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賊一路打著如意算盤,又防隨行爪牙,雖是多年心腹,當此喪敗逃亡之際,人心難測,何況內中數人家中均有妻兒老小,為保自己不能顧及,萬一中途生心,便是禍事,只得分別勸慰,許以重利,並說昨夜得到七星子警告,你們這些老人捉到之後定要慘殺報仇,婦孺卻是不問,所以我們應該先逃。正說著鬼話,暗中查看那些同行死黨,非但言動之間沒有平日恭敬服從,有的並有不遜之容,心更憂急,偏又無計可施。
等尋到兩處地室一看,均因狗子自恃太甚,多年不曾命人查看添修,如非當初覺著財大名高,待人又大刻薄,全家生命財產均在山中,時生疑慮,暗築地道,設想周密,到處都有木樑托板,離開地面深達好幾丈,似此大水重壓,已早全部坍塌,灌滿洪水。
此時地道雖還未塌,那兩處地室因是後修,被迫興建的土人做到未了,看出形勢不妙,地室一成,便是他們送命之日,自然恨到極處,無力反抗,便在暗中做了手腳,未發水前已早坍倒,並將道路堵塞,幸而坍倒在前,上面的水反被擋住,路卻難走已極,老賊和同黨費了許多心力,方由水泥中開通過去。滿擬前面還有幾個心腹惡奴帶了家族食糧衣物趕來相會,到後一看,那幾個惡奴因嫌地道氣悶,先只送進糧食,略一張望,便退出去,並未往裡深入。直到黑女殺進,全樓火起,方始匆匆逃人地底,老賊家屬一人也未救出,途中又被隔斷,恰巧樓上大梁帶著許多又重又厚的磚石倒將下來,把那被水泡松的地面打穿一洞,終於穿通地層而下,不久全數淹死地底。
老賊見狀,憂急如焚,還想命人開通往援,開進不過數尺,便見泥水沖出,知道通往所居大樓的地道業已進水,這一驚真非小可。剛將水眼堵塞,又聽人報說,出口上面有人埋伏,並還帶有一個似人非人的怪物,上去探路的人業已被殺,出口崖洞,是否被其發現還不知道,老賊嚇得心寒膽落,忙又逃回。中途想起地道通路有好幾條,內中一條在小賊所居後樓側面賞花亭內,當地偏在花林之中,向無人居,仇敵雖將後樓佔住,亭中無人防守,沿途均是花樹,容易掩蔽,方纔曾見木排頗多,意欲由此逃出,因隨行舊人辭色不遜,時作獰笑,大有離叛之意,心中恨毒,意欲將這幾個同黨丟開,故意發話激將,說:「我們如今兩頭無路,反正是死,不如殺將出去。自來擒賊擒王,如將為首仇敵刺殺,土人雖多,均怕我們敗中取勝,也許還有萬一之望。」一面卻朝那兩水賊暗打手勢,令其緊隨身後。中途忽說:「地道上面夾牆大厭,我們人多,同時衝將出去,一個不巧,被敵人堵住出口,容易吃虧。如今生路已絕,我已不想活命,既蒙諸位老弟兄仗義,與我同共死生,左近還有一條道路可通後樓,不如分成兩路,由我同了羅、史二位老弟自作一路,往此殺出,先殺他幾個對頭出氣,真個不是敵手,二位老弟人水逃走比較容易,他二位遠來是客,與諸位弟兄在此多年和我久共安危者大不相同,為朋友的義氣,業已盡到,何苦白送兩條性命?」
