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采芹、問梅二慧婢一同回到房內,見周文麟已然失蹤不見,心正愁急,忽聽遠遠傳來一聲厲嘯,正是大黃在谷口外怒吼,情知有異,立即循聲追去。二婢畢竟年幼識淺,一聽大黃吼聲甚急,以為敵人是由正面逃走,吃大黃在谷口阻住,也許敵人大多,獨力難支,故在怒吼。正商量起去,跟著又聽大黃連聲怒吼,似遇勁敵,在求援助。二婢急怒交加,也未尋思,匆匆馳下,飛步往谷外趕去。她們這裡剛走不久,敵人卻走了出來,文麟已被擒住,點了啞穴。
原來文麟正在房中獨賞春花,對月懷人,忽聽身後「嗤」的一笑,當是二婢端了酒菜走進,深夜之間累人服侍,心中不安,想要謙謝幾句,口稱:「你姊妹太勞累了。」
說罷回顧,猛覺疾風颯然,燈光搖曳中,窗外似有人影一閃,同時目光到處,瞥見一個女子俏生生立在身前,穿著一身淡黃衣,人甚美艷,似嗔似喜望著自己,認出來人正是蔡三姑,想起前情,心中一驚,不禁著慌起來,忙賠笑道:「三姑請坐。深夜到此,可是想見主人麼?」
三姑本就帶著滿腔怒憤而來,及與文麟見面,見他舉止失常、詞色慌張之狀,覺著書生無用,又好氣又好笑,心便軟了一些,本來還想坐定之後向其質問,及聽這等說法,重又勾動怒火,冷笑答道:「我和這裡小狗男女素無瓜葛,尋他作什?只氣憤你是我家的客,即使看我不起,不願在我家中作客,也與他們無干,為何支使畜生逞強欺人,將你強行留下?就此罷休,情理難容。乖乖隨我回去,看他們能出什麼花樣。我也決不會難為你,到時定必送你回去,打算在此,想要稱那賤婢心意,卻是做夢。」
文麟聽出話鋒不妙,到底書生,無什經歷,昨日又蒙對方解圍,請往家中,待若上賓,不好意思翻臉,又以為二婢終有一人在外,主人行時既命小心隨護,當非庸手,一面賠笑分辯,力言:「主人兄妹本是至交,昨夜實是不勝酒力,又惦念沈煌,恐其孤身一人無心涉險,或是把路走迷,必須回去,此時三姑醉臥,不便驚動,只得不告而行。
准知胖婦追來,想用惡狗傷人,追過寒萼谷界限,才致激怒大黃,幾乎傷人。後來還是主人兄妹出頭喝止,才放胖婦等逃去。主人因我深夜無可棲身,留我下榻,對你尚無惡意。如不相信,可等主人回來面談,自知真相。」說罷隨喚二婢取茶。
三姑冷笑道:「你想憑那兩個狗丫頭,就能保住你麼?你做夢呢!憑哪一樣我不如人?這等欺我!」文麟見她越說越有氣,目中已有淚珠,方覺不妙,還想勸說幾句,忽聽身後有人低喝:「三姊不必生氣。這等不知好歹的人,和他有什理講?且先擒回家去,再給小狗男女寄一個信,限他三日之內去尋我們。」聲才入耳,猛覺腰脅間微微一麻,由此全身麻木,不能言動,心中明白,空自發急,說不出一句話來。
同時,窗外飛進一男一女,各穿著一身淡黃色衣扣短裝,背插鋼刀,腰掛魚鱗皮袋,神情動作甚是矯捷。發話是個男子,說完,蔡三姑道:「小狗男女不在,如與動手,必道我們乘隙暗算,以強凌弱。最好聲色不動,與賤婢留下一信,將人帶走。但路太長,走出不遠定被發現,仍然不免爭鬥,還有大黃可惡,韓家夫婦不知能否將它制住?」
同來蒙面女子接口道:「我的意思,雙方原無仇怨,不過他們行事欺人,不給他開個玩笑,還當我們真個怕他。彼此多年鄉鄰,事鬧大大,也非所宜。此時動手,一有死傷便成不解之仇。我們也不犯與丫頭一般見識,最好悄悄把人接走,看事如何再作計較。
只不再干預我們的事,有人出頭打一圓場,就此拉倒。我在黃昏前早查看好了地勢,復將廚房的火弄滅,本意把丫頭調開,不料只有一個走往廚房。方以為非動手不可,總算湊巧,另一個忽又走開。這樣再好沒有,就此一走,恐被發現追來惹厭,我已想好藏處,先將這個相公藏起。兩丫頭有什見識?回來發現人被我們盜走,必朝出山路上窮追。等她追遠,我們再由亭外缺口繞路回去。她們決想不到我們會藏在近處,這等走法最妥。
只大黃可恨,跑得又快,一個絆它不住必被迫上,韓氏夫婦未必制得住它。可由我姊妹送他回家,五哥去往前面山口相助,能將大黃除去,永絕後患更好,否則也將這畜生絆住,以免追來作梗。只把人接回家,挨到明天,功便成了一半,你看可好?」
文麟見三個對頭只管商計,蔡三姑一雙媚目注定自己,似嗔似喜,隱含幽怨,知其心意堅決,非纏定自己不可,暗忖:「任你威逼利誘,我只不從,看你有何法想?」氣得把眼閉上,不去理睬。正生悶氣,忽聽蒙面女子低喝,「此處不宜久留,無暇多言,快將人藏起再說,免得丫頭回來撞上。」蔡三姑歎了口氣答道:「這樣也好。」隨將文麟背上,即行繞往房左。
文麟見那地方乃是司徒良珠所居房外,地勢不大,乍看並不隱秘,只有幾堆山石,高低及人,室旁種著十幾竿修竹,四外也無什遮蔽,只旁邊有一假山,山頭陰影恰將地面遮住了一半,光景介乎幽明之間,甚是幽靜,二女帶了文麟來往林中立定,便不再開口。隔不一會,耳聽采芹、問梅走來,奔往房中轉了一轉,連聽呼喊「周相公」,又往花林小山等處尋找,內有兩次並由左近跑過,始終不曾留意竹林之中藏得有人,細一觀察,那藏處看似明顯,實則來人決想不到,尤其深夜之間將人盜走,怎會藏在近處?明知出聲一呼立可遇救,偏被人點了啞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空自愁急,無計可施,繼一想今夜敵人甚多,均是能手,二婢年幼,如何抵敵?反正主意我已拿定,聽其自然,免被二婢發現,反使受傷。想到這裡,索性心安理泰,更不再作求援之想。約有半盞茶時,又聽大黃怒吼之聲,二婢匆匆趕去。蒙面女子忽說:「是時候了,三妹快走。」仍由三姑背了文麟,由小山後面缺口繞出,順著日間所見小溪旁邊松林陰暗之處往前趕去。
文麟方想,「這條路雖與谷口山路相背,二婢、大黃只一走往高處,仍能發現,聽對頭口氣和此時魯吼,分明大黃難於制眼,二婢現已趕去,只要稍佔上風,大黃立可追來;二婢如是庸手,司徒兄妹行前決不會那等吩咐,此時苦幹二婢不知自己蹤跡,如被發現,也許有望,一面雖想和敵人硬拚,一面仍盼大黃和二婢追來,即便二婢不是三姑敵手,有大黃那樣猛獸相助,到底要好得多。」心正尋思,三姑忽然背了自己往溪旁山崖之上走去,那麼陡的山崖,身上還背著一個大人,上下縱躍如履平地,別的不說,單這一身輕功已是驚人,晃眼將崖越過。
文麟眼看地勢,崖那面乃是大片森林,絲毫沒有平地,地勢十分隱僻,光景昏暗,人行其中,即便二婢追來也難發現,自知希望已絕,除卻拚死堅拒,更無善策,正在急怒攻心,暗罵天下竟有這類不要臉的賤人,人已走到樹林深處。蔡三姑忽又把文麟放下,拔下身後寶劍,惡狠狠走將過來。
文麟見寶劍已出鞘,彷彿氣極將要翻臉神氣,暗忖:「此生無趣,真要遇害,也是命該如此。」又恨對方潑悍,嘴裡不能出聲,只把目光看向別處,以示不屑,全無懼容,滿擬對方已生惡念,劍一出鞘,不死必傷,忽聽-的一聲,寶劍還鞘,緊跟著身旁人影微閃,腰間忽被人捏了一把,酸痛非常,知是三姑所為,心方暗罵不要臉的潑婦。同時又聽叭的一下,後背心中了一掌,驟出不意,這一下又打得頗重,竟被打出好幾尺遠,眼看跌倒,點穴時久,雖然週身麻木,因在情急之際,由不得奮力往前一掙,待要就勢縱出,身才離地,就在這將倒未倒之際,猛覺右膀被人拉住,往回一扯,幾乎跌向來人懷內,立定回顧,正是三姑,才知點穴法已被解開,並非惡意,匆促之間無話可說,只苦笑了一聲。
三姑見他立在身前一言不發,面有憤容,急切間也不知說什話好。同來蒙面女子看出三姑情熱,愛極文麟,知其平素好高,不好意思出口,故意喝道:「姓周的,莫要不識抬舉!我三妹恐你時久受傷,將你點穴法解開,請往她家一談,你真還不懂麼?」文麟冷笑一聲答道:「既落你手,任你所為。」話未說完,三姑接口道:「五姊,他此時四肢麻木,恐難行走。事已至此,我也不再怕人笑話。反正主意我已拿定,好壞都是一樣,仍由我背他同行便了。」文麟見她又要來背,忙說:「我已能走,盛意實不敢當。
只是路徑不熟,請你們前面領路便了。」隨聽另一婦人粗聲粗氣的接口說道:「三姑莫聽他,我已上過當了。」
文麟一看,正是胖婦,同了三個使女,由身旁樹林之中悄悄掩來,手中全都持有兵器,一面孔預備廝殺的樣子,好似趕來接應神情;想起事情全壞在胖婦身上,假如昨晚逃時,不是胖婦一再作梗窮追,雙方不曾破臉,即便蔡三姑存有邪心,聽她和司徒兄妹所說口氣,至多尋到茅篷略加糾纏,何致惱羞成怒,鬧得不可收拾?如今三姑因胖婦手下徒黨昨夜吃了大黃的虧,於是扯破面皮,借題發揮,此去蔡家,定必當面強迫,糾纏不已,即便司徒兄妹回來得信將我救走,從此也是一個強仇大敵;自己無妨,沈煌用功正急之際,如何安居?簡冰如又不知何時回來,萬一沈煌年幼氣盛,出手爭鬥,一個攔他不住,吃虧受傷,怎對得起心上人的托付?追原禍始,胖婦實是罪魁;事已至此,除卻隨同起身,到了蔡家相機應付而外,休說大黃和二婢不會尋來,即便被其發現,對方人多勢眾,也是必敗無疑;恨到極處,把心一橫,厲聲怒喝:「你這無恥潑賤!把周老爺當作什人?我和三姑素無仇怨,至多逃席失禮,我已準備日後登門負荊,與你何干?
你這潑賤,始而百般糾纏,後又領人來追,自尋苦惱,還使人家多年近鄰因你失和。看你昨夜跪在敵人面前哀聲求告那等醜態,今日又來狗仗人勢耀武揚威,真不要臉!老爺雖然無什本領,既落人手,任憑處置,決不皺眉,要你這母豬狗狂吠做什!」
文麟人最溫和,平日不出惡言,一則恨極胖婦,又知三姑妒心奇重,有心離間,並示自己打定主意決不屈服。雖知三姑生具美色和家傳武功,自小嬌慣,乃父徒黨又多,到處受人逢迎追逐,所遇多是卑躬屈節、先意承志、意欲人財兩得的江湖敗類,因此把男人看得分文不值,似文麟這樣貌相美俊、溫文爾雅而又具有英氣的美少年,尚是初次遇到,當此愛苗怒生之際,對於文麟情愛之深,聞言絲毫不以為忤,反覺對方氣概軒昂,不為威勢所屈,似這樣人才配做我的丈夫,嫁了他一世才有幸福和美滿的生活。
蔡三姑心中一喜,又聽出胖婦昨夜向文麟要挾糾纏,知其淫賤卑鄙,什事都做得出,本就遷怒,快要發作,胖婦偏不知趣,突把豬眼一瞪,厲聲喝道:「姓周的少裝好人!
