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山四友 正文 一、長安城外的飛騎
    陝西黃龍山偏居長安東北,南通蒲城,北倚秦關,與洛川相接。在三秦諸山中,地域雖然不甚廣大,但是其中峰巒靈秀,澗谷幽清,更有亙古不曾開闢的森林,人行其中,往往數十百里不見天日。深山奧區,多產珍禽異獸,佳木奇花。內有幾處風景最好的所在,更是秋月、春花、夏雨、冬雪,無美不備,四時咸宜。可惜林深路險,山徑崎嶇,森林之中最易迷路,加以毒蟲猛獸潛伏在內,暴起傷人,難於防禦。除卻近山一帶山溝田野中稀落落有兒所穴居野處的窮苦山民而外,一過白松板,森林越多,路也越險,地更偏僻,輕易不見人蹤。中心深處連樵采足跡均所不至,端的幽險已極。

    按說這等亙古無人之所,是不會有人住在裡面,可是天下事每多出人意料。人的性情志趣也各不同。喜歡山水的人頗多,尤其是當帝王專政之時,一班不甘受暴力壓迫的人們往往厭棄城市,喜入山林。而那素有游癖,愛玩山水的人,多半生具堅強體力,不同流俗。每當選勝登臨,興來之際,往往不辭長途跋涉與所歷艱危,獨自攜糧入山,窮搜幽隱靈妙之區,以為快意。以前的高人隱士又喜隱跡深山,不與世通。好游的人一半為了心喜山水,一半也是為了喜歡尋訪這類異人奇士。雙方性情本來相投,自然如磁引針,一拍即合。中間再有一方發生事故,為了人類之義,除暴安良,患難相扶,於是鬧得閒雲出岫,惹出許多事來。

    這且不提。本文所記乃是蒲城一個少年,姓寇名公遐,出身本是耕讀之家,從小好武,最喜結交江湖豪俠之士,才十七歲便匹馬仗劍,出作壯游。由華山起,經太白、終南,轉入秦嶺棧道入川,遍游峨眉、青城蜀中諸名山;改順水路溯江而下,遊玩洞庭三湘;再經嵩洛入關,繞道回來。歷時三年,中間頗交了幾個英俠之士,由此求友習武之心更切。公遐自從出門回來,對於山水更成特嗜,幾次想要再續前游,均因家事糾纏,父母雖不在堂,一班叔伯尊親均以公遐少年英俊,博學多能,欲令繼承書香,求取功名,時加勸勉。公遐覺著一個人讀書只為明理,應以救世濟人為務,浮名虛利有什意思?無如長老屬望甚殷,不便違抗,勉強在家中讀了兩年書。這年去往省城考試,風簷寸暑本非所願,草草終場,不曾考中。浮名得失雖然無足重輕,家中伯叔,不免絮聒,便在省城住了下來。閒居無事,不喜和同學酸丁來往,每日只向城內外有名古剎、風景之區往來遊玩,或尋田夫野老閒話桑麻,暗中查探民間疾苦。誰也不知公遐另有一種深意,笑他是個呆子。

    西京列代帝王都邑所在,名跡甚多,此時長安許多名勝之區尚未埋沒,盡可逍遙。

    光陰易過,不覺到了第二年中秋將近。這日早起,偶往杜曲訪一姓張友人。本意約往驪山同浴溫泉,行至途中偶然口渴,見前面柳蔭之下有一餅攤帶賣茶水,想要飲上兩杯再走。忽見兩匹快馬疾馳而來,馬上坐著兩個少年,貌相裝束十分英勇。初發現時,晨光之下只是兩點極小人馬影子,晃眼便自鄰近。公遐見那兩馬來勢快得出奇,便留了神。

    正在注視,連人帶馬離身已只三兩丈,馬後塵霧滾滾飛揚,望去直似兩條灰龍緊隨馬後,人,馬已馳出數十丈外,塵霧依舊騰湧未收。兩馬一身純白,更無雜色,生得又高又大,馬頭高昂,吐氣如雲,神駿非常,二人卻和粘在馬背上面一樣,一任那馬絕塵飛馳,紋絲不動。本由身邊官道馳過,不知怎的馳近餅攤三四丈,內中一個忽然回望來路,口喝:

    「二弟,往那邊走,免得灰塵太多,我們中秋黃龍山再見吧!」說時遲,那時快,聲才入耳,發話的一個手拎馬韁微微往側一帶,那馬立時四蹄登地,往斜對面飛躍過去。對面道旁本是一條小河,對岸一條小徑,一邊田岸,一邊土崖,另有石橋相通,尚在餅攤之左,相隔三數丈,河寬也有兩丈,那馬跑得正急,忽然掉頭凌空躍過,仍舊朝前飛馳,又穩又快,毫未停頓。另一匹馬也未聽馬上人招呼,跟著把頭一偏,相繼躍過,晃眼追上。前段仍是並騎同馳,等跑出半里多地,忽然分路:一個踏著地上衰草繞往土崖之後,不知何往;另一人一馬順著田岸飛馳,一會兒穿入遠方樹林之中。共總不過幾句話的工夫,來路塵霧迷茫還未散盡,連人帶馬已無蹤影。

    公遐越看越覺奇怪,笑問餅攤主人:「這等快馬實是少見。馬背上人似未成年,如何騎得這好?以前見過沒有?」攤主笑答:「也真奇事。老漢在此擺攤已二十年,因是官驛大道,必由之路,什麼人都曾見過,這等快馬卻是少有。本來不曾留意,前年七八月間在此擺攤,見這兩匹白馬由此路過,也和相公一樣,見馬跑得大快,才留了心。彼時馬背上人是個瘦矮老頭,自騎一馬;另一匹馬由那兩位小相公同騎在上,跑得比今天還快。到了這裡,才把馬步放慢,往城裡跑去,就此不見。到了中秋前兩天,才見這老少三人由城裡騎著原馬回去。由此起,每年七月半間,這兩小的必騎這兩匹白馬往城裡去、老的卻未再見。接連三年均是如此。他們往返約在一月左右,中秋前兩日也騎原馬同回,不知是哪裡來的。本由面前大路經過,上月他們過時,我見馬後塵土太高,怕污了茶水,無意中埋怨了兩句,並未對面交談。過不幾天,忽有一個穿黃麻布短衣的矮子問我買茶,給了五兩銀子,說是他家二郎無意之中髒了我幾次茶水,心中不安,命他持銀相贈,並說以後不會由我攤前走過。說罷,不容回答,便自走去,走得甚快,也沒追上,始終不知是何原故。方才見馬改道,想起前事,方始明白過來,那五兩銀子明是兩位小相公所賞無疑。他聽我上月埋怨,不但不怪,反而憐我年老貧苦,命人來此周濟,這樣大方的好人真個難得。」

    公遐前數年遊山回來,長了不少見識,平日又在物色異人奇士,聞言越發心動。暗忖:這兩少年比我年紀輕上好幾歲,別的不說,單這馬上功夫已是僅見。小小年紀,騎著這樣千里馬,每年來去皆有定時,必非常人之子。可惜發現太晚,必須候到明年秋天,才能遇上,事情還拿不定。黃龍山離家頗近,前聽人說山深路險,更有森林阻路,容易迷途,雖然近在咫尺,一直不曾去過。那年出門暢遊名山大川,也曾多歷幽險,深入無人之境,中間連遇虎狼毒蛇,仗著學了一點武功,和此次途中買得的寶劍鋼鏢,並未受傷,如何近在家鄉的山林,竟會遷延至今不曾涉足?自來深山隱秘之區每多高人隱居,桃源樂土,不為世知,前在秦嶺深山之中便曾見到過一處。馬上少年曾有黃龍山相見之言,可知內裡必還住有人家,也許就是他家所在。現離中秋還有三四日,如往省城尋一快馬趕去,覓路人山還來得及。因所訪友人世交文士,學問頗好,雖然投機交好,這類事卻非同道,也未向其提說。見道旁有人牽騾走過,忙雇兩乘趕往溫泉。沐浴之後當夜趕回,叫開城門,回到寓所。見秋陽猶熱,天還不冷,未帶什麼行李,只把隨身兵器帶上,打一小包,次早覓了一匹快馬往黃龍山趕去。

