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手丐 正文 四十六、月夜渡江 欣逢異士 鯨波剪寇 快述奇情
    老少四人隨了那小頭目剛由前面崖坡繞路趕下,船上小頭目黑五已迎將上來,方要開口,桑老人忙即搖頭示意,立在灘上,手朝上面和兩面蘆灘一拱,笑道:「那位高明貴友、老師前輩,承蒙盛意指點,我四人感激非常,那外號江豬的是哪路朋友,怎不當面賜教,指點一二呢?」還待往下說時,先聽崖上有人笑說:「畢竟薑是老的辣,你那麼和人開玩笑,人家一聽就知用意。」跟著便聽另一人低囑:「你這等說法算是幫人的忙麼?」老人剛剛住口,隨又聽上面發話道:「商老頭,你決想不起我們是誰。既然知我用意,遇事留心,憑你多少年的經歷,那還不是一望即知。姜飛以後少要開口,留神你師父打你的嘴。幸而昨夜主人的確言行如一,如其遇見口是心非、專說好聽話的歹人豈不是糟?娃兒家剛一出門,也不想那事情多麼緊要凶險,這樣冒失,虧你師父還在背後誇獎,說你精明強幹,比沈鴻老練心細,真個偏心,還是席老泅看得對,並不專誇一人。此去危機四伏,你的聰明大露,還要格外小心才好!為了要你歷練,更防仇敵耳目聽去,不便多說,暫時也不能與你二人相見。過江分手以前有商老同路自然無妨。後日一早到了孔家灣附近,你二人分手,雖然師傳本領和防身利器足可應付,仍要遇事留心。

    我說那個惡賊外號鐵臂江豬,是個中年矮胖惡賊,一望而知,便這一路上人也都畏之如虎。能就便將他除去固是絕妙,否則切不可被其看破。他在孔家灣前面黃松嶺山口外面開有一家黑店,只把這處衝過,前途都有守望相助的聯莊會,便不至於有什險難了!」

    沈、姜二人一聽便知師門至交,但這二人都是一口川音,聽去甚生,忙即向上禮拜,桑氏祖孫也同舉手回禮,請問姓名,忽聽另一人低呼了一聲,那人便朝下面低喝:「那旁來人恐是君山那面的賊黨,我二人還要和他開個小玩笑,快些開船,我不讓他看出你們形跡。黑、郎二人回去,除你頭領外也不要再提此事!」下面六人忙即拜謝指教,上面己沒有聲息,知已走去。照此說法,料有賊黨窺探,忙即開船,離岸十來丈,遙望月華如水,來路崖岸上疏林曠野之間並無人影,料知來賊不是被這兩位異人制住,便被引開。想起對方語聲極低,相隔這高,字字有力,不是內家功力到了上乘境界決不能這樣清晰,彷彿每一句話都送到人的耳裡,即此一樁已是驚人。桑、沈、姜三人全是行家固不必說,連盆子因聽祖父常時談說,也都深知不是容易。看他未兩句說得那急,另一人的語聲相隔又近,分明藝高人膽大,對面來的賊黨已快走到,方始把話說完,轉身迎去。

    眾人看了一陣,不見動靜,轉問黑五、郎三:「方纔那人的身材相貌另一人可曾見到?」

    黑五答說:「那人黃昏前到此,看去其貌不揚,年紀不過三四十歲,身材矮短,滿口川音,郎三哥上去之後還在船頭大睡。我獨坐船尾,正對來路,見三哥打一手勢走開,知道桑老前輩和三位小英雄業已來到。因覺來人說話瘋瘋癲癲,目中無人,又試不出他的深淺。雖然郎三哥推他跌那一交跌出兩丈以外,乍看人和拋球一般,跌跌蹌蹌地屁股坐在那旁石塊之上,手忙腳亂,幾乎受了重傷,蹺著一隻腳,路都難走,等到扶他上船,忽然想起,就是郎三兄有意較勁,用足全力試他斤兩,至多跌往船下,怎會人和斷線風箏一般拋將起來,搖搖晃晃倒跌出去這遠?越想越覺他是故意做作,表面弱不禁風,仔細一想,他那輕功好到極點。要換我們,休說被人推跌,便是成心照他那樣倒縱出去也辦不到,因此驚疑,不敢怠慢,惟恐郎三兄恨他說話欺人,冒失將他得罪,暗打手勢借話點醒,請他去往岸上守望,就便窺探有無同黨,一面向他賠話。他先是隨口亂說,儘是風言風語,忽然臥倒,睡得甚香。自知本領有限,又拿不準他的虛實來歷,一心盼望桑老前輩趕來見個分曉。無意之中起立遙望,誰知就這轉眼之間,一不留神竟會被他走去,事前又未聽到絲毫聲息。如非後來雙方問答,今夜回去恐怕我們老大哥也必不會放心呢!有此兩位異人相助真太好了!」