昨夜如不是你花言巧語,我會放你逃走麼?平白無故害我吃那畜生的虧,這本賬須算在你的身上。你如答應三姑婚事,那我只好認命,拿你無法。如真不識抬舉,你就休想活命了。」說時,三姑一雙媚目注定文麟,不時斜睨胖婦冷笑。胖婦也未覺察,正說得起勁頭上。文麟越聽越有氣,剛罵得一句「無恥潑賤」,忽聽叭的一聲,跟著叭嚨一聲大震,眼前人影連晃中,已然倒了一個大的。
原來三姑此時癡愛文麟,本就不願有人傷他,妒心又重,先聽文麟所說,有了先人之見,再聽胖婦這等說法,明是胖婦昨夜想要挾制文麟,勾引未成反受愚弄,已然不打自招,話又傷著所愛的人,由不得氣往上撞,無奈文麟尚無順從之意,胖婦好歹總是自己一黨,當著外人無法翻臉,正打主意如何下手出氣,及聽胖婦說到未幾句,此事雖是自己心願,胖婦偏說得那麼明顯,萬一對方答話難聽,豈不丟人?念頭一轉,立時抓錯,當胸就是一掌。胖婦正在狐假虎威怪聲亂吼,得意洋洋,唾沫橫飛,向文麟示威,並討三姑的好,不料馬屁拍在馬腿上,竟將三姑激怒,鬧了個兩頭不討好,文麟固把他痛恨入骨,三姑也是厭恨非常,這一掌打得又重,當時仰跌在地,震得山谷皆起回應,半晌才住,胖婦也疼得心房皆顫,因知三姑手辣心狠,一經冒犯必吃大苦,決不止這一下,不由驚急交加,殺豬也似悲嗥起來,直喊:「三姑娘莫打我!我不敢了。」
文麟見狀自是快意,手指胖婦對三姑道:「這狗賤潑,昨夜朝人哀嗥求饒,便這等鬼叫。誰要用她出來對敵,真把主人的臉都丟盡了。」文麟原是氣憤頭上,見此快心之舉,一時高興,脫口而出,不料三姑竟是情癡太甚,覺出意中人口風頗好,彷彿無形中露出親切之意,心中一喜,知其痛恨胖婦,想討文麟歡心,接口笑道:「這婆娘不是欺軟怕硬就是信口狂吠,真個我們的臉被她丟盡,饒她不得!」說罷又是一腳踹去。胖婦在月光斜射的陰影中,全神貫注三姑動作,以防再下毒手,一聽話風不善,心膽皆寒,慌不迭口中哀嗥:「三姑饒我!」人便連滾帶爬往旁縱去,總算躲過,嚇得直喊:「馮姑娘快些救我一救!」蒙面女子看不過去,笑道:「三姊何必與她一般見識?我們走吧。」
三姑聞言,才未追打,喝道:「你們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平白叫我生氣。我雖將周相公請來,賤婢的脾氣我所深知,見人不在,必來尋我拚命,事尚難料。有你們一路,只是累贅,給我添煩。可順小路回去,如與賤婢路遇,答以不知。對頭自視甚高,我不在場,周相公又未同路,無故尚不會恃強欺人。如若先到,速命家中灶房備酒一席,今夜非和周相公比較一下酒量,看是誰輸,井罰他不告而去之罪。倒看賤婢用什方法來對付我。」胖婦聞言,諾諾連聲,隨帶同來諸人當先退去,走出幾步,重又回身朝三姑和文麟瞟了一眼,面帶妒羨之色,又歎了口氣,方始扭著泥污狼藉大屁股走去了。
三人見她先跌了一跤重的,衣服被樹枝扯破了兩條裂口,蓬著一頭亂髮,人既肥胖,臉上再染上好些泥污,偏作這等媚眼,月光下看去,神情越發醜怪。姓馮的蒙面女子首先忍不住笑出聲來,文麟見狀也覺可笑,方想:「這裡離缺口出路雖隔著一片山崖,相去並不甚遠,對頭如何和沒事人一般,只顧說笑,還不起身?」三姑見文麟面上微帶笑容,越覺事非無望,笑說:「周相公,你雖不是尋常文弱書生,到底武功還很淺薄。」
緊跟著又笑了笑道:「你方才被我五哥點中啞穴,經時太久,路還有老長一段,山徑崎嶇,好些地方均要攀越,即便能走,到時人已疲倦,豈不掃興?你無須膽小害怕,我只是好強心盛,氣那賤婢不過,想把你請去暢飲一場,別無他意。就有什麼心思,還要你願意呢,誰還能夠勉強不成?反正我打定主意不會隨便嫁人,方纔已背你走了一段,索性由我背你到家,免你受累,也見我請客的誠心。你看如何?」
文麟冷笑道:「本來我已落在人手,只好聽你擺佈。但我堂堂男子,不是三歲童嬰,如何受一女子背負?自知無力與抗,雖非本心所願,仍然隨你同行。如真非背不可,請仍將我點倒,豈不省事得多?」三姑聞言,聽出文麟口氣並不甚妙,不由愧憤交集,偏又無話可說,剛呆得一呆,心中一冷。蒙面女子冷笑道:「周相公不要大使人難堪,須知我這位三姊不是好欺的呢。」
文麟冷笑道:「我與三姑素昧平生,承她的情為我解圍,並非不知感謝,無如幼讀詩書,頗知男女之別,見夜已深,三姑家無男丁,主人已先醉臥,侍婢不知何故不肯放行。雖然不辭而別,井無開罪之處。始而胖潑婦率眾追趕,幾以盜賊相待。司徒兄妹師門至交,本來相識,路見不平,也只好言勸說,令其歸去,並未與之為難。狗乃大黃所殺,與我何干?你們深更半夜,乘主人不在將我劫走;至今不曾反抗,只是身為男子,不願被婦女背負,此也常情,如何算我欺人呢?」三姑冷笑道:「算我欺定了你如何?
既不賞臉,就請走吧。」
說時,微聞林內有人冷笑之聲。三姑怒火頭上還未在意,蒙面女子先為文麟笑聲所混,也未覺察,後來聽出有異,怒喝:「何人冷笑,怎不出見?」隨說身子一縱,便朝發笑之處撲去,到後一看,並無人影。三姑惟恐文麟被人劫回,又知同伴決無聽錯之理,忙即四下留神,並往四面查看,留心有無異動,以便先作戒備,剛由懷中取出暗器,忽聽左側又冷笑了一聲,更不發話,揚手便打。蒙面女子跟蹤趕回,正要循聲追去,猛瞥見左側草樹中飛起一團黑影,吃三姑揚手一袖箭打落,乃是一雙山雞,心想林中如其有人,山雞早被驚走,先前許是聽錯,又喝問了數聲,終無回應,略一商量,所約接應的人至今不見到來,當地離人的家大近,決計早回,到家再說。
起身走不多遠,蔡三姑因中間一段山徑奇險,以為文麟必難勝任,有心負氣,由蒙面女子當先,自己在後,把文麟夾在中間,也不再與問答,到了無法通行之時,再行發話奚落,一面卻加小心,防備文麟傾跌。誰知文麟這數月來,已得有峨眉真傳,武功雖然不濟,根基卻扎得好,年雖較長,仗是童體,用功又勤,就這半年光景,內家輕功已練有六七成,真正高手固不能比,專以輕功而論,卻比尋常武家要強得多,只為文士無什經歷,加以平日耳聞江湖上異人甚多,自己才練幾天,如何能與外人比拚,有此成見在胸,由不得起了自輕之念;當夜受人劫持,先頗驚慌,後把主意打定,吉凶禍福已置度外,膽氣立壯,對於三姑更是厭惡;方才說了大話,遇到險峻之處,便把真氣提住,往上縱去,拼著冒險,決不向敵求救;兩次縱過,漸覺體力輕健,和去年初人山時相去天淵,畏心一去,比起昨夜心慌逃竄,自強得多,於是膽更壯了起來。
三姑見他一路縱躍攀援,躥高跳矮,捷如猿猱,分明內功已有根底,人偏那麼溫文儒雅,無形中又增了幾分愛意,再一想到空自情癡,對方休說不加理睬,始終頭也未回,心又難受起來。似這樣走了一陣,到一危崖之下,必須越過,始達往蔡家的正路,地勢奇險,三人魚貫而行。蒙面女子為想二人中途說話親近,故意當先,相隔文麟約有七八丈遠。三姑本來緊隨在後,走著走著,忽聽身後又有冷笑之聲,和前聞相似。
三姑人本機警,加以滿腹幽怨,恨不得尋一敵人出氣,為了方才林中窮搜,不見人影,除非誤聽,敵人必非尋常,更因離家路近,恐敵人跟去為難,來者不善,始而故作未聞,接連留神聽了兩次,斷定不是聽錯,也未告知同伴,先把袖箭取出,握在手內,一面留神查看,見山徑險惡,人行危崖腰上,羊腸一線,又險又窄,崖壁上雖有一些蔓籐野草,均非藏身之處,任他多高輕功,只一動手,定必現形;正打算驟出不意,先給敵人一套連珠弩箭,看清來人再下毒手,為防雙方動手,敵人也用暗器還攻,無意之中使文麟遭了誤傷,假裝看路,故意落後四五丈,等到再聽笑聲,冷不防把連珠袖箭發了出去,打得那片籐草卡嚓亂響,敵人身影仍未出現,過去一看,哪有影跡?自思方才接連三次笑聲,斷無聽錯之理,敵人便是會飛,也不應無跡可尋,連絲毫響聲都沒有,心正奇怪,文麟相隔已遠,快達崖頂,同黨蒙面女子想已當先上崖,也不見人,恐中誘敵之計,心中一動,不顧查看敵蹤,慌不迭往崖上趕去,等到追上文麟,遙望同黨尚在前面崖上立定相待,未生變故,離家已近,心思又亂,由此忽略過去。
當三姑途中尋敵這一停頓的工夫,文麟懷著一肚子的悶氣,並未朝後觀看,因見蒙面女子相隔頗遠,暗忖:「可惜無人相助,自己不是敵人對手,蔡三姑緊隨身後,防備又嚴,否則此時逃走豈非絕妙?這不要臉的賤人將我擄去,我如不從,不知作出什樣醜態?同是女子,休說淑華那等溫婉嫻靜,便司徒良珠,何嘗不是脫略形跡,落落大方,但極自然端雅,於儀態萬方之中使人自生敬意,哪似此女這樣輕狂卑賤?簡直像情癡一樣,全無半點廉恥之心,就算真是美如天仙,也使人望而生畏,不願與之親近,免為所傷。」
周文麟正在胡思亂想,忽聽頭上有人低語道:「這是自願上門的貨,管他作什?」
另一人道:「事還難說。等他到後,看是如何,再作計較吧。」文麟聽出口音甚熟,只想不起是誰,抬頭一看,當地乃是一片突崖,離頭丈許,仰望不見,以為人在石上,忙由旁邊繞過一看,石上空空,哪有人影?回顧蔡三姑,已由下面追來,也不知那兩人所說是否是指自己,略一尋思,便即放開。三姑追上文麟,見無動靜,也放了心。
