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韓瑋與明姑主僕趕走魏繩祖,謝別了淳於芳,逕往沙石樑三九鋪趕去,意欲投奔舊日好友倪健,由他那裡代購下三五匹健駝,帶著食水,乘大雪穿越戈壁,逃出老賊和敵黨的毒手,回轉韓瑋湖南原籍,結為連理。誰知魏繩祖手下健僕沙清因見主人受辱,心懷不忿,遠遠尾隨了數十里,見韓瑋等三人進了前面村集,算計雪大路長,所走又非官道驛路,越往前走地越荒寒,又有兩個女子同著步行,一夜未睡,在村中必有好些時耽擱,忙即踏雪飛馳,趕回紅山嘴向主人報信。魏繩祖先雖又羞又忿,急怒交加,因他為人忠厚,自知明姑本來對他無情,一心向定韓瑋,怎麼也強不過去,除想著難受外,並無壞意。偏生沙清急欲建功,力說:「主人仇可不報,但是事情還不容易脫干係。主人原向老寨主辭別回鄉,卻獨自在此建房逗留,形跡已多可疑;小姐今晚又帶了一個丫頭逃走。事一發作,老寨主尋到此地,這口黑鍋必定背上,說得多好,也是知情不舉。
主人哪能由那姓韓的對頭輕鬆走的!」魏繩祖一聽也對,先還想明姑既不我屬,留此有何意味?本欲立時起身回家,無奈雪深數尺。家鄉萬里,道阻且長,急切間動不得身;不走,事發又怕牽人渾水,見了老賊,間起自己何故遠隔萬里來此荒寒大漠獨居?三道嶺相距非遙,既不照前投住,又不向師長存問,鬼鬼祟祟,意欲何為?用什言語答對?
追了去是寡不敵眾,去必無幸;不迫,只有往三道嶺去告發,又難自圓其說。況且這一往返不下二百餘里,逃人行路決無多停,一個追趕不上,徒自與明姑結仇,弄巧還招老賊忌恨。左思右想,都覺不妥。正打不起怎樣辦才好,忽見三道嶺後寨使女小春踏著一雙雪裡快,氣急敗壞,喘噓噓一頭衝進房來,一個收不住腳,幾乎滑倒地上。
魏繩祖見小春滿面驚惶神氣,只料定事情發作,並不知寨中闖出那般大禍。因為不是自己將明姑引走,還不怎樣著慌,忙命沙清給小春倒了一杯開水,遞將過去說道:
「你不要著忙,慢慢緩一口氣再說。你家小姐帶了玉兒丫頭逃走,我已然知道。你是為這個來的不是?」話沒說完,還要往下說時,小春已急得渾身發抖,面容更變,抖戰著聲音搶說道:「我的小爺,你怎做出這事?如今大家都是死也!」這幾句話若換旁人,既聽出情勢嚴重,又目睹來人驚慌失措之狀,少不得總要接口分辯幾句;先將自己撇清,再間底細根由,也不致冤冤枉在代人受過,幾乎送了性命。偏生魏繩祖是個公子哥兒性情,先和情敵苦拼,受了好些挫折刺激,本已氣得發昏,再見小春沒等自己把話說完,不問青紅皂白,張口就抱怨,心想我平日花費許多金錢叫她監看小姐行動,作為內應;當時滿口應承,大小全沒收著絲毫功效,小姐立意隨了姓韓的逃走,竟未看出一點動靜,已見粗心,事後反來亂怪,可見以前是只圖騙錢,並不肯辦真事。看來勢神情,今日明姑如真隨自己同逃,她不特不肯相助,定從中阻撓無疑。越想越對,不禁氣上加氣,反正自己心中無病,明姑又非自己引逃,怕她何來!樂得慪她出氣,聞言只冷笑了一聲,也不答話,由她往下說去。
小春見狀,越料魏繩祖知情,急道:「小祖宗,你闖下滔天之禍,怎還沒事人兒一樣!昨晚全家急得無法,二夫人疑心到你身上。我因小姐不似對你回心,還說絕無此事,否則我不會不知一點信息。天明以後,想起人家到處搜尋,你一個人不住寨中,隱伏在這荒涼地方,諸多可疑,怕人家不查虛實,累你遭了墅誤,偷偷冒著大險趕來與你送上一信,好叫你留上一分心。一路掩掩藏藏的拚命急跑,和做賊一般,深怕人家知道,好容易才得到此,萬不想事情竟是你做的。既闖了大禍,人又不逃,要被他們知道,休說你我二人命保不住,連老寨主都脫不了干係,這便怎好!」魏繩祖也是合該有這場無妄之災,越聽小春之言越不耐煩,安心想急她個夠,未兩句話也沒聽明白,便搶著接口道:
「常言道捉好捉雙,即便你家小姐隨我私奔,她如今業已走遠,老寨主到來,我自有話說,也不值得這般怕法。」
小春進門時,魏繩祖坐在火炕頭上,背向著門,通沒留心外屋。小春坐處恰在魏繩祖的對面,她哪知魏繩祖故意慪她,發洩昨夜惡氣,驚急過甚,未暇深思,知道這事鬧起來,自己決逃不了知情不舉的罪名,一聽魏繩祖好似有恃無恐,全不顧同謀人的死活,一時情急,頓生惡念,想將自己擺脫,不禁急叫道:「你做得好事!勾引我家小姐,還充硬漢子。既然敢作敢當,且不要走開,等我回去請來老寨主,再與你理論。說了不算,不是人物!」說時,似見門口重簾閃動了一下,也未在意。還要往下說時,魏繩祖氣在頭上,哪聽得進這個?不等說完,伸手隔炕桌迎面就是一掌,口中大罵,「無知蠢婢!
