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景見那人已走,田通又在前面不住揮手,催令快走,只得騎馬趕往。說完前事,便照那人所說騎馬下坡。剛走出半里來路,見地上草多,水泥又深,甚是難走。方覺沈、姜二人的馬多快,也不應走得不見一點影子。忽見側面小山後現出一馬三人並騎而行,馬後一個戴面具的黑衣人把手一揮,意似去往前面山腳會合,並還不令聲張。沈、姜二人也在馬上將手連招,似頗高興,心中越喜,忙照所指趕去。雙方作人字形一同前馳。
沿途草樹太多,雙方時隱時現,中途幾次回顧,來路土崖均無人上,知道未被敵黨發現。
沈、姜三人在前,樹林業已在望,內中已有樓角隱隱現出。勞康笑說:「賊黨業已追到,老賊心細多疑,稍看出破綻便要尋來,我們無妨。田通等三人尚在後面,路大難走,賊黨只有一人上崖便可看出。主人隱居已久,莫要給他惹事。」沈、姜二人覺著並無動靜,見勞康邊說邊朝後面揮手催快,田通等相隔還有兩里來路,人馬均被沿途野草遮住,馬已不見,只見二人所戴雨笠在野草叢中隱現出沒。有時只見草動,連雨笠都看不見,問怎知道賊黨迫來。勞康遞過手中鐵管,二人插向耳中照樣一聽,果有馬群踏地飛馳之聲,由來路往土溝中馳去,還未過完,少說也有一二十騎,知是老狗男女大隊追來,遙望崖上卻未見人走上。賊馬到了谷口附近轉角之處似還停了一停,方始往前馳去。勞康將鐵管要過,又聽了聽,笑說:「老賊果然機警,想是在土溝內發現有人騎馬去而復轉,生了疑心,前面還有賊黨迎來,與之會合,不知何故不曾停留。否則,以老賊為人,必命徒黨上崖窺探。我們有這樹林擋住還看不出,後面三人決逃不過敵人的眼睛。雖然不怕,到底對頭此時人多勢盛,非但討厭,還有許多顧忌,就難佔得上風了。田通等與主人素不相識,我們且在樹後等他一等。」說罷一同下馬歇息。待不一會,田通等三人相繼趕到。剛一見面,田通便認出蒙面人是勞康,驚喜交集,口呼「恩公老前輩」,拜倒在地。
姚、洪二人一聽是鐵蜈蚣勞康本人到此,也同拜倒。勞康連忙拉起,笑說:「田老弟眼力不差,我此次出面,原出意外,本不想現露真面目,特將少年時所用面具帶出,打算事情一完立時回家,不再出頭。這副面具田老弟出道時我已多年未用,又未見過多少面,怎會認出是我?」田通慨然說道:「後輩不是恩公,早為仇敵閹黨所殺,全家慘死。深恩大德,時刻在念。休說老恩公還是昔年英姿,身材形態一毫未變,只鬚髮比前多白了幾根,別的仍是當年一樣。老恩公這部鬍鬚便是記號,看去不多,但是根根見肉,鋼針也似,自從十五年前一見緊記在心,沒有忘記。左腮下面雙環紅痣更是老恩公的異相,如何會不認得呢?」勞康聞言哈哈大笑道:「本來我真不想露面,方才聽說老狗男女定要尋找報仇,還說了許多狂話。我不知道也還罷了,今既得知此事,他又公然向商氏弟兄強要我昔年信符,雙方並還因此翻臉,再如置身事外,非但使人難堪,也對不起商氏弟兄和你們的盛意。來時我已心動,老弟又是這等說法,只好老著面皮再出獻醜,和老狗男女一分高低,看他這十五年來到底有何本領就此大話。不過老朽江湖上朋友太多,十九有點交情,他們都當我已不在人間。這一出面定必紛紛趕來探望,並與老狗男女為敵,未免有些招搖,並使老賊笑我倚仗人多。這面具暫時還是要用,恕我無禮,我就不取下了。」隨聽身後有兩人笑道:「娘真料得不差,來者果是勞老世伯。」