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手丐 正文 八、巧得千里馬
    二人走出不遠,天光大明,沿途又發現了兩處火燒過的城堡和一具殘屍。一輪朝陽業已升出地面。遙望前面黑壓壓一大片,途中時有車馬往來,多是好些人結隊而行,孤身行客極少。偶然遇到兩三人一起,都是窮苦土人,除卻僱有鏢師的官紳商客,所遇土人十九面有菜色,神情均極愁苦。沈鴻暗忖:自明中葉以來,閹黨威權日重,地方上的土豪劣紳又極橫惡,貪官污吏上下勾結,鬧得民不聊生,刀兵四起,照此形勢,天下非要大亂不可。自己的仇人便是一個著名惡霸。正在氣憤,姜飛忽然笑說:「到了!」往前一看,朱仙鎮相隔已只半里來路。鎮上人煙稠密,甚是熱鬧,並有一列高大的土牆環繞全鎮,比尋常小縣城強得多。柵門剛開不久,好些趕集的商販挑了菜蔬和各種用具正往裡面搶進,全鎮長達三四里,行店甚多,人語喧嘩,往來如織。每家店內都堆滿各種貨點,飲食用具無不齊備,熱鬧繁盛,看不出一點兵荒景象。半條街還未走完,便有店伙來迎。姜飛精明仔細,先把價錢問好,說明打尖,只歇半日,再去投店。匆匆進店飲食,便就客房臥倒。

    午後起身洗漱,拿了行李便去看馬,先想僱用,後問出僱馬還要跟人,並管食宿,湖北馬貴,帶到老河口賣掉還有餘錢,當日又是馬市,可憑目力隨意挑選。二人一、想買馬上算,趕往一看,馬群甚多,稍好一點便要百多兩銀子一匹,方覺大貴。忽聽西北角上眾聲喝打嘈成一片,中雜馬嘶之聲。擠將進去一看,原來內中一匹花馬性子太烈,週身泥土,試馬時將馬主甩跌了三四個,氣得馬販將馬絆倒,打得亂進亂跳,差一點又將馬販子踢傷,因此大怒,說要打死去賣馬肉。二人見那馬昂首悲嘶,怒吼不已,雖然週身泥土,形態難看,筋骨似頗強健。問知日前土人出售,說是拉車的馬,只十兩銀子馬價,料是無人騎過,故此驚跳,不肯容人乘騎。沈鴻在家時便愛騎馬,識得一點馬性,心想此馬可憐,百多兩銀子一匹的馬我也買不成,莫如用十兩銀子救它一命,能騎則騎,不能放向深山之中,省得活活打死可憐。心念一動,上前勸阻。馬販人頗粗豪,笑說:

    「此馬實在可惡,三天工夫為我闖了好幾次禍,耽誤了許多生意。相公好心,只肯出十兩銀子,不要我包騎,便可由你帶去。」姜飛幼童心性,因見價廉,又恃練有武功,和沈鴻一樣心思,打算一試。見馬販不管試驗,說定就算,還想爭論,沈鴻己先答應,交了十兩銀子。馬販笑說:「你這位相公人倒痛快,我還有一副鞍轡,有八成新,索性代你上好,省你一點手腳。這馬可惡到了極點,最好餓它幾天才騎,真要小心一點呢,鞍轡價錢隨便你付好了。」說罷便由棚內取出,將馬放起,為防萬一,後腿綁繩未解。

