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林璇、余獨、毛筠玉、楊宏道、丹蛛、碧娃姊妹,率領春桃。春燕、四兒、雲十熊、雲田、岑春等一行十二人,隨定蔡野神夫妻、雷大錘三人,連同他手下的山寨人眾,穿越過許多崇山峻嶺、危崖絕澗,到了蔡氏夫妻所居的深山大寨以內,用完了酒食,移向密室落座。蔡野神談起鐵鍋沖山酋孽龍拉拉為害之事。蔡妻金花娘因禍事由她兄弟大錘身上所起,埋怨了幾句,大錘忿忿走出。眾人俱未在意,蔡野神仍然補敘經過,並請林、毛、余三人相助為謀。
眾人聽了,俱都義形於色,尤其是林璇,天生義俠熱腸,聽到孽龍拉拉許多淫凶慘毒之處,早氣得粉面通紅。蔡野神話剛說完,便站起身來,對著余、毛二人說道:「天底下竟有這樣兇惡的東西!照女寨主所說,此去麻煩甚多。我們想必也要從孽龍蕩那一方經過,反正要遇上,何不少時便趕了前去!一則早些上路,二則就便把這些豬狗殺死,以為這一方的生靈與往來行旅除一大害呢。」
毛、余二人未及答言,金花娘插口道:「如是以前,那孽龍蕩卻藏在深凹子裡,本和他碰不上。自從我內弟的姨表妹嫁與孽龍,為他設下毒計,除去山西南蜈蚣夾於因是我和他兩交界的要路口,現時還看在賤婢分上,沒好意思公然侵擾外,餘下如蛇盤峽、金豬嶺、火澗梨花溪、槐花沖、惡鬼沖、雞腸壩等平日來往山客慣走的七個險要通路口子,都常埋伏得有他手下的纏籐寨人人,近月索性連那些山民的家都命搬了去。如由此前行,非經這七個要路口不可。每處雖只有三五個、十來個把守,可是他們俱是力大身輕,凶狡非常,一遇有入走過,便將牛骨哨子吹起,此應彼和,聲音異常尖銳,可以傳到數十里之遙。孽龍縱跑起來飛也似快,聞聲即追去。任是當時衝出口去,騎著好馬逃,也沒他快。何況這些口子離他巢穴最遠的才六七十里的山路,不消頃刻,必被追上。如是大幫人多,內中有那見機一點客商,急速捨了本人馬匹貨物行李不要,覓一僻靜隱秘之處藏起,或許還能做一個漏網之魚,不致隨著大家同死。如是人少,不用孽龍自己到來,就憑那守口子的幾個就衝不出口去。除這七個口子外,便是數百里相連的峻嶺危峰,又峭又陡,直上雲天,差小一點的雀鳥也難飛渡。三位貴客雖然英雄了得,像楊老大爺和他兩位姑娘俱弱得連路都走不動,又生得花朵般的人兒,休說不能一同過去,不怕三位見怪的話,余英雄本事如何不敢說,林、毛二位先也略領教過,雖比我夫妻要強得多,如與孽龍交手,勝敗好自難說呢。依我主意,還是請三位暫住十幾日,等我夫妻把埋伏全都造好,計策想好,然後請三位相助同去。先埋伏好了野騾隊,然後命人誘他過來,一同除他。勝了固好,一有不好,便捨卻此洞,引他進來,將埋伏發動,點通洞內外地底暗藏的油池火阱,不把他那一群豬狗孽畜燒化成灰才怪哩!」
山女性直口快,這一番話,在金花娘,因嫁了蔡野神多年,學了一-些禮節應對,當著貴客,還以為是委婉說出,蔡野神雖連遞眼色,想要她住口,也沒做理會。林、毛、余三人俱是心高氣做,哪能入耳!話一說完,毛筠玉首先冷笑了笑,對林璇道:「我不信比那犛象還要厲害。我們心急趕路,自問無能,本想得過且過,不敢妄於他人之事,現照女寨主這一說,倒真要見識見識這條孽畜有多麼厲害了。」
林璇深知山民性情談吐,雖然一樣心裡不大舒服,卻聽出金花娘自己做了幾次驚弓之鳥,已然嚇破了膽,惟恐自己蹈她覆轍,那些話完全是一番好意,不是在小看人;並且除害以前不能攜帶楊氏父女同行,也是實情;見筠玉面帶微嗔,語中負氣,便答道:
「我們承三位寨主如此厚待,何況又還關係本身的安危,害自然是要除的,楊家父女三位不能當時同行,須等除害以後。女寨主所說也是實話,不過我等俱都上路心切,十天半月實難耽擱。那孽龍,三位寨主連同全寨之人均非其敵,厲害一層自不容說。我三人既敢前往,自然也有一些準備。此事倒無庸女寨主代為焦急,我三入意欲權留一天,不特楊家父女三位,便連我們所帶六名傭人,雖然都會一些本事,也會不得。他九人暫借這裡安身,我三人忙了=夜未睡,先自歇息,養好了神,今晚星月上時,先往他巢穴之中探查一回動靜,得下手時,便將為首孽龍拉拉除了,再行搜殺他的餘黨。否則回來再與三位寨主商量設計,力取不成可用智取,好歹也要將此大害除去。」筠玉接口又道:
「我三人能成功固好,即或能力不濟,知難而退,也不致引人焚身,替三位寨主結仇,使孽龍由此破臉前來侵害。只管放心就是。」蔡野神人甚機智,自不必說,便是金花娘也聽出二人下服,筠玉言中有刺。暗忖:我倒好意,恐誤了你們性命,對不起恩公,你卻怪人!後來一想,口出大言必有真實本領,適才初見二女刀箭不入,手中寶劍削鐵如泥,那多的人竟沒奈何她們一點,兄弟大錘也頗了得,與姓余的才一照面便被擒住。聞聽入言,漢人與山民不同,大半男的勝過女的,自己是為好,人家自告奮勇,何嘗又不是為好?那姓余的聽人說話,滿面笑容,看著那姓毛的姑娘一言不發,好似沒把此事放在心上,他的本事必比兩個女的還大得多。對敵時自己這面未傷一人,分明手下留情,也許他三人還有絕大本領,因為心慈不肯妄殺好人,沒有使出也說不定。反正成否俱是幫自家的大忙,怎好與人慪氣鬥口?想到這裡,心一平和,便把氣壓了下去。
野神雖不敢斷定除害有無把握,卻看出三人俱是能手,無奈平日有些懼內,又知妻子性急,話一出口便要說完,恐將尊客得罪,連使眼色未攔住,果然來客生氣,語含不忿,妻子臉上也有了怒容,方恐兩下說僵,忽見妻子臉色轉了過來,忙接口道:「貴客不要多心,委實那孽龍十分厲害,所以我夫妻明知三位英雄了得,也只想求一善策,未敢便望相助。不想三位貴客如此仗義,我夫妻感激不盡。內人所說那些話,也因以前幾乎吃了大虧,深知鐵鍋沖地勢奇險,恐諸位冒險前去出了差池,問心不安,並非看低三位的本領。再加這裡所有埋伏都快成功,到日再去誘他前來,不但一舉全勝,決無敗理,而且也少擔許多心。既然諸位上路心切,願助我夫妻除害,自然是求之不得。三位初來此山地理不熟、除我夫妻和內弟外,無人可充嚮導。偏巧今晚又值這裡拜月祀神大典,不能分身。如任三位自去,就是說明路途方向,也無法走進,弄巧還要進退兩難。事關全寨禍福,萬無全仗外人。自己袖手旁觀之理。請三位看在王恩人情面,多留三二日,等今晚祭罷了神,明日由內人守寨,我前行引路,黃昏起身,多帶一些乾糧,算準那孽畜與賤婢痛飲淫樂之時到達,見事做事。能成更好,不能成,那與柳燕同去的女娃子曾探出他蕩側密林中另有一條秘徑可以通出此山,盡可命她指引,繞將出去。此外我因諸位來路山口外是當年私殺官差犯案之地,恐投羅網,未便前去。一則山中行商為孽畜所斷,無人敢來,許多日用之物無從購辦;二則為了防備萬一事急之時多條退路,曾在半年以前,暗中派遣有十名心腹,在蜈蚣峽子要口裡面通梨花溪的地方一個山窟窿內,開通了一條三十多里長的地道。日前來人說大約至多還有半月可以完工,現在算計只有五六天了,楊家父女和同來諸人便由此出去,三位在前途接引,也保得平安通過了。」筠玉搶答道:「寨主為我們設想周密,足感盛情,不過成敗尚自難定。幸而勝了還好,敗回了怎見保得逃生?倒是我三人地理不明是個難題,既承寨主美意前引,我代我姊姊答應多留一二日再去。如真不行,也只好等行了再走,怎好教我楊老伯與兩個妹子去鑽洞呢!」林璇聽筠玉說話刻薄,自身到底是客,連忙以目示意。筠玉也覺稍過,便不再說。