    沈、姜二人仔細問完內中一人的形貌,雖有幾分與真布衣相像,口音身材和那打扮卻有不同。自從拜師以來所見各位師長和異人奇士均無此人,也從未聽師長說過師門至交中有這樣年貌口音的異人,心中奇怪。回顧桑老人正在低頭尋思,一言不發,笑問:

    「聽這位老前輩口氣,似與你老人家相識,口氣甚大,彷彿平輩之交,年紀偏只三四十歲,可曾想起這是哪位前輩異人嗎?」桑老人笑答:「此事真怪,聽這兩個口氣,就非昔年那幾位老友,也必相識多年,見面不止一次,也許還有交情都說不定,偏是想他不起。如說面貌這卻不能一概而論。休說秦嶺諸俠都善易容,並善縮骨鎖身之法,連身子也可縮短數寸,多麼高明的行家都未必能夠看出。至於精力強健更是驚人,凡是功夫真高的,看去均較尋常老人年輕得多,七八十歲的老者只像四十來歲的中年,毫不足奇。

    我有一位老友和我同年,至今相見還是三十多年前的面目,鬚髮都沒一根白的,便昨夜所說老怪物,除他故意裝老,也看不出他的真實年紀。方纔那位老前輩要你二人隨時留心便由於此。事已過去,不去說他,我早晚必能想起此人是誰,你們前途也許還能見面。

    倒是所說外號鐵臂江豬的惡賊我也算得留心。尤其在這一帶常有相識的人來往,尤大椿又是這一帶的有名人物,乃我後輩,交情頗深,就說黃松嶺離開官道最近,他們那大一片村莊雖極殷富,地勢卻甚偏僻,中間又隔著許多山嶺,離江較遠,為了不大平安,常有綠林中人出沒,人都避道而行,有此惡賊大盜斷無不知之理,怎麼不聽說起?也許外路新來,剛在當地打出旗號也未可知。既有異人,為了此事親身守候警告,決非小可。

    本來我想送你二人過了黃松嶺再行分手,又覺這位異人還有深意,否則黃松嶺這條路本來不在預計之中,與我所行道路更是相左,他非但令你二人由此經過,並還指明要我祖孫和你後天早上各走一路,又有殺賊除害之言,內裡必有文章。這兩位異人多半還要暗中跟來,與我一路反倒不便,尤其我沿途所訪的人關係也頗重要,我又忙著回去,想在君山賊黨不曾訪出我的住址以前全家移往荊門山中居住。因我常年往來江湖,行蹤雖極隱秘,到底那條船容易使人注目。家中只剩兩個老年婦女和幾個親戚家的老弱,許多可慮,非連夜趕回不可。再說你兩弟兄的本領我已見到,加上隨身利器,真比我老頭子還要高明,有我祖孫同路不過多上一兩雙耳目,並無大用。如說缺少經歷,以你二人的機警聰明,稍微留心便可隨時應付,所以我也不再客氣,暫時只可自顧自,一到孔家灣附近便要分手,望你兩弟兄前途保重。如我料得不差,見面之期當不會久。盆子經你昨夜和走前再三指教,我又記得一些,有此數月光陰,也許能下苦功學出一點道理,彼此合力,早日為民除害,豈非快事!如其有什為難,可照船上所說,去往荊門山中尋我便了!」