這些賊黨都是老賊久共心腹的武師,因受老賊愚弄誘激,聞言均以為然,只有一賊,是個身材高瘦的麻皮,外號雕面白狼尹小山,人最刁狡,平日助紂為虐,為惡最多,深知老賊陰險狡詐,早就留意,見他口說激將之言,面上神色不定,忽然想起,那二水賊混水蛟羅風、一枝花史老五前日方始趕到,水性最好,武功頗強,當時生疑,故意退在四賊黨的後面,老賊和二水賊剛一轉身,便偷偷掩將過去,地道黑暗,群賊均有千里火,老賊只照前面,沒想到後面有人偷聽,竟將陰謀偷偷說出,並罵隨行五賊忘恩負義,如何可惡。雕面白狼聞言大怒,如非深知羅、史二水賊厲害,直恨不能當時便將老賊殺死。
悄悄聽完,暗罵:「秦十老狗真個可惡,當此危機一發之際,眾人為他拚命,他卻偷偷逃走,還在背後罵人。七星子兄弟雖和惡人作對,也頗講理,最恨的就是秦賊父子,此時想必攻進前樓,正在搜索他父子下落,反正凶多吉少,如將這老狗獻出,或許還有一線生機,怎麼也比向人拚命好得多。」
念頭一轉,便往回跑,本意想將前面口賊喊來,冷不防將老賊等三人打倒擒住,去向敵人投降,求兔一死。不料四賊均受老賊激動,立意拚命,逕照老賊吩咐,先由壁間暗門小洞往外窺探,正趕那十多個自知罪重、心情不定的教師惡奴假裝做事,互相談論咒罵,內有三人恰立在洞眼旁邊,四賊立時乘機蠱惑,先叫三賊不要開口,立近一點,再傳老賊之命,說救兵已至,敵人只為首幾個,餘者都是土人,如將七星子等除去,立可轉敗為勝。那十多個降賊本就憂急恨毒,迫於無奈,又最信服老賊,聽說老賊失蹤,乃以退為進之計,只肯裡應外合,便可成功;又因自己作惡大多,所有土人均是仇敵,怎麼想也難免死,休說老莊主老謀深算,壁問既有能手埋伏,十九成功,就是不勝,拼得幾個仇敵也比聽人宰割要強得多,當時應諾,各尋同黨,暗中準備,雕面白狼尹小山到時,業已發難,本意一面通知同黨去擒老賊,見已無及,心想敵人業已看見,再逃必被追上,正想搶往前面,投降討好,不料黑女龍姑同了江萊、茹億相繼殺到,沒奈何只得暫且抵敵,就這樣還想將老賊獻出求生,哪知黑女不容分說,出手又快,才一照面,便接連兩枝飛刀打中前胸,麻臉賊話未出口,先就送命。
黑女已早聽出老賊人在裡面,立帶江萊、茹億往夾牆中追去。剛進不遠,正用燈筒搜索,忽聽金兒嘯聲,知已成功,忙即趕去,見面一問,才知韓奎等奉命埋伏出口附近,正在等候,忽見兩賊由一崖下繞出,探頭向外張望,金兒上前全數抓死,眾人跟蹤一尋,二賊來路偏在一旁,並非李誠先說之處,當地乃是大樹後面的一片土崖,業已被水淹沒多半,樹早枯死多年,韓奎先疑出口是在樹腹之內,因其上下相隔高達三丈,下半業已浸在水內,用石塊一擲,竟是實地,不像出口洞穴,沒有下去,同聲埋怨金兒心急,不等把話問明,先將二賊抓死。金兒目光如電,看出崖旁有一丈許方圓的大石,似有移動之跡,過去一扳,果然下面是一大洞,內裡並有機關,眾人不知地道多深,內裡又極黑暗,又恐地面被水淹塌。正在互相警告留意;賊黨先聽上有仇敵埋伏和同黨死前驚呼之聲,慌不迭往下逃走,為防仇敵尋來,早將人口封閉,中途並還發動機關,想將鐵閘放落,攔阻追兵,不料日久失修,用力太猛,閘門倒將下來,上面被水浸透的泥土,相繼崩塌,竟將路隔斷。