你把我當作什人、你那老賊主人負義忘恩,行同禽獸。我如不念師生之義,早為先朝忠烈之士除一大害。他自己家教不嚴,怨得誰個!即便到來,我自顧在此居住,不愛睬他,又敢把我怎樣!」小春挨了一下越發痛恨,起身便要往外奔去。沙清在旁侍立,早聽出小春誤解,因主人連使眼色阻止,不敢插口,情知此中別有深情,只在旁乾著急,本惟恐主人少年心性,弄假成真,招出事來,一見兩下破臉,事情鬧大,哪裡肯放小春走去!
忙喊:「春姊休聽我家公子的話!」正要橫身攔阻,吐露實情,倏地門簾起處飛進兩條人影。為首一人進門便向炕前撲去,第二人伸手只一掌便將沙清打倒。小春驚慌駭顧中,早看出那兩人是昨晚與老寨主同往後寨查詢小姐下落的京中來客,嚇得「噯呀」一聲驚叫,飛步便要往外衝出。誰知門外面還伏有兩人,哪容得她逃走!略施手法,便似鷹拿燕雀,擒住推入房內。魏繩祖怒氣沖沖,正坐炕頭指著小春喝罵,忽見有人手持兵刃飛撲進來。他雖然武功不弱,怎奈事起倉猝,敵人又是箇中能手,來勢捷於飄風,一照面左臂便著了一軟鞭,慌駭中還欲負痛迎敵,左手剛抄起炕桌,右臂已被來人軟鞭纏緊,只一抖,身子便往側歪倒,再吃來人隔開炕桌,橫轉鞭柄照準他肩頭一點,立時仰跌炕上,被來人擒住,用身帶蛟筋索綁了起來。
這來的四人,正是昨晚在周家投宿的燈影子火鼠楊燦、地行鼠蔡英、飛天野鼠胡行捷、崑崙神鼠姚大成四人,因陰陽鼠牛蚊和第二撥馮春手下同黨三手金剛樂式探查後寨,被淳於芳殺死,有名的燕山五鼠變成四鼠,真個懊喪到了極處。馮春為人最是多疑,昨晚出事傷人以後,雖經劉煌再三賭誓分辯,終是不肯深信,料定還有內賊,也許劉煌失察,早晚仍可查出一些線索,密令四鼠故意離開三道嶺大寨,帶好乾糧,隱伏在附近大寨的東西南北四條通路口上,除隨時查探仇敵形跡外,如見寨中有人走出,尤其不可放鬆,急速尾隨下去,看到地頭,相機行事。小春起初原是一番好心,因自己得過魏繩祖許多好處,事未辦成,小姐逃走不要緊,還闖下這大亂子;魏繩祖獨居廣漠窮村,本已形跡可疑,他又不知小姐逃走,萬一和往常一樣,乘黑來向自己探信,寨內外網羅密佈,豈不自尋晦氣?那時追根究底,自己也脫不了干係,越想越害怕,一早起便由後寨偷偷跑出,想送信與魏繩祖,叫他加緊小心,以免冤累,能就此離去最好。誰知胡行捷潛伺途中,一見寨中人出,又是一個婢女,穿著雪具,慌慌張張,亡命一般飛跑,不時東張西望,在在顯出心虛害怕神氣,料定與昨晚之事有關,因昨晚死了兩個同黨,敵人決非好相與,尚幸那婢女是個尋常腳程,不愁追她不上,忙即飛跑,將楊、蔡、姚三鼠招來,一同跟蹤趕下。到了魏家門首,正遇崔大在外打掃積雪,楊燦首先點了他的啞穴,藏向僻處,然後一同走進,聞得室中人語,伏身簾外偷聽。偏巧魏繩祖負氣,所說的話處處都坐實昨晚殺人之事,後來再一罵劉煌,四鼠越聽越覺無差。先因不知室中人的深淺,由胡、蔡二人手持暗器埋伏門外,楊、姚二人乘其不備,衝入下手,不料事竟容易,一照面男女三人全被擒住,一個也未跑脫。
四鼠大喜,好在廣漠大雪,絕少人跡,綁好魏氏主僕,便喝問明姑主僕蹤跡。小春想起禍根,又挨了一下屈打,痛恨魏繩祖入骨,況且適才的話估量已被來人聽去,既未一同被綁,想必還有活路,一聽喝問,首先哭道:「四位老爺想已聽見,這事與我無干。
他是我家老寨主相隨多年的徒弟,因恨老寨主行為不合,又愛上我家小姐,假意辭別回家,人卻在此隱居,意欲乘隙勾引小姐同他私逃,怕我知情說破,故意叫我代他向小姐打聽,其實上了他的大當。他二人早已有心,昨晚將小姐引走,闖下那門大禍。我先不信,好意來此叫他放小心些,以免無故牽累,做夢也想不到事情卻是他做的。請想小姐昨晚三四更天逃走,如非同謀,他是怎得知道?四位老爺只向他要人,饒了我吧!」楊燦喝道:「此事與你無干,我己深知,決不傷你,但此時還放你不得!待我問完此賊再說。」說罷,又喝問魏、沙二人:「明姑主僕何往?」因小春始終未提到昨晚傷人一節,魏繩祖還不知寨中出了好幾條人命,殺的又非常人,見來的四人面生,又是北方口音,只疑心老賊將明姑許給京中朝貴,明姑不願,被逼逃走,所以不肯甘休,忽又勾動情癡,起了憐惜,暗忖:「明姑不特秀外慧中,文武全才,而且志行高潔,非同凡女。只怪自己無福,不能得她心許,倘如易地而居,自己還不是和韓瑋一樣,坐擁佳麗?她舉止又極光明,屢次正言勸說,不惜以死自誓,從沒欺騙過,自己入迷,才鬧到這步田地,怨得誰來?今天來勢凶極,如被追上,明姑剛烈,必無生理。就說韓瑋,起初原是同門好友,為爭明姑才成的仇。既愛明姑一場,與其被老賊和來人追回送了性命,反不如便宜了韓瑋的好。再者來人倚仗人多,無故折辱,情勢又惡,如若說出真情,更顯怯懦。反正事非己為,平日對老賊有不少好處,難道遲說一會還會要了命去?樂得到了三道嶺,俟明姑等走遠,追趕不上,再說不遲。主意打好,惟恐沙清吐出真情,幾次以目示意,先是咬牙忍著臂痛,一言不發,後來楊燦連問幾次:「那小賤人主僕何往?從速招來,免得叫你難看!」魏繩祖知他們收拾人一味屈辱,不按江湖上規矩,只得冷笑答道:
「無知狗賊,曉得什麼!劉小姐又非我引走。事前本不知情,她昨晚同了男女兩位劍仙路過,與我說了幾句話便自分手。你們不查情由,不問虛實,依仗人多暗算,有什理講!