蔡野神心想你這丫頭真個年輕,曉得什麼!明晚前去,好教你知道厲害!此時也不便和你爭論。偷看金花娘,正招呼那商名心腹山女準備山果獻客,沒有留神聽話,樂得省事,裝著不解,再經林璇拿話一打聽,也就揭過,賓主言笑如初。
余獨這些日情苗滋生,見筠玉薄怒微嗔,語囀鶯簧,坐在一旁,不知不覺看出了神,始終沒有答言。等四人爭論已畢,偶一回顧,碧娃正對丹妹耳語,目視自己竊竊偷笑,丹妹正怒禁她,不由臉上一紅,老大不是意思,見楊宏道手按水杯沉吟,面有憂色,便重過身去設詞安慰,忸怩之狀又看到碧娃眼裡,益發忍俊不止。林璇回身看見,便問:
「碧娃,笑些什麼?」碧娃趁筠玉向金花娘詢問鐵鍋沖的形勢,正背著臉,便朝余獨一努嘴。林璇先時也曾看見余獨出神之狀,這才明白碧娃竊笑之意,當著外人,不便和筠玉取笑,只暗記在心裡。丹妹為人莊重,頗不喜妹子這等舉動,又因毛、余俱是恩人,更恐惱了他們,又惡狠狠瞪了碧娃幾眼。碧娃見大姊顏色不善,也就罷了。不料蔡野神先因余獨在旁一語不發,本就覺著奇怪,及見碧娃和林璇朝著余獨努嘴,眉語目動之狀,益發不解。見余獨正和楊宏道閒談,便走近前去,一拍余獨肩膀說道:「我猜余老哥本領高強,勝過我們十倍,適才大家商量,卻沒說一句話,敢莫是另有高見不肯賜教麼?」
說到這裡,碧娃剛過去取泉水,走近二人身側,聞言想起前事,不禁又對余獨含笑看了一眼。余獨心中帶愧,又想在碧娃面前解釋,省得少時她們向筠玉說笑,起了誤會不好意思,匆促之間,不假思索,脫口答道:「我適才並非發呆,只因痛恨孽畜淫凶,一時想不起除他妙策,打算今明日晚間前去窺探一次虛實,回來再打主意。見寨主和林、毛二位正說得在興頭上,自知無能,只可依人成事,再者一不拗眾,所以沒有開口,寨主休要會錯了意。」蔡野神聽他所說與林。毛二人大同小異,頗似飾辭,又見他臉上神色不定,未免將信將疑,仍以為是有話不肯明說,隨便接口道:「孽龍厲害,鐵鍋沖形勢奇險,余老哥真要單身涉險,還須慎重一二呢。」余獨少年英勇,心直性做,這時正沒好氣,聞言也和筠玉一樣,以為蔡野神輕看了人,冷笑一聲答道:「鋤強扶弱,我等分內之事,何況我等又承寨主厚禮相待,豈有袖手之理?不過我自有我的主見,空談無補,別人也無勞間,反正是為寨主出力,想必不致見笑吧?」碧娃聽出語帶雙關,頗有嗔怪之意,好生羞愧,逕向一旁去尋別人閒話不提。蔡野神無心答話,見余獨面帶不悅,也覺無趣,只得拿話岔開,閒說了幾句,出房安排晚間拜月盛典去了。
毛筠玉正向金花娘打聽孽龍有甚克制與鐵鍋沖形勢,林璇、碧娃相繼湊了上去,兩下問答,談得甚是起勁。丹姝抽空取出針線,在替老父補綴一件舊夾斗篷,以備日裡山行時御風之用。楊宏道因昨晚沒有睡夠,又受了點驚,老年人飯後多喜午睡,趁著余、蔡二人對語時,便倚在錦墩上假寐,業已睡著。只餘獨一人見眾人會談,不便湊上前去,坐在那裡獨自生了一會悶氣,因嫌碧娃淘氣,又遷怒到蔡野神頭上,暗忖:孽龍拉拉一個無知蠢物,不過身長貌惡有些蠻力罷了,也值得如此害怕!聽此人所說,分明意存輕視。碧娃更是不該,自己和筠玉父女救了他父女一家,間關數千里護送他三人長途跋涉,於德不可謂不厚。即使有什不是,也應維護包涵,自己和筠玉不過連共患難,性情又極其相投,自然情感要近密些,又沒什麼不檢點的言行。適才僅僅見她言談犀利,舉止豪邁,英氣勃勃,迥非庸俗女於,令人觀之起敬,稍微多看了兩眼。她也是十二三歲的女孩子了,身在危境,全沒一些顧慮,反倒如此輕狂,全沒一點閨閣氣!只顧她笑人不要緊,林璇已似有些覺察,如非她姊姊再三怒目禁止,還許公然去向那一個取笑。一個不巧,豈不鬧得無私變成有弊,大家不好意思,自己更是置身無地。林璇和那一個又愛玩笑,一經誤會,難免不常時以此為談笑之資,長途千里,怎樣處法?越想越慪氣,除了踐實適才之言,獨往鐵鍋沖涉險一行,能夠一舉而刺殺首惡固是人前顯耀,即便不成即歸,也可不辯自明。想到這裡,雄心頓壯,因聽金花在和林、毛等人說今晚黃昏便開始拜月,月亮一出,立即殺牛犒眾,全寨山民爭奇鬥勝,舞跳為樂,還有許多行樂盛舉,便連林璇也未見過,俱思一看。自己如要明說前去,必定有人攔阻,結果必致三人同去。
照金花娘所說鐵鍋沖的路徑與孽龍習尚,早晚飯後俱是他縱淫吸血的時候,事後必要昏睡好一會才醒。如乘眾山民拜月熱鬧的當兒再行起身,趕到那裡天決未亮,恰好孽龍酒色昏睡之際,便於下手。雖說天將近明他手下纏籐寨人不會早起,但是擒賊擒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厲害的只孽龍拉拉一個,其餘那些無知籐人,即使事後被他們發覺也不足為慮。看似過於冒險,如論實際,似比黃昏前起身,夜間到達還要容易得手些。只是路徑太已彎轉難行,且到夜間再看,如能得便用一兩件山民喜愛的東西,誘得這裡一個山民做嚮導,那就更妙了,否則連日星月交輝,極易認路,只要方向下誤,當無迷失之理。主意打定,金花娘忽說:「大家長途勞乏,請往前面別空中午睡,到了晚來好作長夜之樂,正可借此養精蓄銳。」當下丹姝也過去將老父喚醒。春桃等男女六人早有寨中侍女領往他家安置。林、毛、余、楊等六人隨了金花娘走出房去,到了前面第二層木板砌成的一間大屋以內,裡邊早由蔡氏夫妻命人安排下六架細籐編就的吊床,又派了六名通漢語的山女服役,道了一聲「請睡,少停崖頂神場上再行相見」,便自走去,火炬無煙,光明四壁,時間松木清香,屋字寬潔,被榻溫軟,眾人連日山行,幾曾有這樣不擔心事的好所在睡過?昨晚又累了一夜,大半倦極,倒身其上,覺得舒適異常。初臥時還在互相笑語,各道奇遇,就枕不多一會,便自夢穩神安,熟睡起來這一覺直睡到日落西山。春桃、春燕、四兒三名山女,同了雲田、十熊、岑春等在別室先醒,到內洞宴聚之處一看,四外靜悄悄的,主人和三位寨主俱都不在,只火池旁有一山娃子倚壁假寐,喚醒一問,才知主人們俱在安臥,寨主和全寨人眾已經在崖上佈置,便叫十熊等三名男子在前面等候,由那山娃子領路,尋到林、毛、余、楊等六人的臥室,才行喚醒。室中服役的六名山女見眾貴客醒轉,忙著分別出去,取水的取水,報信的報信。一會四名山女捧了盥具、山茶進來。
眾人飲用方畢,金花娘已得了信,帶了兩名山女趕到,一進門笑對眾人道:「這裡風俗與別處不同,拜月一年只有這初夏和中秋兩次,一次是十三,一次是十五,全寨人眾都在廣場中聚齊。因為是月亮將圓未圓之時,所以男女定情俱在今晚,算是初婚。婚後男女只要覺出對手方不合意,盡和別人相交也不過問。等到八月十五晚上月亮已圓,男女兩方的情愛如若未變,才算是正經夫妻。除非內中死了一個,終身不再和別人交合。
