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湖俠隱 正文 第一回 地勝武陵源 紅樹青山容小隱 人飛方竹澗 蠻煙瘴雨救靈嬰
    滇南盤江下游哀牢山附近,有一大片湖蕩。那湖蕩一面容納在哀牢山溪澗中,一頭又通著盤江,湖波浩浩,甚是清深。因是活流,湖床又深,無論多旱的天氣,水勢永不減退。遇到春夏間山洪暴發時,除湖波較急,略有漲意而外,也從無漫溢之患。加以當地氣候溫和,四時如春,平林綠野,花開不斷,沿湖遍植梅、桃、柳、桂諸樹,更有各色名花奇卉,叢生其間。每當春秋花時,不是春色爛漫,燦若錦雲,便是香光百里,風雨皆馨。而物產又極豐美,土地肥沃,水源便利,自不必說。湖中更盛產菱、藕、茭、茨之屬,魚類出產尤多,肥美異常。那好處,暫時也寫它不完。只是這麼一片得天獨厚的好地方,人家卻不甚多。一則地處雲南邊境,與外夷交界之處,地介僻遠,來路山重水復;二則菁密林深,野獸橫行,蟲蟻載途,到處險阻凶危,常人簡直無法上路。

    那湖雖與盤江相通,那出口地方卻隱在一個山窟窿裡,舟船所不能通,等於伏流,人已無從發現,再加上有兩重天險。一處是離湖三百餘里,有一條長而大的山溝。形勢之險,還在其次,最厲害的是有一種金錢瘴,其毒無比,不分早晚,時常出現在這一帶地方。遠望一片片一團團的五彩繁霞,內中簇擁著無數大小黃而且圓的圈兒。山行相遇,不等近前,只要聞到那一股又膻又臭,彷彿人們大酒肥肉吃過了量,嘔吐出來的那一種怪味,當時倒地,人事不省。重則身化黃水,僅剩骨發而死。人畜遇之,固無倖免,便是禽鳥誤由當空飛過,稍飛得低近一點,也必昏迷下墜,死於毒瘴之內。端的厲害非凡。

    另一處是亙古未辟的原始森林。那些古林木,起初自地挺生,年時一久,越生越多,越長越大。下面是密干叢集,隙地無多。那最密的地方,往往互相擠軋排列,森森叢集,綿亙數十百里。就是其中偶有空隙,前行不遠,又有同樣巨木密林阻路。因為林密,所以繁枝怒發,見縫就鑽,密壓壓成了大片樹幕。木本植物,滋生力強,橫裡無隙可入,齊往上穿,到了上面,又是互相擠壓盤糾,於是越集越厚,天光全被擋住。地下腐草堆積,蛇虺伏竄,惡荊毒草,到處皆是。樹上更盤踞著各色各樣的龜、蟻、蚊、蠅之類,成陣而飛,散落如雨,大都奇毒非常,雖不一定咬上就死,至少也要疼腫多少天,甚或引起重病,以致送命。至於潮濕瘴氣,更不必說。有了這多毒惡之物在內,休說人不能近,就算防護有方,本領高強,帶有各重預防特效的靈藥利器,那幾百里方圓的樹陣森林,也無路可通。林裡黑如暗夜,點光不透,一個不巧,迷了方向,十九陷身在內,死而後已,休說向前,便是後退,也辦不到。

    那湖蕩和濱湖一片良田沃野,連同左右的峻嶺崇山,平林綠野,恰位置在這兩處天險之中。所以亙古無人足跡,以前只是許多珍禽奇獸食息遊行之地。直到元初,有兩家在湖南做武官的宋室遺臣,因不肯歸附異族,又要躲避胡虜的爪牙凶焰,自聞崖山慘報,便選些殘餘的忠勇家將家奴,帶同兩家眷口,逃入山中。這兩家為首的遺臣,一個姓趙名修,本是宗室;一個姓朱名潛。雙方原是世戚至好,恰又一文一武,同在湘西做官,志同道合,情誼深厚。再遇到這等國亡家破,流離顛沛之際,益發成了生死骨肉,患難道義之交。

    這兩人,趙修是武功得有名家傳授,本人固是武功絕倫,便連家屬奴僕,也無一個不是身懷絕技,有力如虎,矯捷輕快,縱躍如飛。朱潛雖是文官,一則生具遊山之癖,人更機智,善於計謀,膽力識見,俱都超人一等,迥異恆流;二則和趙修通家至誼,朝夕相見,耳濡目染。起初為想身子強健,便於選勝尋幽,再經至友屢次苦勸,說:「世方大亂,虜氛日惡,來日大難,實未易知。就算吾兄想學諸葛武侯綸中羽扇,羊叔子緩帶輕裘,一展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無須親執干戈,衝鋒陷陣,效那匹夫之勇。

    可是一旦遇到變生倉猝,事出非常,或是跋涉山川,躬歷險阻,便難對付。如若學會一些武藝,至少用以防身遠害,忍受饑寒疲勞,總是好的。府上自侄男女輩起,連同兩位如夫人,以至全家僕婢,近年俱從小弟父子學有專功,只賢梁孟夫妻仍是斯文一派,什麼武功都不會,未免是個缺點。平日你又有萬一事不可為,便覓地避秦,舉家入山,以俟時機,再謀匡復的話。然而山中虎狼蛇蟲,到處危機,你雖不似尋常手無縛雞之力的寒酸文士,但要想跋涉長途,躬歷險阻,那就難了。」朱潛看見兩家男女,連同下人,俱都勤習武功,早就心活,連經良友敦勸,就用起功來。人屆中年,雖不能得有深造,仗著體力還好,人更聰明,居然也學了個身強力健,遠勝從前。

    事有湊巧,朱潛學了兩年,剛能勉強運用,國事已不可為。勉強又過了兩年,終被異族入主,受到亡國之痛。不久,元兵打到湘西,趙、朱二人先以為元兵雖強,終是異族,何況人又暴虐,人民暫處凶威暴壓之下,只因勢不能敵,決不致便忘漢室。與其白送全家性命,無裨實際,何如覓地潛伏,伺機而動。初意只想在湘黔深山中覓地隱居,等根基稍固,然後暗中佈置,召集徒黨,相機圖謀,光復大業。哪知元兵矯捷勇悍,知道民心未死,仍念前朝,加上一班好民敗類,只圖爵賞享受,甘為仇敵爪牙,到處引導搜剔,鬧得兩家百十口人眾流寓山中,不逞寧處,似這樣流離轉徙,頻歲奔逃,也不知受了多少顛連困苦,飢渴凶險。

    這一年好容易由蠻煙瘴雨之中逃竄到了雲南邊境哀牢山中,雖然偵騎已音,無如前路艱危,幾人死域,竟然逃到上文所說的那片森林以內。要換常人,決計不能走出,定必身陷絕境,全部葬送在內。總算頻年在荒山中逃竄,備歷險阻凶危,長了不少經歷,好些危險之處,都已知道防禦補救;上下人眾,又是一心一德,個個精壯勇武,帶的食物藥品和防禦器械又多,在林內輾轉繞行了三個多月,終日終夜,分班守宿,與毒蛇猛獸、蚊蠅惡蟲之類搏鬥。到了最後兩天,眼看食水將完,進退無計,行將待斃的當兒,忽然絕處逢生,由無意之間,發現前路有一線光明,居然誤打誤撞,容容易易穿出林來,到了那片平湖勝地之上。一行人眾,僅有限幾名家將奴婢死於蛇獸疫瘧,兩家親丁眷口,只有兩人受傷,一個廢去一條左臂,余均安健無恙。仗著人多,統率的人又機智絕倫,思慮周詳,所帶牲畜穀類也未遺棄。一旦步人這等世外桃源,安身立命之鄉,無不喜出望外,精神百倍。到後,先在湖濱紮下篷帳,排日興建。同時四出探路,以防萬一。

    等到規章建立,部署停當,同時探出兩處天險。想到當地有魚可捕,有獸可獵,土地肥沃,下種以後,一年之內,便可足用,還有存積。連穿的衣服,也可採集野蠶的絲,野獸的皮,以資應用。但到底還有不少缺用之物,尤其困難的是鹽,不久即要用完。似此天險,怎能飛渡,繼一想:「人貴知足。此間耕織漁獵,百物皆備,風景又是如此美妙。以前九死一生,當時只求逃得大家性命,於願已足。如今有了這好地方,天賜已厚,怎剛得安樂,又復求全起來?」美中不足,也就罷了。本來沒打算往山外去,不料隨去這班幼童均屆成年,俱得名家傳授,個個聰明武勇,膽大非常。年輕人都愛嬉戲,愛那湖水清碧,閒來無事,便往游泳,人多爭勝,不久各練會一身好水性。這時湖村早已建立,有了規模,又造了幾隻小船。

    到第二年夏天,趙、朱兩家子弟帶了酒肉,同駕小舟,意欲遊遍全湖。偏巧這年天旱,山洪未發,無心中在湖對面山崖下尋到一個水洞,幾次探索,居然發現了通出盤江的一條水路。乃歸報趙、朱二人,前往查看。只見那出口須由一片危崖底下的一個水洞中穿進,路甚曲折。有的地方,洞頂離水只有二尺許,必須仰臥舟中,手撐洞頂而渡。

    那出口處也是在盤江下游一個底崖凹內,裡面山石錯落,流深且急。外崖更有千年老籐蔭蔽,外人舟行經此,也無從發現。當時派了兩個精細幹練的少年,由山外攀籐上去探看一下,相隔三四十里,便有好幾處山民寨墟聚集,山中需用各物,全可交易。經此一來,自是格外心喜,凡百無慮。由此便在湖邊安家立業,開墾起來。

    開頭幾年,趙修、朱潛二人還在志切先朝,欲有作為,十年以後,覺得敵勢太強,自家又隱伏在這等僻遠閉塞的蠻荒異域之內,休說舉事集人,連聲氣也無法與外相通。

    兩家男女老幼,就說都會武功,也只百多個人。如說隱居避地,一心開闢這桃源樂土,為休養生息子孫百世之計,自無問題;如以之圖謀大舉,怎能辦到?越想越覺無望。當地又是得天獨厚,享受安逸。壯志一灰,漸漸息了出世之想,一心一意,只為子孫後人作長久打算。幾經集眾協議,改訂章約之後,不特中止前念,反把無故出山列為禁條。

    趙、朱二人一個教文,一個教武。文的只讀一些經史詩文,除自家有志文學,悉聽自便外,讀書只求篤倫明理,並不定要求其深造,每日只下午或夜間讀上兩個時辰。並且一滿二十,便即輟學,自修與否,一任各人心志,決不勉強。因居深山之中,蛇獸縱橫,雖經多年開闢興建之後,不似初來兩年厲害,依然隨時隨地,皆可遇上。更須防到萬一蹤跡洩漏,被山外山民得知,前來侵害。因此對於習武一節,卻極認真。由少至老,每日皆有專課;遇到農隙暇時,還要集眾指點比賽,察定高下,不容荒怠。又以久共患難,都是出世的人,除趙、朱二人是正副村主,由村眾子弟酌派數人輪值外,餘者都是通力合作,一視同仁,無什麼高下之分。起初地廣人稀,尚是隨意耕植。過不兩年,主僕名分一廢,成了年的女婢,都配與了那些家將男僕。趙、朱兩家連同隨隱的幾家子女,已各互為婚配。有這麼好的天時地利,人人安樂,體力健康,生殖之力自然強盛,也和牛馬牲禽一樣,格外繁殖起來,共只二十年間,平添出了近兩倍的丁口。

    這時趙、朱兩人已六七十歲,又謀深慮遠,覺著人丁如此繁衍下去,雖有這方圓數百里的沃野山澤之利和良好的教育培植,畢竟人數大多,心志難一。這頭兩輩老人,因都是間關萬里,久共安危,百死餘生,情誼至厚,無一事不可互救互諒。再過下去,這些後人生於安樂,自小席豐履厚,知什麼利害艱難?儘管教練得怯,畢竟人的體力心智各有天賦,高低決難一致。年代一久,子孫或是習於晏安,染上頹廢放縱之習;或因父母愛憎,引起爭端嫉恨;或是羨慕城市繁華利祿,見異思遷:生出事來,流弊甚多。居安思危,既想令子孫後人永居這片樂土,圖百世之計,此時必須早作籌謀,或可無事。

    二人商定以後,便在第二年的元旦,在所設公廟中,將村規重又改正:

    村主只選一人,每隔五年,經眾舉立一次。在任期中,村主掌著生殺予奪之權,除有幾條最重要的規條厲禁,絕對不許更易外,皆可便宜行事。任多賢能,也只十年兩任,以免爭權,永歸一人一姓,設有不幸,後繼無人。另外再設一耆賢會,人數不拘,公推年高德劭,有功村眾者任之;退休村主,皆人此會。此會除輔佐村主,以備咨詢,隨時建議與革外,並有糾察、檢舉之權。村主如有失德,先由香賢諸老暗中諷諫;不聽,繼以函詰告誡;再仍估過不梭,便在公廟鳴鼓,召集全體村眾,聲明經過,付之公判。惟仍許村主自行剖白,是非善惡,悉憑公議,一秉至公。任何人皆許其盡量解答,非真人證確鑿,對方真個理屈詞窮,無以解答,決不加罰,以免不容理論,悉憑主觀,故入人罪。至於功過相抵,或是無心之失,也可減免。如若留任而賢,不特前過取消,任滿仍預於耆賢之列,反更有極隆重的禮節以尊崇之。專著重勇於改過的人,以免那有本領、才氣的人偶因不慎,或是一時意氣,犯了村規,就此沉淪屈抑,甚而由愧生忿,轉而偏激任性,以才濟惡,反倒生出禍害。

    關於刑罰,也極慎重簡單,除體罰系由村主下令,喚來本身父母或是叔伯尊長,當著村主一人用刑,重在使其愧悔自勵,不重形式外,徒刑、拘禁至半年以上,便經公審,聽犯人暢所欲言,自行剖白。定刑以後,也並不把人下在監裡,阻其生趣,兼養情習。

    因為村規最忌坐食不事生產的人,加以興建的事又多,這類犯人,只不過不許隨眾在好風景的地方享受,在刑期內,必須去往指定既艱難而又辛勞的地方,去做苦工罷了。此外又有以功折罪之條,只要工做得多而且好,出於預期,可提前開釋。如真犯了重規,必須監禁之期在一年以上者,除公審之外,尚須耆賢會全體人等通過,鹹無異詞,方可執行;而這個犯人,必是慣於為惡,不知悛悔,村眾均所不齒的人。

    村規習慣,是人不怕有過,貴在能夠省悟回頭。如其不知悔過,熬到期滿釋出,依舊是個好徒宵小,要他何用?加以地隔塵凡,時憂外患,這種害馬,行事實難預防。所以對這類犯人,監防甚嚴,連父母家屬,俱有監察之責。同時附有時足之刑,即在刑期中,如查出毫無悔悟遷善的行為心意,期滿釋放,由此不許出山一步,至少也須廢去一根主要足筋,免其由險徑中攀越出去,引來外患。從此專做動手而不動腳的輕鬆工事,享受雖仍隨眾一樣,但誰也不喜和他親近了。

    關於死刑,尤為慎重。哪怕耆賢會全都認可,只要犯人一聲呼冤,便須集眾重新公審,非當眾問得犯人無一句話可答,村眾也無異言,方始行刑。只有第二次公審,如與前判無異,便無須再經耆賢會通過,逕由村主定日執行,以防狡詐、拖延、遲疑不決關於田業一節,施行井田之制,設有公田、公倉,輪耕分作。父母死後,除首飾、衣被、玩好、器具而外,只有房舍因都背山面湖而建,直似千百人集居在一個大花園裡,只備人取景不同,愛好各異,僅按丁口,和平日喜營建的心思,略有多寡之分,並差不多,所以父母死後,子孫仍可繼承,下余農田、牧場、漁塘,悉以歸公。無論何人所生子女,一到十六八歲,便可在自己經營的產業項下,撥出五十畝田地或是牧場,另外再分給五畝桑園果林和一條小漁舟,先令習作農牧漁獵。滿了二十,至多二十五歲,便即分家,任其自立營生。父母如因平日體力不濟,或不善治生產。無力開闢田業;或是子女眾多,不敷分配,子女幼時,可以取給公家,大半仍照上列之數,向公傢俱領。

