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女回到洞中,想起今日所見的人,只覺他們善良勤苦,一點不像惡人。最奇是那一方方的土地裡種著大片沒有見過的野草,不知何用。他們非但看那野草極重,比自己種花還要勤快,男女老少一齊動手,也不怕太陽,也不嫌泥污,更不怕累,是何原故?
想起師父說的稻米均是人種出來,那一方方的土地和所說的田相似,應該有水。再說也不像稻,心疑就不是稻,一定也是好吃之物,和師父所說的莊稼一類。否則他們所用的器具不會與師父所說農具相同,越想越有意思。由此每日均往偷看,彷彿幼童看戲一樣。
漸漸覺著這許多人各有各事,又能吃苦耐勞,從天明忙到天黑,沒有停過。偶然抽一點空,還要趕往東山界內打獵斫柴,或在門前織布編席,家家都養有牛羊雞鴨,跟著便見所種豐收,果然和師父所說的稻米差不多。收割前幾天田里一色金黃,山風吹動,波浪也似,又是整齊,又是茂盛,好看已極。收割時更是仔細,彷彿一粒也不肯丟掉。不知怎的,這些好東西都不肯吃,每日只拿野菜野草、樹根山糧充飢,穿得又破又髒。因見田中空空,少了興趣。過了幾天往看,非但所收糧食全數不見,連所養牛羊雞鴨也都不見,人比以前還要垂頭喪氣,面容悲苦,有的身上還帶有傷,婦女往往相對痛哭,不知這許多東西哪裡去了,種的人也未見他食用。所居都是土牆草房,小得可憐,也無法存放,心中不解。雙方言語不通,也聽不出哭些什麼。過不兩天,又在耕種。只管面容悲憤,做起事來更賣力氣,決計仔細察看下去,等到成長之後,看他收割之物怎會無故失去。
這次所種果是水稻。不消數日田中便灌滿了水,一根根的秧針青蔥也似,穿出水上,越發好看。轉眼秋收,稻還未割,先發現幾次惡奴擾鬧。因來人少,不甚厲害,還未在意。等到收成,便見惡奴大舉而來,和前文所說一樣。候到土人採藥醫傷時暗中掩去,問明底細,不禁大怒,第一次開始把人救走。從此每見不平便即出手。因守師父之誡,雖然仗義救人,人單勢孤,仍有戒心,下手也極謹細。等到救人越多,惡霸巴永富也把她當成強仇大敵,恨之入骨,戒備越嚴,搜索更急。虎女只管性高好勝,敵人越凶,她越有氣,想盡方法與之為難。一面卻時常想起師言,想尋幾個幫手,與鐵漢相識之後,雖覺此人頗有血氣,但是有勇無謀,本領也遠不如自己,心中不足。後將小鳳全家救去,得知婁公亮是她義父所說東山俠士,並還訂有約會,歸途相助,救陳好全家逃出火坑,不料惡奴提前發難,幾乎全家遇害,並說東山諸俠如何好法,另外還有一些被害土人便是公亮救去。虎女本來聽說公亮救人之事,聞言越發好感,極想一見,因守師誡,想看清對方心性為人,再與見面。
這日正在公亮身後窺探,想要上前,見要變天,恐濕了衣服,忙先趕回,打算改日再說。不料公亮誤竄森林,迷了歸路。虎女回到洞中,忽然想起路被雨後山洪衝斷,心中懸念,恐公亮誤入森林,被困在內,進退兩難,命虎往看,也沒想到公亮武功高強,不似常人見虎害怕。如非虎性靈慧,看出對方厲害,又有那猴形怪獸由後掩來,將公亮擒住,虎非受傷不可。可是虎如不去,公亮不聽虎嘯,不會改道走往森林的北面,不是恃強硬衝,困入森林深處,饑疲交加,遇到裡面的毒蟲大蟒,不送了性命,便被怪獸擒去。公亮被擒之後必要強抗。