眾人見滿地污泥,前面路斷,無法過去,又恐危險,意欲退回,將出口把住,一面分人趕回通知。金兒貪功心盛,說什麼也要硬衝過去,眾人攔它不住,知其具有驚人神力,只得聽之。金兒雖仗新坍倒的泥土多半虛松,內中並有空隙,只要不怕泥污,容易鑽過,無奈老賊逃時膽怯,所過之處把機關全都發動,又坍倒了兩處,水已逐漸流下,金兒前進也頗費事。內裡歧徑又多,費了好些事,剛發現前面燈光閃動,便見內有三賊另走一路,掩往一看,老賊正和水賊密計,後面還有一賊剛剛退回。金兒覺著老賊最關緊要,剛追上去,將史老五一把抓死,羅風見地道中有了怪物,大驚欲逃,吃金兒飛縱上前,本想生擒,不料老賊秦十情急拚命,揚手兩枝毒箭,金兒不曾打中,反將羅鳳打死。金兒身太瘦小,只得將老賊擒住,把弩筒奪去丟掉,跟手再拖上一個死賊,連聲歡嘯,順路趕出,被黑女等三人迎住,連賊屍一同提出。
李強一見生擒老賊,好生高興,忙命眾人綁起。跟著韓奎趕到,略談前事,李誠便命將人撤回,一面派了木排把新村所有男女老少是願前來觀審老賊的全數接來,不等大水退盡,便先審問,以安人心。那十多個降而又叛的賊黨也被眾人擒住,無一漏網,只傷了幾個看熱鬧的土人和兩未動手的惡奴,也無一人誤殺,李氏兄弟先向眾人宣佈叛賊罪狀,並令土人上台告發,再照眾人心意,把那十幾個為首叛賊殺死,所剩家屬,不論男女老少,只未親手害人,一體從寬發落,等到事完,送往南山開荒。隨將平日訪問惡跡的名單取出,當眾呼名,令其上台,和苦主相對辯理,自吐罪狀。只是奉命而行,情有可原,均令將功折罪,重新學做好人,隨同投降的人去往南山開墾,三年之內不許走出山口;過了三年,由眾人查看他的為人和耕作勤情,經過公議,方和兩村土人一樣看待。內中一些害過人的,只要苦主能夠容恕,也不深究。就是罪惡較重,如能從此革面洗心,領完應有刑罰,再以勤勞折罪,也由為首諸人代向苦主請求,許他代服勞役若干年月,免其一死;如其不到日期,對方消了仇恨,也可提前減免,這些人的家屬更不用說。那些不在名單之內的,便由被害人當眾告發,一樣發落。
等到分別審問完畢,已是黃昏將近。李氏弟兄因眾人業已辛苦了一日夜,絕壑暗道業已開通,大半日功夫,水竟退去十之七八,稍高之處已現地面,正勸眾人分別去往西北兩面山崖用飯,並將食物送來,與那些投降的人吃。眾人恨極秦氏父子,想看審問老賊,都不肯走。內有好些人因樓中原備有不少食物,那些新投降的惡奴打手知道冰山已倒,沒想到敵人對他這樣寬大,十九感動,均想討好仇家,巴結為首諸人,把秦氏父子所備食物爭先恐後取來獻上,內中幾個廚於和土人商計,還想備上兩桌豐盛酒席,來請為首諸人飲食。
李氏弟兄看出群情興奮,眾必悅服,那多降敵均似感畏欣幸,心方高興,忽見送來酒席,李誠笑說:「我們都是本鄉本土一樣的人,我和諸位弟兄姊妹雖然領頭,將秦賊父子和手下惡黨除去,永絕後患,說是為了公眾,實在和諸位一樣,也是為了自己,不過這大一片土地和許多的人,還有新降敵人,沒有首領,無人領導,有好些事仍辦不通,便諸位不開口,我們十幾個弟兄姊妹也必引為己任,決不推辭。當此災變之餘,生死關頭雖已過去,但因敵人陰謀毒計,發此大水,本莊土地莊稼均被淹沒,好些房舍也全被水沖倒,大家轉眼便有無衣無食之憂,新村雖未被淹,還有餘糧,來日終是艱難,須仗新舊兩村的人合力同心,勤於耕作,知道救人就是救己之理,才能將這難關渡過。將來有了美食美衣,與眾同享,豈不比眼前少數的人享受快樂得多?