當地偏居昨夜文麟所迷的山梁側面,剛越過去,便見胖婦同了先前那伙徒黨在前飛馳,三姑「噫」了一聲,方要上前,又不放心文麟在後,停得一停。前行蒙面女子似已驚覺,把手朝後一揮,首先馳下。那一帶地勢,曲折彎環,中間隔著兩條溪澗,由上望下,看去甚近,如欲追上胖婦,少說也有五六里的山路,蒙面女子步法雖快,有的地方相隔太寬,仍須繞越,隔了好一會才行追上。文麟只見蒙面女子奔馳月光之下,一路竄山過澗,宛如星丸下瀉,其疾如飛,回顧三姑,似頗愁急,面帶不快,又不願開口,心想:「胖婦等起身在先,又由捷徑回去,無須繞路,三姑想令早到,以便安排酒食,此時尚在途中,人並未少,不過到得慢一些,何事如此惶急,面有愁容?」有心慪氣,故意慢走。三姑早已覺出有異,恨不能當時趕往,間個明白,及見文麟步履遲緩,誤以為文人體弱,雖得高人傳授,畢竟為日尚淺,初次跋涉這等險峻的山路,又因先前負氣,不便開口說話,只得強捺心情,陪了同走。
這時行經崖頂,路較平坦,三姑本來在後,為了急於趕路,心又癡愛文麟,雖然負氣,仍以全神貫注,由不得越走越近,漸漸並肩而行,因恐萬一強敵跟來,同伴獨力難支,正朝下面查看,偶一回顧,瞥見文麟正在看她,口角上似有笑容。女子一有了愛慕之意,最是癡心,不知文麟這番化怒為笑的原意本是對她輕鄙,見她發急,心中在那快意。三姑平日外表溫和,常是一張笑臉,以為男子十九好色,自己人既美艷,又是這等情癡,誤認心已感動,脫口笑道:「都是你鬧的!今夜定把你們那邊幾個凶煞驚動,再不便有強敵惹厭。來者不善,我已橫心,非爭這口氣不可。事若無成,不和你拚命才怪!」
文麟本想譏嘲幾句,因聽對方說有強敵為難,心疑司徒兄妹得信追來,只不知所說凶煞是誰,心中暗喜,目光不由注向下面,先見胖婦率眾飛馳,以為多是對頭手下,不曾留意,這一細看,原來胖婦等身後還有一條黑影,人並不高,看去像個光頭小孩,下面赤腳,穿著一雙草鞋,上衣甚短,兩袖卻極長大,走起路來和蝴蝶一樣,動作如飛,出沒無常,跟在胖婦等身後,隨同飛馳,乍看好似一路,只是人太矮小,先並不曾見過,卻有那好腳程武功,方想三姑所說強敵,難道是指此人不成?念頭才動,遙望蒙面女子已由前面抄出,由相隔半里多路的崖坡之上飛馳而下,中間還隔著一片樹林,月光照處,滿地清蔭,樹梢枝葉上面好似蒙著一層輕霜,空山夜靜,只此數人奔馳,越顯得夜涼如水,景色幽靜。胖婦等似已看出來了救星,跑得更快,人便散開了些。胖婦更是獨自當先,往前趕去。眼看離那樹林不遠,蒙面女子也快馳到坡下,兩下將要會合,但被樹林擋住,觀看不真,後追小人本在沿途山石林木掩映之下時隱時現,忽然不見,緊跟著一條黑影宛如飛鳥驚起,由林前不遠一片草莽雜沓的危崖之上斜射過來,落在樹林前面,定睛一看,正是前見黑衣小人,不知用什方法,在大眾飛馳之中,繞向前面突然飛墮,自己居高臨下,竟未看清是怎麼過去的。雙方均在疾馳,於相隔十餘丈外,用兩三倍的路程繞向前面,身法之快委實驚人。正注視間,小人兩條大袖已如飛烏張翼,朝前一揮。
胖婦正與對面,跑得又急,見狀似知不妙,趕忙逃退,已自無及,只聽一聲怪叫由下面遠遠傳來,空山回應,響振林樾,林中宿鳥紛紛驚飛,再看胖婦,已仰跌在地。同時黑衣小人已箭一般飛到樹上,踏枝而行,捷如猿烏,晃眼投人樹林深處,二次不見。蒙面女子相隔本近,聞聲理應趕出,不知怎的未見走出。又待了一會,等後面的人趕到,胖婦狼狽爬起,聚在一處,望著樹林發呆,似因黑衣小人藏向樹林之中,誰也不敢冒失走進。直到蒙面女子由林中趕出,兩下見面,胖婦又似膽壯起來,不等開口便手舞足蹈,一邊訴苦,一邊手指林內厲聲咒罵。
文麟原是邊走邊看,雖然相隔尚遠,上下已是鄰近,咒罵之聲,隱約可聞,方覺胖婦屢次狗仗人勢,無恥可恨,黑衣小人不知是誰,照此情勢,分明是為了自己而來,此時藏向林內,必因敵人厲害之故;蒙面女子曾在林內耽延了一會,不知雙方動手也未?
忽聽下面又是一聲怪叫,原來胖婦正罵得起勁頭上,忽由林中飛出大塊爛泥,叭的一聲打了個滿臉花,當時跌倒,急切間爬不起來。
文麟也未看出胖婦是怎麼倒的,蒙面女子一聲嬌叱,已往林中縱去;方料又是黑衣小人所為,林內大小泥團已如雨雹也似朝外打出,女子似受人暗算,忙即停步,一面手舞雙刀,架隔抵禦,一面令眾動手,準備搜敵。無如胖婦這一夥人均在途中連吃大虧,成了驚弓之鳥,各持兵器隨同吶喊,誰肯擋那泥團?誰也不敢冒失入林。按說黑衣小人只是孤身,泥團早該打完,不知怎的,竟是越來越多,往外打之不已,打法又極巧妙,時東時西,不是好些碎石作一蓬朝外亂打,便是大片污泥專打敵人頭臉,連蒙面女子身上也均濺了好些泥漿,餘人稍微近前便被打中,晃眼之間,多半泥污狼藉,內中一個竟和胖婦一樣打跌在地,幾難起立。中間胖婦連起兩次,均被大片污泥打倒,一個肥頭已成了泥團。
文麟越看越怪,先還當是黑衣小人生有三頭六臂,後見沙石泥塊有時竟分兩三面打到,這才看出林中至少當有三人以上埋伏在內。蒙面少女已被阻住,急得連聲怒罵,要對方出林一戰,林內終無回應。三姑見狀,急怒交加,惟恐文麟乘機溜走,又不捨獨往應援,空自愁急,無計可施。
文麟看出敵人勢孤為難,正在快意,忽聽三姑一聲嬌叱,側顧前山一帶把手連揮,回頭一看,左側山頭之上忽有兩條白影,星丸跳擲一般往當地如飛馳來,另一面來路右側山徑上,也有三人手持刀劍,連聲呼嘯,如飛趕來,上下三四方面呼應之聲已然震動山野,眼看敵人越來越多,三姑面上已現喜容,猛又聽下面林中接連兩聲長嘯,聽出一是珊兒所發虎嘯之聲,另一個竟似狄龍子的嘯聲,與前在青渺坪龍子騎雕飛過時凌空呼嘯好些相似,聲音卻沒有這高,拿不準是否龍於在內,一面又覺林中共只兩個小人,全都膽大任性,不畏凶險,敵已四面包圍,來者料非庸手,眾寡懸殊,如何抵敵?心正發急,隨聽林中高呼:「周老師不要害怕,只挨過今夜,管教賊婆娘好受!」剛聽出果是龍子口音,心中驚喜,目光到處,只見三條大小差不多的小人影子,疾如飛鳥,相繼由林中飛起,在樹梢上面略一現形,同聲大喝:「狗男女們照打!」說時小手齊揚,立有大蓬石土朝外面敵人雨點一般打下。
蒙面女子只當敵人出鬥,忙各閃身後退,準備應敵。文麟也當雙方將起惡鬥,正在擔心,誰知就這三小人身形微現之際,忽似飛鳥穿林,重又隱人樹林深處,只見樹梢不住顫動,直似三條人箭,隨同樹波起伏,分頭往林後坡崖上縱去,接連隱現了兩三次,便即失蹤。下面敵人先還呆等,後來不見動靜,雖料敵人已逃,先前吃虧,仍不敢冒失走進。待了一會,還是蒙面女子當先衝入,來路援兵也自趕到,內中一人正是前遇矮子,一到便同追進林內,三小人已不知去向。三姑雖在上面看得畢真,無奈山路繞越頗遠,又有文麟絆住,人在下風,山風正大,只管連聲呼喊,下面仍聽不真,知道為時已晚,即便指明逃路,敵人那快身法也迫不上,只得罷了。
文麟經龍子一呼,料知救援將到,心更拿穩,見三姑咬牙切齒,恨恨不已,越發故作從容,不加理睬。左邊來那兩人,行動雖極神速,相隔卻遠,三姑、文麟快要下崖,方始到達。來人乃是兩個中年男女,匆匆見面,未及問答,便同前行。又繞走了一二里山路,這幾面敵人才行會合,蒙面女郎也率後來同黨回轉。胖婦滿臉泥污,已非人形,正要搶前說話,蒙面女子怒喝:「滾開!到家再說不是一樣?」胖婦諾諾連聲,不敢再說。三姑為防林中有什埋伏,一面分人入林搜索,自帶文麟繞林而過。
文麟見龍子、珊兒等似因不敵逃去,未見蹤影,經此一來,敵人防備更嚴,再想逃走,更為艱難,方覺這一夜決不好過,龍子雖是那等說法,有無把握實不可知,聽敵人口氣,不特身後尚有大援,便自己這面幾位能手,也多半相識,再想初到司徒家時主人怕事口氣,越發心煩。三姑見他悶悶不樂,忍不住說道:「你無須愁急,沒人難為你的。」話才出口,忽聽前行諸人驚呼之聲,遙望隔山,紅光燭天,正是蔡村一面,知道有人放火,全都激怒。三姑忙令眾人趕往救火,如遇敵人,不問是什來路,當時殺死,自己仍和蒙面女郎保了文麟隨在後面。眾人全料那火是敵人所放,不等話完,紛紛趕去。
文麟料定龍子等三人所為,正在擔心,峰迴路轉,不覺到了蔡村人口山谷之中,昨夜曾由當地逃出,這時經過,見兩崖對峙,怪石縱橫,方覺形勢險惡,忽又聽人聲吶喊由前面隱隱傳來,一班敵人已同往蔡村趕去,仍是蒙面女子在前,文麟居中,三姑後隨。
喊殺之聲一起,蒙面女子首先前追,跑出不遠,便聽連聲嬌叱,一條黑影帶著一溜紅光,突由前面轉角上斜射而起。
三姑本就放心不下,想要趕往指揮應敵,無如文麟裝走不動留在後面,恐有失閃,又不捨離開,見狀實忍不住,趕上文麟,冷笑說道:「我這兩日,也許為你家敗人亡,但這口惡氣非爭不可。你如稍有天良,容我去往前面查看一下,到底何人大膽,你卻走開不得,否則照你這樣腳程,晃眼便被追上,那時自討無趣,卻休怨我不給你體面。