    二人見那馬打得週身是傷,口角流血,昂頭望著自己,一動不動。等到鞍轡上好,沈鴻又付了一兩銀子,便去解那綁繩。馬販子手抓馬韁,剛喊「小心」,綁繩已解。那馬四蹄踏地,昂首一聲驕嘶,只將馬尾一擺,目光斜脫二人,並未發作。姜飛看著,便將行囊紮在馬上,笑說:「我來試它一試。」馬販子方要勸阻,姜飛人已縱向馬上,見馬立定未動,笑說:「我人小,大哥何不上來同騎,要不犯性就此走罷。」姜飛看出那馬並不倔強,與方纔所聞人一上騎便瘋狂亂跳之言迥乎不同。只管週身傷痕,依舊昂首挺立,毫無畏縮之容,心中奇怪,笑說:「此馬也許被人打服,看這神氣決不妨事,可惜週身是傷,能給他上點藥才好。」馬販子見姜飛騎上馬並不動,雖然韁繩未松,與前幾次倔強亂跳不同,只當馬膽已寒,也覺奇怪,忙將傷藥取出。姜飛重又跳下,討些水來代它敷上,並將浮泥刷去了些,勒緊肚帶。二人一同騎上馬背,要過韁繩,稍微一動,馬便四蹄划動。先環著馬場跑了兩圈,進退動作全如人意,又快又好。旁觀諸人俱知那馬兇惡,見狀好生驚奇。馬販子久走江湖,頗有眼力,見兩小弟兄並坐急馳,檔裡頗有功夫,迎前笑道:「果然馬會挑選主人,我多年內行,從小吃這行飯,竟會走眼,看神氣此馬已不會再犯性,算我瞎眼,看準它是千里馬,到了手中又被滑脫,活該我沒有這樣財氣。光棍說話,如釘釘木,不能不算。二位相公快請上路,省得被人看見難過,還當是我出花樣。」說時,二人遙望斜刺裡有幾個壯漢搖手跑來,也未理會,聞言還未及答,那馬忽然腳底加快,往左側面無人之處馳去,轉眼便到大街之上。午後鎮集已過,路人不多,二人一馬穿鎮而出,一晃便走出朱仙鎮,順大路往前趕去。快出城時,姜飛聞得身後吶喊,偏頭回望,見方纔那幾個壯漢隨後追來。馬行極快,已先跑出土城,也不知為了何事,是否在迫自己。

    二人騎在馬上,只見兩面田野樹木電一般往後倒退下去。遙望夕陽西墜,估計一口氣跑了好幾十里,那馬還未停歇。越看那馬越愛,想起馬身有傷,余藥尚在,低頭一看,急馳了一陣,馬腿傷口已有血痕浸出,好生憐惜。方想尋一有水之處下馬敷藥,那馬跑得正急,忽把腳步收住,朝去路迎風昂首,似在傾聽神氣,跟著把頭一偏,捨卻正路,往斜刺裡山溝中躥去,跑得更急,竟不聽主人之命。道路早打聽好,恐其走錯,本想勒回原路,不料馬頭已被勒彎,依舊前躥,又見馬口流血,恐其疼痛,前面恰有水聲,正好尋水敷藥,便由它去。鬆開馬韁以後,那馬急馳了十多丈,忽又停步,貼崖而立,好似藉著崖側大樹掩避神氣。心方不解,猛聽山溝外去路一面有大隊人馬馳過,又有一支響箭飛起,這才明白那馬途中發現警兆來此躲避,越發歡喜,便下馬來,鬆了肚帶,牽往前面小溪飲水,並代敷藥。那馬隨在主人身旁馴善異常,二人萬想不到無意之中花了十一兩銀子竟得了這樣一匹千里駒,喜出望外。有此好馬,計算途程,不消三日便可趕到老河口。到時能留則留,如其不能,便放向深山之中,省得落入惡人之手。一切停當,又吃了些東西,方始上好鞍轡,騎馬前進,仍由溝中繞出,走上原路。

    沈鴻想起未備馬料,只給它吃了一些野草,恐其不飽,意欲前途尋一村鎮打尖,將馬餵好,買些草料,連夜上路。一看天色已將入夜。正說方纔曾有大隊人馬走過,前途未必有什大的鎮店,這馬沒有吃的,如何是好?忽見前側面高地上現出大片樹林,四面均是田畝環繞,暗影裡卻未見有房舍。隱聞鑼鼓之聲,仰望天空星月無光,像要下雨光景。再走一段便是一片漆黑,風中時有雨點打到,道旁高地忽有燈光現出,鑼鼓之聲也越喧鬧,料知前見村莊想是有什廟字,正在唱戲酬神。姜飛先覺目前到處荒亂,這孤懸曠野裡的村莊未必是什好所在,後聽鑼鼓熱鬧,料是酬神唱戲,趕會人多也許無事,如其下雨也須覓地躲避,便把馬頭一偏,由田野中走了過去。到後一看,當地乃是一圈城堡,外面還有護莊壕和吊橋,堡門大開,燈火通明,內裡果在唱戲,忙同下馬走上前去。

    剛到門前,便有兩個手持長槍的壯漢喝問來意。姜飛說是投宿避雨,並借馬料。壯漢還未及答,忽有一人走出,朝二人一馬看了兩眼,立請同進。姜飛見裡面地方廣大,環著土城均是大樹,外面又有大片樹林圍繞,恰將土城遮沒。遠望只是密層層一片樹林,不近前決看不出。內裡房舍高大整齊,並有兩道小河和大片池塘,到處燈火通明。當中大片空地高搭席棚戲台正在唱戲。