「至於慶賀一層,今日之事,原是新舊兩村合力同心與仇敵拚死相鬥的結果,事由眾人之力而成,功勞是大家的,也不應歸於我們個人。如真以我十幾人為重,便請諸位緊記方纔所說,有何冤苦仇怨,只在今日當場舉發,與仇人對質,過了今日,這些投降的人一經洗心革面,帶罪圖功,便算是自家人,至多在考驗未完以前,不許私自走出南山,不應再存敵意。以後無論何人,除卻對方本性難移,犯規作惡,非但不應輕視,便是有什舊仇,也須念在他們已是改過自新的人,不可隨便報復侵害,或是告發,再提前事。能使他們從此感化過來,所有的人都成一體,互相和好關切,同為正事努力,不記私怨,比請我們吃多少山珍海味更好得多,諸位肯答應麼?」眾人聞言,同聲歡諾;那些投降的人更是歡聲雷動,感激涕零。
李誠知道眾人急於觀審,正命即速趕製多而容易熟的蒸饃鍋餅,連同原有現成食物,從速送來,分散眾人,一同充飢。忽聽樓欄上下又有歡呼之聲,原來玲姑之父陳四聽說大功告成,便料人來大多,食物恐難齊備,特意把留守西山崖的人連同當地婦女,就著自己家中存糧,趕製了兩船蒸饃送來,正好應用。新村的人聽說以前屢次大鬧桃源莊的蒙面大俠七星子便是昔年假說去往成都求醫的李誠,李強也在其內,秦氏父子連同手下許多爪牙全被打敗,得信之後,人心大快,都想趕來觀看。因李誠等行事機密,新村只倪仲猷等諸長老奉到密令,為恐洩漏,所派村中壯士只知奉命而行,直到李誠昨夜發動信號以前始知真相,村人未出動的多不知底細,當中又隔著一片大水,到了天亮,有人回去,這才傳遍全村,大家興高采烈,喜出望外。有那等不及的,便由水中踏水走來,雖然不到場的極少,來時大都吃飽,北山崖上,也有許多土人婦女將所得食物做好送來,為首諸人一點人數,尚有富餘,便命各自吃飽,再行審問。
李氏兄弟性情爽快,所擒惡賊和投降的人均早分別發落,只剩老賊秦十和狗官親金蘭被綁台上,想起平日殺害善良,為惡多年,新舊兩村好幾千個土人都成了他的仇敵,最難受是那些投降的人,俱都受過自己多年豢養,一旦勢敗降敵,非但對舊主人沒有絲毫憐借之意,想討一口水吃都無人理,還是陳四,未了趕到,看完玲姑傷勢,聽老賊哀哭號叫,將水遞了一杯與他。為了昨夜發生事變,狗子又太忤逆,不聽好話,急怒交加,無心飲食,後又趕到前樓發令,奔走指揮,自然饑疲交加,先前忙著逃命還不覺意,等到事情過去,自知不能活命,心情一定,反到飢渴起來。眼看台下那些土人互相呼喊親熱,熱騰騰的蒸饃大盤端來,一個個有說有笑,又是親熱,又是和氣,吃得那麼香甜,自己窮奢極欲,享受了多半世,如今年紀剛過六旬,不能算老,滿擬少年公於老封君,至少也還有二十年的福命,萬想不到一日夜之隔,昔日那些隨意鞭打奴役。殺了他還不許喘氣的無知土人,如今竟會顛倒過來,無論是誰,都可制我死命,自己反轉過來想改做他們的奴隸,以求保得一命,都辦不到。方才逃時,原料一落敵手,必無幸理,偏又貪生怕死,不捨自殺,平白多害了兩個新來好友,結局不免一死,還受好些凌辱,眼看平日當作豬狗一樣的土人,此時興高采烈,得意洋洋,拿自己一比,對方全都成了神仙。
早知如此,轉不如死在地道之中,還少好些活罪。一面想起今日之事,均是狗子秦迪一人造成,只要當初肯聽自己的勸,專用軟功搜刮,對待土人不要過分,表面不要隨意打罵,誰要違抗,只管暗殺,不使別人知道,哪有今日之事?