眾人一看,左側樹後走出兩個少年男女,年紀都在十六七歲光景,貌甚英秀,各穿一身密扣短裝,外披英雄氅,鬢邊各插一朵紅花,邊說邊走過來,方要拜倒,被勞康一手一人拉住笑說:「我早看出樹後有人,心想尋常綠林中人決不敢在此窺探,料是一家,因覺你母親在此隱居多年,一向不與外人來往,她平生好友尚還未到,老朽又是蒙面來此,不知主人是否願見外人?我們這幾個生朋友都是素昧平生,想等他們趕到,我先登門求見,問明主人心意再說。不料你母親業已看出來歷。我方才途中留意,原料來路是片荒野,我們走這一大段,這裡地勢又高,老遠便可望見,多半命人迎來盤問,始終不見影跡。
走到這裡方看出樹後隱有兩人,你母親怎麼看出會是我呢?」
內一少女搶先答道:「本來侄女兄妹也不知道,只為從小便聽我娘說起老世伯昔年威名、和先父的交情,可惜年紀大小,不曾見過。但那雙環紅痣的異相母親常說。未到以前,娘在後樓無意之中發現一匹上綁賊屍的驚馬在那旁荒野中亂竄,忙取老世伯昔年所贈鐵管一聽,竟有好幾起人馬在對面土溝內外奔馳走過,知道近年綠林太多,白沙溝和郎公廟賊巢相隔又近。為了這裡地勢荒僻,又只我們一家居住,所種數十畝田地均有竹林環繞,外面還有一層樹林,便是有人登高遙望,也決看不出裡面藏有人家。全家才十多人,除卻每隔兩三日往城市中買些應用之物,輕易不出走動。山口和上溝外面兩處數十家土人當年受我們接濟,決不會向外人洩露。而白沙溝、郎公廟兩處又只近五六年才有賊黨撤踞。青雲山中那伙為首的人以前多與先父相識,聽他勸告,雖未正式洗手,近十年來在山中開出大片田地,不是真個萬不得已,休說再作綠林生涯,連刀槍都見不到一件。以前在江湖上名望又大,無人敢來侵犯,對於我家最是客氣。每逢年節均來問候,最關緊要的一處也和自己人一樣,不會生事,不要沾他的光,即使被人看出,也必當與青雲山中四傑是一家,否則不會在此久居。因此多少年來無事發生。
「新近聽說老淫賊燕雙飛和紅毛雕伍喜這兩起老淫賊互相勾結,聲勢越大,無惡不作。各仗著一點本領,非但驕狂任性,便對同道中人也無一點情分義氣。先父在日與老世伯和湯八叔號稱江湖上老少三俠,交情既深。雖然專殺土豪惡霸、貪官污吏,劫富濟貧,對於江湖上的惡人照樣不肯放鬆,反更嚴厲。疾惡如仇,犯到手內決不輕饒。本領又高,無人能敵,全都忌恨,覺著都是綠林中人,為何要管他們閒事。這兩個老淫賊並還有仇,如知我母子在此,就許報復暗算,不得不加小心。又用望筒遙望,隔不多時,便見龍二姑姑和老世伯在對面崖上張望。二姑姑和娘交情最深,乃我家惟一常客。每年至少來住三五個月。自從前年和八叔爭執,八叔那樣和氣的人對二姑偏愛多心,他兩位二十多年來不知鬧了多少閒氣。分手那天便在我家,八叔說二姑對他並非真心,還不如對外人。二姑以前偏又有一為難之事無法分辯,於是說僵,雙方負氣各自走去。我娘想勸,二姑業已先走。隔了一年多二姑沒有上門,但她那身裝束和三副面具我們全都認得,一望而知是她。先雖看不出另外一位是誰,但是、姑自從孤身在外,除和八叔常見,偶然同走一路,永遠孤身一人往來江湖,沒有同伴,尤其是和男友一起,況當賊黨人馬奔馳之際必有要事發生。前日湯八叔又有被害的話,斷定不是外人。後想能和二姑一路、神氣這樣親切的只有昔年老少三俠,八叔是她心中丈夫,自先父去世,老世伯隱跡已十多年,無人再見,只八叔前幾年常露口風,彷彿他知老世伯的住處,但是不便明言。我娘見那人黑衣蒙面,身材相似;已疑老世伯為了八叔被害仗義出頭,跟著便見八叔的馬馱了二人由下縱上,說不幾句二姑先走,師伯正往我們這裡走來。中途忽然藏起。一會又有三騎順坡馳下,先還當是敵人,後見雙方招呼,分路趕來。快要走近,越看越像老世伯,既與二姑一路,又往我家走來,自非外人。後面三騎卻不認得,才命侄女兄妹來迎,一面準備款待。剛看出老世伯和娘所說相似,跟著這三位叔叔也同趕到,想聽來意,稍微停了一停,還望老世伯和諸位不要見怪。」說時,老少六人業同起身,邊走邊談。