    正面台前有一片小平台,上面放著二三十把講究椅子和躺床,似是主人全家和至親貴友,面前放著茶酒瓜果之類,氣派豪華,並無廟字神位。看的人男女老少都有,數並不多,共只三數百人。除平台兩旁和蘆棚周圍侍立的青衣壯漢而外,是看戲的人都有座位。心想荒亂年景,這家還有如此豪華場面,又是自家作樂,並非謝神,這一台戲要費多少人力財力?單所點燈燭就是一筆大數,足夠人口之家好幾年吃用。照此情勢,主人不是官私兩面都有勢力,家財又極豪富的地主惡霸大紳士,便是平日所聞那些洗手納福的綠林中有名人物。早知如此,不來也罷,心方懷疑不定,領路那人是個年約五旬的老頭,裝束也頗整齊,不像下人,忽令二人等在一旁,自往蘆棚平台走上,向中坐一個身材高大、年約四旬、手戴鐵搬指的人低聲說了幾句便退將下來,重領二人往側面假山後繞去。

    山後一列平房,有十好幾問。東首兩間還有許多人在划拳轟飲。西首兩間窗明几淨,炕床被褥甚是講究。那人走到窗前忽然立定,喊了一聲,便有一個青衣少年由房中趕出,將馬接去,把行李取下。那馬忽然怒嘶亂跳,倔強不去。沈鴻心中一動,笑說:「這匹馬性子太烈,外人不能近身,承蒙主人厚意,我們途中業已吃飽,只想討點馬料,將馬餵好,便要上路。請管家兀須費事,隨便賞點馬料,就感謝盛情了。」那人聞言好似吃了一驚,笑問:「這匹花馬幾時買的?」姜飛插口答道:「此是兩年前朋友所送,性最猛烈,外人無法上騎,我哥哥費了許多心力方始上騎。此馬又最忠心,我們騎它百依百隨,比什麼都靈,外人就難說了。」那人略一尋思,又朝人、馬看了兩眼,笑說:「此馬好似哪裡見過,也許被我認錯。既然如此,那旁樹下有一木棚,將它放在裡面就近餵養,二位老弟也好照看。不過現將變天,少時恐有傾盆大雨,此去王官鎮有好幾十里,中間還有一段山路和兩處河流,路上又不安靜,風雨深宵如何走法?乘著今日莊主辦滿月酒,你們來的綵頭甚好,莊主也頗喜歡,莫如在此住上一夜,稍微歇息,吃點酒食,去往前面看戲,明早雨住起身,少受許多艱難危險,免得走在途中人、馬受傷,進退兩難,老弟以為如何?」

    二人見對方談吐不俗,神情也頗誠懇,又見馬棚就在房側大樹後面,人立窗前便可看到,不由消了疑慮。心想聽說這一帶民風向來義氣,也許這家上豪與眾不同,就是綠林豪客也必洗手多年。看他勢派決不會看中自己這樣的人,只比大戶人家還要優待,同聲謝諾,答應少時天氣如不轉好,一定叨擾,並問主人姓名。那人答說姓商,自家姓田名通;隨陪二人將馬放人棚內,吩咐少年取來馬料盆水,自陪二人往酋首裡間走進。二人看出樹後木棚並非馬廄,乃是主人存放花盆之所,心甚不安,再三稱謝,田通笑說:

    「小事一段,敝東好客,最喜與人方便。左近大片田地都是他的,近年年景荒亂,種田人均逃光,到處殺搶,只有商家堡種田人能夠安居度日,他們都住在莊後城裡,不怕外人搶劫。此是四夫人的別莊,慶主本家在光化縣西南山中,為了四夫人新生一子,又是頭生,唱戲謝客,明日還有一天,二位老弟如其無事不妨多住一日,戲完再走。」

    沈鴻初涉江湖,姜飛出身寒苦,近年雖在時刻留心,打聽察看,到底年輕,無什經歷。問了幾句,見對方不曾細說,相待又極優厚,談不一會下人便將面水酒食相繼送來,甚是周到豐盛,均料主人是個豪俠有錢人家,師父和老張又有少問少管之誡,也就未往下問。田通先並不問二人來歷、姓名,等到談過一陣,強勸了一點酒食,方始問起來意。