    所有村眾,均由耆賢會課其勤情,量其能力,以定獎懲。假使本身能夠勤勞操作,開闢廣大,及身享受,自不必說,而且死後仍可分遺子女。同時還能得到公家獎勵,村眾禮敬,並可免去公農。公牧。公漁、公獵等等勞役。

    初上來幾年,有那人丁又多,生性懶惰,以為及身田業,足敷衣食,生前在自經營,死後落個為他人忙,連子女都得不到,更有公給之制,不愁子孫沒飯吃,於是偷懶取巧起來。時日一久,自然被發覺這是最犯規的事,除了按規處罰而外,往往還要出些難題,使其加倍勞作,格外吃上許多苦楚。村規公正嚴明,不論親疏,有幾個一吃虧,誰也不敢自私自利,受罰取辱了。

    作者寫了許多,未入正文。那村規甚是周詳,只能以「法良意美」一語盡之,一時也寫它不完。照著趙、朱二人這等作法,按說可以長居桃源樂土,成子孫千百不朽之業。

    哪知世事終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治亂相尋,迭為興衰。習俗難移,環境易遷,人心不同,善惡各殊,智愚不肖,相去天淵。得於此者,未必不失於彼。何況人數日益加多,年時一久,自然生出事來。

    原來村眾只趙、朱二人位德俱尊,又是眾中首領,獨受崇敬愛戴,始終居於領袖地位,輪流做了多年村長。自從最後一次規章訂好,二人也俱到了年紀,意欲退休,想在身前實行前訂章規,看看有無遺漏。又以隨隱諸人,除卻兩三家至親,其餘全是舊屬下人,為免世俗尊卑之見,頭一任先示意眾人,在隨隱趙氏家將中,選了一個以前地位極卑,而人卻精明賢能的人,來做村主。自己連和一些以前較有聲望齒德的人,全退入了耆賢會,從旁贊助。此時村眾對趙、朱二人奉如神明,雖有一點世俗之見,但因新村主名叫王成傑,雖是武弁,文武皆能,久共患難,出過死力,加上趙、朱二人同聲力主,故私下雖免不了有所議論,並未公然作梗,贊可和聽命的還占最多數。王成傑也真要好,接任以後,始而不辭勞怨,竭力任事,繼而又為村眾謀求了許多福利。對人更是溫和誠厚,處事公正。兩三年過去,連那極少數不服的人,也都感化。

    五年期滿,眾議本應連任。一則王成傑自知出身卑微,日夜勞心,好容易有此成就,意欲見好就收,再四謙辭。二則趙、朱兩人又想改選別人試試,這次卻不示意,由眾公推,取決多數。當時本有二人可以當選,輩分出身,卻是一尊一卑。畢竟眾人門弟之見未能免除,結果仍是尊的一個以最多數入選,推為村主。那卑的一個名叫楊玉,是朱氏老家人,人既能幹,逃難時並還以孤身犯險,救了大眾性命。平日村眾全都對他感愛,人緣極好。尊的一個,是趙修的表侄,姓丁名泰,從小便隨表叔長大,文武雙全,人極能幹。人山時年十二歲。父親做過兩湖統制,曾得世襲。因是少爺出身,逃難途中,不特無功於眾,反因年幼無知,自恃一點武功,約同三四個小兄弟,背了大人,去尋對頭山民晦氣,惹過兩次大亂子,幾乎累得眾人全受其害。論功勞和人緣,全不如那老家人,偏以最多數入選。此是積習使然,眾人全未在意。趙、朱二人老謀慮遠,因此卻添了隱憂。無如事經公推,不便再說別的。還算好,丁泰聰明絕頂,人又好勝。看出二老心意,也和前人一樣,格外求好,把平日好些世家嗜習,全都改掉,每日一心治理村務,居然又博得了全村讚佩。趙、朱二入覺得可以放心,加以年歲日近衰老,智計體力俱不似前;況當根基已定,正是全村極盛時期,人才輩出,個個有為,偶然想起點事,也是想過拉倒。丁泰這一任,還沒有滿,二人便相繼去世。村眾悲思崇敬,盡哀盡禮,自不必說。

    由此以後,倒也一秉前人成規,輪選村主。幾十年後,把當地治理成了錦鋪繡疊一般。湖山本就明麗,加上人工部署,以千萬人之心力,日常變方設計,刻意求工,無數樓台亭捨,掩映分列於青山綠水,花樹瓊林之間。湖上是滄波浩渺,一望無際,山光雲影,天水相涵,小舟三五,出沒其中,一片清靈空曠景色。湖邊是花樹垂楊,綿亙不斷。

    水中游魚往來,清澈可數,不時跳波嬉馳,撥刺有聲。平波斷岸,柳蔭之下,時有村童野老,臥流垂釣,偶一揚手,便有巨鱗騰躥,隨竿而起。一年四季,無時無花,不是梅雪爭春,冷香十里,便是荷塘處處,千頃花光。至於李艷桃稱,桂馥蘭馨,楓葉流丹,秋花似錦,更是常年享受,觀賞不完。濱湖田野山澤之利,又多開闢。端的人人安樂,享受無窮,真好一處世外桃源,人間樂土。

    按說還有什麼不足之處?無如人心喜動,見慣無奇。尤其山中缺少鹽、鐵和一些零星有用東西,而出產又極豐盈,年有存余。村規每隔三年,派人由水洞險徑出山一次,拿山中出產的皮毛、糧食、藥材、金砂,向外交易,採辦應用各物。始而因水道奇險,進出費事,每次二十人。除一兩個通土語,負有專責的熟手,必須借行外,下余都是輪流應值,以均勞逸。去時往來蹤跡,均須隱秘。所交易的山寨墟集雖都蠻野,總算性還爽直,去的人又守著誠信謹慎的信條,兩下相處久了,倒也水乳交融,互相信任。每一寨墟,都難免有土匪生番,野猓之類,雜在其中,凶野異常。尤其是漢人的流軍逃犯,刁狡狠毒,無惡不作。每遇上他們,不讓他們佔點便宜,巧取豪奪,必起兇殺,或受暗算。如一退讓,又被認為良懦可欺,誅求無厭。仗著去人多是精選能手,機智武勇,足能應付,可是每去都短不了有些事故發生。山川跋涉,更多險阻,人多視為畏途,不奉村主指派,極少有人自告奮勇的。

    後來人口日益增多,三年一次採辦,決不敷用。漸由村主向眷賢會提出,當眾重議,由三年兩年,改到每年一次。過了些年,又發生變故。彼等不善營運,記性更劣,隔年所定各物,不是不能如約交貨,便是受了劫奪,或被詐騙了去。

    這一年,最緊要的鹽、鐵兩樣全沒買到,正在為難,打算會商二次派人,往遠方山寨採購。恰巧水道崩塌了一大片,修治期中,忽由小洞裂縫中,無心發現一條滿生鐘乳的洞徑,可以通到崖上。那任村主人甚精明強幹,青賢中恰又有幾個好事的,知道村中惟一缺點,是這一條通外險徑,好似崩山由於天助,集議由水洞中開出一條通到山外的洞徑,索性開得方便一些,內裡再設下防禦封閉之具,上面又是險峻峰崖,素無人跡,何愁外人得知?這樣自然方便得多。人情畏勞就逸,當眾一說,全數贊同。集全村丁壯之力,興修了半年,居然開通出一條又險又秘,防禦重重,而自己人卻可容易出進的洞徑,比起以前,一難一易,相差天淵。

    洞開以後,又想到上輩人山已有多年,蹤跡久已不為世知,就走到城市中去,也不會有什妨害,何不派人先往附近小城市中試試?這次去人,便未趁墟,先到附近城市採辦。山中居久,偶出採辦,也都趁墟,對於元虜凶威,猶有畏心,上來也頗慎秘。哪知胡虜氣運已衰,一面是淫凶驕恣,本質大虧;一面是官貪吏酷,民不聊生。尤其邊遠州縣,那些官吏最是為所欲為,無惡不作。村人多半文武雙全,武功尤有根抵,而奉命出山的,更是千百選一良材。平日急功好義,習與性成,大都具有俠腸,哪見得慣這等貪污卑劣,凶頑殘酷的行徑。初去時,因村主、眷賢再三嚴命告誡,不許在外多事,惟恐生出是非,給村中惹下亂子,因而見了不平之事,始而還能隱忍,至多暗中送點錢與被害人或是他的家屬,並未輕易出手。後來一連出山幾次,足跡漸遠,去的城市越多,所見不平的事也越多。這一隊人除照例兩個老成先進,領頭主持外,餘者俱是一些少年壯士,個個年輕氣盛,實在隱忍不下去,便伸了手。那伙昏庸貪污的官吏和些土豪劣紳,如何能是這班幼承家學的英俠之士的敵手。先還是三兩個少年人,偷偷摸摸暗中出動,日子一多,同輩互相傚尤。有一次,連為首的老人也動了真火,眾人已不得大家打成一氣。經此一來,仗著人數既多,個個武勇,行事又有策劃,雖管過許多不平的事,並未惹出亂子。漸漸連村主、耆賢俱都知道,先還禁止,嗣知眾人義俠根於天性,除非永絕採購,簡直無法禁其多事,一晃多年,並未惹什亂子,也就裝不知道拉倒。

    這一年,又當派人出山採辦。領頭的人名叫趙霖,只有二十六歲,論年紀,本不該做一行主腦。因他從小用功極勤,本領甚大,人既機智,又是趙家麼房子孫,輩分獨高,生性義俠;從十六七歲起,便隨眾出山,已有十年以上經驗;更通各地方言土語,是個全才,因而做了領頭的人。同行還有兩人:一名王謹,一名朱人虎,也是村中有名人物。

    三人至交至戚,特意結伴同行,想借出山之便,去往昆明、大理等地,一覽滇池、洱海之勝;就便再往點蒼山,探訪一個以前途中相識的朋友。眾人每次出山,照例扮作各行商客。如遇不平的事,上來先由一二人裝作外省來的異人俠盜,下手行事。餘人故作不知,暗以全力相助;有時還要裝作自己也吃了外來異人的虧,大驚小怪,故佈疑陣。回時也不同路,出手的人多半後走,不時故顯行跡;甚或等到第二撥採辦人來,才行回山。

    故此無人生疑。歸途因帶不少東西,往往一裝好幾條船,照例不許多事,遇上多麼不平的事,也只留一二人在當地;再著快腿跑回山去,另喚能手,趕來相助。這次趙霖見山中需用之物,俱已採辦齊全,且喜無事,便命眾人照著向來轉運方法,運到盤江中部烏石峽附近本村近年所設的接運寨內,再由自備舟船載運回山。自己同了王、朱二人,逕往大理進發。

    大理為滇西勝區,氣候清淑,風物靈秀。尤其離城不遠的點蒼山,海拔二三千公尺,高出雲表,終年戴著積雪,經夏不消。那麼高寒的山,半山以下,深谷之中,卻又花木繁茂,經霜不斷,泉石幽奇,情景如繪。山色更是翠色鮮凝,終年如染,朝暈夕陰,容光無限。點蒼之名,便得於此。

    二人所仿友人,原是上一年在路上行一義舉時所結識。對方乃當地土豪,雖養有不少武士,並非趙霖等對手,已然佔了上風,人也救出。只土豪好猾,事先溜脫。趙霖正打著除惡務盡的主意,忽得一異人警告,說:「土豪結交了一個紅衣蠻僧,勢力甚大,並還精通邪法。再如見好不收,便土豪被殺,不去尋他,蠻僧在省裡得信,必趕來報仇。

    此時土豪厄運未終,論力論勢,均非其敵,趙霖等一行固要受害,山中蹤跡,也必被查知,從此引鬼上門,安居不得。事關根本,最好適可而止。蠻僧因通神教晶球視影之法,本來一行還難免受害,尚幸土豪貪淫自私,大背蠻僧本意,此次僅著了一把火,將所害的人救走,不被逼到身家性命關頭,決不敢向蠻僧求援。再者,一行下手時,神速縝密,對方不知來蹤去跡,更未遺留下物事筆跡,蠻僧行法更難得多。此法最耗行法人的精血,如果迫不得已,便經請求,也必不肯以全力大舉。那土豪出身川江鉅賊,真名已隱,乃昔年有名的水陸判官,又名火獅子秦闊,本領並不甚高,全仗心辣手黑,刁狡機智成名。

    因見對頭未多殺傷,只當無心路遇,一時仗義拔刀,不欲多事,此時必在避風觀望,不見再有下文,也就忍痛拉倒。如再相遇,卻是難說。貴村隱居安樂有年,何苦為此一個匪徒生事呢?」

    那異人是個中年文士,生得骨秀神清,言動溫雅,常年穿著一襲青衫,以青衫客自稱,不肯吐露姓名。近幾年趙霖每次出山,必與相遇。起初兩三次,只當無心巧值,未怎注意。後來見他不分冬夏,老是一件青衫,又那麼整潔如新,氣味談吐又那麼好,再加去的城市甚多,途向不同,偏都相遇,漸漸覺出有異。因外人不能入山,趙霖本心只想結識山外之友,自己行藏並不吐露。誰知對方並無交友之心,共只交談兩次,俱當外人,並且談不上幾句,便設詞走去。幾次想要設法親近,均吃事先避開。以為他隱跡風塵,不願結交,自己也是避世的人,何必強人所難?每次遇時,都是互相微笑,將首微點,各自東西。趙霖本已息了初念,除覺此人腳底稍快,目有神光內蘊外,也未見什異處。及至最後一次,往土豪家中救人,發現暗有能手相助,省了不少的事,心正奇怪,青衫客忽然出現,料定是他暗助無疑。再聽說明利害,王謹、朱人虎首先贊同,趙霖也覺有理,由此訂交。因以前並未交談,對方竟知自己來歷,好生驚異。青衫客說是聽一好友說的,並說他全家隱居點蒼後山向無人跡的山谷之中,每年六、七、八月間必在山中消夏,便中可以前往一聚等語。

    這次出山,正是三四月間,事完恰值七月上旬。趙霖本欲踐約,又以途中未遇,越發想念。夏日行李簡便,到了大理,三人連旅店都未投,逕往點蒼山中走去。後山乃系人跡不到之域,所有途徑,雖經青衫客說過,但趙霖等三人自恃武勇,從小生長深山之中,十幾歲便沖冒蠻煙瘴雨,往來出入於窮山惡水之間,多麼厲害危險的形勢都見識過,儘管青衫客說所居中隔險阻,當時聽過,並未放在心上。事隔經年,只知此人僻居山巔不遠的幽谷之中,有的途徑未免忘卻,又是初次經歷。開頭還好,等把仙霞峰、碧螺盤、百五天梯、仙猿摘果、三翻崖諸險越過,人山越深,到了半山以上,轉向山陰一面,便難走起來。仗著身輕力健,估量途向沒有走錯,依然勇往前進,仍未在意。一路攀蘿附葛,縱躍繞越於危峰峻壁之間,又上下穿行了十多里路,前進越加險阻。未了走到一處,右邊是峭壁排雲,左邊為一片絕壑,長約百丈,上面滿佈苔蘚,一片蒼翠,肥鮮欲滴,露氣嗡郁,俯視沉黑,望不到底。對面峻嶺,比危崖略低,勢絕峙峭,時有成抱古松挺生盤舞於盤陀之上。那壑夾在其中,只二十多丈寬闊。無奈陽光全被右崖擋住,暗影沉沉,景物本已陰森。加上空谷回音,絕壑留響,人一說話,立起回應,餘音蕩漾,半晌方歇,聲音詭厲。乍聽上去,彷彿壑底藏有不少山精木魅,忌恨生人,紛起怒嘯,令人生悸。可是下面景物雖如此幽晦淒厲,頭上偏又是碧空澄霧,白雲在天,清風不寒,沾衣欲濕。襯著下面的蒼崖翠壑,怪石古松,又覺景物清麗,形勢幽奇,勝絕人間,觀之神往。