    到了離山五六里的龍尾壩停下,一面準備人山乾糧和繩索、麻鞋等應用之物,一面打聽途向,一切準備停當,已到十三日黃昏,獨個兒向所居村店買了些酒,命店主煮了一些牛肉肥雞,正在門外大樹之下,望著剛升起來的大半輪明月,臨風獨酌,盤算山中兩處險境如何走法。忽聽鳴鑼之聲遠遠傳來,跟著便見村人拿了刀叉棍棒紛往前面小村中趕去。問是何故,店主答說:「近日山中時有許多豹子出來傷害人畜。方才鑼聲必是豹子見人不能傷它,膽子越大,天還未黑就出害人。聽鑼聲甚急,如我料得不差,必非少數。」公遐少年氣盛,又喜打獵,聞言欲往相助。店主勸道:「相公是讀書人,又無同伴。這些豹子兇猛非常,性又狡猾,要是一兩個,我們人多,還可將其驚走;豹子如多,形勢卻甚凶險。去的人全是多年土著,識得豹性,又知藏處,見豹一多,人力難敵,便可藏起。相公有本領,也禁不住豹群圍攻,地理不熟,不知逃避,如何去得?」公遐自不服氣,仍想起身,忽見兩個壯漢手持獵叉,亡命一般跑來。一個還拿著一面破鑼,跑到村前才行敲打,大喝:「各人快些回家,把門閉上!這東西比豹子還凶得多,從未見過!」另一個喘吁吁對店主道:「老漢,你怎糊塗,還不請相公進去!那東西好不厲害,方才馮家三娃已被一隻金錢大豹撲倒在地,獵叉也被打斷。那麼猛惡的大豹,吃那怪獸追上,只一兩爪撕成粉碎。還有一豹藏向樹上,被它連樹折斷,跌了下來,當時一爪,連腸肝肚肺一齊抓出,流了滿地鮮血。追豹時節,稍差一點的樹吃它撞上,當時折斷,張三牛家土窯也被撞塌了一大片,總算還未和人作對。此地相隔甚近,如被迫來,遇上它誰也休想活命。再不藏起連命都沒有了!」自從壯漢一到,村中未來的男女老少聞聲趕來,七嘴八張鬧成一堆。一聽這等厲害,全都膽寒,不等話完,一齊跑光。當地土人所居,十九都就崖上掘一土洞,再由裡面挖出臥室土炕。仗著山上木材多,取用方便,桌椅用具均頗齊備。窯門也是木製,不似別處土窯有門無戶,只一穴洞出入。回家之後全都把門緊閉,搬些東西把門堵緊,人心惶惶,宛如大禍將至。兩位壯漢原是獵戶,比較膽大,說完也各回家。跟著便見前去村人如飛跑回,異口同聲說怪獸厲害,並還傷了一人。村人先聽怪獸只殺豹子已是驚惶;傷人之言一出,越發害怕,紛紛逃避。男呼女號,爭放家人入內,重行堵門避禍。又亂了一陣,聲息皆無。

    店主見公遐始終氣盛,執意不退,先還想往前村除那怪獸,後聽人說,怪獸殺了四隻豹子便不知去向,想已入山,也無法看到。不知山民好心,恐其無知行險,故意如此說法,信以為真。又見當日天色晴朗,明月已上松梢,清光四射,秋風不寒,料知夜來明月皎潔如霜,又有新出鑊的肥雞牛肉、村酒香冽,不忍離去,執意賞月飲酒,不肯回窯。店主連拉幾次,苦勸不聽,只得把泥爐連同蒸鍋取放樹下,說:「相公既不聽勸,我也無法。且喜樹後崖上有兩土洞,內裡相通,人口大只二尺,人須蛇行而入。原是存糧之所,內裡堆有不少糧食,萬一看出不妙,入內躲避,可以藏身。聽說怪獸一雙眼睛並不甚大,卻和明燈也似,隔老遠便見兩團金光。前數日深夜已有人發現過,彼時不知是它眼睛,今日才得看出。相公雖然膽大,見那一對眼睛也必嚇跑,這不是負氣的事。

    最好此時就走,還來得及。裡面雖然氣悶,沒有月亮底下明亮,到底性命要緊。」公遐力言:「這類怪獸我曾見過,從不傷人,方才必是有人惹翻了它。你們不曾見過,所以大驚小怪,其實無妨。既已入山,豹子又為怪獸所殺,何必這樣膽小?包你沒事,各自去罷。」店主見他固執,行時又說:「老漢只有一個大娃,現往蒲城未歸,家中只我一人,相公住我家中,放你一人在外,問心難安,此時我已想過,老漢今年將近七十,能活幾年?萬想不到相公讀書人會有這樣大膽,我也豁出去了。反正那東西力大無窮,真要晦氣,不是這門能擋得住。索性把門開上,彼此聽命,省得相公危急之時無法鑽那土窯,沒有退路。」