    二人途中早把言語想好,因少林寺名頭高大,打算借光,只說沈鴻是姜飛表兄,因往少林寺習武未成,回轉家鄉,路過開封,見表弟孤苦無依,自己家中還有幾畝薄產,也是孤身一人,打算帶他回去一同讀書,並想學點武藝,但未尋到名師等語。田通先對那馬似頗注意,自從姜飛說是騎了兩年,便未再提。聽完二人所說,忽又設詞探詢:馬是何人所送,騎過了多時?沈鴻猛想起往投少林寺的人上來均須挑水和服各種勞役,忙還忙不過來,哪有工夫餵馬,廟規也必不許。在廟中熬了幾月,並未見人有馬,聞言臉方一紅。姜飛知他誠實,不會說謊,惟恐走口,被主人看輕,連忙接口答道:「我沈大哥往少林寺時,因其父母雙亡,老家無人照看,又因此馬朋友所贈,不捨送人賣掉,將它存在開封,交我照看。否則我也無法騎它。」田通微笑,說了一句「此馬真好」,便未再說,隨請二人去往看戲。

    二人聽出主人待客雖厚,輕易不見外人,如無好友引進,平日過客均由田通和另兩同伴接待,並不見面。有那缺少盤川的,走時還送銀子。外邊走動的人都知此是他四夫人所居。本人事忙,田莊產業又多,不常在此,也就不再驚動,住上一兩天就走。心想雙方素昧平生,主人既不肯見,落得養好精神,明日趕路,推說途中勞乏,再三辭謝。

    田通隨即別去。那雨早下了起來,上路已難,二人只得住下。見天已不早,對房划拳轟飲之聲已止,所有的人似已走往戲台,鑼鼓之聲越發熱鬧,主人始終以客禮相待。田通走後,並派前見少年隨時服侍。二人再三辭謝不去,說:「主人法嚴,不敢偷懶。」耳聽雨聲越大,當夜決難上路,莊中難得有此熱鬧,何苦使下人在外守候,便說:「我們身子疲倦,要到明早才起,請各自便。」少年笑諾,二人也同臥倒。枕上想起,主人相待太好,明早起身無法酬謝。這樣財主,其勢不便送他恨兩。沈鴻正說:「多送下人一點。」姜飛機警,始終覺著自己年紀太輕,對方待人優厚,好得出乎情理,又不知他跟腳,方才暗中留神,下人雖經力勸,口中應諾,仍守房外,並未離開。年輕人沒有不歡喜熱鬧的。主人辦喜事,他卻守在外面,客人已睡,還不敢離開,法令之嚴可想而知。

    就以好客而論,如何只命手下人接待,端著架子不見外客,真正豪俠好客的人怎會如此?

    不由生了疑心。老張行時曾說:「江湖上什麼怪事都有,必須處處小心才可無事。」莫要內裡還有文章,便把沈鴻拉了一把,故意說道:「我們共總還有二三十兩銀子,要走大段長路,錢帶不多,看主人這樣氣派,人又如此豪俠好客,他那用人決不會計較這些,還是將來設法報答的好,省得少了拿不出去,顯得寒酸。多了路上不夠,更是急人。」

    沈鴻便沒有再說。

    長路勞乏,地方又極舒服,二人談了一陣,姜飛先自睡熟。沈鴻心中有事,又想舅父年老,也常受當地土豪欺凌,打算老河口拜師之後,抽空趕往岳州看望。正在枕上轉側盤算,忽聽外面馬嘶之聲,心中驚疑。姜飛已睡,也未喊醒,偷偷起身,掩住窗前一看,外面雨下正大,黑洞洞的,馬房相隔雖近,一點也看不出。又有樹林蔽住,正想不是自己的馬,忽見兩條黑影冒著大雨由馬房側面相繼竄出,後面一個似已受傷,剛縱出幾步便靠在樹上,口裡喊了一聲,前面一個立時趕回,將他扶住,一顛一拐、連縱帶跳穿林而行,身法甚是輕快靈巧。由窗前經過時,微聞「田二爺果然看得不錯,非是此馬不可,寨主立等回報,我們快走」。底下再聽,人已走遠,雨尚未停,門外已有積水。

    正面廣場上鑼鼓之聲尚未停息。大雨陰黑,也不知天色早晚,雖覺所聞可疑,因見姜飛睡得甚香,一個幼童這樣精明強幹,勤儉耐勞,甚是難得。這兩日人大疲勞,明早還要上路,此時大雨,無法起身,主人這樣財勢,人數又多,如是姜飛所說惡霸強盜,已然投到他家,也敵不過。看方才姓田的相待情景,也許沒有什麼惡念,至多看上此馬,送他了事,何必先自驚慌?反正無力抗拒,不如聽其自然,放大方些,免得二弟年輕氣盛,不捨此馬,因小失大,結果馬仍被人奪去,還要吃人的虧。主意打定,便不去驚動姜飛,自往床上輕輕臥倒。話雖如此,再一想起那馬機警靈慧,並通人意,走得更快,許多好處,雖只十兩銀子買來,到底不捨。主人如其強奪,方才不會那樣待承,多半明朝當面商討,素無仇怨,身無多財,也不致生出傷人惡念。否則便初來時不便動強,此時夜深,人都聚在戲場蘆棚之內,盡可下手,如何全無動靜?此馬失去固極可惜,也無法了。