如問她們去處,說出來你們也不肯信,說它何用!」楊燦聞言也不發怒,仍問明姑到底何往。魏繩祖道:「我見她們走的方向正是往三道嶺的去路,誰知回寨也未,你們信嗎?」
楊燦初來時因有先人之見,又聽魏繩祖言詞太已可疑,及至容容易易將人擒住,對方井無什出奇本領,問了一陣,猛想起昨晚亂子甚大,此人既是同謀,又非有恃無恐,怎不與之同逃,卻在此待人來捉?斷無此理!如說不是本人,又明白承認會見明姑,還有兩個會劍術的幫手同行,那婢女也說是他勾引,雖然叫人不解,從他身上總還可尋出一點線索,知道行強問不出口供來,便和顏悅色說道:「魏朋友,我看你也是條漢子。
常言道,不打不成相識,此事既然與你無干,你只把經過的事照實說出,便沒你事,如何?」魏繩祖道:「惡賊你少用花言巧語行詐,姓魏的並非貪生怕死的人,既然冤枉落在你手,殺剮隨你,些須小事,須沒殺人的罪名。如真是我約了劉小姐同逃,也是兩廂情願。既做了就敢擔當,犯不著朝你們這群奴下奴說假話推托。你如問劉小姐何時到來,那只是昨晚四五更光景。我主僕三人俱早安睡,只我半夜醒來,因聞院中有了聲息,出去一看,除她心腹丫頭小玉外,還有一男一女兩個會劍術飛行的同伴。她原也不知我在此,因見燈光,來此借地小憩,才得相逢。看她主僕神色急遽,向我借了一間閒房,男女四人在裡面也不知說的什話,有什舉動,待沒一刻,便即開門告別。我送他們出時,似見她主僕和那男同伴走的仍是往三道嶺去的回路,那女同伴卻和電一樣,放道青光憑空飛去,好似往哈密城中去的方向。我知劉小姐與她父心意不投,深更半夜與外人帶了包裹同行,見面時又對我說了幾句決絕話,一開房門,不容我問便自告別。等我跟蹤追出,他四人業已分道揚鑣,走出老遠,料定背傢俬逃無疑。她來時隨她同伴駕青光從空飛墜,去時卻隨那男同伴出門步行,必是怕我恨她,向她家說出去向,故意回走,等走到人看不見的地方再照舊飛行也說不定。只不知他們何以中途要借屋耽擱,一會方行分手。適才小春到此,滿面驚惶,我越知所料不差,因憎她不等我把話說完,張口就亂埋怨,以為真是真,假是假,當時慪她不過,故意引她發急,誰知你們行同鼠竊,偷聽了去,錯疑是我勾引,倚眾傷人。我知老賊無恥,有這麼一個寶貝女兒,恨不得許給一個大富大貴人家,好沾光靠傍。起初想嫁給我,也是為我家中薄有祖產之故。誰知他女兒偏不合他的心,婚姻要自拿主意。如今老賊必是見我一走,絕了望想,不知又攀了哪家豪勢權貴。他女兒不願,被迫私奔,卻累得你們這伙在有一身本領、甘為人奴的狗賊,冰天雪地滿處搜尋,要擒他女兒同去,獻與狗主表功討好。是與不是!」
魏繩祖連說帶罵,旁邊蔡、胡、姚三人全都忿極,怒形於色,幾次想張口喝罵,上前動手。楊燦為人深沉,忙使眼色止住,靜心查聽話因,魏繩祖竟把事情看得稀鬆,分明不知昨晚禍有多大,並看他神色又是那等慷慨激昂,全不似有絲毫虛假,知道此人好漢性情,再間也問不出所以然來,白白多挨些罵,失望之餘,心還不死,意欲將人帶回三道嶺去,交與馮春重行究問一番,再行發落,或當無心查獲的叛逆,解京獻功,不在冰天雪地萬里跋涉一場。因魏繩祖話答得圓,雖然言中有了出入,畢竟理直氣壯,漏洞不多,僅對明姑略存偏護,是對方懷疑的,他先假設一個疑問,倉猝間叫人無隙可乘,信以為真,所以楊燦不特沒想到隔開崔、沙二人拷間,反因問明小春,那是兩個僕從,嫌多帶人費事,全給放了,尤妙在還想查看魏繩祖是否真未預聞殺人之事,等見了馮春商量好後,再向他明說,自己既不吐露,連小春要問也加以禁止,不許則聲,只對魏繩祖道:「魏朋友,你說的話也叫人難以深信。好在劉四先生是你令師,有勞同往三道嶺一行如何?」魏繩祖知老賊貪財,多年師生,絕交只是自己一面,並未有什形跡,此去決無什大虧吃,自然願意,口中雖說「由你」,但是人有生機,不免喜形於色,也不再像先前滿口奴賊亂罵。楊燦看在眼裡越發奇怪。飛天野鼠胡行捷見他說完仍蹲坐在地不起,怒罵道:「小賊!既這樣就走吧,難道還要人抬喪麼!」魏繩祖聞言恨道:「不睜眼的狗賊!你們將大爺手腳綁住,叫我怎樣去法?」楊燦聞言一看,才想起只顧忙著起身,竟忘了他還綁著,別有打算,不願過傷情感,一面喝住胡行捷,親自上前,先鬆了魏繩祖腳上蛟筋綁索,笑答道:「魏朋友是光明漢子,既允相伴同行,連這個也用不著。」隨說又作勢去解那倒綁著的雙手。魏繩祖料他虛情假意,敵眾我寡,何況本領又非對手,反正逃走不脫,以為見了老賊其事便解,樂得大方一些,冷笑道:「這倒不必。
