逸之居,給人家房中灑上一灘濃血,雖說有法滅跡,」新婚尚未滿月,終是不祥之兆。念頭一轉立時改了主意。正要行使法寶,兩半竹棍已繞著盆邊飛也似疾駛起來,當頭半根最是迅速,晃眼穿入七枝香火隙中,此出彼入,不住往後穿繞。
太沖忙把丹田之氣運足,面對盆中低喝道:「這裡乃是青城教師朱真人門下弟子清修之所,因是捨親逼施小技以博一笑,並非有心自炫。老配招呼已然打過,怎還再三相迫?真要見教,請在花山呷江邊無人之處暫候三日,老朽事完,三日之內定去拜訪,此地實不便代主延客。道友再如不肯相諒,苦苦為難,快請施展七二都天神法防身,以防忤犯,又重老朽不恭之罪。」說完那竹棍還剩一圈便將七枝香火繞完,駛行更速,並未停止。太沖厲聲低喝道:「道友真個不知進退麼!」隨將修羅幢如法施為,照定當頭竹棍只轉了一轉,棍上立即起了爆音,一股彩煙冒過散成粉碎。那五隻鬼船按說相隔尚遠,卻也受了震盪,連那後半根竹棍一齊顛動起來。太沖知是對頭逃時使壞,趕忙收法,先將竹棍和殘屑依法取出,又去安定鬼船,事完已急了半身冷汗,暗道僥倖不置。因還要回去答謝村眾,不能久停,雖料對頭不致再有侵害,終不十分放心,指揮五鬼將余剩批把連筐運落門外,自守盆前,由左才作法,一次運入,堆向床側,跟著遣送五鬼。惟恐對頭萬一還有詭謀伏在盆內,命左才仍自謹守床前,等自己來了再收香火法物,以防不測。匆匆先趕回場去答謝完了村眾,再和半翁一同回房,才由左才收了法物盆水,總算沒有弄出別的事故,心才安定。本要早走,經此一來,越發不能久延,便和半翁商量,明早即向主人告辭。
半翁說:「二老和全村人恨不能常留岳父移家居此,這般快走,一定強留,其勢又不好意思偷偷一走了事。既與那廝約下三天,岳父遁法甚快,何妨多住兩日?至不濟被他尋來,有甚可慮,非早走不可呢?」太沖答道:「令尊和賢婿夫妻以及一般新親厚意,我豈不知?無奈旁門左道中人多是禍水,尤其我生不辰,賦命奇苦,似賢婿這等洞大歲月,不是前生修積有大福人,怎配享受?何況我又這樣的苦命。我原算過,除卻他年黔江之約,已然別無災害,你看在你這裡才享受了幾天清福,便會無中生有,出來一個對頭。再住下去,害人害己,一定無疑。至於左道中似我為人者實在太少,與之結怨固須留意,便接以恩禮,也防因他身上引起後患,簡直招惹不得。適才用盡方法防他到此,怎可開門揖盜,等他自來,我豈不知在此久居,靜候他年劫運,既可享受清福,與愛女愛婿和許多高明之士日夕盤桓,還可常時籌商,共禦他年劫難,並助貴村興革,彼此有益。偏生命中注定,違天不祥,不能不走,今晚所遇尤應早了,即便明日不走,後日起身萬萬遲延不得。好在異日有便必來看望,不是相見無期。來日方長,便應劫以後,不論免難或是兵解,想我不致迷昧夙因,終有長聚之日,何必在此數日之聚?賢婿《易》術高明,野樵先生尤為精深,明日你我三人一同占算,看此行所遇是否前仇,主何吉凶、能早打主意,應付足矣。」
半翁方要答言,忽聽閣下有人走上,推窗一看,正是野樵,笑道:「你來真巧,快請上來吧。」野樵進室,三人分別敘坐。半翁問他:「夜間到此,有什事麼?」野樵笑指床前枇杷道:「適才舍妹扶侍二老歸時,途中對我說起二老喜食此果,空中明星不曾墜完便即隱去,也許姻伯還有存余,適才忘了告知妹夫,與姻伯說上一聲,如若還有,再見贈點。同時還有幾位尊長托我相機探問,我知此物難致,已婉言推卻。我也是個饞嘴,藉著傳話為名,自己卻想要些,因此走來了。適才在場上,看姻伯未後似有什事情發生,收法時忽起黑雲,頗覺太快。先恐村人無知,出什麼差錯,來時途中占算,始知梗概。姻伯大約後早必須動身,此事不特化憂為喜,對於將來還有助力,但去無妨,有益無損。批把這多,姻伯想系留贈親家愛婿之物,小侄也可分潤一些,自無庸說。早知如此,真不應使那幾位道學老夫子掃興呢!