    正打算睡上一會,天亮人來相機應付,前面鑼鼓之聲忽止,雨也停住,跟著便見對面樹林中有兩次火光映到窗上,決計靜以觀變,也未起看。一面卻想此時戲停人散,如有舉動,現在正是時候。為防萬一,到底還是清醒的好。因姜飛事前囑咐,所帶兵刃暗器睡時照例暗藏身旁,以防萬一。鉤連槍本在枕頭底下壓住,因聽人聲,心裡一動,不由隨手取過,握在一邊,暗中戒備,但仍未喊醒姜飛,只是留神察聽外面動靜。經此一來更睡不著。後來連聽幾次有人帶了燈火在對面林中走過,並有笑語之聲,惟恐輕舉妄動,被對方看出,反而有害,始終裝不知道,也未再起。隔了一會,又聽那馬怒嘶和人走動往來甚急,窗外也發現兩條人影,好似隔窗往裡窺探,心方一驚,人影已隨火光閃過,忽然不見。側耳靜聽似已走開,窗外依舊一片漆黑,雨也由小而大,又下起來。因那人只在窗前略看即去,並未進房,越料主意打得不錯,對方見人睡熟,沒有疑他之念,無形中消了敵意。如將姜飛喚起,暗中窺探戒備,一被看出決無這樣安靜。聽姜飛說,盜賊惡人下手多在三更左右,姓田的曾說戲尚要唱到天亮。此時雖還未亮,想已離明不遠。馬性猛烈,外人不能近身,方才雖聽兩次馬嘶,並未被人牽走。必是主人見此馬太好,只看了一看便即回去。就是想要也必好好商量,隔了這些時均無人來,睡前門窗出路二弟已早看好,全都關閉,外面服侍的下人久無動靜,想也離開,一點不像有事神氣。

    明日還走長路,不睡一會豈不疲倦?反正有事也避不脫,還是聽天由命的好。心中一定,漸生倦意,晃眼便自睡熟。

    醒來一看,天已大亮,雨還未停,只是小了許多。桌旁放有一盆面水,覺著手中已空,想起兵刃暗器不應露出,自怨昨夜疏忽,伸手一摸,已全不見。正想二弟今日怎睡得這樣香,人還未醒,回頭一看,身後已空,姜飛不知何往。二人睡在南面橫炕之上,本可睡四五人。姜飛自覺比較機警,多知一點江湖上事,睡時特意一同臥在炕的中間,自己面窗而臥,萬一有事可先驚覺,沈鴻面朝裡臥,行李包裹放在中間。沈鴻回顧無人,再一察看,所有銀兩衣物都在,行李包裹也沒有被人動過的痕跡,只是二人兵刃暗器一件無存。心方驚疑,回顧桌旁盆水尚熱,旁邊還有洗漱用具,明是下人準備自己起身之用,主人仍以客禮相待,心又一定,以為姜飛早起入廁,不願把兵器露出,見自己睡熟不肯驚動。故連暗器也一齊帶走。耳聽廣場上鑼鼓聲喧,戲已開場,知時不早,暗中埋怨,我們在此作客,曠野孤村,主人是什來歷全不知道,昨夜又有許多可疑形跡,天早亮透,二弟就要走開也應將我喊醒,如何悄悄起身,不言而去?一面尋思,一面穿衣下炕。忽見門外走進昨夜少年張五,手中井還捧有兩盆早點和一小鍋米粥,熱氣騰騰,味道甚香,放在桌上,笑說:「天已不早,請尊客洗手,用完點心去看戲吧。這樣大雨,恐怕還要多留一兩天呢!」沈鴻見主人這等待承,越發放心,稱謝洗漱,正想等姜飛轉來同吃,共商行止,偶一回頭,瞥見碗筷只得一份,心中一動,忙問:「這位大哥,可曾見我那兄弟麼,他什麼時候起來的,如何沒有喊我?」張五笑道:「尊客不要這樣稱呼,小人張五,那位姜三爺剛一天明便自起身,因聽說你快天亮才睡,又知今日未必能夠起身,故未驚動。他由田二爺陪著,用完點心往見莊主,此時想在前面看戲,沒有回來。我見天已不早,少時還要入席,想尊客再睡一會,先將洗漱水打來,端來點心,再行驚動,請尊客吃完去往戲場就見到了。」