他這裡越想越恨,金蘭想起,平日在家,狐假虎威,倚仗官勢,雖然做的都是害人之事,不過倚勢欺人,強索賄賂,並未真個殺害人命,我與土人素無仇怨,只為一時貪功好利,與秦迪勾結,幫他誣良為盜,意欲借此陞官發財,沒想到這些無知土人會有這大力量,事情一點未辦,先被他們捉來,主人那大財勢人力,一夜功夫,冰消瓦解,自己想必難於活命,方才聽說朱表兄已被敵人所殺,倒是姊姊那樣一個忠厚無用的人反在水中被敵人救起,送往漢中,照此形勢,敵人定必毀屍滅跡,死後家裡人連骨頭都找不到一根,越想越冤枉,心越難過。正向老賊痛哭埋怨,身上傷又痛極,台上下諸人已都吃飽,異口同聲,請求開審。
李誠先令金蘭自吐罪狀,以及誣良為盜的陰謀。金蘭早就看出那日幫助雷八推車。
助他脫險的壯漢,是敵黨中首領,大俠七星子之一。想起那日狂風暴雨中仗義相救情景,對方實是一個英雄好漢、義俠熱心之士,深悔那日有眼無珠,不該欺他穿得窮苦,倚仗官威,受恩不報,後與主人合謀,將他得罪,偏又遇見該萬死的車伕雷八,如不是他,事情也許不會鬧得這凶。偷眼一看,李誠在向台下土人發話,尚未說完,李強傷處,業已上藥包好,看去好似不輕,人卻神態如常,立在一旁,目光正對自己,還是那麼天真和氣,暗忖:「此人雖極勇猛,心腸甚好,何不求他一求,也不希望放走,只和那些投降的人一樣,一同發往南山,我雖不會種地,他們都是一些粗人,我代他們管管賬,寫寫信,再教上幾個放牛娃,一舉兩便,只要話說得好,他們正少我這樣人,以前又無深仇,多半答應,只要當時不死,就有法想。」念頭一轉,以為有了生機,忙喊:「李三英雄,請你老人家過來,我有話說。」
李強人最和易,不似乃兄剛猛,向不與人難堪,這時剛剛看完玲姑傷勢,因聽李誠說要先審問金蘭,恐有話問,立在台旁,想起日前初遇兩狗官親經過,心正好笑,忽聽金蘭喊他,便走過去,笑問:「你可是想吃一點東西茶水麼?」金蘭見他和氣,越發心動,便把前事一說,哀求饒命,並說姊夫是藩台,官家勢力甚大,提拔人做官易如反掌,自己如何得寵,只肯放他回去,便可請旨招安,給諸位英雄官做,免得山中埋沒可惜;否則,我如被害,姊夫見我不回,定派官軍來此搜索,全山的人都有滅門之禍。諸位英雄都是聰明的人,必知利害輕重,還望三思。李強笑道:「你想錯了,我們都是山中安善良民,既不殺人造反,也不想什功名富貴,今日之事乃是公道公理,決不隨意亂殺亂打,你只辯出理來,不說假話,沒有受害的人或是害人的事,當時便可送你上路。這裡只講公理,不講情面,再說眾人的事我也不能作主,你還是吃口水,養養神,少時好答話吧。」
金蘭並未聽出言中之意,又想,「方纔那些降人無一被殺,雙方素昧平生,並無仇怨,並且人已逃走,被那小怪物捉回,不曾與之為敵,細看對方辭色,也無仇視之意,許能求說得通。」心中略寬。還待往下說時,忽聽一聲「驢日」怒吼,不禁嚇了一跳,回顧正是那被自己慫恿秦迪毒打的車伕雷八,這一驚真非小可,方喊得一聲「雷八哥」,雷八已怒罵道:「驢日的,誰與你稱兄論弟!休說你這豬狗勾結惡霸,想害全山人的性命,罪該萬死;便是那日夜裡一頓毒打,我雷八也饒你不得!」金蘭一聽口氣不妙,再見雷八凶神惡煞、威風凜凜神氣,越發驚慌。未容開口,李誠已向眾人把話說完,吩咐帶人,旁立兩壯士剛一應諾,還未轉身,雷八已一聲怒喝,伸手一把將金蘭抓起,鷹捉小雞一般甩向李誠面前,金蘭連嚇帶痛,就此暈死過去。
