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徽州北門二十餘里,過了二十里鋪,再往西折,沿著臨溪前行三數里,便見前面綠雲如霧,柳浪含煙,一大片垂楊掩映著數十所人家台榭,地名景賢村。全村沈姓最多。
沈祖明初曾為御史,為人剛正,不附權貴,因忤時相去職。飽嘗世味之餘,早已灰心,深知宦途險惡,禍福無常(明初官極難做,洪武忌刻寡恩,待遇尤薄,稍不稱旨,立有殺身夷族之憂)。自己年將半百,只有獨子丕緒,年才十三,人雖謹厚,天資並不聰明。
讀書只求明理,田業足能自給,何必要什官做?於是連兒子也不令進取。入學之後,有了一領青拎,便不使再習時文,去赴科考,父子二人家居耕讀。地當新安江的上游。山則黃山白岳,矗然入望;水則績臨二溪,一葦可航。家業又頗富厚,七八頃水旱田園之外,城裡還有兩處制筆墨的大店舖。所居又具園林花木之勝,庖廚精美,生活優裕,山光水色,煥紫索青,嘉木名葩,爭芬競艷,無不常年領略,盡情享受。至於遙山近水,選勝登臨,更是年時例舉。為了家居安樂,並還時常告誡丕緒,子孫不必遠出爭求名利,只要不是白丁,保得耕讀家風已足。以後子孫從小讀書時,便應教以農耕和經管家業之事。大來去應科考,取得衣冠,便即歸耕。既免受那宦途風險勞苦,又不致染上一身酸腐氣息。
丕緒因乃父風雅曠達,濡染成習,名心極淡,當時應命。不久父死,果然遵守遺囑,不事進取。家居自多樂事,只是和乃父一樣,子息艱難。娶妻田氏,十多年並無生育,性又妒忌。丕緒忠厚懦弱,並不敢作納妾之想。
田父濟農,人頗迂腐,又受過沈家好處。封建時代,重男輕女,婦女不育,曾列七出之條。見女兒嫁了多年,子女全無,又不代夫納妾,認作大逆不道,惟恐無後。這年忽接乃女歸寧,再三嚴詞告誡,曉以利害。田氏雖妒,卻聽父母的話;又想起再拖下去,萬一老不生育,偌大一片家業,豈不便宜外人?當時也頗感動,回家便召媒婆物色人才。
連看了幾個,俱覺所相女子,比自己年輕好看,恐丈夫寵愛變心,百計挑剔。似這樣茬苒經年,終未把妾買成。等媒婆看出她的心意時,乃父見她久未辦成,以為有心延宕,竟代她做主,買了一女送去。為防女兒作梗,並令乃母前往主持,立逼當日收房。那妾名叫鳳珠,小家碧玉,頗有丰姿。田氏才知弄巧成拙,無奈內迫親命,外忌人言,只得勉強謝諾。丕緒中年納妾,情趣可知。田氏見他專愛新寵,自然妒火中燒,偏生從小就怕父母,不敢違抗。乃母偏受乃父之命而來,守伺婿家,為的就是防她吃醋吵鬧,看去簡直非要呆到有了生育才走的神氣,休說爭夕,連想和丈夫吵架都辦不到。丕緒見有岳父母做主,非出自動,妒妻面前有話可答,樂得消受。雖還不敢公然恣意溫存,夜夜專房,但是心頭愛寵,誠中形外,有時也不免自然流露。田氏除自己當夕時,悄聲數說責罵外,在恨得牙癢癢,無計可施。還算好,只過了三個月,鳳珠便有了身孕。