如若有了好情,被人發覺,男的不過罰些牛羊青裸與一些難得的東西,給女的做解恨禮,女的能饒他,收了禮,仍可算是夫妻,否則雙方離開,各於各的。可是女的不死,男的終身不能再參與這拜月盛典,只好和平日未嫁的女兒或剛過四月十三拜完月初婚不久的婦人偷偷摸摸。如果是女的與人做了正經夫妻,再犯了好情,那就糟了,不但一份陪嫁的財禮拿不回去,娘家十家有九家不會代她納解恨禮,也在今晚拜月之前,由男的招集好了親友,把女的衣服脫去,赤身站在場中,以表女的不要臉,然後由親友中請出六個人來,連男的共是七人,每人拿著七支梭鏢照準女的身上便打。除男的為首外,其餘六人俱是陪視,男的如想把女的弄死,必朝女的要害之處打去,餘人也學他的樣。那梭鏢長有五六尺,鋼鐵鏢頭,長有尺半,便是凶狠的野獸也經不起這一鏢,何況他們準頭早都在平日練就,一任女的身子靈活縱跳如飛,也經不起七面四十九根同時連珠般的夾攻。
如若想逃,越發使旁觀的人看不起,那四圍早佈滿持蟒鞭木矛、男家請來的親友,不等逃出人圈早被打死,往往梭鏢打沒一半,女的身上早被十來根梭鏢釘在地上了。她的一線生路,只有那男的念在以前情義,頭一鏢故意先打錯了準頭。如發出去插在女的離身三尺的地裡,那六人便知男的有心饒她一條活命,各自學他的樣,手中梭鏢不再往女的身上打,只照準第一鏢落處打去,這餘下的四十八根梭鏢,一樣在女的頭上身前飛來飛去,決打不傷人。女的自然也明白男的饒了她,只管在場中呼號縱跳,卻是假的。等到這六人的梭鏢發完,講究一根不倒,都斜插在地土上圍著女的,和男的那七支鏢成為一個花樣,還不使有一支鏢頭露出一點,更得給女的留一條出路,使她從鏢林中側身可以穿出,不致碰著,這意思是說並非眾人鏢法不准,只因女的命不該死,鏢發出去時被風吹歪了些沒有打中。萬一女的當時嚇破了膽,穿出時一下小心碰了幾根梭鏢,便說適才不中是由女的身上附有邪魔鬼怪,雖不致還要她的命,可是每天都要代這七人去磨一次鏢頭,直到三年之後才完。本族人醋心甚重,情義也重,女子犯好情死在鏢丁的固然不少,臨時心軟賣放的也甚多。這類事每年都有好些起,少時日頭一落盡,星月上來便先舉行。我丈夫雖是漢人,從小就在南疆中穿來穿去,會說各種土話,知道許多地方的風俗。他說本族經他為主,才算是半開化,以前卻是最野性的生蠻,想不到有這樣通情理講貞節的規矩,有好些地方的山民都不似這樣。
「諸位尊客全是漢人,便是林姑娘雖然生長在雲嶺山中,聽說從未出山,恐怕這裡的好些奇怪耍子都未見過。適才我夫妻說話不留神將尊客得罪,心甚不安,特地借這盛會,一來與諸位接風,二來逗諸位一個歡喜,解解心焦。本想等諸位睡個足,到了黃昏月上奏樂開頭之時再來迎請,適才娃於來說諸位尊客業已睡醒,我夫妻不在,全寨的人都在崖上,只留下七個娃子服侍,多有怠慢,不要見怪。這時崖上正在安排,諸位如嫌吵鬧,少時聽請,要不一同上去也好。」金花娘像聯珠迸豆般操著半熟的漢語,一連氣說了一大串,眾人見她一個山女,生長在眾人之中,只有一個漢人做丈夫,能到此地步,也真聰明難得。
筠玉心靈,因她一進門就喜笑顏開,迥非日間面有憂色之象,說話也異常和緩多禮,夾敘夾議面面圓到,暗道:「好一個會說話的山婆!這先優後喜,如非今晚該是他們喜慶日子,說不定還有什花樣呢。」正在好笑,偶然一眼望到余獨長眉微皺,目斂英光,低首視地,彷彿在想什麼心事,不禁心中一動。想問他還沒有出口,林璇已和金花娘答了話,說:「正想一觀這裡的奇俗盛典,就煩相帶即刻同往。」眾人自無異議,當下由金花娘在前引路,林、毛、余、楊主僕等十二人後隨,且談且行,走出地底到了前洞上面,走向那條又長又寬火炬如林的馳道。筠玉見火炬益發旺盛,先時所見下面那些司火的山民卻一個不在,便向金花娘道:「你們強敵密述,今晚傾洞而出不留一人,又有一個深知個底的賤婢在彼,萬一他乘隙來犯,不特危險萬分,全洞內外埋伏所用的心機豈不白廢了麼?」
金花娘笑道:「這個無妨,我們早已想到。一則這裡地勢隱秘,深藏峽谷之中,柳燕雖住過一兩天,路徑只走過一來一往,去時走的又另是一條路。同走的山娃子極忠心,在神前發過誓,叫她傳話索需,每次來時都很留心,不一直往寨裡來,只往山西南蜈蚣夾子向防守的人答話,再命人送信與我夫妻前去,要使她背叛、引鬼入室,打死她也不行。柳燕自來,路決認不得。再者今日午後還得著一個喜信,說柳燕有時也覺孽龍糾纏,經常如此不論天癸日子,有些討厭,想討他的歡心,又避了經期,給他出主意,教他帶人遠走山外去擄劫鎮集中漢山民的婦女物品。原意以為天生淫女只她一個是海量,別人不過在經期中代她;弄死吸了人血就算啦。她又知道孽龍雖然力大無窮,卻怕著許多不希罕的東西,其中最厲害的是山漆桐油和當地孽龍潭池沙地裡出產的一種沙虱子。她背地做有兩個小皮袋,一個藏著山漆,一個裝滿沙虱。那孽畜遍體除小肚子和前後頸窩外都生有鐵一樣的鱗甲,雖然刀槍不入,可是一沾上漆和桐油,一兩天便能挨著爛去。除非將沾著的鱗生生揭去,才保得住旁處。揭時其痛無比,不揭又怕全身爛完,因他鱗甲一片貼一片,和蒜瓣相似,一發怒和吸人血吸得高興時,週身的鱗片片張開。沙虱這樣東西有大有小,大的長到一寸,不飛動時直像一塊乾泥,細點心還可看見;小的和針般細,一粒米來長,不易看出,頭上有錐刺,尾上有針,背上有劍須,能飛能迸,專喜住腥膻的地方撲。小虱原是毒蛇甲縫中生長出的,剛出生便去吸毒蛇的血,蛇一發癢便往沙地裡去,連擦帶抖才遺留在沙裡的,毒性很大。纏籐寨人週身足底大半俱有松脂粘附,沙虱最不喜那種松香氣味,他們身無片甲反倒無礙。那孽龍本是妖種,身上又腥又膻,從小仗著身有逆鱗,擦了松脂反倒有害,再著鱗滑也擦不上去,恰好合那沙虱的心意。
孽龍喜怒無常,甲縫常開,開時只一被沙虱鑽將進去,這種毒虱鑽頭不顧尾,只一見血肉便拚命往裡連咬帶鑽,如是鑽了半截被人發覺,無論你是用手用針鑷,你就把它後半截扯斷也不會出來,而且越鑽深,越直往內裡攻去,至死方休。幸而它命不長,至多留在肉裡七八天便要吃得脹死。未死前,人被它咬得奇癢奇痛,除非將那片肉挖去。直無法可施,死後毒也留在身上,照樣痛癢,不爛也得難過上幾十天。大虱容易發覺,雖拔了出它全身來,疼癢腫脹也要重些,如若掐斷得快,那鑽到肉裡的上半截至多只能活上半日也就死了。惟獨那小虱,最小的細如牛毛,又快又尖,非鑽到皮肉裡不易發覺,吃了人血,便在肉裡漸漸長大到與大虱一般身量,要在肉裡過上多日才死,多月才能減痛,真個厲害無比。孽龍開甲縫時被它飛將進去,等到甲一合覺著疼癢難禁,再找已無蹤影,所以怕它入骨。每次不要多,只有兩三個沙虱就夠他受的。這東西以前並沒有,許是孽龍惡貫滿盈,天神降罪,這一兩年他那裡才有的。自打吃了毒虱幾次虧,時刻都留著神,也不敢再到沙地中去,居然好久沒有遇上。這一天不知何故惹惱了柳燕,兩件法寶一齊拿出,又假說自己會有神法,能隨便拘遣許多沙虱。這一來果將孽龍降住,對她又愛又怕,百依百從,一些也奈何她不得,因此有恃無恐。