那猴形怪獸便是寇公遐在龍尾壩月夜獨殺三豹前後所遇,聲如銅鐘,專殺猛獸的怪物。乃是一隻形似猿猴的異種靈獸,臂堅如鋼,爪牙犀利,力大無窮,山石樹木被它抓上便成粉碎,靈巧異常,無故雖不傷人,性最猛惡,容易激怒,住在森林東面深密之處,另一異人隱居在彼。怪獸名為紅-,牛首猿身,其名自呼。公亮就有一身極好內功將其甩脫,當此饑疲交加之際,除非異人趕來解救,不死必傷,至少也有一場虛驚,經此一來,恰巧兩全。紅-本不知來人善惡,先誤認是有心窺探它主人的動靜,因有別的顧忌,並非出聲吼嘯,但和那虎以前相識,一聽虎吼,知是虎女之友,惟恐主人知道,怪它不應現出形跡,走漏機密,回去又受責罰,忙即鬆手,飛身縱起,往來路林中退去。
那虎早就奉有異人密令,回洞只說人已尋來,別的未提。虎女從未見過異獸紅-,一聽公亮初見時所說,好生奇怪,便向二虎詢問,俱都搖頭低嘯,彷彿沒有此事。虎女雖通獸語,虎嘯到底簡單,知道有許多話無法回答,只能間出是否有無。方才並未聽到獸吼,小鳳也說虎吼時曾往洞外遙望,虎已回身,乾爹剛跟過來,未見別的形跡。心想所騎的虎最是威猛,山中多厲害的野獸均非其敵,從不敢在森林外面走動。如其相遇,虎也決不放過,不會看他擒人,任其走去。真要看出不敵,定必怒吼,求援告警,要自己和虎媽追去,不會這樣安靜,更不會搖頭說是未見,又正勸客飲食,就此忽略過去。
後來雙方越談越投機,公亮因見主人是個奇女子,生長深山之中,這樣兩隻威猛雄壯的猛虎竟肯被其馴養指揮,左近有此怪物不會不知,又看不出與怪物相識,那麼厲害的東西被虎吼了幾聲便自退去。雙方相對,並無敵意。那東西身堅如鐵,神力驚人,自己內外功均到上乘境地,耳目身法那樣靈巧,剛一警覺,飛縱出去,便被擒住,絲毫不能轉動。常聽人言深山之中無奇不有,這厲害的東西聽都不曾聽過,以為十九主人所養,至少也知道獸名和它的來歷,否則不會被虎吼退,如此聽話。二次談起,虎女業已看出公亮少年英雄,正直無欺,加上平日耳聞,知其決不會說假話。重又想起前事,再向小虎詢問,小虎仍是搖頭低吼,不肯承認。虎女先當那虎雖是異類,也和虎媽一樣親如骨肉,最是忠心,不會欺騙,心疑公亮被擒在前,等虎趕去,怪物望見虎來已被嚇退。但想公亮本領甚高,如何被一小猴子擒住,又有那大氣力;將人擒住並未加害,忽然鬆手退逃,好些不近情理,正在奇怪。
公亮聰明,看出虎女對那怪物實未見過。小鳳又說當地因有二虎,主人這類本領,方圓三十里內除卻森林深處無人去過,所有野獸早都逃避。來此多日,從未見到一點野獸蹤跡。便那先來一兩年的人,牲畜家禽隨便放在田野裡,夜來聽其自便,也從未受什侵害。來時明被怪物擒住,並非眼花做夢,那虎既通人言,又曾與之對面,低聲急吼,如何不肯認賬?其中必有原因。照那東西的兇猛,決非人力所敵,虎女雖然不怕,住在當地的土人難免不受侵害。一面力言怪物擒人時虎正走來,對面低聲吼了一陣,怪物方始鬆手,縱往林內。看那意思雙方必定相識。他不知虎語,照俠女所說虎似未見,斷無此事。這東西實在厲害,既然以前不知林中有此怪物,還望小心才好。一面又學虎女的樣向虎質問。那虎本來坐在洞旁,好似無法抵賴,羞惱成怒,竟朝公亮怒吼發威。虎女看出那虎果是想要隱瞞,剛發怒喝止,不令再吼。母虎先吼了一聲,將虎止住,再朝虎女低吼了幾聲。虎女笑道:「你們是因怪物厲害,恐我知道前往犯險麼?這樣厲害的東西,我們不去,早晚它也會來。何況還有好些土人在此耕種,如受它害就來不及了。」