    沈鴻疑念已消,又聽兩聲馬嘶,越覺昨夜多疑,暗笑二弟終是童心,平日那樣精明仔細,一有戲看,被人一喊就走,一去不回。不喊醒我,也未留話。匆匆吃完點心,因見主人這等勢派,行囊中這點銀子決不致失落,決計大方一點,只向張五稱謝,連托他照看的話都沒有說,便即起身。這時到處有人往來,對面幾問房內正擺酒席座位,張五已將釘鞋雨傘備好,說要送去。初來人地生疏,也就聽之。先還不覺有異,及至走到路上,連遇多人,這才看出所有男子,不同老少,差不多均是武家打扮,腰間多半帶有兵刃,有的並還是背插刀棍的短裝壯漢,行動均極輕健,。」也分不出是主是客。心雖驚奇,但因主人相待甚優,也未想到別的。走進樹林又聽馬嘶,意欲就便往看,張五笑道:

    「此馬真個性烈,無人能近。昨夜有人往看,還被踢傷了一個,尊客沒有多日竟能將其制服,難得姜二爺那點年紀,也和尊客一樣,這大本領,誰都看不出來。此馬靈巧異常,它早吃飽,想是知道主人由此路過,想你去看它呢!」二人邊說邊走,相隔不遠,一轉就到。那馬仍和昨日一樣繫在木柱之上,想似掙扎大甚,那麼堅固的木牆已被撞壞了一半,牆板也有兩處踢碎。旁邊放著極好的草料,所飲水中並有酒味。身上傷處藥已敷滿。

    沈鴻問知姜飛曾往為馬洗傷敷藥,但是藥色不同,有的傷處並還用布包紮。原來主人聽說那馬週身是傷,先曾命人醫治,無奈馬見生人亂迸亂跳,誰也無法近身。後由姜飛親上,方始馴善。此時不知何故又在發威犯性,沈鴻見那花馬經過早來全身沖洗,露出本身。週身黑白相間,斑紋分明,只管身有許多傷痕,照樣不掩它那神駿無比英姿,週身宛如一片白雪,上面浮著大大小小一片片的烏雲,毛色都是那樣明朗清晰,毫不相混,通體油光水滑,略一動作便閃動起無數波紋,好看已極。這時彷彿受了什麼委屈,正在發威,鬃毛根根倒立,迎風披舞,昂首怒嘶。那一雙又明又亮的馬眼凶光怒射,似要搏人而噬,說不出的威猛氣概。本來那馬正往外掙,韁繩被它拉得筆直,繫馬的木柱也似向傾斜了些,一見主人走來,忽然息怒,歡聲低嘯。那蓬半豎起的鬃毛立時復原披倒,長尾連搖。因頭被韁拉緊,上面又加了一條極堅韌的皮繩,無法側轉,先將後半身傾向前面,貼在主人肩旁不住挨蹭,甚是親熱。

    沈鴻瞥見張五見狀驚奇,似有不快之容,也未理會。這一路來深知馬性通靈,忠於主人,心中也實愛極,忙即湊上前去抱著馬頭,連連撫摸,察看傷處,笑說:「我們蒙主人十分厚待,便你也吃了不少好東西。今日大雨,不知能否起身,你好好的在此飲食休息,等到天晴上路,不可胡鬧強掙。我在此作客,如何將主人木板踢碎,聽說你昨夜還踢傷一人,這多不好意思呢?」沈鴻原想藉著說馬,表示對主人的謝意,雖然事前聲明此馬頗有靈性,對喂料的人決不為難,如想隨便騎它牽走,定必激怒反抗,不能近身。

