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三賊也是該死。打到天明將近,野兒早已饑疲交加,手法散漫,三賊此時殺他本非難事。只為心腸狠毒,又見野兒力大棍重,內中一賊微一疏忽,連手中兵器也被打飛,幸有同黨接住,拾回兵器合力夾攻,才得無事。想用車輪戰法將他活活累死,殺以出氣,就便逗他著急取笑,索性不下毒手。哪知害人害己。他這裡惡鬥方酣,那些土人因與野兒約定次日來取糧食,知其心急,往往早到,心想,白拿人家東西不應叫人久等。
照例都是連夜趕來,到時都在天明前後。正走之間,忽聽遠遠喝罵之聲,有他在內。登高望見,想起荊氏弟兄警告,不敢過去,忙即分人去往二林村送信,事有湊巧,荊氏弟兄與賊定約之後,想起野兒山谷相隔當地甚近,聽村人說連日又是送糧之期,難免與賊相遇,不該把約會訂在崗上,恐其多事,與賊結怨;又想就便看望,打聽公超是否來過,如已回轉,多上公超一個好幫手必勝無疑。因此未明起身,老早趕來,打算先和野兒見面再來赴約。正在山中飛馳,被土人望見,迎前喊住。一說前事,急怒交加,當時改路趕來,快要到達。野兒危急之中忽然拚命,先是一個風捲殘雲,單手握棍,轉風車一般,連人帶棍朝三賊攔腰橫掃過去。三賊知這一棍力猛無比,被他打中萬無生路,紛紛縱身閃避,做夢也未想到敵人會脫手將棍飛出,內中一賊剛剛縱向一旁,還未立穩,兩團寒光帶著一條黑影已如風馳電掣飛將過來,再避已自無及,吃那一棍打向頭頸,「噯呀」
一聲,倒地身死。
另兩賊見同黨倒地,野兒縱身逃走,又驚又怒,忙同怒吼追去。忽聽側面有人喝罵,隨有兩條人影由樹林中飛縱出來,認出荊氏弟兄,只得分頭迎上前去。雙方都是又恨又急,一言不發便動起手來。二賊本領雖高,無奈弄巧成拙,先和野兒苦鬥了半日一夜,中間雖經休息,到底吃力,又死了一個得力同黨,未免情虛,哪經得起荊氏弟兄這樣生力軍,斗不多時便覺相形見絀。跟著眾土人知道荊氏弟兄趕到,紛紛尋來,見野兒昏倒地上越發有氣。又看出三賊死了一個,二賊不是對手,全都眼紅膽壯,紛紛搶上前去,將鐵棍拾回,一面扶起野兒施救,一面同聲喊殺助威。雖被荊氏弟兄喝住,不許上前,二賊見來多人,不知深淺,只當荊氏弟兄手下的人,越發心慌,正想逃走。先和野兒動手的因昨夜刀被野兒打飛,虎口酸麻,帶得有傷,無形中減卻許多功力,首被二俠荊璉一劍刺死,另一個情知不妙,剛剛縱出圈外想要逃走,被大俠荊璞飛身一劍刺中左肩,那賊受傷不重,忍痛縱逃,旁邊恰巧立著幾個獵人,早就躍躍欲試,兩枝火槍同時發動。
那賊不曾防到旁邊山坡上伏有敵人,當時打死。荊氏弟兄一個招呼眾土人掩埋賊屍,一個便朝野兒趕去。看出人已脫力,不是體質堅強,稍差一點早已送命,便令眾土人暫時回去,弟兄二人抱了野兒想要回家醫治。野兒說什麼也不肯,非要回谷不可。荊氏弟兄問出他不肯違背師命,又恐師父來了不能見面,意甚堅決,只得送回谷內。一面取了傷藥,分出一人在旁照料,不許絲毫用力行動。在盡心調治之下,過了兩月方許起床,荊璞本想守到百日之後復原再走,忽聽家中急報,說前來三賊還有一個同黨,因與女賊蕭五姑相識,本領較差,沒有同來。等到去往女賊家中看望回來,到了約定所在,聽說三賊未回。人山打聽,竟由土人口中騙得真情,連夜趕往女賊家中,請派賊黨相助,不久恐來報復等語。荊璞深知老賊婆的厲害,只得趕回防禦,行時再三勸告不可用力,至少也要經過四個整月才可隨意行動,說罷匆匆走去。