    朱人虎首先驚異道:「我們一點也沒走錯,這不是青衫客所說,青衣十三盤的那片危崖麼?」王謹道:「他說那些途徑,我還記得一些,果與所說青衣崖危壁絕壑形勢相似。但他曾說,此地形勢,外人望去固是奇險,便是猿猴也難攀越,所以自來無人到過。

    自經他把十三盤蹬道開通以後,只稍會輕功的人便能過去。你看這崖壁,從上到下,儘是積年生的蒼苔,又滑又濕,休說不能著手足,便是條蛇,也沒法由橫裡滑行過去,如何走法?」朱人虎道:「這崖壁立於尺,就有一些矮松老籐,也都稀稀落落生在上面,不相連接,自然沒法走,他偏說得容易,必是十三盤還沒找到的原故。此公既願友人來訪,說時又那麼詳細誠懇,哪有強人所不能的道理?」王謹道:「人家起初倒是誠懇,我們偏是心粗自恃,以為慣在荒山裡奔馳,只要有方向,便能找到,當時沒怎在意去聽,才吃這難題呢。沒聽此公把青衣十三盤的形勢說了又說,別時還說只要這裡一過,略微轉折上下,便到他家的嗎?此公雖沒見他當面動手,看那晚暗助行徑和所說口氣,實比我們高明得多,年紀也必不在小處。雖然我們入山多年,山外沒有什班輩可論,為人謙和總好。在他固是忘年論交,我們終以謙恭為是。」

    王瑾還待往下說時,趙霖始終留神,往上下四外查看,沒有發話,忽然插口道:

    「我真喜此公的人品氣味,照他語氣神色,若說有心以難題相試,來掂我們的斤兩,那決不會。來路有幾處何嘗不險,他都淡淡一說。也許人家走慣不以為難,把我們估高了些,以為山中居久,經常涉險,想必能走,才有此事。不過話尚難定,十三盤乃是他近年開通,必非無路,也許地大險秘,一時難以發現,還是細心找尋。真找不到,也須設法前進,中道折回,實太丟人呢。」朱人虎最是好勝心粗,因是朱家嫡系子孫,習於安樂,當日隨眾出山,只是好奇心理佔了一半。這次三人急於和育衫客相見,特意在頭一天日裡打完午睡起身。次日一早趕到大理,進了飲食,便即入山。連經險阻,未免勞苦,不由興致大減。聞言不快,正要答話,王謹忽然喜道:「我看下面有一片地勢傾斜,有小松籐蔓遮住,看不甚真。好在由此向下,小松頗多,就失足滑落,也有法想。回去實太丟人。地勢方向,我記的不差,十三盤定在這壁上。待我冒險下去,試上一試。」王謹乃朱氏家僕之後,人最誠謹謙和。趙霖與他交情最厚,聞言知他平日對己最為忠實,必是為了折回丟人這一句話,犯險尋路。見狀大驚,方喊:「下面又滑又險,三弟如何去得?」隨說一把未拉住,人已下去。

    王謹武功本好,又肯下苦用功,心思更細。料定趙霖對己情勝同胞,必不放心,早已相好地勢,貼壁往下溜去。那崖壁立千尋,只夾路一段有些突出的山石和一條七八丈長的天然石棧,上面偏又是危巖中凹,無法上升。王謹所滑之處,乃是壁腰下面一片坡地。王、趙二人先前仔細觀察,那一帶斜坡作斜長形,好似可以通到前面,偏又有突石、籐松之類阻蔽,看不真切。坡既朝下傾斜,苔又奇滑,稍一失措,立墜入無底深壑以內,粉身碎骨。趙霖早就看到,因地勢奇險,不敢嘗試,不曾想王謹竟然先下,已經滑落。

    不敢再多發話,分他心神,轉易誤事。良友關心,好生焦急。定睛朝下一看,見王謹身法真個輕快,才一起步,便把家傳輕功絕技騰蛇游壁之法施展出來。那斜坡距離上面立處也有三丈多高,以三人的本領,縱往斜坡並不甚難,最難的是上面佈滿滑油油的蒼苔。

    王瑾開頭先是貼壁飄墜,下才丈許,忽將身子一偏,往側倒轉,改成頭下腳上,往斜刺裡一株小松游去。等一把抓住松根,再用前法,或左或右,朝那有松之處遊行過去。有沿途小松一擋,勢於自然略緩,不致降得太驟而滑落,卻又看不出一毫停頓神情。看過去活似一個大壁虎,遊行於絕壁之上,故意出沒躥逐於絕壁群松之間,姿態靈活,動作如飛礦晃眼工夫,便到斜坡上面一株半人多高的較大盤松之下停住。

    王謹身子已早掉轉,先往四下看了看,斜騎著松根,朝上說道:「這片斜坡好似能夠通到前面主人所說的轉角平地上去,不過我拿不定。這裡蒼苔已生多年,也頗結實。

    小松、老籐,到處都有,與上所見不同,尋常人臼懸不任身於,如照大哥二哥的身法,只要將氣上提,便可無妨。小弟前行,姑妄試之如何?」趙霖雖和王謹從小一起,因他為人謙虛,從不矜誇,一味背人下苦功,不似朱人虎,自恃天賦,得意驕滿。所以見他功候如此精純,竟出意外,喜慰之餘,不禁看了朱人虎一眼。聞言答道:「要去都去,你我弟兄,向共安危。這苔蘚我也試過,我三人足可附身。但路太長太陡,沿壁攀越,懸身而過,太險罷了。既然如此,前進總有法想,我們都下去吧。」說完,先把三人所帶隨身小包裹,照準王謹扔去。由王謹先行接住,然後招呼朱人虎下降。朱人虎雖覺著有點力乏,但天性好勝,不肯示弱,其勢不能獨留,只得鼓勇隨下。趙、朱二人先學王謹的樣,雙掌附壁,貼背滑落。子!了中途,再行翻身掉頭,往下游去。到了斜坡之上,先各尋了一株小松,將降勢緩住,一面歇息,一面觀察去路。見那斜坡直似一條長蛇,蜿蜒盤曲於崖壁之上,果然可通前面。因路太長,勢又過於朝下傾斜,加以苔滑不能立足,必須運用輕功,強提著氣,面朝裡,雙手附壁,覷準去路,橫移過去。人體甚重,苔蘚怎吃得住?休說失足鬆手,一個氣提不住,立即粉身碎骨,萬無幸理。三人雖是藝高膽大,遇此奇險,也由不得生了戒心。當即把衣包和隨身軟兵器整理停當,分別扎向背上。仍由王謹當先,趙霖隨朱人虎之後,往前面貼壁移去。

    朱人虎平日起居舒適,隨眾出山,除和敵人動手而外,並未吃過什大苦。加以娶妻美艷,過於恩愛,不比趙、王二人武功精純,王謹更是童身,如何比得。這一相形見絀,未免愧忿。又見趙霖飛索軟抓業已解下,一頭緊繫腰間,再用左手二指緊夾抓柄,抓頭倒垂,附在手背之上,雖然一同滑行,目光卻不時注定自己身上,分明見己功力不濟,為恐失足,暗中防護。想起幼時一同習武,自己天分獨高,秀出群倫,只因習了兩樁絕技,便爾自滿,如今被人趕過,越想越不是意思。正在難受,三人已落到一片突石之上,同坐歇息。

    人虎猛見石下冒起團團白煙,升出石上丈許,結為雲幕,心中奇怪。忽聽崖頂一聲呼哨,其音清越,回音蕩漾,響震空山。還未停歇,緊跟著又聽到一聲極洪厲的怪嘯,起自去路一面,相隔頗遠,彷彿由極深的谷底發出,似與先聽呼哨相應。時已申西之間,崖腰一帶光景更是明麗。三人常在蠻荒深山之中跋涉,見的事多,頭一聲事起倉促,未怎留意。知後一聲異嘯,不論蛇蟲鳥魯,定是一個猛惡的東西,絕不是什麼好相識。無奈懸身危壁之上,除了前進,走向青衫客所說山環平地,毫無辦法應付。

    趙、王二人先頗驚疑,繼一想:「嘯聲雖甚猛烈,像是一種不經見的惡物,但是這片危壁形勢陡峭,其滑如油,稍長大一點的蛇蟒都難附身其上,猛獸之類更難立足;再者上下相隔這麼高,也沒法下來,這東西似非猛禽一類。反正暗器已各準備好,隨手可發,怕它何來?」又以嘯聲來處,相隔尚無,嘯完一聲,便自停歇,崖頂也不再有別的異聲,認為偶然相值,不似被什惡物發現,有心侵襲,就此忽略過去,依舊附壁而行,朝前移去。這時崖頂吼嘯之聲越急,再如附壁前移,惟恐怪物跟蹤伏伺在盡頭轉角之處,狹路相逢,驟起發難。如停當地,不再前進,一則危石孤懸,後退一樣要防怪物侵襲;再延下去,挨到天色轉暮,暗夜沉冥,此處奇險境地,更無幸理。彼此相顧為難,毫無善策。

    王謹平日謹慎,因事由自己而起,以前出山多少次,向不越眾上前。這次因同行是兩至交密友,又知趙霖為人剛毅,聽出有進無退,不合一時高興,自信貪功,頭一次領頭涉險,便把兩位良友一同引入危境,心中本就不安;再見朱人虎神色不善,似有嗔怪之意,越發愧悔交集。覺著前進固險,尚有活路,怪物嘯聲雖猛,看它踞崖怒嘯,不敢下來神氣,必是山中不經見的猛獸,並非精怪一流,憑著一身本領,估量還能應付一時。

    與其越挨形勢越糟,坐以待斃,轉不如當先前進,就被猛撲上來,也可拚個死活。只要能和它對敵些時,或是將它引開,三人合力,多厲害的惡物,至多不能除去,脫身當能有望。心念一動,立即站起,說:「眼前危機四伏,這等枯守,情勢只有更糟。還是由小弟向前開道,把這片危崖走完,腳踏實地就無險了。」

    趙霖原和王謹一樣心計,本在心中盤算,聞言一想:「怪物如此怒吼不去,必是餓極,意欲搏人而噬,偏為危壁所阻,無法下來,雖然情急萬分,但它志在得人,決不至於據險下擊,將人打入壑底,此策非不可行。不過三人中,自己本領最高,又是長兄,一行表率,理應當先,方顯兄弟義氣。還有朱人虎本領較差,現已有些力乏,如再和先前一般走法,到了前面,怪物驟起發難,他這第二人定難應援,豈不誤事?」忙道:

    「我硬功稍好,又帶有特製兵刃暗器,還是改由我在前面當先,三弟為我接應,朱二弟斷後,我一到,不問能除此物與否,必能將其引開,那就無礙了。」說時,石下白煙依然一團團相繼冒起,與當頭煙幕凝合,色愈鮮明。怪獸也依然怒嘯不絕,狂風大作,山鳴谷應,轟轟之聲,震耳欲聾,彷彿千丈危壁均在搖撼,聲勢越發驚人。人語已為所斷,只可意會,聽不真切。三人都急於脫身,加以其勢不能退回,目光齊注前路,一個也未留意查看來路。內中朱人虎本領雖差,耳朵卻尖,坐在松側,一任趙、王二人爭先,並未開口分心。當此悲風怒吼,惡獸厲嘯,一一片叫囂聲中,彷彿聽到遠遠有人喝喊之聲,匆匆未辨來路,再聽已聽不出。

    王謹不等趙霖把話說完,早相好了地勢,仍用前法,攀蘿緣籐,貼著千尋削壁,往前移去。趙霖知王謹為人心性如一,說出便做,既已搶先,不能再阻,惟有趕緊隨上,以備接應。剛說得一聲:「二弟,你隨在我後面,與三弟打接應吧。」人才站起,王謹緣壁移行出去也只兩丈以內,猛瞥見石下面有一股粗約碗口的白氣,箭一般激射起來,照準王謹射去。趙霖眼快手疾,見狀大驚,知道不妙,良友關心,情急之下,一面忙喊:

    「三弟快躲!」也不問那白氣是什物,左手一揚,臂上倒垂著的七星軟抓帶起那三丈來長蛇筋製成的軟索,忙朝王謹抓去,以防受傷下落。同時右肩一低,連珠弩剛發出,隱聞身後人聲呼喊。這次趙。朱二人一同聽到,因俱忙著救人,未暇回顧。朱人虎一樣惶急,但較趙霖看得清楚,覺那白氣並非有質之物。所用飛鏢是由百煉精鋼與真金合煉而成,薄如柳葉,形也相似,每套十二片,發出宛如一朵金蓮,散為金光花雨,上下翻飛,手法神妙,又勁又急,發必傷人,無法防禦。因製造繁難,甚是珍貴,也不捨無的放矢。

    雖未發動,同在患難,終是關心。風聲嘯聲,又復猛惡,匆促之間,也未回望。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石下白氣向上斜射,趙霖情急,抓、弩並發之際,猛又瞥見由嶺頂射下碧湛湛三點豆大寒星,電也似疾,直向那股白氣中射去。兩下裡才一接觸,白氣好似觸電一般,立即掣轉。可是王謹似已沾染了些毒氣,也沒聽出聲,只見他手一鬆,便由壁上滑墜,身形一歪,逕往下面無底絕壑之中落去。其勢本非粉身碎骨不可,幸而三方面發動都快,趙霖早防有人失足隕身,臂上備好抓索,應變尤為神速,王謹中毒下落,抓也恰好飛到。那抓乃趙霖採用南疆中毒蛇七星鉤子的鉤尾,用各種靈藥炮製而成,上附極精巧的機簧,可剛可柔,運用由心。那條長索,也是採用一種奇蛇,名叫鐵線蛇的脊筋所制,比尋常麻線粗不多少,卻堅逾精鋼,快刀利斧所不能斷,柔韌異常,且具彈力。發時七根尺許長的倒刺爪須一齊伸張,拾向人獸身上,憑著自己功力心意,略分輕重一抖,便即抓緊不放,並還不致使其受傷,乃是一件極靈巧的軟兵器。這一抓到,趙霖以為王謹不致送命,心中略放,也忘了危石孤懸,石下便是毒氣發源之地。王謹由崖腰下墜,勢子又沉又猛,吃軟抓往回一帶,越發加了力量,任是武功多好,也只能使其不致撞向硬處送命,石下毒窟,仍難避免。心下一寬,正待施展全力,鼻端猛聞到一股異香味,心神便覺有些迷糊。「不好」二字還未出口,猛又聽頭上有人大喊:

    「二位休慌!」同時眼前一暗,身幹好似被人夾起,往前面斜飛上去,未及動念出聲,人已失去知覺。

    不知隔了多少時候,趙霖神志逐漸回復,覺著身已落向實處,臥處甚是溫暖舒適,只左膀微微有點酸痛,也不厲害。暗中回憶:「現在情景,決不是夢。適才絕壑飛身,似已中毒,被人救走,在那絕壁深壑,猿猴莫渡之地,一舉手便將人救了起來,此公必是飛仙劍俠一流人物。只不知這是什所在?」念頭才動,忽想起王謹命懸自己手上,不知死活,不禁大驚。連忙睜眼一看,存身之處好似一間石室,用具陳設似乎都有,自己所躺石榻,上鋪極厚茵褥。只是光景黑暗,雖是練就一雙夜眼,也僅依稀辨認出一點形影。室不甚大,只設一榻,朱、王二人並未同在,也無他人在側。知被異人解救,因見中毒未醒,故將自己放臥在此。朱、王二人不知吉凶,內中王謹尤為可慮。石室幽暗,遍查看不出門戶所在,無法尋人詢問。這類異人奇士,性情大都古怪,每日用功也有定課,室中無人,想系有事離去。荒山古洞,初來作客,雖料主人決無惡意,也不應冒失行動,招他不快。又不知時辰早晚,萬一昏迷已久,醒來時已深夜,如何驚吵人家?還是慎重些好,無奈為友情熱,誓共安危,自己獨得逃生,朱、王二人卻不見蹤影,心終憂急,仍舊仔細觀察,一面盤算,意欲尋到門戶出去,辨清天色,再相機尋人詢問。猛又想起:「先前處境奇險,一面是削壁排雲,一面是幽壑無底,寄身所在,只是崖腰一片突石,並且下有毒氣仰噴,上有怪物俯瞰。一行三人,一個已由危壁滑墜,一個又中了毒,那異人似由身後橫飛過來,共只一雙手,同時怎救得三個不在一起的人出險?朱人虎或可無恙,王謹恐凶多吉少。那軟抓索套緊系左臂,外人決無法解開,現在失去,臂上又無勒印傷痕,也是怪事。」

    趙霖心正焦的萬狀,待要起身沿壁摸索,查看過去。忽聽遠遠傳來一陣呼哨,響徹空山,音甚清越,正與先前崖頂呼哨之聲相似,這才聽出是人的呼哨聲音,並非獸類。

    聲方入耳,猛瞥見室角似有豆一般大三點碧綠寒光一閃,剛覺眼熟,那寒光已帶著一條二尺來長,二尺多高一條影子,撲向榻後石壁之上。跟著便見一扇石門向外側開,立有燈光由外透入。那寒光也凌空飛射出去,勢疾若電,神速無比。那寒光未放光前,立在榻後室角,毫不動彈,又未見有頭尾,直似一件二尺高的竹几。室本黑暗,趙霖又在一心辨認門戶,所以毫未看出那是一個活東西。等到發現,只看到一眼,便失了蹤。除前有三點碧色寒光外,只是一條影子,始終沒看出那東西的形象。趙霖方想這碧色星光好似哪裡見過。就這前後一剎那時間,猛又聽震天價轟轟連聲怒嘯,立時狂風暴作,山嗚谷應,與先前危壁懸身時所聽崖頂怪嘯一般無二。最奇的是那嘯聲由近而遠,聽頭一聲似在洞口左近,聽到未兩聲過處,已遠出十里以外。加上狂風助勢,木葉驚飛,山鳴谷應,聲如潮吼,端的威猛已極。趙霖這才想起:「危石下面毒氣射向王謹身上時,曾見三點寒光由崖下射,才一接觸,毒氣立即掣轉。連那怪嘯俱都相似。莫非是這東西不成?