    公遐知道村民善良忠實,不願使其愁急,笑答:「老丈不必多慮。你看月光多好,四外靜悄悄的,連風都沒有,哪似有什警兆?你們都睡得早,請各閉門安息。真要不好,照你所說,怪獸的眼睛隔老遠都能看見,比電還亮。並且這類猛獸行動起來多有狂風,我雖年輕,久慣出門,游過不少大山,好些獵戶都不如我,准知不會有事;又捨不得這好月色,這才辜負你的好心,並非狂妄無知,誰還把性命當兒戲不成!」店主聞言,半信半疑,後經公遐再三分說,方始答應退回,把門虛掩。公遐力言「稍有風吹草動,定必退回」,店主才行退去。公遐便就火爐把酒溫好,把寶劍暗器準備停當,重行歸座。

    飲了一陣,見皓月明輝清澈如晝,山容莊靜,四顧蒼茫,到處靜悄悄的,哪有一點響動?

    方覺村民膽小,所說怪獸不知何物,照那猛惡神情,相隔這近,早已追來,怎會毫無動靜?拿起酒罈一看,已然見底,料知店主恐他酒醉糊塗,為怪獸所傷,將酒暗中減去。

    有心人內往取,又想:店主年老膽小,山民天黑即睡,又不知酒藏何處,何苦為了口腹之慾,深更半夜驚吵人家?便止前念,將雞肉熱好,就著冷饃吃了一些。徘徊月下,仰望月朗星稀,碧空澄霧,偶有朵雲掠月而過,映著月華,宛如銀霞,所有山林田野全是蒙上一層銀霜。覺著夜景清絕,不捨歸臥,對於豹群、怪獸早已認為當夜不會來擾,毫未放在心上。為了清景難逢,不捨歸臥,忽見一群烏鴉由前面山崖樹林中衝霄直上,飛嗚而過,往斜刺裡松林中投去。山風漸寒,月輪已上中天,知時不早,明早還要裹糧入山,方欲歸臥,忽聽前面秋草裡——作響。定睛一看,首先發現深草中有兩團藍光緩緩移動,正是一隻和騾差不多長的大豹,悄沒聲由草裡朝著自己掩將過來,相隔不過五六丈遠近。

    公遐一見果然有此惡獸,正好殺它,取那豹皮。因知豹性狡猾,撲人時比虎靈巧,正面躲避每易受傷,忙把手中寶劍一緊,故意裝著害怕,想要逃退神氣。那豹原由左近崖上發現下面有人,偷偷掩來,打算到了近側,冷不防將人撲倒。見已被人看破,立時悶的一聲怒吼,凌空縱起兩三丈高遠,朝人當頭撲下。公遐早有準備,全神貫注在豹的身上。一見迎面撲來,覷準來勢,突然改退為進,把全身之力一齊運向右臂,把頭一低,朝前縱去。那豹來勢太猛,做夢也沒想到敵人不退反進,身已凌空,無法收勢,剛把身子一彎,想要回爪去撈,公遐已防到有此一著,故意把身子往右一偏,緊跟著一個風擺荷花之勢往左縱去,同時單臂用力,照準豹腹將劍一揮,隨同身形閃躲之勢橫撩過去。

    只聽砉的一聲,同時震天價一聲怒吼,這一劍竟由豹的前胸刺進,順著豹子負痛前躥之勢,由左而右劃裂了一條斜長大口,當時腹破腸流,猛躥出去兩三丈,跌在地上,幾聲慘號,連掙了兩掙,便自死去。