只要能走,不致要用驢抬馬駕,叫路人見了笑話,就足感盛情了。」說罷,叫小春代取一雙雪裡快穿好,外面披上一件紅緞子狐皮斗篷。楊燦暗笑:這真是公子哥的好勝心情,身已作了俘虜,此去死活不知,還要防到外人看見雙手被綁笑話!這倒也好,省得被人看破。當下押了魏繩祖、小春,裝著沒事人一般,一同上路。
大家都踏著雪裡快,沖風冒雪而進,滑行如飛。楊燦還嫌小春腳底遲慢,命姚大成拉了同走,自己和蔡、胡二人前後圍繞,魏繩祖相隔至多時也只在五七尺左近;這時朝來的雪逐漸下大,雪花如掌,滿天飛舞,目力稍差的人,兩丈以外便看不見甚人物,因此格外小心,以防俘人中途逃走。魏繩祖見雪下愈大,也並非沒有逃走之意,無奈敵人防備甚緊,一個逃走不脫,白白多受若干侮辱,反而不美,念頭略轉,也就罷了,四鼠細查他步趨如一,全沒絲毫逃意,漸漸鬆懈了些。行有三十餘里,楊燦才想起那兩個僕人不該釋放,就放也應派人監看動作,魏某所說真假尚難拿定,如與明姑同謀,見主人被擒,定要前往送信,這一放,正是欲擒先縱、餌敵人網的妙計,怎倒不用?真是蠢極!
想到這裡,忙喚眾人且住,悄悄拉過地行鼠蔡英,附耳低聲囑咐了一番,命他依言行事,回到魏家,暗中查探沙、崔二僕的動靜,相機行事,如見可疑,也將他二人帶至三道嶺問話。這時姚大成因嫌小春走得慢,見無自己的事,拉了她先走一步。楊燦因說話避人,又將蔡英拉過一旁,專顧想起好計策,一時疏忽,只剩下飛天野鼠胡行捷一人監看俘虜。
那天上的雪偏是愈下愈密,廣漠無垠,雪厚數尺,一陣風過,連地面新積的雪一同吹起,滿空翻揚,與天上落雪上下交織,恰似銀濤怒卷,白浪山崩,密層層遮目蔽面,迷於硅步。容到楊燦咬著耳朵和蔡英把話說完,兩下分手,已過有半盞茶光景,回頭一看,萬花飄空,雪勢越大,四外茫茫,同此一白,哪看得見胡行捷和俘虜的影子?先因延時有限,兩下相隔不過兩丈遠近,又沒聽得一點聲息,只當被密雪遮住人影,決不致發生事故,忙即往前趕去。連趕下五六丈遠仍未看見人影,雪大風狂,難以高喊,又當胡行捷久候不耐,和姚大成一樣,押了俘虜先走,否則如有變故,胡行捷決不會不出聲呼喊。
即使人被逃走,胡行捷總不會不在,俘虜本領並不十分高強,胡行捷盡敵得過,況又用蛟筋倒綁雙手,飛天野鼠出了名的快腿,豈有追他不上之理!俘虜又不知處境危極,適見他並無逃意,決是先行無疑。心中暗罵胡行捷大已冒失,這會通等不得!在左近繞了兩圈,實沒人影,腳底一加勁,決計往前追去。不一會,看見姚大成和小春滑雪前行,仍未見胡和俘虜影子,猛想起俘虜披著一件大紅斗篷,甚是醒眼,雪大時別人走得稍遠便只見一個人影,獨他兩三丈外還看得真真的,心還說他當真沒安著心逃走,和蔡英初說話時,也還看見他站在那裡未動,怎麼幾句話的工夫便連胡行捷都走沒了影,難道還會趕向姚大成前頭去?不禁心動驚疑起來,忙趕上前去拉著姚大成問:「見胡行捷走過沒有?」姚大成說:「我嫌這丫頭走得太慢,一直走下來,沒有住腳,幾曾見他二人走過?」
楊燦聞言,情知有變,正欲同了姚大成回身尋找胡行捷的蹤跡,忽聽身側有人哈哈大笑,雪花迷眼,看不見人,聽去好似近在丈許。楊燦大驚,益知不妙,忙一橫軟鞭準備迎敵。姚大成因聞笑聲,也知來了強敵,怒喝:「何人大膽發笑?快些出……」「來送死」三字沒喊出口,似覺身後有人拍了一下左肩頭,忙側轉身,一擺手中青銅月牙拐,揣准來勢打去。按說姚大成也是成了名的好手,應變神速,發出來的解數又辣又穩,自忖這「蘇秦背劍」暗藏「橫掃落花」的絕招,敵人如從後撲來,近身數尺之內不死必傷,決跑不脫,況且敵人的手已挨向左肩,有了準的部位問隔,更無虛發之理。誰知敵人武功絕倫,竟早料到他這一招,一下沒打中還不算,剛巧嘴裡正喊到「來」字。是個張口音,又給敵人添了一個現成的戲侮機會。姚大成一拐剛側身回首打出,猛覺大嘴裡被人塞了一團東西,其涼侵骨,知中暗算,不禁嚇了一大跳,連忙縱開一旁,一手舞動月牙拐護身,一手往口內便掏。那東西入口已然融化了好些,取出一看,乃是一團捏緊的白雪,中間微微沁出點黃色,剛氣得往地下一丟,猛覺口中奇臭,心裡一犯疑,試用拐尖向那雪團一撥,雪中包的竟是一團黃屎節,彷彿新拉不久,吃雪中冷氣一逼,見風還有熱氣。大成本來性暴,知道異味已隨雪水融化,嚥了一些下喉,心裡一犯惡,不住乾嘔,連噴帶吐,耳目手腳還不敢閒著,得防敵人乘隙暗算,神情可笑,難畫難描,真是狼狽已極。楊燦因敵暗我明,又看出來人本領定出己上,也是不敢絲毫大意,把一條九環十八節金鋼合煉的軟鞭使出滿身解數,舞了個風雨不透,一面還得幫助大成防衛,耳聽笑聲吃吃就在左近,試尋聲打了幾鞭,在把地上積雪成塊挑起,仍沒見著敵人影子,有了大成前車之鑒,連口都不敢開。隔有一會,耳聽笑聲沒入雪裡,漸漸不聞,姚大成也迎著寒風,連隔夜陳食夾著苦水都嘔出來,狼藉滿地,氣得跳著腳,祖宗八代亂罵,敵人始終也沒露面。一舞一跳,在出了兩身臭汗,明知危機已伏,胡行捷必無幸理,還不得不去尋找。兩下又附耳一商量,只得一前一後互相戒備,重往回走。