田母這才回家,行時暗中誡女說:「好容易新姨有了身孕,須知你是結髮原配,女婿為人又好,愛點新鮮,也是人情。我在此暗中留神,對你仍和從前一樣,決無寵妾滅妻之事。側室兒女,名份上仍是你的,只借她肚皮過路,有什相干,況且家業全歸你管,有什不足之處?我去之後,你格外要對新姨好,使她好好生養;不要因你幾句氣話,使她孕中氣苦,傷動胎氣。丈夫面前,切不可說氣話。多年夫妻,他本無納妾之念,是你父母強他如此。你越體貼恭順,他越覺你好;爭吵氣話,白傷情感,全無用處。」說完出來,由丕緒親送回去,稱謝不置。田氏果覺出子息生育關係重大,只當晚和丕緒吵鬧了一夜,對於側室並未發作。
鳳珠還當正室賢淑,哪知就裡。只是丈夫近來進房時少,幾乎十天八天才來同夜一次,說是日久情淡,偏又溫存備至。問是何故。答說日為子息愁急,好容易有了指望,胎教不可不守。無如相愛大深,恐到時情不自禁,只好狠點心腸,不常到房裡來了。風珠因別的相待都好,哪知丈夫苦處。每當同夜之際,總說:「我非蕩女,知道子息重要,同床並無別念,你也深知。無奈一人寂寞,雖不敢想夜夜廝守,只想時常見面,和以前那樣,隔一兩天,來我房中夜談一回,有何妨害?」此時丕緒愛她愈甚,不忍拂她心意,只得忍受妒妻絮聒,或乘妒妻出往戚家,到愛妾房中聚上些時,苦中作樂,分外情熱。
田氏看在眼裡,忿恨已極。快要熬到臨月,鳳珠年幼嬌癡,有口無心,頭生膽小,又正趕田母聞信,趕來照料,竟當著田氏母女說:「我並非不知胎教,老爺近數月不大肯進房來。連日常做怪夢,醒時嚇了一身冷汗,老是膽小害怕。求太太和外老太太對老爺說,請他另外搭張床在房裡,臨生再搬出去,可好?」田母聞言,便知乃女表面對她好,暗制丈夫,不許同房。風珠又柔順天真,動人愛憐。不等女兒開口,立命下人照辦,並把愛婿喚來告知。丕緒自是心喜。
大家盼兒心切,已經足月,又經醫診斷,說是日內必生,全家都在留意。產婦母子所需各物,也早停當。誰知肚皮仍是向前凸起,並不下垂。一晃多過了兩三月,急得翁婿兩家到處求神許願,終無靈應。田氏先疑怪胎,當延名醫診治,脈象卻又良好,不知何故。好容易挨到十四個月份上,這晚丕緒,正陪愛妾說笑,引她喜歡,突然陣痛發作。
幸而富家準備齊全,田母又有經驗,當日下午見鳳珠凸腹下垂,前胸內陷,料定日內臨盆,卻沒想到這麼快。等趕往房中一看,產婦竟是難產,已經疼暈過去。此時生產,全憑收生婆與老年婦女經驗,一遇到這類帶有危險症候的難產,只有求神拜佛,直無善策。
一家人又盼予心切。
尤其田氏妒念甚重,側室得寵,已經氣極,又怪她假裝膽小撒嬌,利用乃母,老早把丈夫霸佔了好幾個月,男女二人終日廝守房中說笑,恩愛非常。偏又來了一位只顧女婿喜歡,不管女兒悶氣的親娘。平日向著那小賤人,百般將就,並還故意睡向自己房內,明為作伴,實則是怕自己爭丈夫。每日氣得心痛,偏生無法出口,於是把所有怨毒種向鳳珠身上。好容易熬到臨月,又是一個難產。半日之間,鳳珠死去活來,疼暈過去好幾次。胞漿已破,流了滿床血水,嬰兒頭早倒轉,已經露出頂上胎發。無奈嬰兒頭大初生,產門窄小,嵌在裡面,鑽不出來。照此形勢,時間一久,母子全傷。收生婆已說只能顧一頭,不能全保,請問主人是保母保子,走哪一頭,以便下手。田氏自然巴不得借此公報私仇,去了這眼中釘,還白得一個兒子。