    公遐見那麼猛惡的豹子被自己一劍殺死在地,從來打獵沒有這等爽利,自是高興。

    正待趕過取那豹皮,喊人出來洗剝,微聞身後草地裡又有了響動,知道又有豹來。未及回看,目光到處,猛瞥見前面樹後藍光閃動,跟著便聽豹子怒吼之聲,一條較小的豹已箭一般躥起,飛縱過來。先聽身後草響,打算回看,微一疏神,不曾想到前面樹後也伏一個,來勢又猛又急,匆促之間不由亂了手腳,惟恐前後受敵,忙將身子往側一閃,不料斜刺裡又有一豹縱撲過來。公遐聞得腦後風聲,知道不妙,急中生智,忙使一個風賄落花的解數,倏地翻身,腳跟著地,轉過身來,往側面草地裡縱去。剛一落地,便聽叭咻兩聲大震和惡豹厲吼之聲,連忙握劍回顧,原來兩豹本是一前一後朝著公遐夾擊上來,不料吃了狡猾的虧,後豹看出前豹朝人猛撲,以為公遐必要閃避,於是避開正面,繞往側面橫縱過來。為了相隔更近,見人逃避,一時情急,只顧朝前猛躥。公遐惟恐前後受敵,一面左閃,避開前豹來勢,緊跟著身子往右,轉風車一般早已離開原處,就勢往旁縱去。兩豹全都撲空,豹和豹卻撞了一個滿懷,前豹的頭正撞向後豹的胸脅之間,去勢太猛,肋骨立被撞斷了兩三根;後豹負痛,怒極發威,回爪亂抓,又將前豹的眼抓瞎了一隻。雙方同是痛極心昏,不顧傷人,就在當地同類相殘,連聲怒吼,扭作一團惡鬥起來。只見滿地塵沙滾滾,山風大作,林木蕭蕭,有如潮湧。吼嘯之聲震得山鳴谷應,震耳欲聾。兩豹鬥久,傷痛越重,更犯凶威,各自拚命,聲勢越發驚人。

    公遐見兩豹比較要小好些,已有如此兇猛,可見先殺那豹出於僥倖。方才用力過猛,豹雖殺死,虎口至今生疼,右膀還在酸麻,看出厲害,哪裡還敢大意。又見兩豹扭成一團,在月光之下滾來滾去,塵土湧起老高,簡直無法近身,不由把先前勇氣挫了好些。

    方想這裡豹子怎如此厲害?忽聽遠遠豹吼之聲,循聲一看,相隔里許的林野中湧起大團塵霧,內現七八對藍眼,旋風也似飛馳而來。看出豹群至少有七八隻之多,轉眼便要趕到,心中一驚,想要退回窯去;無奈先前逃避時不曾留意,立處正當危崖之下,兩豹正在窯前一帶扭結追撲,把路擋住,無法過去。斗勢越來越猛,狀類瘋狂,縱躍如飛,身法更是靈巧,又快又準。自己幸而藏身樹後,兩豹只知同類相殘,惡鬥方酣,不曾留意;否則休說兩個夾攻,看那形勢,便是一個也難應付,何況又來這多?心裡一急,便朝左近一株大樹援將上去。剛剛坐定,忽想起豹不比虎,最善上樹,如被發現,凶多吉少。

    心正發慌,豹群業已臨近,下面兩豹聞得同類吼聲,忽然停鬥,本擬迎上,發現月光地上人影,立時同聲怒吼,內中一個首先朝上躥來。公遐料知不妙,剛把暗器取在手內,準備一拼。後面豹群紛紛趕到,吃前兩豹一吼,一齊昂頭,向上發威怒吼。有的作勢朝上猛躥,有的環繞樹下往來亂轉。只有一條最大的發現前死大豹,過去略微聞嗅,趕回樹下,朝著公遐目射凶光,連聲怒吼。公遐惟恐激怒,不敢妄發暗器,正不知如何是好。

    忽聽腳底沙沙連響,低頭一看,原來兩隻比狗略大的小豹已順樹幹往上爬來。最近一豹相隔不過五六尺,稍微往上一縱,便可將人抓落,不禁大驚。百忙中揚手就是一鏢。事也真巧,那豹已然援上腳底橫枝,只等後腿援上,便要縱身撲來。剛張大口發威怒吼,吃公遐這一鏢打個正著,由口穿入,直通咽喉制命之處。一聲怒吼,雙腳一掙,跌落下去,正壓在第二隻豹的頭上。叭咻兩聲,相繼墜跌地上,當時斃命。後豹也自跌傷,滾地怒吼不已。經此一來,群豹全都觸怒,各犯凶威,紛紛厲聲吼嘯,朝上急躥。

    眼看形勢危急,忽聽遠遠深山中哞的一聲長嘯,宛如巨鐘怒鳴,晃漾山野,半晌不息,聽去頗遠。群豹聞聲,立停攻勢,朝前驚顧。待不一會兒,又聽吼了一聲,這次聲音較近。心想是何怪獸,吼聲如此威猛,來勢又是這等快法,難道村人所說怪獸不成?

