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荒俠隱 正文 第三回 射銀濤 孤身除怪蟒 爭家嗣 合謀弒親夫
    大家吃喝了一陣,余獨忍不住問道:「適才那位男的小山主呢?怎麼不一齊請來食用?」山女道:「我兄弟性子野,又不聽說,他正在烤虎肉吃呢。只管吃喝我們的,不要管他。」余獨道:「我看山主英武聰明,異乎尋常,不知貴族怎麼稱呼?還是一向生長此山,還是從別處移來?能讓我等知一個大概麼?」山女笑道:「那有什麼不能?日內我還有事相煩你們哩。」

    余獨聞言,吃了一驚:聽她語氣,暫時決不讓自己走開,誤了恩師之命如何是好?

    正要想問她何事相煩,那山女忽然起身,往門外窗前望了一望,見無甚人,然後轉身入座,說道:「我們這一族,合族都姓雲,本在雲貴交界深山之中居住。自從我祖父因為一樁小事,和我伯祖父發生意見,我伯祖父是一族之長,執掌生殺之權,性情非常剛暴,我祖父受他凌虐不過,帶了全家逃到省城,經過此山。誰想已有兩種生蠻在此盤踞,他們都是性野力大,穿山越嶺,步履如飛,視人命為兒戲,除了有時三五成群出山去劫殺漢人外,常年無所事事,不是打獵、釣魚、捉蛇、射烏來充飢外,便是兩族自相殘殺一陣,得勝之族將擒來的俘虜生生嚼食,因此兩族一天比一天減少。等到我祖父到此,每族也不過剩了六七百人。他們這兩種,一種是獵虎寨,一種是黑蠻,分踞兩個山頭。黑蠻所居便是本寨,不過當初並沒這寨,這寨還是我父親在日所修的。那獵虎寨前胸刺著無數花紋,由頭到背披頂一張整虎皮,臉上刺了一臉的虎紋,走起路來手身並用,比黑蠻還要殘忍凶狠。他們也不知用矛刀弓箭,只用本山產的一種干籐,上面繫著一塊碗大毛石,還用一塊木頭,上面挖了許多槽孔,將鵝蛋石放在槽內,用時便發出去。這兩樣便是他們兩族用的利器,打烏魯和敵人是百發百中。

    「我祖父全家來的一天,本隨著有許多不服我伯祖虐待的同族,約有二百多人。起初本未想在此山居住,原打算到省城買些鹽糖紅布,繞道到木裡去安身立業。走過此山時正趕上大黑,大家在林中睡下,第二日早起,不見了我祖母和兩個同來的人。起初疑心是被猛獸拖去,後來尋了半天,尋著蠻人用的系石木。我祖父小時候被同族拐賣到省城富家為奴,住了有七八年,那家教書先生愛他聰明,曾偷偷教他讀過書,所以足智多謀,後來受不過主家虐待逃了回去,原想將本族整頓,教大家讀書耕田,不想曾祖父死去,便被伯祖逼走。曾祖父在日,因他精通漢語,各族與漢人交涉,都來請他當通事,見多識廣,一見這是生蠻用的器械,便知不好,當下吩咐眾人往山內搜尋。經過許多險峻山崖,已經快到日落,果然發見一群獵虎寨,將我祖母同族等三人綁在一棵樹上,剝了赤身,正在那裡圍著跳舞。等到跳舞盡了興,便要搶上前去生吃活人。我祖父見勢在危急,這種獵虎寨力大無窮,凶狠不要命,迎頭去敵不但眾寡懸殊,而且他拼起命來,雖說自己這面俱帶有毒箭刀矛,也難免死傷多人。又知祖母被困在內,投鼠忌器,當下先將帶去的人分頭埋伏,另外選了幾個腳程輕快、最會拔山飛樹的同族,拿了兩塊大石,遠遠朝那為首之人打去。等到將敵人引過了埋伏,一面命人抄路前去救人,同時埋伏發動,也不同他們對打,只用家傳毒箭朝這些獵虎寨身後射去。獵虎寨,果然中計。那毒箭見血封喉,非常厲害,這一仗獵虎寨死亡甚多,我們的人一個受傷的也沒有。獵虎寨打起仗來雖然兇猛殘忍,卻是能勝不能敗,敗起來就是一窩蜂。為首的獵虎寨姓大名大山,見手下的人中了我們毒箭,只倒在地下滾了兩滾便斷氣身亡,首先望影而逃。手下的人更不消說得,仗著生長此山跑跳得快,各不相顧,亡命一般逃了回去。逃了半途,又遇見本寨的黑蠻,見他們聚眾飛奔,疑是前來打劫,攔住他們去路,爭殺起來。

    「平日黑蠻原打獵虎寨不過,這天獵虎寨因為受了我祖父的重創,驚弓之鳥,懼怕後面追兵,無心戀戰,有的繞路逃回,那逃不及的被黑蠻打死了好些,又擒住了十來個俘虜,照例拷問:『何故來此開釁?又這樣的不經打?』那些被擒的獵虎寨極蠢,還不知是因為在山外偷搶我家人惹出來的禍,只說是今天從山外捉了三隻肥豬,正預備祭神犒眾,忽然來了兩個熟娃,用石頭打我們酋長。我們追出去不到一彎路(生蠻語,一里為一彎),從後面丟來許多細尖棒棒,我們碰著一的的(生蠻語,一點為一的的,細尖棒棒指箭),立刻倒在地上,打兩個滾就敲啦魂(生蠻語,稱死為落魂,或敲魂)。大司說那些熟娃請得有神下界,嚇得我們不敢回臉和他打,想逃回洞去。碰見你們,並不是想來捉你們的肥豬。你們如要敲我們的魂,千萬把我們的頭留住。我們死後,變成蛇鬼保你(生蠻互殘,必將俘虜生吃,恨深者,食完其人肉以後,再將死者之頭聚置廣場之中,令婦女瘦溺其上,以為如此則那些人死後必不能再生人世,及為鬼厲復仇。生蠻又最迷信,黔地多蛇,以為蛇皆神鬼變化,往往任其毒噬,敬若神明)。本寨黑蠻原比獵虎寨聰明,為首的大司名叫岑珠,平時同獵虎寨互相殘殺,全仗他用些計策取勝,才得在獵虎寨暴力之下勉強存活。雖是生蠻,卻到過都勻八寨,不似別的生蠻生息山中,從未離開一步。偏巧內中有一個俘虜中了一枝毒箭,是斜穿在他背後背的那張虎皮上面,沒有傷著皮肉,帶箭逃到這裡,不曾因傷身死,被別的黑蠻看見,問起那俘虜,知道這是熟娃請神打出來的尖棒棒,因為聽說碰著一的的便要敲去了魂,不敢用手去摸,便請大司岑珠去看。岑珠知是山民用的毒箭,拔將下來一看,上面土語寫著我祖父的名字。