幸而丕緒平日雖怕老婆,當此愛妾生死關頭,一時情急,竟然據理力爭起來,說:
「取子棄母,萬無此理。她入門不久,便有身孕,可見生育容易,不過頭胎艱難而已。
休說嬰兒男女未分,就算是個兒子,命中該有終須有。我本無心納妾,原是岳母恩憐,賢妻美意。既已收房,平素並無失德,決不能為了保全嬰兒,草營人命。」一面正色堅執,大爭不已;一面迫令收生婆從速下手,只要大人無傷,必有重賞。
田母素日信佛,深恐報應,只想母子都保,無所主張。田氏見丈夫自發動起,說什麼也不離開產房,為護愛妾,竟改常度,向己力爭,面有忿色,越發恨極,乘著乃母去往佛堂祝告之際,氣得咬牙切齒,連男帶女,一齊咒罵。鳳珠在床上聽得清楚,連氣帶急,當時逆血上行,哭喊得一聲:「老爺,由我死吧。」就此死去。夫妻二人正在吵鬧,還未聽見,收生婆一報信,才知人死。田氏遂了心願,自不再鬧,而且轉怒為喜,令收生婆從速下手取胎,免得嬰兒悶死在內。丕緒忽然冷笑一聲,喝道:「哪個敢取?我寧斷子絕孫,也須還她一個整屍。這等家室,不如無有。我日內便出家了,要這送娘兒作什?」話未說完,目中痛淚也自奪眶而出。
同時田母原看出乃女近來神情不好,恐她吵鬧,守在房裡。後見情勢越險,情急無計,才往佛堂求告。聞報大驚趕來,進門知道人不救轉,女兒夫妻休想和好,怒瞪了乃女一眼,匆匆趕往床前,細一查看,知是逆血上攻,許能有萬一之想。又看出收生婆本領大差,不顧喚人,忙將大碗濃醋往火盆上潑去。一面忙喊:「取紙來熏。賢婿不要優急,照你岳父相法,新姨福相,必無橫死之理。」丕緒終是忠厚,氣急悲憤之下,和田氏鬧了幾句,見岳母如此關心,反而不好意思,滿面通紅,無話可答。淚眼注視心頭愛寵,正在傷心凝盼,忽見丫頭奔人報信,觀音庵聾師父同一中年女尼,要見外老太太。
田氏一聽丈夫為了妾死,竟要出家,雖然氣憤,也是惶急,坐在旁邊,正沒好氣。聞報方喝:「蠢東西,也不看看是什時候,你老爺為了心上人,快要當和尚去了,誰還有什心腸接待她們?」話未說完,田母已一迭連聲直說快請。丫頭剛一轉身,便聽院中有一老尼口宣佛號走進。田母喜道:「這就好了。」隨說,人已搶步接出。
原來觀音魔老尼是個聾子。田母起初也未留意到她,只因素來信佛好善,所居鄰近,見她年老耳聾,庵中清苦,時往拜佛佈施。聾尼時常求助,並說不是己用,乃是代她行善,接濟好人。田母因她自身操行實是清苦,頗為讚佩,不問多寡,有求必應;自己有什事,也常向她庵中許願虔求。日子一多,漸漸覺其每次求告,只要聾尼在側,似有意似無意地偶然答上一兩句話,日後必有靈應,情知有異,信奉觀音也愈勤謹。便這次鳳珠懷孕,事前也曾略示先機。後來足月不產,兩三次前往訪問,均值老尼遠出未歸。上年家人重病,便因她贈藥得痊。知她向不無故登門,此時前來,必非無故。