    沈、姜二人聞言謝諾,方才受過異人警告,生了戒心,並未多說。桑老人說完只顧盤算,也不再提前事。三小弟兄一路說笑,又托桑老前輩代向童天保致謝,輕舟一葉,有這兩名好手操舟,打槳橫波,截江而渡,其速如飛,不消多時業已到達對岸。老少四人各自背了隨身包袱,朝黑、郎二人稱謝不已,踏上滿地月光,由荒涼的山野中,覓路前進。日裡業已睡足,商定過江之後連夜上路,不尋人家投宿,乾糧水囊又都準備停當,腳底都快,盆子雖然稍差,因沈、姜二人對人謙退,不肯十分快走,也跟得上,一口氣走了好幾十里,共只經過六七處村莊。因桑老人不願被人看見,所行都是偏僻小徑,相隔頗遠,那些村莊又都結寨自保,聚居在內,雖有守夜巡邏的鄉丁,都抱著無事最好,輕易不肯樹敵的心意,明知深夜急馳決非常人,一看出是路過,樂得裝不看見,就這樣,沿途也只遇到兩處有人,四人走得又快,雙方相隔最近的也有十來丈,遙聞呼哨之聲,側面寨牆上剛有十來人探頭,升起一盞紅燈,人已跑出老遠,對方燈也落下,並無一人追來。至於散在田野裡的土房茅舍更是東倒西歪,休說人影,連狗吠之聲都未聽到,沈。

    姜二人看出年景荒亂,盜賊橫行,大片田地不是荒廢無人耕種,便是忍苦掙扎,日裡成群結隊遠出種地,勞苦上一整天,太陽還未落山便呼兒喚女,全家避往所居上城石寨之中,長期受田主和為首幾家富翁的壓搾,度那漫長苦難的歲月。

    正在互相慨談,心生憐憫,桑老人一算途程,笑說:「再走一段便是康家場,雖還未到前夜船上所說那些有聯莊會的所在,也算是個魚米之鄉。它雖孤立在四面都是水旱兩路賊巢的平野之中,因那主人是個退休多年的武官豪紳,上輩點過翰林,本來老的就喜結交江湖中人,這兩個小的更和綠林中人公然交往,去冬聽說並還拜在吳梟門下,常時進貢,一面卻與附近賊黨通氣,坐地分贓。康家子孫又多,文武兩途全都有人,方法想得更妙。左近田地均他一家所有,種田的人雖然終年勤勞,連到冬天都要代他輪班做事,或是造船造屋,不得休息,到底還能換得一同苦飯,比起那些抽乾水塘捉魚的土豪惡霸手下的種田人還算好的。為了收買人心,好騙這些無知可憐人多出死力,保他身家,平日嘴甜已極,一面拿那些死亡逃散的人來嚇他們,一面再立上乩壇,假托鬼神,造些謠言欺騙土人,說他弟兄天神下凡,誰要沒有忠心,對他背叛,必有天災,再用小恩小惠加以籠絡,表面決不許他手下惡奴任意欺壓,犯了他的忌恨便難活命,稍有空閒便教眾人習武,專一獎勵他們搶奪侵佔外人的財物土地,用心十分好巧。周圍雖只數十里方圓,簡直成了這裡的上皇帝。少時便要走到,地比來路肥得多,你只看那一片莊稼和種田人那麼出力,必當這裡是片樂鄉沃土,決想不到那許多種田人所受冤苦欺騙。這也是件大不平之事,不過這些半賊半紳的土豪惡霸均與吳梟通氣,人多勢盛,不將首惡除去,冒失下手,反使那些苦人更多災難。我已留心兩年,只知他的勢力甚大,水旱兩路盜賊俱都通氣,財產之多不可數計,可是至今還未訪出他那身後最倚靠的賊頭是誰,何以這等驕狂自恃,為所欲為。再說我已年老,賊黨人多勢眾,不遇見二位賢侄以前並無善策,只想打聽出一個真相,以便遇見機會除掉一個是一個而已。前面就到,天已快亮,我們走這一路無什人家,難免引起對方疑心,好在我們老的老,小的小,如其有人盤問,由我一人上前回答,你們三人多少留點心,只在打尖之時不要露白,就是有人生疑,仗著這一帶常時走動,來去兩面均有熟人,稍微一提也過去了。」

    說時東方已有明意,四人正由一小山頂上翻過,剛升到山頂,還未下去,老遠便見前途現出大片原野,陰沉沉霧影籠罩之下到處都有人影往來閃動。姜飛從小孤苦,生長田間,由不得喜呼道:「果然這裡有好大一片莊稼,大哥,你看它長得多麼茂盛呢!」