    岑珠比其他黑蠻心思來得靈巧,正愁獵虎寨凶頑,常來騷擾劫殺,聽了那些俘虜之言,知道他們畏箭勝於蛇神,便想就此利用,連忙率領手下黑蠻朝我祖父追去。

    「我祖父打了勝仗,得了好些虎皮,祖母、同族俱已生還,山道不熟,不肯窮追,正要回去,忽見許多黑蠻追來,急忙分配好了眾人,準備弓刀接戰。還未等我祖父號令放箭,岑珠已按住眾人,棄了手上繩石,遠遠先全體伸高了手,行了個山人全禮,跪伏在地,然後獨自高舉雙手,跑到我祖父前面,用土語高問神人何在。祖父已看出他們沒有什麼惡意,上前問他何故來追。岑珠懂得些山人士語,我祖父做過通事,更是什麼話全懂,等他說明了來意,才知道這些黑蠻因為受獵虎寨的欺負,常此下去,一個不小心就有滅亡之虞,難得天賜神人下降,只憑毒箭一門,儘夠制伏他的敵人,執意苦求我祖父到他那裡去做山主,他情願將大司地位讓我祖父。我祖父因木裡那裡山明水秀,滿河黃金,原想到那裡去安家立業,經不住岑珠同全體黑蠻痛哭苦求,又恨獵虎寨殘忍凶橫,答應在此住三個月,派了幾個親信同族去採辦毒藥。原想傳完了毒箭就走,不想到此一看,這裡地勢險峻,風景甚好,而且出產甚多,本山野生著無數的青果同各種釀酒的果子,又是本山主人情甘讓位,不比幾千里路遠去木裡。那裡本有一個土皇帝,手下有兵有將,人又多,又有各種兵器,到了那裡還得用命去拼,和他打仗爭奪。住了幾天,越住越捨不得走。我們最重信實,說話不能反悔,正不好意思同岑珠去說。也是合該在此安身,那岑珠想對獵虎寨示威,沒將擒來俘虜殺死,將他們一齊放了回去,叫他們傳語犬大山,說這裡已請有昨日殺死他們多人的神人相助,現在正採辦毒藥製造毒箭,不日便去掃平他們。示威原不要緊,話卻不該這樣實話實說。犬大山見俘虜逃回,問他情由,才知神人用的細尖棒棒名叫弓箭,也是人做的,而且現在所剩不多,還要趕造,怕神的心思去了一半,便想偷愉前來報仇雪恨,因為伯我們毒箭厲害,派了十幾個獵虎寨人先來盜箭。幸而我祖父平時防備得嚴,各人的箭各人帶著,並不存放一處,只有數百根備而不用的毒箭被他們偷了去。失箭的第二天,我祖父知他必定前來生事,便同岑珠商量,將全體黑蠻與我們的人都分配埋伏,婦女小孩一齊藏開,準備給他一個厲害。果然到了晚間,那些獵虎寨拚命殺來。這次比初次見面不同,雖說我們將他打退,卻是死傷不少。

    幸而他沒將弓盜去,用箭全憑蠻力手丟,沒有準頭,我們又有人調度,不和他一味蠻打,所以他死的人比我們還要多好幾倍。接連打了幾次,俱是他們吃虧。犬大山連受幾次重創,再說來打,手下的人俱都有些不服指揮了,這才自知力竭智窮。被他從黑蠻俘虜口中間出岑珠如何請求我祖父情形,他一面潛藏山谷,不出來露面,一面悄悄留神,打聽我祖父何時起身便來報仇。不知怎的被岑珠得了音信,見我祖父行期快到,率領全體黑蠻跪哭挽留,又將他一個同族妹子嫁與我的爹爹。我祖父本已打消行意,只是無法出口,我爹爹又戀著我庶母,幾方湊合,便住了下來,只不肯去接他的大司之位,誰知後來因此幾乎全家喪命呢!

    「那些獵虎寨聽說我們全體不走,雖然憤怒怨恨,卻也無計可施。我祖父總覺這是一個後患,他們住的地方比這裡還險,又不能搜完殺淨,再加上我們山民一向懼受漢官欺負,不肯改土歸流,去受漢官的氣,寧願跑到深山中去作生番,如何又去殘殺同類呢?

    不過遍處都有猛虎守在旁邊,終非長久之計。這才想法先斷了他們的出路,一步一步逼緊他們。那裡窮山惡水,寸草不生,勢必要從小路偷出打獵。只要捉到為首的犬大山,便可逼他歸順投降,一經朝蛇神面前起誓,永不會再反叛殘殺了。我祖父同我父親以及岑珠等商量好了計策,便照樣去做。獵虎寨本來不懂什麼存糧,全憑劫殺打獵為生,不多幾天就恐慌起來。彼時我們的毒藥業已運到,造了不少毒箭。獵虎寨有幾次拚命衝殺出來。俱被我祖父用繩套陷阱活捉了許多,射死的也不少。除射死的不算外,那些活捉到手的,都用好言勸解,要他朝蛇神賭誓,永不侵犯,才放他回去。倔強不聽話的,也殺了兩個做榜樣。又過了幾天,放回去的獵虎寨人因為起過毒誓,雖不敢公然反叛,犬大山卻不敢再出來。他們食糧斷絕,竟自相殘殺起來。我祖父猜知時機成熟,帶了黑蠻殺攻進去。犬大山仍是不肯屈伏,同了幾名死黨同我祖父死鬥,被我祖父一刀斫翻在地。

    等我祖父近前去看,他倏地從地上翻身縱起,兩手扣緊我祖父的咽喉。幸而我祖父手急眼快,一刀將他刺死,才未喪命。犬大山一死,獵虎寨一齊歸降。我祖父便照預定主意,劃出山南一帶作為他們安身之所,立下禁條,不許再吃生人,並教給他們種青稞麥子同造酒,漸漸也傳他們用刀用箭之法,去打飛禽走獸。獵虎寨和這裡的黑蠻,除死亡外,還共剩一千多人,倒也相安無事。我祖父到底上了幾歲年紀,被犬大山死前猛力在頸上一捏,又被他在胸前踢了一腳,受了內傷,第二年便即死去。自從制服獵虎寨之後,岑珠幾次三番要退位相讓。我祖父心中不是不願意,一則當初說的話不願反悔,二則岑珠雖然一本至誠,他兩個兒子一個叫岑樹,一個叫岑月牛,都是心野力大,多數黑蠻俱都服使,我們是遠客,雖然都是山民,因為新舊之分,風俗習慣各不相同,想在此住個三年兩載,顯些本領能幹,取得他們歡心,再取大司地位。知他們還是有些怕獵虎寨,所以沒依岑珠,得勝之後未將獵虎寨全數殺死。一則不願過分自殘同類,二則也是留為異日之用。偏偏岑珠感恩心盛,見我祖父不肯當大司,等我祖父一死,便去請我爹爹來當。