野兒天性喜動,在床上臥了一個多月早就不耐,心又盼望師父,荊璞剛走,第二日便出山探望。山勢奇險,上下飛馳縱跳已不免於用力,本就內傷復發,又連遇兩場大雨,感冒甚重,前後不到十天便病倒洞中,四肢綿軟,週身寒熱。空山之中無人照應,所居危崖離地又高,公超走前本為他備有一架竹梯,野兒自恃身輕,從未用過,也不知道愛惜。等到生病,連上下崖洞俱都無力,想起竹梯,業已損壞,前兩天還能勉強掙扎下崖取水,後來病倒洞中,寸步難行。荊璞又是一去不來,心又著急,盼望師父,未了兩天飲食皆斷,眼看奄奄一息,命在旦夕之間。公超忽然趕到,一見病勢如此沉重,不禁大驚,忙代醫治,日夜照護調養,好容易才死裡逃生,轉危為安。又經過兩個多月方始痊癒。自身有事,必須他去,便對野兒說,「你病雖愈,還是用不得力。本想將你帶走,因你沒有復原,既恐長途勞頓,我又行蹤無定,沒處安頓。送往關中和你師弟一起原好,偏又因你病中耽擱,無暇回去,你這身體又非照我所說內功靜養不可。我已決計收你為徒,暫時仍須在此靜養。等我把事辦完,不過明年今日必來接你同行。上次我走之後,你能聽話,不曾違命,甚是可喜。這一年的靜功於你關係頗大,你和賊黨對敵不能怪你,只是冒失一點,不知量力,以後不可輕易和人動手。機緣如巧,明春也許提前趕到。洞中糧食足可夠用。在我未回以前連大樹崗也不必再去。好在只有一年光陰,轉眼就到。
病後不宜多勞,田十隻種一小半,我和土人去說,暫時不送他糧,等到明年我來,再將這些不能帶走的糧食用具全數分送他們也是一樣。」說完起身,野兒雖極依戀,又聽師父收了一個好師弟、恨不能當時跟去。無奈病未痊癒,師命不敢違背,心想師父業已收我為徒,並還傳了好些內功,三年懼已等過,何在這一年光陰,不如照著師父所說,把功用好,討師父歡心,明年便可隨同出山,不再離開,豈不是好?主意打定,便用起功來。
荊氏弟兄因公超走前曾與相見,托他常來看望,並許野兒明春自己如還未回,不妨去尋二位荊師叔,求其先為指教。山中日用之物俱都齊全,野兒又最信服師父,開頭一步也未離開。因有公超靈藥醫治,又傳了內家口訣,不久人便復原,更比以前身輕力大。
野兒守著師命,一步也未離開,加上谷外大雪封山,甚是寒冷,不比谷中氣候溫暖,更沒想到出去二字。
這日獨個兒在洞中做完功課,去往側面松林中去採獲苓,以備明年師父回來,連那幾種稀有的藥材一齊帶走。剛到坡上,忽然回顧谷口那面有一隻大梅花鹿,口裡銜著一枝形如松枝,顏色碧綠,上開紅花的藥草,認出此是昔年怪鳥未死以前曾采過兩次,具有好些解毒治病靈效的靈藥麻姑參。先不知道,後被師父由蟒洞中救轉,離開故居時火葬怪鳥,在草堆裡發現了十幾片殘花敗葉。師父見了甚是珍奇,分別拾起藏入身邊,並還到處搜尋,說起藥名妙用。兩次走時均曾囑咐,隨時留意,如經發現,無論花葉草根都有用處,務要好好保存,最是難得。此藥可遇而不可求,只有深山窮谷之中偶然發現,遇上不可錯過等語。記得怪鳥兩次采那藥草都是隆冬大雪封山之際,谷中向無野獸蹤跡,谷口彎斜,怎會被鹿躥進,忙即追去。如照以前凶野之性,那鹿不被迫上抓死,也為他尖刀棍所殺。因奉師命,近來靜坐日久,性情變化不少,想起師父所說,這類從不害人的野獸無故不許傷害。本心只想奪那藥草,未用刀棍石塊去打,不料那鹿逃得飛快,起步相隔又遠,野兒先未追上。後見那鹿逃時驚慌,口中未嚼完的藥草業已落在地上,忙即拾起。
本意不想再追,隔不一會兒,又見一鹿由斜刺裡躥出,口裡也有幾片藥草,與前鹿一同逃去,未等追上業已吃光。拿起殘枝一看,這枝藥草竟是木本。前隨怪鳥只吃過兩片花葉,因嫌味苦,只嘗一次,不曾留意。這時見那殘枝粗如人指,彎彎曲曲形如野參,外面包著一層紫皮,內裡和山藥差不多,又白又嫩,用口一嘗比葉更苦,一會回甘,清香撲鼻。想起怪鳥為他嫌苦不吃,還曾怒嘯發威,看得頗重。照這枝葉形式應有半人多高,前見藥草連根不過兩尺,枝更細弱,料知師父看見定必驚喜。同時想起第二逃鹿躥出之處是一又深又黑的山洞,洞外生滿野草,內裡地勢低濕,苔薛甚厚,並有暗泉伏流。
