皋蘭異人傳 正文 第四回 奉使命 連夜渡關河 儆凶頑 飛光援俠士
    且說鐵牛奉了司空曉星之命,本定先赴黃山,尋到化名蕭隱君的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曜師徒,問明丐仙呂暄諸老友下落,前往江、浙一帶將人尋到以後,歸途再往河南嵩山,按照預定日月地點,隨道漢中,去尋黑摩勒的師父婁公明等秦嶺三老,交了親筆手書,按照預定日月地點,隨同三老直飛青海西寧,與曉星、馬玄子二老俠相見。

    鐵牛因婁公明說乃師功候還不到收徒授業的時候,雖然黑摩勒收徒在拜師以前,不能作罷,但對本門心法卻須到了時機得了好劍以後始許傳授。黑摩勒深知婁師只管平日相對忘形不拘禮法,但是性情古怪,說出話來永無更改,不敢不從。先命鐵牛往隨第一師祖七指神偷葛鷹學習武功,並煉那內家獨門輕身絕技。葛鷹倒極喜他,不惜傾囊相授。

    追隨數年,練成一身驚人本領,劍術雖然不精,內外功均已到了上乘火候。

    鐵牛終依戀著恩師黑摩勒,又聞自從黃山奪寶,隨著婁公明同返秦嶺舊居苦煉飛劍,現已成功,新近奉命下山行道,和葛鷹說明,正要往尋,黑摩勒忽先尋來。拜謁葛鷹,謝了師恩之後,兩輩師徒快聚了月餘。黑摩勒因鐵牛堅欲相從,便稟知葛鷹,帶了他一同出去。鐵牛路上詢問乃師:「二位師祖俱是一樣,何以葛師祖相待恩厚,婁師祖這等見我不得?」黑摩勒答說:「婁師祖也並非不看重你,只為他老人家精於占算,凡事前知,曾為你佔過一卦。說你他年另有奇遇,此時傳你,不特於你將來有礙。並且秦嶺三位師長,兩輩門人每人均有一口極好寶劍,神物利器命中注定,不到時機不是人力所能謀求,為此暫時不令我傳授本門心法,實則好意成全,將來自會應驗。至於不許你隨我同在秦嶺,也另具有一番深心。我知婁師祖並非見你不得,到時就知道了。」鐵牛因婁公明見即怒罵「蠢牛」,不特不許師父傳授,並還不許往秦嶺多留,聞言心仍快快。由此起,師徒二人輕易不曾遠離,只黑摩勒有時回轉秦嶺見師,鐵牛不便同往。好在山中無多耽延,自在附近守候,等黑摩勒覆命出來,師徒二人又合成一起。

    獨單這次,黑摩勒追隨司空曉星遠遊天山南北,並訪雍、涼各地老友,恰值師祖葛鷹命他代辦一事,曉星又命他往浙江永康縣一位姓虞的好友家中,助一世侄與仇敵相鬥,兩處須有好幾月耽延,不曾隨往。鐵牛把事辦完以後,既想師父,又想見識見識南北天山這些位前輩異人奇士,仍就趕尋了去。好容易萬里奔馳將人尋到,又遇見雷壇大會這等熱鬧場面,心正歡喜,不料才住了一日,便命回轉江南。

    鐵牛最感激敬服恩師和這位司空爺爺,照例聞命即行,心中雖然不快,卻想早日趕回。次日早起,在沙家連午飯半日耽延都不肯,和沙雄要了些熱萊蒸饃吃上一飽,帶上沙家代備的乾糧牛肉,立別眾人起身。到了路上,暗忖:「我近年照葛師祖傳授苦煉,師父劍術雖未傳授,卻傳我吐納導引,輕身飛行之法。雖然日行千餘里不算回事,但是往返江南,萬餘裡的長途,中間還有好幾處繞道,就說歸途有人帶了同飛,連同各地繞越耽延,至少也須經月才能回轉。以前初出歷練時還能遇見敵人,打上一場痛快,這幾年隨了師父,名聲越來越大,一些惡賊不是望風遠避,便是見了先矮半截。我師徒向例面惡心軟,無可奈何,稍過得去便說上幾句放掉。每日除照例拿了黃山積存的錢做好事行善,漸漸鬧得無事可做,有本領也沒處使去。難得到甘肅來出點花樣,那封啟旺既是不好惹,吃了那樣苦頭必不甘休,如回晚了,雷壇大會哪趕得上?封啟旺恐不免於錯過。

    婁師祖又和我不對,與其歸途和他同行,看他臉嘴,還要多出由江、浙到秦嶺的好幾千里步行途程,莫如先到秦嶺交了書信,更不停留一刻,直赴嵩、洛尋到鹿冠道人,照樣信交到即行,由此趕往黃山見著陶爺爺,約同江師叔去尋丐仙諸俠,求其攜帶直飛西寧,豈不省事省力,快到好些日,還少受婁師祖的閒氣?」主意打定,便把曉星所說尋人走法反其道而行之。腳程本快,所行又是千百里荒涼無人的沙漠大野,日夜飛馳,不消數日便橫斷黃河,人了陝西境,抄著山僻小徑直奔秦嶺。

    賽猿公婁公明、鐵行腳寇公遐、竹仙劍祖公達這秦嶺三公,都是關中劍俠名宿,所居雖在秦嶺或與秦嶺相近,並不在一個地方,可是三老中尋到一位,那兩位也同面見一樣。尤其婁、寇二老,住在褒斜附近萬山之中,一在東峰,一在西峰,兩峰遙對,一呼即至。寇公家人眾多,在東峰之下自成村落,雞犬桑麻,吁陌雲連,無異桃源樂土,遠隔囂塵。婁公明卻是獨居西峰崖洞之中,石室廣大,鐘乳下垂,宛如晶屏纓絡。洞門外古木蕭森,排雲蔭日,洞口雲封,松濤四起,白石清溪和各種果樹掩映其間,每值花時,一望錦霞。洞前樹上棲有不少靈猿,多曉擊刺之術,捷逾飛烏,內中兩個守洞老猿更是靈異。此外還有各種珍禽異獸往來遊行,人遇上時不必驚惶,只喊一聲「來訪婁公」,便即自避。地名便叫仙猿崖,端的靈山仙境,洞天福地。鐵牛原本去過,知道三老照例總有一位在家,否則便往大自山積翠崖同居練劍,也易尋到。為圖路近,信又是由婁公明一人代轉,便往仙猿崖進發。未到以前,所經都是亂山雜沓,怪石縱橫,無路可通,如非精習輕身飛行之術,便尋常會武的人遇上這麼險峻難行之地,也必望而卻步,無法飛越了。

    那西峰深藏山谷之中,外面雙峰交覆,一線中通,進去途更險阻,由谷口起十餘里遠,滿是高可過人的荊棘茂草。春夏之交,蛇虺野伏,稍不留神便為所傷,草刺多蘊奇毒,中上痛癢難當,經旬不愈,甚或致命。等把十里難行草地走完,面前忽然陷下數十百丈深、里許長一條大壑,過去又是絕壁當路,看是到了盡頭。兩壁削壁光滑,不著寸草,只左邊離地丈許有一天然石埂,最仄之處才只數寸,還有丈許中斷,簡直攀援飛越均所不能。鐵牛第一次來時,均難通行出入,全仗黑摩勒背負身去。內中卻藏靈境,盡頭看似無路,實則緣壁右行有一夾弄,由此走出便是水碧山青,無殊畫圖。一路花光照眼,芳草如茵,樹色泉聲應接不暇,直達西峰仙猿崖前,處處境物靈奇,除卻西峰絕頂平地拔起一柱撐天險不可升外,更無難行之路了。

    鐵牛到了谷口附近,先把乾糧取出,連同山中所採的野果,吃個半飽,緩行入谷,再把內家真氣調勻,輕輕縱向草棘之上,施展登萍渡水,草上飛的輕身功夫,藉著沿途荊棘草樹的硬枝,都為緩勁,毫不停步,一口氣由十餘里草皮上飛越過去。到了大壑前面,縱上石埂,腳踏實地更易飛行,貼壁而馳,一會便到盡頭。順著崖弄走出,入了平地,一路飛馳,不消片刻,眼看仙猿崖在望。忽見對面花林中跑出一隻蒼背老猿,認出是昔年蒼白二猿之一,才要迎上詢問師祖在否,蒼猿想也認出熟人,返身跑去。鐵牛想試一試它腳程快慢,忙以全力急追,晃眼便沒了影。穿過那大邊花林,一道清溪後便是仙猿崖。過溪時,又見蒼猿在對岸招手,縱身過去,笑問:「婁公師祖可在洞麼?」蒼猿齜牙,點了點頭,隨向前引導。

    鐵牛照著師父所說,到了崖前先自拜倒行禮,將書信取出捧在手上。蒼猿接過,便往崖腰洞中飛縱上去。等了不大一會,忽聽有一老人口音在喊蒼猿:「去把那不聽師命的蠢牛給我喚進洞來!」跟著蒼猿便在上招手。鐵牛聽他還是昔年口調,強忍著氣,裝了一臉笑容,飛身上去。見那崖洞好似經過人力修治,比起昔年高大得多,甚是宏敞,洞又向陽,日斜光照,映得洞中那些透明鐘乳之上霞光萬道,耀眼生輝,忙即恭身走進,見洞中情景也與頭兩次來時大不相同。本來洞中前半截亂石磊-,鐘乳林立,快到中間一段,更多牽衣掛足,阻礙橫生,有好些地方不能隨便通行,不是縱躍穿越,便是側身蛇行,始能走到主人煉丹打坐的廣堂以內。這時因經過黑摩勒在洞中煉劍抽空修治,將許多雜亂無章為人阻礙以及形質不佳的石塊鐘乳已全去掉,一面運用慧思,相度形式,所留下的不是明若晶玉的鐘乳,便是玲瓏透瘦的石筍雲骨,在清麗之中別饒古趣。因洞高達十丈以上,石筍鐘乳之屬不下千百,有的自頂倒懸,有的平地突起,異態殊形,陸離光怪,氣象雄偉,五色相輝,令人身入其中,眼花繚亂,應接不暇。那人行道路最厭的也有丈許,地質平滑如玉,日有靈猿打掃,淨無纖塵。那廣堂約有十餘丈方圓,當中設有一個鋪有虎皮的丈許大小石榻,榻前一座丹爐,爐前一個大蒲團,旁邊散列著一具茶爐,兩罈美酒,幾件石几石墩和零星用具之類,左右均是形勢奇特的危崖。上下洞穴頗多,除卻左壁之下有兩崖洞是通往另幾間石室外,餘者俱是洞內外那些靈猿的窟穴。

    正頂榻後是一片鐘乳結成的大錦屏,約有七八丈高大,由洞頂居中倒懸下來,將那廣堂隔斷,宛若天花散彩,纓珞垂珠,霞光燦爛,照眼生輝。

    鐵牛知道錦屏後面丹室照例不許外人入內,見榻上無人,便即立定,暗忖:「前聽師父說,他把這裡修得和仙宮一般景致,果然不假。」方自尋思,忽聽頭上有人罵道:

    「無知蠢牛!你看什麼?我在這裡。」鐵牛聞聲仰視,右邊危崖之上坐著一個身材瘦小、貌相奇古的小老頭,手抱著一個小白猿,一手正指自己笑罵,認得那是洞主,秦嶺三老的第一位人物,連忙跪倒,口稱:「師祖在上,徒孫蠢鐵牛給你老人家叩頭。」婁公明罵道:「你本來蠢得出奇,還自稱蠢鐵牛,頂撞我麼?誰要你這樣沒出息的徒孫!惹我生了氣,不等人家收拾你,當時就把你這鐵牛化成泥牛。」鐵牛知他脾氣古怪,伸手便要人命,又氣又怕。名份又是師祖,來時師父還再三叮囑,見時無論如何折辱,不可犯性頂撞,只得忍氣吞聲,一面將頭連叩,口中連說:「徒孫怎敢放肆,求師爺爺開恩。」

    婁公明罵道:「我說你蠢得沒藥醫,你心中還不服氣。連你師父已然煉成飛劍,遇上強敵足能應付,遇事尚且三思。他把封啟旺吊起,正嫌太過,你有多大本領,助紂為虐,把人擺佈成那個樣子!常言殺人可恕,情理難容,何況又非你用真實本領將人擒到,投井下石,太已可惡。你師父只收你這麼一個孽徒,人家難道訪查不出你的根腳?本來明人不做暗事,既做了就不怕,也是你司空爺爺恐你吃人暗虧,想等約會到時,再使你和敵人對面,又見你一臉霉氣,故意把你遣開。原命你江南回來再到這裡隨我同行,此舉出人意料。並且敵人即便求人,算出你所走方向,也難追蹤趕上,一到黃山萬事皆休,回來有好幫手同路,再有我攜帶,誰也奈何不得。你既偷懶圖快,又嫌我老頭子話不好聽,竟敢大膽違背,擅改行程,前後顛倒!照我看,你這臉上霉氣,非給你師父丟人不可。就算跑得還快,不致被敵人追上,前途必有險難。本來我想指點方法,你便可以無事,但是你蠢得可恨,不足憐惜,正好藉著別人的手,代你師父管教管教。你司空爺爺所說的事我已盡知,自有安排,回信不寫了,我也懶得指你明路。看你司空爺爺分上,叫我這小雪娃引你出山。它送你不送以及去路遠近,那就要看你的緣法,憑它高興了。

    你如怠慢了它,卻是自我苦吃。蠢牛去吧。」說罷,便有一條白影悄沒聲自空飛墜。

    鐵牛無故挨罵,面上不敢顯出,心中卻是氣昏,哪裡還敢開口?活也不曾聽清。起立一看,那白影正是婁公明手上抱的小白猿,火眼金睛,一身極細的茸毛白如霜雪,看去雖極矯健靈慧,卻只三尺來高。當地靈猿多半高大如人,小的極為少見,以為是洞中蒼白二猿所生小猿,當時未以為意,只圖早走,省得受氣,便裝笑臉拜別出洞,那小白猿便走向前去引路。

    鐵牛知道這裡猿猴十九通靈,又是奉命引送,怠慢不得,出洞先向小猿作了一揖,笑道:「你想是洞中白師叔的兒子?可惜你不能人言,我卻不懂你的話。按著師父和白師叔的輩份,我雖不知你多大年歲,看你這小身量,大約不會比我年長。師祖叫你雪娃,我就叫你雪弟吧。」小白猿只往前走,連理也不理。鐵牛以為它年小,不懂得江南口音,見它一身皮毛油光水滑,又白又亮,心甚喜愛,想到路上取些自帶的果子,引逗好玩,心正尋思,已隨小猿同往崖下縱落。

    崖下松林中猿猴本多,鐵牛先前來時,群猴各自追逐,上下嬉戲,直如未見。這時歸途經過,忽然齊聲長嘯,紛紛縱落,奔集攏來,分行侍立,一齊舉手為禮,意似送別,神態甚恭。覺出以前未有之事,心還以為因自己由洞中走出,師祖又命小猿相送,誤當作了客人看待,也未理會,一會走出松林,越過清溪。

    鐵牛途中連拿話引逗,小猿只是不睬,取出行囊中的果子遞將過去,也不肯接,漸漸看出神情頗做,便笑道:「雪兄弟,想是見師祖罵我蠢牛,看我不起,我帶的果子又沒有本山出產的好,也難怪不肯接吃。不過走得這慢,何時才能出山呢?」鐵牛本心原沒把小猿看在眼裡,一則師祖命它引送出山,不敢遣回,又愛小猿好看,不捨遣回,見它走得雖不算慢,比起自己輕身飛行卻差得多。無心戲言,小猿卻認了真,回頭瞪了鐵牛一眼,把嘴一嘻便往前走去,其行如飛。

    鐵牛暗罵:「這小猢猻原來懂我的活,故意裝腔不睬。師祖罵我,你這猢猻也來欺人!」邊想邊追,自信一隻小猿,多快也能賽過,不料小猿直似一條銀箭,星飛電馳往前跑去,不時還在中途立定相待,等人走近再跑,憑真腳程竟追它不上。心雖有點驚異,仍以為這類猿猴本極矯捷,又是靈猿異種,行路迅速天生專長,並未十分在意,嗣見所行途徑不是來路,連聲喚住。小猿不理,只一隔遠,便立定相待。

    鐵牛這時已連繞越過好幾處山嶺峽谷,林野溪澗,心又好勝,初上來時恐為小猿所笑,一味奮力急追,路已早迷,喚又喚不住腳,老迫不上,總是一前一後,可望而不可即,沒奈何只得盲從,一路攀援上下,繞越飛馳,不知經過多少險阻艱難,由傍午起走到黃昏日落,不曾停歇。鐵牛雖擅輕身功夫,但是平時行路可以隨意進止,有個歇息,似這樣一口氣不緩,路又格外速行,連日奔馳未免勞乏,多好功夫也禁不住。先還好勝,覺著小猿尚有長力,豈可人不如猿?決計將它追上。後來實在累得筋疲力盡,又看出那小猿好些靈異之處,漸改以前輕視之念,知道這口氣沒法再爭,才高喊道,「老雪,你跑得真快,我服你了。且等我一等,容我吃點東西,緩一緩氣再跑吧。」又連喊了兩次,小猿方始停步相待。

    鐵牛心中有氣,無奈地理不熟,小猿頗有靈性,如在此時得罪走去,不知要走多少苦路才能出山。趕上見了小猿,又好氣又好笑道:「老雪,我不過說句玩話,你卻引我累得這身大汗。這路不是來路,你如故意給我當上,卻不夠交情呢。」小猿把臉一板,說道:「這條路近,如不停留,再走一夜便到嵩山了。」鐵牛聽它竟吐人言,又驚又喜,忙再追問。小猿繃著臉,把頭一偏,意似不屑,一任好言相詢,更無回答。鐵牛一賭氣,也就不再開口,讓猿吃東西,也不吃,氣得一個人獨吃。小猿忽然走去,一會回來,卻用樹葉包著許多果實,做然坐在對面山石之上,獨自剝吃享受。自離開仙猿崖後,沿途多是重山窮野,再不便是蔓草荊棒,森林密菁直未見到一株,所食各種果實不知從何而得,樣數又有那多,更不理人。鐵牛暗罵:「這猢猻架子真大,如非礙著老頭子,好歹給他吃點苦頭才能解氣!」邊吃邊生氣。一人一猿,誰不理誰,等到吃完稍息,已是半圭殘月掛向東山,天色又晚,碧空澄霧,更無片雲,空山月明,清澈如晝。