    料定昨夜必是想要牽走,或有別的惡念,自找苦吃,畢竟自身是客,將人踢傷不好意思,有心表白歉意。說時微聞張五似在冷笑,不知何意,還當聽錯。不料那馬本來將頭頸貼在主人懷內親熱,神態也極馴良。一雙目光卻不時斜睨主人身旁。不知怎的忽然一聲怒嘶,揚腿便朝張五踢去。不是沈鴻隔在當中,張五聞聲驚退,閃避得快,差一點沒被踢中。沈鴻見狀大驚。雖料張五昨夜必已來過,將馬激怒,方才冷笑也有原因,否則不會如此激烈,表面卻不能不管,正要喝罵,猛想起昨夜曾聽多人到馬房中走動,馬又怒嘶兩三次,牆板被它踢碎,牆也撞歪。張五方才因馬論人,曾說自己本領高強,能在短時期內制服此馬,內中似有原故。昨日和姓田的說馬已騎了兩三年,雖是假話,得馬沒有多時,張五一個下人初次相遇如何知道;並還深知此馬性情和馬的威力,豈非奇事?心念微動,忽觸靈機,見馬雖因隔遠不再踢跳,但對張五仍是昂頭怒視,目射凶光,鬃毛重又往上豎起,哪裡像馬,分明像個極猛惡的野獸,遇見仇敵正在犯性發威,蓄勢待發,稍有機會便要猛撲上前,將人咬死,神氣比初見時還要威猛惡相,忙即一把抓住鬃毛,故意怒喝:「你這畜生怎不聽話,我們是客,如何得罪主人?人家雖不與你一般見識,到底過意不去,你這一身傷還未痊癒,莫非真要我打你麼?」說時,覺著那馬立時收勢。

    沈鴻心方暗喜,話還未完,無意中往下一按,馬便乖乖伏倒地上。沈鴻因它腿上有傷,又剛洗過,心中不捨,忙又溫言說道:「你知認錯就好,主人處由我賠禮,不會與你計較,我也不會給你苦吃,放心起來吧。」說罷稍微一提,那馬立時隨手而起,又復原狀,昂頭擺尾,低聲歡嘯,和主人親熱起來。偷看張五似更驚奇,便對馬道:「你好好的等在此地,我們就住在那邊房內,相隔甚近,我弟兄現在看戲,求見主人,走與不走少時都來看你,再見外人不許鬧了。」那馬一聲聲驕嘶,好似回應。沈鴻也未在意,便隨張五起身,途中回顧,那馬探頭門外,雖未嘶鳴,目光卻注定自己去路,神態焦急,恨不能想要跟來神氣,方想此馬怎的如此戀主,彷彿片刻不願離開。張五忽然笑說:

    「此馬真個從來少有,我不過昨夜聽說它太好,看了一看,稍微罵了它幾句,還未近身,便這樣記恨。這樣猛惡的馬性對於尊客如此聽話,必有原因,單是武功高強恐還制它不住呢。」沈鴻初在江湖上走動,本不知外面的事,這時忽然聰明起來,假意謙遜說:

    「自己雖然好武,但未遇到明師,實在是個門外漢,便是這次去往老河口,也為尋訪一位高人之故。」

    張五還未及答,二人身後不知何時跟來一人。路上往來人多,沈鴻先未在意,忽聽身旁接口問道:「老河口離武當山不遠,當地果然隱居著幾位前輩高人,這位尊客尋的是哪一位呢?」沈鴻見那人中等身材,身邊未帶兵刃,手持黑油布傘,看去甚重,二目神光閃爍,滿臉英悍之氣,一望而知不是常人,不敢怠慢,因知各位師長現正隱姓埋名,不願人知,對方來歷善惡全不曉得,更應慎重,停了一停方始笑答:「我尋這位老前輩也是朋友指點,只知住在武當山臥眉峰下。老河口也常來往,名姓卻不知道。」說時,忽然想起老張所贈鐵連環現在身邊,據老張說,環主人江湖上無論何方均有情面,此時觀察主人雖無惡意,決非尋常人物,江湖上定有一點名頭,此人再要追問,我便取將出來試它一試。心中打算,正在賠笑,轉問:「兄台貴姓?」那人本對沈鴻注意,見他先想後答,意頗不快,及聽人住臥眉峰下,不禁吃了一驚,隨口笑答:「小弟姓洪名景,這位高人尊兄既不知他姓名,恕我冒昧多口,那指點你的貴友總有姓名的了。」沈鴻早和姜飛商量過,此去遇見疑難人物,取出鐵連環之時如何說法,開言便將那上刻有鐵蜈蚣的兩枚鐵連環由身邊取出,笑答:「並非小弟有什麼隱情不肯奉告,只為這位老朋友久已不在外面走動,因見小弟拜師至誠,指點明路之後,將他昔年信物送與小弟,說是有人盤問,或有什疑難之事,可將此環取出,必能得到一點照應。所遇高朋貴友、前輩英雄都由他將米面謝,只他名姓無論所遇何人均不許說,並說他多少有點情面,對方必能看他薄面,不會與我們這樣後生小輩計較,兄台請看。此是小弟忘年知己之交,否則他這鐵連環也不會隨便送人,小弟不便失信說他名姓,還望兄台原諒。」洪景話未聽完,已將連環接去仔細看過,越發驚奇,立時改容笑道:「想不到尊兄果有來歷,竟是環主人的好友。此環不在江湖上出現少說也有十好幾年。這位老前輩既對尊兄這等說法,小弟也不便多問。這裡還有一人甚是想他,見環如同見人,小弟想將此環送他一看,少時便來奉還。天已不早,快要開席,開場的戲也無什好看。莊主初睡不久,暫時也見不到,等小弟去到裡面,再和田二兄陪了令弟姜二爺一同回來奉陪,同飲幾杯吧。」隨喊張五:

    「你送這位尊客仍回原房,我和田二爺談上一會就來陪客。既有鐵蜈蚣雙環信符,已與方纔所說不同,你們聽信好了。」說罷含笑點頭便自別去。

    沈鴻聽出內中有事,想起姜飛為人精細,決不會獨自起身,一去不回,並且起床之後才響鑼鼓,也與張五所說前面看戲之言大不相符,先頗驚疑,繼一想,看對方神氣,鐵連環似已發生效用。事已至此,還是越鎮靜越好,從容笑道:「我本意往謝主人,並非為了看戲,既是剛睡,我就不再驚動了。」張五先對沈鴻雖也客氣,但是說話隨便,並不十分尊重,歸途忽然改樣,恭敬非常。二人行離戲場已近,回來還有一段路。還未走出樹林,張五忽然笑說:「我命他們打掃房間,不知收拾清楚沒有,我到前面看看,尊客隨後來吧。」說完如飛馳去。沈鴻看出張五神態有些慌張,中途井還兩次回顧,料有背人之事趕往準備,故意慢走,裝看沿途風景,暗朝前面留心窺探。目光到處,瞥見張五業已趕進對面房去。跟著便見另和一人拿了自己行李由對面房中跑過,越知有異。

    正待停上一會再走,忽聽樹後有一女子聲音低聲說道:「你不要怕,包你無事,暗告姜飛以後遇事話要少說,像你這樣沉穩才好。」口音甚熟,好似哪裡聽過,轉眼一看樹後那人頭帶一頂范陽氈笠,穿著一件黑色油布雨衣,腰間好似插有一口寶劍,頭上並有一朵小紅花,氈笠戴得甚低,連眉毛也被壓住,又低著一個頭,看不清面目。身材雖然不高,裝束卻不像是女子,這樣打扮的人莊中甚多,有的比他還要顯得武氣,語聲更急,匆匆說完便往斜刺裡穿林而去。

    這時雨勢漸大,往來的人不是帶有氈笠,便撐著雨傘。那人腳底一雙短統快靴,身法輕快,外人眼裡彷彿是由旁走過,決看不出是在說話。大雨之中,往來的人走得那快,也無一人留意。正想此是何人,從未見過,怎會這樣耳熟,並還像個女人口音;忽聽對面呼喊,傳話廚房快備上等酒席,隔著前面的樹一看,正是張五朝一提盒飛馳的人發話,回顧黑衣人所行之處正是馬房那面,走到門前,二次留意,已不再見出現,馬也沒有嘶鳴。張五已忙著接過雨具,接去雨靴,接到房中請坐獻茶,加倍慇勤。明知雙環效用,主人業已另眼相看,就有惡意也必打消。張五送上茶煙,人便退出。比起昨夜常守在旁。

    呼之不去、不時還要插口探詢神氣迥不相同,心中不解。側顧那兩件行李仍放原處,真是不曾動過,索性大方到底,也未往看。雨是越下越大,正愁當日難於起身,姜飛忽然拿了把傘由雨中飛馳而來,進門傘還未放,先往房中探頭。一見沈鴻在內,方轉喜容。

    所穿雨靴又長又大,匆勿脫下,由張五接去。剛往裡走,沈鴻本要迎出,因見姜飛神情急遽,先憂後喜,好些失常,一手並還拿有兵刃,彷彿抓起就走,連那三折鉤連槍均不顧好好收起,匆匆便趕了來。來路又非戲台一面,料已發生變故,否則不會如此。又見張五一面在接雨傘,目光偷視自己,決計沉穩到底,以靜制動,等他進來問明再說,便裝倒茶,重又坐下,故意埋怨道:「二弟真個貪玩,如何也不喊我一聲?」剛說兩句,姜飛已趕了進來;同時對面房中有人喊了聲,張五立時應聲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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