李氏弟兄知他膿包,除卻倚勢欺人,連句整話都說不出來,又非山中的人,天已不早,事情尚多,不願耽誤時間,便用冷水將他噴醒,喝問道:「廢話少說,你與狗子秦迪勾結,想用陰謀誣良為盜,殘殺兩村數千人民,我們全都知道,抵賴無用。你與老賊不同,苦主只得雷八一個,沒有多少話說,你如不能舉出反證,我們就要請你上路,少受好些活罪,我們也省口舌。」話未說完,金蘭已嚇得尿糞交流,二次暈死過去。李誠知道問不出什麼話來,立向台下眾人聲明罪狀,同說該殺,隨命雷八,拖往水深之處淹死;死前將綁鬆開,不許動刑,等在水中浮起,然後命人送往下流無人之處,作為昨日山洪中的浮屍,故意令官家派人尋去,免生枝節。金蘭剛剛嚇醒,還未聽清,雷八已應聲上前,抓起就走。
李誠原與老賊相識,轉身笑道:「秦老十,你這老員外、老莊主可還認得我麼?」
老賊平日雖然陰險狡詐,詭計多端,到此地步,也無計可施,想了一想,詭笑道:「李老弟,我以前只是盤算人家財物,並未亂殺亂打,害過什麼人命,就有幾個手下人霸佔人家妻女,我還給他一些遮羞錢,與我無干。我做莊主那些年,他們日子越過越苦,也是命運使然,不能怪我。其實我心腸最軟,有那大窮的苦人,我要遇上,必定施捨救濟。
彼時好些土人都說我是善人,恨我的人並不甚多。我雖想用陰柔之策,將所有土人收為農奴,連你們新村那片土地也全開闢,多招土人耕種,彼時生殺由心,惟我獨尊,無人能及,因見我那逆子蠢而不孝,不是可成大事的人,自己又年老多病,想過也就拉倒,既未真做,也未殺過一人。老弟和倪仲猷他們偏說我殺人不見血,明吞暗奪,常年剝削他們,招集眾人和我作對,我為一時氣忿,因而成仇,也是有的,但是你們走時,我非但沒有為難作梗,反有幫助,近年屢次來我莊中擾鬧,也是你們上門生事,我並不曾命人侵犯新村。就是逆子不好,我已久不問事,他又遭了忤逆之報,諸位就有仇怨也可消掉。
「我一個行將就木的無用老朽,受此慘禍,多大罪惡也應抵消。諸位老弟和我不是近親,也是遠戚,何苦和我一個老廢物一般見識?怎麼不好,請念在上輩先人的情面,饒我一條老命。至於要我自供罪狀,我那財產乃是我幾代的積蓄,並非搶劫而來。誰家也保不住妻娼子盜,兒子不好,父母至多不知管教,罪不至死,不能因他一人,累及全家。我本身除卻不知教訓兒子,約束下人,年老昏庸,無力兼顧,以至他們為非作歹,闖此滅門之禍而外,實在想不出我有什麼罪惡。就是方才行刺,也是他們走投無路,出此下策,我勸他們不聽,另外逃走,並未出手,更非我的本心。真要把什麼罪名,都加在我的身上,我也無法,自己卻說不出來,還望老弟多多原諒才好。」
話未說完,李誠面已變色,怒喝:「老狗!事到今日,還敢花言巧語,當著這許多苦主,我第一個舉發你始而殺人不見血,陰謀剝削,後又支使打手惡奴霸佔強奪眾人田產,逼得大家無法度日的罪狀,你快據實說出;否則,你更難討公道了。」老賊一聽口風不妙,慌道:「老弟不要發怒,我因一時私心,想將全莊田產據為己有,曾用種種心機巧設賭場,誘人人阱,一面軟硬並施,巧取豪奪,終於被你和倪仲猷等識破,說我明吞暗奪,常年剝削他們,假裝一團和氣,隔上些時,必要帶些錢物出來走動,見了窮苦上人,隨意施捨,好言勸慰,以博善名,實則高高在上,禁衛森嚴,尋常休說土人輕易見他不到,連那大片莊院周圍,人都不許走近。又將我那惡跡陰謀全數說出,土人方始明白,早知你們是個禍胎,依我本心,真恨不能全數除去,才免後患,也是吃了膽小的虧,心想全莊土人都被你們煽動,彼時我手下的人沒有現在的多,其勢不能全殺,為首對頭都會武藝,只被逃走一個,便是大禍。