旁邊只看煞了個小春,當時蹲在一旁沒敢出聲,等楊、姚二人一走遠,再也憋不住勁,忍不住哈哈大笑,只笑得肚子作痛眼淚雙流方始止笑欲行。忽然想起切身利害,老寨主為人陰險狠毒,今日之事如被知曉,焉有命在!越想心越害怕,暗忖:將才那兩人嘴裡剛說大話嚇人,便遇見了對頭,一個還吃了一嘴的屎,此去對頭決不饒他,昨晚死的人便是榜樣,就算他當真到處埋伏有人,也還要遇上才得受害,遇不上呢,無論如何總比回寨送死強些。這般大雪,隔幾步就不見人,正好逃跑,聞得塔平湖那邊善人甚多,何不逃到那裡,也許能遇上救星?即便真個不行,就說歸途一人雪中迷路,賴著活得一時算一時。想到這裡,一鼓勇氣,仗著久居路熟,便改道往塔平湖邊跑了下去。小春此去另有遇合,暫且不提。
那楊燦、姚大成二人去尋胡行捷和俘虜的下落,一面還得提心吊膽防人暗算,真個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不敢分毫大意。楊燦更是難受,深悔自己不該當時疏忽,事後變計,鬧得功敗垂成,棋錯一步,滿盤皆輸。如非中途分卻人力」,三個人監看著一個俘虜,怎麼樣也不會失閃。胡行捷定是遭了敵人毒手,才會聲息全無就失了蹤,弄巧和昨晚同黨一樣,連命都保不住。二鼠垂頭喪氣,愧憤交加,一會便趕回原就立的所在,差不多把那附近一帶雪地都踏了個遍,終沒查見絲毫蹤跡,又恐人少勢子更單,還不敢分開來找。正在踏著雪具聯肩滑行,加細尋找之際,忽聽耳旁又是哈哈一笑,接著便見雪花飛舞中,一條人影劈面衝來。姚大成正在前面,因聽笑聲耳熟,又驚又憤,那雪勢又大,來人偏又是個急勁,匆匆未暇尋思,只當敵人出其不意迎面襲來,也沒看清來人面目,前仇在念,急怒攻心,不問青紅皂白,當頭一拐打去。身側楊燦比較目力敏銳,人也要仔細些,聞得笑聲,雖也持鞭警備,目光注處已略辨出來人是誰,可是大成的拐業已發出,攔阻不及,這一下如被打中,不死必帶重傷,一時情急生智,顧不得出聲呼喚,用盡平生之力,照定大成左肩往外一推,雖然推出老遠,來人右肩已被那拐掃中,「噯呀」
一聲幾乎跌倒。同時大成拐打出後,雪花飛舞中,也看出了來人的面目,無奈勢發太急,再收不住,總算有這一推,沒有傷中來人要害,死於非命,想起笑聲可惡,真說不出的氣苦。忙上前面看時,楊燦已將來人扶住,果是地行鼠蔡英,且喜傷勢還不甚重,只紫腫了一大塊,未將肩臂打折,尚是不幸之幸。
三人見面一說經過。蔡英說到了魏家,正見房主老驛卒在那裡收拾房舍,兩個僕人不在。一問那老驛卒,說適才來了一個鬍子老頭,和沙、崔二管家說了幾句活,便喚房主收房,說主人現已移居三道嶺,除主人衣物細軟、兵刃帶去外,餘者傢俱以及書籍用品被褥之類全數都送與房主。說完,三人踏雪,匆匆往三道嶺這條路走來,一會便被雪花遮住。房主只喜歡發了一筆外財,看著滿屋子東西高興,老昧昏愚,別的一概不知。
行至此間,也聞得有笑聲,並不知道出了變故。剛看出你們面目,想喊問因什往回走,沒有出口,就吃姚老弟一拐,幾乎打死等語。
楊、桃二人一聽,難堪自不用提。連番失利,那笑聲當然又是仇敵弄鬼,借刀殺人。
自忖決非其敵,無奈胡行捷無故失蹤,生死之交,怎麼也得找出下落才夠交代。正自互商進止為難,忽聽身側不遠有人發話道:「無用的鼠輩!無怪人說鼠膽最小,遇見貓兒,連朋友也不顧了。念在你們吃屎挨打,外帶一場耗子耍長鞭,這麼冷的天,會在雪地裡溜出滿身臭汗,真算難為你們。還給你一條鼠命吧!」楊燦慣使飛鏢,能應聲打人,百發百中,自從遇警,早已入手囊中準備,因敵人厲害,笑聲時遠時近,又知敵人目力異常敏銳,拿不準一定地方,未敢輕發,及聽敵人近在咫尺,長篇大套的說,心中暗喜,悄悄取了三隻鏢,裝著側耳靜聽,猛的手一揚,照準發話所在連珠打去,敵人語聲忽止。
方以為受傷倒地,三人各舞著兵器,緩步戒備著走出了十來步,果見雪地裡伏臥著一人。