「誰知前兩天,孽龍又帶同黨趕往山外數百里大墟集中,擄劫擒回許多婦女,當天晚上已好幾個被他弄死。柳燕每次俱在旁觀取樂,這晚不知何故肚疼人倦,逕去安歇,沒有看完,以為這些婦女必然都死,至多能分著活上三四天,經期淨後罷了。當晚臨睡時天還早,所留的二十九名婦女,預計至少要死一小半。第二日起來一點人數,只多死了一名,居然剩有二十八名之多,又以為孽龍見自己走了無什興趣,只再弄死了一個便去睡了。當時還在心喜自負,見孽龍無端午睡,她自己人不舒服,渾身酸軟,也懶得喊醒來問,晚間病勢越重,索性連看也未看,仍然放心安睡,第三日又睡了一整日夜。第四日早起,才想起三日未見孽龍來看望自己,與往常不同,心中奇怪,忙跑往每日淫樂處一看,不但二十八名婦女個個都活在那裡,並且除一個又胖又高生得奇醜的婦人赤身坐在孽龍懷裡,形相甚是親熱外,剩下二十六名,每人都穿好了來時的衣服,另有一口袋山金,還有許多袋肉乾做路上食糧,由孽龍派遣數十名黨羽,用竹竿布皮紮成兜於,準備抬了護送回去,正在打發她們走呢。
「柳燕一見大為驚異,正要跑上前去查問,孽龍已從座位上跑了下來,滿面笑容。
頭晚柳燕走後,孽龍又弄死了一個山女,嫌不足興,見她生得肥壯,便從後面拉上床去一試,竟是如意非常。那醜婦先還害怕,後見孽龍愛她,因想求活,把吃奶的氣都使出來,這一晚竟和孽龍糾纏到了天明才行歇手。因為言語不通,孽龍把我們的山娃子叫去做通事,和那醜婦說,只要安心在那裡不走,不但不弄死她,還要好好待承,與柳燕一般疼愛。醜婦聞言自然喜出望外,恰巧第二天柳燕未在場,為博孽龍歡心,把一身本領全都拚命施展。醜婦雖是個賤貨,心眼卻好,看出孽龍離她不可,便趁高興頭上撒嬌說,同劫來的女人都是她的親族鄉黨,既然無用,何必再弄死她們?要想自己安心在此嫁他,便請將那二十七名婦女派人抬送回去。孽龍為了討她喜歡,立時應允,說定第三日早起放行,事先也沒和柳燕打個招呼。等柳燕來到,下去說沒幾句,柳燕又淫賤又潑辣,見已引鬼入室,平添了一個分寵的對頭,如何容得!當時醋性大發,劈手將孽龍一推,跑將上去就要打那醜婦,醜婦已知道出山擄人俱是柳燕的主意,好些姊妹親友受了她的大害,送了許多性命,本就恨她入骨,這時見她忽來攔阻打入,又為爭寵爭愛,當時如不把她壓下去,日後性命仍是難保,一橫心,便擋了她一下。醜婦力氣比柳燕大得多,先還有些膽怯,不知孽龍心意如何,幫她不幫,只拿手擋,並不敢還打。柳燕因打她不著,先是大罵孽龍無情無義,不將這丑潑婦吃了代自己消恨,卻不甘心,後見孽龍不理,越發情急暴跳,喝令旁立山民上前相助。那些纏籐寨人知柳燕是孽龍的紅人,不敢不依,正要擁上前去相助,不料孽龍伸手一攔,說兩個都是他心愛的活寶,他誰也不幫,更不許兩打一。這一攔不要緊,那醜婦看出孽龍分明偏袒著自己,還不下手等待何時?立刻改守為攻動起手來。柳燕如何能是醜婦對手?不一會便被醜婦打了個頭破血流,頭髮也抓落了好些,最後無法,才逃往孽龍身後藏躲求救。醜婦更能見風轉篷,得好就收,當著孽龍說:『我兩個都是山主心愛的人,只可和和氣氣陪山主快活,誰也不許排酸吃醋。
你如答應,我便饒你。』孽龍一問通事,山娃子存心照直一說,孽龍本嫌著柳燕不能容人,聽胖婦說這一番花言巧語,正合心意,喜得孽龍大笑,事後不但沒安慰柳燕,反說:
『出山劫人是你說的,好容易得到一個寶貝,你又吃起醋來。平時你總拿沙虱子和山漆嚇我,如今我也有了制你的人了。聽話便罷,不聽話我便叫新得的活寶打你。』柳燕何等心深,當時吃了從未吃過的大虧,雖然又氣又急,眼淚只望肚子裡流,外表不但未顯,還裝出了一臉笑容,說:『我巴不得多幾個活寶,使山主日夜快活,並非吃醋。只為她是後來,沒和自己說,就叫山主放人。這些婦人雖不能陪山主盡興,總可吸幾頓飽的人血,她卻把來放了。自己為愛山主,忠心大過,氣不服她這些行為,才動手打她,不想遭了一頓屈打。打不過,認輸就是。那沙虱子和山漆,一則鬧著玩,二則想山主愛我才故意弄的。你既然害怕,我把它取來燒燬如何、』隨說隨跑回屋去,隔了一會取來一皮口袋山漆、一皮口袋沙虱子,因孽龍怕聞見二物,便命山娃子扔入深潭中去。這一來,果然將孽龍又哄歡喜,一手一個,抱著她和醜婦亂親亂摸。她見孽龍性發如狂,堅執回房,以坐實她不吃醋,並能容讓。其實柳燕詭計多端,一面用那兩樣克制之物去嚇孽龍,又恐一個不巧將他弄翻,孽龍不過暫時皮肉受苦,自己當時就沒了命。常拿出嚇人的乃是兩個空皮袋,原備鬧翻時好打開來,證實自己只是故意取笑,並非真事,後來命山娃子扔人潭裡的也就是那兩個空皮袋,真有漆和沙虱的早藏在隱僻之處。回得房去,便背人痛哭了一場,心恨孽龍與醜婦切骨,恨不能立刻把這一雙狗男女弄死才稱心意。今早天一亮,便派山娃於往蜈蚣夾子送信賣底:她趁著醜婦此時言語不通,故意賣好,放鬆一步,要我們急速設法為她報仇。
「我們起初只知孽龍怕沙虱子,無奈這東西只在潭邊沙地中有,無處尋覓,沒奈他何。柳燕行事機密,如今已會說他們的話,便是山娃子也不知她口袋裡藏什麼東西,一取出來,孽龍便嚇得怪叫,現在才知道,一個裝的是山漆。孽龍因怕山漆和桐油,他那裡這兩種樹本就不多,又被他命人斫淨,柳燕這一口袋山漆,許還是獨個兒偷偷跑往那片從無人去過的原生漆內覓取來的呢。可是我們這裡漆樹遍地都是,桐油還費點事,他也沒有山漆怕得凶,我們要割取點山漆真叫容易。平日我們最伯的是柳燕引鬼入室,經此一來,這一層暫時已不會有事。就算能來,休看我們人都在崖上面,洞中洞外無人防守,可是這裡地勢最好,崖頂四角都有專人登高-望,左近五十里有人行動都可以望見,一聲暗號,不消片刻,回洞的回洞,迎敵的迎敵,防守的防守,各有各的事。外面打他不過,如真到此,就不行,還不能拼出百十條人命,引他入伏一齊死麼?我丈夫午後一得信,立刻命人採辦山漆,割取毛竹做了卿筒,雖還不敢前去找他,總算多了一樁克他的東西。今晚恰好諸位尊客到來,得此喜信,且快活上一晚,明日大家再商量除他的主意多好。諸位但看前邊上崖的暗道,可知我丈夫用盡不少心機了。除此之外,還有不少單人上下的暗道,由上而下只有一根繩子,不消一會便落到洞底,不過不能請諸位打那裡上去。你看適才我得信回洞,不比由洞底上來快得多麼?」
眾人聞言,方知她面有喜色之故。因有楊氏父女,一路緩緩前行,不覺已將那片馳道走了一半,順金花娘手指上崖頂的暗道一看,前面崖頂忽裂,現一個二尺來寬三四尺長的一個長方大洞,正當馳道之中,由上面掛下一片繩梯,有數十丈長短,下有木樁繃緊,可容二人並行而上,還未近前,遙聞崖頂喧聲如潮,甚是熱鬧,仍由金花娘為首,十二人分著四排,六個男女山民分扶著楊氏父女躡梯而上。到了崖頂一看,上面是一片絕大的廣場,石地平坦,寸草不生,正當中用土堆成一個圓台,廣約二畝,台旁四圍俱有大樹木柴樹枝堆積,台上升著與台相差無幾的大火,烈焰熊熊,上衝霄漢。全寨山民不下三四千,除了蜈蚣夾於留了有限幾十個人外,全都齊集在那裡。每人俱是首如飛蓬,上插鳥羽,耳戴銀環,腰圍獸皮,肩上搭著一件五顏六色的披肩。男的皮膚都生得和漆一樣顏色,看去甚是矯健,女的生得清秀的卻不少,有的一群一群圍坐地上,隨意叫嘯歌唱,有的攀籐系索,由崖下往崖上搬運山柴酒肉,忙亂清閒雖各不同,個個都顯著無拘無束、沒有尊卑、沒有彼此、喜極忘形之態。蔡野神雜在眾寨山民當中指揮呼喊,幫同佈置,興沖沖的,忙得滿頭大汗。
林、毛二女先見眾山民高崖舉火上燭重霄,正好使對頭容易看出方向,豈非不智?