    鐵牛惟恐那小猿中途走去,自己不認得路,意欲走一程是一程,便照師傳心法,把真氣運行了一周,覺著體力稍復,朝小猿改口笑道:「我的雪老兄,又要上路了。先前怪我不好,這次請你走慢一些,和我同走,省我心急,也省得悶人。還有你明會人話,偏因師祖罵我,你也跟著勢利起來,怎麼問也不回答,你看黃山那位猿師叔,對人多麼和氣。就我不對你心思,我師父黑摩勒在山好幾年,他和蒼、自二位師叔均極相好,你就晚出世幾年,好歹也總見過。好歹你也看他一點情面,和我說幾句話何妨?我師父只我一個徒弟,休看師祖罵我蠢牛,他卻最疼愛我。你真要弄花巧欺負我,我回去對他一說,他將來回山,卻有苦你吃哩。」

    小猿一雙火眼金睛,在夜月之下越閃精光,遠射數尺,聞言,先睜眼望著鐵牛,面色稍轉,似已意轉,及聽到未兩句,倏又面色一沉,嘻嘻兩聲冷笑,一言不答,起身便走。鐵牛知未後說的話,將它招惱,忙再賠話時,小猿終不答理,但不似先前那等故意急馳。人猿一般快慢行止,行約個把時辰,忽見高山當前,天色也轉沉陰,山頂隱於雲霧之中,路更難行。隨著小猿鼓勇上升,經由山腰繞越過去,山風刺骨,寒冷異常,如非內功堅實,真不能禁。這時遙望東山以上,滿是冰雪佈滿,山頂隱約似有電光掣動於密雲之中。

    正走之間,小猿忽然引頸長嘯了幾聲,空山回應,音甚清越,晃漾林樾,半晌方息。

    隨聽山頂似有應聲,像遠近猿啼虎嘯之聲,相繼一亂,也沒聽出是否人聲,再聽已無聲,漸降漸低。路上不時遇有虎豹豺狼窺伺,似欲撲來,未等迎御,吃小猿搶前一聲微嘯便自驚退。這才看出小猿必有極靈異之處,否則怎會連虎狼都被嚇退?仙猿崖那些大猿想必更凶,無怪師祖威名遠震,不由把先前輕視之念去了個乾淨,不住稱讚恭維,只沒想起行輩稱謂上去,仍以「老雪」「老兄」相喚。

    小猿想是吃捧好高,雖未還言答理,神態卻和氣了些。天色本暗,國有高處積雪反映,又是練就目力,雖能辨路,但是山徑險陡,冰凍滑溜,分外難行。遇到奇險之地,小猿也回身指點手扶。這一接手,又覺出小猿臂堅如鐵,力大異常,不能撼動分毫,越發驚奇不已。那山不曾下完,又改東行,路途也逐漸好走,再行時許,月光重現,寒冷漸減。

    走到子夜過去,小猿指了一處山洞,似令稍眠。鐵牛心想:「這猢猻和我不投緣,還是到了嵩山,見著鹿冠道人。在他觀中睡一足夠比較穩妥。走了半日夜,走在哪裡都不知道,它又不肯答話,老頭子又說送路遠近由它心意,並不一定要它送到地頭。萬一把我安頓入睡便算交代,逕自捨我而去,雖然明日一樣可以尋人正路,這等荒山無人之地到底費力費事。」忙搖頭道:「老雪,我不怕累,照此走法就行。請你人情做到底,將我送到嵩山鹿冠道人那裡,就多謝了。」小猿也無什表示,仍自引了前馳。

    鐵牛始終也不知道小猿何故與他不投,心想:「也許小猿初學人言,說不幾句。記得昔年初謁師祖時,洞中最老最靈的便是蒼白二猿,雖然能懂人言,善知人意,卻一句也不會說。小猿適才所說偏那麼自然,又不似只會一句兩句神氣。」心中奇怪,問話不答,只得隨了悶走。時光易過,不覺天色黎明,自從上次上路便未停過,走得又急,路雖多趕出三四百里,人卻累極,小猿依然輕健,仍如無事。正自暗讚,小猿忽然遙指左面山下,定睛一看,晨光曦微中,遠方山凹中已有人家村落隱現,一縷炊煙正由林秒搖曳上升。小猿隨即停步,指著左側高山說道:「那便是嵩山,前面已有人煙,你自去吧。」說罷,轉路便走。鐵牛聽他人言說得那麼流利,忽然心中一動,忙喊:「老雪回來!我謝謝你,還有話說。」小猿不理,竟自走去。這一走,才顯出它的快來,直似一點銀星,上下飛跳於山嶺肢陀之間,有時腳不履地,逕由林抄飛渡,其急如箭,晃眼無蹤。

    鐵牛一則追它不上,人也委實累極,只得罵了聲「孽畜」,賭氣自走。因見嵩山在望,前面山谷中又有人家村落,不為失路,覺著腹中飢渴,恰巧路側現成溪泉,取出糧肉,就山泉吃了一飽。吃完覺著疲極思睡,暗忖:「這裡荒山曠野,無處棲身,又有虎狼之跡,連日奔馳過勞,萬一困極睡熟為虎所傷,豈不冤枉?那鹿冠道人的道觀在少室危峰之後,地甚幽僻,估量還有百餘里山路才能到達,如能趕到更好,否則也等到前面有人家處借地小睡,就便還可探詢去五雲觀的路徑。」想到這裡,強打精神重又趕路,無奈精力交疲,這一吃飽,越發困得厲害,腳底走著路,兩眼皮直要往下合攏。鼓著勇氣走不多遠,步法便自然緩慢起來,路又荒僻,雖見炊煙逐漸冒起,隱約似有人家,卻不見人,相隔也遠,知道此時身一著地便自睡熟。深悔由金沙鎮上路時,不合心急恃強,曉夜奔馳,歇息太少,本就疲勞過度,成了強弩之末。再由秦嶺起身,一日夜趕到嵩山,急上加急自然支持不住。心中發愁,忙尋到一條小溪,把頭在寒泉中浸了一浸,神志方始稍清,睡魔雖去,仍是腳軟腿酸,且喜前面里許便是適才所見山凹,心中稍喜,強又振起精神往前跑去。

    到了裡面一看,那地方乃是半山中的一片窪地,入口一邊是絕壑無底,一邊傍著左側山腰有一條樵徑,滿山坡喬松雜沓,綠草豐茸,一叢叢小花繁生其上,晨露未唏,宛如夜來經雨,朝敦初上,陽光照在上面,碧油油,鮮潤欲活。天色又是那麼清明,雲白天青,晨風清冷,時見枝頭嬌烏飛鳴往來,音聲清脆,俊羽修潔,襯得山光樹色分外明爽幽靜。等把樵徑走完,往右一拐,地勢忽轉平衍,遠遠現出一片山田,田中已有數人在內耕作。再行半里,右側高山忽然縮進去,變成一大段壁立如削的山崖,崖腳下現出一片大杉木,行列疏整,高幾十丈,內中隱現出幾所房舍。相隔尚有半里來路,因與山田東南遙對,比較近些,心料山民所居,正待往林中走進,忽聽頭上有人喝道:「那廝走開!看打著你。」

    鐵牛方停步仰望,猛黨風聲颯然,迎面而過,無意之間倒吃嚇了一跳,趕即往後閃退,隨聽叭的一聲,忙即循聲查看。原來離地丈許危崖之上,突出了一塊崖石,石上有一亭,亭欄上坐著兩個頑童,看年紀不過十四五歲,手裡拿著兩個泥彈丸。左側草地裡有根石筍,石下散落著一些碎泥塊,知是村中頑童用泥土和丸投擲為戲。正當熬夜急走,虛火上炎之際,本就性暴,心忿頑童惡鬧,差點沒被打中,也未看清,方欲喝問。又聽二童喝道:「這廝太沒道理!喊走不走,反倒停住,打傷了他活該!」一言未了,嗖的一聲,又是一粒彈丸由面前飛過。這次因已留意,自更不會打中,可就氣大了,剛喝:

    「你兩個小孩怎麼如此頑皮!你家有大人沒有?如不看你年幼無知,非打你不可!」話未說完,耳聽嗖嗖連響,亭上彈丸竟如雨點一般飛下,並且還是照準人打,來勢又準又快,頗有份量。

    鐵牛雖好功夫,精疲力竭之餘畢竟要差好多,對方年雖幼小,一則生力軍,兩打一,練就手法,又是居高臨下,鐵牛竟被鬧了個手忙腳亂,未了肩頭上仍吃打中了一下。覺出那彈力大得出奇,如非練就一身童子功,刀槍不入,換了常人,直非筋斷骨折不可。

    就這樣,肩頭上仍似中了一下極猛力鐵彈,有些酸痛,當時怒火中燒,匆迫中不暇尋思,大喝一聲:「無知小狗!若不教訓你,情理難容!」說時兩臂一振,內家真力真氣立即瀰漫全身,堅如鋼鐵,跟著一手護住面門雙目,腳底一墊勁,人隨聲起,冒著二童的連珠彈雨,飛身往崖腰石亭之上縱去。滿擬兩個頑皮村童,還不手到擒來?哪知他這裡還未縱到石亭之上,猛覺頭上小人影子一晃,一把撈去沒撈住,耳聽罵了聲「黑狗該死」,那小人影已自頭側飛落,一上一下恰好交錯過去。同時右膀似被人用什麼東西打了一下,雖然兩膀運有真氣,並未受傷,反將那東西振盪開去,但是頗有份量。知道二童見人上去擒他,必已逃去,急怒交加,也未想到那崖石雖不甚高,離地也有丈許,自己久經大敵的能手,事前竟未看出對方怎麼往下縱的。固然事出意外,二童這麼一點年紀,如無高人傳授,怎會有這快身法?因是縱勢大急,身子懸空,不及收勢,晃眼縱到崖石之上。

    一見亭內空空,也未仔細查看,趕即回頭俯視,只見二童中大的一個已然縱落地上,跑出六七丈遠近,正回頭朝自己扮了一個鬼臉,罵了句:「黑鬼!敢尋小爺送死麼?」口裡罵著,腳卻未停,飛也似往來路拐角上跑去。

    鐵牛自從追隨黑摩勒以來,從未吃過人虧,心已氣極,以為另一頑童也同縱落,跑決沒有那快,必是藏在下面,吃崖石遮住,心想:「這裡離少林寺近,久聞山民多半習武,性野強橫,時有綠林中人隱跡。這兩小狗似練過幾年武功,如此蠻橫膽大,家中大人多半不是善類,且把大的一個捉住,給點苦吃,拷問出真情再作計較。」念頭正轉,人已朝前飛身追縱過去。這一縱足有十丈以外,居高臨下,勢更迅急。按理逃人極易追上,誰知在中途還未落地,猛聽頭上身後呼呼沙沙之聲一片亂響,情知有人在上暗算。

    二童已逃,心中奇怪,那響聲又來得大怪,好似範圍甚大,身子懸空,百忙中不及回看,只得運用真氣把身略側,能避則避,不能避,拼被打中也不妨事。不料那東西還沒人飛得快,只在後背衣服上掛了一下,直似樹枝拂身而過,一點不覺怎樣,只帶著大片沙土,鬧得滿頭滿臉連衣領之內都是。落地一看,那東西也在身後墜落,果是一株短樹,抬頭一看,正是小的一個頑童,在危崖之上懸身探頭,抓著崖上沙土往下亂打。那地方壁立如削,相隔石亭已有四五丈遠,離地更高,橫裡凸凹不平,大體壁立,也看不出怎麼能過去,快更出奇。

    鐵牛自知地理不熟,崖壁雖能上去,看二童一上一下故意引逗,必還有所仗恃。一想下面這個比較好追,省得攀援崖壁,在人腳下,好些吃虧之處。但見上面這個一邊抓著石土往下打,一邊扮著鬼臉笑罵,實實氣他不過,有心用暗器給他一下,又想對方年幼,家中大人善惡未定,隨手拾起地上石土往上打去。

    鐵牛手法自是迅急,小的一個想也知道對頭厲害,一見揚手,便把身子縮退回去,跟著便往危壁上援去。那崖壁離地兩三丈以上,儘是籐草,小孩攀援其上,宛如一隻壁虎,靈活已極,不時還抓起大把石土和小樹之類往下打來,離地愈高,又善躲閃。鐵牛身疲力乏,準頭自差,又是由下打上,連打三次均未打中。如在平日,早就援壁往上追去,因見崖壁過於陡峭,自覺力乏,便捨難就易,忍著忿怒,仍朝大的一個追去。照腳程本可追上,這一耽延,對頭已然走遠,到了拐角那面,非但沒把鐵牛放在心上,仍扮鬼臉,探頭回望。那田里操作的村民相隔頗遠,也不知看見沒有,竟無一人理會,氣得鐵牛咬牙切齒,暗罵:「小狗!我捉住你,叫你受用!」一面腳不沾塵,弩箭脫弦一般往前追去。那頑童見來勢如此迅急,才覺不是易與,面上略現驚慌之色,往拐角那面縮身回去,相隔三十多丈,晃眼追到。

    鐵牛知道對頭人小鬼大,到了拐角,轉身一躍兩丈,手攀崖角籐草,突出不意趕將過去。落地一看,對頭正順山坡往上飛馳,其行甚速。鐵牛自是不捨,忙往上追。一個身輕腿快,功夫精純,但經連日奔馳勞乏,成了強弩之末。一個功力雖然遠遜,但也經遇高明傳授,又是本山土著,爬山乃其慣技,地理更熟。加以看出來人厲害,不敢似前輕敵,一味翻山急馳,毫不停歇。於是兩下扯直,相隔總在十餘丈左右。

    鐵牛自練武下山以來,從未受人欺侮,占慣上風,時常以少勝多,藝高人膽大,怒火上攻,神志已昏,只顧迫敵,不肯罷休,全沒計及力疲人困、孤身異地之險,一味猛追,晃眼追人半山腰峽谷之中。那峽谷兩崖一傾一覆,犬牙相錯,口外林木密茂,不近前直看不見入口,地勢傾斜,直溜到底,約有三四十丈。右崖前突數十丈,似欲傾倒,往下壓來。左崖後傾,與之正對,極似一座整山,忽被五丁神人斜著鑿去一片,形勢奇險,卻正接著早晨剛升起的陽光,谷中寸草不生,石質光滑,陽光滿佈其中,宛如銀色。

    鐵牛看出那谷長只里許,除中間一段地,廣約四五畝,越往前越深,並無出路,知道對頭慌不暇擇,入了死地,心方一快。那頑童已如丸走阪,順左斜飛溜到底,忽然反身立定,面帶憂急,將手向上連搖,似教來人不要下去。鐵牛自然不聽,仍就飛馳而下。

    那頑童似知逃已無路,神色反變從容了些,也不再逃,逕指鐵牛低聲喝道:「此是我羊二叔靜養地方,你這廝不知道麼?曉事的快些出去,我兄弟也不再尋你的晦氣,兔你送死,我也難受。」

    鐵牛本恨得牙癢,再聽出語恐嚇,話也沒有聽完,怒喝:「你這小狗可惡,管什羊二狗三!你有大人更好,我先教訓你一頓再說。」聲到人到,舉手便抓。那頑童聽他高聲怒喝,一面飛身避過,口中還罵:「不知死活的黑狗!和你好說,偏不肯聽。小爺豁出受罪,與你拼了!」說時語聲仍低,似有顧忌。鐵牛哪管這套,見對頭身法矯健,避開自己的手一掌打來,有心給他先吃點苦,再行擒捉,左手一隔。那頑童功力本來不弱,這時雖知無心欺侮來人,遇上勁敵,哪想到來人功力比他家中大人並差不了多少,內家氣功一運用,手和鋼鐵一般,怎禁得往?鐵牛又不知對方惟恐事情被大人知道,又見敵人厲害,欲以全力一下將人打傷,用的是硬功手法大力鐵砂掌,勢猛力大,以剛對剛,功力即差。鐵牛內功之剛,暗蓄彈力,頑童自然受傷不輕。

    鐵牛本心不想用殺手,也不知對方手骨已折,兩手格處,方覺來手甚硬,連自手都被震痛,猛瞥頑童口中微微哼了一聲,面色劇變,牙齒一咬,身形一晃,用連環飛腿猛踢過來,身法甚是迅急,方喝:「小狗,你作死麼!」隨說,隨用千斤不倒身法就地一站,也不躲閃,等腿踢到上面時,雙手一格。頑童知他手狠,上面原是虛招,趕急收勢,緊跟著另一腿往下掃去,恰又中了道兒,吃鐵牛運用內家真力往外微微一繃。那頑童手指骨已斷折了兩根,本已疼得吃不住勁,復仇心切,人又好勝,滿擬用家傳腿法拚命,不料又中了這一下,當時便震得倒退出去好幾步,傷上加傷,手指痛徹心骨,忍不住「噯呀」一聲,往後翻倒,痛暈過去。

    鐵牛喝得一聲:「小狗,叫你欺生!」正趕過去,待要擒住拷問來歷底細,忽聽腦後金刀劈風之聲,忙即避開回看,正是那小的一個,滿面急怒之容,由山坡上飛馳下來。

    那打來的東西,——連聲,已自身側飛過,滾落地上,一面那同樣的暗器隨著小頑童下來,如雪片一般飛到,看去銀光閃閃,耀日生輝,而有小碟大小,形如飛鈸,又薄又亮。

    小頑童原因乃兄被人打傷,一時情急,將腰藏暗器取出,連珠打下,等人到地也自發完。

    鐵牛閃躲靈便,一下也未打中,因見那暗器似個三四寸大圓片,外邊開口,鋒利無比,從未見過,暗忖:「這小年紀,始而無故欺人,還可說是年幼無知。這類鋒利無比殺人之物,隨便就下毒手,父兄師長不是盜賊也非善良。」再又想到適才被戲侮情形,不由氣往上升,方喝:「你這小狗也得吃點苦頭!」忽聽小頑童急喊:「二叔快來,表哥吃這黑狗賊打死了!」

    鐵牛哪知厲害,心還在想:「不先給這小狗吃點苦,萬一大人出來賠話,如是個洗手人物,葛師祖交遊大雜,再要提出一點淵源,他至多落一個家教不嚴。對方多不好只是個小孩,大人出來說上兩句好話,也只得拉倒,這口惡氣怎出?」邊想邊迎上去。

    那小頑童卻比先前大的機靈,並不和人硬對,先縱身一拳打到,鐵牛仍用手臂去格時,小頑童竟不上當,把手收回,身落在地,往下微微一蹲,左手假作往肚腹打去。鐵牛志在擒人,本就沒把他放在心上,見他收回右拳改用左掌打來,就勢用手迎住往下一撈。不料對方仍是虛招,左手急掣回去,隨著身子下蹲之勢,猛伸右手,「葉底偷桃於,往小腹下抓來。鐵牛才知他用意狠毒,看出自己身有內功不易受傷,想抓腎囊致命所在,心中有氣,暗罵:「不知死的小孽種!」故作不防,等手進襠,猛一提氣,跟著雙膝一夾。

    小頑童一爪抓向敵人襠中,方喜得計,忽覺敵人腹下空空,料知上當,趕忙縮手,已自無及,吃鐵牛雙膝夾住,疼痛已極,再也收不回去。情急之餘,忙用左手照腹猛擊,覺著敵人腹堅如鐵,也不躲閃,情知不妙,方急喊得一聲「二叔」。鐵牛笑道:「你便把天王老子喊來,也須吃點苦去,還不與我跪下!」說時,雙膝用力一緊,身子往後一拖,小頑童立覺右手五指宛如折斷,奇痛徹骨,再吃一拖,由不得跪爬地上,愧忿不服。

    強要掙起,鐵牛又是一夾一拖,痛更連心,忍不住慘叫一聲,頭上直冒熱汗,不敢再強,只得怒目相視,不再掙起。鐵牛知這兩下夠他受用,便不再夾,只喝問道:「你這兩個小狗叫什名字?你父兄師長和那姓羊的是誰?為何小小年紀如此膽大妄為,無故欺人?

