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手丐 正文 三十、驚喜交集
    那雪一直未停,雪花滿空飛舞,狂潮也似,門外雪深已過兩尺。沈鴻急於尋找腳印,見雪太大,恐被遮沒,想起後見人影由右而左,連雪裡快也忘了著,便慌不迭施展輕功,向積雪之上往左尋去。哪知雪大松浮,銀光耀目,除那人立處一雙腳印而外,別處一個也未看見。所練輕功又不到火候,名為踏雪無痕,真個到了雪上卻是不行。因附近並無其他腳印,急於往左搜尋,心再一慌,起勢稍猛,第一腳便深陷尺許,第二腳勉強提氣而行,仍是無用,踏得最淺的也有七八寸深,舉步皆難,腳上還附了許多雪塊。如何走法?見不是路,重將腳底積雪去掉,踏上雪裡快,走到雪上雖好一些,偏是初次上腳,不曾練過,行走不便,好容易悟出一點道理,可以隨意走動,心中略喜。再照鐵蜈蚣勞康所說滑雪之法往前一溜,不料初次演習,不知內中巧妙,腳底又是一列斜坡,用力稍猛,一個收不住勁,幾乎滑倒,差一點沒有跌倒在石台下面,滾跌雪中受了重傷。等把勢子收住,勉強立定,想起自己穿了雪裡快,行動尚且這難,剛一滑過便現出兩道雪溝,對方只是一雙大腳,決不能一縱就是十多丈,所去之處多少也有形跡,左邊一帶我已找遍,方圓二三十丈以內一個腳印都無。莫要眼睛看花,弄錯方向?念頭一轉,又往右面尋去。沈鴻畢竟下過苦功,得有內家真傳,人又聰明細心,雖然滑跌了兩交,仗著武功底予尚好,居然學會滑雪之法。第二次比較容易,時候卻也有了耽擱,等把崖前一帶全數找遍,一個腳印也未尋見。初發現的兩個已有大半段被雪遮滿,只靠裡鞋尖尚在,也不是原形。料知上來看錯地方,為時已久,腳印已被大雪遮沒,至多略現凹痕,難於分辨,白忙了一陣,並未看出;且喜滑雪之法業已悟出,稍微練習便可前往。方覺這樣風雪交加,二弟如其昨夜被困嶺那面亂山之中,這等酷寒豈不凍死?再說這樣深的大雪,到處白茫茫,何處找尋?一時情急悲呼,剛哭喊得一聲「二弟」,猛想起風雪深山、滴水成冰之時,怎會有人到我門外走動?雪中腳印甚淺,可見輕功好到極點。最奇是找遍洞前,只此門前一雙腳印。

    昨日峰頂蕭聲奇怪,二弟人又無故失蹤。莫要師父和崔老人尋來,見我悲哭,覺著懦弱無能,不願收留,又轉身走去?我再糊塗,只管想念二弟傷心,初發現時忘了出看,以致錯過,心中一驚,不由急了一身冷汗,用力狂呼,連喊了幾聲「師父」、「崔老前輩」,均無回音。心想,還是尋找二弟要緊。趕到下面雪地上滑行了一陣,自覺可以上路。明知茫茫大雪,此行十分凶險,便是鐵蜈蚣也是多高本領的人,想要滑雪趕路,除非萬不得已,也是雪住以後。遇到雪下太大,目光全被雪花遮住,多高本領也不可以冒失,尤其山野之中更是危險,一個不巧掉到雪溝水潭和溪澗裡面還要送命,凶多吉少等語。無奈救人心切,激於義氣,只顧把人救回,什麼都未顧及,連家也未回便即起身。