姜飛見這兩兄妹都是武家打扮,又都生得英俊美秀,少女更是天真活潑,正在留心靜聽,少女說完,少年笑道:「芳妹就是這樣性急,好些尊客還未請教,便說個沒完。」
少女笑道:「這幾位尊客初次相見,老世伯不曾指教,想因地上泥污,恐髒了衣服,家中拜見不是一樣?這裡繞往前面還有一段路,隨便向老世伯稟告幾句,也要怪我。」勞康見姜飛望著兩小兄妹聽得津津有味,接口笑說:「你兄妹不必爭論。我歸隱時令尊尚在人間,你兄妹才兩三歲,名字乃武當派有名劍俠樂遊子所取。這兩小弟兄便是樂遊子高足,又是獨手老俠席泗先生記名弟子,算起來也是你們世交。地上多是水泥,不必拘什俗禮,先代你們引見也好。」隨將雙方姓名來歷分別說出。
沈、姜二人才知昔年江湖上三大俠盜以鐵蜈蚣勞康年紀最長,成名最早,實在年紀已有八十三歲。兩小兄妹一名萬英,一名萬芳,乃父萬雲飛乃三俠盜的第二位,年比勞康只小兩歲。以碭山大俠湯八年紀最小,其實人也將近五十。龍靈玉比他還長四歲,雖是多年愛侶,但因好些變故,未能如願,情義卻是越來越深,最後結為姊弟。因其武功精純,看去不過二十多歲。萬雲飛才死六七年。以前勞、萬二俠交往最密,只湯八心有難言之痛,常時孤身一人行俠仗義,除和龍靈玉偶然一起,從不結伴。三俠齊名,湯八比較後起,勞康歸隱較早。雙方以前難得往來。後因萬雲飛死前談起勞康因聽老妻之勸,在六十七歲上洗手歸隱,連老朋友都不知他下落。昔年分手時還借他兩樣要緊東西,托其尋訪,代為轉交。湯、龍二位人最細心,料定勞康尚有兩個孫兒女,不會隱入深山,到處留心尋訪,居然尋到。因勞康再三囑咐,並未告人,偶然也去禹王台相見,聚上兩日再走,交情反比以前更深。為了三俠難得一路,尤其湯八照例單人獨馬,來去如飛,不可蹤跡。龍靈玉自從遭了變故,孤身一人。除湯八是她多年知己,良友至交,就同出入也在暗中。萬妻紅俠女段無雙是她至交姊妹,常往下榻,勞康偶然也和湯八往訪而外,只管暗助湯八,救了不少土人,每出均戴面具,並還常時變易,從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故此這男女諸俠的交情底細知道的人極少。江湖上人對於湯八更認為年輕後起,成名沒有多年,勞、萬二人便各歸隱,均當雙方雖是齊名,並無深交,不知相識多年,連這兩位女俠的交情都是極深,只燕、伍二老淫賊曉得一點,也拿不準這三人的交情深淺。
賓主八人正說之間,萬芳已當先往前走去。萬家乃是就著原有山勢建成的一所園林。
左面是一孤峰,右面一條溪流,背後乃眾人來路。四面先是大片樹林環繞,內裡還有一層竹林果樹。當中約有數十畝平地,田和菜園佔去了十之八九。田岸上均有成行大樹,吁陌甚寬。左山右水,小園居中,竹樹包圍更密,只有一角樓房隱隱露出,不到走進也難發現。眾人正順田岸前行,忽聽前面柳蔭中有人笑呼:「想不到勞大哥今日光降,二妹到哪裡去了,如何不曾同來?」說完一看,田岸柳蔭下走來老少兩個婦女,一是萬芳,同來是一中年婦人,步履甚快,轉眼對面,知是女主人紅俠女段無雙,忙同趕上。勞康同了三小兄弟在前,已與主人相見,互相招呼。走不幾步,天又下起雨來,主人忙領來客由一小橋走過,便是一列走廊,由此移步換形,不是花木叢生,便是怪石縱橫,到處都是好景。