    可是你家大人有意縱容?一一實說,便可饒你。」

    那小頑童本是瞪目怒視,咬牙切齒,聽到未兩句,面上忽轉喜容。厲聲答道:「我名邢典,被你打傷的是我表哥羊彪。我弟兄在山亭上練彈子,干你鳥事!叫你讓開,你偏不讓。想拿彈子嚇你走開,你就開口罵人,怎怪我弟兄欺你?如今我表哥被你打個半死,我雖被你制住,除非你把我殺死,只要有三寸氣在,三五年後必定尋你報仇,就怕你沒有那大膽子。我家大人更是有名有姓,說將出來嚇破你南蠻子的狗膽。你敢放我起來,我就領你找他去。」

    鐵牛見那頑童,年只十二三歲,吃了這大的苦,仍有骨氣,不肯輸口,貌相又頗英悍,心生賞識,不由氣便消去多半,笑道:「你家大人便是天神,我也會他一會,問他縱子行兇,家教不嚴之罪。我便放你,叫他們都來見我。」說時將腿一鬆。小頑童假作疼痛不支之狀,蹲伏地上,仍不起立。鐵牛本已心軟,又聽身側大的一個呻吟之聲,猛想起適才手法稍重,那一個自從跌倒,這大一會才有聲息,莫非真個痛昏過去?方悔處置太過,回臉去看,猛聽小頑童喝道:「該死的黑蠻狗,你的追命煞神到了!」鐵牛聞聲回顧,並不見人,那小頑童卻自地上飛身縱起,冷不防,一把沙子迎面打來,竟吃打了個滿臉花,總算眼閉得快,沒被打中。

    鐵牛素喜硬漢,又因自己手狠生悔,怒火早消,雖受暗算,並未受傷,又好氣又好笑,未動真火,只故意怒喝道:「小狗膽真不小,再不把你大人找來,我要你的狗命!」

    話剛出口,忽聽身後有人接說道:「那個容易。」聲方入耳,未及回顧,已吃來人連身帶兩臂緊緊束住,宛似上了一道鐵箍,連運足全身力氣掙了兩掙,無奈疲乏太甚,以前全是虛火肝氣壯著,怒火一消力便大減。對方又是高手,一毫也未掙動,反因過用浮力,兩眼直冒金星,知道中人暗算,怒喝:「你是何人?有本事明鬥,為何暗算!」

    身後那人冷笑答道:「你仗著有點內功,欺負小孩,用殺手將他手指打斷,幾乎送命,以大凌小,先不要臉。我是誰,你少時自會知道,我也叫你嘗嘗暗算傷人的滋味,你如有本領,先把我這鐵臂環破去,便和你明鬥。你連這麼淺的手法都破不掉,如何配和我鬥?你反正不行,我也懶得多費手腳。你傷了我的人,自應還敬,且等到我洞中供出你的根由來歷,自有處置。我在這裡七八年,無人敢到我的峽中,又吹大氣,你又大膽來此傷人,任說得天神下降也無用處,靜候報應便了。」

    鐵牛生平第一次落在人手,又聽說話刻毒,尤冤的是,自己內功已到上乘地步,敵人就強一些也極有限,一則突出不意受人暗算,又是睏倦疲勞之下,連氣帶急,奮起神威,怒吼連聲,又強掙了兩三次,終無效果,只是晃了幾晃。身後那人幾乎被他跌倒,見鐵牛已然被擒,仍自倔強猛掙不肯服輸,不禁大怒,厲喝:「不知死活的蠢才!且叫你也嘗個厲害!」說罷,猛然運足全力,乘著鐵牛強掙之勢,倏地雙臂一緊,跟著喝聲:

    「去罷!」

    二人功力雖差不了多少,但是一個精力彌滿,上來先自得勢,佔了機先;一個是早就勞累疲睏,又不合性剛好勝,情急之下,把這點餘力全使出來,猶之乎將死的人迴光返照,如何禁得起這麼一勒一甩?當時胸臂背脊前後齊受重傷,氣透不出,眼睛一黑,再吃猛力一掙,就此身受內傷,閉了氣穴,昏死過去。過了好些時悠悠醒轉,覺著週身疼痛,前後心又酸又痛,氣提不起,難受已極,耳聽身側有人說道:「這一來,命算保住了。」昏迷中喘了口氣,睜開雙目一看,敵人不知何往,身子臥在人家臥室以內,鋪陳十分溫軟,面前站定一個頭帶鹿皮道冠的瘦長道士,認得正是自己所尋的少室五雲觀主鹿冠道人。回憶前情宛如夢境,估量必是適才被敵人用內家重手法緊束受傷昏倒,被鹿冠道人走來撞見,救到此地,忙想掙起相見。不料四肢無力,身軟如綿,竟是絲毫不能轉動,才知身受內傷並非尋常,又驚又急,心中憤恨,方欲開口詢問。鹿冠道人已忙搖手止住道:「你已身受內傷,但已回生,經我設法,仍可復原,只須靜養,不可出聲轉動。你只閉目養神,聽我慢慢說與你聽,就知道了。」鐵牛知道鹿冠道人飛劍法力俱不在秦嶺三老以下,行輩又尊,料無虛語,心才略放,強平忿怒,把眼閉上。

    只聽鹿冠道人說道:「這裡地名腸谷村,乃我舊友邢文源隱居之所。他有一至親名叫羊允,也是我故人之子,獨自一人住在腸谷盡頭地穴之中。此人內家功夫極深,新近學了吐納導引之術,日在洞中潛修,輕不出去。他有一侄羊彪,住村中邢家,與他表弟邢典一同習武。二子年才十三四歲,天性頑皮,又喜恃強逞能惹事,祖父叔伯屢戒不改。

    今早二子同在山亭上練習連珠彈,恰值你無心經過。喚你避開,想是出口不遜,你未理他,因此生嫌,爭鬥起來。起初二子只當你一個尋常行路之人,欲抄村中小路前往少室諸峰,又看出你會武,自恃本領,有心激鬥。後來羊彪看出你有內家輕身功夫,才知認錯了人,遇見勁敵。他如逃往別處也好,休說他慣於翻山越嶺,你當疲睏之餘,地理不熟,未必能夠追上。就算追上,他一未成年的幼童,你還能把他怎樣?偏是一時糊塗,以為他叔父羊允威名遠震,自從隱退以來,外人不敢妄入腸谷一步,想借此把你嚇退,不料你仍窮追入谷。他既恐丟人,又恐乃叔知他惹事受責,沒奈何,用新學的硬功重手法打你。你想是受了二子欺侮,氣忿不出,無意中用內家氣功架隔。本心只想使他吃點苦,卻不知他用力過猛,致將手指打斷;情急拚命,你又用內功將他夾住。這時羊允已吃驚動,走了出來。雖知二子自惹的禍,一則忿你不留情,二則見二子一個重傷一個被迫跪地,只看出你的內外功俱是上乘,卻不知你連日拚命急馳,精力已竭,冷不防上來便將你制住。你再強掙,勾動怒火,才用內家真力將你壓柬重傷,甩跌地上。昏死以後,搜你身上,發現司空老友與我的信和天山竹令符,才知怒火頭上沒問清你的來歷,誤傷自己人,濤成大錯。再把邢家父子找來,一同拷問二子經過真情,又是二子開頭惹事,越覺愧對不安。無奈兩強相遇,你又是把真力耗盡之後猛受重擊,怎麼也救不回來,正要派人往少室請我來此救治。我在觀中,忽見婁公明門下新脫胎轉世的靈猿雪娃跑來言說,公明叫它送你一程,它本和你師父同輩,因嫌你對它全無禮貌,又輕視它,心中不快。見你面有晦色,應在今早,有心想你吃點苦頭,做戒下次,一入嵩山便自別去。到了路上,忽想起你是後輩,多不好應看你師面,如何與你一般見識?恐有失閃,重又返身追來。哪知走回大遠,到慢了一步。他目力最強,能看出數百里外,心想你只能到我觀中,就有晦色也不妨事,想查看你的行蹤,如已到少室,它便不再追來。及至登高一望,正見你追趕羊彪入谷,心料不好,加急趕來,到時你剛受傷,後悔來晚了一步,已自無及。如是外人,也就下去動手,將你趕走了。雪娃靈警,見下面三個大人,倒有兩個和秦嶺三老相識,又聽出是無心誤傷,傷勢甚重,再一背起顛頓,決無生理,稍微偷聽出一點苗頭,立往尋我。你彼時本是命如游絲,我如晚來片刻,十九不能存活。就便被邢、羊二人救轉,但殘廢必不能免,一身好功夫也必化為烏有。幸而五行有救,雪娃求救得快,我聞信立即趕來,用千年首烏合配的靈丹,將你下巴摘下,灌服了三丸下去,先將根本護住,然後再用推拿之法,為你緩緩舒筋活血,與內服靈丹相應,將積滯住的淤血化開,再把道家純陽真氣緩緩度人腹內。為想使你日後能夠復原如初,人工、法力、靈丹三者同時並用,直費了大半日工夫,才得把你救轉。羊彪折斷的手指也被我醫好,大約三五日即可復原。他表兄弟二人已受父師重責,現在鎖禁石洞之內,等你痊癒,還要向你賠罪。不過你此時命雖保住,如想復原,必須四十九日以後,此時如若用力行動固有大害,便多說話或是憂急煩惱也有大害。我知你自從在葛鷹門下出來,便隨你師父和司空道友一起,所以後來不曾失腳,平日未免自恃任性,膽大心粗。過剛則折,理所當然,必然和你師父前在黃山受窘一樣,受上一次教訓始成大器。我聽雪娃說,婁公明本心極期愛你,表面卻故意堅拒,也是為此。便是這次,也因你面上晦氣已交華蓋,你又不照司空道友所說走法,知你前途必有災難。既想使你遭些挫折,又心疼徒孫,並顧惜你師父體面,所以才命雪娃護送。如無性命之憂,便由你去,借此磨練你的鋒芒,否則看事行事,暗中相助,等你挫敗,再行出手。它帶有公明一丸仙劍,怎麼也保得你住,起初念你是它師侄,還擬詢私,你偏又輕看了它。雪娃上次在秦嶺兵解,公明也因到晚些時,事太急切,又不肯捨平日功行,只得投生小猿,仍須再轉一劫,或就原身修煉,脫毛換胎,不能即轉人身,也為天性剛強。好高嗜殺之故。你把它看做洞中小猿,自然生氣,便照師命行事,以致陰錯陽差,終於應了災難。因你內傷甚重,雖仗靈丹之力,仍忌憤怒。適才見你將醒,主人已然避出,免你驟見仇人妄動真氣。我看你的根骨秉賦雖還不如你師,卻也難得,將來必有成就。今日之事,務須靜氣平心,從恕道上設想,多不好,終是兩個無知幼童,你卻身懷內家絕技,遇上這類事,如先尋他家大人理論,焉有這場凶險?即或為氣所激,見對方太已可惡,至多將人擒到略加責打已足,如何連個名姓來歷都不知曉,孤身異地,妄以內家重手法傷人?就算不是成心,對方大人如何知道?見自家子侄徒弟被外人尋上門來打傷,以大欺小,恃強凌弱,焉能不情急還報?

    實對你說!羊老二便是十年前名震川湘的大俠青羊子,性剛好勝,手頭更辣,自從歸隱此山,常有舊日仇家,一入腸谷便無生還。總算他還細心,見你甚好內家功夫,斷氣大易,覺著奇怪,搜檢身上,發現書信,得知你由蘭州金沙鎮起身,數日之間奔馳了好幾千里,料是過於勞乏,不曾歇息。他又是個行家,看出勁敵,上來便以全力猛下殺著,才致如此。如非有此師門淵源和那片竹令符,反正你已死去,無須結束,拖去一埋便自了賬。如換旁人,知你是公明門下徒孫,見人難救,必定畏禍滅跡,你也難保。不過此時雪娃已自趕到,正在崖頂石隙往下偷看,身小靈巧,不易看出,就為人見,一隻小猿嵩山常有,也無人留意,只一居心謀害。雪娃奉命護送,見你受人誤傷,已是悔恨,再見對頭意欲將錯就錯,如何能容?主人與公明又非深交至契,必將口中劍丸飛出。此劍乃列國時猿公故物之一,威力至大,那事情就難說了。幸而主人心地光明,一發覺你的來歷,也不同將來是否因此結怨樹敵,仍然百計求全。雪娃看出無有惡意,立即將我請來,才未兩誤。主人自覺慚愧,羊老二尤為不安,少時便要進來慰問。事出不知,各有情理,你那應辦的事,我已命人代往,好在雷壇會期還早,必能趕上。聽我相勸,雙方釋嫌修好。你在主人家中安心靜養,半月以後,我再傳你吐納導引口訣。每日如法運用真氣,愈後功夫只有加強,但在此養病期中,你就覺能行動,也不可走出十步以外,大小便均已閉住。我有靈丹,七日之內無須飲食,七日以後兩便方通,若能起坐片刻,仍以安臥為宜。謹記我言,切勿自誤。」

    鐵牛聞言自是感激,因不令言動,只得微微把首一點,示意遵命。鹿冠道人看出他面上忿急之容已消,知他聽勸,笑道:「你心意我已知道,居然明白是非,不負我苦心相救一場。主人請進來吧。」門外立有三人,應聲走進。當前是一身材高大、鬚髮如銀、長髯飄胸、滿面紅光、雙瞳炯炯的老頭。後隨兩人,一個身高八尺,僅比老頭矮有半頭,書生打扮的中年人。另一個中等身高,形容枯瘦,青森森一張臉子,如同死人相似,卻生著一對鷹眼,眸子發黃,精光外射,行家眼裡一望而知是個內家高手,方料前聽師長說過的青羊子必是此人無疑。那青臉瘦人已先趕進前來,朝鐵牛舉手慰問,致歉道:

    「適才舍侄等該死,無故冒犯。我又不知老弟數千里長路飛馳,久疲力乏,只見內功高明,誤認勁敵,以致鑄成此大錯,悔之無及。現蒙鹿冠師伯代向弟台解說,尚望寬容無知。只等尊體恢復,再率舍侄等負荊請罪吧。」

    鐵牛因鹿冠道人比自己要高兩輩,又有救命之恩,多大的仇也須化解,又聽說彼此皆有淵源,對方見子侄重傷情急,事出無知,本也難怪。除卻悔恨自己不該改途,又得罪白猿,致有此厄難外,記仇之心已然去了十之八九,聞言忍不住方想答話。鹿冠道人已忙止住道:「你不可開口,老二也不必再和他多說。都是自己人,他甚明白,萬無忌恨之理。婁長老有我解說,也不至於見怪。倒是他還有一位師祖葛老偷兒,此人怪性護短,出乎情理。你雖不怕,見時多留點神才好。」

    鐵牛聞言,暗忖:「我雖看鹿冠道人面上不記你仇,我這葛師爺爺如知此事,卻夠你辦的。」偷偷斜視,羊允似笑非笑地應了一聲,若不介意。鹿冠道人卻把兩道長眉皺了一皺,隨指那老少二人道:「這是此村正主人我舊友邢文源和他令郎亞臣靈銅鑭邢耀東,論起來都是你的長輩,且等愈後再行禮敘吧。」邢氏父子也走到炕前,由邢文源按了按脈,笑道:「多蒙道長妙手回春,否則婁長老見怪還在其次,這好質地就此葬送,又因力竭所致,並非本領不濟,死得豈不冤枉?那兩個小畜生真個該死,他們惹禍已非一回,前幾次故意引人上門,還可說是本要尋我們晦氣的仇敵,這回更是無中生有,故意闖禍,如不重加責罰,將來還不知要生出多大亂子呢!許多人都說我矯情,不傳他武功,請看這等行為,如何能傳?再要把我那幾手學了去,益發無法無天,不到殺身不止。」

    鐵牛只管先前恨邢典、羊彪二童頑皮,這時憤怒已消,反覺二童機靈,資質甚好,心生喜愛,想起適才不合妄用真力撞折羊彪手指,又聽主人加以重責,此時尚在禁閉之中,越發過意不去。無如死裡得生不久,氣太微弱,又禁言動,眼望諸人,只想不出用何法去解勸。鹿冠道人笑道:「惟其你和令郎不肯傳授,他二人心高好勝,又喜此道,資質更好,見祖父不肯傳授,只得就著平日所見所聞,自己虛擬練習,功力高下難於考究。知道此山鄰近少林,外省武家慕名求學者時有往來,羊老二仇家又多,便想藉以試手。你父子如若盡心傳授指點,我看他二人用功甚勤,不特無暇出門惹事。並且日受訓海,連氣質也要好些,等到發成長大,已知利害輕重,怎會生事呢?」

    邢耀東聞言,只望著老父,無什表示。邢文源似仍固執成見,認定兩小不堪造就,頻頻搖首,歎息不已。羊允更是沉默,自向鐵牛道歉以後,坐在那裡一言不發。鹿冠道人也未再提此事,只說病人必須安靜,除由邢文源命一妥實下人在房照料外,余均出去。

    行時又向鐵牛叮囑了幾句,方始走出。鐵牛知道關係一生成敗安危,憂急憤怒,適以傷身,於事無補,仗著靈丹之力,不用飲食,兩便已通,無須行動,只安臥重茵之上,閉目靜養。鹿冠道人每日看望一次,主人更是慇勤,早晚三次,把守侍人喚出探詢病狀,偶然也進房看望。

    鐵牛見這四人頭三四天進房慰看,口頭上雖說得好,隻鹿冠道人神色從容,三個主人俱似心中有事,強打精神,毫不自然,意思亦極關切。因禁雜念,雖覺有異,也未在心。直到第五日早晨,正覺心頭煩脹,口渴思飲,猛瞥門簾微動,有一小白影子一閃,似是靈猿雪娃,方想他怎會來此。又隔一會,便見鹿冠道人和邢、羊三人與靈猿一同走進。鹿冠道人手中拿著一個小玉瓶,先到炕上看了看,又按了按脈,喜道:「想不到你秉內家氣功竟有如此之強,今已完全脫去險境,便沒有這大白山寇公遐所賜芝房靈液也不妨事,不過多受幾日活罪罷了。」邢、羊三人聞言立現喜容。鐵牛才知道那日僅仗藥力暫保殘生,並未脫出危險,主人連日心事,仍是為了自己。鹿冠道人隨命張口,把玉瓶對口倒下。鐵牛立覺一股甘液直灌入喉,滿口甘芳,涼沁心脾,煩渴脹悶全都消失淨盡,精神也健旺了好些,忍不住說了句:「多謝師爺救命之恩。」

    鹿冠道人道:「你連日端的險極,只仗靈丹保住心脈,一息未斷而已。幸你能謹守我的良言,釋躁平氣,才得漸漸好轉,今日居然生了新血,傷處也漸長復。你雪師叔為你受傷,是它忿你無禮,大意所致,不敢去向你師祖求說,只得趕往太白山積翠崖,欲向你二師爺寇公邏求取千年靈芝所孕靈液,偏值他外出未歸,到處尋找,後遇祖存周,才知公遇現在三原訪友,連忙趕去求告,要了靈符手諭,再往大白,與守洞門人看了,這才撤去後洞地穴禁制,將公邏配製的靈芝房靈液取了些來。恰好你已有了轉機,再經我用心醫治,大約不等四十九日期滿,便可痊癒了。」說時,忽有人來,將邢耀東喚出,一會回來,言說五雲觀道童耕雲,引了一個少年來見鹿冠道長,名叫江明,乃黃山蕭隱君打發來的。

    鹿冠道人笑道:「我已命人往黃山與陶道友送信,算計昨日剛到,怎今日便有人來?