生來喜潔,嫌它陰暗水濕,從未走進。逃鹿身旁帶有大片綠痕,明由洞中躥出,心疑那名叫綠萼衣,又叫麻姑參的靈藥生在洞內,忙即趕回,綁了兩支火把走將進去。越走越遠,看出內裡地勢平坦,旁邊還有一條溪流,不似洞口那樣污穢。一時好奇,想要走完。
接連幾個轉折上下,不覺走了三四里路,居然尋到出口。原來外面也是一座山洞,洞外三面危峰峭壁環繞,只西北方橫著一條大壑,以前從未到過。北風凜冽,四面山巒林木均被冰雪佈滿,銀光耀眼,奇寒徹骨。正要回去,忽然發現雪中留有鹿的腳印。素來膽大,忘了谷外寒冷,身上衣有單薄,便照鹿的腳印,冒著寒風往前尋去,一心想將藥草連根掘回,獻與師父。
一路察看飛馳,不覺又走出好幾里路。忽然發現前面一片山坡上面稀落落生著數十百株松杉古木,枝頭冰花燦爛,綺麗奪目,側面還有兩條瀑布交流,前面碎冰被水沖積,已成了一座玲瓏嵌空、高約丈許的小冰山,發源之處仍是活水,並未結冰,耳聽泉流與碎冰相融,鏗鏗鏘鏘十分悅耳,寒泉清徹,水中還有碧苔飄浮,與白石相映,又是悅耳,又是美觀,方覺這地方真好,可惜太冷。猛瞥見樹林深處有一小樹,高只及人,蒼針繁茂,上開紅花,比山茶還要鮮艷。樹上沒有一點雪影。方圓丈許以內都是土地,彷彿有人把那二尺多深的冰雪全數去淨,當中種著這樣一枝紅花綠葉的小樹,整齊已極。先並不知這生長深山,歷時百年的大麻姑參,極難得的珍藥,性最避寒,所生之處冰雪全消,並非人力所為。心中狂喜,正想連根掘取回去,不料那根又深又長,同時看出根莖肥壯,味更甘香,知道師父見了定必喜愛。一時發掘不完,一不小心將根掘斷,但是上面還附有大蓬莖須,只得先拿回去。因嫌洞中黑暗繞遠,看出隔著一片峰崖過去不遠便是所居谷口,仗著手有利器,力氣又大,堅冰一扎就穿,一手用棍開路,一手把樹根連枝托起,越崖而過。回到谷內,人已凍僵,匆匆把樹種在森林之中。因覺根莖尚多,師父說過根的功用更大,曬於一樣有用,恐被鹿吃掉,同時又見樹林深處還有一株小的,不捨丟掉,生了一堆火稍微暖和,披上那件羽衣又尋了去。還未到達,便見雪花飄浮,越下越大。
天性剛強,想到就做,只管風雪交加,照樣前進,非要全數取回不止。不料那樹生長百年,越往下莖根越肥大,不捨棄去。到前,又見五六隻大鹿由林中驚竄出來,多半口中大嚼,方才露出土外的好些根莖已被吃掉,越恐延誤,只顧拚命發掘,別的全未理會。
掘了好些時,耳聽四外樹枝紛紛折斷下墜,連同冰裂之聲,地下積雪彷彿加高了好些,四面一看,不禁大驚。原來當日風雪竟比那年封山還大得多。就這不到兩個時辰光景,雪又加高了三四尺,樹枝本已凍成了冰,禁不住大雪重壓,紛紛折斷。因在麻姑參根穴之中發掘,那雪落將上去不能久留,雖因雪大,積有不少,但隨積隨消,逐漸溶化,一心掘那樹根,不曾留意,等到看出;人已行動艱難。始而仗著身輕力大還不害怕,走出不遠,到了坡下,漸覺新雪松浮,腳稍一重便陷進一兩尺,頭一腳剛剛拔起,第二腳又陷了進去。所採樹根又極累贅,事前疏忽,未帶東西,做一大束背在身上越發礙事。
加上北風如剪,雪花迷目,冷氣攻心,連氣都透不轉。先在穴中發掘太急,出了點汗,吃寒風一逼,透體冰涼,越走越冷,越急越不好走,終於心慌意亂,只顧避那迎面來的西北風,竟將路走迷。再在風雪中掙扎前行,有力難施,勉強走了個把時辰,想起那兩條歸路均未走對,心更發慌。那雪早下得伸手不能見掌,天又黑了下來,雪光反映,茫茫昏白,除腳底積雪外什麼也看不見。一時情急,連聲怒吼,臥億歸路似與風向一正一反,專走一面總要尋到。不知雪中轉折,早已錯過,等到覺出,無論走得多慢也該早到,重又回尋,方向越發走錯。如非近來練了內功,早已凍倒雪中,為雪所埋,送了性命。
正冷得週身抖戰,手足皆僵,忽然一腳踏空。順坡滾落在雪坑裡面,心裡一迷糊就此昏死過去。