二虎同聲吼嘯,將頭連搖,意似怪物不會來此。公亮又將被擒時情景詳細說了一遍。二人一面向虎盤問,一面互相談論,均覺怪物雖極兇猛,也並不是怕虎驚退,看那神氣雙方一定相識。虎女又向母虎追問,虎終性直不善欺騙,又無法說出自己心意,知賴不過,相繼吼嘯點頭。虎女想起從小和虎一起,並未見到這樣怪物,人、虎更難得離開,不知雙方怎會相識,見狀越發驚奇,料知內有原因。又問出怪物所居甚遠,中隔密林,無法通過,但它決不害人,暫時只得放開一旁。
虎女重和公亮另說別事。時候一久,覺著對方所說十九新奇,連師父也未談過,越聽越愛聽,相處也更投機。時光易過,不覺月落參橫,東方己有曙色,土人起早,公亮早知當地住有三四十戶人家,為了石多土少,不在一處。凡是種有莊稼的地方左近都住得有人,因有石樹遮住,昨夜來路好些均未看出。這時臨高遠望,所有人家田畝均在腳下。天還未亮,便聽雞聲四起,跟著曉色迷濛中,到處都有一縷縷的炊煙飄曳林抄坡崖之間。許多上人拿了農具,一個個精神飽滿,各去田里耕作。雖不似香粟村中那樣整齊,比起在惡霸暴力之下做農奴時,苦樂相形已有天淵之別。方向虎女稱讚,半輪紅日已由東方天邊升出地面。田里的人仰望崖上來了生人,當是新遇救的親友同伴,紛紛奔將過來,想要探詢。小鳳知其誤會,忙到崖口朝下高呼:「這是我乾爹婁三爺,不是西山來的親友。」那些土人原有幾個認得公亮,並還受過好處,聞言大喜,又聽小鳳說新由西山繞來,均想打聽故鄉親友消息和仇敵近日惡行,互相招呼,連那未來的人也都趕過,七嘴八張,紛紛朝上探詢。公亮人最和氣,雖覺土人有許多話問得好笑,所說那些親友有的連名姓都不知道,如何知道他的近況;但一想到人情都戀故鄉,同病相憐,何況多年土著,非親即友,本身雖得安居樂業,許多親友尚在水火之中,自然不免關切,急於探詢。正在耐心回答,猛覺身後一股異香襲來,耳聽笑道:「婁三爺真耐心。我平日和他們常在一起做事,最是有趣;如與多談,便有許多話聽去心煩。新近想起,這都是他們不會讀書認字的原故,正打算照我恩師教我之法轉教他們。你看亂糟糟的搶著發問,叫人如何回答?我每次由西山回來,也是這樣亂吵,又不好意思怪他,真煩人呢。」隨向眾人大聲笑說:「婁三爺還不走,你們忙些什麼?這樣亂吵,誰也聽不明白,不如和那日問我一樣,等下半天事情做完,由婁三爺自己當眾開口,盡他曉得什麼說什麼,免去許多口舌。你們著急,他也麻煩,連我常去西山的人許多事都不曉得,人更認得不多。
他剛由山外回來,共總在西山停了沒有個把時辰,人才遇到幾個,如何能知那許多的事情?」眾人聞言,方始笑諾,分別散去。
公亮回顧虎女立在身後,朝陽光中,越覺她含風玉立,英姿艷發,玉膚雪映,儀態萬方,真有駕鶴天人之想。轉身笑道:「這也難怪。他們以前終年受那惡霸虐待,見個惡奴便嚇得亂抖,哪裡還敢開口?俠女這裡既無管束,又無禁忌,自然心有什麼說什麼。
人情思鄉,各有親友,難得故鄉人來,均想探詢消息,自然急於搶先了。」虎女笑道:
「婁三爺哪裡知道。我先以為都是一樣人,有什分別。後來才知他們雖是誠實天真,沒有統率指教的人,非但各顧各,不知互相幫助,連那本身的智能也不能發揮,或是糟掉。