    我爹爹是直腸人,見岑珠再三敦勸,便答應下來。

    「其實我祖父初來時,他們敬若天神,那時如接了他大司之位,按照此地風俗,再由父傳子,什麼事都沒有。我祖父不接,死後又由我爹爹來接,這些黑蠻本來見我爹爹力氣不大,又沒他們跑得快,已經不大樂意。又加上那些獵虎寨野心難馴,吃慣了生人,不吃難受,在我祖父死後,我爹爹接了大司之位不到一月,偷偷將這裡的黑蠻捉了兩個去生吃。岑樹和岑月牛早就心中萬分不快,借此散佈流言,說我爹爹不該在以前攔阻我祖父,放那些獵虎寨活命,如今才發生這事。這些黑蠻原經不住蠱惑,幾次要尋我父親的晦氣。此時岑珠未死,先得了信,暗地召集黑蠻,著實跳罵一頓,說:『雲家是我們活命恩人,他做大司,猶如我做一樣。哪個敢有異心,我便和他拚命!,當下又把他兩個兒子一人打了一頓青扛棒,差點沒有打死。岑珠力大非常,曾經單手摔死過一隻猛虎、一隻豹子,最為黑蠻愛戴,經他一陣發威解說,才把禍事無形消弭。我爹爹每日戀著庶母,只顧把本山產的金砂藥材命同族運到省裡去換衣物食用,始終睡在鼓裡,不知黑蠻對他日漸變心。

    「又過了六七年,大約我才六七歲,岑珠忽然得病死了。平日我大母不大愛我,我爹爹同庶母對我都非常疼愛。這一天晚上,我爹爹剛把這座石寨砌成,當初並沒有怎麼佈置,只有外面那個火池同一些石礅。因是冬天,外面又在下雪,我爹爹、庶母和我正圍在火池旁邊飲酒烤豬肉吃。忽從外面慌慌張張跑進來一個同族,他說聽見他婆娘說,她從黑蠻情男口中得到機密,岑珠兩個兒子在明早天明去火葬岑珠祭神之時,四面埋伏下許多黑蠻,要將雲家滿門和同來的人一齊射死。我爹爹聞聽立刻慌了手腳。還算我庶母有主見,一面喊那同族再去打聽,一面趕緊收拾弓、刀同應用之物。知道黑蠻人多,我爹爹能力有限,無法抵禦,只有帶領同來的人逃走。一會工夫,那同族又回來報信,說因為岑氏兄弟防我們明日有人漏網,在出口處下了許多埋伏,井將兩個險要之處的索橋撤去,插翅也難飛渡了。我庶母一面叫我爹爹不要慌亂,一面叫那同族出外招呼我們當初同來的族眾,悄悄繞過寨後,往毒蛇澗那條僻徑會齊逃走,千萬不可露出一些痕跡才好。那同族走後,我庶母便召集全家,背了弓、刀應用之物,即時繞到寨後,等我們雲家族眾到來同行。她自己卻斷後,在寨前把風,以防那同族出去喊人,驚動黑蠻追來。

    幸而那天下雪,黑蠻怕冷,都不肯離他的巢穴。那同族人甚機警,又跑得快,大家相隔本近,不多一會便都偷偷趕到。有許多同族竟主張不走,明天和他們拚命。我庶母知道,我們要論力量和跑山都不如黑蠻,所長只是毒箭,如今黑蠻全部學會,我們人少,他們人多,決無勝理,再三攔阻才罷。

    「我庶母生長此山,道路極熟。那毒蛇澗原名毒神澗,澗中有一條十幾丈長的赤鱗紅蛇。多少年來,直到我父親手裡,俱是按照一向例子,每日必用打來的野獸,從澗旁一個石巖上扔將下去,落在澗當中一塊大石頭上,由那蛇上來自行吞食。萬一有一天打不到野獸,便將犯罪的黑蠻與俘虜來的獵虎寨代替。以前黑蠻對那蛇敬如天神,慢說是別的舉動,連這條僻徑也從無人敢走。那蛇見每天俱有人給它預備食物,除了雨過天晴爬上澗來曬曬太陽外,倒也不出澗傷人惹事。我庶母幼年極喜隨著大人爬山越嶺,一天看見捉到許多石雞,以為可以得一頓好烤雞吃,後來才知道吃不到嘴,那是今天沒有打著野獸,又沒人代替,要給蛇神送去的。她一來好奇,二來淘氣,悄悄瞞著父母,從這條僻徑上繞到澗中腰那塊大石上守著。一會工夫,上面將二十多隻石雞扔到石頭上面。

    她算計上面的人業已走開,跑過去解開綁雞的索子,取了兩隻,還想再挑兩隻肥的。先是聽見下面水響,本來她就有點做賊心虛,急忙回身往澗下一看,從上流頭水皮上飛也似的游過來一條大紅蛇,有一抱粗,沒顧得看它身子多長,只頭昂起水面有一人多高,吐著三四尺火一般的信於,直往那塊大石躥了上來。我庶母一見嚇了一大跳,不顧命的飛逃,慌忙中逃錯了方向,竟往去路逃了過去,等到發覺,那蛇已從澗底躥了上去,盤在大石上面,攔住回路。那些石雞被庶母解了綁索,有一半業已往上飛起。那蛇並不慌忙,昂起蛇頭,張開血盆大口,朝著上面一陣呼吸,長信亂吐,那些飛起的石雞一個個自會落在它的口中。蛇頸只一屈伸之際,蛇口一張,雞身人了蛇肚,五顏六色的雞毛從蛇口噴灑出來,映著日光滿空飛舞。那二十多隻石雞,除被我庶母偷了兩隻外,一個也沒有逃脫。我庶母越看越害怕,幸喜自己伏在一個隱秘所在,不曾被那大蛇看見。叵耐那蛇吃完還不就走,反盤在石頭上面眠睡起來。看看日色沉西,回去既沒有路,只得悄悄輕腳輕手往去路爬了下去。走出去三里路,便見有一片懸崖峭壁佈滿籐蘿,爬上崖去一看,上面竟是一片大平原,長著許多青稞和花果樹,還有泉眼。我庶母便將那兩隻石雞生吃,當了一頓晚飯,在樹林中睡了一夜,第二日一早,提心吊膽,試探著走向回路。

    那蛇已不在原處,只石上盤了一大圈蛇印和一些雞毛。急忙飛跑過來,知道黑蠻敬蛇如神,從蛇口內奪食是不能告訴人的,父母盤問,只說是採花果迷失了路,始終沒向人前提起。以後她又去愉看那蛇多少次,漸漸覺出一到冬天,黑蠻縱有孝心,那蛇在冬天是不領他們情的。彼時她的父母都被獵虎寨捉去生吃,難得我祖父替她報仇,因此嫁了我爹爹。岑珠死後,知他兩個兒子要向我爹爹生事,早就留神這一條路,偷偷去察看了好幾次,恰好又逢冬天那蛇不會出來傷人,所以只囑咐機密行事,並不驚慌,果然平平安安,沿著毒蛇澗僻徑,到了昔日避蛇之處。