文麟自知除非真有高人解救,或是司徒兄妹親來,憑著龍子等三人,決難助己脫身,樂得大方,冷笑答道:「你請放心,除非能夠從此永不見你,決不獨自逃走。」三姑當夜出來,原是一半負氣,加以癡愛文麟,受人慫恿,及聽方才呼嘯和所見三小人,已然知道來歷,跟著又見家中起火,料知事已鬧大,不易收拾,此時心緒甚亂,聽出文麟口氣不佳,好生氣憤,把牙一咬,說得一個「好」字,便順山路朝前趕去。
剛一走開,文麟便聽頭上有人低語道:「周老師,我和龍子哥哥聽袁和尚報信,趁著師父人定,偷偷來此。本早將人救轉,後遇一位前輩異人將我三人喚住,說今夜之事雖由那兩潑婦而起,實則內中還有文章,另外還有好些敵人盜黨想要借此發難。事已鬧大,今夜如其不能善罷,日內必有一場惡鬥,決非我三人所能辦好,為此指點我們,並告周老師,除非肯嫁那婆娘,她決無奈你何。我三人氣他們不過,尤其是那胖豬十分可惡,前奉師命不許傷人,只得一路和她為難,直追到來路青松崖,正拿泥土亂打他們,那位老前輩忽然尋來,說敵黨將到,都是簡師伯的對頭,懷仇多年,有人無意中會見潑婦,得知周老師是簡太師伯好友,他們不知簡太師伯來歷,因在十來年前吃過他老人家大虧,等到重練武功劍術,結好從黨,人忽不見,誤以為是怕他們報仇,近年苦尋無跡;聽到一點蹤跡,展轉尋來,剛在馮村會齊,便聽潑婦說起此事,意欲借此將人引出。那戴鬼臉殼的婆娘,是馮家老鬼的乾女兒尤玉珍,乃蔡三姑死黨。同來三人,一個是她丈夫飛雷手田震,另兩個一名馮佐一名馮嘉,乃老鬼馮八公之子,是她義兄,本領已是不弱。後面還有幾個能手。如非有人中途戲弄,將其引開,早已趕來,此時將要到達。再鬧下去,不特吃虧,還要誤事。我們三人原背師父出來,知異人與師父深交,如聽他話回去,即便師父知道也不妨事,否則那刑罰誰當得了?除袁和尚口是心非,似還不肯罷手,被他罵了幾句,獨自溜走,我和龍子哥哥不敢違背,因不放心周老師,恐你今夜被人灌醉,上當受害,特地把賤婆娘引開,來送一信,說完就回去了。」
文麟聽出珊兒口音,仰望崖頂,並不見人,悄問:「珊兒你在何處?」珊兒笑答:
「我這裡山徑最熟,又有異人送給我的玩意在前面誘敵。請你不要停留,仍往前走。我在上面說話,他們決看不出。你如不走,那婆娘一起疑心,就說不成了。」跟著驚道:
「我那玩意已被對頭識破,就要追來。恐師父日後見怪,我回去了。」
這時文麟還想詢問沈煌、明霞是否與珊兒、龍子同在白雲窩,以沈煌性情和近日所學本領,得知自己被人擄走,斷無坐視,何況明霞年紀雖輕,已是劍俠一流,得信更無不來之理,如何未聽提起?珊兒似已走遠,不聽回應。微一停步,三姑已自趕回。轉過崖角,相隔只十餘丈,忽又聽頭上低語道:「珊兒忘了和周老師說,煌弟己和李師妹見面,現在白雲窩。事起倉促,又背師父行事,好些不便,尚未告知。那婆娘已然趕回,老師快往前走,我去了。」底下便無聲息。聽出龍子口音,心中一喜。三姑已由前面趕回,見文麟並未逃走,便把腳步放慢,見面笑道:「你倒有信實,怎走得這等慢法,可是走累了麼?」
文麟有意慪她,心想:「此去如再不理,平白多受閒氣,好在心意已定,何不變個方法應付?龍子、珊兒尚未逃遠,免被生疑追趕。」故意問道:「那火救滅了麼?」三姑聞言,不禁氣道:「都是為了顧你,被三個小野種將我的人打傷,又往家中放火,差一點被他燒光。總算發現尚早,只燒去半間倉糧、一個草堆,如今火已救滅。小野種不知用什方法,飛起兩條帶紅光的黑影。後來看出是詐,只當調虎離山,又中詭計,連忙趕回。你居然未生逃意,倒也難得。如今諸事已定,我約來的男女好友也相繼到達。休說三小野種,便他師長到來,也不在我心上。」
這時,行經出口另一危崖轉角。文麟因為惦記龍於、珊兒等三人,都是年輕膽大,恐其暗中尾隨,又往涉險,不甚放心,口中說話,目光不時四下張望,一聽三姑人多勢盛,暗自心驚,目光不由注到兩邊崖上,瞥見三姑說時,崖上深草裡面現出一個小人頭,正是袁和尚,朝著下面正扮鬼臉,又伸出四指,先朝文麟一揚,再往前後連指,最後向三姑空抓了一下,嘻著一張嘴,搖頭晃腦,得意非常,狀甚醜怪。文麟察其手勢與動作之原意,一時之間似乎不能徹底瞭解,見一班敵黨俱已進入蔡村,只剩自己和三姑並肩同行,三姑正說得氣憤頭上雖未覺察,兩下相隔大近,月光斜射對崖,看得畢真,稍一抬頭便可發現,恐其警覺,只得把腳步放快,移向陰影之處,走出十幾步,推說解手,令三姑前行。
三姑也是一時大意,覺著人已到家,有力同黨紛紛來到,又看出文麟性情剛直,不問心意如何,暫時不會逃走,笑答:「再走不遠,便到我家,既忍不住,我到前面等你便了。」文麟未答,等三姑走出漸遠,找好地方假裝小解,朝上偷看,袁和尚已離原處,不知去向,心中稍放,正等起身,猛覺頭上打下一粒沙土,回頭,一望,正是袁和尚,由對崖悄悄縱將過來,心想:「這小和尚真個大膽,本領也實驚人,竟敢在虎穴之中,不畏強敵眾多,由這大月光飛越兩崖,暗中尾隨,連點聲息全無。」方自驚奇,欲加警告,勸其退去。袁和尚二次現身之處,乃崖腰間一個缺口,離地較低,下面寸草不生,地又隱僻,不易看出,見文麟背著去路暗中搖手,低聲說道:「周老師不要怕。今夜事情已然鬧大,師父不在,我不似龍子哥哥他們有管頭,本來也想回去,一則無事,又想周老師有好些還不知道,方才手比,也許不大明白,趕來通知一聲。今夜許有一人前來尋你;只是心要拿穩,不可受賊婆娘的騙。」
文麟見三姑已然回顧,恐被發現,忙催袁和尚快走,並說:「敵黨眾多,想已全到,你多大本領也寡不敵眾,此非善地,不可停留。」袁和尚方答:「周老師大膽小,這伙狗男女決無奈我何,不過有人不許我在此多事,沒法罷了,誰還怕他不成?」忽又笑道:
「賊婆娘此時油蒙了心,還不知道厲害。新來兩個賊黨,同了胖母豬正由後面繞來,想是我過崖時被他們看破。你走你的,等我把他們引往遠處,乘一個機會,殺一殺手癢也好。」文麟知他又要惹事,忙又悄囑:「快些回去,此事太險,萬萬不可。」袁和尚突把怪眼一翻道:「你不要管,誰像你這樣膿包!我是看在龍哥、煌弟分上喊你老師,怎的管我閒事?」話未說完,忽然「噫」了半聲,彷彿有什警兆,跟著人便縮回去,再看無蹤,知道此人膽大包身,性又強橫,不聽勸說,惟恐三姑待久生疑,反而有礙,只得前行。剛追上去,便見兩名使女迎面趕來,朝三姑低語了兩句,也未聽清所說何事。
三姑聞言先未答話,開行幾步,忽然低聲回語,二婢立同馳去,等和文麟繞往莊前,突然回身笑問道:「你方才解手,可曾看見兩個小賊麼?」文麟不慣說誑,面上一紅,料知袁和尚蹤跡必被發現,另一個不知是否龍子,珊兒當也在內,知瞞不過,微一尋思,慨然答道:「只看見一個小和尚由我頭上飛過,好似去年在青秒坪把前日和我作對的凶僧惡道所背鐵木魚、鐵鏟擲人泥塘的小和尚,別的卻未看見。」
三姑聞言,意似失驚,立時止步,想了想又笑問道:「不問你對我是何存心,照你為人,實是至誠君子,即便斫我兩刀,也不至於回手傷你。你也不會說什假話,方才崖頂所見下面三個小狗男女,我只看出一個身披虎皮的賤婢,那是木師姑所收門人,平日刁鑽古怪,專喜多事,我與她師父曾有一面之緣;這次必又背師惹禍,不必說了。另兩人中有一赤腳小和尚,好似青渺坪茅篷中的小賊和尚,只聽傳言,不曾見過,方纔已然想到,還拿不定,此時聽你一說,果然是他。聽說這小賊乃野獸所生,仗著身輕力大和老和尚的縱容,無所不為,多大亂子他也敢惹。他過崖時被我們的人發現,追了下去。
因想試你是否說誑,忘了先問,現命使女往追,恐已無及。我和他師徒素無仇怨,今夜無故作對,實在氣人!你和他們是什交情?還有另一個身材稍高、身穿短衣的幼童,身法頗似得有峨眉派傳授,以前本山未見,也未聽人說起,不知是何來歷。只有一次,不知何處來了一隻比水牛還大的猛虎,兇惡異常,時在解脫坡、捨身崖、黑龍澗一帶出現。
等我得信欲往除害,時正半夜,見一村童騎了此虎滿山亂竄,虎眼似被打瞎了一隻,第二日天降大雪,由此連人帶虎均未再見。這廝騎虎驚竄,曾發長嘯,聲震山野,先前三小野種和我們的人動手時,內中一人嘯聲與其相同,身材也差不多。後山雖然住有幾家異人奇士,多半相識,只寒萼谷不曾去過。木師姑住處在一絕壑之下,向例不許外人登門。這兩處,一是隱居清修,決不再收徒弟,幾個子女親友衣服均甚華美,不會穿那麼破舊;一是早已聲明,連女弟子都只收珊兒一個為止,更不會再收男徒。這廝年紀雖輕,武功頗好,最奇是那等身輕力大,竟在珊兒。袁和尚兩個野種小怪物之上。聽胖婆娘她們說,從寒萼谷歸途便與她們為難,仗著力大身輕,一路作對,卻不殺人,專給胖婦他們吃苦,下手又刁又壞。這廝好似領頭,又曾喊過你周老師,我雖不信你會有這樣的徒弟,必有極深淵源。我只不懂都是人類,珊兒和小賊和尚已是奇怪,難道又添出了一個?
這廝也是人獸交合而生的異種不成?你當深知底細,望你明言如何?」
文麟一聽,袁和尚蹤跡果被敵人發現,已然分人追去,聽三姑口氣,對此三幼童頗懷疑慮,去追的人必非庸手,後來想起袁和尚的來歷,又令二婢往追,不知是何用意?