近日我讀恩師所留的書,悟出許多道理,如不教導他們,雖然將他救出火坑,也是散漫無力,各自任性而為,將來仍不免於倚強凌弱,自私自利,你搶我奪,生出許多弊害。
惟其以前受人壓搾大甚,一旦脫去枷鎖,無人教導,決不知輕重高低,甚而發動人的惡性,生出種種危害,結果白救他們一場,反替我們添出許多麻煩。非要細心勸告,去掉他們自私之心,每人都勇於為公眾出力,互相扶助,團成一片,只管自由自在,仍能安分守法,不使一人為他受害,都是為公而不為己。眾人一好,是出力的當然也在其內,這樣才能安居樂業,家家富足,日子越過越安樂了。似這樣亂糟糟的像什樣子?本來你只消幾句話的事,被他們你爭我搶,亂成一片,你白費了許多口舌,他還耽擱好些光陰,豈非糊塗?小事可以看大,你以為他們受害太深,關心親友人之常情,卻不想越是這樣剛脫苦難而又無知的人,越要注意好好教導他們。否則,日子一久,下手就難了呢。」
公亮只當虎女渾金璞玉,純然天真,萬沒想到會有這樣議論,不禁大為驚佩,一面稱讚,笑道:「俠女如不見棄,喊我名字如何?喊我婁三爺既不敢當,也見外了。」虎女微嗔道:「你覺著喊你婁三爺當你外人,可知『俠女』二字有多刺耳難聽呢?如非恩師以前說過,還當你初次見面便喊我是瞎女於呢(川音『俠』與『瞎』同音)。我還沒有開口,你倒先怪我了。」公亮見她立在前面,似嗔似喜,笑語嫣然,晨光斜射之下,宛如朝霞和雪,艷光照人,玉立亭亭,丰神絕代,由不得情苗怒茁,心生愛好,忙把心神鎮住,停了一停,乘機笑道:「果然怪我不好,蒙姊姊不棄,引為道義之交,此後改作姊弟相稱如何?」虎女笑道:「你這又不誠實了。方纔我已問過,你比我年長好幾歲,為何叫我姊姊?」公亮聽她語氣親切,忙笑說道:「既是這樣,恕我無禮,以後我就喊你萍妹了。」虎女又笑道:「明明你想做我哥哥,偏要繞著彎說話。當初恩師取這名字,原有深意,但未明言。後來才知連名帶姓都是無根之物。那姓還好,又高又乾淨。萍字實在壞極,隨風飄動,永遠依附水上,不能出頭,經不起一點風浪,沾上污泥便難解脫,我最討厭它。因我騎虎,以後我叫你三哥,你叫我四妹,或是虎妹。哪怕嫌虎太武,喊我雲妹都可,卻不要說這萍字。」公亮立時答應,笑說:「我大兄公明,二兄早亡,下面更無弟妹。秦氏兄弟同盟好友,恰又一個行五。叫你四妹和親骨肉一樣,再好沒有。」
虎女白了他一眼,笑道:「我們將來真和親骨肉一樣麼?我看你這人不大老實。人說話須要算數,真要當我親姊妹一樣看待才好呢。」
公亮聞言,心又一蕩,因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秀目隱蘊英姿,淨如澄波,不時注定自己。無論淺笑輕嗔,折腰背面,無不美絕天人。平生初見,另外更具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看到哪裡,便愛到哪裡,漸覺自己墮入情網,不禁心驚,重又鎮攝心神,不敢再作劉楨平視。哪知這矜持反倒拘束起來。虎女見他說笑方歡,忽然改了恭謹,頭也低下,不大再看自己,心中不解,以為時久人倦,便勸睡上一會兒。公亮此時人已為情顛倒,對方越大方,他越不安,想要一眼不看又辦不到。正在自己警惕,暗忖:此是天上神仙,我也堂堂男子,如其醉心美色,忘了本來,非但被她輕視,生出反感,將來傳說出去也是笑話。