等到外屋一看,果然還陪了一位中年女尼同來。狀甚恭謹,迥與往日相見,耳聾懶散之狀不同。見面便指中年女尼說道:「這是我大師伯,在川邊倚天崖龍象庵居住,法諱上芬下陀。偶經門外,聞說主人側室有孕難產,恰帶有兩丸催生藥在此,不論產婦母子及已生未生,只要在當日內,便可救醒。如是女的,大來另有去處,從小也當男兒看待,不必纏足拘束,他年全家人丁財產,便可因她保全了。還有你和令婿,俱是積善之家,家室理宜和美,這些緣孽,已求家師伯代為化去。此外有符一道,另贈令愛丹藥一粒。就在產婦回醒時,將符焚化,再請令愛服此丹藥,自有靈效。出家人不願輕人血房,請自將去吧。」芬陀坐在上首,始終微笑,一言未發。
田母喜出望外,聞得房中哭聲嗚咽,知在危急,不願多說,匆匆禮謝,趕進房去。
見產婦面如土色,手足冰冷。女婿也不畏血污,伏身其上,正在痛哭。收生婆看出母子全無生理,恐受埋怨,已經溜走。忙喊:「賢婿躲開,包你能活,靈丹來了。」丕緒已經情急痛心,神志已昏,哪聽得見。田母終恐時久耽誤,老年人氣弱,拉了兩下未拉起。
所幸產婦死前發話,未一個字是開口音,口張未閉,忙把兩丸丹藥塞向口裡。初意產婦已死,不能下嚥,忙喚人取水沖灌。忽聞異香自口發出,跟著口便閉攏,一個噴嚏,人便悠悠醒轉。田母喜極,急喊:「姑爺,快些躲開,新姨已醒,肚裡還有胎兒,莫被你壓壞。」
同時鳳珠本是污血逆行,將氣閉住,雖然兩太陽穴直冒金星,悶脹無比,知覺並未全失。耳聽丈夫哭喊,與正室爭吵之聲,心如刀割,只乾著急,說不出一句話來。待了一會,週身血脈全滯,快要走上死路。猛覺口鼻生香,一股甘芳之氣,由喉間沖人腹內,晃眼佈滿全身,關竅立通,遍體輕快舒適,痛苦全消。只是腹中震動,產門似要分裂。
當時神智清明,知將分娩。睜眼一看,丈夫淚眼模糊,伏身胸腹之間,正在哀聲悲哭。
忙也伸手,連推帶喊道:「老爺請走開,我底下不好,怕要生呢。」
丕緒原知岳母拉他,以為人死不能復生,不信能夠活轉,悲慟之極,意欲盡情一痛,故作未聞,目光仍不時掃到愛妾臉上。嗣聽田母說得緊急著重,又放了兩丸藥在愛妾口內,猛想起常聽岳母說起聾尼,絕望之餘,方生希冀。愛妾已妙目流波,面色轉變。心中一喜,已自醒悟,高興之極,正待撫問溫存,吃田母、鳳珠一喊一推,立時明白過來。
平日拘謹的人,不禁羞得滿面通紅,連忙爬起。一回身,正趕上田氏看出這場亂子太大,丈夫固執,愛妾情重,人如死去,縱不出家,必不會與己和好,正在床前惶急萬分,後悔無及。人一醒轉,一想丈夫可惡情景,重又勾起妒火。雖因人剛回生,恐再氣死,話未出口,兩下裡這一對面,由不得惡狠狠瞪了一眼,歎了口氣。丕緒此時心氣漸平,見田氏雙目哭腫,想起以前夫妻也頗和美,只嫌她脾氣乖張了些,適才話實在太重,也自內愧。剛把頭一低,想不起說什話好,田母早把那道靈符向燭上點了。符火光中,似見有片金霞影子微微一閃,田氏立似頭上有人擊了一掌,跟著心中一震,怒火全消,只覺疲倦異常,隨即轉身坐下。田母見她面色轉和,不知靈符已經生效,隨把丹藥遞過道:
「這是老師父給的靈丹,快些吃了。你看新姨吃了這藥,起死回生,可知好呢。」田氏接過服了。這本是瞬息間事。
田母忙完這頭,又忙那頭,因料定嬰兒平安降生,方想起收生婆已走,待要喚人去催時,忽聽產婦急喊:「外老太太快來,底下脹得厲害,肚子偏又一點不痛,莫不是小孩要鑽出來吧?」田母以為產婦生時必有陣痛,嬰兒在裡面悶得時候太久,雖信靈丹神效,終是懸念。又想二位神尼尚在堂屋,無人陪侍,正想抽空往謝,就便詢問兩句。問言還未及答,忽聽床上「哇」的一聲。這一來,連田氏一齊慌不迭趕了過去一看,嬰兒前半身子已經鑽出。這一喜,真非同小可。收生無人,尚幸田母老年人見得多了,忙伸手輕輕一扶,嬰兒便隨手而出。跟著綽起旁放的新剪刀,將臍帶剪斷,打上個結。壓住一看,是個女嬰,雖覺美中不足,總比沒有的好。匆匆略拭兒身漿沫,包好遞與田女,放向一旁小枕之上。待去洗手,忽聽產婦失驚道:「外老太太,請不要走,裡面還在動呢,難道還有一個?」田母聞言奇怪,剛伸手想摸肚皮,哪知這個生得更快,「哇」的一聲兒啼,又鑽出大半身來,忙伸手一扶,竟是一個滾壯男嬰。並且五官端正,相貌要好得多;不似女嬰週身紫黑,一點也不好看,又生著一顆大頭。忙又剪了臍帶壓住。一會胎包便下,拿去埋了。先花後果,全都喜出望外。
收生婆也自趕回,進門道喜,認為這等轉危為安,畢生未見。高興頭上,又累了些日,田母也未說她,任其照例行事。
田母忙命打來洗臉水,令丕緒夫妻一同往謝神尼。一面上供,祭告祖先,與各親友家報喜。及至堂屋一看,兩位神尼已去。全家都在忙亂,也無人見她們走出。準備過了三朝,再往拜佛道謝。到日,田、沈兩翁婿親往道謝。庵中原有住持,說聾尼原是寄居,自從上次走後,便未再來。只得多佈施了些銀子,重新翻蓋,時往虔誠禮拜不提。
沈丕緒也是平日為人忠厚,樂施好善之報,不特心頭愛寵死裡逃生,得了一子一女,最高興的是正室田氏不特事後未再爭吵,並還從此改了脾氣,和風珠親如姊妹,互相敬愛禮讓,端的美滿已極。昔日世族,大都重男輕女,鳳珠又只生此雙胎之後,更不再孕,兒子越成了寶貝。加以乃子沈瑤聰明伶俐,十分聽話:長女沈-聰明固是絕頂,但是頑皮強悍,生性奇特,淘氣已極,又生就一顆大頭,巨眼獅鼻,大耳闊口,頭上還長著好些磊塊,相貌十分醜怪。本來力大,再以神尼之言,放成一雙大腳。一個大家閨秀,偏是男子性情,從小便喜持刀弄棍,跳高縱矮。除讀書還肯用功外,凡是女子份內應習之事,全都不喜。又愛管點閒事,一言不合,便即伸手。年紀雖只八九歲,大人吃她一掌,便受不住。對於父母,也知孝順服從,只一離開,仍是故態復萌,鬧得全家上下,人人憎嫌,無可如何。生母鳳珠出身小家,因自己勝命幾乎送她手內,丈夫幾乎因此出家,對她恨極,時常背了丈夫、嫡室責罵。沈-雖知父親還疼自己,但恐父母爭執,甘心領責,從不告訴,只專尋向乃母舉發的人報復出氣。鳳珠也是一個強脾氣,見她一任打罵多凶,從來咬牙忍受,倔強不哭,非等自己動了真氣,或是自知不合,才肯出聲求告,否則決不開口,越發厭恨。