心想龍子初來此山,形跡隱秘,只把住處不說,落得張大其詞嚇她一下,冷笑答道:
「我一向心口如一,不說假話,只知袁和尚的師父是位有道高僧,不曾見過。去冬過青桫坪遇見凶僧、惡道行兇欺人,蒙袁和尚仗義出手,方始相識,匆匆分別,便未再遇。
你說那騎虎幼童,乃是我侄兒好友狄龍子。那虎是他空手打死,但自打虎以後,只知他又拜在一位峨眉派劍仙門下:本領甚高,但未見過,也不知隱居何處。今夜和你一樣,只在來路崖上望見,並未對面交談,他三人如何會合、怎會得信追來也不知道。你不過嫌我昨夜不該逃席,勞師動眾把我擒來,顯得你有本事。彼此素無仇怨,至多再陪你吃上一頓酒,又無別的罪過,等到盡量一醉之後,你算把口氣爭回,我再恭恭敬敬向你道謝辭別,省得日後登門打擾。你看得如此注重,我卻沒當他一回事,只覺你這好一個人熱心過度了些,看了好笑。我束髮受書,平生自愛,從未做過瞞心昧己、欺人自欺的事。
天下沒有常留外客久居之理,何況素昧平生的初交,根本無什相干,既無須乎膽小逃走,也無須乎隱諱。至於別人見你這等行為,疑心干我不利,有什誤會,仗義拔刀和你作對;或是本有仇隙,藉故發難,那是另一件事。我始終出乎意料,諒也不致遷怒見怪。有問皆答,所知已盡於此了。」
三姑聽出文麟故作大方,隨同到家吃完一頓,或是挨到明天道謝辭別,所以先前不想逃走,一味裝呆軟來,使自己無法翻臉動強,雖是書生之見,這等神情,其心可知,不由又好氣又好笑,急切間卻無話可答,呆得一呆,冷笑道:「看你不出,還會說幾句好聽話呢。如今事已鬧大,不問你多恨我,這口氣我不爭足,你少時想走,恐沒有那方便呢。此時全以尊客之禮相待,真要把我鬧翻,就不至於傷你,別人見了不平,多受閒氣,卻休怪我。」
文麟見她說時媚目紅潤,面容已帶悲憤,知其行事任性,自己既想軟抗,說話自應點到為止,又見就這立談片刻,由內到外已是重門洞啟,並點起好些紗燈,殘月光中,越顯得裡外通明,氣象豪富,眾侍女也紛紛迎出,侍立在旁,恐當著人容易惱羞成怒,強笑答道:「我自信除卻昨夜未及謝別不辭而去外,更無開罪之處。蒙你以客禮相待,只有承情。世無不散之局,至多在你府上叨擾些時。我已知你好勝脾氣,如其不放我走,我一個人也強不過你們,如何談得到鬧翻呢?」
三姑聞言想了想,忽然改笑容道:「多謝你的好意。既然知我性情,再好沒有。我也自問別無短處,只為從小老父憐愛,未免嬌慣,以致行事任性,寧死不肯丟臉。事已至此,別無他求,只求你可憐我這傷心苦命人心比夭高,命如紙薄,到了裡面,當著許多男女朋友,任說怎話,你只隨口敷衍,不要使我面子下不來,或是一味假裝癡呆,不理不睬,叫外人笑我,你也吃人的虧,使我兩面痛心,就足感盛情了。」
文麟見她說時,兩行清淚已由媚目中流了下來,語意神情也頗-婉,不似先前一味逞強詞色,明燈如雪之下,人更顯得嬌艷,楚楚可憐,忽想起昨日遇救時情景,如不是她,豈不死於凶僧、惡道之手?明是有恩於我,只為一念邪心,自己又是傷心人別有懷抱,不肯接受她的好意,才致成了對頭冤家;自來女子癡心,臉皮又薄,再具有才貌武功,好強任性已慣,始而所適非人,打算慪氣改嫁,無如眼界大高,難於遇合,好容易遇上一個對心思的,丟人丟臉,用盡心機,並還引出好些對頭強敵,不知如何是了,對方偏不領情,當她淫賤無恥,以怨報德,如何不引起傷心?想到這裡,心中一軟,由不得生出幾分憐意,覺著三姑多老臉皮終是一個女子,身世處境也實可憐,雖然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自己心志一向拿定,到底受過她救命之恩,不應使其難堪,況她這等口氣,分明騎虎難下,欲罷不能,因聽出自己不受搖動,即便癡心不死,已不再強暴相迫,只想當人敷衍,勿令難堪,心中苦痛可想而知,如再專以仇敵相待,也實對她不起;本就防到激變,她既自己吐口,正好將計就計作退一步的打算,到時好有話說,主意打定,慨然答道:「三姑不必多慮。我不特知恩感德,永世弗忘,便對你這才貌武功和身世處境,也極代為惋惜。昨夜和司徒兄妹還曾提起,並無絲毫輕視之意,更非當面恭維。不過人各有志,我正和你一樣,另有難言之隱。遭遇不同,傷心卻是一樣,只比你所受痛苦還要加多,難於明言而已。只不強人所難,感恩尚且不暇,如何以怨報德,使三姑難堪呢?」
三姑聞言,似嗔似喜,看了文麟一眼,微歎了一聲,含笑說道:「此時離明已近,好些朋友尚在裡面坐候,請同進吧。」說罷,正同往門中走進,忽見前去二婢飛馳趕來。
三姑看出有事,忙請文麟暫候。二婢已自趕到,朝文麟看了一眼,稍微一呆。三姑喝道:
「有事快說!周相公不是那樣小人。」
二婢爭先說道:「我們去的人剛走出不遠,發現小賊影跡,不知怎的,往前一追又失了蹤,跟著別處又有小人影子發現。我們原知小賊至少人有三個,向家兩位相公先頗自恃,分途搜尋了一陣,直追到牛角壩的溪邊,小賊老是時隱時現,出沒無常,雙方也未交手,只繞著山樑上下,捉迷藏一般,互相追逐不已。後來又是胖婦該死,她隨陳家四姑一起,見向家弟兄分途追敵,恐中誘敵之計,又怕當地離寒萼谷已近,驚動大黃那孽畜,出來給她苦吃,先頗膽小,再三勸阻,不令眾人分開,及至追到牛角壩西面,去的人已有三個合在一起,只向二相公尚未趕到,膽又壯起,領頭亂罵叫陣,正吵得凶,不料當頭打下斗大一團泥土,人雖未死,傷已不輕。四姑她們自然大怒,隨往崖上縱去,見先前那個小狗和尚在崖上樹林中一閃,還回罵了兩句,怒火頭上,一同追去。因那土崖才只丈許高下,胖婆娘倒在下面,誰也不曾理會。等到追了一陣,人全追散,去的五人,倒有三個遇敵受傷。只陳四姑和向二相公未與小狗對敵,但在中途遇見一人,似和小狗他們也都相識,不知說了什麼話,他們兩位平日何等氣盛,吃了這樣大虧,竟會忍受下去,各自扶了受傷的人回家,一言不發。只四姑想起胖婆娘,引我前去,想把她搭了回來,誰知到後一看,人已腹破腸流,死在地上,傷處劃了一條大口,卻不是尋常兵器所傷。正在氣憤,忽聽崖上有人說道:『此是馮大所養凶犀聞得有人在此叫罵,跑了出來,正趕這潑婦見同伴走光,心中害怕,掙扎爬起。想要追去,正好與那惡獸對面,自不小心將其觸怒,致為惡獸所殺,用獨角將其肚皮劃破,身上必還留有獸爪抓過痕跡,與你們所追來的人無干。』我二人本想上崖查看,被四姑攔住,等對方走後,才氣憤憤悄聲說她和向家弟兄今夜人已丟定,無法翻本,也沒有臉皮再見主人,並說當夜有一異人暗助小賊,本領極高;最好連胖婆娘死屍都不要帶,先與主人報信,說目前事情越鬧越大,今日在馮村預料諸人之外,敵人方面又多出了一個異人,因其行輩甚高,所說的話,便父母尊長都不敢與他違背,他們是更不行,此老性情古怪,神出鬼沒,本領大得出奇,如是排難解紛而來還有法想,既是一面倒,漫說敵他不過,便師長知道,也必不許與他相抗;無法再效微勞,望你主人格外原諒,事完之後,當面謝過。隨領我們尋一崖洞,把死人移藏進去,外用山石封閉,令我二人速回,途中無論遇見何人,聽什言語,千萬不可答理,只作不知,等向主人稟告之後,再命人來抬去掩埋。因前半與四姑同路,走到分手之處,發現向氏弟兄和陳家舅老爺一行四人互相扶持前行,小賊和尚緊跟在後面,相隔丈許,彷彿各走各的,毫不在意。四姑直如未見,反而叮囑不許開口,催令速回。我二人氣極心慌,分手之後往家飛跑,快近山口,見離家已近,沿途未遇一人,四姑偏說得那麼厲害,越想越有氣。玉香忍不住罵了幾句,竟被絆了一跤,跌得頭青臉腫,衣服皮肉扯破了好幾處。後來看出絆他的是個花子,深更半夜睡在路旁,夢中伸腿把玉香絆了一跤,本想發作,後來一想我們蒙主人恩養,全都學過武功,休說一個尋常花子夢中伸腿,便是稍微細一點的樹幹,就算絆上一下,也必被這一腳踢松,甚而折斷都不一定,再說也不會跌得那麼重法,如是常人,這一下,他那腿骨非受重傷不可,花子卻睡得和死人一樣,反倒打起呼來。玉香當時痛極,想要打罵動武,想起四姑行時所言,料是方才罵出來的亂子,連問了數聲,花子忽然醒轉,爬起來罵了我們幾句,便拖著鞋皮梯他梯他走去。我們無法,不敢冒失,只得忍氣回轉,等稟告之後就去抬埋死屍了。」
三姑聞言,眉頭一皺正要開口,先前那些同黨本在樓上等候,似因主人久不見回,內有一人出來探看,正是文麟被擄時所見矮子,剛剛走來,聞言朝三姑說了幾句江湖黑話,忽領二婢匆匆往外走去。三姑似因前事驚疑,」忽然咬牙切齒,把足一頓,朝著文麟欲言又止,轉告侍婢道:「咐咐灶房,天已將明,酒菜必須用心精製;另外預備一席好菜,把地底藏酒取出兩壇,以便隨時應用。」說罷重又滿面笑容,若無其事,同了文麟往裡走進。到了樓內一看,共有男女七人,在彼坐候。
三姑先向雙方引見。文麟看出內一姓馮名婉如的和蒙面女子,均生得骨瘦如柴,一臉病容,纏著半大不細的拱背彎腳,方纔那麼凶橫,行路如飛,到了樓內,走起路來偏一扭一扭的,不時朝著同座一個姓劉及一個姓朱的男子亂飛媚眼,滿身醜態,看去都覺噁心。另三女子,一個中人之姿,人也比較穩重;下首一個身材微胖的醜婦,面如棗色,說起話來,涎沫橫飛,和婉如互談前事,咒罵不已;另一少女雖然愁眉苦臉,因其不多說話,還不十分討嫌。聽三姑說,下余三女,一名楊金鳳,一名夏山蘭,一名馮嬌;二男子一名劉獨,一名朱大城,與先走矮子馮浩同門世交,男女七人均有一身驚人本領,劉、朱二人年均五十以上,下余四女也都半老徐娘。文麟聽過拉倒,稍問姓名,便隨主人入座。
文麟書生積習,平素未與外間婦女接談,見婉如和夏山蘭語言無謂,面目可憎,一身醜態,詞色又極驕橫,看去討厭,心又有事,始而煩惱難耐,懶得理睬,後見三姑不時媚目流注,隱含憂怨,似怪自己不守信約,想起前事,只得強打精神,隨同言笑。因是舉座無一可談之人,比較朱大城人頗謙和,說話也有條理,不像綠林中人,坐得又近,先前只飲悶酒,不大說話,這一接談,對方競是文武皆通,漸漸談投了機,看出朱、劉二人均似與馮婉如有染,知這夥人都是江湖豪士,聽姓朱的口氣,隱居本山已有多年,並還不是綠林中人,不過與三姑上輩交情太深,遇請必至,故來赴約,平日無什往還,暗忖:「此人言談見識俱都不惡,便姓劉的,外表也似一個讀書人,怎會和這樣妖淫無恥的醜潑婦勾搭?男的當著人只是有問必答,還不十分顯明,女的竟在眾目之下昌言無忌,醜態百出,可見人之好惡,好些均出情理之外。」心正尋思。
三姑見他忽然說笑起來,但只對付朱、劉二人,不理幾個女客,馮婉如、夏山蘭也是實在淫賤,用人之際,加以蔡、馮兩家淵源,不得不加敷衍,文麟正人君子,對此醜態自看不慣,不能怪他,心中一喜,由不得對於文麟加了慇勤。人最怕比,尤其許多女人聚在一起,才貌之外還要考量氣度談吐,文麟自來言出必踐,加上感恩之心,三姑本具極好才貌,當夜又橫了心,全無顧忌,以為人非草木,既感前恩,便非無法可想,事須循序漸進,主意一定便復常態,有了自尊之心,言動自然較前端雅,於是下余幾個女子全被比了下去,成了雞群之鶴。