醒來覺著週身溫暖,睜眼一看,滿屋皆人,男女老少都有,房中陳設華麗已極,臥處尤為溫暖舒適,從未經見。對面坐定一個老婦,身旁還有一個中年婦女,正在準備湯藥,爐火熊熊,溫香撲鼻,身上衣服全被換去,好似還洗了一個澡,外面蓋著一床棉被。
心中驚奇,先疑是夢,想要坐起,四肢無力,被人按住。一說經過,才知老婦便是當地主人蕭五姑,昨日看見天晴雪住,命男女兩賊徒冉恭、仇香雲去往左近山中獵取山雞、肥鹿回來烤吃。二賊本是夫婦,帶了幾個小賊黨同出打獵。因知老賊婆一向任性,窮奢極欲,想盡方法享受,令出必行,向不喜人違背。見到處冰封雪固,寒林蕭疏,烏魯絕跡,打了半天連山雞也未見到一隻,無法交差,只得把人分開,四面搜索。夫妻二人自走一路,後來越走越遠,正在發急,忽然發現鹿跡,遙望林中有鹿隱現,自然不捨,加急追去。心想,身後帶有滑雪的器具,回去容易,只顧窮追,哪知鹿已逃遠,不曾追上,天卻下起雪來。因見風雪大大,天又太冷,奔馳了半日,饑疲交加,惟恐雪中迷路。恰巧旁有崖凹,可避風雪,並還發現裡面伏有幾隻山雞,擠在一堆,尾上附有冰雪,不能飛高,毫未費事全數打到。附近又有幾株枯樹,身邊帶有乾糧美酒,正在生火,烤吃雞肉,忽聽雪中厲嘯之聲,時遠時近。心想,這等大雪,怎會有人在雪中奔馳。野兒嘯聲又極淒厲,先還當是怪物,暗中戒備。等了一陣,嘯聲忽止,雪住之後便尋了去,見有一個未成年的幼童倒臥雪中。先見身穿羽衣,還當是個怪物,後見所用兵器,想起方才嘯聲約有個把時辰才止,身上穿得這樣單薄,兵器沉重鋒利,從未見過,料有來歷。只顧把人救回,那許多麻姑參業在途中失落多半,後又跌碎埋入雪中,二賊也未留意,便將人救了回去。
老賊婆原是內行,知其中了寒毒,醒來還有一場重病。先用冷水浸了些時,再換溫水洗浴,穿上於衣,搭向房內。本來不懷好意,疑心野兒必有來歷,多半仇敵門下,本定救醒拷問。野兒人雖粗野,卻極靈慧,對於師父所說奉如神明。因聽公超前說平日專喜除暴安良,結有不少強仇大敵,以後如遇生人,除非將來師徒一起,未拜師前萬一對方探詢,只說身是孤兒,從小隱居山中,別無所知,早就記在心裡。又見室中五光十色,樣樣華麗無比,與師父平日所說土豪惡霸、有錢人家相似,連荊氏弟兄的姓名住處也未洩漏一字。本來還想當時謝別回去,後覺週身寒熱,四肢無力,知已病倒。老賊婆見他粗野天真,隨口而答,所用兵器又是出土之物,獨居鳥巢之言不似虛假。那一隻大鳥年輕時又曾見過兩次,外披衣服又是鳥羽結成,自更相信。同時試出野兒生具異稟,力大如虎,越發驚奇,欲以恩情收服,令其拜在二賊門下做一得力徒孫。野兒自然不願,始而覺著命是人家所救,又在病中,心想,你只不是我師父對頭,嘴上叫你師父師祖也不相干。便說昔年為蟒所困,蒙一恩師解救,將蟒殺死,收我為徒,住了些日一去不歸,曾說明年必回。他如不來,我便做你們的徒弟,話說在先,以後一見恩師,無論如何也必跟他回去。
老賊婆何等好狡,再三盤問,野兒的話始終如一。雖是半信半疑,野兒病好之後一試武功,果然亂打,沒有傳授。野兒又守師父之誡,從不肯說練過內功。老賊婆師徒見他沒有師傳,如此威猛,越發喜愛,決計便是敵人門下也要將其收服,表面樣樣答應。
到了明春,野兒尋回故居,看出師父未來,趕往二林村一看,荊氏弟兄業已全家遷走,不知身後跟得有人,也忘了去往前山告知土人,在谷中照師父以前所教的字,用刀尖劃在山石之上放向洞中,請公超一到速往尋他,便趕回來。走時匆忙,不知去年荊氏弟兄遷居以前曾經來過,到處尋找野兒不見。只發現松林中的珍藥麻姑參,心中驚疑。知其不會他去,隔日又往察看,還是無蹤,見麻姑參已被野獸吃去好些。知道公超到處搜尋這類珍藥已有多年,別時還曾談起,說在鳥巢見過,也許附近還有,請其留意。恐被吃光,只得連根掘走,一面派人四處搜查。這時正是天暖雪消,山洪暴發,尋到第三天,再隔兩日便要上路,心正愁慮。忽然發現野兒平日所著舊鞋和好些腐爛的花莖樹根,又有兩根折斷的鳥羽,一根野兒平日用來束腰和捆紮山糧的籐索。這類細籐十分堅韌,只谷中才有,以前還來采過。當地不遠便是那條絕壑,料知野兒雪中失足凍倒,春雪一化,被山洪衝入壑底,否則不會失蹤。細問土人,也無一人見過,料其凶多吉少,只得慨惜而去。