    沈鴻笑答:「二弟眼力真好,相隔這遠,天還不曾亮透,霧也未消,我看去只是一片高高低低的灰黑影子,人卻不少,你能看出種的是什東西麼?」盆子接口道:「沈大哥,你這樣好人,會不知田里的事麼?這一帶田野最肥,土人種得又好,什麼莊稼都種得有,是這一季該種的東西,不論糧食菜蔬俱都種全,你看那旁麥子業已成熟,快要收穫,東邊又是大片菜園果林,我們不必走近,老遠一看高低大小,就能認出種的什麼東西了。

    這該死的土豪康二、康三法子想得真好,自從上前年被他強迫許多難民開了河溝,這片田地永遠不旱不澇,他的收成從此準保一年比一年好將下去。他那年興工時正當農忙季節,他不捨得叫手下佃工誤了農時,減少他的收成,山水又大,低的地方業已淹沒許多,這廝假裝行善,引來許多年輕災民,每天只給兩頓苦飯,說好工完總付,還有犒賞,打發人家回鄉,結果他將做工的人零星分散,工事一完百般挑剔,暗中支使手下佃工將那大群難民打跑,一個錢也未給,還死傷了好幾個,他卻坐享現成,真個萬惡已極。」

    桑老人聞言,恐被外人聽去,剛剛低聲喝止,忽然瞥見一個窮漢由來路山腳下繞山而過,土山不高,四人還未走下,那人業已背朝下面田野走入側面樹林之中。上來時不曾留意,及至快到山腳,朝陽已由地平線上露出半輪,晨霧漸消,才知天光大亮,只為天陰多霧,不曾看出。忽然想起那人來路山腳一帶橫著一條山溪,土崖壁立,並無道路,雙方相隔這近,如由山那面轉過,上山以前憑四人的目力斷無不見之理,並且這一帶的土人均是短裝,那人穿得雖然破舊,卻是一件長衣,像個落魄文人,再一細算道路遠近,竟比自己還快。因前面人多,雖曾囑咐三小弟兄不令急走,走的卻是下坡,怎麼也比尋常要快得多,何況老少四人腳步輕巧,比那人所走道路近去一半以上,怎會轉眼之間便被走入林內,又未見他奔跑,這等快法實是少見。悄問三小弟兄,均說「過山以前未見有人」。再看那片樹林,雖然綠蔭繁茂,行列甚稀,地勢寬平,乃是一片桃林,人在裡面走動一望而知,竟會蹤影皆無,心方一動,人已走到山腳。姜飛正要開口,忽聽桑老人低呼「前面有人」,跟著便見道旁兩面大樹後各有兩名手持槍刀、上人打扮、青布包頭的短衣壯漢探頭張望,姜飛便不再說,老少四人仍照預計作為路過行人,一路隨意說笑走將過去,走出兩三丈便有一名壯漢迎前詢問「哪裡來的」,一聽桑老人說得極好土音,所尋的人又是尤大椿和前途村莊中一個知名的人,同行又是兩個幼童和一少年,就不再多問。四人且談且行,暗中留意,耳聽身後壯漢議論,似說四人包裹沉重,那兩個小伙子生得那麼白淨,一定是個有錢人,身邊必有不少紅貨。桑老人想起來時疏忽,沈、姜二人雖是一身粗布衣服,均有八九成新,人又生得英俊,皮色細白,忘了就在龍眼崖將形貌改變,問童天保討上一身舊衣,這等裝束甚是岔眼,兵器太重,雖然多半藏在腰間,走起路來腳後帶起來的灰塵,任是輕功多好,行家眼裡也要看出幾分,何況每人身上還帶有好些金銀,照此形勢,前途也許有事,不可不防。心中盤算,暗囑三小弟兄提著點氣,不要隨便開口。