    莫非陶道友已然前知了麼?此非外人,可去陪他進來。」邢耀東隨又走出。邢文源道:

    「陶老先生自從化名蕭隱君移居黃山以後,這多年來我還未和他見過。這江明可就是所救前明宗室,他的得意弟子麼?」鹿冠道人點頭應是。跟著江明隨了邢耀東走進房來,向在座諸人分別禮敘。鐵牛受傷的事已聽觀中童道說起,過去慰勉了幾句,問完當日病象,得知脫險,行即就痊,心情一慰。

    鹿冠道人一問來意,才知乃師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曜,日前因聽好友簡潔來說:

    「昔年三次峨眉鬥劍漏網的幾個異派中餘孽,自從潛伏滇邊諸深山中,匿跡銷聲已久。

    近年徒黨日眾,意欲死灰復燃,重整舊日教宗,又在蠢動。新近更與甘、新各地一干旁門左道勾結。知道峨眉、青城諸正派中首要人物雖然多年仙去,但各有衣缽傳人,聲威依舊,西南諸省決不容其為惡橫行,想起南北天山地介僻遠,無人注目,打算就勢移往西北邊省,等今年開山傳道以後,借遊覽山水、訪友為由,與甘、新諸惡會合,冷不防先佔定塔平湖,殺死周氏父子全家,把當地作為根基,再尋狄梁公叔侄晦氣,逕在西北諸省創立教宗。別的不怕,所防者這類妖人卑鄙無恥,就許由甘、新諸邪惡的引進,與敵黨通氣勾結。敵黨氣運方隆,人力難與天爭,塔平湖居民何止千家,不是前朝遺民忠義之後和明室孤裔,便是這班人的親屬門人。上次敵黨大鬧塔平湖,如非川東五老和梁公叔侄、馬玄子等老友各以全力相助,幾乎惹出一場大亂子。事後這類妖人東集西聚,想與我輩作對,黨徒佈滿,是非群生。這等人可惡已極,有我們在,就說無妨,到底惹厭,井還永留隱患。為此趕到江甫尋陶、呂諸人,乘著司空曉星、黑摩勒西遊未歸,先期趕往甘、新兩省,預為之備,等眾妖邪一到,立即下手,先發制人。」並說:「峨眉、青城兩派早已得信,到時也有高明人前來。」陶元曜聞言,因敵人多勢盛,頗有能者,自己久別狄、馬諸老友,也欲往訪。本定今天動身,在滇南諸妖人快起身時趕往。次日下午簡潔出遊,又忽遇一舊友,談起西北諸邪惡近與敵人勾結日密,不是礙著狄、馬、五老諸人,早已對塔平湖下手。內中有一賊道士常明元,乃甘撫福厚親信,更是好惡,為雙方拉攏最力。簡潔回到始信峰,與陶元曜重又熟計,覺著事機已迫,不可再緩。陶元曜隨命愛徒申林、江明,一去金天觀,雷壇大會的前一月,在北天山穿雲頂狄梁公家中聚齊。不料遠在萬里的司空、狄、馬諸人也有此心,並已派人前往秦嶺、嵩洛、江南各地遍約能手,信使已在途中,兩下正是不謀而合。江明行時,鹿冠道人轉派送信的人,因是先往兩浙尋訪南明老人和丐仙呂暄等人,未後方去黃山始信峰見陶元曜,故此不曾相遇。本擬在這裡見過鹿冠道人,便去秦嶺與三老送信。鹿冠道人說:「三老已知此事,你無須再往,或回黃山,或先往青海,或在此小住月餘,隨我帶同鐵牛起身,趕往均可。」

    江明久隨師長在山,靜極思動,青海又有好友黑摩勒在彼,恨不能當時便與飛去,聞言笑答:「弟子先行也好。」鹿冠道人含笑點頭。邢、羊三人久聞江明是前輩劍仙陶元曜的衣缽傳人,在江南一帶與黑摩勒齊名,見他氣宇安詳,詞色謙和,一點不露芒角,心中讚佩。羊允更是誠心結納,再四挽留。江明住了三日,去心如箭,告辭了好幾次,眾人只得任他走去。鐵牛的傷勢,自江明走後逐漸痊可,說話和在室中稍微起坐行動已自無礙,鹿冠道人也改作了三日一往探看。羊允恐他煩悶,每日必來閒談,兩下越來越投機,反倒打成了相識。

    光陰易過,一晃二十多天,鹿冠道人所派的人已自江南各地回轉,所說均與江明大約相同,人都請到,有的已然起身先行,鐵牛偷偷試一運用氣功,直和好人一樣,並還覺著加了真力,幾次要想出門走動,俱吃邢、羊三人再三勸阻,說:「傷處新近復原,不宜勞動,何苦一時性急,留下未來隱患?」鐵牛強不過主人好意,只得罷了。又過了幾天,一算日期,已快一月。鹿冠道人自從未一次看望走後,已有六日未來,悶坐房中實是難耐,心中執意要往五雲觀登門叩謝。邢、羊三人俱是內行,連日來看出鐵牛傷勢實已康復還原,鹿冠道人那日走時,也曾說:「人己全好,再養數日氣力還要增長。」

    想不到好得這般快法,估量無礙,由他散散心也好,便由羊允陪了同往少室五雲觀去。

    羊彪、邢典兩小弟兄本是禁閉在腸谷石穴之中,經鐵牛日前再三求情勸說,才放出來,並令負荊請罪。兩小知道鐵牛不是常人,自己又愛習武,放出以後,每日守在鐵牛房中,不時討教,輕易不肯走開。鐵牛見兩小都生得一副好資質,人更聰明堅毅,任什功夫,一教即會,決不畏難,還有恆心,也甚喜愛,樂於指點。邢、羊三人本因兩小頑皮,時常恃著天生強力和偷學來的武功在外惹事,性情又烈,恐異日長大闖禍。羊允吃磨不過,偶然還加以指點,乃祖乃父卻認定兩小頑劣,不肯傳授。這時因鹿冠道人力說:

    「天生美質,只宜誘之人正,傳授無妨,暴棄可惜。」也就聽之。

    鐵牛為人忠實,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雖只十多天的傳授,兩小竟學會了好些門道,對於鐵牛十分感戀,屢欲拜師。鐵牛道:「並非是我不肯,一則你兩個雖然年小,算起來卻是平輩,這還無關緊要。最難辦是我那兩位師爺俱不輕易收徒,一位還好說話,那位婁老師祖性情古怪,如非家師收我在前,像我這等徒孫他決不要。就是現在他還不許我在他洞中停留,一見面便罵我蠢牛。我怎敢背了他老人家和師父隨意收徒?你們羊二叔本領比我高,又住一起,請他傳授多好。」

    兩小俱說:「二叔日常喜靜,往往多少天不出一步,也不許人見,偶然高興,也只潦草說上兩句,還不許問,哪有師父這麼好說話?全家老幼連同村人,全討厭我兩弟兄,我兩個也氣不過他們,所以越鬧越凶。師父如若收我兩個,祖、父二人一定願意。真是執意不收,我兩個早商量好,反正頭是那日已然磕過,始終喊你師父,決不改口,無論上天下地,必定跟去。就當時被祖、父、二叔阻住。日後也必偷偷尋去,這家裡是決不想再留了。」

    鐵牛吃兩小磨得無法,知他們性剛,說得出必做得出,有心告知主人。但是邢、羊三人均對後輩嚴厲,如知此事定必重責,心中不忍,只得以好言力勸。許以將來由自己稟告兩位師祖,得了允准再行收錄,否則同輩和長一輩中比己勝強的人甚多,日後稍有機緣,也必為引進。並說:「此時你們年紀大小,羊彪更是獨子孤兒,乃叔父終身不娶,江湖上惡人太多,我的行蹤無定,難於尋到。你們出去,不是誤入歧途,便是受人暗算,冒失遠出決無好處。安心照我所傳練習,再向二叔求教,候到年長,自有遇合,何必忙此一時?」兩小聞言,互相看了一眼,未再深說。

    這日鐵牛去往少室五雲觀,兩小事前得信,向鐵牛求說,令帶同往。鐵牛面軟,便向主人說了,准其同往。一行四人,便往少室峰後五雲觀中走去。到了觀中,見著道童一問,說鹿冠道人日前由腸谷村回觀,便接成都碧筠庵好友雲鶴真人來書,約往一晤,次日便同大弟子朱陵入川走了。行時留話,說:「此行至少月餘才回,鐵牛如不耐久候,再在邢家養息數日,可去秦嶺尋找婁公明等三老同行。」

    鐵牛一想,自己業已痊癒,今日前來,便是催問行期,如等回來再走,豈不大晚?

    因羊允也欲隨往青、甘等地一遊,就便參加雷壇大會,便告以自己打算日內起身,去尋三老,同往青海,問去不去,羊允原想由鹿冠道人攜帶同飛青海,聞言知他心急,早想起身,決不肯等。自己將他誤傷,聽鹿冠道人口氣,黑摩勒或不至於見怪,婁公明為人古怪,最喜護犢,何況本身師父陳山客又與公明多年失和,難保不借題發作為難。此行一半為了赴會,一半也是想借鹿冠道人情面,向此老和黑摩勒化解,以免將來遇上,使己難堪,躲還躲不及,如何尋上門去?便推有事,就不等鹿冠道人攜帶,也須隨後起身。

    鐵牛一想,婁師祖本不喜歡自己,再帶人同往,必無善遇,連自己都須見景生情,何況羊允,不去也好,便不再強勸。回到邢家告辭,主人自是挽留,又勉強住了三日。

    那由嵩洛去往秦嶺的來路山徑,要繞無數大小山巔,中間還有十幾處奇險,如大自山近頂一帶,羊允俱未去過。鐵牛來時全仗靈猿引導,因在黑夜雲霧之中急馳,記憶不真,又以重傷新愈,元氣初復,不敢過於耗費精力。日期還早,如順驛路大道急馳,夜間尚可,這條路上綠林盜賊甚多,還有不少退隱田園的江湖上能手,如在日裡輕身飛行,容易驚人耳目,對方就許認為故意賣弄,生出事來。雖然不怕,到底麻煩,加以這次被羊允誤傷以後,又遇見邢氏父子,俱是內家能手,覺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藝無止境,無形中長了幾分閱歷,不似以前狂做。便擬前兩條道路捨卻,逕照昔年隨師黑摩勒,同往秦嶺參拜師祖的道路走去。

    這條路,只由嵩洛快到潼關,有一段須經驛路大道,入關不遠便可抄入與驛路幾於平行的一條山僻小徑,等到華陰,入了華山再往前走,除卻幾處渡口而外,俱是人跡稀少的深山曠野,任跑多快也自無妨。路雖荒僻,但與官驛大道和城鎮鄰近,只往橫側面略一繞走,立可覓到食宿之處,連行糧也無須準備。反正不忙,樂得從容,也不限定每日早行夜宿,只不似來時那麼亡命一般急趕。新愈之身,先試探著上路,頭一天不令過勞,第二日再行加快,每日長長短短走個四五百里便住,稍覺心身勞倦,立上官路,往村鎮中尋求食宿。這等走法,連同沿途繞越多走的路,至多約有四五日,便到秦嶺盡頭深山中的仙猿崖。那日靈猿引路不算,比起往日行路雖要晚到兩三天,人卻不致覺到勞乏,和在邢家養病差不多少。鐵牛主意打定,無心中當著邢、羊老少諸人一說。

    邢、羊三人連日本在苦口力勸,說他內傷極重,本無生理,雖仗靈藥法力,僥倖回生,到底新愈不多幾日,一生成敗安危所關,此去長途跋涉,務須保重,大意不得。切忌上路以後覺著氣體如常,便即恃強急馳。那傷處雖愈,新生脆弱,不似舊物,如若急馳多勞,用力稍猛,傷處禁不住劇烈震動,又復逆裂,或是暗中受傷當時未覺,立成終身之恨,縱然再服靈藥,恐也難於補救。聽鐵牛如此說法,知被說動,存有戒心,極口贊同,力說:「這等走法妥當,能再走慢些更好。」鐵牛笑道:「如再走慢,那還不如找匹快馬,順官驛大路趕去,一樣晚到兩天,路卻近得多呢。」邢耀東便勸騎馬去。鐵牛嫌有馬麻煩,人還要服侍它。邢家都是好馬,棄去可惜,否則到了地頭,不特沒法帶回,秦嶺那條路先不好走,仙猿崖更進不去,何人照看?定為虎狼所食無疑。邢老也說:

    「這條道路綠林人多,鐵牛貌相神情最易引人注目,平日無妨,此時不宜多事,又須趕路,何必另生枝節?還是繞荒僻小路行走為是。」議定第四日早起送別。

    當晚羊彪、邢典兩小弟兄俱守在房裡,不肯離開。邢、羊三人知道兩小近日得了不少真傳,鐵牛內家功夫與己不同,別有獨到之處,尤其黑摩勒私下傳授的練氣口訣,乃玄門中上乘防身功夫,前為羊允所傷,乃是巧機,並非真個不濟,人又忠實熱心,極愛兩小,分別在即,巴不得孫兒、子、侄多學一點正經本領。不特未曾強行喚走,反倒借口明日人要上路,須早早安歇,略向兩小囑咐,不可在房中煩聒,速即歸臥,晚飯後不久便自避開。

    次早主人設席送別,兩小不曾出來,一問隨侍下人,言說兩小深夜方始歸臥,今早內宅使女傳言,兩小快天亮時忽說頭痛,將使女喚起,要些熱水吃了,說困得難受,已和客人叩頭送別,言明今早不再送了。連日隨客習技,熬了好幾夜,實支不住,人又頭痛,打算睡一個夠,吩咐使女聽其自起,不許驚動。鐵牛也說兩小用功甚勤,連日請益更多,昨晚談到半夜,堅欲拜師。未奉師命,又是同輩,不敢妄允。兩小似頗不快,後說連日熬夜缺睡,頭痛欲眠,平日能熬,也能久睡,疲極臥倒,時常整日不起,明早恐起不來,先自拜別,睡眼朦朧,方自走去。邢文源和羊允近年俱習上納靜修之術,如非陪客,彼此又復投機,平日連家人親族都難相見。邢耀東妻已早故,長子遠出未歸,自己掌著極大一片家業,洛陽又有許多店舖,日常事忙,偶然省親回家,前日本就要走,因鐵牛不日起身,才多留了兩日,準備主客當日早起,一同上路。兩小雖是表兄弟,情逾同胞,食宿俱在一家,居室恰與長媳所居同院。平日頑皮,祖父年老喜靜,無心教管,本人又不常在家,幼子幼孫到底鍾愛放縱已慣,這類晏起的事常有,忙於隨客起身,笑罵了句:「不知體數的蠢材!」也沒有命人喚起。

    鐵牛昨晚見兩小興高采烈,互相力勸:「鹿冠師爺曾說,師父這傷厲害,那傷口新好,薄得像一層紙,稍微勞動便自破裂,不易再好,所以爺爺、二叔再三相勸。師父到了路上,千萬走慢一些。」又再三盤問途中有什難行險峻之路,一味關切,轉不似往日依戀惜別情景。鐵牛以為兩小天真至誠,心中喜愛,倒也不厭煩,稍把途程裡數、所往各地如何走法,一一隨口答應。一直談到深夜,兩小問無可問,重又求說拜師之事。鐵牛仍以空言搪塞。兩小略微尋思片刻,忽說頭痛欲眠,拜辭歸臥。鐵牛毫未在意,只暗笑二人情分深厚,形影不離,好得連頭痛都是一起,無怪一個受傷,一個便要拚命,如非好多礙難,這等好徒弟卻也收得。早起見兩小果然未起,心還不捨,只沒好意思喚出話別,匆匆吃完早飯,便和邢耀東別了主人上路,到了洛陽分手。因邢、羊老少諸人,苦口力勸,想起此次委實死裡逃生,又是愈後初走長路,只管覺出一切如常,體力只有加旺,終是不敢冒失,比起原定走法又減慢了些,第一日連潼關也未走到便自覓店歇息。

    事有湊巧,邢氏父於雖隱嵩山,祖籍揚州,飲食精細,待客又豐,鐵牛住這些日,從未吃過粗糙食物。當日投宿較晚,本就腹饑,見店中賣有牛肉泡饃、新烙的鍋餅,日饜粱肉,久已不嘗此味,覺著新鮮,不由多吃過飽,飯後口渴,天氣炎熱,又飲了些生冷水,半夜裡忽然胸腹脹痛。不知道是吃得太多,脾胃不和,競疑由趕路所致,先頗憂慮,一夜不曾好睡,次日起來,又把腳程放慢了些。等過潼關,解了回手覺著好些,心仍不放,暗忖:「晚到一二日無妨,舊傷迸裂卻非兒戲。」仍就緩行。當晚行抵華山玉泉院左近,尋一村民家中住下。第三日走入山僻小徑,因前行時有攀援縱躍,越發小心,走得更慢,一共走了好幾天,才走入秦嶺地界萬山之中。前行路愈荒涼,只見山高路險,寂無人蹤,白雲繞山,綿亙如帶。