野兒先疑師父來過,將所種花樹拔走,又氣又急,匆匆尋了一塊平石,劃上些字,守了數日,回轉賊巢,心中怨望悔恨。賊黨早已看明他的住處,歸告老賊婆,領有機宜,造了一封假信放在洞中,又將所留石塊棄掉,以防乃師尋來。野兒果然上當,過了些日又往探望,見有一信,因知師父形跡隱秘,雖未具名,並未疑心。為了字跡太草,好些字不認得,回去與賊一看,信上大意是說:本人看破世情,業已入山修道。上月來此分別,因未見人,留此一信,令野兒照所說方向另尋師父,必有遇合。對於新師更要恭敬,不可再犯野性,方可成就等言。公超以前原有出家修道之意,口氣好些相同,不由不信。
這時老賊師徒正在暗中窺探他的神情,野兒一點也不知道,竟痛哭起來。於是一個固是信假為真,又因信上所指方向正是賊巢一面,對老賊師徒從此恭順,一面也因信未具名,與野兒所說相符,加了信心,雙方越處越好。始而野兒不知怎的,老覺這些人性情不投,只管衣食起居十分舒適華美,終覺沒有以前爽快,人更不如恩師遠甚,還覺不慣。後因老賊婆師徒善於籠絡,恩威並用,一面細心教導,對他好似憐愛體貼,無微不至,卻對別的賊徒立威行法。野兒天性好武,覺著老賊婆師徒武功甚高,想起以前獨鬥三賊吃虧之事,用功甚勤。雖然老賊婆防他萬一反叛,無人能制,不肯全數傳授,仗著天生異稟,靈慧多力,一學就會,日子一久,竟將老賊婆的本領學去十之八九,又練了一柄鐵流星,在賊徒中本領第一,老賊婆自是愛極。又試出他人甚忠實,決不至於背叛,非但放心大膽,並想用他相助報仇,看得極重。日子一久,野兒也就相安,對老賊婆師徒雖極忠心,對於以前的恩師尹公超仍是念念不忘。因老賊婆師徒惟恐他那前師與之相遇,想盡方法不令去往後山走動。野兒偷偷去過兩次,均未發現師父來過的痕跡,田里已長滿了野草,只得罷了。
公超先後尋他兩次,均未見人,因聽土人說他雪中失蹤,還不甚信。第二次尋到荊氏雙俠,方始相信。因見谷中田地荒蕪,剩下一點餘糧業已霉爛,又正有事,也未回轉,一晃好幾年,常和伊萌談起,歎息傷感,以為人已失足送命,否則野兒的為人忠誠,決不捨得自己,必向前山土人打聽。自己留得有話,如在人間,早已尋來。雖然傷感,因荊氏弟兄已走,一直不曾再去。
老賊婆老想野兒日久斷念,防備甚嚴,從不令其獨自出山。野兒口裡不說,心卻想念。這日女賊師徒要往黃龍山尋人報仇,因公超從未談起,也不知婁氏弟兄何等人物,到得又晚,和公超不曾遇上,只知奉命行事,哪知一到香粟村外橫嶺後面,便遇伊萌動起手來。先見對方一個幼童,並未放在心上,打了些時才知是個勁敵。本來伊萌比他年紀較小,力氣也沒他大,全仗身法靈巧,得有師門真傳,人又機智,這才打個平手。後來伊萌看出敵人身輕力大,縱躍如飛,第一次遇到這樣怪人,當時也未想到此是師父平日所說太行山中收服的奇童石野兒。雙方又未問什姓名來歷,上來便是惡鬥,都是急怒交加,恨不能一下便制敵人死命。伊萌雖極膽大,心思靈巧,幾個照面過去便知敵人厲害,憑自己的本領,非但難佔上風,稍一疏忽反為所敗,立時變計,不再勉強,邊打邊退。一面發話引逗,激令窮追,一面長嘯求援。公超、公明也同趕到,一見便認出是他。
因有多年未見,人又投向賊黨一面,雖料他為人不致違背師訓,從賊為惡,內中必有原因。心終疑慮,恐其從賊日久,人更凶野,想起他以前為人忠義,仍不捨傷他。便和公亮說好,將其制服,擒到之後查問明了真相再定去留。二人全都愛才,剛一打倒,說不幾句,見他認出自己,悲喜情急之狀,越知受人愚弄,人性仍和前一樣。