    初上嶺時一則路熟,又有鉤連槍在手,遇見樹木可以勾搭省力,走得雖慢,並未遇險。等到越過嶺脊,先也防到下面有樹,恐怕無心撞上,本是用槍拄地,蓄好勢子,緩緩往下滑去,快到山腰,忽然一陣雪風撲面吹來,奇冷如割,幾乎閉過氣去,忙把身子一側,打算避開正面,不知怎的,微一疏神,腳底一滑,一腳踏空,再也收勢不住,箭一般朝下溜去。心慌大甚,一面舞動鉤連槍,打算前面有樹便可鉤住,並防撞上,一面挺直身子拚命提氣,想要收勢,一面任其往下溜去。哪知嶺腰一帶亂石甚多,高低不一,均被大雪遮沒,看不出來。沈鴻只防備前面有樹,恐其撞上,忘顧腳底,正往下溜,猛覺前面槍尖撩著一點樹木,手還震了一下,同時發現一株小樹立在前側面,相去只得三四尺。心中一喜,慌不迭反手一槍,想將那樹勾住。百忙中似聽身後有人呼喊,也未聽清。樹幹業被勾住。方想只有一點攀附,便不致一溜到底,衝向下面山洪積水之中,哪知念頭還未轉完,樹幹雖被勾住了些,腳底恰是一條大山石的盡頭。下面離地高達兩丈又是一片極陡峭的斜坡,人剛由上滑過,雙腳一齊踏空,樹身既小,人似飛九走阪,急轉直下,勢急如電,這一槍只勾搭在一株細幹上面,如何禁受得住?當時凌空滾落,滑跌下去,腳底雪裡快也折斷了一個。沈鴻由昨日起兩日一夜在狂風暴雨、冰天雪地之中跋涉掙扎,不眠不休,姜飛一失蹤,人又傷心悲苦,本來感冒剛好,再加上連受風雪酷寒,未了經此重創,一跌兩三丈,滾出一段方始深陷雪中,連冷痛帶驚嚇就此暈死過去。

    等到醒來,覺著週身溫暖,背腿等處隱隱作痛,隱聞外面有人笑語之聲。睜眼一看,人已臥在洞內竹榻之上,身下除原有被褥外還鋪有兩層厚皮。衣服已被人脫光,身上除被頭外也蓋著幾張獸皮。室中還生著大堆地火,粥香撲鼻,壺水正沸,燈光照壁,溫暖如春,回憶前情如在夢中。隨聽門響,一個身材高大、肩披蓑衣、頭戴皮風帽、鬚髮如雪、朱顏皓齒、手持黑木杖的老人剛由門外帶著滿面笑容走將進來。沈鴻見老人腳底一雙虎皮靴,高幾兩尺,又長又大,頭上皮帽也是虎豹皮所製,看去毛茸茸的;猛想起日間所見雪中腳印比常人長大得多,所見人影也正是這等形貌。師父樂遊子,聽姜飛說,像個中等身材的中年寒士,沒有這樣高大。日裡滑雪往尋二弟,失足滑跌,只覺冷氣攻心,便不省人事,怎會回到洞內,又將火生起,食水齊備,招呼得這樣好法?人也被他救轉。失足以前並聽有人喊我名字,必是師父派來無疑,忙要掙起,方覺肩骨奇痛,眼前一花,燈影幢幢、光煊閃動中老人已到了身前,伸手按住,笑說:「你傷頗重,是我累你,我已代你把藥敷好,包紮停當,又吃了一粒保命靈藥,你就臥在床上談天也是一樣。」沈鴻自是感激,脫口問道:「你是崔老前輩嗎?我那二弟今在何處?求你老人家趕快救他一救!」

    老人早就看出他對朋友的義氣,見他剛一睜眼,第一句便問姜飛安危,笑道:「你真是好!不要擔心,我姓崔,你二弟姜飛業被一位老前輩收到門下。他昨夜便要尋你送信,因有人說你世家子弟出身,雖然家道早已中落,又受惡霸欺凌,霸佔你的妹子,殺死你的父親,你那心志也頗專一,但是全為你自己私仇而發。我們這班人均以救人救徹為務,與尋常江湖中所謂英雄豪傑不同,必須要和你前師獨手丐席泗先生、大俠湯八那樣,學了本領前去救人,非但一時濟困扶危、救急而不救窮,不足為奇,並還要與千千萬萬的貧苦百姓連成一體。你如專顧本身私仇,學成之後倚仗個人本領,便覺高出人上,憑著你的喜怒好惡,專一好名,不求實際,對那千千萬萬的貧苦百姓只抱著施恩施惠,以慷慨好義、揮金如土博得俠義名高,以此自滿,不從根本著想,解除他們疾苦,便非我道中人。更恐染有世家子弟習氣,不耐勞苦寂寞,只貪享受,自私心重,犯他門中戒條。你和姜飛雖然情如弟兄,平日情分深厚,但是雙方出身不同,他雖貧苦孤兒,如論本質,你卻好些都不如他。就以小處來論,他平日何等愛惜物力,你雖不曾奢侈浪費,也未笑他小氣,只為彼此情厚不曾攔阻,心並不以為然。在你以為這些又髒又舊的破銅爛鐵不值重視,其實天地間物各有各的用處。尤其你們小小年紀,山居用功樣樣都要齊備,你們錢又不多,如不廢物利用,豈能應付?休看幾句不相干的話,正是你們這類出身人家的短處,事情雖小,關係甚大。再者,不共患難也顯不出你們的交情義氣。為此不聽姜飛之言,只管他再三力求,說你不是那樣染有習氣的人,天性極厚,人更義氣,有志向上,就算出身世家,習與性成,以前不知不覺染了一點,但你極明事理,勇於改過,只要有人指點,改變起來心志反更堅定。我們終是不信,結果議定,還要考驗之後再定去留。