    鐵牛暗忖:「日前胸腹脹痛,大約吃多之故。這幾日來精神甚健,傷處料已無礙,難得午後這好天色,何妨走快一些試試?」正把腳步加急,向前飛馳,忽見前側面山腰上似有兩人影子一閃。鐵牛走的原是昔年道路,記得這一帶人煙甚稀,只前面山上紅牆隱隱,似有一所廟字。過時,覺那廟孤立亂山深處,附近又無什山田,心中奇怪,終以趕路心急,未暇往探。這時路已趕了不少,早起一直未歇,口中正渴,何不前往討點水喝,就便探看廟中人的來歷?想到這裡,便順山腳往上走去。

    山徑曲折,路也整齊,似常有人往來。那廟深藏在那山腰密林之中,看似甚近,如循山徑上去,須繞行三四里才能到達。鐵牛只圖近便,上才十多丈,估量廟在適現人影的樹林之中,便不再順山路繞行,逕直施展輕身功夫往上走去,一會便到山腰樹林外面。

    遙望林中紅牆隱現,比起昔年所見還要修整,心越奇怪,以為惡人匪盜必懼三老威名,不敢在此盤踞。一時大意,也忘了自己腳程太快,看路大近,地雖秦嶺,相隔三老所居少說也有七八百里之遙,中間還有不少崇山峻嶺阻隔,路又荒僻,常人足跡決所難到。

    藝高人膽大,仍就飛身入林。到了廟前一看,那廟佔地並不甚大,只是碧瓦紅牆煥然一新,廟額是「五真觀」,廟門虛掩。方要叩門入內,忽聽身後嗖的一聲,趕即縱身回顧,乃是一條滇西猛犬,身子驢一般大,張開血口鋼牙,悄沒聲撲咬過來,如非閃躲靈速,差點險被夾頭咬上。

    鐵牛雖覺那狗可惡,因想山中荒涼,養狗護廟也是常情,並未動怒。見狗才一落地,回身又復撲到,勢急如風,猛惡已極。不願無故殘害,邊躲邊喊:「狗主人快些出來!」

    喊了兩聲不見人出,狗也狂吠起來。隱聞虎嘯之聲起自廟後,心想虎來更難兼顧,狗再不知進退,就許為已所傷。未次等狗撲到,將身一閃,剛剛避過,不料狗甚心靈,幾次不曾撲中,這次僅是虛勢,見又撲空,身子凌空,一翻一折,改直為橫,舉爪回口便咬。

    鐵牛因久不聽人應聲,也有了氣,順手一推狗肩,擋開來勢,同時身子往上一縱,就勢一把抓著狗頸皮,一同往下壓去。那狗本就憤極,益發狂怒,揚起後爪,往上便抓。

    鐵牛業已騎上狗背,滿擬狗已制住,不曾防到左腿,竟被抓住。猶幸武功精純,應變靈速,又知這類滇西猛犬爪牙犀利,往往蘊有奇毒,中人不死即狂,一覺爪到,忙一運氣,兩腿堅如鐵石,未為所傷,可是衣褲已被撕裂了一大片,不由怒發,大喝:「不知死的孽畜!」一手用足神力,抓緊頸皮往下按去,一手正要打下,忽聽有人大喝:「朋友住手!」跟著廟中走出一個中年道士。

    鐵牛本心不想傷害那狗,見主人出來,停手問道:「這等荒山,養這惡狗,防盜原可,如何聽見人喊狗叫,好一會都不出來?要換常人,不咬死了麼?我要不替你們想,它也早沒命了,這是何苦?」隨說人早縱向道人面前,那狗本在發威,待要就勢進撲,那道人把手一搖,便自收勢,怒目望著來人,往廟後跑去。鐵牛笑道:「你這狗真教得好,我褲子卻破了。」道人先未答言,正在上下打量鐵牛,聞言問道:「尊客貴姓?這好武功,又是這副貌相,可是江湖上傳言的江南小俠黑摩勒的弟子鐵牛麼?」鐵牛見道人似個道家,荒山道士竟知自己來歷,料是一個與江湖上通聲氣的人物。雖覺看人時目光不定,不像好人,但對方已然道破,不能不認,便問:「道友法號?如何知我師徒來歷?」道人聞言笑道:「我果然不曾料錯。貧道王清虛,請至裡面再談吧。」說罷便往裡讓。鐵牛從未聽說過王清虛這人,因主人神情透著十分和氣親切,以為總有淵源,便同走進。

    王清虛將鐵牛讓至頭層偏殿裡間雲房之中落座,立有一道童獻上茶水。鐵牛二次請問怎會認識自己,王清虛道:「我們不是外人,說來話長,遠道跋涉,想必口渴,且請少坐,喝杯清茶,貧道把詳情一說就知道了。」鐵牛性急,又值口渴,見茶色清碧,香噴噴的,不冷不熱正好上口,舉杯一飲而盡,道童又給斟了。鐵牛又隨手端起喝了第二杯,入口方覺出茶味清香之中微帶著一點青草氣,忽聽道人問道童道:「花兒鎖起來了麼?它今天碰了釘子,沒吃著人,留神它和上次一樣,又犯野性呢。」道童看了鐵牛一眼,答說:「尤師兄現在趕到後面去上鎖呢,像今天的事,它還是頭一次,和對頭鬧了一陣,沒有吃到人,反被對頭制住。不比上次,剛撲過去便吃師兄喚住,沒有觸怒,哪得不犯性子?你沒見它走時,週身的毛都立起來了麼?不但防它往遠處去尋人出氣,還得留神這一個讓它嚼吃了去,落個美中不足呢。」

    鐵牛先聽道童說惡狗竟常吃人,已覺主人不似善良,又見道童口裡說話,不住斜視自己,王清虛也改恭為倨,只和道童說話,直不似有客在座,口角還微帶獰笑。話未聽完,忽覺有些頭昏,因那茶色茶香均無可疑之處,在江湖上奔走多年,又從未上過人當,心雖生疑,還未想到上人圈套。只見對方詞色越來越不對,未幾句話分明說的是自己,正待喝問,猛覺全身發木,手足全都失了效用,不能動轉,連口也張不開,和夢饜一樣,只兩眼還在睜著,耳也能聽,人卻僵座椅上,心中大驚,知道上當,已自無及。

    隨見道人轉面冷笑道:「適在林前,便見你這黑賊奔喪似地急跑,心中一動,猜是對頭經過。正設法搶向前面攔住看個仔細,不料你竟是我們正在到處搜尋不見的仇人。

    我師父為了你師徒,昨日才往蘭州趕去,萬想不到你會自上門送死。你師徒久在江南橫行,專與我們同道朋友作對,目中無人已慣,仇家太多。不說量你也不知道,我師父便是昔年太湖青陽港三寶真人,黑賊想也久聞大名,和你師徒雖沒對面交談,但我師兄張少陵卻死在你師父小黑賊手內。彼時我師父剛離開大湖來此修煉,事隔十餘年,久欲尋你師小黑賊報仇,未得其便。上月我師父的好友風火神猴封啟旺來,說他在金沙鎮無意中中了你師徒暗算,受盡凌辱,並說你比小黑賊遠要陰損狠毒,趕盡殺絕。他因先在黑暗中沒有看出仇人面貌,事後問友人,才知道小黑賊只你一個孽徒,跟著便與小黑賊相遇,已然訂約雷壇大會再決勝負。後又訪查出你已回了江南,料是馬震老賊知道自己不是郅老天王對手,命你回南約請同黨,不久必還回轉。約了好些朋友,四處搜尋堵截,非將你擒到,加倍還報,然後碎屍萬段,不能解恨。一個多月以來,那封老前輩算計你要由這一帶經過,同了七八位朋友住在這裡,連我師徒多人,每日正分這幾條必由之路等候,一面命人遠出,到陝西、河南等地查訪,一直無人見到。只說你這黑賊會飛,因雷壇大會期近,算計你要回頭,惟恐錯過,氣得封老前輩又往回趕,準備先往馬震老賊家中探看你回也未。如仍未在,便率人往青海等地要道上相機守候,一面仍請我師徒代為留意。他走半月,前日才聽人說,江南一夥老賊為想暗算滇邊諸位仙師,已然結伴入川。你們俱通聲氣,必早得信。我師父料你不是中途折轉,便順著褒斜棧道入川,向諸老賊求援,這裡決等不上,蘭州又有人來催請,昨日方走,今日你便人網。你來到廟外時,我還拿不大准,想叫花兒將你撲倒再行拷問。後見你居然會點手腳,面貌又黑,姑且喚住一問,果然有這巧事。封老前輩恨你入骨,就此殺死沒那便宜,你大約還有七八天活命。你適才吃的茶內有馴龍草煉成的迷藥,人服以後,通身綿軟僵麻不能言動,如不用我本門解藥,必須一個對時才能還原。何況你吃得又多,天大本領也無從施展。本來你死得還快兩天,因我師父已去,追趕不上。師兄三人俱已隨往蘭州,廟中除了伙房,只我師兄弟四人,封老前輩又必須將你擒住獻上方有重謝。我明天用滇狗馱了你走,此去蘭州,少說也得十天才能趕到,不是可以多活些日麼?休看你的功夫好,想脫我手直是做夢。第一,那狗厲害,人不能近;第二,我將你打成一個行李卷,人看不出,沿途荒涼,到處俱有我師徒朋友照應借住,不消住店,只消每日與你鼻孔裡抹上點藥就好了。

    那邊經架上白玉瓶內便是迷藥,另一小瓷瓶內便是解藥,近在咫尺,你只干看著急,能去動麼?該萬死的黑賊!休說到了蘭州,便這路上就夠你受的。道爺心好,也不犯再收拾你了。孤身一人,此地向無外人足跡,觀中又養有猛大、神虎,俱通靈性,外人也進不來,直連派人看守都用不著。你已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只想你以前怎麼對付別人呢,靜等報應吧。天已不早,道爺該往後面飲酒取樂去了。」說罷便和道童走出。

    鐵牛見仇人那等志得意滿之狀,肚皮幾乎氣破,瞪著一雙怒眼,耳聽仇人說完了一大套奚落之言,大方得連門也未關,便自從容走去。正自急怒交加,無可如何,忽聽殿廊上又有一人跑來說道:「王師兄,那花兒今天有些異樣,兩耳立起,身上的毛根根倒豎,鎖進鐵柵以後,我剛轉身,忽然亂迸亂竄,引得隔柵的虎也不住發威亂跳,狗虎對吼,莫是有什麼事吧?」隨聽王清虛道:「你就愛大驚小怪!它今天到口的食沒吃成,反受了欺,當然犯性,適在門外就這樣,又不敢違背師父的口令,無處出氣,向虎發威。

    那虎自然不受,所以對吼,理它作甚。師父常說黑賊師徒永遠二人同行,有時雖同有江明、童興兩個黨羽,一則人在江南,這次未到蘭州去。二則要在一起,決不落單,我們先前林外遠望,分明只他一人。黑摩勒這小賊,又在青海、甘肅等地,有誰來救他,如有警兆,適才花兒早往外竄,不會重又進來了,你怕怎的?明早我便上路,今晚還不盡情快樂?」底下語聲漸遠,似和來人同往後殿,聽不真切。那虎嘯之聲卻又起自廟後,不時雜著猜猜犬吠。

    鐵牛身子和死了一般,休想言動分毫。天色是漸漸黃昏下來,荒山虎穴,身落仇手,眼望經架上現成解藥,無法取用,預料仇人醉飽之後,一高興,就許將自己打成行李卷押送起身。路上就是遇見諸位前輩師長,也不易看出,何況所經多是荒僻無人之區,十九未必能遇。越想越無生路,那大吠虎嘯之聲想吃仇人止住,已不再聽見,全廟靜悄悄的。正在怒火中燒,恨不如死,忽見門外人影一閃,方疑仇人要來擺佈,跟著竄進一個小人影子。

    裡間本暗,天又人暮,鐵牛連氣帶急,頭昏眼花,眼睛裡似要冒出火來,自料無幸,也未細看來人貌相。只覺那人步法輕急,到了身側又復跑去,晃眼又同了一個小人進來,一個奔往經架前,伸手摸了摸,微聽架上瓶響,跟著一同到了身側。昏惘忿急中,覺著兩小人一高一矮,各穿著一身短衣,腰間均帶有兵刃,大的一個是把鋼刀,已然出鞘,斜插背上,寒光閃閃,不似觀中道童情景。心中一動,方欲凝神細觀,見大的一個已將一手托向自己頸間,一手拖著腿腕,捧起人,橫身走出。那廟門已吃人開放,兩小人更不遲疑,往外飛跑。剛出廟門,又聽廟後虎嘯犬吠之聲同時交作。小的一個忙即立改斷後,穿過樹林,逕由那陡峻山坡上如飛往下馳去,情知來了救星。一會降到山下,恰值夜月初上,月光照處,仔細一看,那兩小人竟是羊彪,邢典兩表弟兄,不禁又驚又喜,暗忖:「兩小天資氣力雖然不差,畢竟功候還差得多。仇人又是昔年太湖有名惡道三寶真人郎修門下,自身不能轉動,觀中又有猛虎惡狗,如被追來,怎是對手?」一面暗讚兩小膽勇忠誠,一面正代懸心。

    兩小到了山上,忽然改道繞到山腳,往來路一面退回,急馳了兩三里,到一危崖前面停住。小的一個便從懷中掏出一物,口剛悄喚得一聲「師父」,面色忽然遽變。鐵牛見他手拿的正是那迷藥瓶子,知是想取解藥,黑暗匆迫之中將瓶取錯,照此情勢,非到明日下午不能回醒,方自優急。兩小卻似早有成算,邢典立拔羊彪背刀,向路旁竹林中砍了幾根長短竹竿,解下腰帶,將鐵牛背腿套好,用根長的穿過去,一人一頭挑起,再各持兩根短竹,似走蹺一般將身懸起,凌空支地而行,捨了來去兩路,往斜刺裡一條山谷中繞走過去。

    鐵牛知他們想避猛犬聞聲追蹤,心思雖靈,但這等兒戲走法怎能走快?誰知兩小在家時,因祖父恐他們惹事,不肯傳授,除向羊允強求著學了些軟硬功去外,一面乘邢、羊三人練功或對敵時默記偷學,一面自出心裁,想了許多練功夫的法子。這持竹點地步虛而行,原來是所習花樣之一,和連珠彈一樣頗有功候,走起路來乘勢急行,雙竹點地,步隔又長,比起托起一人奔馳竟還快些,一會工夫便入谷十來里,到一隱僻崖洞之前,將人放下。羊彪隨將鐵牛的鞋脫下揣起,命邢典守護,仍用雙竹點地往谷外走去。邢典隨向鐵牛一說經過。

    原來兩小立志拜鐵牛為師,隨同赴會。那晚先問明了裡數途程,藉著養傷為由,勸鐵牛慢走,一面假作頭痛歸臥。到了內宅,把預先盜來的川資,連同衣包乾糧一齊備就,假囑使女不要叫醒,逕由後窗躍出,不等鐵牛上路,先往前趕。先還恐怕追趕不上,打算半途相見。等過華陰以後,覺著鐵牛果未趕走,憑自己的腳程足可追上,心想近處相見許被送回,越晚見面越好。兩小終日在山中飛馳,腳程本快,鐵牛存有戒心又走得慢,一直尾隨,不曾落後。有時兩小不放心,反過了頭,走向前去相待。一明一暗,鐵牛走了多日也未察覺。

    當天鐵牛遇險以前,兩小為覺腹饑,特意趕前數里覓地歇息飲食,停處正在那廟左側高峰之上。因恐被鐵牛發現,掩藏極妙,所以連鐵牛和觀中惡道俱未發現。兩小吃完,眼望來路鐵牛跑來,正想候他過去再行尾隨,忽見鐵牛捨了去路,往對山飛馳上去。兩小不知上面有廟,路未走過,全憑跟得緊和相機忖度,一見改道,以為另有捷徑,現應如此走法,惟恐走失,忙即趕去。這上下山一耽延,鐵牛已和惡狗斗罷,到時惡狗已走,道人正在讓客。

    兩小藏身林內窺伺,先本不知就裡。邢典機智,瞥見道人讓客時,背著鐵牛冷笑,神情不善,心已生疑。待了一會未出,不敢冒失闖進,邢典便往廟後窺探,瞥見竹林內有兩所鐵欄牢,內關一虎一狗。另一道童正拿半截肉腿餵那惡狗,狗卻不吃,一任兩道童呼叱,只朝自己藏身這一面亂迸發威,磨牙猜猜,怒吠不已,聲並不大,看去猛惡已極,跟著那虎也是怒嘯相應,震得四山皆應,呼呼風起。這類滇西猛犬,去年曾有一個老鏢客,是邢耀東的朋友,由滇西帶回兩條,路過嵩山腸谷村,便道往訪,住了月餘。

    因羊允專能訓練凶禽猛獸,拜託代為教練。那狗日常便鎖在迎腸峽內。兩小弟兄年幼貪玩,每天往看。羊允教練,深知此犬來歷性情以及猛惡靈巧之處。邢典想起前見兩狗,帶將出去打獵,已能生裂虎豹等猛獸。臨走前三日又出行獵,遇見大批青狼,不下四五十隻,祖父要保護孫兒外孫,只兩人兩狗,將群狼殺戮殆盡,是時逃走了十多隻,全被兩狗追出老遠咬死,拖回計算,狗殺的要佔十之七八。兩狗比這狗要小好些,」教練不到一月已有如此威力,尤其是那鼻子和兩眼敏銳異常,生人氣息,在三十丈以內立被聞出。如今搜尋人的蹤跡,無論衣履,只取來讓它聞上一聞,多遠也能跟蹤尋到,要死要活,是敵是友,全憑人意。這大一隻惡狗,必更厲害得多,況又加上這只從未見過的吊睛大虎,此時咆哮,定是聞見生人氣味無疑。但又掛念師父安危,想偷聽出個就裡,一面聽,一面偷偷留神想好退路。果然道童生了疑心,朝林中跑來查看。

    邢典本閃在一根尺許粗細的大松樹後,先不知前面狗柵,貿然走近。此時如若害怕逃走,事便非糟不可,只為人小膽壯,又極靈警,覺出來路只是一片長牆,易被仇敵發現,仗著身材瘦小輕靈,遇變神情不亂,如何掩藏退避先有成算。見道童回顧,便知要來林中。松樹高大,行列卻稀,獨於立處有兩株並列,相隔尺許,便立原處不動,等兩道童追來,再輕悄悄往側一閃,便自讓過。

    道童原意林中多是參天排雲的松樹及光溜溜的竹,行列既稀,不過五七寸圓徑,休說這裡藏人,就有人來,見此有一虎一狗,又在發威之際,決不敢走近。虎狗同聲怒嘯,許還是為了那新上套的敵人之故,心雖這想,平日多疑,料定萬一有人,不在廟牆拐角上窺伺,便吃虎狗吼嘯驚走,做夢也沒有想到,來的是個短小精悍的小孩。

    邢典更鬼,見四無黨羽,只他一人,還想暴起暗算,打倒拷問,不特不害怕,反倒矮著身子,藉著竹竿隱蔽,跟在後面。眼看兩下相隔只有丈許,正在盤算下手與否,猛瞥見沿廟牆路上,跑來一個年紀較小,約十六七歲的道童,老遠便喊:「師兄,花兒鎖好了麼?那黑賊已吃了迷藥,天大本事也沒用了!王師兄還命伙房備酒,叫昨黑來那兩個女把式唱給我們聽呢。我在窗外,見黑賊瞪著一雙狗眼,恨不能咬王師兄兩口。無奈這藥吃下去不過一個對時不能動,那解藥瓶子就在他對面經架上,分明聞上一點就好,偏走不過去,只急著乾生氣,看著真有意思。」

    先那年長的答道:「你倒會說,黑賊如能伸手走過,那解藥也用不著了。狗已鎖好,我見它叫得厲害,餵它肉也不吃,我疑心黑賊還有同黨,正在這裡找呢。」小道童又道:

    「你老是犯疑心病,遇事綿纈。師父走了,把我們交給王師兄,他那驢日脾氣多暴,你總要惹他打罵何苦?我們先在山上,明見黑賊一人急跑,哪有什麼黨羽?這條路除了自家人,外人常年難得遇見幾個,只不是來尋我們,不問是否有意窺探,都便宜這老虎和狗打了牙祭。哪有這巧的事?分明還是花兒初次吃了人虧,氣忿不出。竹林不能藏人,我沿路走來,休說是人,連個鬼的影子都未遇見,你這不是多餘麼?王師兄見你述未回去,大約嫌伙房菜做不好,想叫你制點下酒菜,正問你呢。我也防有別的,特意由廟前走來。我們快由後門進去吧,留神去晚了挨他一嘴巴。那黑賊此時已僵坐在頭層左偏殿裡間椅上,不用說別的,單餓這十多天的活罪就夠他受的。」邊說邊由林中小徑向當中後門走了進去。

    邢典掩在二童身側,竟未被發現,話卻全聽了去,才知師父果落敵手,人被迷倒,不比擒住,一放人便可動手,敵人估計至少也有六七個,又要救人又要動手,怎來得及?