    沈。姜二人見當地真是一片沃土,道路兩旁到處種滿莊稼,大群農人正在忙於力作,自己走過多半不曾回顧,不似先見壯漢賊眉賊眼,悄問桑老人,才知這般土人在土豪管制之下每日勤勞,並奉嚴命,不奉號令不許多事,頭一層山口業已渡過,只有離莊六七里有一康前集乃是必由之路,鎮上都是土豪耳目,商人經過最是討厭,尤其帶有貴重財物的人,一個不巧被他看中,便難免於暗算,往往走著走著突然失蹤,人財兩亡,不算希奇。地處江邊山野之中,三面高山環繞,一面大江,當中一片盆地,相隔兩面縣城均遠,又是兩縣交界險僻之區,以前有事發生便是互相推諉,成了兩不管,何況荒亂年問,地主又是世家豪紳,惟一的土皇帝,官府對他只有奉承,就是尋到死屍,休說地方官不敢過問,便是苦主至多哭天喊地,將死人屍首平安運走,還算便宜,稍不知趣,也許還要饒上兩條人命,真個強橫貪殘到了極點。三小弟兄少年氣盛,聞言全都憤極。因那地方相隔還有十多里,偏在土豪所居西南,可以不經康家場翰林莊走過,少卻許多枝節,路卻繞遠兩三里,中間還隔著三里多長一段難走的山溝,準備到了那裡吃飽上路,將幾十里土豪盤踞之所橫斷過去,到了前途山野之中,或向上人荒村投宿,或是覓一山洞,在太陽落山以前便即安臥,半夜起身再往前進,明早趕到孔家灣雙方分手,各奔前途。

    沈、姜二人知道桑老人精力健強,不畏勞苦,便說:「你老人家都不怕累,我們年輕人有什相干?到了前途就此上路,趕到孔家灣分手,不必住這一夜吧。」老人笑答:

    「你們哪裡知道我這裡頭有兩種用意。第一,前途井非全是平安所在,就到各莊聯防之地中間也有好些荒山野地,許多難料,你弟兄初次出門,日裡這一段到處有人,走得太快容易使人生疑,多生枝節。再說,這樣直走下去,趕到孔家灣天剛半夜,無論上路投宿均有許多不便,樂得消消停停,照著預計養好精神,日裡分手,以防萬一有事可以應付。還有昨夜那位異人所說我們分手時地許有深意,照他所說走去,或者能夠相遇都在意中,要是我天明前所想到的那兩位異人,豈非快事?」姜飛、盆子忙問:「這兩位老前輩貴姓?」老人笑答:「這是弟兄二位,一名簡潔,一名簡靜,非但本領之高異乎尋常,並且文武全才,機智絕倫,我已三十年不曾見面,便是以前也只他們弟兄往游海南島,在五指山中見過幾次,談得頗為投機,並還蒙他相助,連我父子和幾位弟兄老少十一人打沉一條外洋來的賊船,那船大得出奇,內裡還有許多機關,這些碧眼的海盜身邊多有槍炮,人數有百來個,他在沿海擄了許多漁民和山中黎人,打算載回國去做奴隸,被我父子得信,來不及召集手下弟兄,先和他兩兄弟由狂風暴雨之中坐了兩隻小快船,黑夜裡趕上前去,中間被浪打翻兩三次,追上之後他兩兄弟已由後艄飛身上去,盜首還不知道,正把擄去的年輕婦女衣服脫光,威逼淫樂,旁邊還殺死兩個男子示威。正在狂歡頭上,我們後面九人也跟蹤上,先將舵樓霸住,一路輕悄悄殺將過去,把那些手持兵器的水手全數殺死,槍炮奪了過來。等到盜首警覺,我們已衝將進去。

    「可笑這般外洋來的海盜,倚勢欺人時那麼窮凶極惡,一旦失勢全都貪生怕死,跪在地上嚇得亂抖,簡直無一敢強。簡氏弟兄恨極這般惡賊,剛一照面便是幾口飛刀、兩口寶劍隨同兩條人影寒光一轉,便連盜首和八九個頭目一齊殺死,剩下三四十個竟會無一反抗,哭喊號叫,和待死的豬羊一樣,那醜態也說不完。我父子向來不打倒下的人,見他們那麼卑鄙可憐,心中一軟,剛說得兩句,便被他弟兄手指船上倒著我們被擄去人民的屍首,和另外兩個被他斬斷手腳、業已暈死幾次、痛得悲聲慘號的年輕婦女身受之慘,再看到另外十幾個精赤條條、一絲不掛,先受威迫姦淫,見了自己人去大家縮在一團、跪地悲哭數苦的可憐相,指給我們觀看,一面把死人衣服剝下拋將過去,使其遮掩身體,一面朝我父子弟兄正色指責,說,『對這類殘殺我們人民的血仇決難饒恕,他們都是一路貨,你把我們被害的人和他比較,到底是誰可憐,他們都和豺狼一樣,休看這樣膿包,稍微疏忽立受其害。你如不信,他們和我言語不通,不妨試他一試,只要真知悔悟,也可放他一條狗命,否則便非殺光不可。』說完,我們後面接應的小快船已相繼趕到,人數比他還多一點,便將所有火器收去,押往艙底,將那一百多個十人一排、用鐵鏈鎖好手足、和綁豬一樣準備帶回國去做奴隸的苦難人民全數救出,把他們押到下面關起,卻不上鎖,也未虐待,並還給他衣食、鋪蓋。