回到村中,公明拿話一問,野兒才知上了女賊師徒的當。雖然悔恨萬分,因受賊師救命之恩,仍不願與之為敵。公超等到後問知前情,再細心考察,還是那麼天真,只比以前猛惡了些。因老賊婆不令出山,從未親手做過惡事,恩起前情,越發喜愛,野兒當時便要正式拜師,不肯再走。公超見他意誠,公明又在一旁力勸,說:「野兒心直性猛,必須好好教導,改變他的氣質,非隨七兄一起不能學好。像他這樣凶野的人,又在賊巢之中多年,難免染有惡習,你不收他為徒,定必在外逞強行兇,做出許多惡事。他那從賊情有可原,便無以情分也不應該殺他。我看今日就應拜師,使他心定,連你所說考察些時俱都不必。」公超本愛野兒,聽公明一說立時答應。眾人見他收此異人為徒,以前雙方又有極深情義,俱都欣喜,同聲慶賀。野兒見眾人對他看重,人都真誠相待,不像賊巢中老賊婆師徒待他雖好,極少責罰,但是法令極嚴,令出必行,又喜立威打人,犯過必死。尊卑之分又嚴,自己還好,別的同門見了師長,非但不敢隨意說笑,滿口應是,連個大氣也不敢出,師徒之間一點也不親熱,對於自己全都妒忌。除卻房舍衣食極端華美,並無意思。終日除練功外,便由老賊婆為首領頭作樂,再不便是男女荒淫。自己固然看不慣,那些女賊嫌他身相醜惡矮短,也無人與之親近,平日不甚合群。因是從小孤單,還不覺得。及見村人同坐,長幼不分,對月飲酒,親如一家之狀,由不得生出許多好感,覺著這裡有趣得多,何況朝夕盼望的恩師無心巧遇,又收他做了徒弟,越發喜出望外,興高采烈。伊萌見無端得了這麼一個師兄,非但沒有妒忌,反更高興,二人恰坐在一起,越說越對心思,親熱非常。
尹、婁諸俠等人到齊,便即當眾商計大破巴家莊之事。先防女賊師徒仗著毒針突來侵害,後聽女賊婆病倒,還有幾個會使毒針的賊徒也在途中生病,少去好些顧慮。依了虎女、公亮和秦氏弟兄,均想乘此時機暗中趕往巴家莊,將女賊師徒這個大害先除了去,兔她病好之後要多好些手腳。公超、公明卻大不以為然,同說:「我們此舉志在掃平賊黨,將這些為惡多年的凶人一網打盡。為了時機緊迫,許多土人雖已得信,如不聯成一個整的,他們到時難免各自為政,人心不齊,必多傷亡。賊黨又多,不發動這兩山土人必難如願,須要通盤籌計,準備停當方可下手。一個疏忽,不是手忙腳亂,使要留下後患,單殺掉女賊師徒濟得什事?賊黨原以女賊和那幾個凶僧惡道為主要幫手,忽被我們刺殺幾個,定必膽怯。又去尋人相助,膽小怕死的也許還要偷偷溜走,豈不又留異日之患?並且好些惡賊尚還未到,萬一因此發難,提前動手,傷亡既多,還不免於漏網。此舉非但有害,還被敵人看輕,說我們畏懼女賊,乘她有病下手暗算,太已不值。女賊既是指名要尋我們,便應和她當面決一勝負;這等做法也是小氣。既是大家性急,索性派人照著預計,先向西山邊界那些土人送信,令其傳知全體土人暗中準備,過上十天半月,時機到來,他們接到我們信號便同下手。今夜所殺的人也無須再與敵人送去。賊黨見他是來的人無一生回,定必驚疑,也許日內不會有事,時機一至,立刻進攻。好在西山地勢業已查探明白,到時四面合圍,決不怕他逃上天去。大家都忙累了好幾天,我們不必再作長夜之飲,早點安息,明朝便可準備起來了。」