    「第二日早起,岑氏兄弟帶了許多黑蠻,去請我全家合族同去安葬岑珠,跑進寨中一看,人影皆無,四處尋找我們的同族,也一個不見,估量得信逃走,趕到各處山口查問,俱說從未見一人走過,後來發現雪中腳印,尋到寨後僻徑上去。那通僻徑最險之處原有一條尺許粗、兩丈多長的石樑,已被我庶母在人過完時兩頭折斷,又拋了許多我們穿不著的皮衣在下面冰上。那天雪本下得大,我們過去還沒有停住,除由寨後轉入僻徑處因為人多雜亂雪跡還有幾處可尋外,上了石樑便是分單行走,足印已被後下的雪遮滿,對岸看不出來。山民看積雪的厚薄來察尋獸跡,本極靈敏,岑氏弟兄走到澗旁,見石樑兩頭折斷,正要命人用飛索渡澗之法過澗來看。不料他們立足之處正是那條紅蛇盤踞之所,那蛇到了冬天便潛伏洞中不出,被我庶母折斷石樑墜將下去,那石樑有好幾干斤重,墜將下去,沖碎冰層直落澗底,想是將蛇窩搗破,落在蛇的身上。蛇一負痛驚醒轉來,恰好上面冰層業已衝開一個兩丈方圓的大洞,便從下面躥將上來尋人晦氣。當時我們人已走完,不曾遭它毒手,岑氏弟兄回來察看時正值中午,又是那蛇每日睜眼的時候,聽見上面人聲嘈雜,再也潛伏不住,呼嚨一聲,躥上澗來。那些黑蠻本就畏懼澗中蛇神,岑氏弟兄逼他們飛索渡澗察看我們足跡。」已不願意,站在澗旁害怕為難,經不住岑氏弟兄威嚇,還未得準備過去,那蛇已躥了上來,嚇得岑氏弟兄同眾黑蠻四散逃奔。立得較近一點的,被那蛇長尾一絞,捲了十餘個墜下澗去吞食,一個也未得活命。我庶母雖然帶了全家逃走,還不放心,怕他們跟蹤追來,一面吩咐大家埋伏,準備他們過來迎敵;自己挑了幾個能飛能射的人,早在對岸岩石旁邊潛伏。見岑氏弟兄居然尋到這條路上,要用飛索渡人越過石樑,正要等他們飛起身來用箭去射,忽然看見紅蛇出現把他們驚走,這才悄悄回去。後來探看了幾次,居然敵人經了這一回大驚,說我們全家因想從澗旁逃走,俱被蛇神吞吃,從此不敢前來窺探,只遠遠朝澗跪拜一陣,每日仍將野獸飛禽由巖上推落到澗當中大石上去祭蛇神。那蛇在冬天本不出洞,那天原是頭晚上被我庶母無心中析斷石樑弄痛了它,才驚醒轉來尋事,第二天起依然尋地潛伏。我庶母先也怕它出來,後來去看幾次,見無甚動靜,澗當中那塊大石上面卻堆滿了跌得半死的各種野獸飛禽。

    黑蠻在自費了許多孝心誠意,毒蛇卻不來享受,黑蠻反以為蛇神生氣,祭獻的禽獸越多。

    第五天上,我庶母才決定去搬了回來享用。第六天黑蠻又來祭蛇,見昨日一大堆禽獸不見,個個高興歡呼,以為蛇神要多才歡喜,越發敬獻得勤起來。又加上岑氏弟兄連夢見兩次蛇神,心中非常害怕,索性命手下黑蠻打了野獸飛禽,頭一批先得供蛇,第二次打來才可自己食用。幸而此山有不少的溫谷,烏獸又多,雖不難辦,但是以前他們打獵法子極蠢,捨命拼來口中之物,卻貢獻給了毒蛇。他們不想法於除蛇,也不怪那蛇貪得無厭,仍是一味敬奉,只怪岑氏弟兄不該去追我們到蛇澗上去,闖了這種大禍,害得他們三餐難得兩飽,日久怨生,漸漸都恨起岑氏弟兄來。

    「我們逃出時帶的食糧哪有多少,我庶母只記著從前去時是滿林果木、遍地青稞,卻忘了是冬天,草木凋零,正為吃的發愁,偏偏借那毒蛇之福,每日現成有人送上門來的飛禽走獸,不但免了餓,還吃不完,雖然高興。哪知這究竟不是長怯,轉眼交春,蛇便出來,又怕一個不小心被敵人看破,便有絕糧之憂。後來察看那些野獸當中有一種刺豬,肉極細嫩,可以當家畜養,便擇那未曾跌死的選出幾對,關在巖洞中餵養。先想給它肉吃,誰知那刺豬卻不吃肉,是吃青稞的,我們還不夠吃到交春,如何能餵它吃?想它明年養小豬,又成畫餅。不想我爹爹無意中去追一隻三角黃羊,追到一個大崖洞裡面,竟伏著有成千成百的三角黃豐,回來說與大家。我庶母帶了眾人趕去一看,不但黃羊甚多,還堆著半洞的青稞,我們全家同族一年也吃不完。那些黃羊從未遇見過人,多是沒有心機,除了愛滿山飛跑外,人若近前,倒反立著不動,一任人隨意擒捉宰殺。黃羊俱吃青稞,那裡青稞遍地野生,到了成熟,黃羊便用嘴銜到洞中,存起過冬,卻被我們又來享現成。當下把那霉爛腐朽的擇出,餘者都成糌粑,人與豬俱都有了食料。交春以後,除偶爾想吃野味嘗新外,因黃羊的肉比什麼都好吃,味道比鹿肉還要香些,有這許多黃羊連養的刺豬,也就不常在毒蛇口中去奪食了。

    「我們全家快快活活在後寨過了上十年,我已有十三四歲了。先是我嫡母給我添了個兄弟,比我小兩歲,取名二狗。我庶母也給我起了個名字,叫大蘭。她也隨著生下一子,取名三虎,便是適才你們看見的我那兄弟。我們在後寨倒還平安無事,前寨黑蠻都受盡了岑氏兄弟的虐待,大半都恨入骨髓。岑氏弟兄又互爭雄長,手下的人也分成了兩派,各自仇殺,如同水火。再加上獵虎寨當中忽然出了一個厲害人物,漸漸想起前仇,要來報復,前來攻打數次。幸而我祖父在時傳的那些應敵方法,岑氏弟兄還能應用,雖然沒被他們攻進寨來,死傷也是不少。還算他們對待外敵時倒能合力同心,不然早就吃了大虧了。他們真壞,外敵來時同外人打,外敵去了又是自己同自己打,未後兩年簡直以仇殺為事。到後來岑月牛將他哥哥殺死,自己硬做了大司。他哥哥手下死黨,一則一股氣,二則知道岑月牛比岑樹還要殘暴,他們比較人少得多,前面逃出要受獵虎寨宰割,後面又是他們不敢去的蛇神澗,不逃便要遭岑月牛的殺害,只得到處尋找巖洞藏身。後來搜捉越緊,他們無法,在一個大月亮的晚上商量了一陣,覺得本山什麼地方都去過,只有父老相傳認為聖地的蛇神澗那邊沒有去過,雖然石樑已斷,仍可用飛索渡人過去。