沈-一晃十五歲,書讀得頗多。見父母三人鍾愛乃弟一人。父親、嫡母對她雖不十分珍愛,卻不打罵。爹爹也還有疼愛的時候,便說幾句,也是溫言勸解。生母偏愛兄弟不說,簡直恨己如仇。她也曾百計承順,按捺自己,不再頑皮生事,無奈怎麼也得不到生母的歡心。爹爹不許打罵子女,嫡母也常勸告,偏是生母一背了這兩人,非打即罵。
男女下人多欺主人忠厚,互相偷盜行詐,自己看了有氣,時加做戒,於是成仇,時常偷向生母告發,並加枝葉,又嫌生相太醜,以致全無母女之情。總想大來稍好,反而更甚。
外婆最愛自己,偏難得來。越想越傷心,獨個兒背了家人,去往後園一塊假山石後,痛哭起來。正在心酸淚流,息怨自艾,忽聽後門外乞討之聲。
沈-性雖剛直,卻有父風,最喜濟貧。家又富有,丕緒夫妻寬厚,子女用錢隨便。
沈-一則貌醜,生具男相;二則田母永記神尼之言,每來一次,必囑丕緒夫妻三人善視此女,不要嚴管。因她生小頑劣,誰也不喜惹她,便由她去。只不過大家規矩,僅在後門口遇上窮人,施捨一些,不曾獨出罷了。這時一聽乞聲悲咽,立動俠腸。收淚趕出一看,乃是一個中年丐婦,好似貧病交迫,掙扎乞討,人已不支。隨行還有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生得又瘦又干,一目已眇,板著一張窄臉,面無血色,奇醜無比。見了沈-,忽捨乞婦,過來跪下叩頭,指丐婦道:「好小姐,她要死了。雖然不是我的親娘,也帶我兩三年。請你賞她一口棺材吧。」丐婦原想討點錢來,或是殘食,一聽這等說法,急罵道:「該死瞎丫頭,什話都對人說。你想我死,有什好處?老娘如死,你日子更苦呢。」說時伸手要打,似想當人不應如此,重又裝作有氣無力,求告道:「小姐莫聽這丫頭亂說,她實是我親生,想是昨日聽了惡人的話咒我。我母女已三天湯水不沾牙,求小姐發善心,賞點錢和吃的吧。」
沈-明已看出丐婦神情兇惡,裝病騙人,不知怎的,會和眇女投緣,甚是憐惜,也不理那丐婦。見眇女仍跪地上,斜著一隻眇目,正望自己等候回答,越發不忍,脫口說道:「我答應你施一口棺木,你起來吧。」眇女叩了三個頭,稱謝起立。乞婦沒料眇女一請即允,忙搶口道:「我實是病得快死,我女兒一番孝心,竟蒙小姐成全。不過你沒地方買去,折錢與我,自己去買,省得勞動小姐。」沈-喝道:「你少裝腔昏想,你既病得快死,如何買法?想騙我折錢去用,沒那麼便宜,我不是好惹的。你少開口,我向來說話算數。」丐婦見她變臉,凶睛一瞪,本要反唇相譏,聽到未句,覺仍有望,才息了怒,故意喘吁吁道:「小姐大多心了。」沈-也不理她,逕向眇女道:「棺木要多少錢,我不曉得,也不放心交你,累你受氣,但我信你的活。這花婆如死,可往前門尋一姓劉管家,說我已答應,叫他買口棺木,帶人前去埋葬,省你小孩無法料理,豈不是好?