    似此威猛之物,從來未見,身子卻生得如此短小。看它守伺在側,與去時情景,分明主人家養無疑。那門戶也開得甚巧,那麼厚重的石門,竟能移動自如,無什聲息。室外現露燈光,想必有人,何不試探著往外探詢一下?」

    趙霖走向門外一看,當地乃是一座山洞,經主人就原來形勢修治,辟成石室。外間地形狹長,沒有裡間整齊。洞頂頗高,當中吊著一盞碗大燈盤,內有兩個燈頭,焰光頗亮。洞壁溫潤如玉,大小石筍散列其間,四壁又有好些石鐘乳,燈光映射上去,幻為奇光,甚是燦爛。陳設用具,沒裡間多,只有一條用整塊大理石製成的條案和兩個石鼓,案上陳列一些香爐、茗碗之類。裡壁有一一鐘乳晶屏,自地拔起,通體晶明,流輝四射。

    屏後便是磊坷不平的洞壁,並無通路。和裡間一樣,不見一個人影。試由前面石筍林中轉將出去,繞行兩丈遠近,便達洞口。月光正由外面斜射進來,才知當地深居谷地,約有數十百頃方圓。四外危峰刺天,峻壁排雲,那洞便在一片削壁之下。壁上滿佈蒼苔、松、蘿之類,間以雜花盛開,繽紛滿眼。下面地勢又復平曠整潔,芳草豐茸,高低盈寸。

    左側挺生著百十竿修竹,風弄竹聲,恍如鳴玉。右側不遠有一孤峰,平地拔起數十丈,宛若雲骨撐空,秀美無濤。更有一條三尺多寬的瀑布,由近峰頂處缺口內倒掛下來,落向下面深潭之內,再順地勢往四外溪澗分流出去。上面是銀河倒瀉,天坤下垂,霧毅冰紈,飛珠濺玉;下面是深澗縈迴,清波湛湛,吃午夜飛瀑一催,宛如大小七八條銀蛇滿地流走,蜿蜒駛去。有的溪流旁邊辟有一方水田,山巔水涯,時見三兩竹屋亭捨疏落落位列其間。再看頭上,萬里蒼冥,一碧無際,只大半輪明月高懸天空,除略有幾顆疏星在旁點綴外,更無半點兒雲翳。皓魄流光,銀輝四射,照得那蒼崖翠壁,飛瀑流泉,平野疏林,怪松奇石,以及雜花修竹之類,清澈如繪,鮮潤欲流。天氣也清涼得爽快。端的靈秀幽麗,境絕塵間,比起自家山中,又別具一種勝境。只是到處靜蕩蕩,除卻泉響松濤,竹籟吟風外,更聽不到一點別的聲息。那頭有碧光的怪物嘯聲,已經隔遠,不再聽到。

    趙霖回憶適才怪物出時,曾聽山風大作,沙石驚飛,聲勢何等浩大。臼己跟蹤追出,在外問室內並未有什耽擱,怎此時景物如此幽靜?最奇的是此地四面俱有數百丈高的危峰峭壁阻隔,宛如井底,當中這巨大盆地便要跑過,也得些時。那嘯聲去路,分明是朝前,只幾聲怒吼的工夫,便已越崖而過,飛出老遠。主人能豢此精怪一般的神物,莫非仙入不成?但他力田耕作則甚?趙霖想到這裡,又覺王謹不致便死。偏生時已深夜,連同伴帶主人一個不見。遠處雖有亭捨,初來異地,實不願冒失前往探詢。正在尋思愁急,打不出主意,忽聽身後有一女子口音說道:「尊客毒尚未淨,怎可隨意出來走動呢?」

    聲音清柔,甚是好聽。趙霖身後是片峭壁,古洞石室只有兩間,出時未見一人,洞外又是那等地勢,身後似不應有人出現。況且本身武功有極深造詣,耳目靈敏異常,當此靜夜空山,清風朗月之下,休說是人,便是左近有片樹葉飄墜,也聽得出來。此時來人業已走近身後,怎會毫無覺察?更何況又是一個少女的口音。

    趙霖當日所有經驗,均奇怪非常。因有諸多疑慮,趙霖雖沒有把來人當作山精鬼魅一般看待,聞聲也頗驚異。因為預有戒心,也未聽清來人語意,聞聲立即往側一閃,避開來勢。然後回望,只見月光之下站定一位年約十六七歲的少女,相貌本極美秀,又穿著一身雪也似白的羅衣,在月光下看去,越顯得丰神清麗,姿態如仙。想是看出對方神情疑慮,有些不快,風目含苯,似隱含著慍意。趙霖因遇救時發話那人是個男子口音,少女來勢突兀,相貌絕美,衣著華麗,又非塵世常見裝束,摸不清是什來歷,倉促之間,未免呆了一呆。

    趙霖正想措詞發問,少女已先發話道:「我說的話,你沒聽見麼?你雖遇救,但是所中奇毒非比尋常。你們身上所帶解藥,只能治那尋常瘴毒,並無用處。如今你雖已回生,脫出危境,但毒還未盡,尤忌中寒和用力勞頓。必須等到明午,將毒去盡,才算復原。休看這裡風景氣候都好,但是我家阿雪發威時,行動均要引起大風。今晚又正當它、對頭惡鬥歸來,發威更猛。家母和世兄弟他們全不在家,你一人在此玩月,萬一它回來時無心相遇,固然不會傷你,但那大風力怎能禁受?我素來性急口快。因奉母命,在後洞內為你那同伴配製藥膏,並沒想到你會忍痛走出。適才偶然想起阿雪性暴疏忽,聽世弟喚它,只領命趕往方竹澗去應敵,出時匆迫,未必將石門關好再走。等我出來一看,你人已不在榻上。因你遇救時神志已昏,必不知道洞中主人已全趕往方竹澗,醒來發現孤身一人獨臥深山古洞之內,不見一人,未免好奇;又想念著你那兩個同伴安危,心中憂疑,必欲出外探看。再不便是阿雪走時嘯聲將你驚醒,因日裡聽過它的吼嘯,想要尋查蹤跡,冒冒失失,忍痛走了出來。你們三人全是死裡逃生,如非命不該絕,般般湊巧,怎得如此,好意請你回轉原處,如何對我也懷疑起來?」

    趙霖見少女年紀雖輕,二目神光湛湛,隱蘊英威,說話又是落落大方,早料不是尋常。再靜心把話聽完,才知竟是洞中小主人。照所說話氣,分明朱。王二人也都遇救在此。當時驚喜交集,連忙躬身禮拜道:「愚弟兄三人本來此山應約,拜訪一位自稱青衫客的異人,不料誤走絕壁,中了瘴毒。多蒙主人救來此地,再生之恩,終身銘感!」還待往下說時,少女面上忽轉笑容,說道:「自從日裡世兄弟們將你三人救來此地,當時你們全部昏暈死去。如非家母深知底細,備有秘製靈藥,直是萬無生理。後經我們分別醫治,因忌說話勞頓,洞中每室只有一榻,便分三處安置。現時雖都得救,但另兩人一個還在昏迷,一個尚未醒轉。我遵家母行時之囑,不令說話,只留字告以你們三人俱都無恙,此時尚須靜養,明午即可相見。對於來歷姓名,因何在此,全都未悉。現始聽你說出來意。這位青衫老人雖有時不免出山閒遊,從無生人來此尋他。你們三人看去武功雖還不弱,尚不配稱是老人的朋友,並且年紀也相差太遠。何處相識,怎會約來此地尋他呢?」趙霖便把前年訂交之事簡略說了一遍。少女笑道:「三位尊客,竟是青衫老人忘年之交麼?無怪乎你們三人倒有二人回醒過早,出於預料呢。先還當你憂疑好奇,負痛走出。此時我細一查看,面上神色竟將復原。分明身上無什痛楚,直似毒已將盡,並非強行忍痛。那一位快醒的,想必也是快好了。」趙霖問知所說便是王謹,好生高興。

    因後洞只少女一人,不便請求入視,乃告以此時除臂膀略覺酸痛外,別無他苦。隨又請問主人姓名,與青衫客可是知交?少女笑道:「你毒已將去盡,既然臂膀還有點痛,為防萬一,我們還是洞內詳談吧。」

    趙霖見少女辭色大方,毫無世俗兒女之態,對此異人奇女子,神情越自然越好,不宜矜持,忙即謝諾。少女只將頭略點,逕自先行。趙霖隨進洞內。到了外間,少女笑道:

    「你住這間,是我世兄用功所在,沒有點燈,就這裡坐談如何?」趙霖本是想少女引往內洞,去與朱、王二人相見,聞言只得落座。少女便坐在對面,重又詳詢經過。趙霖既感主人救命之恩,又知對方全家都是極有本領的世外高人,殷殷垂詢,不應藏頭露尾,使人不快。加以這一對坐接談,越覺少女容光照人,吐氣如蘭,儘管素來正直,未存邏想,心中實由不得愛好心服,不敢拂逆,自是有問必答。後來少女又問他隱居的山名途向,去時如何走法。趙霖因向外人洩露入山途徑本犯規條,答時稍微遲疑,少女已經覺察,鳳目微-,淺笑問道:「你不願說,怕我尋了去麼?」趙霖見她玉頰生紅,隱有慍色,恐其不快,忙笑答道:「姑娘世外仙人,如蒙寵降荒山,正是平生幸事,求之不得,焉有不願之理?只是自從上代祖先率領親族入山隱居以來,遁世惟恐不深。當地雖然頗具湖山花木之勝,同隱又多飽學風雅之士,惟恐子孫異日出山採購時,有了地名易於洩露,當時並未取名。直到近年,各家人丁越多,闢地漸廣,為了往來方便,各自隨意取些地名,也只自己人在山中稱謂,外面從來不說。除那平湖水面頗寬,沿湖垂柳最多,大家都叫慣的柳湖外,每次由山外回轉,只說回家,對於荒居,至今未有總名。適蒙垂問,無以奉告,回答稍遲,幸勿介意。」少女笑道:「你心意我全明白,不用往下說了。

    早晚我自會知道途徑,省得由你口中得知,犯規受罰如何?」

    趙霖巴不得她不往下追問,立即乘機轉口問道:「我只顧述說荒山情景,還未及請問姑娘姓氏。昨日那位恩人,將愚弟兄三人救到此地,可能見告麼?」少女微笑道:

    「有的話,我還不是和你一樣,暫時不能明說麼?好在一半天你就能見著青衫老人,他自會對你說的。至於你們怎麼遇救,那是前月不知從何處跑來一個怪獸,口中會噴煙氣,望若雲霧,聚散收發,全能由心運用,其毒無比。我在山中採藥,無心發現,見它盤踞在方竹澗對面崖腰,你們昨日歇腳的突石之上,口噴毒氣,殘殺生物。那東西形似一頭大獅子,只是通體長著綠毛和一團團的絨毛。額上怪眼甚多,精光四射。當中腹下,多著一隻怪爪。遇敵發威時,身上絨球似氣包鼓起,全身立即暴長,五爪齊張,能夠浮空而行,升降如意。當時它先將毒氣噴起老高,結為重幕。再由口中噴出幾絲極細的白煙,搖曳空中,發出一種怪香味。空中飛鳥路過,聞到香味,自然下投,往往一群幾十隻鳥飛過,被它用毒氣吸人口內。只見那闊大無邊的怪口,微一呼吸嚼動,跟著把嘴一張,噴起一大蓬毛羽,滿空飛舞,那些山鳥便做了它口中之食,端的凶殘已極。聽說這還是只雄的,雌的還要厲害,形狀也有好些不同之處。名叫火眼碧狳,又名噴雲獸。後來聽說這東西雖然猛惡異常,喜歡噴吐雲霧為戲,但都伏處深山之中,熬煉多年,頗有靈性,無故並不妄噴毒氣殺生。當時我在對崖路過,原是無心相值,並不知它口噴毒氣,吸引飛鳥,並向我示威恐嚇,另有原故,只是一味恨它凶殘惡毒,意欲除此一害。幸我臨事審慎,見那麼高險滑溜的峭壁,而此怪獸身長丈餘,身子蠢笨,如何上下?心中奇怪。

    又因不知巢穴所在,有無同類,以為反正難逃我手,不必忙此一時,想查看明瞭來蹤去跡,再行下手,於是也慢了一慢。它先前把我認成仇敵,但又有一點顧忌,儘管怒吼示威,並未必發難。及見我呆望,沒有動手,同時又聽到下面有一嬰童連聲疾叫,以為我對他沒有惡意,立即收勢,只把通身絨毛鼓起,朝下面低吼了兩聲,便自飛落。

    「我這才看出此怪身體能大能小,飛騰靈活,動作也極神速,噴氣又是奇毒,一個除它不掉,反難應付。加以壑底怎有嬰童叫聲?也是怪事,便沒有動。隨它落處一看,下降甚深,直投暗霧之中。相隔那塊突石還有三四十丈,下面巖底盤踞著無數大小蛇蟒毒蟲,因限於峭壁天險,無法上來,但各有巢穴地界,在內生息,偶然相犯,便起兇殺惡鬥。地又卑濕污穢,許多毒氣融會一體,結為毒瘴,籠罩當地,終古不透天光。仗著上下相隔何止千丈,瘴氣不能上浮,地更奇險,人獸足跡所不能到,未足為害罷了。此外每隔三五日,遇到春夏晴日陽光,當午照過之後,毒霧郁蒸,化為一片瘴雨,也是其毒無比。但那雨勢不大,下時先有雲霧升到崖腰,瀰漫開來,瘴雨隨即降下,毒雲也僅升高到危石下面十來丈,不能再高。彩雲片片,五色繽紛,倒也好看。毒霧毒瘴沾濕之處,寸草不生。兩崖削壁,在在細滑如玉。你只見上面苔薛又綠又厚,卻不知道下面壁形更往內凹,離開突石二十來丈,便寸草不生,只是一片極滑的峭壁了。我用盡目力,朝那嬰兒發聲的怪物巢穴一看,原來是個大凹洞。果有一個嬰兒,約有兩三歲大小,身上並還穿著極華美的衣服,只是咬碎了好幾處。那洞出口不大,被石塊堵住,先前嬰兒不能出來,在內疾叫,碧徐下到洞口,浮空附壁,沒看清如何,石便內移,現出洞口。