姚大成莽氣未改,上前便要按去。蔡英眼尖,見那人所著衣履似乎眼熟,忙喝:「且慢!」用腳一撥,未見動轉,那人頭臉身上雪花佈滿。姚大成也看衣服顏色材料俱與胡行捷所著相似,忙伸手翻轉他身子一看,誰說不是?胡行捷睜著兩眼,滿是淚痕,只說不出話來,身子僵直,像是被人點了啞穴,見了三人,眼皮一合,便暈死過去,雪中還有血跡。細一查看,那三隻鏢全都打中在他的腰腿之間。三人又是傷心又是憤怒,一心還想救活,怕傷了風,不敢將鏢起去,紛紛各脫重棉,將他連頭裹住,由姚大成平抱著回寨再行救治。剛抱起走沒幾步,又聽身側不遠有人發話問道:「你們想著傷心麼?原本還你一隻活耗子,你們自己偏要打他半死,再假作憐惜,這算是什麼好朋友!我那點穴法輕易難解,此時更解他不得,回寨碰他運氣去吧。你們此番到新疆,沒住幾天就死了兩鼠,燕山五鼠的名兒快去了吧:沒的叫人笑話。」敵人一面未露,三人全吃了大虧,畏若鬼物,空自切齒痛恨,哪裡還敢再有動作?只楊燦站定發話道:「朋友,你趕人不上一百步,上風也被你佔夠了。我等學藝不精,死而無怨,此去隱姓埋名,不學成本領決不出世,但有三寸氣在,終還有相見之日。朋友既是高人,這般藏頭露尾,專一暗算傷人,豈是英雄丈夫所為!何不現身露名,我等日後也好登門領教。」那人哈哈大笑,答道:「做你的清秋大夢呢!你的話哄鬼!你們如肯回家學藝,老婆兒女交給誰養?再說也得容你告退呀。你們害得人也夠了,今天不過遭點小報應就難受了。我並非怕事,我的名字劉老四他準知道,不為他,我今日還不和你們逗玩兒呢。你們不痛改前非洗心革面,早晚必見得著我,不必忙在一時。再不我和你們今晚在三道嶺劉老四那裡再會,不見不散如何?」說罷,聲音漸遠,沒再聽下文。
三人是羞憤急怒不打一處來,也不知如何才好,一個個啼笑皆非,萬分狼狽,輪流抱著胡行捷,茫茫如喪家之犬,跑回三道嶺去。人寨一看,除劉煌、馮春諸人外,宮門三傑中的陰陽手碧眉俞天柱和鐵翅子秦賢,連同前後四撥人等,有一多半在座。馮春一見三鼠抱了一人,慌慌張張,跑進寨堂,胡行捷沒有同回,知道又生事變,忙迎上去。
大家也顧不得相見寒暄,全下座圍近身側,解開一看,才知胡行捷被人點了啞穴,受傷甚重。這種武當內家中的點穴法,外行還解它不得。馮春和三鼠等人雖然也會點,但又另是一功,所以楊燦初救胡行捷時,就被敵人警告,也不敢妄行破解,正自途中發急。
僥倖俞、秦二人俱是箇中能手,差不多各內家點穴之法俱能通曉,見狀大驚,忙間:
「被人點倒,隔有多少時候?這穴道點得甚狠,過了時限,不死也必殘廢。何況身上又受了三下鏢傷,被冰雪一凍,血全凝凍了。」三鼠匆匆一說,俞天柱道:「這還幸是敵人手下留情,沒在交還人時將他點醒,否則他週身俱被冷氣封閉,穴道一開,寒氣再往內一逼,當時雖能活轉,見了你們一出聲,說不了幾句話,人便沒有命了。」說時,秦賢在旁,早命人取了兩個洗澡用的長大木盆,一注冷水,一注溫水備用。俞天柱等水取到,先不解破點穴法,只將胡行捷所中三鏢起去,從行囊內取來三張膏藥貼好,人抱放在冷水盆內泡著,說:「首須將凝凍的氣血化開才能救治,因為時尚屬不久,或者還有回生之望,只是殘廢在所難免。」一面說著話,目光注定胡行捷,一張烏黑的凍臉漸漸轉成了灰白,又抱向溫水盆中浸著,直到胡行捷面色轉成蒼白,雙眉微皺,似有痛楚之容,才將他水濕淋淋自盆中抱起,由秦賢和馮春二人接過去,面朝下捧好,然後一手握定他腰問致命要穴,以防真氣斷脫,先伸二指,運用內功加足力量,照準背上第四根肋骨氣眼上一點,就勢急中加快,掄圓手掌,朝他背上一掌打了下去。只聽叭的一聲,胡行捷啞穴解開,週身停滯住的氣血筋骨全被這一下拍開震活,「噯呀」一聲狂喊,口張處噴出一大塊帶著淤血的濁痰,雖然甦醒轉來,四肢兀自還抖戰個不住。俞、秦二人知他受傷太重,寒冷已極,忙將劉煌備就的更換衣服接過。因危境尚未過完,顧不得再給他解去濕衣,雙雙各用鷹爪大力重手法,伸手朝他身上接連幾劃,一片裂帛之聲過處,濕衣成塊碎脫,現出赤體,緊跟著用布一揩乾,匈匆將棉褲給他穿好;因他兩臂還不可抬動,只能戴上皮帽,外用衣服披好,又取了幾床棉被皮褥重重圍住,改由楊燦、蔡英二人雙雙捧定,微微抖動。先時離開寨堂中盆火甚遠,漸漸再往火前挨近,囑咐胡行捷用鼻子呼氣,從口中徐徐噴出,閉目養神,不可言動。隔有好一會,才放在火前備就的木炕上面躺好。俞天柱過去揭開他頭上蒙的衣服一看,兩眼圈變成烏黑,面容已轉紅紫,知已脫死,不由暗道一聲「僥倖」,命人取來薑湯,餵了一碗,再取出內用活血定神之藥與他服下,重治鏢傷。