官府雖有勾結,這類貪官污吏,小事自肯出力,真個亂子太大,殺死許多人命,就肯幫我,也要賄賂,等我官司打贏,家財至少去掉大半。盤算了多少天,覺著顧慮大多,你們又假裝老實,表面不露鋒-,只要帶點自用的耕牛農具,便連田土房舍全數棄掉,所去又是對面山中,相隔甚近,一時糊塗,以為把你們留在這裡,軟也不好,硬也不好,不如放一條路,由你們自往新村開荒。
「先想你們人數不多,會武功的甚少,和養肥豬一樣,早晚是我口中之食,荒開得不好,我看笑話,真要開出大片肥土,我再想法吞併,也是一樣,便由你去,未加阻止。
哪知放虎歸山,種此滅門大禍。就這樣,沒有我那忤逆兒子,也不會有今日,當我聽說你往成都醫病,一去數年,渺無音信,便料不懷好意,幾次想要下手,均因不知你的下落,心存顧忌,後又聽說山中出了一個蒙面騎馬的怪人,專和逆子作對,心更憂疑,他偏不知利害,不聽良言,終日倚勢行兇,殘殺毒打,我明知他倒行逆施,非敗不可,無奈獨子嬌慣,忤逆不孝,一任苦口勸說,半句不聽。手下那班人多半飯桶。我見七星子越鬧越凶,大禍已快發作,實在無法,才由幾個跟我多年的武師暗中代請能手,準備先不出面,假裝遊山採藥,先把七星子擒住,拷問明白來歷,再作一網打盡之計。人還不曾請到,七星子已接連出現,莊中只一有人受刑被囚,立被救走,我又看出來人甚多,不止一個;否則,有好些事決辦不到,知道事情緊急。恰巧天降大雨,官親來此投宿,他和逆子至交,我父子所約的人也相繼趕到,以為機緣湊巧,急不如快,南山暗泉伏流早在昔年看過,為想侵吞新村,近年更用過不少心計,滿擬發動洪水,造成水災,七星子如是新村首腦,定必出現,我們請有不少水旱兩路的英雄,一舉便可成功,萬沒想到你會將機就計,反淹桃源莊。現今我已家敗人亡,週身傷痛,就放我這條老命,也活不了西天,你如念在多年鄉戚之誼,將我囚往南山,賞我一個善終,固是感恩不盡;否則,也請保我一全屍。」
話未說完,台下土人都是受害多年,心情悲憤,早就恨毒,聞言不由同聲怒吼起來。
李誠一面止住喧嘩,轉面喝道:「無恥老賊,以為你這幾句話就夠了麼?你問台下這許多的人,除卻以前那些爪牙,只有一個不是苦主,不曾受你的害,便可容你活命,你已力窮勢竭,還想利用鷹犬行刺害人,自己卻和兩個水賊乘機逃生,連對心腹同黨都是這樣陰險狠毒,何況別人?虧你方纔還有臉面咒罵那些投降的人,也不想你所行所為哪有一點人性,你是他們首腦,情勢稍一危急,你便棄之而去,卻叫他們為你送死,你卻夾了尾巴抽空逃走,反怪他們投降敵人,情理何在?如今他們棄惡歸善,重新做人,不久便和我們成了弟兄,正是聰明曉事,談不到降敵叛主的話,你說什麼花言巧語俱都無用。
快將你父子的罪惡當眾說出,真要有理,使受害的人無話可說,照樣可以無事;否則,此是全莊父老弟兄公眾的仇恨,我不過領頭說話,並不能私自作主,再要賣弄好巧,你吃苦就更大了。」
老賊終是貪生怕死,先想李誠以前率眾開荒,走時不曾留難,並還表示好意,送了好些農具,雙方不曾破臉,當初原是下一閒棋,以為異日吞併之計,對方曾經稱謝,並有圖報之言,老想借話試探,只要露出一線生機,立要乘機哀告,猛一抬頭,瞥見台下幾千雙怒目一齊注定在他身上,似要冒出火來,又聽怒吼之聲震耳欲聾,那大一所高樓似在搖撼,由不得心驚膽寒,幾乎嚇暈過去。