    心念才動,下面獸群已是一陣大亂,紛紛掉頭往相反方向逃去。公遐據樹遙望,豹群剛跑到前面相隔里許的坡前,待要往上縱去,忽似有什警兆,紛紛掉頭,重又往下飛跑。

    已然跑出兩里來路,到一土崖之下,忽聽轟轟怒吼,由近而遠往前追去。豹群逃得更急,亡命一般正朝前面急竄。猛瞥見一條黑影,帶著兩團酒杯大小的金光,由側面高崖上往下面豹群飛射而下,來勢猛急異常。月光下望去,只是一條比豹子還小的黑影,疾如飛烏,朝下斜射,也未看真。等到發現,獸目金光已落向豹群塵霧之中。由此星丸跳擲一般,接連幾個起落,耳聞群豹慘號之聲,四下驚竄,激得滿地塵沙滾滾,高揚起十餘丈,相隔太遠,也看不真。等到豹吼聲住,霧散煙消,黑影金光已早不知去向。遙望前面,似有兩條死豹橫屍在地。再看樹下,共有三豹,兩豹已死,均是自己所殺,還有一豹已然重傷殘廢,離死不遠,時作怒吼。四望月白風清,霜華滿地,已不再有動靜,忙即縱下。傷豹見人尚自發威,無奈膝骨已斷,又撞跌了一下重的,前腿皆折,不能起立,吃公遐就手一劍刺死。覺著當夜雖經奇險,居然手殺三豹,也頗自豪。忙去窯前呼喚店主,說:「豹群已退,現有三隻死豹,前面尚有好些死的,快些出看。」方才豹群發威怒吼,土人全都驚動,均料公遐必死,聞呼全都趕出,聞言大喜,俱把公遐奉若神人,讚不絕口。公遐力言:「我也豹口餘生,如非怪獸趕來,也難活命。先沒想到豹子這多,那怪獸不知何物,通身烏光黑亮,目射金光,也沒有看見它的腳爪如此厲害,豹群多半全被殺死,現在前面。我看怪獸十分神奇,專殺豹子,不會傷人。就有一兩個漏網的豹子,我們人多,遇上也不怕它。何不去把死豹抬來,賣些錢用也是好的。」

    眾人聞言立被提醒,群推公遐為首,各持器械扁擔一同趕往。共尋到六條死豹,都是腹破腸流,鮮血滿地。相隔不遠,一會兒全數抬回。公遐命將前殺兩豹贈與店主,餘者平分。村中恰住八戶人家,正好每家一隻。分配停當,公遐便自歸臥。次早起來,見村人還在尋找殘餘兩豹屍首,才知近來豹皮值錢。因為昨夜逃豹較大,已在附近山中搜尋了一夜。公遐暗笑:利之所在,膽子也會大了起來。吃飽早飯,便即上路。村人聽說人山,始而同聲勸阻,說:「近來山中猛獸甚多,時有發現,山路又險,我們久慣山居的獵戶俱都不敢走進,何況人地不熟。相公就有本領,到底人單勢孤,不可冒失。」公遐答以無妨,山中住有一位好友,曾定中秋賞月之約,故此必須前往。話未說完,忽聽有人哈哈一笑,先未留意。正說之間,忽見一高一矮兩個穿黃麻衣的中年人由身旁走過,覺著面生,所穿麻衣尤為少見,再說也與時令不符,心中一動,吃土人一陣勸說,忽略過去。過後想起,人已不見。一問土人,均說這等裝束的人只去年中秋前後有人見過,但不在此。猛想起長安城外送錢與餅攤老頭的也是一個穿黃麻衣的矮子,料這兩人必是一路,矮的一個許就是贈銀人也未可知,心又一動。二次向眾辭別,眾人勸他不聽,又覺公遐人好大方,互一商量,推出四人陪送上路,就便尋那兩豹蹤跡。公遐知道土人都是近山獵戶,志在得豹,不便攔他好意,只得允了。隨即起身,往黃龍山中走去。所行乃獵人平日來往的中部一帶,有的地方並無途徑,須用索鉤攀援上下,不是入山正路。

    路雖難行,但可繞開兩處森林之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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