何況此女聰明絕頂,稍一疏忽便被看出,豈不難堪?正在為難,聞言雖不想睡,暗忖不見可欲則心不亂,本來一夜未睡,不如借此靜一靜心,懸崖勒馬,免得一個把握不住,誤了自己,還辜負對方的友情。忙笑答道:「我此時果然有點倦意。如其方便,容我稍睡片時,再起來奉陪也好。」虎女信以為真,便令小鳳取來幾張縫好的獸皮,請公亮臥倒,親為蓋好。公亮見虎女誠懇親密,親自下手照料,宛如家人,好生感動,越發加意矜持,處處留神,臥在山石上面,決計管住自己,不令再生遐想。哪知情苗正在怒生,只管平日正直光明,一經警覺,便知克制,無奈這類勉強的事不能持久。男女情慾根於天性,一經投緣,自然發動,越來越盛。古人坐懷不亂乃是暫時之事,所拒奔女,又素無感情,自然容易克制,此時卻是不然,一則對方天生麗質,平日早有耳聞,胸懷成見。晤面以後,見對方非但容光美艷,剛柔適中,從頭到腳,言語行動無一處不是自然美妙,令人見而生愛。人又文武雙全,聰明絕頂,所談更極投機,相待又是那樣親密大方。公亮本未娶妻,初次見到這樣文武雙全的絕代佳人,宛如空谷幽蘭,雪中冷蕊,逸世出塵,清標獨上,由不得使人中情顛倒。
只為虎女天真誠樸,純任自然,隨意言動,沒有絲毫做作。雖是一見投緣,笑言無忌,老覺得美艷之中另具一種英姿正氣,再為那一雙隱蘊英威的炯炯雙瞳所懾。上來還好,自從發現心生愛好,有了警覺,越發不敢逼視。這才假裝疲倦,托詞欲眠。本來打定主意把眼閉上,暗中警戒自己不去看她,少時起身設法告辭。哪知臥倒石上之後,覺著心情甚亂,剛把雜念撇開,對方的娉婷倩影立時湧上心頭,虎女的聲音笑貌又近在目前,忍不住又要偷看一眼。即此已難把握。虎女偏是生長深山,以前從未見過這樣文武全才、談得投機的英俊少年,本恨不能多談一會兒,因見公亮神倦欲眠,知其昨夜迷路,在荒山森林中亂竄了一日夜,心生憐惜,不好意思不令他睡。等人臥倒之後,待了不大一會兒,想起許多話還未及談,心中不耐,便坐在旁邊守候,不願離去。明知公亮剛睡不久,仍恨不得他早醒,好與清談同游,目光老注在公亮面上。這一睜眼,雙方恰好相對。虎女性急,忍不住便問兩句。公亮先是不好意思不答,說了幾句,剛把眼閉上,不多一會,一聽虎女和小鳳說笑,便忍不住睜眼偷看,雙方目光重又對上。豹皮又熱,公亮臥不多時,連偷看了幾次,均是如此。只管時刻心存警戒,不知怎的偏會把握不住,心中十分煩亂,漸覺身熱出汗,難過已極。
公亮心想,我一堂堂男子,從未做過不能對人之事,今日如何管不住自己?與其躺著這樣受窘,又睡不著,倒不如放大方些,起來坐上一會,告辭回去,要好得多。只要心正,相對說笑何妨、這樣矜持反而不妙。念頭一轉,正要開口,虎女見他睜眼,笑說:
「我在此擾得你不能安眠,真對不住。我再問你兩句話便走開了。你好好養神,睡上一會。他們方才打了不少山雞,又殺了一牛、一羊、一隻肥鹿,還有竹筍蔬菜和去年釀的果酒,大家快活吃上一頓,早點安眠。半夜起來,我們一同賞月。留你住上兩天再走,豈不是好?」公亮聞言越發心驚,立時翻身坐起,笑說:「四妹盛意萬分感謝。方才本想小臥片時,起去再陪四妹遊玩這裡景致。剛一臥倒,忽然想起離山已久,還有要事須和家兄他們商量。昨日原是心急回村,冒雨趕回西山,那些上人再三留我雨過再走,我都不肯。不料中途迷路,自吃了許多苦,仍未如願。平日久仰四妹英名義舉,想見已非一日,天明前無心相遇,又蒙四妹不棄,一見如故,以後成了骨肉之交,高興已極,竟將前事忘卻。此時歸心如箭,恨不能當時趕回,好在這裡我已來過,又和四妹結為骨肉,來日方長,在此一日之聚,意欲午後起身回轉香粟村,將事辦完再來相見如何?」