    反正是一個死,當下用抽籤之法抽出十個黑蠻,自己投身澗內去祭蛇神,作為借道,好讓餘下的黑蠻過去。萬一蛇神不答應,大家一齊將身敬奉蛇神,也許能博一個來生之福,強似被岑月牛捉去宰殺生吃。主意決定後,便偷偷繞到蛇神澗。黑蠻都不把死當回事,朝澗中叩完了一陣頭,將春籐做好飛索,被抽出的十個黑蠻高叫一聲縱下澗去,準備那蛇吞食,其餘黑蠻便從飛索上身子懸空悠過對岸。等到人已渡完,澗中的黑蠻在水內游了一陣,不見那蛇來吃,有兩個還想活命的,攀著澗壁籐蘿先爬了上來。餘人見無甚動靜,便問上面為首之人:『還是明日再來敬獻,還是就在澗中死等?』」

    「正在這時,我們澗旁住的防守之人早已被他們驚動,往寨中送信。我們不知究竟,以為是岑氏弟兄前來偷襲,立刻悄悄下了埋伏,由我庶母同我帶了數十個同族趕到澗旁,大家準備就勢衝殺他一個措手不及。我庶母真是足智多謀,一面止住眾人,吩咐將弓拉足對準他們,一聽號令就放。自己卻帶了我爬到他們臨近觀察動靜,聽他們問答情形。

    見並無岑氏弟兄在內,已明白他們過來並非劫寨,只不知他們是何來意。及至澗中黑蠻不耐下面寒冷,無心中聽那為首黑蠻說道:『我們原是怕死在岑月牛手內,外面又有獵虎寨,無法逃走,才向蛇神爺爺借道。如今蛇神爺爺不來享用,想是可憐我們也說不定,再不就是來的不是時候。莫如你們上來,到明天中午再來敬獻一次,蛇神爺爺再不享用,那就是真憐念我們了。』說到這裡,我庶母同我才知他們也是避岑氏弟兄之嚕囌來。一國不容二主,他們人數又不少,正打算怎麼應付,澗下面黑蠻剛爬上來一半,還有三四個爬到當中。就在往起爬之際,忽聽上流頭一陣水響,月光底下遠遠望去,好似兩點綠火帶著一條很長的銀線,其急如箭,沖風破浪而來。稍微近前,便看見昂出水外亮晶晶七八尺高一根圓柱,正是澗中盤踞的那條紅蛇,兩點綠火便是它的眼睛,想是適才到上流閒遊,還不知那些黑蠻向它進供,這時倦游歸洞,看見水中人影,昂頭往上一看,倒未注意著澗壁爬的黑蠻,逕往人多的岸邊直躥上來,大約它白天吃黑蠻上供的野獸業已吃飽,倒不似上回貪多用長尾來卷,只一口將立得最近的為首黑蠻吞了下去,鑽落水底嚼吃,攪得水面直響。

    「我越看越氣,正要等它二次上來,賞它一箭,偏偏那些死而不悟的黑蠻,看見紅蛇上來也不逃跑,一個個跪在地下直叩頭,一面催那抽出的十個黑蠻下澗喂蛇。我庶母雖然膽大,因為歷來習慣,也沒有想起就此將毒蛇除去。我自幼從庶母學了一點本領,又加我吃過虎奶有點蠻力,從來膽大,不懂得害怕,只用全神注觀動靜。那蛇在澗底將人吃完,二次將頭昂出水面,鬼哭似地呱呱叫了兩聲,好似非常得意。那十個送死的黑蠻雖然甘心送死,見那蛇這般厲害,到底害怕,誰也不敢迎進前去,都躲在澗旁泅泳,靜等那蛇自來享用。那蛇竟偏不享現成,四外看了看,仍往澗岸上躥來,長頸一伸又咬住了一個,還未及掉頭下澗吞吃。我同庶母伏的石崖正在那群黑蠻頭上,看得非常清切。

    我見那紅蛇這般凶毒,早就心中有氣。平日因我庶母不許我到澗邊去,並說那蛇如何神異。我從未見過還有些害怕,及至親眼看見,也不過是比普通蛇生長得大,也沒什麼特異之處,不由膽壯起來。見它第二次又來吃人,哪裡容得!我原會兩手射箭,趁它剛咬住人還沒有掉身的時候,兩手的箭同時往它兩個發綠光的蛇眼打去,居然被我打個正著,將它兩眼打瞎。只聽一聲極難聽的怪叫,蛇身騰起有好幾丈高,想是負痛不過,在澗中上下跳擲怪叫,澗中的水被它攪得波翻浪湧,不時躥上澗來,用長尾四面亂掃,大有尋到仇人才甘心之勢。它的氣力也實在驚人,慢說是人被它打上要成肉餅,長尾到處,只打得澗壁上樹木折斷,沙石崩墜,滿空亂飛。那班黑蠻仍是戰戰兢兢伏在澗岸之上,嚇得動轉不得。幸而那蛇瞎了兩眼,又是急痛攻心迷了方向,躥上來都不是地方,沒有被它掃著,可是照它那種亂躥,說不定被它碰上,那就非送命不可。我庶母先若知我用箭射蛇,那是非攔阻不可,及至見我將蛇兩眼射瞎,那蛇只一味亂迸亂叫,聲勢雖然厲害,卻連方向都辨不出來,哪裡像從來傳說它能禍人福人?立刻把埋怨的心腸改成誇獎。後來見那蛇越跳越厲害,幾次差一點用長尾打在那群黑蠻身上。在這危急之間,黑蠻還不知躲避逃命,只跪在那裡發抖。

    「我在暗中用箭射蛇時,岸上黑蠻並未看見。那箭有二尺多長,業已深入蛇目,上面有倒須刺,不易被蛇甩落,利用這一點立刻想起了一條好主意,命我趁機改用身佩毒箭再去射蛇的七寸,又教會了我一套話,我庶母才命我現身出來,站在黑蠻身後一塊山石上面。我庶母裝作侍立在側,高聲用黑蠻語說道:『澗中蛇神屢害生物,已伏天誅。

    天爺爺特命女神下凡,降生本山,知我們黑蠻今晚要遭大難,特地用神力寶箭先將蛇神兩眼射瞎,以作儆戒。誰知蛇神仍是興風作浪,想吞食你們。現在你們如果誠心歸降,急速躲到女神背後,由女神將蛇神射死,以除你們大害。如若不然,那蛇少時認明方向跳上澗來,非將你們全數吞食不可!』那些黑蠻本已嚇得心驚膽戰,忽聽他們身後有人說話,又嚇了一大跳,個個回頭。因為我從小打扮就愛自己出主意,生得又大白,不要說黑蠻不像,連我父母都不像。他們聽我庶母說完了這一,套假話,又看見我生相打扮都是從未見過,在月光底下都把我當作了活神,跪在地下叩頭。我也插言,叫他們快尋地方躲避,我除蛇要緊。那些黑蠻一陣歡呼,都四散尋路,往我身後爬來。他們這一喊不要緊,那蛇本已躥得有些力乏,勢子漸緩,這多人大聲一喊,被它尋聲辨出方向,從澗中掉頭蓄好勢子,倏地朝我這一面如長虹一般猛躥上來。那些黑蠻正在尋路躲避,一見那蛇飛躥上來,有那落後的嚇得軟癱在地動轉不得。

    「我早在崖上認清那蛇躥上來時總是張開大口長信直吐,這次又是筆直一般躥上。

    蛇的上半身才躥上澗岸,被我覷定蛇口蛇頸兩處連射了七八箭。此時心中也未始沒有一點害怕,見箭射蛇身俱都反震落地,好似不曾射進。正後悔適才射它兩眼未用毒箭,好叫它毒發攻心而死,現在它雖瞎了兩眼,無奈身長力大,別處又射不進去,如何是好!