李誠見他週身顫抖,無話可說,便對台下大聲說道:「老賊父子罪惡如山,大家全都知道,本來不必多此一舉,只為富欺貧,強凌弱,最為可惡,欲乘今日成功之際,先把這廝做個榜樣,使我全山弟兄知道他這報應不歸天數,而是人情,勢所必然,不能避免。本山出產豐富,容易富強,大家如無警覺,將來難免又有大魚吃小魚的現象,過不多年,再出這類土豪惡霸,我那均富、均強、均勞、均逸,智力雖有高低,所得也有多少,難於使之一律,但是彼此享用大都相同,除殘廢孤弱均有所養外,只非懶人,都有好日子過,以前欺凌壓搾決不致於發生的希望,便成了畫餅,善良大眾仍要受害受欺,不是把今日大家拚死命受辛苦得來的結果化為烏有了麼?我知老賊只管陰險驕橫,一向膽小多疑,何況傷痛滅亡之際,此時魂飛膽落,比袋鼠網魚都不如。他的罪狀人證俱全,料也無話可說,只請受害人分別上台,當眾說那受害經過,好使大家入耳驚心,以後互相警惕,親愛團結,一同走向安樂之境,便不在這些年來所受苦難和近日生死存亡之爭了。」
李誠身材高大,聲如洪鐘,人本威武,辭色又是那樣激昂悲壯,誠懇真切,利害兼顧,台下諸人聽他發言,肅靜無聲,多半感激,格外奮勉,有的淚流不止,有的互相緊拉同伴的手和肩膀也快流出淚來,聽完,歡呼了一陣,便爭先撲上台來。李氏弟兄和江萊。茹億立時上前勸住,令先一個接一個上台發話,除卻受害最深、家有死入的,均各在台下,互相商計,推出一二人上台發話,如覺先說的人受害大致相同,只在台上話完之時隨聲附和,無須再上,話要由心而發,不必顧忌。便是老賊親屬舊部想說他好,只要自覺合理,不會被人間倒,也可開口,言者無罪,決不禁止。並說老賊罪該萬死,只有一命,我們決不做那殘忍之事,無論多麼冤苦,只須宣佈罪惡,聲冤講理,務要壓制自己情感,由為首諸人照公意處死行刑,不許自己動手,亂打亂殺,凌辱罪人。須知此舉重在將來互相警惕,共同努力,用作榜樣,惡人固是該死,並非快了一時私忿便算滿足。
眾土人依言上台,歷數秦氏父子罪惡,經過雖有不同,受害卻是一樣。眾人先覺狗子秦迪最凶,可惜死於非命,不曾當眾受審;及至互相一說,才知老賊害人比狗子厲害得多,因其工於心計,陰險狡詐,向來慢功細做,不到時候,不易看出,非但所有罪惡均他一人造成,連那先後種種陰謀毒計也是他暗中指示設計。他一面想盡方法重利盤剝,一面再設下賭場,誘人傾家蕩產,使其無法生活,做他奴隸。最厲害是,年歲豐收之時,好些土人受了李誠警告,省吃儉用,不再上當,他便故意造成災害,使人非借他錢不可,非將所有田產吞完,做了他的佃戶農奴,不肯甘休。口說不曾殺過一人,單造那條地道,前後便有好幾十人被他暗殺,活埋在內,那罪惡一時也說不完。狗子不過從小驕慣,紈-惡少,不是老賊暗中為他畫策,未必會有那樣淫凶狠毒,算起來第一罪魁還是秦十。
這一審直到半夜方始完畢。李誠見眾人個個悲憤異常,好些婦女哭昏過去,恨不能吃他的肉,再三好言相勸,無論對方多惡,只有一死,不應作那殘酷之事,以留惡例,這才將人吊殺台上,示眾三日,方始掩埋。事完,東方紅霞散綺,天已大亮,眾人見為首諸人連累了兩三日夜,力請休息。李誠事前雖有佈置,沒想到老賊發難這快,大害雖去,水還不曾退盡,還有降人心性難測,須要送往南山安置,正在向眾婉謝,打算一手辦完,免有疏忽,倪仲猷、陳四褥同了幾位新村長老,忽然滿面笑容,走上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