虎女人再聰明,先覺他口氣神情前後不同,有些奇怪,不願公亮就走,還想挽留,笑說:「三哥業已耽擱,也不在這一兩天。譬如今日尚未回山,或在林中迷路,又當如何?」跟著又間公亮是何要事,如此緊急。公亮隨口推說,沒有準備,平日不慣說謊,急切間回答不上來。後雖說出,語頗矛盾。虎女心細,再一留心觀察,看出公亮與初見時判若兩人,再三要走,辭意堅決,問他何事,語多支吾。對於自己辭色忽轉恭謹,但又不是冷淡輕視,稍微假裝生氣,便自惶急連賠小心,惟恐忤犯,等到一開笑臉,又改莊容相對,神態往往失常,越發奇怪,仔細一想,忽然醒悟,不由又好氣,又好笑,略一盤算,打好主意,便不再多說,反告小鳳:「速令土人殺牛宰羊,提前準備酒食,你乾爹身有要事,必須趕回。」一面笑告公亮:「你歸途為水所斷,須由原路繞越,遠出兩三倍,還不好走。此時上路,就你腿快,到家也是深夜。近來山中青狼甚多,這類猛惡之物最是討厭,本領多高,孤身一人也有危險。我雖不再留你,但是這些土人多半受過你的幫助,心中感激。又想聽你說那西山近況。方才來說業已準備酒肉款待,特意殺了牛羊肥雞,還有許多蔬菜,大家快樂一日。因你忙著回家,我命小鳳轉告提前送行,這算是他們留你,與我無於,少停片時,雖然有點耽擱,吃完少說也是午後。我請虎媽送你,比你自走要快得多,多厲害的東西也必望而遠避,不會向你侵犯。你雖不怕,大群惡物到底可慮。吃完再走,你看如何?」
公亮見虎女語聲清朗,柔中帶剛,好似有氣,卻不露出,又推說是土人挽留,並不是她,彷彿有什意思,偏是言笑如常,看不出來。恐其不快,忙賠笑道:「愚兄本來是想午後起身,並非就走。不料路被山洪衝斷,這樣難走。承蒙四妹命虎相送,那太好了,哪有不遵之理?等到事完再來拜望,奉陪同游,前往東山境內打獵可好?」虎女微笑不語,略微談了幾句,走往洞中,未見再出。這時天色高午尚早,虎女自一見面便未離開。
忽然走去,先當有事就回,不料等了一陣並未走出,又不便去往洞中探看,只小鳳依依身旁,陪同說笑,甚是親熱。公亮原捨不得虎女走開,正朝洞口張望,那兩隻大虎,最大的一隻母虎自從虎女人洞便跟了去,也未出來。小鳳看出公亮盼望虎女,笑說:「乾爹想師父出來談天嗎?」公亮微笑點頭。小鳳立時趕去,隔了一會兒匆匆走出,說:
「師父騎了虎媽業已出山,也許飯前回來。」公亮覺著有異,悄間:「你師父走時可有話說?」小鳳不知公亮有心試探,略一沉吟,笑答:「沒有。」公亮越知有異,心甚不安,又見小鳳說時眼望洞內,語聲甚低,方自驚疑。小鳳業已走去,越等越心焦,回憶方才時刻留心,並無失禮之處,何故得罪,心甚不安。
遙望山下土人正在宰殺牛羊,燒烤山雞肥鹿,忙成一片。小鳳也在人叢中往來,似向土人分別傳話。剛想起虎女騎虎遠出,如非此洞後門另有道路,可通山外,走時斷無不見影跡之理。小鳳忽往崖前奔來,這才看出上下兩洞相通,上洞後面好似沒有道路,心方不解。跟著小鳳便自身後洞中趕出,笑說:「他們已快準備停當,請乾爹前往飲酒。」公亮忙間:「你師父呢?」小鳳低聲說道:「師父來否未定,吩咐不要等候。好些土人均等於爹說話,請快去吧。」公亮無法,只得隨同小鳳由崖上走下,又問小鳳:
「後洞可有道路?」小鳳笑答:「上下相通,此外無路。」說完悄告公亮:「問我的話莫要對師父說,免她怪我。」公亮料知內有原故,怎麼想也想不出為了何事。多半方才不該固執要走,因而得罪,好生後悔。無奈話已出口,難於收回。又有別的顧忌,萬一長日相對,言行失檢反而不好,只得罷了。一路低頭尋思,心情不定,不覺走到野宴之處。當地乃是崖旁不遠一片山坡。以前坡上都是合抱不交的多年古木,自從土人越救越多,虎女見近頂一帶地勢平坦寬闊,南崖的瀑布又有一條小的由坡間流過,風景甚好。
水和樹枝均極方便。便將當地開闢出來,外面留出一圈樹林,當中還有近百株大樹,就著形勢去掉多半,由離地兩三尺處截斷,留下好些樹樁,以為夏日眾人乘涼,以及每月一次野宴之用。每當風清月明之夜,土人事完,便在當地飲酒歌舞,快樂非常。內中一株大樹樁留得較高,以備平日召集眾土人發令會議之用。臨溪大樹多半留下,晴日光中小溪如帶。斜埂肢陀之間,上頭接著南崖飛射下來的那條瀑布,順著坡勢蜿蜒奔騰而來。
地斜水急,直似一條銀蛇飛馳而下。水中又有幾處怪石參差挺出,狂流電射,一路衝將上去,到處雪灑珠噴,銀飛電舞,映著日光,閃動起萬片金鱗,千重霞雨,冰紈霧毅,倏忽百變,涼翠逼人,好看已極。
這時人已到了多半,還有許多土人攜兒帶女,歡呼說笑,相繼趕來。見了公亮紛紛招呼,笑語喧嘩,甚是熱烈。林中地火業已升起好幾堆,上支鐵架鍋罐之類,旁邊放著許多牛羊雞肉,菜蔬瓜果堆積更多。地方又大,所有土人都穿著自織的整潔布衣,男女老少共有一百多人,分別圍坐在火旁不遠樹樁之側。一聽婁三爺到,紛紛爭起圍繞上來,小鳳搶先說道:「諸位伯叔、弟兄姊妹,請各安坐原處,不要吵鬧。師父方才吩咐,說我於爹由昨早起身,還未睡過,人太疲倦。他又有事,吃完便要回去,可能有多的耽擱。
如非今早答應你們,早已送走。現在誰也不要多問多說,由乾爹一人開口。只是他知道的事,自會盡量說出。如不聽話,師父就要生氣了。」說明,那兩隻大虎也相繼趕來,立處卻遠。內有數人便爭取瓜果菜蔬喂虎。公亮方想,虎既來此,人也必回。正在東張西望,小鳳悄說:「師父就來,請乾爹上去和他們把話說完,吃完要上路了。」公亮見虎女未來,心越煩悶,只得隨了小鳳走到當中樹台之下,縱將上去。先將此去西山所見所聞,以及所遇的人經過詳情向眾說出。眾人聽他新由山外回來,共只遇到有限幾人,停留不久,有的事還沒有虎女清楚,也就不再多問。公亮說完,見虎女仍是未來,好生難過。連問小鳳:「你師父何往?可曾回到洞中?」均答不知。跟著土人送上酒肉和生熟菜蔬,就在樹台之上席地飲食,由小鳳作陪。公亮哪有心情多吃,那些剛燒烤的野味蔬菜只管熱香四流,也未吃出味道。先想故意慢吃,耽擱一會,等虎女回來,見上一面再走。後見過了個把時辰,土人多已吃完,田問有事未完的早已走開,下余也都醉飽,紛向自己招呼,相繼走去。
日色也自偏西,小鳳陪坐在旁,雖未說走,想起前言,不能再留,只得強笑道:
「我想等你師父回來謝別。久候不歸,要先走了。」初意小鳳必有話說,不料未置可否,將手一招,內中一隻母虎立時走過。公亮這才看出自己的包袱兵器早已綁在虎背之上,心雖戀戀,又悔又急,但是無可奈何,便托小鳳待虎女回來代為道謝,改日再來拜望。