    略一尋思,不敢造次,忙即順路退出。兩小會合計議,羊彪功夫較好,智計稍差,後來還是邢典想好步驟,籌計出好幾種應變救人方法。又去後殿窺探,見惡道同了三個半大道童,兩個跑解女子,正在說笑飲酒作樂,因先見大道童尚在廟房做菜,恐萬一去往前面撞上,只稍露形跡,人便難救,想等有人到前殿看過再行下手,遲不敢發。後又聽惡道和跑解女子說那迷藥妙處,解藥形色相似,只瓶外貼有字條,一會大道童也來人席,縱飲方酣。看出對方自恃所居荒僻,向無人行,又當昏暮,益發大意,全未把所陷敵人放在心上,暗付:「業已守有半個時辰,並無人去前面,先若下手,人早救出,看神氣敵人拿得甚穩,再不將人救出,吃他席散,將人打包藏向後殿,更是麻煩。」

    兩小人雖年幼,卻有智勇,一切均有定算,下手十分敏捷,只不知藥瓶原是兩個,房中又黑,摸著一瓶拿了就走。等到地頭,就月光一看,瓶上粘的字條竟是迷藥,急切間無法救醒鐵牛。敵人追來,不能動手,恐惡道縱犬追蹤,故佈疑陣,先照預定,退向來路,再把人用竹竿挑起,各持一雙竹竿撐空而行,不令雙足沾地。等走入谷中十里,料知無事,羊彪又將鐵牛鞋襪脫下,仍用竹竿點地出谷,到了原去路,雙手套上鞋襪,零零落落向前跑去,走幾步,用手在地上按上兩按,似這樣走出去十來里,又向道旁歧徑荒野中各走了一段,再繞道趕回。自己氣息未被狗聞過,雖無妨害,仍防萬一,到了谷口,回顧山上靜悄悄的,知仇敵尚在後殿迷戀酒色,不曾驚覺。因不知解藥所在,有心二次入廟探查盜取,又覺事太行險,谷中只邢典一人守護,就無敵人,虎狼蛇蟒也足為害,放心不下,只得仍取竹竿點地,凌空而馳。身方人谷,便聽來路山上犬吠之聲甚厲,趕即回跑,往返耽延足有個把時辰,估量敵人必往去路縱犬追蹤,以為人已逃遠,決想不到會在近處。聽敵人口氣,決非師父敵手,身邊乾糧充足,只守到明日下午黃昏人醒,便可報仇,好生欣喜。

    鐵牛已被移入崖洞之內,聽邢典說完前事,再聽羊彪一說經過,才知二人不特忠義強毅,並還智勇雙全,計慮周詳,舉重若輕,不禁又是感激又是贊服。兩小側耳靜聽,犬吠之聲已遠,不時聞得虎嘯,卻在一定地方,知虎未放出,敵人果已中計往去路追趕,斷定無礙。為恐師父煩悶,一面採些茂草鋪在地上,將鐵牛放倒,互爭著說些笑話和平日聽祖父外客所說的故事,又把惡道在廟中下流不堪,以及愚妄無知可笑可鄙之處,繪影繪聲說將出來,歸結仍是要鐵牛收他們為徒,帶往赴會。

    鐵牛見兩小天真至誠,喜得心花怒放,竟忘身在困中,轉以為樂,暗忖:「這麼好的徒弟,於我又有救命之恩,師祖怪責,也不能辜負他們這番苦心。」苦於口張不開,只得以目示意。兩小看出他已默許,益發高興,互陪鐵牛說笑,不覺到了深夜。虎嘯早住,兩小弟兄嫌洞中黑暗,惡狗久不聞聲,料已不追。那峽谷正在那山的後面,上面雖要近些,但過不來,由下繞走有十多里,那狗無處尋人氣味,決不會來,又在洞角邊升起一堆柴火照亮。鐵牛覺出不妥,不能開口,也就聽之。

    待到半夜,邢典偶然出洞查聽,見四山靜悄悄的,只有風吹草木之聲,大半輪明月甚是光耀,照得天青雲白,山林清澈,夜景幽絕,忽然想起賊巢空虛,正好乘虛前往搜尋解藥。深悔適才膽小,否則有這一會,藥早盜來也未可知。回洞一說,羊彪卻較慎重,說:「師父尚未復原,我們必須小心防備。你沒聽二叔說麼?這類滇狗,主人心狠的多,喜把它練成啞口,靈警非常。我適所佈疑陣,才十來里路,它到前面,氣味一斷必要回來。這點路程轉瞬便可來往,敵人卻去了多時。你聽不出狗吠便當它走遠,我想不會,也許早已回轉,不是順師父來路追索,便在附近窮搜。仗著這一帶歧路甚多,我都給它留了腳印。那廟是賊道師徒老巢,最畏人知,何況逃走的又是一個極厲害的敵人,休說後患,單這責成就擔不了。他見解藥未被盜走,來人如比師父還強,早已下手連他們一齊除掉。既未出面,可知本領有限,人數也少,深夜荒山,帶著一個不能行動的人,必跑不遠,加上腳印忽斷,更起疑心,一個不巧,出去撞上。賊道本領好似有限,無奈他們人多。那一虎一狗更是難敵。二叔教練兩狗時你也曾見到有多厲害,比這狗還小得多呢。你還沒走近,先被聞出生人氣味,悄沒聲暗中走來,或是隱身伏伺,等到走近,冷不防躥上身來,照頸一口豈非死數?先我兩人冒險,那是無法。如今師父已然救出,身鄰虎穴,人地生疏,就許危機密佈,我們還不知道。好歹到了明朝再作計較。真要覺出不行,索性由你在此照看師父,我去仙猿崖見太師爺爺求救,也比冒險好些。」

    邢典道:「仙猿崖離此多遠,等趕回來,師父已早回醒了。」羊彪又說:「得意不可再往,敵人只能大意一時,既已發現,再去定必凶多吉少。那麼靈性的惡狗,尋不見人味,仍往前呆進,斷無此事。師父心中也必不許你去,不信你問。如許你去,眼便左看,不許必定瞪你兩眼。」邢典便問師父:「我去可好?」鐵牛自更不願他犯險,連瞪了幾眼。邢典不敢不聽,心終不死,隔不一會又往洞外窺聽。羊彪氣不過,說道:「這裡離谷口多遠,靜夜之中虎嘯還能聽出,別的聲息怎能聽出?適才犬吠,必是順風,聽去也極隱微。你真不嫌費事的話,我看此谷形勢彎環,這洞離那山較近,月亮又好,你只能援到此崖頂上,許能望見那山的動靜了。」

    邢典聞言,果去洞外,往月光斜照的一面,施展從小練就的爬山本領,費了不少心力,居然由那高約八九丈、上突中凹、險峻陡峭的危壁攀援上去,到頂略微喘息,走向近山那面,往來路下方一看。原來崖下是一條又寬又深的絕壑,只左面突出的一角遙向山下來路,上下相去雖有數十丈相隔,卻只三數里,崖角底下儘是肢陀怪石,草樹縱橫,障礙甚多。這時月上天中,微微西斜,近崖角直到鄰壑一帶,俱被危崖陰影遮住,過了這一片樹石雜亂的山地,方是環著對山的曠野,因為崖高,那廟又在半山坡上,月光照處看得逼真。

    邢典先見廟門大開,寂無一人,山下曠野也是靜蕩蕩的,方想羊彪膽小多慮,分明仇敵和狗遠出未歸。偶探頭往崖底下一看,忽見火光隱現,情知有異,忙即縮退回來,身臥地上,藉著崖角隱身,微微探頭。再往下定睛偷看,那火光竟是廟中仇敵,一共三人一狗,各持著火把兵刃,正在草樹叢中沿崖下竹樹之中相繼縱落,穿行而過,看神氣,分明是在附近一帶隱僻之處搜索。照此窮搜,也許搜入谷中,如何抵敵?心方驚急,忽聽一聲虎嘯,響振山野,忙即順聲注視,敵人前面荒草裡,還有一隻大虎走了過來,那一對藍光閃閃的凶睛,正朝自己伏處昂首上看。心中大驚,恐被看出,連忙退了回來,不料退時心一慌,用力稍猛,竟將崖角一塊碎石觸動,滾落了去,跟著又是一聲虎嘯,山風立起。風中遙聽崖下敵人紛紛吶喊,似已驚覺,知道不好,自己貪功心切惹出事來,又急又悔之下,暗忖:「敵人地理必熟,少時必被尋到,師父定無幸理。為今之計,只有拼著一命,索性故現形跡,用身帶彈丸朝敵人打去,居高臨下,能打死敵人和這一虎一狗更好,即或不能,或人或虎狗,除去一面也可無妨。都要不行,便拼小命不要,順崖頂將敵人引走,也可保全師父。」想到這裡,情急心橫,剛把彈丸取出,二次探頭俯視,看敵人是否真個發覺,相機下手,下面惡狗也自作勢上撲,狂吠起來。

    惡道和兩道童似剛被墜石驚動,正在彼此呼喚,仰首上望。邢典人小,只探半頭,崖角矮樹禿石遮蔽又多,似未看出上面有人,只在疑似之間。邢典從六七歲起便和羊彪擲彈為戲,偷學了乃父手法,這次私逃,又把邢耀東昔年縱橫南北的獨門連珠手彈,百煉精鋼打就的鐵蓮子,盜了許多在身上。一則恨極仇敵,又以禍由己惹,恐誤師父,並受表兄埋怨奚落,志在拚命,恨不能一下連人帶惡狗猛虎一齊打死。終以上下相隔,雖然得勢,但是太高,惟恐不中,竟用家傳滿天星,亂灑金錢的手法,頭一下,有手五指掐定五粒鐵彈,左手卻握了一大把準備接濟,猛把小手往前一伸,照準為首仇人打去。

    惡道也是惡貫滿盈,明知一虎一狗均有靈性,不會看錯,偏還向上仰望。邢典打得又急又准,居高臨下,無形中又加了好幾倍力量。彈丸只如蓮子大小,無什風聲,惡道目光又未對著邢典伏處。那一虎一狗卻看出上面有人,在旁發威,向上怒嘯,又分了點心,諸般湊巧,等到瞥見幾點銀星自上飛瀉,趕緊閃躲,已自無及,竟被同時打中三粒。

    兩粒中在肩膀等處,雖然受傷頗重,尚不致命,最厲害是左頰上中了一粒,竟是深陷入骨,當時奇痛攻心,「噯呀」一聲,便自昏死過去。隨行兩道童見惡道中了暗器,平日倚勢橫行已慣,不知厲害,一面厲聲喝罵,一面趕緊上前,想將惡道扶起。說時遲,那時快!邢典一下成功,更不怠慢,早取左手彈丸,覷準下面打到。二道童一個低頭口喚「師兄」,伸手正將惡道拉起,吃邢典兩粒彈丸,一中肩背,一中後腦,當時了賬。另一個站得稍後,剛把身旁弩箭取出,昂頭大罵,欲尋敵人還敬,吃邢典一彈飛來,正由口中打進,連門牙帶喉舌一齊打碎破爛,同時畢命。

    邢典忙取彈丸,再打虎狗的雙目時,哪知手中彈丸星雨也似飛到,下面那虎本在昂首咆哮,忽然撲過,銜起惡道屍身,往前面山路上跑去,彈丸似也打中了兩粒,竟如未覺。那狗更鬼,見主人相繼受傷倒地,只猜猜怒吼,瞪著凶睛朝崖上望了一眼,竟捨主人屍身,往右側絕壑一面竄去,其疾如箭。只見連珠彈丸打在狗行的一片石地之上,喀嚓連響,石火飛濺,俱落在狗的身後,一下也未打中。

    邢典知道廟中除了兩個年老無用的伙房和一個十三四歲的小道童,為首三敵一死便無能為,無意之間去此強敵,好不得意,只那狗和猛虎還未除去,仍是惹厭。上崖已久,恐師父和表兄懸念,忙著援崖下去,想和羊彪商議如何取那解藥,不料崖勢陡險,上來困難,下也不易,輾轉攀援,下降了一多半,耳聽羊彪在下面低喚「表弟」。邢典心中高興,隨口大聲答道:「表哥,爹爹的鐵蓮子真好使。今晚頭回出手,我便將賊道和那兩個大道童打死了。」話剛說完,猛又聽羊彪喝道:「你看你左邊危崖上是什麼?」說時,又聽右方奪奪連響,羊彪手中連珠彈已然隨聲發出,往右側高崖之上打去。

    邢典正在手攀崖籐,打算施展壁虎功緣壁而下,循聲側顧,原來石側危崖之上有一斜坡,上面滿生籐樹雜草,那坡自右崖頂一路傾斜下來,到了盡頭,忽然直落三數十丈,更無攀附,只離身八九丈有一塊突出的崖石,與它上下斜對,看去相隔頗遠。這壁籐草陰影之中,正現著兩團茶杯大小的紅黃色亮光,先疑蛇蟒之類,羊彪彈丸一發,微聞猜猜犬怒之聲,猛想起與適見崖下狗眼凶光相似。二次定睛細看,果是那隻驢一般大的滇西惡狗,正在虎踞作勢,口中猜猜發威,待往身側那片突石上縱撲過來。羊彪連珠彈仍在向上連發,狗似無覺,也不知打中沒有,耳聽下面急喊:「這東西厲害!留神照你竄來。表弟快下!我接著你。」

    邢典本自心驚,知狗猛烈,勢與仇敵拚命,好在離地才十多丈,一面留神上面,一面往下趕緊攀援了一段,隨即縱落。人剛到地,那狗也往那突石上縱去。這一來,狗離地面只十多丈,就許拚命下撲,洞中還有師父,如何不急?弟兄二人不顧說話,各取彈丸朝上打去。無奈相隔太高,這類手彈,平面打人也只能在十丈以內取準,何況由下往上打,差一倍勁都不止。狗的耳目又極敏銳,彈丸飛到本已無力,再吃狗用爪一撲,全被狗撥落。既有路可上,必知谷中地理,虎雖不能緣崖,必由谷口趕來;如若兩下夾攻,更難抵敵,心甚愁急。

    邢典見彈丸又連發了十多粒,一下也未成功,忙叫羊彪止住,另想別的主意,一面各取兵刃準備和狗相拼。正商議間,那狗在崖腰危石上低頭向下繞看了一陣,倏地將身後坐,豎起木棒一般的粗短狗尾,一聲怒吠,竟朝兩小頭上斜撲下來。兩小見它發威,早已料到,一見縱落下來,惟恐殺它不死,鬥到極處,被它竄入洞中誤傷師父,仗著那地方不是洞口前面,谷盡頭處地勢較平,又有幾根石筍可以閃躲,不等到頭,雙雙往前縱去。惡狗復仇心盛,認準兩小,來勢絕快,人到狗也跟蹤縱來。

    兩小俱知惡狗力猛皮堅,手中兵刃只能防身,一下不能殺死,立受它害,不敢力敵,俱想借那石筍掩身,用鐵蓮子打它雙目,狗眼一瞎便可無害。誰知那狗經過能手教練,又是天生目力,慣避暗器,要害全打不中,身上雖打中了好幾下,空自負痛激怒,凶威愈張,並不怎樣。似這樣,兩人一狗繞石亂轉,東竄西逐,跳前躍後,狗是越來越凶,人卻絲毫不敢大意,彈丸所剩已是無多,不敢似前妄發。正在無可奈何,忽聽虎嘯之聲由遠而近,與狗吠相應。兩小知道那虎一晃就要追來,越發憂急。羊彪無奈,只得囑咐邢典留意,絆住那狗,自去前面迎虎,以防傷了師父。說罷,故意停手,只隨著亂竄,等狗被邢典又接連照頭幾彈子激怒,專追一人時,倏的冷不防抽空往谷口一面迎去。

    那狗本認定邢典是仇人,再吃彈打,怒極如狂,必欲得而甘心,一味追撲不止。邢典年幼急功,又恐久了力乏,老想打瞎狗眼,明知無效,偏不死心,追逃上兩轉,又取兩粒試試,不覺把囊裡鐵蓮子發完,人卻有些氣力不濟,累得發喘。最後無法,又想起引得狗叫,打它咽喉,再試一回。伸手一摸,囊中已空,只剩適在廟中帶來的瓷瓶在內,心內一驚,微一疏神,那狗已自追近,幾乎被它撲上身來,膽怯情慌,忘了繞逃,匆迫中又將瓷瓶隨手帶出。身剛往外一縱,猛覺不妥,這樣易被惡狗撲中,忙即往第二根小石筍後縱去,已自無及。狗勢急如旋風,早隨人腳起步追撲過來。