    「這時業已發現你在谷中崖凹避雨,剛往谷盡頭去尋姜飛。他師父心軟,又有一人在旁說好話,知你冒著風雨山洪是尋姜飛,你能不畏險難、沖風冒雨前去尋他,對朋友的義氣已是難得。又知當夜必要變天,風雪交加,危機更多。令師昨日蕭聲原應友人之請無心而發,本意原定還要考驗你們,到了明年春夏之交再定收留。後雖看出你有好幾分難得的地方,到底還未決定。你卻誤認令師喊你上去,也不想想這樣高寒的峰頂,豈是你這一點淺薄的功力所能走動?就是師長想考驗你的毅力志氣,也不會把這萬辦不到的事來作難題,令師在關中諸俠中是第一位智囊,看理最真,料事如神,平日最重實際,不喜絲毫虛假,似你這樣強為其難,也許拜師心切,不是成心,這等行為恰似你們這類人的故弄聰明、有挾而求,在你以為可以乞憐,反而犯他的忌,因此不曾理你。直到後來有人看出你果是心志強毅、不畏艱險,才稍動念,再經好友一說,這才命我暗中保護,以防歸途遇險,就便考驗。

    「我先仍有成見,因自己活了將近百歲,從小孤苦,又做農夫,被惡人將田奪去,我將惡霸打傷,逃來山中採藥,一住數十年,每年均往城市之中走上兩次,對於你們這樣號稱耕讀之家的世族心理最是明白,始終認定你們多麼人好,也是心志不堅,自私心重。雖然受托暗中照護,並未十分在意。又見你仗著用功勤奮、功力頗深,人已回家,心想這樣大雪,你必不會真往涉險,何況姜飛如其被困,不淹死也凍死,雪深兩三尺,何處尋找?不可能的事也難怪你,何況你自回家見他失蹤之後那樣悲苦情景,為朋友的義氣也不過如此。後在門外窺探,見你哭了一陣,取出雪裡快,帶了衣包,仍想犯險往尋。我雖對你感想太好,覺著真個難得,仍以為雪勢太大,多高本領也難遠出,何況姜飛制雪具時我也知道,你二人只聽勞康一說,均未試過,此是另一種功夫,就多聰明,武功有根底,至少也要十天半月練習,並且還是雪住之後才能上路。你演習之後看出不能滑行定必中止,那樣高的山嶺,這一面先就難於走上,如何去法?我又想起一事,須要暫時離開。心想,往返沒有多時,回來至多還在雪中練習,不會走遠,因此沒先和你見面。哪知你非但聰明,悟出滑行之理,膽勇更是過人,等我聽人說你這等口吻神情,再細想你平日為人,和姜飛的交情,分明非去不可。恐其遇險,我聞言也自警覺,忙往回趕,到後一看,人果冒險起身,走時並還十分慌亂,且喜回時不久,滑過雪痕還可辨認,忙即跟蹤追來。快已迫近,剛看出小樹旁邊人影一閃,雪花迷目,還未看清,你已失足跌暈下去。我雖成見未消,一時疏急,差一點誤了你的性命,但是此舉卻可證明你的心志為人與姜飛所說一樣,成了我輩中人,就是世家子弟染有一點小毛病,也只尋常日用之間,無關大體。