及至立定身一查看四外的情勢,崖頂離地雖有百十丈高下,可是四百八方亂山雜沓,圈拱如環,近崖諸峰更比崖頂高出一倍不止,尤其是鐵鍋沖孽龍潭那一面,高嶺蜿蜒宛若屏障,那崖的形勢,恰似亂山之中陷下去的一塊盆地,又由盆地當中拱起一個比諸山都要低下一半的石堆,而且峰回石轉,巖壑幽深,螺徑彎旋,曲折反處。生人休說打從外面進來,便是林。毛二女那等眼力和絕頂聰明,由高望下,匆促之間也尋不到出路,真是一個形勝絕佳的根本重地。算計蔡氏夫妻必然仗有這些山嶺遮蔽,敵人不易窺見,才敢如此肆無忌憚,一問金花娘,果然鐵鍋沖地勢更低得多,休說孽龍潭那邊看不到這裡的火光,連在隔山的那面也見不到一絲煙影。
眾人正贊地形之奇,蔡野神忽從場當中望見跑來,互相為禮之後,便說:「日頭快落下去,時辰將到,一切準備停當,請諸位尊客人座觀禮,那旁已設了席位。」筠玉順他手指處一看,火台前面用木塊還搭起一個台階形的高架,約有七八層,每層設有木板,相隔約有二尺,頂上一層獨寬,似一長方形角平台,台上鋪著籐席,當中一個丈許大的矮圓木桌,桌上瓦瓶插著一大束山花,圍著木桌放著十來個半尺高的竹章,想是主人和來賓的座位,笑對林璇道:「主人如此厚待,足感盛情。只是離火這近,天氣又熱,莫說風吹煙於熗人,便是烤也被它烤焦了呢。」筠玉說時雖是低聲,已被蔡野神聽見,含笑答道:「這裡氣候與別處不同,日裡甚熱,早晚甚涼,少時日頭一落,我們久居不覺,你們三位有本領人也不妨事,像楊老先生父女三人便難禁受了。一則崖頂不比往時在平地來得寬,再遠了地方不夠用,二則怕少時山風寒涼,火近點好,雖然這裡看離火稍近,隔那火台也有七八十丈呢,搭時曾往對準風頭,火苗子只往對面去,不但烤不到人,連煙子也吹不過來的。」眾人隨著蔡氏夫妻且談且行,近前一看,果然離火還遠,因為火場大逾二畝,火勢大大,適才沒有看出。還想看看火台前那些奇異陳設,雷大錘忽從木架旁走來,手裡舉著一個半尺多粗的火竹筒蕭,貼緊面門一吹,發出牛叫一般的聲音。
蕭聲才起,眾喧立寂,崖頂數千人立時齊把雙手高舉過頂,悄沒一絲聲息,大錘蕭聲一住,便同時朝著火台五體投地拜伏下去,一動不動。
蔡野神夫妻首先拜罷起身,也不說話,只將手一舉,揖客上架。架上階層甚高,除林、毛、余三人外,楊氏父女仍由春桃、春燕等六人連扶帶舉捧到最上一層。座位共是九個,蔡野神便讓余獨居中首坐。林璇知道那是寨主之位,恐余獨不知,拿話一點。余獨本就謙讓,自然益發不肯,蔡野神祇得罷了。金花娘又來讓林、毛二女去坐,二女更是堅持不就。蔡氏夫妻並非做作,只緣當地這一番禮節,按著平日。除非兩寨相拼敵勝我負,認錯伏輸不得已外,便是受了對方大恩,或是所求過奢對方還未允許,遇上像今日這樣盛典,便請他來參加,坐主位首席,對方慨然上坐時便是一家,否則算是強人所難,主人也失了面子。好一點的謙謝兩句不入席而去,其怨還小,強橫的覺著坐了不是要自己吃虧,便是要自己為他賣命出死力,當時不坐即走未免有些示弱示吝,本不甘願,主人再要拿話一擠,一個沉不住氣,或是用刀將那座位劈碎,或是雙手舉起丟掉,結果一怒而去。山民雖然粗暴的多,有些地方卻極講究過節,因來者是客,以禮請來,無論對方給他怎樣難堪,只不動手傷人,當時終是含忍過去,可是由此兩下便成了不並立於世的大仇,永無了結。有的竟認為一出自己寨門便不算客,等對方走出不遠,立時追去爭殺。蔡野神夫妻此舉卻是稍有不同,一則因箭旗是恩人工三贈與余獨的,又是一位英雄人物,恩人之友,與本人親來無異。至於林、毛二女,也算是恩人的朋友,日裡言語相爭,越顯義氣,又承他三人自告奮勇合誅孽龍,同仇敵愾,已然允幫大忙的人,理應以最尊之禮相待。及見三人俱是一般堅謝,這一來變成了自己一家人的神氣,當著手下人眾,認為面子十足,日後就由三人之力將仇敵除去,也算是沒有求著外人,心中高興已極。主客坐定以後,又打手勢,命春桃。春燕等六個山民勿須下去,就在上面二層木階上列坐觀禮飲食。
大錘在架下仰望上面客已人席,二次又舉起竹筒蕭一吹,眾男女山民才爬了起來,掉轉身向著蔡氏夫妻和來賓跪伏在地。蔡氏夫妻連忙起立,去至台前,舉手由上而下起落了三次,算是答禮。大錘三次吹蕭,數千山人紛紛散開。余獨心中有事,盤算不休,一眼望到下面的雷大錘,人本長得矮小,偏舉著那和他人相差不了多少的大個竹筒當蕭吹,一吹起來,除一雙滴溜溜亂轉的三角黃眼睛仁露出在外,連鼻子帶嘴全都埋入了筒裡去,厥狀更顯醜怪,正自心中發笑,忽見大錘如飛縱了上來。平台矮桌前共設九個竹簟,原空著有他一個位子,眾人正站起讓坐,大錘臉上仍和日問含忿走出的神氣一樣,朝眾人略一舉雙手行禮,便用土語朝蔡氏夫妻說將起來。眾人自從初見蔡、雷等三人,聽的便是雲、貴一-帶山中的土語方言,後來問起,因當地土語有音無字,同族不一,並且聲調繁複,世世代代相傳,時有遺忘,話不夠用。蔡野神繼位以後,首命眾山民習學漢語,雖積久難改,山民對於語言文字更非所習,會者仍是無多,可是大半都能懂得。
蔡雷等三個為首的更是輕易不說一句本地的話,這時忽然用土語說話,猜是必有原故。
先見金花娘和他兄弟爭論,語正急碎,眾人固然不懂,連林璇多習土語的也是不大明白。
隨後蔡野神見眾人似在懷疑,用漢語解勸,林璇再拿所聽一參詳,才知每次拜月盛典都是大錘一人司蕭發令,令人吹笙擊鼓,為眾進止。尤以司蕭一職關係向著火神行禮,最為重要。那空竹筒極其難吹,須要實大聲宏,經過長久練習才吹得動,吹完之後,他底下本還有許多職司,他卻說今日心中不爽,自己因仇敵未除,又無心腸找婆娘。同時想起他一個叔叔名叫雷銀豹的,去年死了老婆,恰巧前日抽籤,輪到他帶了五十個山民率領野騾隊把守蜈蚣夾於的要路。他平時就長在那裡防守不得回來,當著今晚這樣盛典,仍叫他冷冷清清在那裡,心中老大不服,故此和蔡氏夫妻說,竹筒蕭一吹過,底下的事誰都做得了,好在蜈蚣夾子山洞暗道業已打通,不比以前要走老遠,去來過不了一個時辰,正好由他去將銀豹換回,讓他快活上一晚,尋個對兒中秋做夫妻。金花娘知他兄弟情性不好,日裡犯了脾氣,不定又想什麼主意,伯他闖禍,不准他去。蔡野神卻因他叔侄感情極好,脾胃相投,估量他以前三遇大險,久已膽寒,決不敢往鐵鍋衝去涉險,此外哪還闖得出什禍事、他個性又倔強固執,大好令節,何苦使他一再生氣?便幫向乃妻勸說。金花娘才行答應另派兩名千長代他司儀發令,又再三叮囑不可任性胡來,天一亮,原防守的人一同回去,便即歸寨,與諸位尊客商辦除害之事,大錘方悻悻而去。