    邢典聞得腦後風聲,膻氣刺鼻,知道危機一發,自己落地,狗也正撲上身,一時情急,身子不往下落,高空一絞絲,轉風車般往側翻去。性命瞬息之間,情急拚命,一邊猛力側翻,一邊左手舉起鐵軟鞭,就勢往狗身斜甩上去。身剛離開正面,由狗爪下擦過,瞥見那狗,驢大一條,又肥又健的。惡狗身子上挨了一鞭,惡吼一聲,一面前竄,頭已掉轉,一對紅光——怒目正射在自己臉上。人已滾落地上,准知不等縱起,狗必反身掉頭撲來,縱逃萬來不及,心想此時如有彈丸,卻是正打。念頭一動,忽生急智,猛想起右手瓶中正是迷藥,何不一試?右拇指剛扳落瓶塞,狗已旋風般轉身撲來。匆迫無計,身尚臥地,左手揮鞭打去,右手掐瓶就灑。眼睜睜看見那狗猛張血口將軟鞭咬住,跟著撲過來。百忙中方用足平生之力往回一帶,猛聞一股狗膻味中帶著一片異香,週身便自麻木,同時那狗的後半身也向側面撲到。知道自己是為迷藥迷倒,心想這命完了。待了一會,覺狗又未動,那落處前半身已然過頭,後半身略向左歪,人小狗大,狗左邊的後爪正插在邢典腰和手臂的中間,並未沾皮掛肉,鞭被狗嘴咬緊,連邢典的手一齊帶向狗腹之下懸著。

    原來那狗先聞了迷藥,通身僵麻,吃邢典猛力一帶,已過了頭,又歪向左,身子恰好躲過,倖免於難,否則狗已昏迷,雖不致被咬,狗爪抓中也是不了,這才恍然大悟。

    驚魂乍定,想起師父尚未回醒,自己又復僵麻。虎嘯忽止,羊彪未回,不知吉凶。那虎不似常虎,也許人虎在谷口正鬥,萬一虎勝尋來,或是廟中小賊來撿現成,仍是死數。

    心正愁慮尋思,忽聽羊彪遙呼「表弟」,聲不能應,只乾著急,且喜喊聲由遠而近。

    一會羊彪回轉,見狀大驚,急忙近前一看,邢典手中持有藥瓶,方始省悟,隨將瓶塞尋來,蓋好揣起,向邢典笑道:「表弟莫急,一會便有救星,連師父都能回醒。等我先把這雙狗眼挖掉,稍微解解恨再說。」邢典見他滿面喜容,隨聽頭前刺刺連響一陣,一會,羊彪用刀尖紮了狗眼,過來說道:「這迷藥真厲害,那麼兇猛的惡狗,任我挖去它這雙狗眼,在自激怒,休說動轉,和師父一樣,迷倒時是什形式,仍是什形式,一動也不動。你那鐵鞭還咬得緊緊,拔不下來。我想讓它痛上一會,走時再要它命,算它平日吃人肉的報應。」

    正說之間,忽見一條小白影子自空飛墜。羊彪喜道:「太師叔雪仙來了!我表弟也吃藥迷倒,請先救他一救。」邢典一看,正是前去家中與師父送藥的小白猿,心中大喜。

    白猿隨將手中玉瓶開塞,取了些藥抹入邢典鼻中。邢典隨覺一股甘芳清涼之氣由鼻孔沁人心脾,一會佈滿全身,又隔有半盞茶時,放了一個臭屁,人便輕鬆活動,站將起來,白猿已和羊彪先往鐵牛藏身的山洞中走去。

    邢典恨極那狗,一路亂扯,先將鐵鞭扭脫,狗牙也被扯落了兩隻,連揮鐵鞭打了數十下,狗皮方被抽落了些,現出皮肉,見了血跡。邢典氣仍不出,見狗身堅實,鞭打未必能死,便取些枯枝插向狗的血眼眶中,取出火種點燃。那狗雙目被挖,本已痛昏死去,剛剛回醒,正在痛徹心肺,喊叫不出,又吃一陣鐵鞭,再用火就空眼眶裡一燒,自然無有生理。邢典見火點燃,隨手把地上打落的彈丸拾起了些,正往洞趕,迎頭見羊彪正送了白猿出來,連忙隨同拜謝跪送。白猿笑道聲「好,好」,縱身一躍,便自騰空飛去,捷如飛鳥,晃眼過崖不見。一問師父,說是已服解藥,就快復原,因由水中服下,又服得多,所以稍緩。

    兩小隨進洞內守伺。鐵牛復原後,並談經過,才知羊彪聞得虎嘯,冒險追去,剛到谷口,虎便撲來,不料白猿自空飛墜,那虎當時驚竄逃走。白猿也未追趕,隨吐人言一說。原來婁公明已去北天山,白猿因聞黑摩勒現隨司空曉星,往青海海心山遊玩,當地有一異人,原是蠻族,養有不少珍禽異獸,均通靈性,所居崖腰生有一株桃樹,乃是仙種,蔭被五畝,十三年始結果一次,每值結果之年,由二月起開花,一直開到五月下旬,整整百日方始結實,入秋才熟,大可徑尺,甘芳無比。那異人名叫蘭查,與曉星一見如故,強留曉星和黑摩勒,候到桃熟吃了再走。

    白猿本就想念小師兄黑摩勒,聞言忽動食指,恰巧師父行前,命往華山尋一友人,約往北天山相見,未奉守洞之命,意欲乘機趕往青海海心山與黑摩勒會晤,就便一嘗仙桃美味。歸途想起師父向恐自己惹事,每值出門必命守洞,這次雖然不曾交派,私自遠出到底不妥。知道一回仙猿崖,必被蒼猿強行留住,若不回去問個仔細,以前曾因背師父偷出受過重責,又不放心。想便道繞往仙猿崖,愉偷尋一洞中同類,詢問師父走時留話也未,如未留話便自前往。好在師父年底才回,還可多玩些日,否則,吃了桃子立即回轉。歸途剛由太白山繞向秦嶺中部深山之中,便聽遠遠虎嘯之聲。

    惡道師徒盤踞當地,廟中養有猛虎、惡狗,白猿原本知道。因惡道師徒自由太湖被江南諸俠逼走,避入秦嶺,蹤跡甚是隱秘,地又荒僻,無從為惡,偶然害人,是自尋上門的仇家,和犯了他惡的同黨無知路遇,為他所害膏了惡犬爪牙的更是一年難遇一兩次,日常只在廟中祭煉法術,輕易不肯離山。那廟是他下院,前在太湖所積錢財俱藏在此,本來富有金銀,各地同黨和在外做獨腳強盜的幾個門徒更按時敬奉,所以廟字完整,享用華美。

    白猿在山時多,從未撞上過師徒的惡跡,初發現時,見那廟近年日益煥然,附近不見田業,又遇到過兩次江湖健兒廟中出入,心雖生疑,日久不見有什動作,加以每次奉命出外,限期均迫,公明又向不許多事,無暇入廟查看,幾次路過,見慣無奇,也就不以為異。這時忽聽虎嘯,漸聽惡犬吠聲甚急,聽出是在尋仇發威,不由勾動前念,暗忖:

    「廟中主者決非好人,每次過此,屢想入廟探看,均因無暇,遷延了好些年。近年又見添了一條惡狗。道士師徒和來往的人武功俱好,為首老道似還會法術,用不著養狗護廟。

    每次路過多是白天,因未發現惡跡,深夜荒山,虎嘯狗吠這急,必有原因,許在害人也說不定。」想到這裡,便加急往前飛馳,晃眼到達。虎還未見,迎頭先遇兩個跑解女子,忙即攔住盤問。兩女先沒看它起眼,拔刀便斫,吃白猿擒住,一聽人言說得那好,又誤認作是山神精怪,心中害怕,把廟中底細和當晚的事全說出來。

    白猿知這條路外人不會走,便猜是鐵牛病癒趕來,又聽說觀主已去蘭州,留守徒弟四人,死傷三個。那虎銜回死屍,又復急跑出廟。兩跑解女子知有強敵來犯,廟中只剩一小道童,恐被波及,連夜逃走。並聽虎狗如何猛惡,忙捨兩女子追來。一雙神目,老遠看出羊彪由谷中趕出,人虎就要相鬥,心念那虎忠義,沒肯傷害。那虎卻也通靈知機,認出靈猿,立即回遁,路遇小道童戰兢兢趕來,忙即伏身示意,令其騎上,如飛逃去。

    白猿匆匆問出廟中還有解藥,立即趕去。

    羊彪也忘了告知邢典與惡狗相鬥,尚在危急,等到想起,白猿已縱身飛去,只得往谷中回趕。遙望谷底靜悄悄的,不聞人犬叫吠之聲,心想惡狗如勝,定必追趕自己,再不便是入洞傷人,連喚邢典不應,不知一人一犬俱被石筍遮住,大是憂疑。等跑近前,才見惡狗兀立石後,邢典藏在它的後腿旁邊,以為萬無幸理,誰知那瓶誤盜來的迷藥竟救了邢典小命。低頭一看,那藥瓶只灑出小半瓶,忽然心動,想起此物大有用處,忙即收起。

    二人互相說完前事,鐵牛也自清醒。兩小重提拜師之事,鐵牛自不便再為堅拒,只得允了,同去洞外尋找鐵蓮子。那狗眼已吃燒了兩個大洞,奇臭難聞,氣得羊彪直罵邢典真蠢。邢典道:「你不知這畜生多兇惡呢,不這樣制它,如何心甘?」羊彪道:「你這一燒,它早疼死。好在火熄,它眼已瞎,又有師父,不怕它害人,拿點解藥試試。」

    隨將白猿所給玉瓶解藥取了些出來,用草葉挑起,塞向狗鼻孔中。鐵牛笑道:「你兩人真頑皮!狗已死了,這裡又膻又臭,還不快找到鐵蓮子早些上路,糟蹋這藥,不可惜麼?」話未說完,哪知惡狗性長,雖然兩次痛昏,火滅了好一會,山風一吹,又復悠悠回醒。狗比人復原本快,又值痛極恨毒仇敵之際,解藥入鼻,幾句話的工夫身便復原。

    惡狗狡詐,耳聰未失,刻意拚命復仇,表面詐死不動,暗中留神,靜聽仇人語聲所在,想冷不防撲去,一下便致死命。三人一點也未覺察,偏巧有幾粒鐵蓮子正滾落在狗前崖崖壁之下。邢典一手捏著鼻子,正在俯身拾取,人犬相隔不過丈許。羊彪笑道:「你也怕臭麼?要想報仇,與其拿火燒它,平日聞臭,還不如留著狗命,這時零碎出氣呢。」

    邢典回答道:「我看這狗必不曾死,如死,解藥下去早倒地了。」羊彪笑答:「解藥不是仙丹,哪有這快?如若不死,你正在它的身前,卻須留神哩。」

    二人原是無心說笑,鐵牛聞言,心方一動,目光便注在狗的身上。那狗迷昏時,本在怒極發威,毛根直立,氣勢虎虎。鐵牛嫌臭,立得稍遠,這時目光到處,瞥見惡狗短尾比前豎得更要朝前,身上皮毛似在動顫,情知有異,忙喝:「那狗活了!」隨說隨縱過去。惡狗已聽明仇人就在身前,本來就此前縱,邢典必無倖免。因是生就特性,每當怒極,尾必倒豎,仇心又重,恨不能一下把仇人碎裂,暗中蓄勢,欲以全力猛撲,加以傷處痛徹心骨,憤怒急痛,四腿動顫,更易現出形跡,致被鐵牛看破。

    當時情勢危急,只有瞬息之差,鐵牛聲才出口,狗已悄沒聲,照準邢典躥撲過去。

    總算邢典人小機警,聞聲大驚,更不回顧,逕往鐵牛這一面貼崖急閃過來。一面鐵牛看出那狗不懷好意,聲隨人起,縱將過去,照著狗身就是一腳,不料腳到狗的前身,已箭一般竄來,一下踹在後股上。那狗一心貫注仇人,後半身雖被踹,前半反往回偏,依然原撲之處,不過這一來到底踹歪了些,邢典再閃得快,恰巧由肩側飛過,人犬相去不到尺許,只稍緩一瞬,便非撞中不可了。惡狗原是與仇同盡的心意,力勢甚猛,又不知前面是危崖,一下撞在崖壁左角上面,到此方慘嗥一聲,噠叭花沙一片連響過處,全身翻飛,狗尾凌空,亂抓亂舞,倒撞回丈許遠近,四腿朝天,略一掙扎便不再動。

    三人過去一看,腦漿業已迸裂,眼是兩個拳大血洞,流著紫黑色血水,血口怒張,殘牙森列,身上狗毛根根倒豎,由頭至尾足有七尺長,四尺多高,腿和鐵一般硬,緊毛如鱗,又粗又壯,爪似鋼鉤,犀利非常,想似撲空被撞,情急暴怒,撞處崖石記碎好些,又被利爪抓裂了兩條二尺來長的深溝,端的猙獰雄健,猛惡勝於虎豹。連鐵牛也是頭一次見到,好生駭然。當下又取些松柴點燃,將月光不照之處的鐵蓮子找取了些。師徒三人一同走出,順便又把崖那面遺落的鐵蓮子找到了七八粒,將兩道童屍首用竹竿抬上山去。到廟一看,人已逃光,搜出了不少金銀和婦女花鞋。三人先尋些酒肉吃了,把金銀各帶了些,下余擇一僻地埋好,放了兩把火再行上路。

    鐵牛往尋婁公明,原系圖快,心想公明如若他出,或是晚走,自己也是告辭先行,不料公明先往黃山。連日途中如不耽延,只趕出一天也就趕上,這一變作自走,又添上兩小弟兄,不能走得大快。計算途程,如若經由西寧趕往海心山,到時相隔雷壇會期不過月餘光景,途中還不能有耽延。有心令兩小弟兄暫且回家,偏是執意不聽。一想傷勢初癒,敵人多是能手,此去不免惡鬥,走慢一些,借此訓練也好。只恐邢、羊三人掛念兩小,走到天明,繞往驛路大道,令兩小弟兄寫了一封信,花了幾兩銀子,雇一腳夫專送回去,重又繞回山路,往青海進發。

    時正暑天,三人多在日落以前起身,一直走到天明日出以後,天如風涼,再走一程,否則便就此覓一僻靜之處歇下。那一帶天氣,早、午、晚相差甚大,一到黃昏天便涼爽,入夜直如早冬,正午卻是炎熱,夜行趕路倒也相宜。因尋婁公明繞了一大段路,所行均是山中隱僻之區,連樵采都難得遇到,除時常遇到虎狼等猛獸外,敵黨一個不曾撞上。

    一路無事,便入了甘肅境界。先往西寧馬震別業中一打聽,說馬震早從玉樹回來,日前接到一封專送的急信,當天下午便同了幾個好友往蘭州趕去。剛走第二天,司空曉星、馬玄子、黑摩勒、潘翔、潘達、韓洪等留住海心山的一行六人,帶一小白猿匆匆趕回,在西寧別業中吃了一頓晚飯,便連夜起身,同往蘭州趕去。行時黑摩勒留話,鐵牛師徒三人如到,速往蘭州河對岸白塔寺靜潭上人那裡相見,並囑途中務要留意敵人,切忌多事,行蹤越隱秘越好,不可就便繞往金沙鎮沙雄家去,一切詳情見面再說。

    鐵牛見答話的是馬震心腹,說時面有憂色,款待本極豐厚,暗忖:「各位師長前輩俱非怕人的人,就說對方約有幾個左道中人,自己這面也足能抵敵,怎行事如此慎重小心,並且這早便自趕往?其中必有重大原因。」盤問對方,又不肯說,卻備了極豐富的川資。鐵牛說身邊錢多,再四辭謝,心中疑慮,飯後立即告辭。主人重又叮囑前言,鐵牛應了。

    師徒三人隨離西寧,仍順荒僻地日夜急馳,不消三日便到蘭州,遙望白塔寺已在前面。且喜途中無事,上下遊船雖是夏三黑的黨羽,但黃河天險兩個徒弟不能飛渡,必須坐那渡船。好在精通水性,又擅登萍渡水、踏渡而行的輕身功夫,不怕他鬧鬼。見剛過午,正是過河人多之時,便擇了一處渡口,帶了兩小弟兄,隨著眾人走上船去。船夫是兩個壯漢,人頗老實,不似別的渡船強橫,渡客自願打錢,給了就拿,毫不爭論。

    這日黃河正是水漲,河面甚寬,風浪甚大,船上載有二三十個渡客。鐵牛見兩船夫所用篙竿竟達兩丈以上,離岸時,一個將篙往岸上一點,再用力一扳舵,那船便順流斜馳出去兩三丈,接連幾撐便是老遠。長篙投水,只剩兩三尺,不能再撐,船夫便將篙放下,一個搖櫓,一個掌舵,截河亂流而渡,往對岸斜馳過去。那上流來的急浪,打在外邊臣舵上,聲如擂鼓,滾滾翻花,黃水飛濺,船身只管隨波起伏,卻似行在軌道上一般,一任波濤險惡,仍按斜行,直駛過去,未被衝動,隨流淌下。

    船客見風浪這大,個個害怕,有的求神念佛,有的暗中稱讚船夫子真有本事。鐵牛也看出船夫氣力不小,脫口方叫得一聲好,忽聽來路岸上有人高喊「史二哥」。掌舵船夫聞聲把黑臉一沉,喝問:「張老三喊我作什?」岸上那人正在河邊解一小船的纜,一邊高聲答了幾句,語聲甚急。鐵牛一句也未聽懂,知道不是船家行話便是水賊隱語。又見眾渡客好些面帶驚惶望著船夫,暗付:「這裡本是正經渡口,地甚荒僻,這船許是賊船,遇見我豈非找死?」正想和羊彪、邢典示意戒備。

    掌舵的已厲聲怒喝道:「放你驢日的狗屁!這裡是渡口,都被你們這群賊娃佔住,老子弟兄沒處吃飯,來此擺個野渡。多虧客人們看得我弟兄公道,這兩日渡河客人方多了些,你們這群驢日的又看不過麼?到我船上,便是我的衣食財神,誰還莫想動他一根球毛!想出花樣,直是作夢。我管他什真人假人,有本事,叫驢日的自己追來,誰希罕你那臭銀子?碼頭由狗官幫你們佔去,這河須是皇帝老官的。」說時,先說話人已同了三人合駕一隻小船趕來,高聲喝道:「史二娃,你怎不通情理?我好意和你說,只不過叫你搖慢一些,怎倒出口傷人?當真不知道死活麼?」