    「令師本不輕易收徒,關中諸俠只他和席泗兄本領最高,救的人也最多,門下無人。

    席泗兄雖不收徒,還收了湯八一個義弟。令師簡直除了無數窮苦老百姓而外,身邊一個幫手都無。經此一來,對你已極看重,起初還怪席泗兄多事,不該一時高興,收你這樣破落戶的子弟,自己不要卻推與他。且等過上一年半載,如經得起考驗,便無同門至交接引,也必傳他衣缽,否則連席泗兄他也不許收留。今日談起卻甚高興,本定與你見面,一則你受傷頗重,還要養息數日;二則新有好友移居本山,偏巧一到便遇狂風暴雨,跟著變天,又是這大風雪,天氣酷寒,所離此還有二十來里,必須前往相助,這才托我代為照看,等你好後再說。你傷勢不輕,總算沒有殘廢,也未受到內傷,令師藥又靈效,你已服過,至多三四日內準可痊癒。彼時多大的雪也必停止,雖然全山封凍,你還有兩副雪裡快是好的,稍微指點,練上幾天便可隨意滑行。我再代你制上一身皮衣褲,多遠均可滑去,並還輕快,比平日走路省力。即便令師日內有事他去,你趕不上,姜飛和你兩個朋友也可日常相見。不過他們師長法嚴,無故不許遠出,只能你往看他,他不能來看你。你這場無妄之災說起來還是你自己疏忽所致,否則昨日你上峰時節,因恐姜飛回來尋你不到,留有兩張紙條,剛走不多一會,便有你前交好友背了他師父抽空趕來,看了你所留紙條,料知臥眉峰頂罡風厲害,正起雲霧,你決無法走上。本想暗中通知,因是慢了一步,除他師父外還有兩人,內中一個急於去尋姜飛,他又忙中抽空,背師行事,不能久停,急切問偏尋不到紙條,匆匆尋了半張破紙,將你用完的余墨寫了兩行。大意是說,他們業已移居本山白蓮磴,地在臥眉峰東南深山之中,相隔不到二十里,路甚崎嶇,這一冰雪封凍反倒好走。大約你回時急於想尋套索上去,跟著又急於往尋姜飛,洞中本來昏暗,來人所寫是張破紙,又無別的動作。你先是來去匆匆,不曾看出,等你清早回來,那破紙業被大風吹在洞角,又正傷心之際,自然看不出來。後我將你救回,方在洞角柴堆中發現,雖然吃了點虧,總算因禍得福。你師父那樣心思細密、一向不肯收徒的人居然收你做了嫡傳弟子,看那意思並還十分器重,塞翁失馬,你也想得過了。」

    沈鴻聞言大喜,暗忖自己幼遭顛沛,無親無友,家鄉就有幾個親友同學,自受惡霸欺凌,有的怕惹事,又見家道中落,連所剩一點田產也因膽小送與對頭,從此成了無業無產的窮人,均恐連累,望即引避。最可恨是那些斯文一派的同學,不說自己家敗人亡、遭此慘禍全是仇人惡霸作成,反說世族閨秀不該與人為妾,玷辱門第,有愧衣冠。見了惡霸照樣奉承巴結,對於自己這樣受害的人非但絲毫不與同情,反加白眼輕視,彼時不知受了多少刺激悲憤因而醒悟,覺著這班號稱讀書種子和世家大族的衣冠中人只會享現成,說空話,餡富驕貧。看得自己比天還大,對於別人無論平日交情多好,說得天花亂墜,遇到於他有利的好事宛如群狗爭食、蒼蠅見血一樣。要是稍微有點關係危險,或是對方家道貧窮,便絲毫不關痛癢,只怕連累。疏遠絕交還是好的,有的還要投井下石,助紂為虐。為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心中恨毒,又奉老父臨終遺囑,立志報仇,並為地方除害,這才捨去功名之念,以一個未成年的書生,不顧體力文弱,跋涉關山,遠去嵩山少林寺,打算練武報仇,便與敵人同歸於盡均所不計。不料人情勢利,連出家人也所不免,而所謂江湖上的英雄豪傑也多氣量偏狹,排除異己,好勇鬥狠,貪名喜利,與平日耳聞迥不相同。為了父母之仇想學武藝,其勢不能半途而廢。心正悲苦愁悶,忽然巧遇席師,當時心裡原因一路行來耳目所及,只有這類貧苦的人反倒最有人心,人既天真誠樸,又有義氣,真正狡猾兇惡的人極少。就是惡人,與之說理也聽得進去。不似衣冠中人,滿口仁義道德,一查所為都與相反。說他不知道善惡是非,他比你還明白,但那自私之心牢不可破,明知其非,他也非做不可。習染已深,勸是不聽,改也不易。仔細尋思,自己雖然年輕,故鄉也有不少親友,十九都是這一類人,簡直無一可交。