這時外面殘月未墮,曙星始明,天色反更昏暗,室內卻是酒暖香溫,花影在壁,寶鏡明燈之下,越顯得女主人容光美艷,無限丰神。文麟又是有意敷衍,無形中連三姑也談投了機,把以前厭惡之念去了多半。後來文麟覺著酒吃大多,朱大城似借說笑灌酒,天色已明,音信毫無,雖想大白日裡,三姑任怎厚臉,決無當著許多客人,強迫自己作出無恥舉動,畢竟事已鬧大,這面能人甚多,否則龍子等三人不會被人喚回,司徒兄妹應早得信,也無不來之理,還有方才二婢所說異人,不知是何來歷,矮賊馮浩也未見回,前途十分危險,將來究竟如何,一時之間捉摸不定,事尚難料,到底小心為是,方對三姑笑說:「酒已足量,不能再飲,可否借地稍眠?」忽聽樓梯微響,跑上一人,正是馮浩,面有笑容、與前時緊張神情迥不相同。文麟先聽二婢歸報,說得異人那等厲害,滿擬馮浩久去不歸,必無善況,及見這等神情,分明未遇打擊,心方一緊。三姑已先開口笑道:「二哥但說無妨,可是我們所料那人麼?」
馮浩笑答:「我和你分手以後,一面命人抬埋死屍,乘著殘月四下查看,並無那廝影跡。我回家一探,發現角犀受了重傷,先當那廝所為,否則角犀何等兇猛,怎會重傷,連那長角也斷去了半截?後一細看,竟是被什猛獸所傷。本山異獸只有大黃一個,如真得勝,角犀早被抓死,不會截斷一角,又放它逃走,腿上的傷,又似被什尖銳之物劃破了一條裂口,那麼堅韌的厚皮竟被刺破,再深一點便成殘廢。越看越不像是大黃所為,心正驚奇,大哥忽然趕來,說方才聞得角犀悲號怒吼,正要出尋,姜老前輩忽然駕臨。
這一來,連爹爹也放了心。我知陳、向兩家父母師長交遊甚多,好些老輩均有深交,今夜不知所遇何人?既是老輩好友,自然不敢違抗。他們住得又遠,無法詢問。好在姜老前輩一到,多厲害的敵人也不足為慮,得信忙同趕往拜見,竟是專為我們之事而來。我自高興,陪同吃了幾杯消夜酒,想要趕回報信,又不便離開,正想主意,反是姜老前輩開口說要安睡,令各自便。我送他回房,便趕了來。時已大明,沿途又留神查看,只遇到幾個相識山民,均說天不亮就起身,井未見一生人,也未見甚叫花子。近數十年假扮乞丐遊戲江湖的共只三人,一位已多年不管閒事;一位與爹爹相識年久,多少有點情面;只內中一位脾氣古怪,自來有他無人,心狠手黑,便是方纔我們說的那人,但我細問玉香,形貌神情,俱都不對。我想前二人決不會來,只這一個最討人嫌,有姜老前輩相助,也可無慮,何況此人素來強橫,自居老輩,不去惹他,無故不肯出手。玉香所遇花子,雖是另一敵黨,如真武功高強,決不會事完走開,尋他不見,此時更無如此安靜。聽大哥說,爹爹知道三妹心志已決無法挽回,當時雖然勸阻,事後仍有安排,已用親筆書信約人去了。」
三姑接口笑道:「諸位哥哥姊姊的盛情,我自感謝,如說乾爹他老人家肯為此事用心出力,只恐未必吧?他老人家近些年來,為了一班後輩常受人欺,所說敵人均是一個中年窮酸,與去年由捨身崖移居後山明月峰旁危崖茅篷那姓簡的形貌相同,表面推說隱居納福,不再出去過問閒事,暗中自然氣憤,在打主意,不過他老人家一向深沉,不肯顯露罷了;去年三哥為助友人,和人動武,又是那窮酸在事前出現了兩次,當日已佔上風,忽被一戴鬼臉的黑衣矮子把三哥他們打了個落花流水,由此左膀變成殘廢,想起門人兒孫在外每次吃虧,事前必發現窮酸蹤跡,到時便非敗不可,但這廝本人近十多年不知何故不肯親自出手,料定是個和江湖綠林作對的怪人,想系以前對敵受過內傷,更把江湖上人恨入骨髓,仗著同黨眾多,耳目又靈,自己不敢出場,專門通風報信,支使別人代他出頭作對。乾爹這才大怒,表面仍未現出,反把大哥罵了一頓,正月初三我去拜年,偶因酒醉露出口風,大意是說,隱居捨身崖旁那姓簡窮酸形跡可疑,以前在外連個真姓都沒有,去年才考查出他的姓名,由此跟蹤前來查訪的仇敵不知多少,均因這廝為人機警,有人往尋,定必失蹤,連面都未見過,又無一個徒弟,幾經考查,雖然斷定是他,只還未探明他的來歷,因何專與江湖上人為仇?因其黨徒大多,個個能手,乾爹身家在此,不得不加慎重。到了除夕前三日,又有數人尋來,內中一個便是姜老前輩愛徒雷鵬。為了這廝前去年又和好些同黨出場,先後在成都和小三峽、老龍場等處接連傷了他們不少的人,並還當眾辱罵姜家師徒,姜老前輩也生了氣親自出來,因聽傳言,最後一次,有人發現他與關中九俠相識,為恐人少,打算把人約好,連昔年嵩山那場過節也找回來,一面查訪這廝蹤跡,展轉尋到捨身崖,人已搬走,同時得知關中九俠已全入山隱修,不再出世;後隔年餘,來向乾爹打聽,彼此合謀,正要往明月峰尋去,因知事非小可,本山還住有幾家能手,似與窮酸有交,為恐到時作梗,不肯輕舉妄動,一面勸阻來人,一面藉著游春約請昔年那些好友,等人到齊再行發難。此時大家背後議論乾爹年老怕事,敵人是否姓簡的尚未拿準,何必如此勞師動眾?」及至上月姜老前輩回信,二老所見相同,均主慎重,並還斷定此二三十年中專和江湖上人作對的,均是姓簡窮酸,此人以前必是劍俠一流,不知何故後來不肯出手,也許受過內傷等語,眾人才無話說。
新近探明姓簡的又不知去向,只剩一個小徒弟和一文士在內居住。先想把這兩人擒去拷間真情,並做押頭引那敵人出來,乾爹又覺多年威望,乘著敵人不在,去擒人家徒弟和同居友人,這兩人又是一個小孩一個文人,強弱相差大遠,就此下手有損盛名,不令我們舉動。誰知前日周兄閒遊到此,可恨賊和尚欺軟怕硬想要行兇,我看了不服,出頭攔阻,才有今日之事。事情幹爹早有成算,我不過適逢其會,作了火藥引子而已。乾爹既想為兒子門人報仇,併除將來後患,昨夜見時,對我的事再三力阻,如今又全推在我的身上,實在令人不解。我已打好主意,無論敵友,用什心機,豁出這條苦命,也必不肯改變初衷。多厲害的人到此,就把我亂刀分屍,只有三寸氣在,也決不受人愚弄了。」
眾人見她說時氣得滿臉通紅,雙目淚珠晶瑩欲墮,又復強行忍住,知其悲苦非常,同聲勸慰,力言:「三妹多疑誤會,老大公實是為好。」三姑哼了一聲,朝文麟連看了兩眼,忽把酒壺拿起,把酒斟滿,笑對文麟道:「我知你昨夜實在勞倦,酒吃多了傷神。
我這樣請客,多好的心也難使你領情。看在我誠心誠意,請同乾此一杯,送你去往那邊房內安臥,起身時再把家藏陳酒開壇,好歹陪你多吃兩頓痛快酒,你看如何?」
文麟見三姑倚著酒興,目中無人,悲憤之概,最奇是對於馮八公大有微詞,當人子女譏嘲對方尊親,聽的人均如無覺,反倒慇勤勸慰惟恐不及,也不知是何原故,恐其以酒裝瘋,回憶前情,也覺心境可憐,便把酒杯舉起,笑道:「朱兄也請同飲一杯如何?」
三姑不等話完,先伸玉手攔道:「我不要他,只和你同飲一杯,也不許多吃。」文麟無法,只得應了。二人一同舉杯,一飲而盡。三姑見文麟居然聽話,神態自然,越發高興,笑對眾人道:「諸位哥哥姊姊請各隨意,小妹安置好了這位佳客便來奉陪。」說罷起身,向前引路。
文麟在後,剛發現婉如又瘦又干的薄皮小嘴朝三姑撇了一下,似在冷笑,心生厭惡,又看出當日情勢,三姑和馮家必有一些爪葛和難言之隱,否則這夥人均非善良,決無如此好說話;料知三姑性情高亢,定必勢孤,而那蒙面醜女馮婉如對她決無好意,為念前德,不由又生同情之感,心念才動,三姑已回身延客,恐其伸手來扯,索性走前一步,一同去至前夜房中。三姑早已命人備好精美臥具,請文麟脫衣安寢。
文麟自不肯當人脫衣,又想初被擒時曾受馮氏兄妹侮辱,意欲就此離間,悄聲說道:
「我看三姑為人,除卻性情稍剛而外,實是好人,如何所交朋友,除卻姓朱的比較稍好,下余全是一夥狗男女?那骨瘦如柴的醜婦方才暗中冷笑,目射凶光,席問和劉、朱二人又是醜態百出,實在難看。你和他們一起,還須隨時留意呢。」
三姑聞言,笑容驟斂,淒然說道,「你果好人,眼力也還不差,可惜……」說到這裡,頓了一頓,改口說道:「實對你說,我寄身虎口已非一日,馮氏全家老少都非人類。
如不是我還有一點骨氣,能用心機應付,先父又還有幾位老友可以照應,早就成了虎口之食。你說那醜婦生得那麼枯瘦,活鬼一樣,偏是淫凶無比,既貪且狠,更喜撥弄是非,表面和我親熱,實則到處撥弄長舌,無事生非,任換一人,早已落了他們圈套。話說太長,你已疲倦,我在房中,必還拘禮,請自安臥,醒來和你長談,當知我的為人。只管放心,決不相擾,便有什心腹的話,也通情理,不會強你所難。我少陪了。」說罷回身走去。
文麟初進房時,本來不免疑慮,不料三姑這次竟與前目初見神情大不相同,人也莊重許多,再聽這等說法,越發加了好感,見房中還有二婢侍立,也被三姑喚出;一夜跋涉,人早倦極,又吃了幾杯酒,十分想睡,難得對方不來相擾,便把鞋脫去,和衣而臥,睡夢中似覺有人在身上撫按了兩下,困極神昏,也未理會,跟著安然睡去,隔了多時醒來,側顧旁窗,日光斜射,料知天已下午,見室中無人,想要坐起,忽發現長衣已全被人脫去,只留貼身小衣,安睡錦裳之中十分溫暖,不禁嚇了一跳,暗忖:「素來驚醒,怎會睡得這等死法?」剛把衣服匆匆穿好,忽聽床後有人呻吟掙扎之聲,忙往一看,正是二婢,已被人綁了一個結實,口塞棉花,忙代解開,驚問二婢:「何故如此?我記得今朝睡時未脫衣服,由此睡熟,醒來發現長衣盡脫,怎不知道?」
內一女婢氣憤憤說道:「今早客人全被八大公喚去。我家主人到床邊坐了一會,見相公衣服未脫,恐睡不實,代將長衣脫去,把被蓋好,一個人流了一陣眼淚,忽對我們說,她此時心志已定,明知相公心中有人,不會愛她,無如騎虎難下,前世冤孽,使其一見傾心,無法解脫,反正危機四伏,不免笑話,現已無所顧忌,決計應個景兒,拼擔污名,免得他人又生邪念。便在床上隔著被頭躺了一會,忽又流淚坐起,說相公正人君子,心事尚未明言,不應背他同臥,雖在夢中,醒來難免輕視,還是回房的好。說罷回房安睡。隔了些時,也不知睡著沒有,前面糧倉忽又起火,樓中的人紛紛往救,只我二人奉命守候,不曾離開。正向窗外看火,忽見三姑擒了一人,正是八大公的徒孫,氣匆匆往外走去。方覺奇怪,便被人點倒綁起,解了穴道,再三盤問三姑與相公有無苟且之事。我們具實說出,他偏不信,直到相公快醒,才把口內塞上棉花走去。我們從小便受主人恩養,平日愛如子女,所說皆是真情,來人偏要強迫亂說,為了不肯瞞心昧己,吃了許多苦頭。這小賊也不知哪裡來的,和昨夜他們所見三小賊一樣,身輕如燕,武功真好,去時身子一閃,便如飛鳥穿窗,身影全無……」還待往下說時,猛覺疾風撲面,眼前人影一晃。二婢已嚇得紛紛倒退,驚叫起來。
文麟見那來人身著短裝,腰橫虎皮,光看兩條毛腿,腳穿一雙草鞋,胸插短刀和另一件帶鏈子的兵器,正是狄龍子,待朝二婢撲去,連忙橫身攔阻,低喝:「龍子且慢!