他如不肯,我早晚必來後園,一喊我就出來,包你辦到。還有你太可憐,且等一會,我給你找點吃的,再帶點錢去。」眇女方說不要,沈-已經回身飛步跑去。回房取了點零碎銀子,另喚隨身小婢去往廚房取那吃的,重又趕往後園。因知小婢走得慢,又看出丐婦決非善良,眇女既非所生,怎落她手?想在暗中查看,便把腳步放輕,掩向門側偷看。
丐婦正指著眇女,咬牙切齒,低聲辱罵。眇女年紀那麼輕,神態竟如成人,冷冷地答道:
「我因這幾年所受乃是前孽,所以並不懷恨,反給你募口棺木,免你死後野狗嚼吃,怎倒不知好歹?人家是受騙的嗎?你如不要,我便退還人家。騙錢卻是不幹。我罪孽將完,你也不能把我怎樣,不信你就試試。我爹娘必還尚在人間,是你定沒臉見我爹娘,才不肯說真話,偏有人對我說了,等你一死,我就要尋去了。」丐婦越聽越怒,口喊:「瞎小鬼,你今天要找死嗎?」隨說,手持打狗竹竿,刷刷就是兩下。眇女也不躲閃,也不告饒哭泣,只眇著一隻眼,冷冷地望著她面上,全無一毫表情。
沈-見狀大怒,由門後搶出,大喝:「你敢在我門口打人?」縱身上前,就是一掌。
沈-天生神力,如換別人,這一掌決吃不住。誰知丐婦甚是矯捷,身微一閃,便已避開。
沈-還想追打時,眇女已搶向前面,跪在地上,雙手連搖,口中急喊道:「小姐,你打不得。我手儘是泥土,莫為攔你,污了你的衣服。」沈-向來任性,怒發時永攔不住,這時竟被眇女感動心軟,立即住手。那丐婦也目閃凶光,冷笑了一聲,獨自走開。沈-見丐婦行動矯健,哪有帶病神氣,越發忿恨,喚起眇女問道:「你既不是她所生,她下毒手打你,就打她不過,怎也不躲?你家父母做何營生,因何落於此婦之手?可說出來,我自有道理,不教你再受這活罪如何?」眇女道:「難女也知恩主好心,無奈這是前孽,不到時候,不能明言。雖然她今晚必死,難女災卻未滿,到時自會尋我恩主去的。此時她心中恨極,也許想出恩主一點花樣。無如惡貫已盈,她那仇人到處尋她,今晚月色甚好,子時前後定必相遇,不等害人,她就死了。恩主錢如取來,可賞給我一些,免得她死以後,無人幫我,仍要伸手向人。」
說時,小婢已端了些菜飯走來。因知小姐脾氣古怪,又未說給花子吃,只當自用,挑了兩樣好菜,連飯端來。沈-一面叫眇女吃,一面問道:「我看此婦分明是裝病,如何會死?」眇女低聲悄說:「恩主快莫再問,防她聽見,和我作對。她也是被逼無法,不是真正叫花。以前她吃好的,穿好的。這幾年她快成饞癆了,難得恩主賞了這好飯菜。
她負氣走開,不好意思回來,將死的人,恩主何必與她一般見識?容她做個飽鬼如何?」
沈-雖是將信將疑,但因眇女說話誠切,直似句句真實,只不知何故改呼恩主,本極投緣,便允了她。恐飯不夠,還要命人添取。眇女力說無須,自己吃不多少,丐婦飯量雖大,這麼多菜飯也必夠了。沈-不知眇女想代她解怨,恐丐婦遇仇稍晚,先自發難,雖知無什大害,終不放心。因眇女有不再討飯之言,便將回房時隨手抓取的一把散碎銀子,全數先交與她道:「你先藏起,再叫這狗婆娘來吃,省她看見又要。」眇女果然依言,揣向懷裡,只留了二錢重一塊拿在手上。又向沈-求道:「恩主可憐難女吧,她來吃時,千萬不要說她,也不可再向難女問話。只作為見她打我,打抱不平,經我一求,消了怒氣,因此捨飯賜銀,最好。我知恩主也許聽不明白我說的話,無如此時實不能明言相告。
少時如能再來,定當奉告一二。也許恩主還能親眼看見一點,只不要對外人說便了。」
沈-聞言,不由動了好奇之念,全都應了。