忙亂了一陣,天已黃昏。眾人見了這般慘狀,無不痛恨敵人入骨。三鼠與他生死交情,更是忍不住淒然淚下。胡行捷覺著體氣稍復,傷處先是麻木,後又上藥止痛,除週身似水浸一般寒冷無溫外,別無痛楚,聽三鼠說不出敵人姓名形狀,紛紛胡猜,急於述說受害經過,好供眾人搜索仇敵的參考,先朝大家普遍道了一聲感謝,便要張口。三鼠恐他說話勞神,正要勸止,俞天柱連說:「無須。此時他危機已過,說話無妨。再者我們此來關係重大,一到就連傷多人,栽了觔斗。適才已由我發下轉牌,通知天山南北兩路各地英雄,一體嚴拿兇手和劉四兄的逃女,又命牛善、羅為功、趙顯等七人,在附近各地暗中搜查仇敵與金、朱二賊等的蹤跡。我料定除劉四兄逃女主僕或許遠走高飛外,金雷老賊一定保了小畜生仍在這裡附近潛伏,昨晚投宿之家大是可疑,可惜你們太已粗心,沒細查他們行蹤,不過還拿它不定,晚來我二人親去便知分曉。最奇怪是馮兄平時人最精明,也會沉不住氣,走了失著。我二人如晚來一步,不特誤了大事,還幾乎冤屈劉四兄,中了仇敵反間內訌之計。你們在自人多,又是久闖江湖,竟會墜入圈套,損兵折將,這是哪裡說起!一個無好結果,休說諸位弟兄,連我二人回去也無法交代。難得胡兄親見敵人形相,不是小弟誇口,只一聽便知他是什麼變的。先時胡兄氣接不上,也說不出,如今已將復原,有什打緊?就算為此傷點元氣,要我二人不來,這條命不是白送的麼?」
三鼠被他一頓搶自,說得啞口無言。蔡、姚二人只是幹著羞憤,還未深思,楊燦原也是條好漢,只為一時為利所動,受人役使,雖然酬優遇厚,但是一班同輩凡位出己上的,大都頤指氣使,以勢凌人,一得意全染了朝官氣習,一些不留情面,尤其是所行所為往往違心,奉命差遣,又不得不昧心盡力去做,自身言行更須加意謹飭,稍有不慎,立有身家性命之危,哪怕平日患難生死之交,頃刻之間都又變成仇敵。自己除受點上司的氣外,因為結義五人同心同德,本領也都不弱,事情辦得乾淨迅速,尚無一人蹈過危機,目睹同類中冤冤枉在慘死失蹤的,一年之中總短不了幾個,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外面還得受江湖上人的毒罵仇視,鬧得遍地荊棘,危機四伏,哪有昔日心身痛快?平日想起,本就覺得不值。那宮門三傑自恃有一身驚人本領,又會劍術,驕恣逞能,挾貴挾勇,全不把人放在眼裡。今日見他們救胡行捷甚是盡心盡力,同盟至友,又是自己飛鏢誤傷,難得他們親身援救,不辭瑣碎,方自心喜感激,及至聽完這幾句搶白,才明白他們救人用意並非顧恤倫好,一則當眾逞能,二則因胡行捷身經其境,看過仇敵形貌,想借此尋得線索。那種大言不慚神態,能把全體同人都當成了廢物,全不顧受傷人的死活,恰似一盆冷水當頭潑下,暗忖:結義弟兄五人,只不過為了每月數百兩銀子,連人帶命全都賣了,吃外人的虧那算學藝不精,死而無怨,這自己人的骯髒氣,吃了啞巴虧,關礙著前程和切身安危,不敢言不敢怒,實在令人難受。再者燕山五鼠天下知名,忽然被人傷了一個,這一個還保不住殘廢,異日有什臉面再見同人與江湖上朋友!越想越難受,表面尚須和馮春等人一樣,受了人家挖苦,還得先賠笑臉後裝憤怒,目視胡行捷,靜聽他呻吟喘息說那受傷之事,不敢對俞、秦二人露出絲毫不悅之容,直聽到胡行捷埋身冰雪、受盡苦難之處,才借題發揮,暗拿仇敵帶俞天柱一齊咒罵一頓,才略解了胸中的怨憤。由此楊燦心灰意懶,萌了退隱之志,殘餘四鼠中,獨他與胡行捷得保首領以退,此是後話不提。
原來胡行捷正監看著魏繩祖之際,忽見雪花飛舞中衝出一條人影,心料有變,未及迎御,猛覺左肋著重手點了一下,立時閉住全身氣血不能轉動。眼看來人是一個滿面紅光、雙眸炯炯有光的矮胖連鬢鬍子,從從容容轉過身來,首先伸手將魏繩祖大紅斗篷脫下,再往他身後一捏,蛟筋索便即解斷,然後附耳對魏繩祖說了幾句,拾起雪中蛟筋,將斗篷反裹成一小卷,拉了魏繩祖走過來,扛起胡行捷往來路便走。去時楊、蔡二人大約把話說完就要分手,胡行捷明見二人雪中側影,無奈身被人點了啞穴,言動不了,只得任人擺佈,急得心血僨張,眼裡都快冒出火來。那老頭走了半里多路便將他放下,從路旁雪坑內又喚出兩人。彼時人被他放臥地上,雪花遮眼,目光迷離中,剛看出那兩人身影好似魏家僕人,老頭似已發覺,恐被看破行藏,笑嘻嘻走了過來,說道:「你們雪中亂跑,心太熱了,叫你涼快一會如何?」胡行捷情知不妙,方以為難逃毒手,死了反倒痛快,誰知那老頭陰損毒壞,並不殺他,只將他全身連頭埋人穴內,奇寒之氣一逼,當時便悶死過去,失了知覺。不知過了多時辰,覺著口中含有奇暖之物,辣味衝鼻,直打了三四個噴嚏,睜眼一看,老頭又將自己從雪中扛起,和箭一般快朝前飛去,先追上蔡英,尾隨不捨,隔沒一會,忽然超出前面,正趕楊。姚二人朝蔡英對面滑來。老頭倏地放聲哈哈一笑,便向側面一閃,身子輕靈已極,身上還扛著一個大人。胡行捷自從出世以來,也未看過那樣快法,剛一閃開,耳旁似聞蔡英受傷噯呀之聲。他心還疑是老頭暗算,接著便聽老頭向三人發話,也沒聽三人應聲,說到未兩句上,忽然接連三鏢飛至。