難怪她們,快些保我出去。」龍子停手笑問道:「周老師,你當真一睡不醒,那婆娘睡在身旁都不知道麼?」文麟力言:「剛醒不久,二婢所說並非虛言。」龍子又道:「這樣就好。如今事情鬧大,這婆娘本是罪魁,不知何故反不相干,令人好生難解。不過周老師在此恐還有數日耽擱,簡老師日內也要回山。煌弟今日已和明霞、珊兒二位師妹同往寒萼谷,事情已全知道,先頗著急,幸經一位老前輩再三解說,知道無礙,方始放心。
現奉這位老前輩之命,有好些話不敢明言,只想和周老師見上一面,問明虛實。話已說完,那婆娘方才上當被人引走,中途想起周老師在此,必不放心。我就要回轉,過兩三天,我和煌弟他們同來接你,再相見吧。」文麟還想問話,龍子聲隨人起,已穿窗而去。
二婢忙同急叫:「樓上有賊!剛往下面逃走。你們快來!」文麟橫身攔道:「你兩姊妹苦頭還未吃足,想作死麼?」二婢同聲急道:「周相公,你不知我三姑家中規矩。
索性將我們綁起不解開也罷,既然解開,對頭又這樣來去自如,欺人太甚,三姑知道,決不與我姊妹干休。除卻招呼人來與小賊一拼,別無善法。」文麟笑道:「這個無妨,你們不會推說要守護我麼?真要不行,我代你們說情,三姑想必不致駁我面子。」二婢喜道:「相公真是好人。但有一件,看那小賊來勢和那一身本領,要把相公背走,易如反掌。我們早說過三姑法嚴,平日雖愛我們,不以平常奴輩相待,如犯她的規矩,卻是休想公道。在她未回以前,相公如果可憐我們這兩條小命,千萬離開不得。」文麟見二婢情急之狀,又聽龍子說還有三日才能獲救,樂得慷慨,點頭笑道:「我素不慣欺軟怕硬。既這等說,在你主人未回房以前,我決不走便了。」二婢大喜拜謝。
忽聽樓梯微動,三姑已自回轉,滿臉憤激之容,匆匆進門,見了文麟,立轉笑容道:
「周相公何時起來?方才被人乘隙放火,調虎離山,將我引走。來人詭計陰毒,把馮家的人弄了一個來,點了啞穴,畫上花臉,放在糧倉旁邊。我一時不察,誤中毒計,等把來人擒住,帶往馮家理論,已然走出老遠。越看越覺不對,才知對方身受人制,言動不得,趕忙解開,問其因何至此?是否老賊所差?他說原奉馮家老鬼之命來此尋我,中途遇見一個身圍虎皮的小賊,一言不發將其點倒,挾來糧倉之後放火,一見三姑趕到,小賊忽然把他一推,便被打倒抓起,彼時穴道未解,只乾著急等語。我一聽便疑上當,即忙趕回,因來人行動巧妙,作事靈警,這等作法,必是想將周相公暗中救走。此時周相公睡得甚香,共總不多一會,穿得這等整齊,你們守在樓上,可曾看見有什事麼?」
二婢見主人面有怒容,積威之下,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方一遲疑。三姑已怒道:
「你們快說實話!對面的窗如何大開?地上又有這兩根帶子,是何原故?」文麟見二婢嚇得面容慘變,欲言不敢之狀,心中老大不忍,忙接口道,「三姑,此事難怪她們。」
隨將前事一說。
三姑略一尋思,轉怒為喜道:「既是這樣,你們本領不如人家,有什相干?下回小心些,如見來人厲害,打他不過,速放響箭或是火花信號求援,便不怕他跑上天去;勉強迎敵,反而吃虧。你們可去外屋歇息,喚你們再來。」隨向文麟道:「周兄居然未有逃意。難得你厭惡的人均已走去,我意欲奉陪只飲個三數杯,決不盡量,各自隨意飲上一回」如何?」
文麟先想推辭,一則早起吃了一頓空心酒,又睡了多半日,有些腹餓,又見三姑一雙妙目注定自己,滿臉切盼之容,想起前情,不忍堅拒,心想:「此女並非全無廉恥,何不藉著對飲把話說明,告以心志,如能就此善罷,豈非快事?」隨即應諾。三姑大喜,便命恃婢傳命廚房備酒,菜餚須要精美,二婢奉命走後,文麟以為三姑必要糾纏,雖知三姑雖然面有笑容,並無絲毫輕狂之態,只談了一陣閒話。文麟見狀,心又鬆了許多。
一會二婢來報:「酒菜備好,是否送到中間屋內?」三姑微嗔道:「共總兩個人,難道還尋不出好地方?這也來問!」二婢同聲說道:「不久黃昏月上,今夜月色定比昨夜還好,為此把酒設在玩月亭內,只不敢十分作主。」三姑笑道:「平日你們有多任性,今日這樣膽小做什?這地方果然不差。」隨請文麟同往。
文麟到後一看,見那玩月亭乃是東面最末一間,三姑臥室旁邊樓窗外的一座小亭,建在樓上小峰之上,離樓只一兩丈,上設吊橋,可由樓上直走過去。亭在峰頂,比較略高。那峰原是一根石筍,上豐下銳,峰頂但平,宛如朵雲出地,凌空直上,孤零零立在樓角片面,毫無攀附,也無途徑可上。面前一片花林,再過去又是大片水田,清溪映帶,近嶺遙山,宛如翠屏羅列,風光如帶,乃是半山中一片平地,本來就具形勝,再加主人多少年來經營佈置,景更清麗。
峰上小亭大只方丈,高卻兩丈左近,當中一個大理石的小矮圓桌,擺著幾樣極精緻的酒菜,杯盤用具樣樣華美,兩旁放著兩把籐躺椅,上蒙虎皮,坐臥其間,四圍樹色泉聲、山光雲影齊收眼底,因下面峰形銳凹,上下削立,無路可上,主人將亭建好之後又設了一座吊橋,使與臥室樓門相通。每當三五月明之夜,便把吊橋放下,走往對面峰亭徘徊望月,等到夜深風露,翠袖單寒,然後再由橋下步月歸臥,想見平日紅樓獨居,孤標自賞,徘徊月下,顧影自憐,高不可攀,不許狂蜂浪蝶私窺玉顏之概,主人容態又頗安詳端好,不特不是初見之時那等急欲委身舉動輕狂,連天明前和那一班狗男女席間豪飲、放縱自恃的江湖氣也去一個乾淨。
這時正是夕陽欲墮、明贍始升、瞑色慾收、四山紅紫萬狀之際,而快要沉入地平的半輪斜陽迴光返照,由前面松林花樹間斜射過來,晴光明麗,正照在亭外兩株盛開的海棠花樹和賓主二人的臉上。人面花光交相掩映,丰神越發艷絕,文麟先前厭惡防忌之念又去了好些,覺著此女實是美質,只為從小生在這等人家,所來往的不是綠林暴客便是江湖豪士,以致同流合污,染了惡習,所嫁丈夫又非善良,如與昨夜所遇那些人來比較,真還算是好的。難得此女好勝,似非不可理喻,只不知此時是何心意,是否堅執成見?