余獨料他此去必非無因,心想自己本打算暗中前往,苦幹路徑不熟,出來時兵刃暗器俱未離身,如隨他去,豈不正好拿話逗他,誘其引路?想到這裡,忙站起身來說:
「我素不願看以男凌女的事,如今盛會須待夜半,天時尚早,左就無事,意欲隨令親往蜈蚣夾子一行,觀察形勢,看看有無可以利用除敵之處,就便同了令親的叔叔回來參與盛會,也還不遲。」說時眾人俱未留心,蔡氏夫妻留了一留,余獨再三要與大錘同去,便依了,將大錘喚住。只筠玉笑對余獨道:「我聽說荒山古洞中毒蛇厲害,又是夜間走路,大哥此去雖有雷寨主同行路熟,也須留意一二才好。適才上崖時我曾命春桃姊妹和四兒一人帶了一根犛象的頭骨,我看這東西堅逾精銅,丈許方圓山石一擊立碎,比起刀劍暗器還有用些,休說蛇獸之類,便是一條真龍,只須拔高縱過他頭,輕輕一下也送了終。原準備我三人少時盛會後做些玩意,以博寨主夫妻一笑,你把它帶去防身如何?」
余獨聽出言中之意似已明白自己心事,不禁心中一動。大錘還在說:「暗道新辟,洞中無蛇,兩頭路上雖然難免遇上,我生長此間足能應付,無須再帶別的器械。」筠玉笑道:
「你熟,我們余大哥卻生呢,萬一你不在側,無心巧遇,豈不要費事麼?可惜恰好我們三人一人一根,少時便許有用,不便相借,否則我想連你也帶上一根才好呢。」隨說,早從春桃那裡要過一根犛象頭骨朵,親手遞與余獨,連說:「此行小心,快去快來,省得使人擔心。」余獨聽她話越露骨,恐別人看破,不敢答言,匆匆接了過來,隨了大錘,作別取路而去。眾人帶來的那些犛象頭骨,路上無什用處,俱都打包藏好,這三恨還是筠玉在午睡前取出,上崖時暗交三山女帶好。蔡氏夫妻俱未看過,這時一見這等拷栳大的奇怪兵器,好生希罕,要了一根正在觀玩,林璇忽然想起一事,不禁「噫」了一聲。
筠玉問:「何故失驚?」林璇只說了個「他」字,筠玉已知就裡,伸手暗中一扯林璇衣角。林璇會意,正暗忖筠玉膽大心細,智勇雙全,怎便如此疏忽托大?還未及低聲詢問,下面忽有一個千長吹起蘆笙,一人為首,千人響應,不一會,蘆笙止處,鼓聲大作,蔡氏夫妻無暇過間別的,忙將骨朵還了春燕,起身站向台前。眾人往下一看,火場四外的山民忽如潮水一般朝木架與火台中間那片空地擠攏,地只十七八丈長,一邊還緊挨著火台,人不能隔得過近,人卻數千之眾,如何能容得下?幸而橫裡與崖一般寬,幾達百丈,勉強可以相容。大家爭先恐後搶上前去,頃刻工夫便圍成了一個窄長條的人圈,林璇趁下面人聲步聲散亂如潮之際,悄間筠玉:「何故如此大意?」筠玉抿嘴一笑,悄悄回答了幾句。林璇方始明白;終覺不甚放心,又問:「你真有把握,何不早辦多好?」筠玉說:「決無錯。時候未到,且看一會熱鬧再說。到時,我再提你的醒。」
這時下邊真個熱鬧已極,林毛二人先看倒也有趣,看到後來,不禁勃然大怒,原來下面山民圍成了一個長方形的圈子,以後接著便是四五十名身著五色花披肩,手執上插彩羽的蘆笙,由火台後面大踏步走入場中。先用手中蘆笙一橫,將四外的山民一推,使那圈子變得齊整整的形式,只當中朝著木架平台的一面留出丈許長的空隙,算是門戶,另由八個執著長矛和大旗的山民分兩頭站開,將四面大旗四根長矛對列,搭成一個旗門,場中一夥山民才將蘆笙吹起一種嗚咽淒涼的調子。一陣吹罷,各自四外分開,各將蘆笙插向背後,取出腰中圍就的丈八蟒鞭,一半貼向前後人圈中站立,一半分兩旁蹲在地下,將當中一片圍成了正方形,與木架平台相對,剛剛站好,便聽火後男女山民悲號怒吼之聲。為首一個山民赤著上身,頭上頂著一大捆尖鋒木柄寒光閃閃長約五六尺的梭鏢,手上挽著一根長麻索,索頭套在一個年輕山婦的頭上,後面六個同樣打扮的山民幫同拉著那山婦的手足,一路橫拖豎曳,惡狠狠往旗門前走來,一任那山婦哭喊悲鳴,全沒一人做理會。到了平台竹架之下,為首山民將手中麻索用力一扯一甩,其餘六人再隨勢一推,那山婦禁不起過分摧殘,一聲慘叫,跌跌蹌蹌摜出去老遠,爬伏地上,閉過氣去。七人仍是視若無覺,進向台上賓主舉手伏地,行那山禮。
林、毛二女見那山婦被那七個山民這等凌踐,簡直豬狗不如,好生不平。正要開言,忽見金花娘悄聲說道:「這女娃子是我們這裡的美人,今年才只十七歲,和那男的還是去年才成的夫妻呢。只因她從小沒了父母,有一個哥哥又死在孽龍手裡,去年四月,她本想和她表哥於做夫妻,報他照看之情,不想被那男的用強力硬奪了去,並說如不嫁他,便將他表哥子殺死。她也不好,以為那男的是我手下世代千長,有功之人,不敢前來告訴,當時和他拜了月神,只睡了三晚,仍和她情人私會,以為到了八月中秋,可以當眾說出不願,便可解紛,先把目前難關渡過再說。不想男的仍拿那一番話挾制她,為救情人性命,無可奈何,又沒向我告訴。勉強成了夫妻之後,雖未敢再和情人私會,可是對那男的恨如切骨,沒有一絲情意。男的慪她不過,漸漸因愛成仇。日前她受苦太重,想約那情人逃出山去,被男的捉到,定在今日照我說的山中規約處置。我昨日方才知道,很可憐她,無奈這是祖宗留下來的規矩,只有男的自願饒她以外。別的事我夫妻都能做主,惟獨今晚的事稍有偏向,立時失了眾心,做不得寨主,眼睜睜無法救她。看男的眼都急得通紅,除非真個月神有靈,使那男的七支梭鏢都打空以外,必死無疑的了。」林、毛二女聞言,事出強奪,女的本有情人,山俗重情不重禮,勢所難怪;再一看那山婦,雖然飽受糟踐,仍掩不住她那天生美秀,這時正躺在台下,玉容無主,嬌喘如聞,氣憤之中不由又添了幾分憐惜。