    「我們見那艙底真比人們所說九幽地獄還要惡毒,被擄去的人頭頸手腳均有大小鐵鏈鎖好,十人一串,內裡暗無天日,行動起坐無不痛苦到了極點。最可恨是上層甲板打掃那麼乾淨整齊,中艙淫樂之地更是華麗已極,纖塵不染。那些少年婦女均被強迫沐浴,方始逼令赤身獻酒,隨意荒淫,自稱他們國中的人最愛乾淨。可是他這關奴隸的艙底非但污穢黑暗,被害的人寸步難移,大小便都聽其自然,連男帶女鎖在一起,轉側都難。

    有的衣服都被剝光,除卻那些被挑出來供他淫樂的年輕婦女,所受罪孽苦難簡直無法形容。更可恨可惡的還有一件,一面任他就在當地便溺,週身尿糞狼藉,卻又嫌他污穢,每隔兩日清艙一次,將被難人由艙底小門之中牽出,輪流解去鎖鏈,二三十人一班代他打掃,稍微一慢固遭毒打,如其發現受不了那磨折,現出病容,立時挑出,逼令跳海,算是便宜;否則還要殺以立威。其實這班人多半想死,頂好跳海自盡,免卻受那長期鞭打磨折,只為這班慘無人道的畜生實在萬惡,在他威脅利誘之下,先就養好幾個好民做他爪牙耳目,這班人的遇害便那幾個漢人誘去的最多,另外再由難民當中選出幾人令做頭目,一樣奴隸,卻不上鎖,給以衣食銀錢,如肯效忠於他,欺凌本國同類,便自嘉獎提升,給以財物,稍微發現他暗護自己人立遭毒手,死得更慘。遇到這類污穢煩難的事,照例只有兩個臭水手高高在上,拿了火器從旁監督,並不下手,連開放鎖鏈、毒打難民、強迫做那污穢之事,以及種種殘忍兇惡行為均是這些受他收買、或是迫於無奈的人代他行兇,專叫你自己人殘害自己人,他在旁邊好看。有時還要假仁假義怪那管理的漢奸不該十分虐待,當眾踢打幾下,再把殘湯剩菜給上一點,有些膽小怕死的人故意賣力,被他看中,立說這是好人,挑將出來放在前面艙底,雖然一樣上鎖,但不連起,可以隨意起坐,地方自較乾淨,即此已算天堂。為防奴隸跳海,上鎖以前按照地段遠近,均有一根細鐵鏈掛在一隻腳上,真叫死活兩難。除卻血氣真強的漢子不管是仇人是漢好,等他近身,冷不防撲上前去,撈著一個拼遭慘殺同歸於盡,或是乘其不備扭斷鐵鏈,縱往海中,才能脫離苦難,你說這有多慘!我父子自然憤極,待以其人之道,回治其人之身,簡二先生卻說:『無須,這些豬狗不等我們回到飛魚島,便非自尋死路不可。話已出口,只不反抗,到了島上能夠隨同你們耕作,不生二心,便可活命,如何說了不算?』  「這時天早風平浪靜,照著簡氏弟兄所說,一面安慰被害的人,分給衣物,一面和眾弟兄置酒慶功。我父子覺著艙底鐵門堅固,業已關閉,他們又無兵器,心膽已寒,暫時決不至於生出變故。雖然也派幾個弟兄防守,只覺簡氏兄弟不應這樣寬容,別的並未在意。大家連累了兩三日夜,全勝之後精神也有一點鬆懈,天剛入夜,先是簡氏弟兄推說力乏酒醉,要往小室中安歇。大約隔了個把時辰,忽聽信號傳來,知有變故,連忙趕去。原來那船太大,我們剛剛上去不知地理,雖有十來個防守弟兄,還是照顧不到,非但艙底門戶不止一處,並且還有機關暗鎖,竟被這伙惡賊偷偷逃出,準備分人趕往前面炮塔,一面去往他們庫裡盜取火器,出其不意將全船上人一齊殺死,不料早被簡氏弟兄防到,並還看清出入之路,伏在外面一條要道上面,一個見有人出便即點倒,一個在旁相助,可笑這三四十個笨賊竟會死去十之八九。剩下三四個主謀的人,還是簡氏弟兄見死屍太多,隨手丟了幾個在海內,方始警覺,想要逃走,如何能夠,當時擒將上來,由那兩個漢好做通事,問明罪狀,一同殺死,拋往海內,連漢好也一個不留。那兩個在旁防守的弟兄如非簡靜事前警告,令其去往後面戒備,把守另一出口,也非送命不可。第二日起來,將所有的財物和有用的東西一同運上小船,再留兩人將他火藥庫安上藥引,再由水裡追上小船走出兩三里,那條大船方始炸成粉碎,他兩弟兄隨即別去,一直多年未見,只不知年貌變了沒有。如其是他,正是方纔所見窮漢一樣身材,也許昨夜船上所見是他兄弟,故此衣服不同。上下相隔頗遠,沒有看清他的面貌,身材卻正與他弟兄相同。如其是這兩位異人暗中跟來,聽說他和關中秦嶺諸俠交情極深,你兩弟兄照他所說走去,前途必有照應,也許不久還可見面,我們也不忙這半日光陰。我雖急於回家,路程早已算好,前半段也非這樣走法不可。就要趕路,也等分手之後,還是按照預計。」