司徒兄妹必已得信知我在此,聽龍子口氣,已有好些位異人奇士為此引起一場惡鬥。我獨身在此,龍子尚能隨意往來,救我出困當非難事,為何要過幾天?幸而此女不如意料那樣淫賤,否則豈不難於應付?先想開口明言心事,請三姑自息妄念,結為朋友之交,只不強迫成婚,便結成異姓骨肉也非不可,兩次想要開口,均因對方神態大方,無所表示,素又面嫩,對方不提,不好意思出口。
三姑見文麟目光不時注在自己臉上,才知欲擒先縱,比日前急進露骨要強得多,心中一喜,越發矜持起來,不特沒有一句題內文章,便飲食勸客之間也極自然。雙方各自淺斟低酌,隨意飲啖,毫不勉強。文麟雖然想好許多話,竟被窘住,一句也說不出口。
時光易過,一晃暮色蒼茫,月上松梢,漸漸冰輪高湧,許多峰巒均似披上一層銀霜,山谷之中時有大團白雲蒸騰欲起,碧空澄霧,雲靜風和,遙望前面峨眉主峰金頂,梵宮掩映,鐘魚隱隱,左顧大雪山,連峰接天,一片白色,一眼望出老遠,更無絲毫遮蔽,時聞花香隨著清風吹到,沁人心脾,俯視峰下,松林花影之間月光如水,清蔭在地,偶然一陣微風吹過,宛如水中吝藻搖舞分披,眼前光景直成了水晶世界。
當此嫩暖輕寒的花月良宵,侍兒早將華燭明燈點起,燈月交輝,坐對麗人,對方又是笑語慇勤,情深一往,便是多硬心腸的人,處此容易使人陶醉的良辰美景,雖無半點邏思,也易生出一點娛快之感;文麟又是一個多情種子,自更易生反應。先還想等對方開口,以正言相折,及見三姑笑語從容,只談風月,不露半點輕狂,暗忖:「似此相持,何時才是了局?反正不免開罪,由我先說也是一樣。」誰知人非大上,不能忘情,為了三姑不似前日輕狂,情意反更慇勤,話也越發投機,幾次想好了話要說,均被三姑溫情盛意所窘,始終不好意思開口。繼而一想:「此女今夜神情快樂非常,似此盛意相待,只無邪念,豈非是個脫略形跡的患難至交?實不應使其難堪。照著近日所見所聞,她身世處境也真可憐,看她昨夜對待同黨神情,可見平居落落寡合,定多愁悶,此時正把自己認為知己良友,處處投緣,故把平日驕矜放浪之習全數去掉,人家難得有此高興時候,何苦說她掃興的活,勾動傷心?」想到這裡,心中一軟,更不忍把話出口,以為對方如能和來時所說心意一樣,只求彼此交好,免得外人笑她,已然永息邪念,便聽其自然,等有表示再說不遲,好在主意打定,只要心地光明,守身如玉,便在此多住些日有何妨礙?決計不先開口,想等再吃幾杯各自歸臥。不料當地景物清麗,月色空明,天氣又好,文麟文人結習未忘,美景當前,不由心曠神怡,萬慮皆消,主人是那麼慇勤體貼,笑語溫柔,酒點菜看樣樣精美,助人清興,既不好意思辜負主人美意,又覺清景難逢,不捨歸臥,無形中便流連下去。
漸漸斗柄西斜,四山雲起,山風漸狂,花影零亂,天已不早,還是三姑恐他受涼,微笑說道:「自來知己難逢,良宵苦短。今夜月華皎潔,雲靜風和,實在難得。我們雖未盡量,這等對月舉杯,賓主無猜,真個清興無窮,比起尋常轟飲叫囂,一雅一俗相去天淵,算是我這薄命人近些年來第一次所遇快心之事。周兄居然鑒此微誠,賞我薄面,可見好人還是好人,以前我未看錯。不過此時夜深,春寒猶重,周兄讀書人,恐為風露所侵,可吃兩碗熱稀飯,再炸點春捲來,各自回房睡吧。」文麟聞言,才想起天已深夜,心甚不安,忙笑答道:「小弟早已吃飽,只顧賞玩山月,竟忘時晏了。」三姑笑說:
「我如不把周兄當自己人看待,決無客人尚未盡興便請安置之理。周兄尚未用飯,就說吃了點菜,不吃點熱的,夜來腹餓,丫頭們不會招呼,周兄又大客氣,主人心豈能安?」
文麟見她情意殷殷,並還暗示朋友之交,似已不再相擾,自對心思,不忍堅拒,好在三姑家中富有,傭人甚多,準備齊全,一呼即至,文麟又喜吃那韭芽春筍和雞肉絲所製春卷,稀飯又是山中特產香稻,下飯的鹹菜風臘之類無一不美,主人再一慇勤相勸,吃得頗多。三姑笑道:「我說周兄見外不是?不吃就睡,如何行呢?」文麟見她瓤犀微露,一笑嫣然,似嗔似喜之狀,少婦風情更增美艷,方覺此女實是可惜,猛想起淑華此時愛子遠離,深閨獨守,淒涼況味,不知如何?心又懸念起來。三姑見他沉吟不語,笑問:「周兄孤身一人,無掛無牽,難道還有什事麼?」
文麟見她吃了半夜的快心酒,雖還未醉,玉容微酞,兩頰紅暈,已帶出幾分酒意,尤其那一雙淨如澄波的妙目喜滋滋注定自己,無限春情自然流露,正想淑華,不禁心中一動,當時警覺,暗忖:「我早拿定主意獨棲一世,不久便要削髮入山,如何在此數日之內,又與別的婦女親近?雖然心地光明,並無邪念,自來少年男女常在一起,容易發生情愫,每於不知不覺之間墜入情網,何況此女日前對我又有委身之念,處處謹慎矜持,尚恐不免糾纏,方才怎會留連忘返?我在此還要被困數日,照此下去,萬一勾動她的邪念,豈非自己有心多尋煩惱?」想到這裡,心中一急,正色答道:「小弟蒙三姊不棄,許為忘形之交,又蒙前日相救之德,終身感謝。無如生性孤僻,每喜山居靜坐,讀書用功,閒雲野鶴,隨意所之,何況司徒兄妹師門至交,彼此友情頗厚。前夜不知三姊為人,又受惡婦追迫,彼時我那侄兒又無下落,正當萬分愁急之際,蒙他兄妹收留,慇勤款待,忽然不告而行,雖非本意,終覺歉然。現來府上已一日夜,既然彼此成了至交,三姊當不致再有芥蒂。即以負氣而論,司徒兄妹明知小弟被三姊召來,仍守前約,並未登門,可見以前乃小人撥弄是非,全不相干。小弟意欲明早告辭,往探我侄兒沈煌近況,到底人在何處?見上一面,並往寒萼谷去向主人道謝,便回茅篷。好在我們交非恆泛,以後仍當常來常往,來日方長,不在此短時之聚,以前便有什過節,誤會當已消失,無論什話皆可直言無隱,故敢奉告。實不相瞞,如照昨夜初上路時心意,小弟連生死均置度外,除非身能奮飛,破壁而出,我只守定初志,任人所為,決不敢以朋友自居,明言告辭了。
不知三姊能允許麼?」
三姑見文麟自從月下對飲,始終滿臉笑容,興趣更好,對於自己,更無絲毫客套和疑慮,滿擬男子心性不定,佳麗當前,這等熱情相待,彼此現已投機,加上日前解圍之德,易受感動,等到日久情深,自然一拍即合,本在滿心歡喜,聞言由不得脊樑間冒著涼氣,剛把秀眉一皺,一想不對,忙又強行忍住,歎了口氣答道:「我自來說話算數,永無更改。既是周兄別有懷抱,看不起我這薄命人,我也難於相強。何況今夜彼此心情均非昔比,形勢已變,休說我氣已爭回小半,司徒兄妹居然任憑周兄被我請來,周兄和我說好才走,情面無傷,便是周兄不告而去,我也自恨福薄命淺。自從爹爹死後,便剩我過著孤單歲月,好容易遇見一位性情相投的人,妄想結交,又因許多誤會,遭人輕視,無計高攀,心比天高,命如紙薄,我有什話可說?留否聽便,決不攔阻。不過這後半夜山風甚大,照我山居經歷,天明前後恐怕還要變天,不是大雨便是起霧。雨已難走,如有濃霧更難上路,春寒又重,萬一生病感冒,反倒背我本意。我想周兄雖然急於回轉寒萼谷,也不在此半日光陰。等到天明,看天色如何,飯後我再命人送你回去,當不至於見拒吧?」
文麟見她說時眼花亂轉,知其失望心酸,懷有難言之痛,越想越覺可憐,忙賠笑道:
「三姊休要誤會。小弟今夜對你只加感激,並無絲毫輕視之念。雖然相交不久,小弟為人當可看出。方纔所說日後常來奉看之言,並非虛語,只不過時已深夜,小弟尚有許多心腹之言無暇奉告便了。」
三姑人極聰明,對於文麟身世來歷,以及山居原因,昨在馮村又有耳聞,見文麟方才對飲時言笑從容,何等自然,對己神情也頗親密,彷彿素來情分甚厚的朋友,不知何故忽然詞色全變,當時便要告辭回去?可知心有成見牢不可破,非對自己一人而發,再不便是情有別鍾看我不上。再一想到司徒良珠年輕美貌,一個未婚,一個未娶,本來相識,又有師門淵源,容易接近,照司徒兄妹留客下榻,情意那麼關切,以及文麟口風,雙方情份必深。自己對他雖有解圍之德,無如前世孽緣不能解脫,素來厭惡野男子的人,竟會對他一見傾心,由不得上來便急進了些,當初原因平日放縱已慣,以為對方也是男子,不過人規矩些,臉皮稍嫩,憑自己的才貌,只一示意,自會湊將上來,其實起初用意,一半還是試探對方人品,如果品貌氣度雖然合心,人卻是個浮浪少年,稍微引逗便即神魂顛倒,自己還須考量,未必就此委身,哪知閱人不多,此人竟與以前所見人品迥不相同,竟是一個正直而不邪視的君子,對方不特不肯承情,反加輕視,連救人的那片好心幾至埋沒,成了仇敵,好容易費盡心思,得罪了許多人,無形中還結了一個大對頭,留下後日隱患,才把人家接到家中,又費許多苦心,才使生出好感,結果心機竟是白用。
意中人如其固執成見,志在空門,良緣固然無望,即或不然,有司徒良珠這樣一個情敵在前,無論交情環境,俱是比人不上,只有容貌尚堪自信,又是一個棄婦,哪似人家文武雙全,異人之女?意中人與她相交在先,如肯娶妻,實是一雙兩好,近水樓台,自然一拍即合。想來想去,自己都不會有份,看意中人前後神情和所說的話,全由感恩心重,並看不上自己,只想藉著來時自己欲結朋友之交的一句話解卻糾纏,方才同飲時那些溫情,分明也由此念而發,並非有什愛好之意。心中一涼,便難受起來,素性剛強,仍然不願顯露,淡淡的答道:「我此時業已四面皆敵,原是自己不好,不能怪人。像我這樣人生,本無趣味,只你一人,雖是初交,偏覺投緣,可惜相逢恨晚,心熱無用,命中注定,除卻聽其自然,有何法想?以後來也在你,不來也在你。明日本想和你再作清談、周兄既然歸心似箭,另有良友急往相見,難再挽留,我也還有點事須往尋人,正好兩便。
到時請各上路,決無什人攔阻。朝來點心茶飯自有丫頭們為你準備,如若飯後再走,還可見面略談片時,如是天明起身,恕不奉陪了。」
文麟見她說明,雖然強為歡笑,一雙媚目已是淚光浮動,知其一見鍾情,把事看易,人又任性好高,鋒芒大露,以致鑄錯,反將許多同黨得罪,自己這一面的人又全把她認作對頭,於是四面楚歌。對於自己偏是情癡,先想強迫成就,改用柔功依然無望,事未如願,平白多出仇敵,至多雙方結一忘形之交,自然羞憤,難怪傷心,處境委實可憐,自己也覺有點對她不住。無如事難兩全,心念再稍活動,立陷情網,不能自拔,既負本心,又為師友所笑,還當文人無行,稍見可欲便受搖動,只能狠狠心腸,故作癡呆,辜負她的癡情熱愛也說不得了。心正尋思,瞥見三姑妙目凝睬,注定自己,隱有企望之意,恐又勾動前念,忙笑答道:「是非真偽,久而自明,來日方長,三姊終當知我為人。現離天明將近,小弟暫且告辭,要去睡了。」
文麟原意三姑處境可憐,現正傷心悲痛之際,不願使其再受刺激,語氣神情均極溫和。三姑見他口氣雖然固執,神情卻甚親切,並露愧對之意,比起初來固是相差天淵,便第一次見面情景也大不同,暗忖:「昨夜把人擒來,覺出把事鬧僵,不特反德為怨,對我尤為輕鄙,如今只隔一日夜便成密友,如非想要嫁他,豈不是個患難至交?照這情勢,明是一個至性至情的人,並非不可感動,先前見他露出寧死不屈之意,神態強硬,好說歹說,均置不理,彼時只想當著人給一點虛面子,免得難堪,尚恐不肯,方才花間對飲,月下清談,笑語從容,全無嫌疑之象,已把我當作有德於他的良友看待,連初見時的書獃子氣全去了一個乾淨,如照此下去,只要多用水磨功夫,並非絕對無望,如何還不知足?」想到這裡,心又活了許多,深悔方才不該負氣說出明日不再奉陪的話,又少一個機會;想要設詞親送,又無法改口,只得笑道:「自來知己相逢,每覺光陰易過。
天果不早,如不嫌棄,我送文哥回房如何?」
文麟辭謝了兩次,三姑意甚堅誠,並說:「我只送你回房就走,決不留連,擾你清夢就是。」文麟聽她這等說法,不便再拒,乘機答道:「我對三姊為人已所深知,不然,任是忘形之交,同在一起終有男女之嫌,今夜月下清談也不會樂而忘返了。本意與三姊結為異姓骨肉,因明早急於往尋煌侄,想等下次來此再敘年庚,重定長幼稱謂了。」三姑嫣然一笑,也未答話,隨命二婢提燈前導,送回原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