    嬰兒立即出現,迎著碧塗,當頭就是兩拳。隨又抱頭同進,似恨碧徐回去太遲,打了兩下,解完恨又喜歡起來。兩廂神情,甚是親熱。再看洞口,又被石封堵。那嬰兒分明是生人,只不過力大身輕,出人意外。我越想越怪,不知是什來由,又喜那嬰兒生得異相機警。便未造次,便趕回來和家母述說經過。

    「事有湊巧,大師兄由外面訪友回山,歸途經過括蒼山,無心中竟降服了一個雙頭怪物,名叫連喬,正是金眼碧狳的剋星。也是一種噴雲神獸,形象生得比碧徐還要醜怪,毛色也自不同。碧徐通體翠綠,額有七目,噴出雲煙毒氣,色作純白。連喬卻正與它相反。通體生著灰白色的短毛,其硬如針。身體粗短,作長方形,四條腿直立地上,又瘦又硬。腳生六爪,尖利若鉤,不論多厲害的蛇蟒惡獸和多堅韌的東西,吃它利爪抓將上去,一撕便裂,力大無窮。最奇怪的還是那前段身子,因那一雙怪頭可伸可縮,平時連頸一起,縮向頸腔以內,僅將兩張怪臉露出在外。臉上各有一個獅鼻,一張連腮闊口和兩排利齒。耳朵作三角形,每頭一隻,各在左右分列。三隻龍眼暴突在外,又圓又大,兩額當中各生一隻,另一隻眼睛生在雙頭交界的頸腔上面。不是怒極發威,雙頸暴縮時,尋常老是閉著,看它不出。遇到勁敵,三目齊放青光,能射出老遠。對方被它目光注定,如不知機速退,腹中丹氣所化的青色煙光雲氣立即噴射出來,對方不論人獸蛇蟒,吃它噴中,當時昏迷醉倒。再趕將過去,只一兩爪,立成粉碎。雖不似碧狳發怒時所噴奇毒,卻也厲害非常。尤其是那碧徐的惟一剋星。只可惜這是一隻小的,年份功候俱都不夠,身子雖能大小伸縮,縱躍輕靈,捷逾飛鳥,但要像碧徐那樣鼓氣飛行,升降由心,還辦不到。大師兄帶回時,它在點蒼山中已受了重傷,業已將死,見人發威,狂噴丹氣,頗費了些手腳才把它制服。這東西性烈如火,但對主人最忠,一經歸順,永無背叛。這次大師兄既是以恩相結,到後家母和我又用極珍秘的靈藥朝夕為它調治,所以對大師兄和我母女最是親熱忠心。

    「彼時一則連喬未癒,雖是碧徐剋星,還不能用;再者,家母親往方竹澗查看了一次,斷定一獸一嬰,均有來歷。青衫老人出遊未歸,有好些地方,都須先向他老人家討教,以防造次下手,又生枝節,我母女雖不怕事,但清靜已慣,終覺惹厭。又知碧徐上次吞那群鳥,一半朝我示威,一半還是為那嬰兒。平日縱然殺生,也是無多,好似已經人豢養過,有了靈性,無故並不多害生靈。那地勢險秘已極,外人足跡決不能到,也就聽之。並還攔住世兄弟們,莫去引逗,防它看出我們能夠制它,帶了嬰兒遠逃,無從追蹤。萬一那嬰兒是個有來歷和瓜葛的,為了碧狳,不知我們底細心意而自投絕路,豈不是糟?因連喬功力似還稍差,因而一面調養訓練,一面靜候青衫老人回山再說。哪知一晃快有兩月,青衫老人始終未派人來送信,不知歸否。也許人已回山,有什麼礙難之處,不願伸手,故意不來知照,都說不定。老人既約你們來此,必在山中無疑。早知三位是老人所約的嘉客,我們也不忙這一時了。」

    趙霖問道:「老人訂約已久,事隔年餘,怎知愚兄弟今日會來求見?」少女笑道:

    「老人是否知道你們今日來,我只是猜想,且不說它。至於今晚的事,實因碧狳先見了我,還不怎樣,後見家母一去,便留了神,時時刻刻,只想帶了嬰兒逃走。想是善地難覓,暫時雖未移動,卻把嬰兒閉在洞內,每日深夜遠出,到處尋覓地方。我們先不知道,後被世兄弟們發覺,歸告家母,料定它早晚必逃,同時又經大世兄遠出打聽到了嬰兒一點來歷,既恐碧徐無知,鬧出事來,又因它天性野悍,功力又深,除本主外,無人肯服,性又多疑,不將它制服,嬰兒決難安居樂土。即使它不出事,嬰兒隨此怪獸一同長大,也有許多不妥之處,幾經集議,本定日內合力降伏此獸。碧塗想也看出我們對它心意不善,擇地逃避之念越急,索性連白日裡也遠出尋覓地方。世兄弟們日常潛伏崖頂守伺,只今日去時稍晚。你們三位來尋青衫老人,將路徑走錯,又不合仗恃一身輕功,意欲由危壁之上援行過去。索性附壁而過也好,偏在突石上停留了一下。那地方日前世弟曾帶連喬前往警告過它一次,本心顧惜嬰兒,加以曉曉,勸它最好將嬰兒帶上同來我家避禍。

    就不放心,也千萬不可離開原處。但它不但不領情,反因連喬是它剋星,顧忌更深。總算對連喬膽怯,我們又未動手,沒有發難,心卻又恨又怕。三位此舉,正犯它惡,誤以為來者皆是仇敵。等我們發現你們往石上歇落,大世兄和家母又不在場,只我和小世弟兩人在崖上,難以救援,救人時更要防它噴毒拚命,忙向這裡報警。等家母和大世兄帶了連喬先後趕到,三位已經危機瞬息,稍一失足,便落絕壑之中,萬無生理。這時危機問不容發,總算五行有救,到得恰是時候。連喬又得了家母指教,不與硬對,一面怒吼發威,一面把腹中丹氣運足,由三隻怪眼中發出,往下射去。同時由大世兄和家母貼壁飛越過去,三位剛巧中毒昏迷,看要下落,大世兄和家母也已趕到,就勢一同救起,回到了此地來。

    「小世弟原在彼留守,晚間歸報,說日間這麼一來,碧狳好似行意已決,黃昏時飛上崖來,四下張望了一陣,見沒有人,便匆匆趕下,銜了一口竹箱,往東南方急駛而去,來去約有個把時辰便已回轉。二次又運了一個革囊上來,看出寶光內蘊,知系它故主之物。家母日前所料不差,恐其狹路逢仇,被人奪去,只得冒險現身喝止。這東西真個機警神速,見人怒吼一聲,轉頭便逃。小世弟差點沒被毒氣所傷,尚幸早有防備,碧狳顧忌又多,一口毒沒噴上,立即收毒逃走。小世弟知它多疑,急切間不會出現,略佈疑陣,便回來送信。家母聞報,知事已急,因念故交之義,又防遺寶落向仇敵手內,用以為害,忙率世兄弟趕往。嬰兒所居洞穴,內有封洞石塊,一時竟攻不開。又恐震傷了嬰兒,有的方法不能施展。否則嬰兒早已乘隙接到此地,不費這麼大事了。

    「此時三位中毒,須用連喬丹氣挨個化解,照說要到天亮以後,方能好轉。你中的毒最重,連喬本來守伺在側,必是見你毒解將醒,照例閉目縮頭,形如死物,室中又黑暗無燈,所以你醒時看它不出。適才方竹澗傳聲將它喚去,必是碧狳雖被家母誘將上來困住,但它天性倔強,不肯開洞獻出嬰兒,又不願真個傷它,想用連喬去制服它歸順之故。連喬功力雖然不夠,終是制它之物;況且碧狳已經被困,連喬出手,先佔上風,不比雙方拚鬥。去了這麼大一會,想必就快回來了。」

    趙霖聞言,才知道這兩個怪物俱是通靈神物,主人全家俱是平時心中嚮往的異人奇士。自己一心要尋的青衫客,更是個中冠冕,行輩甚尊。他久已避地在此,不與外人往來,竟蒙折節下交,約來相會,真乃因禍得福,平生幸事,好生驚喜。剛要開口,往下探詢,忽又聞得遠遠兩聲清嘯。少女見他沉吟,微笑道:「你適問我姓名,避世之人,本來不願人知。一則你這人心地純厚,又是青衫老人之友,不是外人;二則方竹澗事頗順手,嬰兒已經接出,碧狳想也同時降服,免卻一層顧慮。家母回時,當要明言,我就先說出來,也無妨害。家父姓朱,家母姓陳,名字上淑下均,我名嵩雲。家父十五年前偶來此山訪友未遇,歸途行經方竹澗,因精堪輿之學,看出山形有異,地氣靈旺,無心中探尋氣脈,發現這一片地方。復又查出這裡多產靈藥,右側奇峰更藏有石乳靈泉。便把全家遷來此地。過不兩年,將石乳發掘了出來。另外開出一條瀑布,好些溪流,無須再靠雨水種植。漸漸把昔年的門人引了些來,大都帶有眷屬,雖只寥寥七八家,不似你們柳湖地大人多,景物繁富,平日也頗安樂,不顯岑寂。世兄弟們時常出山閒遊,只我一人因要料理一些瑣事,輕不出山。幾時我也到柳湖看看去,你說好麼?」趙霖自是唯唯。少女知他隨口答應,也不再往下說。趙霖又問起青衫老人姓名住址。少女微笑道:

    「明日引你前往,自會知道,你忙什麼?」

    話還未了,猛聽轟的一聲怒吼過處,洞外山風大作,沙石驚飛,又是先前初醒來的聲勢。少女驚道:「他們成功回來了,已經到家。連喬何故還要發威?我看看去。」話未說完,猛覺微風颯然,燈焰搖曳中,面前忽然多了一個身著白衫,腰懸長劍的英俊少年。少女也已起立說道:「事情完了麼?怎會去了這大半夜?天都快亮了吧?」少年搶口說道:「那東西好不倔強厲害,我們不通獸語,怎麼也是負固不服。我們不願傷它,後經用計困住,又把連喬喚去相助,終不肯降。先見它低嗚乞憐,只不肯降,不料它會情急拚命,將多年煉就的丹氣連同毒火猛噴出來。連喬雖是天生剋制之物,也幾乎受了重傷,回來時還在怒吼,如不設法化解,這兩個東西在一起,早晚決不甘休呢。後來還是大師兄猜出它的心意,除嬰兒它要寸步不離外,它主人遺留下的一件奇珍和用來封洞的一塊護身法牌,也要常掛在嬰兒身邊,不能取下,或是交它保存。我們自然應諾。同時那嬰兒也真靈巧聰明,膽勇過人。因在崖洞中關閉多時,氣悶不過,經我們把碧狳調開,隔洞一說,便已應諾。一任碧狳在崖上狂吼禁阻,毫不理睬,自移法牌開洞。由師娘下去,將封洞石塊去掉,親自入洞,連嬰兒和那革囊衣物一起抱起,帶了上來。他雖願意出來,也答應相隨來此,可是一見碧狳被困,立即暴怒,拚命雙手亂抓,又想用乃父遺珍傷人,均被師娘禁住。師娘忙用好言勸慰,曉以利害,並告以此間如何安樂好玩,這才轉而聽話,反強碧狳歸順。師娘為堅碧狳信心,把到手奇珍親自交還,由它自行藏人口中頸囊以內,這才相信我們全是善意,喜躍非常,跪在師娘面前,直流眼淚。師娘喜它保全遺孤,為主忠義,甚是嘉慰,給些丹藥與它吃了,然後取了竹箱一同回轉。現安置在大師兄山洞之內。可是連喬先不聽話,見碧狳已橫了心,仍想用腹中丹氣制它,結果兩敗俱傷。我也愛那碧狳發起威來,比連喬好看得多,不願連喬和它日後成仇,悄悄許了一點心願:它今日救人對敵功勞甚大,只要以後和碧狳修好,不再為敵,我便把姊姊上年所得靈丹給它一粒。你平日也愛連喬,日裡還在誇它,想必不會不肯吧?」

    少女嗔道:「我向青衫老人捨臉,強要來的靈丹,除給你兩粒外,連大師兄都沒有送,你卻代我作主,給畜生吃,還說是許小願。此丹乃老人親手煉製,用三百多種靈藥合成,歷時多年,費事不少,功效比我們的強得多。雖他煉有甚多,但不好再求。老人的脾氣古怪,對我算是最好,才給了十幾粒。真能脫胎換骨,起死回生。除孝敬母親兩粒,自服連送你,一共六粒外,只剩六粒在此。你忘了青衫老人年前所說的話麼?如何可以隨便糟蹋?聽你所說,連喬不過和碧徐對噴丹氣,有點耗損,吃虧不大,過日自會復原,要你慷他人之慨做什?」

    少年賠笑央告道:「好姊姊,你知道我從不失信於人,何況畜牲。話已說出,它已謝了,如果食言,豈不丟人?」少女嗔道:「我明白你的鬼心思,如果和我先商量,必不答應,為此把話先說出口,知我素來幫你,決不使你丟人,是不是?」少年道:「我對姊姊素來誠實,你料得不差,好歹答應我一回吧。」少女微嗔道:「這就是你欺詐我,你壞透了,還誠實呢!」少年道:「我不過仗恃姊姊對我大好,如說有心欺詐,太冤枉了。」還要往下說時,看了趙霖一眼,略微停頓,又道:「姊姊不是要看嬰兒嗎?同去如何?」

    少女笑道:「我知你那心思。我素來行事光明,心口如一,有話這裡說,要背人做什?外客在此,也不請教一聲,慌慌張張,一進門就拌嘴,是什樣子?」少年看了趙霖一眼,正要開口,少女道:「你不用小看人家,他是青衫老人約來的,知道將來怎樣成就?」少年忙分辯道:「我已知道這位趙兄的來歷,因忙著討藥,你又不容我分說,心裡著急,沒顧得招呼罷了。」少女道:「我還是剛問出不久,你由外來,如何得知?又是這等稱呼?」少年道:「是青衫老人打發七姊來說的。這裡經過,他早算出,人早回山。上月我們求見,因有許多原故,不到時候。七姊吩咐,與來客論平輩的,老人的意思,也是各交各。」少女笑道:「我原想老人那麼大年紀輩分,來客還不知就裡,不過老人的事難說,就許折節下交,也不一定,故我暫時還沒稱謂。這位趙兄,人甚忠義正直,極似我輩中人。他那柳湖風景頗好,改日我還想去呢。」少年笑道:「姊姊如去,我得跟著。」少女笑道:「世兄弟們,就你討厭。人家避地多年,還不一定願意外人登門呢。」

    趙霖自聽出少女有往柳湖一遊之意,心早盤算:「這等異人奇士,如與訂交,得益必不在少,何況還有救命之恩。回去必向村主耆賢力爭,不等上門,先派專人來迎,以示誠敬。憑自己和朱、王二人的威望,也能作一半主意,愁他何來?」聞言忙答道:

    「諸位飛仙劍俠,世外高人,請還請不到,焉有不願之理?回山必定告知村眾,專人來迎如何?」少女笑道:「我們脫俗慣的,還忘了給世弟引見呢。這是我世弟韋萊,只比我小一歲,還是當年童心稚氣,好叫趙兄見笑。」說時,韋萊已走過來,朝趙霖對施完一禮,笑道:「我們一向不拘禮節,說話隨便,趙兄原諒。」趙霖自是遜謝。少女道:

    「我適細看趙兄氣色,毒氣雖盡,體力未復,最好靜養些時,明午與朱、王二友相見之後,我再陪見家母與青衫老人如何?」趙霖笑答遵命。

    韋萊道:「我這位嵩雲姊姊,一向快人快語,義俠心腸。有時為友,銳身急難,多厲害的人物,她都敢和他硬碰。雖然從沒失風,仇怨卻結得不少。因此近年師娘輕易不許我二人出山。明日如見青衫老人,可代我們說幾句,作為趙兄之意,請我們姊弟往柳湖去的。老人只一點頭,師娘就能答應了。」嵩雲笑道:「你說我愛結仇惹亂子,為何我娘連你也不許出山?不打自招,還好意思對人說呢!再者,你和趙兄初見,便要人家請客,不也笑話麼?」趙霖笑道:「小弟本心也是如此,我見老人,必定請求。不過須先回山一行,改日再專程奉請二位光降便了。」嵩雲道:「那倒無妨。趙兄請先安歇,洞內外如有什麼事驚動,我二人未來,無庸出來。天已將亮,室中放有靈泉,渴了不妨取飲,頗有益處。只惜不交午時,不能吃東西,此時無法侍承。我二人還有點事,要失陪了。」趙霖答說不餓。嵩雲在前,韋萊隨後,已一同往洞外走去。

    趙霖本覺臂上酸脹未癒,便回裡室榻上,依言臥倒。躺了一會,只覺心裡發燒,口中也有一點煩渴,想起少女朱嵩雲行時所說靈泉吃了有益,欲取解渴。無如石室陰黑,人地生疏,初來作客,不便搜尋人家東西。繼一想,這盛水的必是瓶壺盆碗之類,容易分辨,便坐起身,四下觀察,見桌案上雖有幾件陳設,並無水具。煩渴越甚,似乎難耐,只得起身四下尋找。上來認定裝水必有器具,專在桌案上查看。他目力本強,當此毒解復原之際,門外又有燈光透人,這一近看,全部看出,室中竟連一樣裝水的東西都沒有,又無一人可問。正在難受,打算再如無法,只得違背主人所說,去往小峰底下,弄點泉水來飲,先解了渴再說。忽然發現左壁角有一條二指來寬的白影,定睛一看,乃是一個寸許方圓的水晶瓶,壁間有一凹槽,那瓶恰嵌其內,瓶上還有字跡。忙拿向明處一看,上刻「靈石仙乳」四字。瓶中的水卻作銀色,甚是晶瑩明撤。猛想起嵩雲所說石乳靈泉之事,以為晶瓶閃光,內裡便是泉水。試將瓶塞取下一聞,井無異味,只是鼻孔才一挨近,便覺清涼之氣,襲入頭腦,十分清爽。再倒了點在口裡一嘗,竟是其涼震齒,比冰還涼,令人難於禁受,想吐已經嚥下。同時又看出水泛銀光,與常水迥不相同。嵩雲既稱靈泉可飲,其量決不止此。照此裝置,定必珍貴,如何這等冒失?況且自己不明服法,焉知有無妨害?隔瓶一看,已去三分之一,連忙塞好,待要放回原處。惟心中愧悔,只顧盤算明日見人如何說法,舉止未免慌張,黑暗中一不留神,撞在一樣東西上面,把膝蓋撞得生疼,那東西也被撞歪,隱聞湯湯之聲。

    趙霖低頭細一查看,就在那放晶瓶的壁角下面,放著一個形似石鼓之物,水聲便自鼓內發出,兀自晃蕩未息。忙把晶瓶放好,想二次觀察石鼓之內,如何會有水聲,口中煩渴忽消,心頭不再作惡,人反有了倦意。心想:「此間事多奇怪,已經做錯了事,現口渴既止,休再亂動人物。」便不再查看,仍返榻上臥倒,一會便已入睡。

    過了些時睡醒,眼還未睜,聞得室中有人說道:「這位客人,我們客氣,好心好意和他交朋友,他卻不客氣,滿室搜索,那石乳玉液,竟失去了那些。如服下去,算他有此福緣,也還說得過去;如是失手糟蹋,才可惜呢!」趙霖一聽說話的正是韋萊,心中大不是意思。又聽出所服石乳大有靈效,便暫裝睡不起,聽他還說什麼。

    隨聽嵩雲在旁接口道:「你看靈泉滿滿,並不曾動過。必是他身上毒氣將要化盡時心煩口渴,想找水飲,無心發現,先聽我說過石乳靈泉之異,恐無心吃了些。我向來行事並不怎疏忽,都是你不好,要把靈丹許與阿雪。我不肯吧,使你失信;如給它兩粒,又想起青衫老人上年所說的話,少去兩粒便要少了一層預防,未免擔心。你又直催起身,我本想看嬰兒去,幾面一湊合,一時疏忽,只欲盤算未來,忘卻靈泉是在石甕之內,這裡向無外人足跡,大家把水取慣,沒想到他外人初來怎會得知,竟未告他放水之處。等到大世兄問我才想起,又貪逗弄嬰兒,以為這人聰明,目下甚好,就不明說,也可想到,當時一懶,便未回頭,才有此事。這番情景,和他睡得如此甜適,定必服下無疑。這石乳玉液,雖還比不上青衫老人所說靈石仙乳萬載空青的靈效,但也算是人間至寶,為修道人最珍貴的靈藥。功能明目駐顏,輕身益氣,得享修齡,非同小可。一兩滴已大有奇效,他服了這麼多,得益自不在少。還有此人心地頗好,當時渴極求水,偶然發現,未暇計及別的,這還不去管他。最難得的是人口之後,當時發生靈效,休說常人,如換他那姓朱的同伴,定必推說渴極無知,把它吃光,一點不留。玉瓶本小,裝得不多,好些皆可藉口,豈不樂得享受?他卻並不自私,先當和水一樣,拿不定能吃與否,試嘗了點,始而涼極,不敢造次。一會神清氣爽,不但毒去復原,並還心智靈明,體力大增。知是石乳靈效,誤服了主人珍物,反倒惶急起來,一點不為自己打算,忙著放回原處。他醒後必定愧悔,我們不可提起,只作不知便了。反正昨日娘見他們人品不差,原說連喬功力尚差,如不能將人救醒,只好將石乳捨上三滴,只沒想用這麼多罷了。他如自私,將它全數服完,我們用斷了種,再取得費多少心力?爹爹回來,拿什麼交代?再者,他非修道人士,服下後不知運用,結局雖然一樣的好,剛服那幾天怎能禁受?還白白暴珍了這等天材地實,那才叫人乾生氣,說不出口呢。」

    韋萊道:「話雖如此,娘知道也必不快,大世兄更要見怪。偏生娘對趙兄大有助益,事前知道,未必肯再盡力,豈不把這千載良機錯過?我們既想和他交友,理應為他擔待。

    莫如暫時隱起不說,等娘向他指點完了門路,傳授本門心法之後,再由我一人,出面認過,你看如何?」嵩雲彷彿微慍道:「這樣也好,你叫師娘,老是娘呀娘的。幸而室無外人,趙兄就醒,也不知就裡,要是七妹在此,豈不又被人笑話奚落?再這樣,我不理你了。」韋萊慌道:「姊姊莫生氣,我是無心,隨口說出。」嵩雲道:「明明有心,還說無心。真如無心,豈不隨便當人亂喊?更是該死!」韋萊忙道:「那決不會,從此留意就是。」嵩雲道:「其實有什麼呢!我們不過情分較別的同門深些,又經爹娘當眾說過,彼此發情止禮,.問心無愧,何況還想同修仙業,永葆青春。我們自有道理,怕著誰來?不過耳根不淨,討厭罷了。趙兄既服靈藥,也須午後才能出見陽光,何況未醒。

    我們等那姓朱的復原,再來喚他相見吧。」說罷,便聽二人一路說笑,走了出去。

    趙霖這才知那石乳竟是道家視為至寶的靈藥,怪不得服後便覺神智清醒,煩渴立止,不禁又喜又愧。暗忖:「聽二人語氣和昨晚相見時情景,分明是一雙愛侶。記得初遇嵩雲時,見其芳姿玉艷,驚為天人。且喜語言舉止,處處小心,並無失禮之處。如換人虎二弟,似這等深宵暗室之中,獨與絕代玉人挑燈夜坐,對方又是倜儻大方,無絲毫小兒女羞澀情態,人非大上,孰能忘情?縱能以禮自持,心中也不無遐想。誠中形外,言動稍欠莊重,大則貽誤全局,小也本身鬧個無趣,豈不丟人?」他心念才動,忽想起嵩雲語氣,對於人虎獨有微詞。朱、王二人原是嵩雲照料,都是初來,何以如此?莫非人虎少年狂妄輕薄,積習難改,今日醒來,有什麼失檢之處麼?他心裡一急,當時便恨不能尋了去。無如自己睡前也作了不可告人之事,就韋萊、嵩雲能代隱瞞,丈夫行事光明,敢作敢當,也無令人代己受過之理。少時見了主人,自行檢舉,還不知能否免於難堪,如何又去亂闖?就有什事,已成過去,無法挽回,暫時仍以遵照嵩雲所說。過午起身為是。

    趙霖知天尚早,連日不曾好睡,又遇到昨日奇險,意欲再睡片刻,索性多養一會神也好。本想再睡些時,哪知服了靈藥之後,不特毒盡復原,井還體力大增,心智靈明,精神甚是健旺,如何能睡得著。加上心念朱、王二友,渴欲一見,思潮起伏,終難入夢,勉強合目養神。

    趙霖待有半個多時辰,忽聽洞外異聲大作。先是一片烏魯和鳴,雜著幾種從未聽過的鳴嘯之聲由遠而近,自空落下。跟著又是一片猛厲獸吼,只聽出中有猿、虎,別的通聽不出是什野物,互相嗚嘯吼叫,震撼空山,齊起回應,林木蕭蕭,聲如潮湧,勢極猛惡,聞之心悸。約有半盞茶時,忽又聽連喬震天價轟的一聲怒吼,雜著兩聲銀箏,群響頓息,猶有餘音,蕩漾空山,半晌全止,重歸靜寂。趙霖因守嵩雲過午始出之誡,心雖驚異,並未起身出視。過有不多一會,先聽有兩少女在洞外說笑,語聲隱約,聽不甚真,但無嵩雲在內,疑是嵩雲所說七姊。

    正尋思問,忽聽少女一聲呼斥,緊跟著一聲慘叫。聽出那聲音正是同來好友朱人虎,關心過切,不禁大驚。聲才人耳,也沒往下細聽,慌不迭縱身下地,匆匆登鞋,連忙趕出一看。見離門不遠,站著兩個玉腿裸露,週身珠圍翠繞,光艷照人的妙齡女子,正指著一株大松樹上笑罵。樹枝上有兩隻比人還高,似猩似猿,通體白毛如霜的野獸,各用兩隻後爪倒掛在樹枝之上,前爪將朱人虎手足分別抓緊,各閃著一雙通紅火眼,注視下面二女,好似待命而動。朱人虎雖然不再出聲,但已疼得牙關緊咬,面如白紙,似己嘗到厲害,絲毫不敢掙扎,負痛強忍情景。趙霖血性,雖看出那東西爪利如鉤,猛惡非常,難於抵禦,無如為友情切,由不得急怒交加,百忙中回手一摸,兵刃暗器已在昨晚被人解下,當時怒火上攻,無暇再計利害,剛喝一聲:「畜生敢爾!」未及上前,倏地一股疾風由斜刺裡飛來,耳聽:「趙兄不可妄動!」同時人影一閃,便有男女兩人落在面前,正是韋萊、嵩雲一雙愛侶。那樹上還盤踞著一個未動手的黃猩也已飛落,被嵩雲擋住喝道:「這都是我家的客,你們待要怎樣?」黃猩聞言,怪嘯了聲,便自縱退回去,另兩少女也指著樹上兩白猩喝道:「主人講情,還不放下!」兩猩前爪一揚,便將人朝趙霖拋來。

    趙霖連忙一把接住,看出朱人虎已不支,恐他難堪,忙喊:「多謝韋兄、雲姊!」

    轉身便往裡走,剛把朱人虎放向榻上,忽想二女有「主人講情」之言,適又聞得禽鳴獸嘯,必是外客,帶的怪獸前來。朱二弟不知何故,將人惹翻,才有此事。那麼高大猛惡的猴形怪獸,自己屢世山居,日常冒著瘴雨蠻煙,在草莽未辟的深山窮谷之中遊獵來往,似這等怪猿惡猩,尚是初見。且喜主人趕到,才得無事。人虎本領頗有根底,卻只一照面,便被擒去。照那情勢,自己就有兵刃暗器在手,也決非其敵。事後想起,好不驚愧。

    細看人虎閉目不語,只是歎氣。被抓之處,筋肉紅腫,凸起了好幾條,一身武功,並無用處。且喜未受什別的傷。趙霖一摸衣袋,治傷膏藥尚在,便取了幾張出來,分別貼上。

    知他好強,傷還未癒,不便盤問細說。欲向韋萊、嵩雲道謝,並間起釁之由和那怪獸來歷,到底是曲在人虎,還是二女率獸欺人?略微安慰人虎兩句,重往外走。

    趙霖出洞一看,就這來去匆匆,不到盞茶的工夫,嵩雲和先見二女,連那三隻形似猩猿的怪物,已不知去向,只韋萊一人在峰下取水。洞外本是四山環繞的一片盆地,一眼看出老遠,三人三獸竟會走得如此快法,心中大是驚奇,方想嵩雲曾有過午始能出見日光之誡,照日色只是辰已之間,自己和朱人虎俱都犯了禁忌,不知有害無害?韋萊已用一陶器接取新瀑走來,見面笑問:「趙兄,你那貴友受傷可重麼?見血沒有?」趙霖答說:「多謝韋兄。敝友只被抓之處紅腫,未受什傷,也未見血。似此猛惡東西,初次遇到,可是猩猿一類麼?」韋萊答道:「不出血還好,否則又要麻煩。貴友實太冒失,性情心術比起趙兄、王兄,也相差天地。他無故生事,將這兩個女魔王招惱。如今雖經雲姊勸走,事情還不一定算完呢。他今日一早,人剛回醒,一開口,先把雲姊得罪,討了個沒趣,想不到一會又惹出亂子。天底下竟有這麼荒唐的人。」

    趙霖聞言,又急又愧,明知丟人必不在小,其勢又不能不問明,以便應付。想了想,答道:「愚弟兄三人,實是初入仙山,受傷昏迷,行事荒唐乖謬。即以昨晚而論,已承靈雲姊指明,實有雲泉可飲,竟不知仔細尋找,誤把石乳吃了一些。入口才知是靈藥異寶,已經無法挽救。除向主人告罪外,別無善策,愧歉萬分!不料敝友又復無知生事,真教人無地自容呢!」韋萊笑道:「趙兄真個光明,貴友如何能與你並論?以前我們不知,就今早到此時,這兩件事而論,青衫老人恐見不著呢!本是雲姊逼我取水,為他和藥治傷。既未見血,已用不著。我也不願與這等人交往,我們就這裡略說大概吧。」趙霖含愧應了。

    韋萊繼道:「石乳固是奇珍,除家師自用外,原也留以救人。趙兄誤服,乃是命中該有這場機緣。況又光明無私,師娘知道,決無見怪之理。只是日前聞說玉龍山絕頂仙猿寨,龍家姊妹兄弟多人,至遲今早要來拜望師娘,討取靈泉,釀酒和藥。他們原是土著,老寨主在七十年前為人義氣,天生武勇,力大無比。彼時一般土人多喜擄劫漢人,生吃人肉。他因受一異人點化,於一年內,連制服了七十四種山寨,立下禁條,改去食人肉的惡習。他又為那異人採取到一種極珍奇少見的靈藥,因此得了好些傳授和好處。

    異人又為他在玉龍山絕頂,擇到一處風景最好,氣候溫和之區,建寨隱居,常年享樂。

    那地方人跡不到,他們也輕易不肯出山。就出山也是三兩人扮作尋常邊民,往城中走動,稍住兩日,即行回去。所有子孫,個個本領高強,更養有不少珍禽奇獸,厲害非常。他們每次出門,全聽老寨主告誡,向不生事。無如都有一點奇特性情,喜怒難測。女的個個美貌非常,有那倒媚的人遇上她們,誤把瘟神當作女菩薩,上前戲侮,當時她們只避開,並不計較,事後休想活命,但喜有骨氣的硬漢,也有臨時被她們相中,帶回山去做夫婦的。情愛卻也專一,只不輕許男的回家罷了。