    人情輕於此者必重於彼。自出遠門,便把昔日心情改變,對於這些號稱無知無識的農民苦人由不得著重起來,彼此也容易親近。想起沿途舟車食宿所遇,凡能得到一點溫情與幫助的都是這類窮人百姓。所遇如是衣冠整齊的紳商行客,還未近前先遭白眼。做官的更不必說,面還未對,先就被他手下差役豪奴轟開。因此對於窮苦的人別具好感,沒想到因見對方殘廢飢餓,一時好心,寄與同情,竟得拜在異人門下。後在相國寺與二弟結交,彼此互助、情逾骨肉也由於此。表面彷彿他是一個窮苦的孤兒,我照應了他,實則無形中我真得了他無數的幫助。跟著又往商家堡、青雲山、郎公廟幾處,連見到好些土豪惡霸、好紳巨賊、異人俠士、前輩師執,雖然長了不少經歷,悟出許多道理,又因見到湯八叔夫婦,得知人生世上不是專為自己,除卻以己力取得自己所需而外,還要盡量發揮自家智能,將一塊凡鐵煉成精鋼,才不算虛生一世。自己也曾立下大志,等到殺死惡霸,報了父仇,決計追隨諸位師長幫助眼前許多無告之人,使其脫離水火。就是智能有限,幫得一個是一個,日久自有成效,並還可以感召他人一同出力,怎麼也比只顧自己、全不相干要好得多!

    無奈時間匆促,老輩英雄不及請教,連棘老前輩門下小癩痢等三小弟兄看去小小年紀,那高本領,言動又極滑稽有趣。心雖極願結交,偏只見到一面便即分手,連話都未得說。舊的親友不會來此,算來算去還是萬氏兄妹相聚日久,彼此情投意合,萬芳更是二弟未婚妻,交情最是深厚。但聽崔老前輩口氣,來者好似師徒四人,又未提到內有女子,聽去極像棘老前輩師徒。並且萬氏兄妹的師父俠尼花明遠在湘西,行時又聽萬伯母和萬二弟說,兩小兄妹奉命省親時曾與乃師約定,明年二月中旬不來即去。期前乃師要往峨眉。青城訪友,另有要事,年內連湘南都不會回去,不必往尋。另外還寫了一信,以防萬一有事,就近請人相助之用。便萬伯母也說,明春如其移居武當山,家事也須料理,聽口氣非到明春起身不可,這樣風雪歲暮、冰凍封山之際當然不會來此。聞言一面謝諾,一面尋思,越想越覺不對,忍不住笑問道:「老前輩,這師徒四人是何來歷,叫什名字,能賜示麼?」崔老人笑道:「我已受人之托,暫時不能明言。本來要過三四月後方可相見。本來令師還可來此見你,不料來人托他一事,也許三日之內便要起身。看你病勢恐來不及再說,匆匆一見無什意思,令師本門心法也可由我指點,大約不先見你便要起身。只為姜飛恐你獨居寂寞,心中想念,再向師苦求,這才答應等你病好前往相見,不過有人求我暫不說出他們來歷,我已答應,不便改悔。你如想不起來,見面就知道了!」