太沖道:「這個無妨。每筐批把大約重四十斤左右,現有十九筐半。此果雖不致和嶺南荔枝一樣,離樹兩三日色香味三者俱敗,但也不能久擱。兩位老人病起初癒,也不宜太食過量。我想送給二老四筐,小婿夫妻三人每人兩筐,趙兄四筐,下余由趙兄代為分送諸位老長親,如何?」半翁道:「既然堂上病後不能多吃,我夫妻三人所得大多,只取兩筐,下余用來分送村眾,以免吃不許多糟掉可惜。」野樵道:「那麼一來轉倒難於分派,給誰的好?不比送給諸老和你我兩家,有個說詞。他們吃得已不少了,要不……」太沖插口道:「這個無妨。果雖易腐,小女卻有法想,只是不能過於久擱罷了。
賢婿仍照我活分留吧。」半翁終覺獨食許多於心不安,明日仍按年輩分送了三筐出去不提。
當晚因太沖、左才後早即行,俱都殷殷惜別,直談到了天見曙色,互勸安歇了兩次,又把太沖後早趕往花山呷與對頭相見鬥法的機宜應付熟計了一番,半翁、野樵兩郎舅方始各自告歸。次早起視,太沖已然行法,隔夜將機把暗中分別運向房內。半翁夫妻問安時稟告父母,學誅夫妻聽說大喜,忙命取食。半翁乘機代乃岳致意辭別,說與人有約非走不可,再四挽留,只允再待一天。好在事完之後,還來多聚。學洙夫妻見留不住,又命半翁與野樵商量,告知村眾,全村設筵公餞。當日又熱鬧了一整天,席終各散。湘玄因老父明早遠離,自是心酸。夫妻三人連同野樵去至太沖房內聚談了一夜,太沖再三催歇,四人知他師徒不會再睡,堅欲送別,都不肯走。天將明前,趙氏早命人備了一席樣式不多,酒菜精美的餞行宴,另外還備辦了許多路菜程儀。太衝力說:「自己此後孑然一身,凡百無須,程儀要它無用。」趙氏再三勸說,只允把路菜帶去。半翁、湘玄知他實情,並未客套。
容到吃完,天已大亮。左才便去收拾隨身包裹,內中只粗布衣服和一些散碎金銀。
除幾件緊要法器和修羅幢,師徒二人晴帶身旁外,連法器箱和內中好些法器寶物俱都留給湘玄,沒有帶走。太沖雖不肯以法物取那不義之財,生平卻善經營,多居年積著實不少,來時滿船東西俱陪送女兒作了嫁妝,行時僅剩兩個光人,行李蕭然。湘玄見狀不禁痛哭起來,太沖笑道:「癡娃兒!你那日和我說,將來還想與賢婿同證仙籍,怎不達觀至此?天已大亮,二老我席前已然告辭,他留我午飯後走,我已婉謝,雖未說定,總算交代,再如不走,不特二老要來送別,恐驚動多人。昨晚盆水我還留了點心,以便那廝躲我,好去根尋,此時借它上路。你等我走後,盆水還原,急速將它潑在於地上去便了。」說罷,命左才背好包裹,朝半翁等四人分別謝勉。湘玄忙用雙手按定盆邊,太沖施展遁法,手指處盆水忽然越長越粗大,冒起一幢水柱,頂陷一三尺方圓大洞,水仍突突上冒。太沖先使中指沾了兩點水,向樓窗外彈去,緊跟著手拉左才一同縱入,晃眼被水包沒,水也跟著平息還原,人卻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