    「我們原是打出來的交情。因雲姊有一次說她們長得美貌,此間靈泉所和靈藥,有潤膚駐顏之功,她們便向靈姊討取。師娘知道有好幾種珍藥俱產她們山中,絕頂所產尤有奇效,上次雲姊和我即因採藥與她們相打,便令雲姊告知,彼此互易。後來索性連藥方也傳與她們,由其自行調製,倒也相安。家師前年偶和青衫老人談起,互相占算,算知來往密了,並非好事,於雲姊也有不利之處。果然不久便發生了一件事,由此和她們疏遠了,雲姊和我輕易不去,她們也只每年製藥取水來上兩次,表面還好,實則彼此都有一點過節。最討厭的是她們難得大舉出山,藉著取水是件大事,得有老寨主的允許,一來便是好些人,並還把飛的走的帶上一大隊,鬧得獸蹄鳥跡,到處都是。內有兩種惡畜更愛生事。這次大師兄收伏連喬,也為準備對付這群畜生之故。不過龍家子女也頗有兩個和雲姊交好的,不能一概而論。

    「這次我們得信之後,知她們來時聲勢甚大,恐把來客驚動,好奇出視,雙方相遇,或是話不投機,或是畜生惹厭,生出事來,先往後洞分囑朱、王兩位。王兄人甚端謹,自無話說,躺在床上,靜等過午與你見面。姓朱的見了雲姊,競當劉阮誤入天台,開口便錯。雲姊懶得理他,出來尋你,發現石乳少去一些,你還未醒,談了兩句走出,龍家姊妹兄弟等十多人已經來到。那過午始能出見日光,以及昨夜別時對你所說無論有何異事不可過問的話,實力龍家要來,防生枝節。欲俟過午,來人已經安頓,再引你們去見師娘,便不致撞上了。哪知貴友依然惹下亂於。

    「那兩少女一名月姑,一名巧姑。一個二十三歲,一個十九歲,是同母姊妹,情分親熱,形影不離。山民多是早婚,只這二女年長未嫁。她們有一姊,丈夫是個不第秀才,因此二女從小染了一點漢人氣息。聽二女平日口氣,並非不嫁,只想嫁一個文武雙全的漢人。她家女子,全是招贅,一經成婚,終身住在她家。就算夫妻情厚,瞞著老的回鄉一行,也只去往家鄉,略微祭掃,或是省視父母家人,住上十日八日,便須回轉。女的更須隨在身側,寸步不離,彷彿男的賣身與她,行動不能自主。儘管衣食無憂,享受也好,稍有志氣的男人,自然不肯。他們和別的山民不同,最忌同姓為婚,血親犯好,立時處死。二女還有幾個姊妹的丈夫,多半是藉著出山之便,或往別的土著部落中趁墟寨舞,擄掠勾引了來,各族都有。月姑姊妹自視甚高,尋常漢人看不起。又因為老寨主之誡,防因美色生事傷人,輕易不大出山,機緣更少。所以耽延至今,尚無婚配。

    「大約你那朱朋友,在洞內聞得禽獸吼嘯,出洞探看。恰值他們帶來有三個白猩子,這東西性野猛惡,爪利如鉤,力大無窮,性更靈巧。因上次來過,知道門前兩株古松上面結有不少松子,又愛飲那瀑布下面的靈泉,一到便背了主人,偷偷趕來,想要吃喝。

    二女倒是好意,防它們爭食,犯了野性,自相惡鬥,毀損景物樹林,又恐撞入洞內,亂翻東西,別人制它們不住,特地親身趕來,迫令歸隊。到時見白猩子只採松子吃,並未胡鬧,也就聽之。本意在洞外流連一會,再行帶走。沒料姓朱的走出撞上,見二女長得好看,極似山中山女。索性說漢話,也好一些,上來便用土語調戲,當作此間主人,問早來所見女子,如何著的是漢裝?二女先當是我們自己人,還不好意思發作。後來聽出是外來的,連雲姊姓名俱不知道,又那麼隨口狂噴,偏所說的又是一種下作土語。未了竟說他家廣有牛馬田業,珍珠寶貝,如何好法,自身如何有本領,要二女隨他回山為妾,一同享福。二女聽他越說越難聽,如換平常,早已怒發,下手要他命了。這次許是看在主人情面,並未出手,只用漢語怒罵:『無知小賊,你瞎了眼麼?』樹上白猩子最喜捉弄生人,又通人語,早看出主人面色不快,躍躍欲試,想要討好。可笑姓朱的色慾蒙心,既未查看風色,連樹上蹲伏著那麼高大兇惡的白猩子通未看見。等到二女怒罵,未及還言,兩隻白猩子已飛身下來,將他抓向樹上吊起。

    「雲姊老遠看見姓朱的和二女對面說話,知道不妙,連忙趕來。趙兄已經出洞,為友關心,似要動手解救。尚幸我們也已趕來,搶向前面,同時二女也開口令放,姓朱的才保一命;否則那東西生具神力,非人可敵,四爪又有奇毒,即使二女不發號令,不致便將人撕成兩片,重傷定所不免了。姓朱的說話,好些犯忌,二女性情古怪,礙於雲姊情面,當時雖然無事,歸途恐難免於阻礙,尚須從長計議呢。」

    趙霖聞言,幾乎無地自容。他素性好強,沒料到朱人虎一再丟人,正在氣急愧憤,未及答話,忽聽一女子在身後接口道:「人家才不看我的情面呢。」回顧正是嵩雲,不知怎會在身後出現,忙謝解圍之德。韋萊問道:「龍家姊妹莫非想在我們這裡和人過不去麼,那她們當時收風做什?」嵩雲笑道:「你真叫老實。自來沒有不開張的油鹽店,什麼人配什麼貨色,多不好的東西也有它的買主。你當她兩姊妹是壞意麼?據我觀察,兩下初會時,因姓朱的說話下流,實是有些不快。及見姓朱的被白猩子抓起,這等猛惡之物,竟敢硬掙個兩下,白猩子沒留神,幾被掙脫,後來又一直熬痛強忍,半聲不哼,便有了憐意。這兩姊妹本就為了尋不到如意郎君時常悶氣,見對方人本不醜,年紀又輕,是個有本領骨氣的漢人,大約早活了心,不等我來已想放了。其實姓朱的上來如不說那些怪話,只用人話問答,人家必早願意,何致吃苦?適才送她們到五雲壁洞中安頓,本來尚要隨同世兄嫂們陪客,過午始能來此,反是這兩姊妹急聽回復,催我來的。憑姓朱的這樣人,也會被人看中,你說多怪!」

    韋萊道:「我明白了,怪不得我們搶到趙兄前頭,你只說『且慢』兩字,巧姑便說主人講情,將人放下。我還奇怪,收風這麼快,與往日行事不同,疑她們歸途有什麼阻礙,原來還有隱情。這樣也好,省得趙兄為友心熱,又要發愁。」嵩雲笑道:「好什麼?

    難題還多,沒問明呢。」韋萊道:「彼此都愛,兩廂情願,有什麼難題?」嵩雲道:

    「你以為天下事都只要兩廂情願,就無難題了麼?第一柳湖諸家俱是先朝遺民,一向聚族隱居,不與外人來往,婚姻更無庸說。就算可以通融,姓朱的年紀不大,家中有無尊長,是否可以棄了老年父母,遠贅他處,永絕歸省?還有這種土女情重愛深,習俗奇特,她既心許,必認定對方愛她。家中如有妻室,再要是個年輕貌美的,便認為此人愛情不專。她再愛上此人,對方不肯更改,或被當作有心戲侮,拿她開心,當時便是亂子。我看姓朱的如此輕薄好色,家中必有妻妾。好些難題,如何便說滿話?」韋萊道:「你沒聽姓朱的說,帶她姊妹回山做小麼?」嵩雲驚道:「這個我來在後,沒有聽見。照此說來,二女明知對方已有妻室,還要如此,可見心愛已極,加上我們人情,就有些難辦事,也許還可化解,不必照她習俗去辦,但也夠麻煩的。都是你不好,姓朱的出洞,你正在附近,上前阻止還來得及。我偏恨他早晨無禮,有意旁觀,直到趙兄走出,方始發急上前。我如晚到一步,就青衫老人不因這等人見怪,萬一傷亡,趙兄面上如何交代?」韋萊急道:「這兩個女魔頭,我如何再肯獨自見她們?再說,誰又料到會有這樣荒唐的人?

    如今作成他得一美婦,不是好麼?」嵩雲把嘴一撇,說了一個「你」字,便不往下再說。

    轉問趙霖,朱人虎家中情形,有無妻室子女。

    趙霖早就聽出事情嚴重,只打不出什麼適當主意。聞言答道:「朱二弟人也頗好,文武俱還來得。但因獨子,幼得親庭鍾愛,不免驕縱了些。村規素嚴,中年無子,方許納妾,仍須正室心願,向青老、村主聲明,否則不許。全村少年男女甚多,儘管遊行往來,常在一起,向無忌嫌,但除未婚情侶真心愛悅,保不定背人吐露心曲而外,從不敢有輕薄放浪之行。稍逾軌外,便為眾所不齒,並且從此也無一少女再肯嫁他。愚弟兄一盟三人,只他娶有妻室。每次出山,有時雖不免於少年紈-心性,似此荒唐,從來未有。

    聞說上著中婚姻中變,只要男的給些財帛牛馬,便可了事,名叫遮羞錢。人虎家有老母愛妻,其勢萬無遠贅他處之理。可否請雲姊韋兄代為設法,說他病起神志不清,語無倫次,冒犯了人家,好在只說了幾句錯話,尚無別的謬舉。如今自知不合,情願賠些金珠財帛,與二女遮羞。如能使其息念,感謝不盡。」

    嵩雲微笑道:「照此說法,你和王兄俱都未娶的了?」趙霖點頭。嵩雲又笑道:

    「趙兄還替人說話,可知你也被人相中了麼?」趙霖大驚,忙答自己聞聲出洞,見狀已經急怒,只見樹下立有二女,休說交談,連人也未看清。嵩雲攔道:「趙兄休急,聽我來說。山女多具性情,人更天真直爽。男女愛悅,認為理所當然,向不隱諱;不似漢人,有許多掩飾。尤其她這一族,最喜男子英俊勇敢,一經相中,便拼了性命,也非嫁與此人不可。對方如若堅持不肯要她,那沒有本領,自顧無權無勇的,便守伺隱處,等男的走過,猛撲上前,拚死命將男的抱個結實,連哭帶喊,苦苦哀求,要男的愛她。男的自是不顧,她一任對方打罵推扯,多麼心狠手辣,也決無絲毫抗拒。這類少女,大部自信有幾分姿色,貌美的多。貌醜一點,便自慚形穢,不敢向人求愛了。男子大都好色,見女的如此情癡,相貌又好,被她一路摟抱親熱,再見人家被自己打得花憔柳悴,遍體傷痕,自不過意。女的再要真拼性命而來,一任凌虐暴打,不將她打死,決不放手,打死固極容易,此女自取其禍,不算犯法,可是經此一來,男的如是山民,所有山女均認此人心腸太狠,從此不特無人肯嫁與他,遇到春秋佳日各種盛會,如祭神、寨舞舞蹈之類,全都無人睬他,豈不也糟?所以打到後來,女的儘管花容狼藉,一息奄奄,只要不撒手,男的便有回心轉意之望,心軟的男子,更早打不下手,答應她的請求。所愛如是漢人呢,前半也用此法,如覺無望,便自殺在男的面前。她事前如向本族聲明,完全片面相思,與人無干,並非受騙,還可無事;否則所有山女全成仇敵,不代此女報仇,將男的虐殺,便永無已時。至於那有權力和本領,又顧臉面,像龍家姊妹這樣的山女,又不同了。像姓朱的這樣,本是男的自己招惹,不答應她,真是奇恥大辱,決不甘休。那遮羞錢,乃姬家人、仲家人、燈籠人等別種土著中的習俗。再說龍家累世積聚,又曾得過異人指點,發掘寶藏如山,奇珍異物不知多少,尋常財帛怎能打得她動,何況又是婚嫁大事呢!

    「至於趙兄與二女並未交談,何以也有糾葛?說來好笑,你的起因,恰與貴友相反。

    龍家姊妹本都急於嫁人。月姑上來本就覺著姓朱的人才不差,又是漢族,本就有點中意,只嫌他說話下流,心中不炔,雖也隨同數說,恨並不深。巧姑卻恨極這樣男子,開口便罵。及至白猩子承顏希旨,將人抓走,不特月姑認為姓朱的是個有本領的漢子,生了愛心,連巧姑也減去好些憎惡。否則巧姑本領較高,最得老的歡心,全寨愛戴,白猩子又她馴養,就月姑作主放落,也必埋怨幾句,這時趙兄如不走出,也可無事,偏在事前出洞。巧站見趙兄人品、本領、膽力、義氣無一不比姓朱的勝強過十諳,當時傾心。你說沒有交談,也未細看二女,一心救人,就因你這一來,巧姑才格外中意。適才已當眾明言,大有非你不嫁之概。這還是她隨姊夫讀過兩年書,染了一點漢習,又恐你看輕了她,才請我來商談作媒,否則當時便跟你進來,對面明言了。幸她不知你尚未娶妻,你對她又未開口,無詞可藉,只要編上一套話回復,也許可以解免,如知你此時尚還未娶,再不要她,休想善罷。她們人多,均非弱手,更有好些勝人之處,與別的山人不同。趙兄雖然武功頗有根底,柳湖也有許多會家,真要雙方翻臉為敵,尚不知鹿死誰手呢!」

    趙霖曾見對方來勢和去時那等神速,已知不是尋常,何況還有許多猛禽惡獸。再聽嵩雲如此說法,情知不可力敵,但又不欲示弱。便忍氣強笑答道,「男女婚嫁,各憑心願,如何強要嫁人?我並非看她不起,實為另有一點心志,不願娶妻。生平不說謊話,也不願假說已經娶妻,來作解免。反正人各有志,她雖武勇,能奈我何?就朱二弟戲言生事,自己不好,但他原說娶她為妾,隨往柳湖同居,並未以無妻騙她,更無入贅他處之言。請雲姊轉告,小弟此生恐不會有家室之想,入贅外人更是山中厲禁,萬無此事。

    至於朱二弟呢,既蒙真心相愛,便照所說,屈為小妾,同去柳湖如何?」嵩雲笑道:

    「趙兄說得好輕鬆呢!她們如肯講理,倒好辦了。我本已料到這媒人不好當,也只防到趙兄已有妻子,山女雖然貌美多情,趙兄未必薄倖,遽捨結髮。卻沒想到趙兄在三人中年紀最長,會未娶妻。為人又極光明,言行如一,不事欺詐,固是極好。但那巧姑剛愎固執,如知真相,益發不肯罷休,未來難關,可就多了。話雖如此,以趙兄這樣人,又是我家的上客,決無任人劫走之理。即使歸途有什阻礙,我和小世弟不論明幫暗助,也必趕去,必不袖手。倒是你那朱朋友,實無人願管他的閒事。好在此舉本出於他心願,只好由他自去了。」

    趙霖答道:「雲姊盛意,小弟感謝萬分。只是愚弟兄三人誓共死生,單獨回去,拿什顏面去見他老母妻子?如仗雲姊、韋兄之力,解去山女糾纏,自是幸事,否則我們三人只好和她一拼了。」

    嵩雲微笑不語。韋萊道:「趙兄為友義氣,令人可佩,只恐別人未必肯和你同生共死呢。」嵩雲道:「趙兄成見頗深,好在事情還早,並非應在今日,由我去說,或許緩兵一時,到時再說吧,現在爭論做什?天已傍午,他們三位由昨天起還未吃過東西,還是請他三人相見之後,再由我引見家母,也許能得一點幫助,不比呆在這裡說空話強些麼?」趙霖最惦念的就是王謹,聞言喜間道:「王三弟也痊癒了麼?」韋萊道:「王兄人極好,比姓朱的大不相同。體質秉賦,也還不差。因中毒較重,昨晚趙兄歸臥後方才醒轉。也和趙兄一般義氣,一醒便知遇救,向我稱謝,直問同來二友蹤跡安危。經我勸說,告以經過,才稍放心。他又肯聽話靜養,分明已復體痊癒,卻未妄動一步。固然所住石室深居地下,外面有什麼聲息不易聽到,但其為人謹厚,好些地方均可看出。我想姓朱的已經見過,後洞底層甚深,上下討厭,莫如我去請王兄上來,就在這裡相見,稍談一會,再喚姓朱的出來,一同去見師娘如何?」