遙望前面千行楊柳護著一所樓台,煙雨之中分外顯得景物幽麗,勞康笑道:「想不到十多年的光陰,將這一片荒地修建得這樣好法。記得當年我初來時,只有幾堆山石、一灣死水和大片樹木。如今卻有這好風景,弟妹真會用心思。像我夫婦隱居禹王台,雖仗廟主是自己人,背後對我十分恭敬,樣樣方便,外人只當我是個老香火,隨便呼來喝去,我也以香火自居,守我本分,連附近一些後起毛賊均無一人知我是誰。像弟妹這樣清福一天也未享過。」無雙淒然答道:「此是你兄弟生前覺著在江湖上奔走數十年,老是為他人忙,自家連一尺之地都無。偶往青雲山訪友,發現這片荒地,又蒙四傑相助,出了人力,才將它開闢出來。不久歸隱,閒中無事,招了幾個苦人一同耕種,共總數十畝田地,每年添修。你兄弟死前又將所有田地房舍分了一半與這兩家苦人,算在一起才十多人。仗著青雲山諸位老友常年相助,田地裡的出產均叫他們出山販賣,省了許多開銷,因此才有積蓄。此是後山口,四傑弟兄威名遠震,這裡離他們所居後寨不遠,地又荒僻,我們偶然出門也是穿山而過。三面無路,看似一片荒野,實則每一面均有天然阻隔。十年前後面那些墳地還有子孫來此祭掃,近年多成了無主荒墳。除二妹貪近,越崖來此,經年不見一點人跡。因此這多年來外人全不知道我家在此隱居。新近聽說燕、伍二賊越發猖狂,正生戒心,跟著又聽湯八弟遭了暗算,今日還和芳兒他們談起氣憤,想要托人打聽,不料大哥光降。這二位少年只聽芳兒說是樂遊子將入門的高足,既與大哥同來,想必是他二位師執之交,來歷家世也都知道的了。」
勞康聞言,見無雙對兩小兄弟十分注意,忽然心動,說道:「我和他二人相識不久,但我深知席泗兄他們向不輕易許可,收徒更談不到,既肯收作本門弟子,那日並還傳他上乘口訣,定必器重。我們都非外人,弟妹少時再談吧。」說時,萬英手中拿有一枝鐵管,不時插向耳中,向來路一面靜聽。勞康見萬芳問乃兄要那鐵管,便將自己那一根遞過,笑說:「這東西我帶出兩根,送一根與你吧。」萬芳謝諾接過,忽然驚道:「黃土溝口外如何有了喊殺之聲,也許二姑姑和賊黨動手了吧,她一個人莫要吃虧。我和大哥前往探看,娘說可好?」無雙笑答:「你真不知二姑本領為人,這類仗著匹夫之勇和敵人對拼的事她向來不做。以我所料,不是賊黨火並,便是另有高人在彼動手。」話未說完,勞康又將鐵管插向耳中,聽完笑道:「弟妹料得不差,老狗男女定遇強敵,二妹也許在內,雖因隔遠聽不清楚,照此形勢老賊已轉下風。二妹機警,本領又高,少時必有好音。」眾人邊說邊走,不覺繞到前面樓台之內,裡面乃是兩層樓廳。前面還有四五丈方圓一片平台,房不甚大,地勢極好。雖不十分講究,但極整齊堅固,陳設清雅。樓上前後六間,一半是女主人的臥室所在,一面書房。為想察聽賊黨動靜,同到樓上方始落座,重又分別禮見。
無雙頗喜兩小兄弟,正在盤問二人家世。姜飛因聽勞康說老賊又遇高人強敵,二次想起繁塔和商家堡所遇兩矮兄弟,便問勞康可知來歷,老賊所遇強敵也許是這兩人和李玉紅師叔。勞康還未及答,無雙接口笑問兩矮形貌口音。姜飛說完,無雙驚問勞康道:
「這兩人好似我那兩個孿生表弟,前年聽說他為了一事與杜六先生爭執,可有此事?大哥見到他兩人沒有?」勞康答道:「他二位我雖不曾見到,他那同伴卻曾托我帶話。杜六先生為了此事好生為難,明知樂遊子一出面便可無事,但又不好意思尋他。我來前兩日聽說事情已了,雙方把話說開,渭南雙俠也和他成了好友。後來我均未見到,不知確否。不過我想他和商氏弟兄道路不同,怎會去作不速之客?不是和杜六先生把話說好,因防兩小弟兄途中遇險,歸途就便暗護,便是為了湯八弟之事有心尋老狗男女晦氣。方纔我聽姜飛匆匆一談,不知詳情。田、洪、姚三位老弟是主人,可聽出一點口氣麼?」
洪、姚二人便將前事說出。雙俠來時只說路過遇雨,想擾主人幾杯喜酒,跟著人便走出,突由望樓之上飛落,將老狗男女打倒。這時兩小弟兄業已上路,後聽小泉弟說,我們走後,商氏弟兄已知來人便是渭南雙俠,本恨老賊上門欺人,不通情理,見被雙俠打倒,心中一快,正想上前理論,間其何故欺人太甚,連堡門尺寸之地都不給主人留點情面,只要老狗男女答話稍不中聽,立時和他硬拚,就此將他師徒除去。不料老賊機警萬分,臉皮又厚,上來冷不防被人凌空打翻,他師徒人多,單是渭南雙俠也還不怕,並且他來者是客,又和主人多年老友,在堡內受了外人欺侮,不論對方來頭多大,主人均無坐視之理。無奈驕狠太過,走前已將主人得罪,互存敵意,走時又不夠交情,未等人馬出堡便先出手,除卻真個倚強凌弱、勝者為高,所行所為均犯江湖規矩,無一句說得出去。再見主人這面許多能手紛紛趕出,都是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神氣。單是雙俠已未必能是對手,況又加上我們這許多人,他雖帶有不少徒黨,比較起來還是相形見絀。二賊黨受傷最重的一個又是他最寵愛的妾童,好些顧忌。老狗男女真個無恥,百忙中竟將那些惡徒揮手止住,說了許多不要臉的話,意似他因和勞、湯二俠生死之仇,今見鐵雙環和花雲豹,急於追問環、馬主人下落,仗著主人多年老友情面,一時情急,情願事後負荊請罪,明知無禮,任性行事,不料主人誤會未等解開,便中鼠輩暗算。我師徒已有人受傷,此時動手恐傷多年老友和氣。再說,我雖一時任性,不是仗有深交也不會如此。
我夫妻師徒來者是客,我只背了江湖規矩,未出堡門動手快了一點,像這兩個鼠輩索昧平生,和上門乞過的叫花子一樣,大酒大肉白吃了一頓,連主人的面都未見,便在堡門之內埋伏行兇,本領多高,冷箭難防,無論如何總是外人,此時動手,主人對我誤會未消,照情理上決不應幫助外人。如與我夫妻一面,便是以多為勝,鼠輩定必不眼,勝之不武,只好暫時忍氣,先向主人告罪,哪怕不肯寬容,由此絕交,變成敵人,也等下次見面再分曲直。跟著便約雙俠五日之內在郎公廟分個高下存亡,有什高親貴友只管請來,我夫妻到日定備薄酒粗餚,竭誠恭候,真要當場出彩,也請換個地方,我師徒心往奉陪,免得擾鬧人家喜事。我已太情交情,又知商家堡內無人敢動一草一木。主人弟兄威名遠震,萬沒料到會有刺客奸細埋伏堡牆之上,才致被你暗算。這個不足為奇,是好的,我說那兩條路隨你挑等語。這時,手下群賊紛紛喊殺趕來,雖被老賊揮手止住,俱都憤怒已極。內有一個最兇惡的,口說「暗算不是英雄,冷箭誰都會放,反正主人不管,做了再說」。話才出口,冷不防接手便是幾支連珠毒弩。