    沈、姜二人自無話說。四人走到偏僻無人之地便將腳步加急,途中也未停歇,也未發生事故,中途遇見幾個土豪的耳目,仗著桑老人眼亮,一看打扮便知來歷,早就設法避開,不與對面,一直趕到康前集土豪所開酒茶館中,方始入內打尖。因防被人看破,連乾糧路菜也未取出,各人要了一點尋常食物,打算吃完上路。剛吃了個半飽,四人本知酒館來歷,見櫃檯上坐著一個大胖子,生得一臉橫肉,一雙豬眼俗惡可憎,一望而知不是善良之輩。又當中午時分,吃客頗多,聽口氣都像是康家的同族子弟和他手下爪牙,外來的吃客極少,更無一個像是村中農人,越發小心。為想早點上路,吃完就走,坐處離門不遠,正與櫃檯斜對。四面門窗洞啟,加上往來的人均可看到。雅座在後半敞廳之內,當中隔著一道隔扇,裡面也有不少酒客,正在歡呼縱飲。旁邊好似還有一個後門可以出進。後窗臨河,河面頗寬,岸上凸出一塊空地,上面蓋著一個大涼亭,兩旁種著一些花樹,風景頗好。隔著半段窗隔,除右側兩間專備主人請客用的靜室而外,後面雅座也可看到一半。

    姜飛方想,這樣一個村鎮,又不與官路相通,竟有這大一家酒館,哪來這許多吃客、忽聽腳步響動,由身側走過五六個鮮衣華服、腰掛兵器的壯漢,內中兩個過時朝著自己四人上下打量,對於沈鴻分外注目;業已走過,快到裡面,重又回顧看了兩眼,嘴裡還說了兩句,人聲嘈雜,也未聽清。跟著便見裡面有幾人歡呼迎出,一同走進,店家爭先恐後正在忙亂,同時瞥見緊貼雅座隔扇一張小桌之上伏著一人,似已酒醉,面前杯盤狼藉,吃得頗多,衣服穿得極舊,滿堂酒客只此一人窮相,也無什人對他理會,彷彿哪裡見過神氣。悄指盆子令看,是否途中所見窮漢,盆子答說:「不是,那人衣服比他更舊,肩上還補著兩塊,除身材差不多外,連鞋子衣服的顏色均不相同。這人穿得雖舊,比他乾淨得多。」二人正談說間,忽聽老人低囑:「快些吃完好走。」面容已變。盆子知道乃祖習慣,料有緊急事情發生,否則不會如此緊張。事前早就商定假裝土氣,問完價錢再吃,賬早算好,忙將備就的制錢取出,數了幾百放在桌上,互相故意動問了幾句,均說吃飽,並將剩下來的包子鍋盔放在錢褡褳裡,喊來酒保,腳剛跨出門外,便聽裡面雅座內一聲怪笑,回頭一看,前見那夥人業有三個口中喝罵縱將出來,滿堂酒客紛紛起立閃避,立時一陣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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