小鳳見他不捨,想起師父所說,暗中好笑,心甚不忍,悄聲說道:「我師父這人再好沒有,但她性情剛直,人又聰明細心,方纔她對我說,乾爹不願和她交好來往,不願勉強,好似有點生氣。這裡本不許外人出入,聽那口氣,以後乾爹恐不能再來呢。如其真要見她,我想師父常去兩山交界樹林之中與鐵漢大叔相見,窺探惡霸虛實。遇到有人真個受罪。便全家救來。乾爹常往等候,必能遇上。這裡山高路險,只昨夜來路可通,但有危崖森林阻隔。回去又非原路,虎行絕快,決難記下。又是穿林而出,奉命故意繞越,就能尋來恐也不會見到。方才師父便在附近,我不敢說,今已走開。乾爹見人不要談起。
師父雖極愛我,不會打我,何苦叫她生氣呢。」公亮才知虎女還是負氣,避而不見。暗忖:此女性剛好勝,已生誤會,暫時無法分說。不如照著小鳳所教,日後去往兩山交界等她,只要見面,便可分辯。如再久留,更生反感。低聲謝了小鳳,再故意笑道:「你師父真是天人,我對她非但感謝,心更敬佩已極,改日來此,再行領教。身有要事必須回去,只好不辭而別了。」說罷下台,虎見公亮長尾一搖便走過來。公亮先向母虎稱謝,剛騎上去,虎便一聲長嘯,轉身馳去,晃眼躥入森林,由此便在林中飛馳。
森林地方寬大,約走了個把時辰還未走完。所有樹木都是千百年以上老樹,枝葉繁茂,結成又高又厚的樹幕,到處密壓壓不透天光,暗如黑夜。公亮也不知走了多遠,偶聽母虎一兩聲吼嘯,震耳欲聾,木葉驚飛,宛如雨落。眼前常是暗沉沉靜悄悄的,一路之上只有虎踏落葉奔馳之聲,什麼也聽不見,看不出;分辨途逕自更無望。又奔馳了一陣,剛出森林,見到天日,夕陽業已銜山,快離黃昏不遠。山路崎嶇,勢甚險峻,方覺照此走法,日後必難尋路。正要察看形勢,以為再來之計,虎又躥人前面另一森林之中,由此往前,時人時出。那森林過了一處又是一處,老走不完。最後想起,虎行極快,先聽虎女說,雙方相隔共只數十里路,就是上下繞越,加上兩倍,也應到達,如何還看不出歸路?眼前倏地一亮,前面又現天光。山月業己掛向松梢,大如冰盤。夕陽已沒,晚煙浮動中四山雲霧蒸騰欲起,這才看出香粟村相隔不遠,來路這片小森林以前曾經見過,再要越過一條橫嶺,便到自己谷口。方想,此虎真個靈異,只憑虎女一說,不用招呼,便會把人送到,豈非奇事?虎已往前側面那條橫嶺飛馳而上,晃眼到頂。谷口外的小山業已在望,相隔只有兩三里路。虎忽停步,伏地大吼。後爪一抬,身上綁索立被抓斷,包裹兵刃便落地上。公亮會意,跟著便聽谷中竹吹四起,兩條信號火花向空飛過,知道村中諸人聞得虎吼,正在聚眾出獵,忙下虎背,笑道:「你送我到此為止,不願下去麼?
他們不知來意,有我在此,決不敢對你冒犯。請告四妹,說我對她萬分感謝,蒙她結為骨肉之交,平生幸事,請她莫要誤會。」那虎似通人言,把頭連點,低吼了幾聲,圓睜虎目,注定谷口奔出的村人,震天價怒吼了一聲,方始緩緩回身,往來路縱去。隨聽山風大作,林木蕭蕭,塵沙滾滾,大半輪剛升起來的白月光中湧起一團塵霧,風馳而去,晃眼躥入森林不見。村人也聞聲追來,公亮連忙縱身上前,將眾人攔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