    因見來勢太猛,箭已用完,還未及縱身去躲避,那蛇已怪叫一聲溜下澗去。這回在澗中翻滾跳擲更為厲害,卻不似先時往上亂躥,長尾打得水皮山響,澗水湧起十多丈高,聲勢駭人,震動山谷。我先還不知頭一箭已由蛇目射中它的咽喉,又從庶母手內悄悄要了幾枝毒箭索性站在澗邊,遇機仍射它的兩眼。等了一個多時辰,那蛇毒氣攻心,精疲力竭沉下澗去。我們還以為它未死,直等到天色已明,蛇肚灌滿了水浮漂上來,便又射了它兩箭,見無甚動靜,才命黑蠻下澗用長籐拖了上來。知他們誰也不敢去剝蛇皮,還是我同庶母親自動手。近前一看,起初那兩箭業已由蛇眼直透蛇腦,因為那是我射石雞的玩意,箭上無毒,所以容它猖獗一夜,倒作成我收伏了許多黑蠻。澗底送死的十個黑蠻,除去先爬上來兩個,後來又爬上來五個外,餘下三個在蛇第一次中箭落澗時,兩個被蛇長尾掃在崖石上面打成肉餅,一個業已被水淹死。我母女費了許多事,才尋出蛇肚腹中間那道白線,能以進刀,剛把蛇皮剝下,從蛇脊樑上落了一地的明珠。那蛇肉也極好吃,蛇皮、蛇筋、蛇骨全有用處,又收伏了許多黑蠻,全家都興高勢盛起來。前寨黑蠻聽見蛇神澗鬧了一夜,並未敢來看,第二日到處尋不見逃走的黑蠻,反疑心也是跟我們一樣被蛇吃了,每日仍舊用野獸來上供,自然是便宜我們。我聽降民說岑月牛如此殘暴,當時就要領眾到前寨去殺,就便報了前仇。我庶母說:『降民人心不知是否安定,且過些日再說。』那些降民自我殺了蛇神,我們這裡又完全是大家做大家吃,除了我家享用稍有厚些外,並不苛待他們,現成的青稞豬羊堆積如山,又加我年齡雖小力氣比他們都大,敬我如同天神一般,簡直是從地獄升到天堂,哪裡還有二心!

    「過了兩個月光景,這些黑蠻因在我們後寨過得安樂,有那與前寨黑蠻有親密關係的,便偷著前去探望。到了前寨,看見他們既受岑月牛的虐待,又被獵虎寨侵凌,生活比那畜生部不如,不由將後寨如何好法說了出來。他們去的第二天,便帶了兩個女子逃到後寨來隱藏。起先原怕我們知道,他卻不知我庶母怕以前那些黑蠻雖然歸順,日久難免不生異心,時時刻刻都在提防,稽查很嚴。他們又蠢,只知道藏在他們洞裡,被我們一查就查出來,依我庶母,就要將他們一起殺死,以儆別人。審問的時候,才知逃到後寨來的兩個女於,俱是帶人的情人,帶她的人同她們非常恩愛,才偷偷去帶了進來。他們也明知我們平日雖然恩寬,家規卻極嚴厲,不論何人犯了,俱要處死。可是因為他們和那兩個女於情愛大深,不忍見她們在前寨受罪,情願到後寨來過幾天安樂日子,等到查出,再一同去死;我見他們情有可原,又問出岑月牛許多暴虐情形,個個都想背叛,便想借此將前寨收復。我雖然年幼,又不得嫡母歡心,自從殺了毒蛇以後,我庶母同我隱然做了一寨之長。我爹爹倒不大管事,我說話做事,降民自不必說,連我家同族也無不依從。我先向庶母替他們求情,免了他們死罪,然後對他們說道:『這次不殺你們,是因為你們雖然偷到前寨,卻沒有把後寨情形洩漏的緣故。如果再有人去說出毒蛇已死,我們均在此地安居,不但要你們的命,所有黑蠻都得逐出後寨,任你們去受岑月牛的虐待,也不許你們再回來了。』當時只說了這幾句話,也未責罰他們,暗地卻和庶母計議,叫幾個有本領的同族暗中留神,重要口子俱換了自己心腹。那些黑蠻與前寨女黑蠻有牽連的很多,後寨女黑蠻與前寨男黑蠻有牽連的也不少,他們見頭兩個黑蠻偷愉帶人進來,查出以後,因為沒有漏出後寨真情,不但無有事,反各跟著享安樂,果然大家都學樣起來。他們因為我說過,只不准走漏真情,他們愉偷到了前寨會見他們的男女情人,只說他們自己都在一個女禪住的所在,有吃有穿,非常舒服,對於別的,至死也不吐真言,對方如果願意同逃,便把他帶進後寨,我派的那些防守的人,早就聽過我的吩咐,後寨黑蠻出口時不用攔阻,只須分人報信。我同庶母便下了埋伏等他們回來,以備萬一洩漏,引了前寨黑蠻全數來攻。及至見他們帶來的人並不多,然後由我帶了幾十個人先攔住來路,問明詳情,再命他們起了誓,查出並無虛言,才分配他們住的地方。此端一開,不消半月,你也去我也去,把前寨黑蠻帶進有一小半來。餘下不是岑月牛的死黨,便是以前因為岑氏弟兄之爭和後寨這些黑蠻有仇,再不就是素無瓜葛的仍在前寨受罪。我們起初不將前寨收回,是我父親聽了我祖父遺囑,因為受了岑家好處,不到危急不要傷害岑家的子孫。我同庶母勸了不聽,這才想下這招亡納叛的主意。觀前寨黑蠻紛紛自己歸順,知道時機成熟,便勸我父親說:『我們奪回前寨,只不傷岑家人的命就是,何必坐視前寨那些黑蠻無辜受岑月牛虐待不算,早晚還要死在那些獵虎寨的手裡呢!』」

    「我父親被我說動了心,剛要打發人到前寨去查看動靜,忽然有兩個偷往前寨的黑蠻氣急敗壞的飛跑回來說道:『前寨因為他們的人在一月之內無故不見了多人,正在疑神疑鬼,不想今天獵虎寨的頭子藍牝牛率領大隊來攻,把守寨口人少,抵敵不住,紛紛死亡,岑月牛正率手下迎敵。雖未進前去看,那獵虎寨勢子甚大,眼看前寨不保了。』我一聽此言,立刻告訴我父親前去救應,趁此收復前寨。我父親領了大隊,用飛索渡人越過神蛇澗,先殺出去。我和庶母早就尋出一條繞出前寨口的石洞秘徑,今日正用得著。