議定之後,因料仇敵防禦必嚴,除向西山土人暗傳密令而外,無論男女諸俠,在公明指示之下,誰也不許再往巴家莊走動。一面派了虎女、公亮、林蓉、公遐男女四俠帶了兩虎,埋伏在西山交界森林東面。藉著安樂洞前大片森林危崖掩蔽藏伏,以防萬一賊黨又來偷襲,將其殺死,務使一到東山境內人便失蹤,以為疑兵之計。另外再由公超、公明各帶十幾個得力的壯士,分成兩起,輪流在後接應。剛剛議定,又聽竹吹信號,先似發現來了敵人;正要分人趕往察看,竹吹之聲忽變,眾人聽出遠客到來。秦氏兄弟當先迎出,公亮因二虎出去了多半日夜未吃東西,正和虎女拿了許多瓜菜在喂,一聽來客,心疑長安來的老俠雲氏師徒,便要騎虎出行,虎女也要跟去。二人同騎一虎剛走,公明笑說:「來客相隔尚遠,天已夜深,長路跋涉難免饑疲,方才忘令二弟他們騎虎趕去還快一點。」回顧另一虎也空身追去,伊萌聞言連忙趕上,縱上虎背跟蹤飛馳。野兒笑問:
「師父,這裡老虎真大,並還能騎,幾時我也擒它一隻試試。」公超笑說:「此是大雪山中異種猛虎,從小便經高人馴養,你當容易,什老虎都這樣靈慧聽話的麼?」
野兒還未及答,公超忽又驚道:「有人來了。此是何人?這樣大膽?」公明方答:
「這裡防禦嚴密,如有來人多少有點警覺,方才聽到接客信號,來者決非外人。」說時,二人一同翹首回顧,席上諸人方覺無什動靜,如何說有人來,隨聽二俠哈哈笑道:「原來是你們麼?真個意想不到之事!怎不下來,上面無人歡迎遠客,還不下來先吃幾杯再說!」話未說完,樓上平台已有兩人笑道:「想不到你兩個耳目這靈,我們原是走錯了路,中途遇見凶僧的惡徒口出惡意,想要來此行刺,被荊氏弟兄殺了一個,擒了一個。
剛到前面嶺腳,便見他們先用號燈晃動,我們初來,不知底細,老三掩往一聽,說方才來了女賊,奉有嚴令,不曾動手,這裡三個男賊,等其走近不妨試他一試,跟著便吹信號。因氣他們輕視男賊,我們三個又未被他看出,特地繞路,由你們東南方崖後絕壑偷偷越過,崖上雖有防守的人,因我三人掩藏得巧,先未看出,後來警覺,人已到了崖上。
老三想起此舉不對,忙即搶上說明來意,不令他們再發信號便走了來。因聽說人在樓後飲酒,先當你們都在樓上,便走了上來,不料仍被你們看見。」邊說邊往下縱落,共是老少三人,兩男一女。老的一個身材高大,名叫蒲蘆。一個中年女子,乃他久共患難的妻子女俠衛青娥。那叫三弟的是三四十歲的矮子,生得又黑又瘦,猴頭猴腦,二目神光炯炯,名叫侯元,由平台上一縱便落席前,相隔十來丈高遠,宛如飛星電射,落地無聲,黑影一晃便立在公明面前,當先手指二人哈哈笑道:「你這兩個還在裝模作樣。遠客到此,不早出迎。我們如是你的對頭不糟了麼?」眾人一邊讓座,互相請教,只公明一人微笑答道:「侯三弟,你大小看我們兩位老大哥了。我們在此飲酒說笑,外面防守的人遠近有好幾起,就是樓上有人走動,也必當他是自己人,怎會留意?何況你和蒲老大哥夫婦的輕功劍術均到上乘地步,多好耳朵也聽不出半點聲息,又是悄悄掩來,不比應敵急走,縱躍之間還可聽出風聲,不是有人指點,如何曉得?此言你必不信,好在你們人在台上,這裡形勢當早看出,你看許多的人均在飲酒,無一離開,報信的人就在對面,他那裝束可和崖上防守的人一樣,身邊並還帶有兵器,可要喊來一問麼?」說時把手一點,對面樹後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裝束與防守的壯士一樣,肩插鋼刀,腰掛鏢囊,恭恭敬敬走將過來。
當眾一說,才知少年名叫楊武,本是山外貧苦孤兒,被公亮救來山中,愛其聰明用功,收了徒弟,在全村少年中本領最高。當夜隨眾防守,發現來了老少三人越崖而過,先當敵人,正告同伴留意,看出來人劍術甚高,本領驚人,既恐不敵,又因山外來客,忙先趕來報信,比來人還要先到一步。侯元方說:「我早看出這娃兒隱身樹後,和你做眉眼,說句笑話,你也認真。不過此人腳底真快,人也靈巧,我真喜歡。你們這裡決無壞人,既然學會一身武功,必是你弟兄的門下,叫他做我的徒弟,跟我出山歷練可好?」