雙俠自將老狗男女打倒,便立在對面,神態從容,微笑望著老賊,一言不發。及至冷箭飛來,小的一個將手一揚,全都凌空打落,有的反擊回去。大的笑說:「二弟真愛伸手。」小的笑道:「人家剛送的兩件衣服,被這幾根繡花針刺破豈不可惜?」老賊看出不妙,過去一掌將發箭賊徒打出好幾步,假意怒罵:「好事你們不會,單學小人,還不快滾!」賊徒當然明白,正要就勢上馬,被小的縱身一躍,伸手攔住,笑說:「你們不必心慌,遞什點子!此時我弟兄只是路見不平,不許倚強凌弱,欺人大甚,並不是和你們打架,要走容易,等我把話說完。」隨對老狗男女笑嘻嘻說道:「你這一套說完了麼?無須這樣擠眉弄眼,多麼好聽的話也當不了惡貫滿盈。我弟兄蒙主人以禮接待,方才引我進來的那位洪朋友幾次要引見主人,是我弟兄不願和狗男女同坐,加以長路到此,腹中飢渴,準備先擾主人一餐,然後相見。後見你們欺人太甚,那兩人一馬又和我們有點關係,既然遇上,不能坐視,才來這裡等候。初意你如守約,便在堡外相見,問你有多大本領,如此強橫?你如動手,非但違背江湖規矩,也沒有把主人當成朋友。我雖素昧平生,蒙以客禮相待,有人在此擾鬧,當他為敵,我已不能相容,何況受欺侮的又是兩個幼童,休說與我相識,便是外人也難袖手。沒料你老而無恥,欺人太甚,連這一門之隔都不能守,並且人家和你素不相識,年紀又小,上來便冷不防猛下毒手。這等卑鄙陰險是誰遇上也必不平,這才將你打倒。你先暗算,不講交情,如何怪人?我和主人雖不相識,既蒙接待,便是客體,所以在此門內便你倚勢行兇我也和你外面打去。至於人數多少,任你千軍萬馬,我只弟兄二人,無須約什高親貴友。
「我弟兄因你陰謀暗害我好友湯八,特意尋來,礙著主人以禮相待,不便當場出手,打算等你追人之時,去到堡外等你。起初還恐主人護送那兩小弟兄,累我還要多走好些泥地。後聽說是以堡門為界,方喜可以省事,不料仍是空歡喜,你既膽怯情虛,不必裝什門面,容你多活四天四夜,第五日午後我弟兄必往郎公廟尋你師徒算賬,只是在八里岡埋伏、陰謀害人的狗強盜,只要遇上,一個不留。不過湯八兄為人義俠,認得和不認得的好朋友不知多少,我弟兄從不約人助拳,湯八兄傷已快好,別人尋你晦氣卻不與我弟兄相干。趁此五日之內把你那些狐群狗黨全數約來,免得人未約齊,死時後悔。還有和你狼狽為奸、無異你的化身的老淫賊燕雙飛連同手下幾個狗男女業已全數伏誅,現在地獄中等你同去遭報。共總三四天的閒空,不必再去尋他,徒勞往返,有此工夫你多尋幾個同黨。我們雖不能借此一舉將你們這些殘害人民的狗賊一網打盡,到底除去一個少一個,依你便了。我弟兄最恨花言巧語,說過算數,你人已丟定,再要不知進退,順口狂吠,當時叫你落個殘廢,再去求人,共總四五天的光陰都不能苟全度過,帶上一些記號回去,還要連累手下小賊少活幾天,就更不上算了。」老賊真能忍氣,聞言也不動火,哈哈笑道:「你說得對,雙方動手勝者為高,空說無用,大話誰都會說。湯八未死再好沒有,不必多言,到時不要失約便了。」商氏弟兄一則想給老賊難堪,又想讓兩小弟兄逃遠一點,二則聽說湯八死裡逃生,心中高興,並想借此結交雙俠,暗中命人騎馬追上田、洪二人,出了黃土溝如覺前途有什動靜,可速改道,不可再進,以防老賊追來前後受敵。又聽老賊口氣,郎公廟必有能者,但是內一主持人與老賊平輩,頗有權力,姚小泉與之交情頗厚,故令小泉一同趕去,追上眾人,由小泉單人上前探路。一面以主人之禮假裝勸解,拖延時候,並將雙方請往戲場,就是真要為敵,非打不可,未出堡門以前都是來客,主人不能旁觀,仍要盡心,要使老狗男女受盡奚落,啼笑皆非,以出惡氣。
小泉來時主人正向雙方說話,不知結果。