老頭拿他人身擋鏢,還低聲和他說了幾句俏皮話,才將胡行捷臉朝下放倒雪地而去。胡行捷當時身已凍僵,雖中三鏢,只覺傷處骨肉碎裂發木,全不知痛,只是急怒攻心,欲號無聲,說不出心裡那份難受,一會楊、姚、蔡三人尋來,見面想說話,連急帶凍,便自暈死。
俞、秦二人聽了。又將楊、姚、蔡三人所遇重問一遍,不住搖頭冷笑,直說:「蠢才!如我遇見老賊,一抬手便可了事,哪會人已近前,還如無覺之理!」說完,正要轉口埋怨楊燦,俞天柱手中正端著一大杯熱茶,坐在炕側大椅子上,剛旋轉身,未及張口,忽聽一個女子的口音,在寨堂迎面照牆上大喝道:「不要臉的狂賊!別人都是蠢才,我不信你是乖的。你先抬一回手試試!」語聲甫作。便見一絲極微細的光在眼前一閃,手上鐺的一聲,正中在茶杯上面。俞天柱也算久經大敵,本領高強,竟未發覺敵人來了暗器,幸是應變神速,手中微震,連忙撒手丟杯縱向一旁,沒有受傷。這時堂上諸人大半聞聲各持器械,紛紛追出。俞、秦二人為顯身份,又要顯露飛行絕跡本領,以為來人女流之輩,別人濟事,自不必再動手,否則放出飛劍,還不是手到擒來,死活隨心?誰知志得意滿之際,偏生受了挫折,當著四鼠諸人,未免不好看相,不禁羞惱成怒,大罵:
「不知死活的賤婢!」連來人暗器是何物也不顧得尋看,便雙雙飛身追出,升高四外一看,聲隨人隱,漫天飛雪中,哪裡看得出絲毫蹤跡?空自將飛劍放出滿空刺擊了一陣,更不再見動靜。氣忿忿回轉寨堂,見劉煌掌中托定一物,就著燈光查視,臉上似有驚訝之容。過去一看,乃是一根精光明亮的鋼針,其長不過二寸,針頭是個三稜形,比繡花針長大不了許多,針桿上用極細經絲橫紮著一張一指多寬三寸來長的薄棉紙,上寫著四五行極秀勁的蠅頭小行書,大意說:眾人起初也是江湖上豪傑之士,不該見利忘義,專與遺民舊裔為難,趕盡殺絕。為此路見不平,立意拯救孤窮,自甘肅起,前後跟蹤他四撥人等已非一日。譏笑眾人本領智力全都不濟,使所捉拿的人失之交臂,曠日無功,卻把無干的人到處擾害,雞犬不安。如今金、朱等人已然別有穩當安身之處,你們上天入地使盡方法也拿不到,不必在此逗留,自取殺身之禍。曉事的,即日率領一群鼠輩回去便罷,否則昨晚被殺的人便是榜樣,莫怪飛劍無情,殺時一個不留!底下沒寫名姓,只畫著一根同樣的細針,針尖上插著一朵梅花。俞、秦、劉三人見多識廣,知那針和梅花暗藏著敵人的綽號,只想不起此女來歷。照牆與寨堂上俞、秦二人坐處不下二十來丈遠近,一根小小鋼針,上面還綁紮有一個棉紙條,輕飄飄一件重量不勻的微物,竟能隔遠打出,又打得那麼神速準確,此女本領不問可知。再一回想雪中戲弄四鼠的鬍子老頭,論本領也有異尋常,必定與昨今兩日的人同是一黨。此女自稱能用飛劍,不知是否昨晚飛劍殺人、事後平去雪中足印的女子?看情形厲害同黨還不在少,而且個個都是不輕見的能手。為全顏面,對眾宣稱:「本人所練飛劍出諸正宗仙傳,非比尋常。來人不敢露面,略放暗器便走,可見情虛知難而退。如非雪下太大,易於隱身,決不致被她逃走。」
可是自己吃幾碗乾飯,自己該總明白。俞、秦二人因仗著兩口飛劍、一身內外功夫,絕少遇見敵手,平日只管趾高氣揚,來勢深淺畢竟還看得出,不說敵人尚會劍術,能飛劍取人首級,單是這根小小鋼針就非同小可,如非內家氣功到了極頂,決不能這般遠近隨心,使用自如。口裡雖仍吹著牛氣,心早餒了一半,料定敵人決不如此輕易退去,那鬍子老頭又對楊燦說有夜來再見的話,少不得還要來此騷擾。同黨人數雖多,均非敵手,如若離開,再傷下兩人,實在難回去交代,不比自己未到以前還有推托。暗恨這場大雪太助敵人張目,人地生疏,敵暗我明,吃虧之處甚多,稍缺涵養便要誤事。反正羅網密佈,金。朱二人如離此地,無論逃到何處,終逃不過自己人的耳目,遲早終須落網;否則這裡必有厲害窩主,不久自能訪出,雪住再辦都來得及,樂得反客為主,借這三道嶺設下嚴密佈置,以逸待勞。
二人幾經籌思密議之後,把當晚前往二周店中查探之事作罷。全體人等加緊戒備,埋伏寨內,以待敵人自行投到。只盼能擒到一個,全案人犯便可破獲。探敵一層,且等牛、羅等七人在外查探歸報之後再作計較。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