照例女的不能死著進場,須在場外對著男子或是怒罵或是訴說舊情以冀哀憐,說完方始進場,更不能死在場外。那男子見女的還未甦醒,跌足怒罵她裝死。山婦忽然在地下轉動了轉動,倏地掙扎縱起,一反先時驚心駭戰苦苦乞哀之狀,戟指頓足大罵那男子仗勢逼人,狠心挾制,霸佔別人的老婆,未了又害人性命,話甚惡毒。男子只惡狠狠望著她一言不發,靜等她一住口,上前拉她入場。誰知那山婦這時已把死生置之度外,罵時不等男子來拖,兩手將頭上麻索用力一扯兩斷,喊一聲:『=你老娘今日看你的本事哩!」聲隨人起,一縱身便自飛落場內。四外山民先見她哭喊求哀,俱都笑她無恥,及見她後來這般壯烈,不等男的拉到場中代解綁索,竟自斷索飛身而入,不由轟的一下同聲喝起彩來。這時平台上面的林璇最為不忿,一則身居客位,見連女寨主都無從為力,不便亂人規矩,二則深知山俗奇特,眾怒難犯,又有楊氏父女老弱在座,正自代那女的焦急,無法挽救。忽聽筠玉附耳低語道:「這山女大可憐了,就算和人私通,也是情有可原,也不應由許多男子欺凌一個女的。我們救她一命如何?」林璇忙道:「你不明他們的規矩。休看尊為上客,如真犯了他們忌諱,況又在他們拜月祭神大典開頭的當兒,管保立時群起和我們拚命。我二人無妨,楊老伯和兩個妹子可就苦了。」筠玉笑道,「你這會又膽小起來。你沒聽山女頭先前說的話麼?救不成算是命該如此。我自有道理,準保無事就是。」林璇知筠玉精細,只囑咐放小心些。筠玉隨手將果盤內干胡豆抓了一把去吃。
二人話剛說完,山婦已然走到方場中心,狂叫一聲:「你們動手罷!」隨手便將上下身衣服全行脫去,赤身叉手往地上一站,靜候梭鏢到來。那男子已將山婦恨瘋,早將頭上那個梭鏢丟地,與六個助手分取在手,巴不得一梭鏢將她當胸透穿釘在地上,大喝一聲:「不識皮臉的浪淫娃子,躲好了!」說罷,手起一梭鏢照準山婦胸前打去,那六個助手也各將手中梭鏢舉起,躍躍欲試,只等看準男子頭一梭鏢落地的方向地位便即下手,一於山民知他有名手准,俱以為這一鏢萬無不中之理。男子與山婦相隔原有十來丈遠近,由木架左面往右面打,男子力大手准,鏢發出去筆也似直,又勁又疾,台上台下的人看去,都以為必中無疑。而況男子頭一鏢剛發出去,第二鏢又抄到手中,接連待發,除本人七根梭鏢外,還有六名助手四十二根,七面夾攻,看情勢,頭一鏢即便沒有將山婦釘在地上,也必打傷無疑,誰知事竟不然。說時遲,那時快!男子的頭一鏢照準山婦發出,已然相隔只有三兩丈遠近,寒光如閃,眼看打中,那梭鏢忽似半中腰被人用力碰了一下,忽然自己拐了彎往斜刺裡飛去,夕陽影裡,亮晶晶閃起一條尺許長的鏢尖,顫巍巍斜插在山婦左側三丈遠近的地上,崖頂塵土夾雜,火星飛濺,並未打中。這一來,休說男子本人意料所不及,便是平日夫妻恩愛,臨場安心寬恕妻子,放她一條性命,故意打歪,猶也決不會相差這遠。全場人等見了這般奇跡,不由轟雷也似齊聲驚訝起來。
這一鏢是山婦生死關頭,山民認為有天神主宰,那六名助手照例以此為準,便紛紛耍起花樣,照頭一鏢落處打去。那男子一見不中,也沒想到別的,氣忿過度,當局者迷,以為自己並未饒她,那鏢是被風吹歪了的,竟忘了平時規矩和神的信心,還不照慣例,仍舉手中鏢接二連三照準山婦打去。說也奇怪,一連三鏢,鏢鏢如此,都是發出很準,一到中途便拐了彎往左偏去,休說打中,連邊都挨不到。四外山民俱當山婦命不該死,有了神助,喧聲鼎沸,如同潮湧。
男子急怒攻心,還要趕近前去硬刺時,金花娘早在台上見男子鏢剛發出,筠玉只手朝前一指,便偏飛過去,才知筠玉鬧鬼。事關大局,恐下面山民看出破綻不好處置,再一看男子已錯了規矩,正好就此禁阻,連喝兩聲。男子耳音為眾聲所亂,沒有聽明,手中第四根鏢又發出去,依然打歪。就在此時,蔡野神也跟著起身喝止,聽候發落。早有手下兩名千長飛身入場,將那男子喚住,擁至台下,同時六名助手也各打完七根空梭鏢,各自退去,山婦死裡逃生,做夢也未想到,認是天神垂佑,含淚向天叩頭默祝,謝了天恩起身,從梭鏢林中繞步穿行出場,走向台前跪下。金花娘已指著那男子罵道:「沒見你這不要皮臉的狗東西!你說你老婆趕野郎,並沒聽說你看見有事。如今殺她,果然天神不容。頭一鏢沒打中,就該仍照歪處打,竟敢違抗天神之意再朝人打麼?你連發四鏢都未打中,可知理虧呢!犯了神怒,降下禍來,你擔得起麼?本當將你責打,念在今天是個大家快活的好日子,權且饒了你。但是從今以後,她已是二世人了,不准再去尋她背時,聽見麼、如不的話,莫怪我抽去你的筋條,叫你為不得人!」男子想起適才之事,也覺自己以前強奪別人的情人不對,今日又去殺她,定是天神不容,也害怕起來,反不住向天叩頭求恕,立時改了惡相。金花娘吩咐男子起去,正要遣走山婦,筠玉卻要她把山婦喊了上來,有話詢問。金花娘只知筠玉鬧鬼,因天色向暮,筠玉暗器極小,並未看出有東西發出,也當她會有法術,益加敬重,便依言喚上。因天已不早,下面第二撥殺妻儀式跟著舉行,少時月亮一出便要拜神,逕由林、毛二女去與她問話,也未在意。山民素畏鬼神,底下原有五起同類的事,一則當事男子沒有頭一起凶狠,二則仇怨不深,三則都是隔日較多,當時只管親身看出好情,想把女的置之死地,日子一久,事過境遷,未免有些回想舊情,起了躊躇,再經這一來,俱餒了點氣,臨時心腸一軟,更恐天神今年不願殺人,鬧個沒趣,恰巧不約而同地俱把鏢存心了歪裡打去,結果一個山婦也未被打中。筠玉一念之仁,連第二回事都未費,便救了六個山女的性命。
蔡氏夫妻染受漢人氣息甚深,只為積重難返,本不願有此一舉,見終場未殺一人,甚是高興,當下起身站向台前,拔出背後插的一面上繪星月的三角小旗向台下一揮,那代大錘執事的千長便將手中鹿角哨子吹起,立時台下上千一色裝束的男子各打動蛇皮鼓,吹起蘆笙,分列一個圓形隊伍,圍著火台轉將起來。轉了一陣,蔡野神夫妻走下台去,一聲號令,眾山女紛紛上前,將崖旁空地上堆的許多鐵架抬向火台四圍列好,眾男子便去將洗剝好的整隻牛羊豬鹿等家畜野獸抬過。那些鐵架俱為燒烤之用,高與火台相等,兩邊各有一個三角架子,當中是一根可以轉動的橫樑,斜著向有火的一面橫支出去,牲畜便穿在橫樑當中,恰好不遠不近挨在火邊。架子下面有兩頭三角架子,均能半腰折轉,各有一個帶挽手的輪軸,由細鐵鏈鉤通到上面,咬著橫樑兩頭的軸隨時轉動。兩個山民管著一副,隨便烤牲畜的那三面。筠玉烤到半熟時,另有山民提著陶桶,手持尺許長的麻布刷子,蘸了桶裡的岩鹽水往牲畜身上去搽。等到牲畜插向架上,一切準備停當,月兒已到中天,下面歡聲四起中,蔡野神手中拿著三個裝滿火藥的竹炮往火台上一扔,三聲炮響過處,數千男女山民鴉雀無聲,各自圍著火台一行行排開,只空著中間丈許方圓一塊空地。蔡野神夫妻同了幾名干長便走上去,向台前五體投地跪下,口中喃哺祝告。