    沈鴻越想越奇怪,暗想,所說只此數人,無須隱瞞,連問可是這兩家師徒,崔老人均是微笑不答。心正不解,忽然想起,大破郎公廟天明以前和萬英埋伏老龍坡崖頂,見前面場上打得甚急,敵人已現敗象。因姜飛、萬芳先走,大道上面又出現了三個小人,本領甚高,無人能敵。跟著諸老前輩又與崆峒派中人比劍,生平第一次看到這等緊張激烈場面。為防二弟涉險,正在定睛注視,忽然面前來一手戴夜明珠的黑衣女俠。老賊師徒也相繼逃出,便和萬英斷後,隨同湯八叔夫婦兩下夾攻,等到賊黨全數擒殺,忽然來了兩個少年俠女。一個不曾看清,那和自己對面問答的一人卻是美麗若仙。姜飛看出自己心生愛好,他又和萬芳彼此心許,意欲托萬氏兄妹轉告萬伯母,請湯八叔夫婦做媒,背人和我商計。為了大仇未報,自己又無本領,哪一樣也配不上人家,雖然再三堅拒,不令開口,不知怎的,那少女的影子卻是深印心頭,怎麼也丟她不掉!上月回憶前情,偶然獨自出神,被二弟悄悄掩來看見,設詞探詢,雖然極口否認,二弟何等聰明,必被看破幾分。第二日還為此賭氣,暗罵自己用功之時不應胡思亂想。又過了好幾天才把心情放走,自家警惕不再多想。看準老前輩神情門吻,來人定是黑衣女俠師徒,也許還有一位男的老前輩。再不便是湯八叔也跟了來。想是二弟對我疑心,這類事本出意外,想使我見時驚喜,故不先說:回憶以前經歷,由不得心中高興,想再探詢又不好意思,好在沒有幾天便可往見,恨不得當時就好。哪知傷勢頗重,左腿差點跌斷,肩骨還被山石連皮帶骨撞碎了些,受傷有七八處。談話時還不覺得,方才想要坐起,稍微行動便覺奇痛難忍。等被崔老人按住,談了這一陣,漸漸覺著身已不能隨意行動,只右手無傷,餘者還有不少零星傷處,都已敷藥,包紮整齊,不動無事,一動便奇痛欲裂,才知厲害,想起驚心,不敢再強,只得連聲感謝,任憑崔老人在旁照應,吃了一些蒸饃稀飯,又服了一次藥,藥換之後才聽說暈死多半日才醒。本來不致這樣昏迷,因師父樂遊子恐他醒來痛苦,救回來時先用藥使其入睡,週身洗滌乾淨,把藥敷好,又塞了兩粒丹藥入口,經過半日之後藥性退去,人才醒轉,傷藥之力也自達到,只不用力妄動決不會痛,這樣少受好些苦難。

    沈鴻聞言更加感激,因覺崔老人照護了一日夜,這樣高年的師執,勞動人家大甚,心中不安,又不知住在何處,深夜荒山,風狂雪大,一面感謝,一面用婉言請其就在對面姜飛床上安眠。崔老人笑說:「我如不是終年勤勞,百歲老人,又不似令師他們那高功力,怎會有此強健精神?我每日只睡一兩個時辰已成習慣,此是年老之故,並非與人不同。三十年前也比現在睡得多些,人終要有勞有逸,有精神才有事業。年老的人大都少睡。隨便一談,你們無須學我的樣,強為其難。還有你背上那副雪裡快因和衣包一起,不曾跌碎,你也全仗這包皮棉衣服保住後心,未將脊骨跌碎。否則多麼靈效的藥,人已殘廢,也難挽救了。那雪裡快早被人借去,方纔還踏了來。我平日自命頗有見識,為了一點成見未消,明已看出像你這樣出身的人雖然心志不堅,知難即退,如其真個醒悟,明白過來,有了恆心毅力,只比另一輩人還更得用,也更容易成就。業已聽出你背後之言,仍覺言語和實踐乃是兩事,單憑一時悲憤,情感所激,並不足憑,已到門口不曾進來,差一點把你這樣一個有志之士葬送在冰雪之中。再聽方才來人說你平日為人志氣,越發愧悔,是我害你受苦,理應盡心照料,並不關你師門情分,對誰也是如此,日後你見了他們就知我的性情,連這些感謝的話都不要說吧!」

    沈鴻見崔老人白髮紅顏,目光如電,身材高大,銀髯飄胸,語聲更是洪亮,隨便應答,並不大聲,聽去便覺震耳。雙手蒲扇也似,又大又粗,手指宛如十根細的蘿蔔,腰身筆挺,動作沉練而又敏捷,看去別具一種威嚴。但又一臉笑容,使人於格外尊敬之中生出親熱之想。比起鐵蜈蚣對敵時雖然威風凜凜,盤空下擊,彷彿飛將軍自天下落,平日相見卻沒什麼威儀的又自不同。心想,這位老前輩真是異人,恭敬不如從命,還是聽他的好,便把話頭改變。因對方毫無倦意,自己昏臥了一天,剛醒不久,也不想睡,心更懸念這新來的師徒四人是否心中想望的人也在其內,盤算了一陣,忍不住重又問道:

    「後輩初醒時,彷彿聽見門外有人說話,跟著便見老前輩走進,不知這位來此作什?也是一位前輩師長嗎?」崔老人哈哈笑道:「你們年輕人都沉不住氣,方纔那娃兒明為借我鐵笛,想在雪中吹奏,其實還是探望你的病狀。你們本來相識,只要早醒片刻,他正站在你的床前,你一看自然知道,省得我代人隱瞞,你又悶在心裡。我已答應人家不能再說,這娃想來看你,但恐他師父不許,又剛移居,好些事情還未安排停當,如何開口?