    除留我嫡母同少數同族看守外,我同庶母便帶了數十名心腹同族,抄那山洞秘徑殺到後面,與我父親帶的人會合。主意打好,便分別照計而行。那獵虎寨敢於貿然大舉來攻,原是近日俘捉了一個前寨黑蠻,拷打口供,問出岑月牛的虛實,欺負前寨人少,看看打到前寨門前,卻沒料到我們突然出現,將他們圍在當中,兩下夾攻,連前寨黑蠻也感奇怪起來。當時因防前寨的人不分敵友,派有從前降民在高處吶喊,說是奉了天降女神之命前來解救他們。前寨黑蠻見這些救兵如從天降,人人努力爭先。這一仗只打得獵虎寨紛紛死傷逃亡。只有那為首之人帶了百十個死黨拚死命迎敵,力大如牛,縱跳如飛,我們的人傷了好些,都奈何他不得。我見那夥人個個拚命,恐怕傷人大多,才吩咐讓出一條路讓他們逃走。那為首之人實是厲害。由他自己帶了那百十個死黨斷後,容他們的人都逃到退路口上,這才回身飛逃。我們從後追殺,直追近他們的巢穴才算罷休。事後檢點,當場打死了有一百多,生擒了二三十個,我們的人連死帶傷也好幾十,前寨死傷的人更多。還有把守寨口的有十幾個,已被他們攻進來時先生擒了去。我對我爹爹說明,將擒來的人放了一個回去,要他們與我們各將俘虜交換。那放走的人回去,正趕上那些獵虎寨恨毒我們,已將生擒去的俘虜綁在樹上,預備生吃,聽說我們肯拿二十多人去換回十幾個俘虜,自然以為上算,仍叫那人回信,雙方折箭為誓,當天晚上各自將人換回。

    那岑月牛兩膀被獵虎寨所傷,成了殘廢,又見手下黑蠻經後寨降民說我們對人如何恩德同我斬蛇神異,從此無須再把生命換來的肉食去獻給蛇神享用,一個個歡聲雷動,連他手下死黨都一齊歸順我們,知道大勢已去,竟自一頭碰死。我父親上前攔阻己來不及,當下便做了全寨之主。知這獵虎寨雖然是個隱患,吃過這般大苦,暫時決不會再來騷擾,仍由我和庶母二人出主意,給全寨先立下許多家法。漸漸將後寨的青稞種子移到前寨播種,每人分給他們一對黃羊,叫他們各人先用青稞青草去餵,等到生了小羊再吃。後寨作為牧羊的場子,將蛇神澗改為毒蛇澗,兩邊打了木樁,用春籐結了一座籐橋。又命我們懂漢語的同族拿了許多山中出產,連那蛇身上的珠子出山到省城去換我們要用的東西和鹽糖布匹,大家都過起快活日子來。

    「我爹爹因為愛庶母同我的原故,與嫡母心意不投,有一天晚上喝醉了酒,去到嫡母房中。前半夜還聽見他夫婦二人拌嘴,第二日去看,我嫡母同兄弟二狗已不知去向,只我爹爹死在床上,頸間青紫,手上還緊捏著一個漢人用的繡花包袱同一雙小金鐲子、一張血書。我原認不得字,也不知上面寫些什麼,看神氣我爹爹是被我嫡母用手掐死。

    正趕我庶母也起了來,見我爹爹被嫡母害死,手上拿著那個小包袱,連忙一把從我父親手中取下塞在身上,才去喚人來搭將出去安葬。我們本族死了人,家族子孫當時是不哭的,要在葬後第二年聽見杜鵑嗚聲才跑到墳地裡去看,覺出杜鵑能回來人死卻不能復生,這才痛哭的痛哭,恩愛深的便在墳地裡去尋死。若是死者被人害死,夫妻子孫,無論如何都是要報仇的。像我父親的仇,只應庶母、同族替他報,因為是我嫡母,我是不能代報的。

    「我父親死後,大家照例比力氣准大,共舉我做了女大司,做全寨之主。我庶母每日吃完了飯,帶了緬刀弓箭,遍山去尋我嫡母蹤跡,始終也未尋見。自從我爹爹死了以後,獵虎寨幾次前來報仇,俱被我殺退。後來他們在山南尋著了一片水源同草地,也有許多黃羊野獸,見有了吃的,又打我們不過,雖未明言講和,已有好些時不來擾亂了。

    有一天我庶母吃完了飯,跑到我爹爹墳前大哭了一陣,又帶著緬刀弓箭去尋嫡母,臨行對我說:『那晚出事後,到處查問各出口處防守的人,俱未見她母子二人逃出,定然還在山中巖谷間潛藏。自己已尋她二年,未曾遇見,太傷心了。這次再尋不見他們,便不想回家了。』我攔了幾次,終於被她抽空走去,三天不見回來。我打發人滿處尋找,好容易在一個高巖下面一盤老春籐上面將她尋著,業已兩天多未進飲食,奄奄一息了。她說她想全山都已找遍,只有後寨過去一個懸崖,因為隔有千百丈深潭,無路可通,從來上面不見人獸之跡,疑心我嫡母藏在上面。照例仇人是要自己手刃的,所以她又瞞了我到了那裡。見無法過去,費了半天事,先由這邊手攀春籐下去,打算先下到潭底-水過去,再尋對巖春籐攀越上去。誰知兩崖春籐都垂到半懸腰為止,慢說這邊巖壁隔下面還有百十丈高,無法跳下,即使冒險縱到潭中,-水到了對岸巖下,那裡都是苔蘚佈滿,其滑如油,峭巖陡立,四無攀援,如何能上?我庶母那時心恨仇人簡直和瘋子似的,無論如何危險困難,非飛渡過去不可。她將弓袋和刀含在口裡,把這盤春籐解放下來,使勁蹬著這邊崖壁,悠蕩到對面去。那春籐又不夠長,我庶母抓的又是近梢處,用得力猛,才悠到半空籐便折斷,幸而她情急智生,順著悠勢拚命往對壁縱去,居然被她撈著對面壁上春籐。她已把死生置之度外,一口氣也不緩,死力往上飛爬。剛剛翻到巖上,忽見上團黑影往頭上打來,登時一陣頭痛腦暈,兩手把持不住墜下崖來。她墜落的地方離下面還有百丈,潭中儘是露出水面的石峰,也是合該她要多活幾天,對我說多少要緊話。

    墜到半山腰中,忽被一盤春籐接住,算是沒有送命。她在昏迷之中,還恍惚聽得頂上有大石推落下來墜入潭中的聲音,一會工夫便不省人事。過了好多時醒來,身子受了重傷轉動不得,幾次想要自殺,弓刀已從口中失落,心中一急又暈死過去。似這樣時醒時迷地在那籐上掙了半天多的命,我們尋見她時,費了很多的事總不能到對崖去。還是我親身用飛索渡人之法縱到那盤春籐上面,將她背在身上。回來倒還容易,只消我們的人將飛索拉起,便回到原來的崖上。只不過由春籐上往回起,碰到崖壁時要留神用腳先去抵住,得留點神罷了。我將她背回家中,先灌了她許多湯水,將她救醒,聽她說了遇險情形,便疑心打她那團黑影定是我嫡母同兄弟二狗,但是不好對她說出,以免她聽了生氣著急。她當時雖然僥倖活命,頭腦胸背受了好些震傷,多日也未見痊好。她又性子急暴,恨不能立刻趕到那裡再去尋探仇人蹤跡。我哪裡肯讓她去,也不敢離開她,直到晚間才回房去睡,又派了幾個黑蠻輪流在她門前看守,以防她黑夜逃去報仇。