    兩船夫益發反口怒罵,掌舵的更大喝道:「我為什打了人的渡河錢,幫你們傷天害理?偏不慢走!驢日的只敢近前,我弟兄便要你命。」語聲才住,那小船似覺浪大力弱,不易追上渡船,內有兩人倏地回到艙中,各取了兩件短東西,脫衣入水,泅追過來。船夫一邊奮力行舟,一邊把長篙放在手邊,目注水中,向眾渡客道:「這驢日的是夏三黑手下,他說我這船上有一黑臉客人,是他頭於仇敵,他後面還有人來,要我把船搖回,再不停在河裡不要渡過,等他人來下手。我不肯聽,驢日的現在想鑽船底。我弟兄平日氣也受夠,只好送他回老家去。不過他們有勢力,人多,我弟兄打不了官司,只好是走。

    諸位客人幫我點盤川,少時好逃走。」

    眾人看出船家好人,齊聲應諾。掌舵的已將上下衣服脫去,手持長篙,準備人到,一擊不中立即下水廝拼。鐵牛笑向邢典道:「你那鐵蓮子此時正用得著,只不要打死。」

    邢、羊二人聽出水賊尋的正是師父,早已有氣,躍躍欲試,聞言各把彈丸取出,掐在手上。正趕二賊一猛子打到,剛剛露出頭來,離船只得丈許,手指船夫,意似勸他不要固執,一個剛開口說出「我勸你」三字,羊彪手中的連珠彈丸已當先發出,照準二賊肩頭手背打去。

    來賊雖精水性,無如風大浪惡,黃河之水又比別的江河不同,水勢分外迅激,泅水吃力,浪頭又高,羊彪又是小孩,人不留意,所用暗器小得出奇。二賊因知史家弟兄勇武性剛,身後還有一個難惹的異人不時出沒,去年為了不許二人擺渡,雖官府勢力佔了上風,可是過不幾天,夏三黑忽然密令手下,對於史氏弟兄,最好拉攏入伙,不然便由他去,不許再與爭鬥。三黑素來凶橫,蘭州上下游數百里內渡口,向例不許外人插足,僅有二三野渡,俱是多年土著,納有例敬,並還通著聲氣,奉命惟謹,似這類已佔上風又復容讓的事從來未見。先頗奇怪,後來才知是那異人暗中警告之故。

    這時因聽探報,發現鐵牛蹤跡,小頭子討好貪功,一面著人飛馬與金天觀送信,一面命自己追來,相機攔阻,不令渡過河,偏巧落在這兩個蠻牛船上。好說是不聽,真要將船鑽沉,二史決要拚命,又都是極好水性,再想起三黑的前令,覺著進退兩難,一心還對二史再下說詞,真要不行再與破臉。只顧注定二史發話,不料連珠彈丸飛來,浪滾波翻中,水花迷眼,什麼也沒看清,一中左肩,一中右臂。因相隔太近,羊彪勁力,竟將骨頭打碎,深嵌入骨,當時奇痛攻心。一個「噯呀」了半聲,負痛忙將身子往下一沉,灌了一口水,伸手一摸,知道不好,慌不迭回身跳水泅去。另一個水性較淺,傷又較重,痛極神昏,恰值一個急浪迎頭打來,勢太猛激,幾乎把氣閉住,手腳一亂,竟被浪捲在浪頭上,一路出沒翻滾,晃眼衝往下流二十多丈遠近,才勉強掙扎著往對岸泅去。

    船上諸人也未看出是什原故,俱覺奇怪。那船家的兩弟兄,一名史忠,一名史孝,人雖粗直,卻受過異人指點,先聽二賊喝罵,一邊回罵,一面留神查看所追仇家是什人物,一眼望見鐵牛和兩小弟兄相視微笑,便料二賊之退與這長幼三人有關。方想詢問,猛聽對岸又有人喝道:「那船家快些停船!郎真人少時便到,免得全船客渡跟著送死。」

    這時離岸愈遠,二史聽不甚真,就聽出來,也只有還罵幾句,不在心上。

    鐵牛卻聽了個真切,暗忖:「會期未到,對方如何這等行徑?師父又有留意敵人之言,並且白塔寺近在咫尺,各位師長俱在,居然敢在白日之下公然尋仇,料非善與。」

    忙囑邢、羊二人:「少時不聽招呼切莫出手。黃河水勢太急,不可涉險人水。來敵不問厲害與否,我必入水,以免牽連別人。我如憑真本領不是對手,也會由水底遁走。切忌驚慌忿怒,現出神色。這兩船家是好人,可隨渡過去,上岸速奔白塔寺,先尋見師爺告知,自有道理。」

    史忠也沒理那岸上賊人,因鐵牛正和兩小弟兄耳語,不便開口詢問,正在尋思這黑漢是誰,手沒見動便將二賊打傷,本領一定不小。忽見黑漢仰面笑道:「追我的想是水賊夏三黑的黨羽,水中兩小賊已受傷逃回,後面來人比這兩賊厲害得多。我不願連累別人,少時自會對付。這兩個小夥伴,乃我朋友托帶去往白塔寺見靜潭上人的,我送你二人十兩銀子,務必請你們二人送上岸去。船也搖快一些,能在來賊未到以前近岸最好。

    並非怕事,省我水裡迎敵,濕了衣服。」

    話未說完,史忠驚道:「客人是尋老師父去的麼?我弟兄一名史忠,一名史孝,靜潭老師父是我弟兄恩人,提銀子作什?船已到了河當中,這大風浪,那狗賊多好水性也迫不上。真要追來,我弟兄幫你打那驢日的。老哥貴姓?」鐵牛口答「姓鐵」,心笑二人不知厲害。仇敵善者不來,來者不善,聽對岸小賊口氣,必是一個妖道。如可力敵,有我一人已足打發,何用你助?方自尋思,猛覺那船忽然無故停住。二史用力連搖,不能移動分毫。只見上流惡浪沖打船頭,激盪起雪花飛舞,繞船而過。二史奇怪道:「這深河水,難道還會吃沙包將船淤住不成?」隨說隨取長篙往下一探,船底並無浮沙,水深已極,心正駭異,忽聽一船客失驚道:「諸位還不磕頭?龍神大王爺顯法身了!」隨說隨先下跪。餘人聞聲注視,只見來路河面上有一道士踏著一塊小木板,手中仗劍,於驚濤駭浪中橫馳而來,其行如飛,甚是迅速。黃河水神靈跡傳說最多,眾人俱當大王顯靈,紛紛跪倒。

    鐵牛知是仇敵,忙喝,「來者妖道,哪是什神靈!待我會他。」二史本在驚疑,聞言也是省悟。羊、邢二人只管鐵牛囑咐,見了仇敵,依然激發血性,暗取鐵蓮子,準備臨近再發。這裡鐵牛立脫長衣,取下身圍軟兵器,正待下水迎敵,以免船客也遭誤傷。

    那道人已然踏波飛近,相隔約在十丈以內,朝船中諸人望了望,厲聲大喝:「鐵牛狗賊,速出受死!免得咱動手。」鐵牛看出妖道不認識自己,縱身一躍,便到後艄,還喝道:

    「大爺便是鐵牛!妖道何人?尋找太爺作什?」話剛說完,猛想起適聽對岸小賊言說「郎真人少時便到」,妖道必是三寶真人郎修無疑。心念才動,船上黑面膛有好幾個,來人正是郎修,本不知哪是仇人,欲待追上船來問明下手,聽鐵牛答話,當時怒火中燒,不等上船,將手中長劍一指,劍尖上立有一道黃光飛出。

    鐵牛見妖道飛劍雖是尋常,自己卻也難於抵敵,何況妖道又會邪法,方想今天要糟,意欲入水遁去。百忙中猛聽遠遠有人一聲斷喝,一道白光急如電掣,自身後飛向前去,正好迎著妖道的黃光,只一絞,立即粉碎,灑了一蓬星雨,紛落波中。知來救星,精神一振。再看妖道,已吃白光圈住,上下繞了三匝,也不傷他,只是逼令後退。

    郎修眼看仇人授首,忽然驚虹飛墜,一到便將自己飛劍破去,身被白光環繞,驟出不意,又不知道對方還肯留情,驚悸亡魂中,一味使邪法抵禦,忘了遁走。略一遲延,只覺寒光電耀,冷氣森森,毛髮欲截,前半身衣服稍微沾著一點余芒,全成碎粉殘絲,及肉生疼,等到覺察後退,眉毛頭髮已吃掃去大半,身在白光環困之中,不敢一氣遁退,還得就著來勢緩緩倒退。總算便宜,退了十幾丈,白光忽然一閃不見,驚魂乍定,再看一身華美的冠服已成了無數殘缺斷片,零零落落掛在身上,更無一片完整之處。並還遍體鱗傷,血痕斑斑,神情狼狽不堪,愧忿已極,無地自容,匆匆上岸逃去。

    那船也自開動,因那白光如神龍見首,來去無蹤,不可跡象,眾人又都驚望著妖道發威,忽然隱現,連二史兄弟俱當是鐵牛的道法,有的更把鐵牛也當作了神人,上前跪禱。鐵牛解說不聽,知難理論,索性設詞告誡,不令洩露。眾人自是一口應諾。二史弟兄幾次想開口,俱吃鐵牛使眼色止住,又搖了半個時辰,才達對岸。二史弟兄繫好了渡船,等眾自行,方引鐵牛往白塔寺走去。

    鐵牛一問二史弟兄,祖上原是前明武職,易代以後,祖父流落甘肅,種田為生,家傳武功。父死以後,不善治生,沒奈何,弄條船想擺野渡,屢受惡賊夏三黑官私兩面欺凌。未次幾乎送命,全仗白塔寺退休老方丈靜潭上人暗助,不特兔難,還爭了氣,依舊擺渡為生。靜潭自把住持讓與門人,二次五嶽歸來,事情已隔二十年,便和徒弟現住持說明,假作外來和尚在廟寄居,平日韜光養晦,連夏三黑也只知二史身後有一異人相助,查探不出底細。二史弟兄並不知他師徒是有法力的得道高僧,只去年受三黑陷害,被靜潭救出,又令門人指示二史武功,才知不是常僧可比。鐵牛只知曉星師徒與白塔寺僧有交,上次見面匆促,也未詳問姓名來歷;又想起適才那道白光,與昔時所見各師長飛劍路數不同,井問靜潭師徒可精劍術。二史答說:「只知他師徒武功極好,略經指點便大進益、遇事好似前知,別的卻未見過。」

    一行五人且談且行,正談問間,忽見一小沙彌迎面走來。二史弟兄認得是廟中小和尚明修,剛喊了聲「小師父」。明修已向鐵牛和南道:「令師和諸老前輩均在塔後院,請隨小僧同往相見吧。」鐵牛謝了,明修隨向二史弟兄道:「師父命你二人往前廟相見,有話說呢,你二人各自先去吧。三位檀越有我引路,你二人不必陪引了。」二史弟兄聞言應諾,作別自去不提。

    那後院就在白塔寺後,共有五層殿字,百十間僧房,佔地甚大,院落寬廣,四圍翠柏森森,氣象莊嚴,禪林清靜。平日廟門緊閉,外人只知那是本寺有年紀的僧人坐關清修之所,輕易不令香客人內。白塔寺是蘭州有名的叢林善地,寺偕名聲甚好,除住持知客僧常與當地官紳來往,似是俗僧外,全廟偕眾均是戒律謹嚴,終日在廟修持,輕易不見走出廟門,後院僧眾更見不到了。這時雖然司空曉星、黑摩勒、老少年馬玄子、獨行神叟馬震等老少十多位劍俠英雄之士寄居在內,禪門依舊緊閉。

    鐵牛等三人沿著廟牆一路行走,只聽梵貝鐘魚之聲前後和應,自蒼松翠柏林中隱隱透出。林樹高整,清蔭覆地,山風吹過,處處松濤,不時雜上幾聲清磐,幾杵疏鐘,地上打掃得又極清潔,不似別處,一颳風便天色昏黃,滿地塵霧,令人置身其問,心清意遠,塵慮為消。方想寺中這等悠閒清靜,又不似有什急事情景,明修已領三人繞向盡後面,推開了一扇小門引了進去,再順後殿夾道通過,到一月亮門前止步,說道:「令師和諸位檀越均在裡面,小僧尚還有事,請進去吧。」隨即別去。

    鐵牛道完了勞,剛和羊、邢二人回身往門裡走進,忽見小白猿雪娃影子往裡一閃,隨聲喊道:「黑師兄!你的徒子徒孫果然來了。」鐵牛師徒三人跟蹤走進,見白猿同了師父正走出來,忙率羊、邢二人分別跪倒拜見,又朝白猿叩謝師叔救命之恩。白猿笑道:

    「蠢牛,今番知我是誰,不大樣了?」黑摩勒笑道:「你當個長輩,自不明說你是他師叔,又生得這麼矮小,怎能怪他大樣呢?」白猿把眼一瞪道:「你的徒弟目無尊長,你還護他麼?」黑摩勒笑道:「我說的是情理,你看現在他們對你多恭敬哩。」自猿見鐵牛果然執禮甚恭,笑道:「我這次罰你,也夠受呢。」鐵牛道:「差點沒要了小命!弟子新近迫於無奈,還做了一件大錯事,求師父師叔不要見怪。」鐵牛雖領兩小行禮,本還未說經過。白猿聞言,指著羊、邢二人道:「你是說收徒弟的事麼?我來時,羊彪已求我對你師父說了。師祖這一關,我會代你說情,不妨事。只下次想著叫師叔,莫當我小猴子看待好了。」鐵牛忙說:「弟子怎敢?司空爺爺、馬爺爺諸位尊長俱在此麼?怎老早便來蘭州,莫非有什事麼?」黑摩勒道,「事情大著呢!日前如非靜潭上人,急得青海那位馬老前輩差點沒起了義。如今靜潭上人正在設法消去這場兵災。雷壇大會這場比拚已新換在天王莊舉行,只等這裡的官方事辦完便即同去,不在省城裡和敵人交手了。」

    鐵牛一問詳情,原來黑摩勒自別眾人便去皋蘭山遊玩,第三日便遇封啟旺同一會劍術的妖道,還有撫衙武師何天勝,當時動手,又佔上風。妖道並被飛劍斷去一臂,歸與常明元商量。恰好甘、新各地敵人來與惡道祝壽未行,斷臂妖道便是其一。先因老天王郅進嚴囑,人由己約,暫勿洩露,只知惡道與人訂約雷壇比武,不知詳細。眾妖人又是正壽日才同趕到,見主人隱諱,也未追問。及見同黨受傷,問出詳情,何天勝再一慫恿,知道對方有天山飛俠馬玄子在內,到時狄家叔侄和塔平湖諸人也必出場,又加上曉星師徒,斷定老天王必敗,惡道、三黑等也決無幸理,立想出一條毒計。一面命同黨與滇邊諸妖人送信,催其速來相會。一面由常、何等人向福厚告密,令向北京密奏,說前朝餘孽隱跡省內,招納亡命欲謀大舉。並說塔平湖周氏父子與青海馬震,一是主謀一是從逆,聚眾首惡,準備用官私兩方實力,將敵人一網打盡。幸而福厚膽小昏愚,塔平湖又是隔省,以前為此曾碰釘子,由幕友口中間知馬家乃青海地主首富,頗有聲望,事無實據,只憑口說,既恐事情鬧大,將民眾激變,又想銀子。聽了幕友的話,用真假由心之策,先派別人向馬震索賄不成,等常明元尋來一點實據,再打主意入奏。不料幕友更是貪庸,因與馬家省城所設商棧相識,以為可以於中取利,前往賣好詐財。那商棧主事聞言大驚,立即飛馬往西寧馳報。

    馬震聞言大怒,一面派專人往海心山請回曉星等人,一面趕往省城。那幕友真荒唐,見對方強硬不理,也掛了火,私與何、常二人商計,慫恿福厚先把馬震擒住,下牢再說。

    也是馬震不該栽觔斗,一干有本領的妖道見福厚遷延推宕,知他廢物,又恐風聲走漏,一面四出約人,一面專人入京,勾結京中黨羽告密,己然起身。常明元報仇心切,仗著會點障眼法,又欺對方孤身一人,帶了黨羽夜往擒人。不料馬玄子防馬震受邪法暗算,在金沙鎮見面時贈有一道辟邪靈符,邪術不能加害。馬震見有官兵,身家在此不願鬧大,見機先逃,可是全商伙俱被擒去,非刑押拷。老頭子性剛,走到路上,得信恨極,正欲回轉青海號召民眾,準備善說不成便自起事,正遇曉星等趕到,同往白塔寺尋隱跡退休的神僧靜潭上人商議。

    哪知靜潭已知此事,因民眾時受官府欺凌,星星之火立可燎原,立意消此災劫,在眾人未到以前,早命人去追前往北京告密的妖黨。一面由二馬修書,質問老天王郅進,問他縱容惡徒如此行為是何道理?郅進接信愧忿,便親來蘭州,將常明元大罵一頓,比武之事改在天王莊舉辦,仍是原定日期。常、何諸人已知到日敗多勝少,表面依從,暗中卻與一干妖人送信,令其到日通知外約能手,齊往天王莊,仍照預定毒計暗中下手。

    去京黨羽早已身首異處,妖道還自不知,勉從郅進之言,將押的人放出。

    諸位劍俠既想假手常明元聚戮群邪,又恐人力難與天爭,敵人另生枝節,使孤臣孽子不能安身,為此守在白塔寺內,就近防範。偏巧日前妖道郎修和封啟旺到了金天觀,過不幾天,妖道便得鐵牛焚廟殺徒的信。二人俱認敵人在定約以後為仇,氣急心橫,立意報復,日命同黨四出堵截查訪,算計鐵牛遲早必往西寧、蘭州兩地。因靜潭上人佛法高強,眾劍俠行蹤隱秘,住在白塔寺內竟不知道。當日觀中聞報,說有一黑漢,與小道童所說形貌一般無二,與兩小孩正在渡河,連忙趕來。誰知靜潭上人早已前知,用一柄戒刀將他逼走,狼狽而歸。

    鐵牛聽完詳情,隨去裡面拜見各位尊長,到日同往天王莊比武。結局一干妖道十九就戮,常、夏二賊自更不免。郅進為人正直,這時已然省悟,只為騎虎難下,不能說了不算,事敗便欲自刎。幸得馬玄子先往借酒論交,再四解勸,才得保全。一場災劫,竟被諸劍俠異人消弭無形,保全了許多忠義之後。

    筆者以後稍得余閒,再當補敘。暫告結束,諸希鑒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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