全體山民也一齊跪倒,同聲祝告,雖然甚低,因為人多聲眾,又用的是本族土語,聲團而疾,恍如電雷聚哄一般,轟轟之聲,震得四山都起了回應,約有半刻工夫,便即拜了幾拜一同起立。蔡野神夫妻奔上木架平台,一聲長嘯,山民全都散開。舉旗一揮,先由四個捧著盤的山民奔向台邊,烤肉的山民將輪軸一搬,架子便反轉倒下,離地只有二尺。
四山民拔出腰刀,就橫樑上烤熟的各種牲畜,撿肥嫩處各片了些,飛也似端上架來。接著兩個山民抬著一罈子青稞酒到了架前,旁邊閃過四名山女,各取酒葫蘆灌滿,捧上平台。蔡野神再從座中起立,由身上拔出三把小快刀,先各叉起一片較大塊的烤肉,由台上用力接連擲在火裡,然後取過一葫蘆酒,倒了些藥粉在內,往火中擲去;酒中有藥,落在火裡冒起一股五色火焰,台下全體山民又是一片歡聲雷動,各自奔向崖口,四個一群,六個一夥,將備就的酒各抬過一葫蘆打開,再奔向台前拔出佩刀,大塊地割了各樣烤肉,圍在原地方去大吃大喝,歡呼如雷。每一群人雖有多寡,數目由二起,十九都是男女各半,極少單的。台上主人自然也是慇勤勸客,敬酒敬肉。司肉司酒的執事,一面自己也在吃喝,不時取了酒肉往平台獻上,眾人哪吃得完!
當蔡野神夫妻二人舉行儀式時,筠玉從那被救山婦芹芹口中得了許多虛實,已和林璇商量好了,心中有事,算計時辰將到,正在無法措辭,忽聽金花娘道:「再待一會,他們便要一男一女合起來跳舞唱歌尋歡了。同時那些已成了夫妻的,也各把平日練就的玩意當眾施展。今晚因有諸位尊客在座,個個都想爭奇好勝,一定有許多拿手,連我夫妻未看過的都有在內。我們這裡都愛樹木和水,在此拜月,實為防敵備患,沒有法子。
這崖的西南有一條瞪道,可通到崖上一個暗谷之中,那裡面地勢不平廣,不能做拜月之用,卻是有水有樹,並且長有十里,高高下下,隨地都有草坪,最宜於幾十成群的人做踏歌快樂之用。尤其是少時月光一偏正照進去,把裡面的山果林木照得和白天一樣,景致真是再好沒有。我夫妻在這崖上拜月祭神已有數年,草沒一根,樹木更是絕少,他們會情說愛全不相宜,只能在本晚約定,另擇日子地方相會,不能盡性快活,上下都不願意,谷中又沒這大地方。本冬才打好主意,動手修一條田谷中通至洞底的暗道,以防不測,剛巧前日才得修好,甚是隱秘便捷。如不願在此呆坐觀看,少時他們吃醉了酒,唱完一套情歌,有情男女必往谷中去連唱帶舞。諸位如也前去,大概除了事前抽出來的有十個防守-望的人們,沒有一個不去的。他們總擇谷中有高大樹林的草地上,有的唱有的舞,有的在此獻完了玩意,便趕去谷中,隨時獻玩意給人看。諸位一面閒遊,一面挑那好的觀看,豈不比這裡一樣樣坐等強些?去否聽便,反正我夫妻是不能離開的,只不過見有兩人一行走向僻處、外插刀矛的地方,不要去驚散他們便了。」
林、毛二人聞言,正合心意,筠玉首先搶答道:「這樣再好不過。我和林姊姊先去,楊老伯和二位妹子有春桃等六人服侍,願去也可由他六人陪往,不願去就坐在這裡,如難禁風露,可命人引他們去睡。我二人今晚要玩個盡興,不天亮不止,勿須等了。但是谷中路徑和這裡風俗忌諱全不知道,有芹芹帶去,得她指點也無妨了。」說罷,又推說恨惡蛇蟲,將春燕、四兒身背的犛象頭骨要到手裡,與林璇一人持了一根帶好。金花娘見了那兩根奇怪骨朵,猛想起大錘與余獨同往蜈蚣夾於去替他叔叔雷銀豹回來,早就該有人到,為何到了此時,三人不見一個歸來?便問蔡野神:「可是大錘日裡不忿氣,夜晚前去闖禍?」筠玉忙插口說:「我們余大哥智勇雙全,有他同行決無差錯,如見令弟所行不善,就不能勸止,也當獨自先回。如今未到,必是令叔不肯回轉,三人見面談得投機,左就無事,今晚留在那裡了。」蔡野神也說:「不會,否則蜈蚣夾子那裡也必派人送信,勿須多慮。」金花娘深知乃弟為人,橫起來連命都不要,終覺心中難安,並且去鐵鍋沖新近又得了一條捷徑,雖極難走,卻難不倒他,惟恐前去生事,意欲再候片時無信,打發一人前去,看他到了無有。林。毛二女不便多說。
這時下面全數山民大半酒酣肉飽,天性發露,紛紛拍手唱起情歌,野腔土語倒也自成音節,令人聽了有歡娛之思。又是數干山民一同拍手踏歌,唱的舞的,一手一式,都是男歡女慕相悅之意,越顯得艷麗之中現出混渾敦厚的氣象。唱著唱著,果然成雙配對,男女互相擁抱,幾對一群,載歌載舞,由崖西南方磴道緩緩走了下去。月明之夜遇著這等奇情奇景,端的是柔情蜜意,歌舞欲仙,艷絕人間,當之心醉。春桃、春燕等六個男女山民看得情不自禁,也在崖上捉對兒歌舞起來,同時獻技山民跟著開始。林。毛二人見時已到,哪有心情細看?先拍手誇讚了一陣,對蔡氏夫妻道:「谷中景致,說起就令人想去,真個太好了。我姊妹二人這就去吧。」
說罷作別,帶了山婦芹芹,順崖西南下去。前行不遠便到谷口,遙見月光正照谷中,谷徑甚寬,兩旁俱是平坡斜扳,古木千章挺生淺草原上,坡頂方是峭崖峭壁,那各處疏林大樹之下,已有不少對山民在彼,男的頭上烏羽如雪,身穿彩色半臂披肩,腰圍獸皮,耳墜銅環,自膝以下全赤。女的是一件由肩至膝的百折白麻布桶裙,腰圍綠草,頭戴花箍,赤著藕一般的雙臂雙腿。男女裝束大都一色,正在翩躚舞踏,唱著現編現答、決不同樣的情歌,此應彼和,空谷回音,響震林木,洋洋盈耳,看去又似畫圖又似夢境。女自身材面容固多秀美,此時便連日裡看去那般丑形怪狀的男子也與景相稱,不難看了。
林、毛二女略一觀賞,見山民入谷尚未走完,後面來者尚多,恰好路旁有幾株老樹和一片怪石,前後一端詳,抽空將芹芹一扯。芹芹早知二人心意,連忙跟著走進。三人見後面山民只顧歌舞狂歡而來,並未覺察,全谷長有十里,蔡氏夫妻就欲中途相請,一時也查問不出,必以為在隱僻之處登臨遊玩,即便發覺,也差不多功成歸來了。當下略微整理結束,逕由芹芹帶路,由樹石後面繞過谷口,取路往鐵鍋沖而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