勞康聽完,便對兩小兄弟笑道:「這渭南雙俠成名不過數年,彼時我已歸隱,並不相識。只聽人說他弟兄二人一母雙生,貌相相同,永遠同出同進,義名遠播,本領又高,名字常時變換,不知底細。新近還是杜六先生向我談起,第二日他便尋來,見了一面,不知怎會曉得我的來歷,談不多時他便走去。表面人甚謙和講理,自稱姓方,江湖上傳說不一,不知真假,想不到會是你萬二嬸的表弟。聽二位老弟所說也許不會追來,必是另外還有能手。」老少數人邊說邊用鐵管察聽,覺著土溝外雙方打得甚凶,賊黨也似不弱。約有半頓飯時忽然停止,賊黨人馬便往白沙溝那面馳去。勞康聽出雙方無什勝敗,好生奇怪。女主人段無雙又說起渭南雙俠一名方齊,一名方奇,因是孿生弟兄,故意取這字音相同的名字,對勞康所說實是真姓,乃崑崙派名宿游龍子韋少少最得意的門人,從小便入師門,用功甚勤,天賦又好。十六七歲便在外面濟困扶危,專和惡霸惡紳、淫賊凶人作對。此次由故鄉江西趕往開封去尋杜德,實由一事誤會而起,此事杜德也有不合之處。沈、姜二人早就關心此事,正在留神靜聽,勞康已使眼色將主人止住,笑道:
「事已過去,此是杜六先生難過的事,他連本門幾位師兄均不願使知道,難得弟妹是他表姊,那一個想必也是至親,事情更好辦了。」無雙便即改口,不再談起。
萬芳見姜飛望著乃母留神靜聽,似甚急於想知底細,從旁笑道:「娘怎不說二位表叔為何要尋杜六伯呢?」無雙嗔道:「小娃兒家不許多口,我也不甚清楚。只知杜六叔與一好友發生誤會,和你八叔二姑一樣負氣分手,由此十年未見,幾與斷了來往。後來那人與你二位表叔無心相遇,談起前事,十分傷感。你表叔只聽對方一面之詞,也沒細想,便拍了胸脯,要尋杜六先生理論。先在華山巧遇,為了事前在嵌廟中無心相值,因有外人在旁,所說的話不甚得體,被對方聽去,因而發生成見。跟著約往西峰後面無人之處動起手來。雙方都是一時激怒,不容分說,便打了一整天。正在難解難分,那人忽然得信趕來,六先生已知前事誤會,以前的話又說得太滿,不等人到面前,賣一破綻便匆匆退去。彼時你二位表叔下山不久,武功火候還未精純,雖是兩打一,也只打個平手。
六先生輕功極好,那人見他望即遠避,越發悲憤,不令追趕。你表叔也知追趕不上,只得罷了。少年氣盛,言語上又吃了點虧,於是結下嫌怨。當時回山苦練了三年,重又往尋杜六先生,非將他尋到一分勝敗曲直不肯罷休。杜六先生自見他那好友,勾動昔年舊情,心腸早軟,又聽人說起對方十年來經過,心更不安,只是騎虎難下,雙方都是性剛好勝,無人從中化解,不易言歸於好。你表叔不知他的為人,始終當那俠義之名由於幸致,對他看輕,到處尋他蹤跡。今聽你大世伯說,事情已了,分明杜六先生早就想好主意,特意想由他二人身上引出他那昔年老友,就此下台,否則,以你表叔為人和以前所說的話,不是看出對方是個真誠君子,事有誤會,決不肯如此善罷。杜六先生何等機警,如當他敵人看待,也不會在開封等他,如此容易和解。至於經過詳情我並不深知,尊長的事大人不說你們也不要多問。」還待往下說時,忽聽樓下有人喝罵哈哈怪笑之聲,段無雙母子三人面上立現怒容。兩小兄妹首先往下趕去。無雙大喝:「你兩個且慢,我看何人如此大膽!」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集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