    趙霖昨晚曾在洞中細查,除裡外間石室外,別無通路。聞言才知後洞甚大,並還藏有極深的石室。由於主人有好些難測之處,因而想起主人師徒母女俱是仙俠一派的異人,區區山人,自不在話下,何以嵩雲那等說法?語氣間並還頗有顧忌之處?久聞山人中頗有精通巫盅邪法的妖人,二女既能役使猛禽惡獸,必是這類妖邪無疑。同時又想起白猩子的厲害,適才不合為了朱人虎負氣,把話說滿,似此妖邪,豈是人力所敵?心正犯愁,韋萊早往後洞走去。

    嵩雲笑道:「我知趙兄義氣,但此二女俱有驚人本領,家母又不肯與她破臉,故此脫險較難。小世弟原可稍助一臂之力,無奈他因貴友言行不謹,認定是個素不安分的無恥小人,執意不肯助他脫身。他又說得有理,我不便相強。我知他的特性,我表面附和,實則我另有一番計算,趙兄幸勿介意。請想三位同來作客,卻不能同歸,我們作主人的情何以堪?休看形勢危急,你還有兩層救星,均還未見,焉知不破例相援呢?」趙霖這才想起,主人對於青衫老人甚是推崇,本領必定更高。照前年初遇時情景,當不至於坐視危難;何況一行三人,又為訪他踐約而來,怎麼也不會袖手不管。想到這裡,心中略寬,便向嵩雲謝了。

    朱人虎原因秉賦較差,又非童身,中毒雖較趙、王二人為輕,痊癒獨晚。他先在方竹澗危石古松之上瞥見王謹由壁間鬆手下落,正驚急間,趙霖飛抓已經發出,將工謹抓住。他知趙霖飛抓手法神妙,覺著王謹有救,心方一喜,忽然聞到一股香味,耳聽頭上疾風飄過,有人暴喝之聲,也沒聽清來人說的什話,便已昏迷過去。等隔了些時醒轉一看,身臥山洞石榻錦茵之上。石室廣大,頂上懸有玻璃燈兩盞,照得滿室通明。器用陳設,全部雅潔精美,好些俱是未見之物。想起經歷,直如夢境,心甚奇怪。剛剛坐起,待要下榻尋人詢問,忽聽隔牆笑語之聲。跟著便見一個長身玉立妙年女子,由一座晶乳結成的屏風後面轉了過來,見面便先含笑問道:「你好了麼?」也是朱人虎背運,所居正是嵩雲的臥室,陳設雖不似尋常閨閣,卻也不免華美。當遇救時,主人見他在三人中受毒最輕,無須連喬在側守伺,無意之中將他安置在此。這時嵩雲本和韋萊同來,查看三人病況,並告以午後始出之言,以防少時出洞,遇見山女盤問來歷。初意並未想到會被山女看中,只防對方間出青衫老人之友,又生枝節而已。為想省一點事,便令韋萊去看王謹,獨自走進房來。素性倜儻,又以昨晚和趙霖一談,因人重友,對於朱人虎也認為和趙霖是同等人物,一進門便帶著笑容。

    朱人虎年少翩翩,風流自賞,所經既奇,又見對方珠顏玉貌,美艷如仙,笑語溫柔,情頗親切,一時誤會,以為劉阮之入天台,情致當必與此相類。當時心醉神移,始而是目注嵩雲,只管呆看,簡直答不上話。嵩雲俠腸天真,尚以為他劫後回生,身居異地,乍見生人,難免驚疑失次,並未想到他還有什麼心思。二次又笑問道:「你昨日中毒,遇救來此,我間你好了沒有?醒來身上還痛不痛?你怎不開口,只顧看我做什?」朱人虎正當初驚遇艷,目眩神搖之際,並未把對方的話聽完,只聽到了未兩三句,越認為玉人既容平視無忤,所說又那麼柔情款款,語極關切,先前所料,決不會差。也不細想因何至此,對方一個絕色少女怎會獨居在華美清潔深山古洞之內。聞言心神一蕩,竟情不自禁,開口便錯,雖未有什輕薄舉動,話卻難聽。

    嵩雲這才明白過來,如換往常,朱人虎休想活命。總算他不該橫死,嵩雲雖然性剛疾惡,卻極重情面,昨晚與趙霖談得十分投機,又問出三人是青衫老人之友,看在這老少二人分上,心雖鄙惡,並未翻臉。當時又好氣又好笑,只把臉一板,聽他到底還胡說些什麼,再給他個小沒趣拉倒。如照嵩雲心意,挨上一頓罵,丟個小人,也不致生出後來那些亂子。偏巧話未容他說完,便吃韋萊走來撞上,自然大怒,當時便要發作,嵩雲知他疾惡更甚於己,下手又辣又快,知道不好,忙喝:「萊弟不可,這等人何值計較,理他則甚?你不聽姊姊的話麼?我們走吧。」急匆匆拉了韋萊就走。已經轉過屏風,又獨自探頭,回顧朱人虎道:「少時洞外如有什響動,你不可跑將出去。過午自有人來,引你去見同伴。再如冒失,休怪我們為德不終。」韋萊按著一肚怒火,見嵩雲回身叮嚀,不禁怒道:「這等無恥小人,管他則什?」隨將嵩雲催走。嵩雲聽韋萊說,王謹彷彿還好。試獨自尋去一看,果然人品心地均好,只比趙霖還要拘謹。因此師姊弟對於趙、王二人十分看重,日後成了至交。

    可笑朱人虎一點沒看出風雲氣色,反因嵩雲轉身叮嚀,直生遐想。又聽嵩雲、韋萊姊弟相稱,誤認作同胞姊弟。先前嵩雲一任自己表白心曲與相愛之意,始終不曾翻臉,必定有意於己。偏巧被他兄弟走來撞見,心中不快,也是常情。女人家原有幾分做作,況又當著他家的人,自然不便明通情悸。臨去又復回頭,可知相愛一往情深。可惜乃弟撞來太早,連姓名和自己怎得到此均未及問,便被引走。照此情景,少女少時必要抽空尋來無疑。萬一果和劉阮一般艷遇,或是能將此女娶了回去,豈非一樁極美滿的佳話?

    只管胡思亂想,打著如意算盤,苦盼少女不至。忽聽外面禽鳴獸吼,沙石驚飛,勢甚猛惡。朱人虎心疑當地必在深山獸窟附近,因聽出野獸甚多,既擔心少女,恐其被困受傷,又想討好,自見本領。加以醒後體力強健,似乎勝常,本就動心,躍躍欲試。又一眼瞥見自己所用兵刃暗器,全在右側一條大理石條案之上,過去一看,案上還放有幾件奩具,物俱華美,隱聞香澤,知是美人常御之物,更起遇思。等把兵刃暗器佩好,就這稍微把玩的工夫,外面煩囂忽止。心中還恐錯過獻身討好的良機,未暇尋思,興沖沖往外便跑。

    所居洞室在後洞深處,本極隱秘,生人不知門戶啟閉之法,極難走出。也是合該有事,嵩雲、韋萊出時,只顧說笑爭論,一直走出,沒有關閉重要門戶。朱人虎人又聰明靈巧,聽出獸聲是在前面,竟被他由屏風後走出,尋到通往前洞的一條捷徑,連趙霖所居外間石室甬路也未經過,便已走出。

    到了洞外,正遇見月姑、巧姑二人在孤峰下面閒立觀瀑。二女生相本來甚美,裝束又極華麗,臂腿全都赤裸,粉腿光致,玉膚如雪,與滿身珠光寶氣交相輝映,越顯得花容玉貌,艷絕人間,比起先遇少女,又是一種風光。朱人虎時常往來邊陲寨墟之中,邊俗蠻風俱頗通曉,以為山女多喜嫁與漢人,最易引逗,人如調戲,有的轉以為榮,極少翻臉。雖覺深山之中所遇三女俱是國色,裝束也各不同,彷彿各族都有,在此雜居,心中不免驚奇。但色慾蒙心,只顧注視二人,目眩佳麗,樹上蹲踞著那麼三個猛惡無匹的怪獸白猩子,竟未發現。當時越看越愛,冒冒失失走上前去,把以前在竹籠山人口裡學來的幾句下作上語說了出來。先自誇人品和富有,又要二女嫁他為妾,隨往柳湖,享福快活。頭一個巧姑先被惹惱,還算月姑見他徑由嵩雲姊弟所居洞內走出,算計必有瓜葛,因顧主人情面,暗止巧姑,不令發作。朱人虎如看出二女面色不善,已有慍色,就此怯退回洞,也可無事。偏因素常輕視山人,毫無戒心,反覺美人輕嗔薄怒,更加嫵媚,撩人情思,不但未有退意,話更癲狂。一面問先見少女叫什名字,是否相識;一面便伸手想撫月姑玉臂。二女聽出他問的是嵩雲,才知與主人並非相識,只不知怎會由洞內跑出。

    已經去了顧忌,朱人虎再一伸手,益發激怒。只嬌叱一聲,便吃兩隻白猩子分抓手足,擒上樹上吊起,吃了大虧。後見趙霖出援,嵩雲、韋萊雙雙飛來,才看出山女養有惡獸,固非易與,便這一雙少年男女本領,也比自己勝強得多。因趙霖與主人稱謂親切,心中奇怪,追憶前情,這才想起昨日突中瘴毒,被當地主人救轉,趙霖必是先醒,與主人談投了機,所以如此親切。自己不合中了書毒,風流自賞,受人救命深恩,連姓名都未通問,便誤認身入夭台,說了許多無理的活。出來才驚國色,再逢絕艷,又鬧下這一場笑話,吃虧丟人。趙霖雖是盟交至契,自家兄弟,終是不好看相。朱人虎越想越慚愧,簡直無以自容。嗣見趙霖將自己捧向榻上放落,只顧查看傷處,一言未發,後又匆匆趕出,料定事還未了,少時拿什面目去見主人?傷處敷藥以後,痛雖稍減,腫仍未消。趙霖又一去不回,不知下文如何。

    朱人虎方在慚愧難受,忽聽屋外有人走來說道:「似令友這等人,小弟實不敢比於朋友之列。王兄請自進去,把月姑之事告知,喚他同往洞外,會齊之後,往小流洲水閣上,吃完酒飯,同謁見我師娘,再看他的運氣如何吧。」隨聽另一人低語了兩句。前一人還未答話,只冷笑了一聲,便自走去。聽出一個是先遇少年,答話的人正是拜弟王謹,已知道前事。想起三個人結拜,只王謹先輩是趙氏家奴,出身微賤,本覺不稱。無如趙霖約他在前,又是大哥居長,村中更是習俗難移,照著祖遺村規,原不許人論什門第,當時勉強承諾,後見王謹恭謹小心,凡事退讓,永不逞能,日久相安,除偶然想起未能免俗而外,平日情分,也頗親切。趙霖更是喜他,無事不借,仗著受村入、耆賢愛重,最得眾心,日為王謹揚譽增重,近幾年來,村人對王謹也全加了禮敬。固然趙霖處處提攜,一半也是他對人謙恭誠懇之故。本是一盟弟兄,原無所謂,誰知三人同出,只自己一個丟人。他不同來,單是趙霖在場,也還無妨,身是二兄,偏現世在他眼裡,真個愧死!

    正愧悔間,王謹已經走進,喚道:「二哥復原了麼?」朱人虎不知王謹因他素常好高性做,永不吃虧服低,恐其負愧,問的乃是昨日中毒的事,一時愧忿交集,脫口答道:

    「愚兄雖是無狀,這兩山女率獸傷人,也決非什麼善類。此番回山,我必訪出她部落所在,不報此仇,誓不為人!」王謹已聽韋萊告知經過和兩山女的來歷,知道其曲在朱,與人無干。就算山女太凶,甫受人家救命之恩,醒來便開口調戲,又當何說?因他為人護過,不便勸說,便笑答道:「我不是說這個。二哥可知我們弟兄三人,全都九死一生麼?」朱人虎本不及向主人詢問經過,後又只顧氣急羞愧,通未想到前事,便間道:

    「昨日我在懸崖險石之上,似聞一股異香,人便失去知覺。醒來見一少女,才知昏臥了一夜,未得細談,和你說話那人,便來將她喚走,詳情尚未知悉。如今想起昨日經歷,實是奇險。休說是人還昏倒,便好好的,那等奇險所在,要把我們三人全救上來,也是極難之事,我聽你和他們還談得來,想已聽說過了。」

    王謹隨將遇救詳情告知。並說這裡不特主人全家俱是異人,所豢神獸連喬和新收服的碧狳尤為靈異。幸與青衫老人有交,特蒙厚待,諸多優容等語。朱人虎此時已成鬥敗公雞,盛氣色情一齊消散,便王謹不規勸,也不敢胡來了。聞言知他乘機警告,雖是好心,終覺愧對,作聲不得。王謹看出他意有愧悔,才說:「先因中毒,不至下午不能進食,遲到現在,大哥和主人均在門外等二哥小弟出去,同往小瀛洲,用完酒飯,去見主人之母陳老夫人。我們去吧,聽說大哥和主人還有事等二哥去商量呢。」朱人虎此時實在無顏再見外人,無如身在人家,無處逃避,變成了個醜媳婦不能不見公婆,同時又覺腹饑思食,沒奈何,只得垂頭喪氣,立起身來。王謹也沒法深勸,相偕同出。

    到了外面,韋萊未在,只趙霖和嵩雲談鋒正健,見二人走出,迎將過來。趙霖自向朱、王二人執手慰問,便是嵩雲也因趙霖再三求告,極口代朱人虎分辯,說他向未如此荒唐,必是中毒昏迷時久,神志失常之過,嵩雲不好意思,只得應了,所以見了朱、王二人,依然笑語從容,和沒事人一般。朱人虎經趙霖引見之後,心始稍安,終是愧極。

    趙霖便問二人:「可見韋兄?」嵩雲笑道:「小世弟性情固執,他出來在前,你和我談天,背向洞口,故未看見,已經先往相候,且自由他。但小瀛洲須由最前面危崖夾谷之中走進,谷徑迂迴,離此還有數十里山路,就此緩步前去,未免需時。如請三位快跑,既非待客之道,而龍家姊妹所豢禽獸,頗為珍奇通靈,尤其忠心主人,極喜立功討好,適才的事已有聞知,便二女不曾使命,也保不定隱伏去路,驟起發難。有我同行,三位又均非弱手,雖然無礙,無如這些東西全都凶狡好勝,一經發難,不得不已,為數又多,一個不巧,反使我們當主人的難處。三位在此作客,當雙方還未破臉以前,不犯與畜生計較。適與小世弟商議,如由地室間道前往,一則路遠,一則又顯示我們怕她們。惟有故作不知,改命阿雪與新收神徐阿碧前來接引。到時請令友朱君獨騎阿碧當先,趙、王二兄同騎阿雪,小妹步行斷後。這兩異獸均能震懾禽獸,除卻修煉千年以上,功候極高,得有真仙傳授的仙禽神獸而外,任多猛惡之物,十九聞聲膽寒,望影而逃。如先使其知難而退,免卻多生枝節,並還不失體面,豈非兩全?」說時忽見日光底下有兩團大小影子,由最前面電射星馳而來。前面一團,看去甚大,色如翠綠,映日生光。後面一團,色白,要小得多。快慢卻一樣,首尾相銜,飛行迅速,相隔又甚遠,乍看宛如碧雲飛渡,白虹瀉空,看不真切。嵩雲笑道:「這東西真個可笑,這麼一點的路,共總片刻之間,也不放心它小主人,竟連那嬰兒也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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