楊武聞言方一遲疑,公超已接口笑道:「侯三叔向來看不起人,至今沒有徒弟。他平日自負行跡飄忽,動作如神,不料被你看破,自覺丟人,想收你做徒弟遮面子。在他另有私心,你卻得了大便宜。他們幾位都和我們交情極深,做誰徒弟都是一樣,還不快些拜師?」楊武聞言忙即拜倒。來客業已坐定,蒲蘆一面攔住侯元不令開口,笑道:「你們三人還是當年童心未退,老弟兄多年不見,不說正經的話,只管取笑作什?」公明笑說:
「什麼叫取笑。他自己要說收徒,莫非還不算麼?」侯元笑道:「老婁無須多口,我既說了,決無反悔。」隨將楊武拉起,匆匆問了幾句,令向各位尊長行一總禮,少時公亮回來問明他的心意再定。
隨由蒲蘆談起來意:原來蒲氏夫妻均是江南成名多年的老俠,和尹、婁諸俠至友舊交,便是侯元也和尹、婁二人差不多年紀。這次侯元因侄兒小鐵猴侯紹在外樹敵,幸蒙獨叟吳尚相助(吳尚即蘇半瓢,事詳《雲海爭奇記》),才得無事,心生感念。知其十年前在雲貴深山中受到瘴毒,雖經治癒,始終不曾復原,每到春天便要發作,全仗內家功力每日苦練方能忍耐。一面服藥,每犯一次舊疾要受十來天苦痛,不能隨意走動。江湖上仇敵又多,惟恐靜養期中受人暗算,本人又無子女,當年春天前往看望,欲為照料,聚了兩三個月辭別回轉。偶往嵩山訪友,無意之中發現一株大構祀,乃三百年以上之物,想起這類成形靈藥正好醫治吳尚的病,忙向採藥人買到手中,並還給了重價。正要送去,不料那枸杞的很大大,形如一狗,侯紹自恃本領,膽大身輕,一向獨往獨來,沒有同伴,中途被人在客店裡偷去,無法送人,並還丟臉。問出有兩個客人像黑道上朋友,剛走不久,便追了下來。跟著便將二賊追上,因是人單勢孤,對方還有不少同黨,雖然打傷兩個,東西並未得回,被內中一人腿快的搶先拿了逃走。後訪出偷枸杞的乃是大盜花五手下。二賊因花五年老荒淫,目力日差,知道百年以上拘祀有明目益氣之功,服了還能長壽,曾命手下徒弟隨時留意。二賊無心相遇,明知對方不是好惹,貪功心盛,偷了就逃。
侯紹因那店家也是江湖出身,雙方相識多年,常時來往,店伙全都極熟,以為自己無什行李,名望又大,尋常小賊不敢到店中窺探,是在江湖上走動的人,就不認得也能看出幾分,不會無故相犯;那拘妃像個樹根,常人又不認得,何況還有店家照應。想起附近苦人甚多,欲往周濟,出去半日回來便被賊偷。生平第一次遇到這類事,不由急怒交加。
但知老賊花五人多勢盛,人更凶險無恥,此去一個不巧還要丟人。
正打主意,事有湊巧,乃叔侯元新由川西回來,想起蒲氏夫婦和尹、婁諸俠多年未見,欲往尋訪。剛出潼關,便聽人說蒲氏夫婦因有多年未來湖北諸省,又和荊氏弟兄是連襟至戚,愛妻衛青娥早想看望荊家兩個妹子。新近得信業已移居嵩山附近山林之中,打算先尋荊氏弟兄,聚上些日,再尋昔年那些老友敘闊。還未走到嵩山,便在途中相遇,談起婁氏弟兄隱居黃龍東山香粟村業已多年,上月遇見公超師徒,曾說不久便要往訪。
自己正要尋去,都是多年未見的好友,又聽兩個姨妹均往戚家小住未歸,於是連荊家也未去,便同起身往黃龍山走去。三方先後不期而遇,談起前事,花賊惡名久著,蒲、侯諸俠本想除他,未得其便,再聽侯紹一說,便往賊巢,藉著討還枸杞,想為世人除害。
路上訪問,得知花、劉二賊因受官軍追逼,業已逃往黃龍山中。同時間出賊黨這面還有幾個極厲害的異派人物,本是輾轉勾結去往劉賊家中赴會看燈,中途得信,改道入山,人在後面尚還未到,並有洗殺香粟村以作根基之言,知道賊黨人多,後面兩個異派凶人更是厲害,婁、秦諸俠不會人多,公超師徒是否已到也還難定,越想越不放心,便趕了下來。中途遇見兩個賊徒,擒到一間,賊黨連日雖極失利,但是未到的厲害同黨還有好些,多半自己尋來,出於巴賊意料,本領無一尋常,內有幾個還是婁氏弟兄的多年對頭,專為報仇而來。要知後事如何,請看下集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