    也虧他真會想主意,知我這根鐵笛共是一副,還有一支在一好友手中,也是一位隱名俠士,他師父曾經見過,才借取宙為名來此探望。就你猜中,我也不能改口,更不會多說,傷好自然相見,無須再探我口氣了。」沈鴻面上一紅,口中應是。暗忖,這位崔老前輩也是關中口音,聽他所說口氣來人好似一個少女,並還與我相識。如是萬芳,就對我好,是他兄長萬英來此,不會借取鐵笛為名,當此風雪荒山、黑夜深更親身趕來探望之理。

    如是心中所想的人,雙方只是匆匆一面,連話都沒有多談,怎會這樣關心?除此二女之外更無他人。萬芳已決不是,便要來看也是萬英,莫非這位意中人真是對我一見鍾情?

    為了雙方沒有深交,男女不便,特意設詞藉故來此探望不成?果真如此,至少也是彼此投緣,不能忘懷。自己身世孤苦,四海飄零,好容易才蒙師父垂青,答應收為弟子。當此親仇未報,學業未成,志事不應,前路很遠,一切立身大計尚在渺茫之中。雖談不到婚姻二字,也不敢作此想,但聽崔老前輩口氣雙方師門淵源頗深,又是志同道合之交,這類英俠異人不拘男女之謙,對方相待這樣關切,二弟又在那裡拜了師父。崔老前輩不許多問,問也不說,雖不知二弟師父是否黑衣女俠,為何不拜樂遊子為師,是何原故;但有二弟與之同門,就拜別人為師,所居也必在一起,以後用功之餘常往相見當能辦到,就便還可學他一點本領。似此天人,別無他想,能得日常相見已是萬幸的了。越想越高興,不禁面上常帶笑容。

    崔老人見他遍體鱗傷,還有七八處重的,絲毫不以為意。自一見面,開口便問姜飛安危,全不管自身傷痛,後聽樂遊子答應收徒,一直喜形於色。雖然受人之托,不肯明言,並未想到另有隱情,只當平日拜師心切,聽到准信,心中喜極。再一探詢,沈鴻自不便明言心事,本來聽說師父垂青,收徒又是這等難法,直到當日遇難以前還沒有一定指望,自覺因禍得福,本極高興,所答的話全與對方所料相同。崔老人一向看不起這類舊家子弟、文弱書生,當日親眼得見。這等壯烈強毅、膽勇義氣的事跡,再一回憶這數月來暗中觀察所見,以及新來好友師徒和姜飛所說的話,成見一去,念頭立時大變。又因事由自己疏忽而起,對於沈鴻越發器重。問完前言,再問對方心志,並非專報父仇為止,事完之後還要以畢生心力追隨各位師長,照湯八夫婦那樣,在這頻年荒旱、刀兵四起、民不聊生之際想出種種方法除暴安良,招輯流亡,為他想出謀生之道,打那救人救到底的主意,並不似尋常俠義專施一時小恩小惠,或是除掉幾個惡霸,專為自己好名心盛,博得一時虛名,便算滿足,再將取自貪污土劣的不義之財尋一半村半郭,或是山中沃土、風景之區,仗著本領高強,無人敢惹,便在裡面安然坐享,美其名曰看破世情,嘯傲煙霞,隱跡山林,不問世事,由英雄俠客變而為高人隱士,其實他是拿那些患難疾苦的人民作為成名的橋樑道路,一旦名成利就,立時捨之而去。所以自春秋戰國起,歷數千年,從有俠客以來,只管慷慨好義,結客揮金,名震一時,結局多半隨時以盡,至多民間留點傳說。真能為千萬人民出力、使脫水火而登樂土、做出一番豐功大業、名垂千古的簡直一個都沒有,有的並還身敗名裂,為有識者所笑。至於那些貪圖名利、受人籠絡、做達官貴人的鷹犬爪牙的,非但有愧俠義二字,並且還是窮苦百姓的對頭。難得沈鴻小小年紀,竟有這高見解和堅毅的心志,不由越看越愛,手撫胸前銀髯連聲稱讚,笑說:「你這娃是個好的,真有志氣,我一定助你成功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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