    「過了有十來天,我正盤算自己是小輩,照例不能代她報仇,後寨懸崖十分險峻,如果仇人真在上面,經她去過一次,必有防備,還未容你爬了上去,人家居高憑險,只用砸下兩塊大石,將上面春籐削斷,便可要了她的命。她又那麼報仇心切,照這樣下去,仇報不成,還得將自己的命饒上。我是她生的女兒,她又那麼疼愛我,豈能眼看她自白前去送死呢!越想越愁,就睡不著了,起來走到窗外,一看天星,業已到了半夜。我原住在二進洞內,心想我庶母也是當時恨得通夜不睡,何不走到她房內去看望一下?她如未睡,就便寬解幾句。她住在盡後面,前寨分五進石屋,第四進第五進只中間屋內有大窗,上面還裝得有鐵條,原是堆藏糧食用的,因為怕她從窗戶私自冒險出去,才將她搬在第五進東屋內養病。我圖省事,便從寨外走,想從第三進壁窗內進去,再走到她的房中,原沒什麼用意。誰知剛走離第三進窗戶不遠,忽然看見窗外一條黑影一閃,直竄進寨旁樹林之內去了,接著便聽見林中發出一種蘆吹的聲音(蘆吹,蘆管所作,發音尖銳,山民多喜用之)。正要跟蹤察看動靜,忽從後進傳來一種扑打聲音,恐怕庶母屋中出了變故,也顧不得查見奸細,忙往後追跑去。在我腳剛縱到窗戶上,猛覺腦後一股涼風,知是奸細暗器,慌忙將頭一偏,果然一枝雕毛毒箭擦耳而過,避得稍慢一點,被他射中準死不活。腳才落地,後邊扑打聲音越聽越真,還隱隱聽出庶母喚我之聲。我當時心忙意亂,也無暇顧那放箭之人,慌慌張張奔到庶母房中一看,門外防守的兩人已中毒箭身死,我庶母正和一個渾身長著長毛的婦人扭在地上打滾。我未及看清是誰,上前將那毛人擒住,用屋中現成的麻索綁了起來。知道外面還有餘黨,蘆笙不在手中,無法聚眾,恐是獵虎寨所派,忙於要知他行刺人數好急作準備,未及盤問,那毛人反高聲喊起人來,聽去非常耳熟。室內只有火池內一點餘光,看不真切是誰,正在詫異。我庶母病中和人拚命,業已累得力盡精疲,身上又被火燒傷,坐在地上喘氣,一聽那毛人叫喚,拚命從地下縱起,搶上前去,扣緊那山民的咽喉。我已尋得松燎,近前一照,不由大吃一驚,原來那毛人正是逃走的嫡母,被庶母用力扣住她的咽喉,兩眼翻白,眼珠努出,業已快嚥氣了。我連忙攔阻庶母,先將兩手放開,並對她說:『外面還帶有餘黨,等間明瞭再說。』庶母聽我的話將手鬆開,容她緩了口氣,經我母女幾次用松燎燒她逼問真情。原來她因我爹爹不和她恩愛,寵愛庶母同我,奪去她兒干將來承繼大司之位。那日酒後和我爹爹論理,我爹爹將她毒打,她兒子二狗看不過,幫她的忙,差點沒被爹爹踢死,因此懷恨,母子二人合力將爹爹弄死。知道前寨逃不出去,逃到後寨崖上。那裡並無山洞鳥獸,只有潭中的生魚和野草松樹。知我庶母要尋她報夫仇,兩年來不敢出面,只得在崖上掘了個土洞安身,吃生魚野草度日,受盡千辛萬苦,日子一久,身上長了許多長毛。

    我庶母還不容她,日前又從籐上縱爬過去:她母子逃走時,只帶了十幾枝雕毛毒箭,因為留著射魚,捨不得用,才拿木棍將庶母打下潭去,偏偏又掉在盤籐上面。她見庶母不曾死,原想推石頭來砸,因恨庶母不過,索性留她多受幾天罪,才不用石去打,每日幾遍去看她在籐上掙命為樂。

    「不曾想到第三天再到崖前去看,正趕上被我救走,見我們人多,知我厲害,不敢放箭打草驚蛇,後來越想越恨,才決計趁沒有月光之時前來行刺。她母子二人自從吃了兩年野草,身輕如燕,過那深潭一樣也使春籐渡過,卻不怎麼費力。他們在那日清早便縱過崖來,這裡路徑本熟,她本不知我庶母住在何處,先尋到一個同她最親的同族家裡,趁那男的外出,母子二人將他妻子殺死,藏過一邊,等那男的回家,又將他擒住,在門外插上草標,便不怕有人進來(山俗夫婦交合或男女偷情,無論在家在野,均於門外路側插草標為記,見者即不得擅入,繞道而行。犯者即以白刃相見,不死不止)。那男的還不知妻子被殺,被她母於用毒刑拷問,供出我同庶母住處,然後將那男的一併殺死,將他家中食物飽餐一頓,恐人撞見,另尋隱秘之處藏伏。到半夜本想先來刺我,行至後進勾起殺心,才改變主意,偷偷進去,先將屋外防守的人用毒箭刺死。

    「我庶母本非睡著,聽見響動正要出門來看,她已進門,舉箭就刺。我庶母本是生蠻,雖在病中,力氣原比她大,又加彼時火他正旺,業已認清她是誰。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一手先將毒箭搶來折斷。兩人都是拼了死命相爭,直打了好一會,有一次差點沒滾進火池燒死。也是活該我庶母能報夫仇,不死在她手內,她竟會不要她兒子一同進來,否則我庶母不等我來救,就死在她母於手內了。

    「外面那團黑影竟是我兄弟二狗,共只二人,才放了寬心。她知被擒必死,說了這一番話後,並不向庶母求饒,只求我在她死後不要去害她兒子,我知此事完全由她主動,我兄弟是年幼無知,正想答應,忽聽前面有人說話聲音,正是後半夜替班防守之人。她忽然滿面通紅,兩眼露出凶光,高聲喊道:『什麼天降神女!分明是我丈夫從雪地裡撿來的漢蠻女兒,如何能亂了家法,做你們大司!』未一句還未喊完,我庶母已搶上前去,就用她的半截毒箭扎入她的咽喉將她刺死,一面急忙命我伏在門側不要動,說是事關緊要,隨即縱出房去。我以為她又去追我兄弟,哪裡放心,從後追去,便聽有兩三個人倒地的聲音。外面火池還旺,往地下一看,進來接班的二人俱都身死,我庶母手中仍捏著那半條毒箭。我以為她發了瘋狂任性殺人,彼時心亂如麻,先將她手上箭搶來扔進火池,然後將她抱進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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