眇女隨將飯菜匆匆撥些吃了。正要開口,忽聽丐婦遠遠喊道:「該萬死的瞎鬼丫頭,不管老娘了麼?再不回來,莫怪我狠。」跟著歎息了一聲,甚是淒厲。眇女先未在意,未了面色忽轉驚懼,急喊道:「鄔二娘少怪好人,我已向小姐說好,不怪你了。這裡有好魚肉,不是殘食,你快來吃吧。」沈-先見眇女說話吞吐,斜著眇目直看小婢,知她還有話想說,便命取壺茶來。小婢見了眇女雖然不快,但也不敢多言,只得含忿領命去訖。
眇女聽出丐婦負氣,只想自己討了銀錢回去。見小婢已經走遠,四顧無人,忙湊近前道:「我喊那人,名叫鄔二娘,乃是邪教中人,因犯教規,罰她乞討七年。人甚兇惡,如來,不可再得罪她。昨晚我遇異人指點,說小姐是我恩主,她今夜子時後必死,並且就在西牆外空地之上。適見園中假山,正可看到,只藏處必須隱秘,千萬不可出聲,以防不測。我現已得知父母下落,此婦死後,必須尋去,否則此時便隨定恩主了。鄔二娘就來,請恩主不要理我。她死之後,我也許再見恩主一面,到時再說吧。」
沈-剛剛點頭,忽見門外沿溪走來一個身材矮胖,長髯過腹的短衣怪人,眇女面色遽變,心中奇怪。定睛一看,那是一個矮胖老頭,生就一顆扁圓的頭,濃眉如漆,巨目內陷,大鼻扁闊,長耳垂肩。時已十月,還穿著一身木排上人穿的黃夏布短衣,左脅下夾著一枝短篙,長只尺許,背上斜掛著一個粗麻布的包袱,神態甚是從容,緩步往左側溪橋對岸柳蔭之中走去。便問:「你怕那老頭麼?」話未說完,眇女忙搖手低語道:
「恩主請信我的話,不要多問吧,夜來自會明白的。」沈-見她神情惶遽,也就住口。
又待了一會,才見丐婦由牆側樹蔭中,如做賊一樣,輕悄悄掩了過來,面上本就帶著憂疑之容。眇女再迎上前去,互相爭論,說了幾句,神情似更惶急。丐婦先用手中竹杖在地上畫了幾下,然後向眇女趕來。才到身前,眇女一面將銀子遞過,一面手指丐婦,悄聲說道:「我們有一債主,已然尋了多年,便是適才那拿著一根短竹篙的老頭,少停必要回來。求善人小姐容她躲到園裡去,等老頭走過,我們再走吧。」
沈-對眇女信任,本是出於自然,性又義俠,見丐婦此時凶焰盡斂,滿臉悲苦愁急之容,不由也動了惻隱。一面點頭應允,一面問道:「該他多少錢?欠債還錢,有什麼害怕,莫非還逼死你們?」眇女不等說完,便忙插口道:「這債沒法還,請不要問了。」
說時,丐婦將銀接過,已先閃入,看了眇女一眼。眇女便不再說,將所剩食物遞過。丐婦接了便吃。小婢因見小姐行事奇特,賭氣又往廚房取了點飯菜,連茶一齊端來。沈-因見丐婦吃得又快又香,覺著窮人可憐,又嫌眇女吃得太少,執意要叫眇女吃些,並命丐婦飽餐。眇女道:「難女大膽,求小姐始終恩憐,由那位姊姊看住我們,小姐先去園門站上一會,聽難女請再回。老頭如向小姐打聽我們行蹤,可告以二娘到來,討了飯早往回路走去。更求千萬不可得罪此人,越發感恩不盡了。」沈-笑道:「這有什麼?替你們支走債主,也值感恩。我又不拿你們當賊,待要回頭看住什?」眇女忙道:「這盤碗還無人收呢,小姐快去吧。」
沈-剛到園門,便見那矮胖老頭過橋走來,沈-故作不知,假意折取門內草花,暗中留意相待。老頭果然走向門外問道:「借問大小姐,適才可見一女花婆由此經過麼?」
沈-側顧老頭神色甚是和善,隨口答道:「這後園外常有人乞討,我也沒有留意。」老頭道:「是持一根青竹竿,上面還帶著兩截殘枝,身穿一件夏布破衣的中年女花子。」
沈-道:「我想起來了,這人還帶著一個瞎了一隻眼的小女花子。先向我討吃的,口出不遜,被我趕走。只給小花子吃了點飯,剩了不少。她又回來,經小花子說情,才把剩的也給了她,一同往西頭走去了。小的看去可憐,那花婆卻不是好人,說話神氣,無不討厭。你打聽她,可是你家人麼?」老頭先聽沈-說花子被其趕走,便不住四下查看。
及聞去而復轉,並還討了飯去,意似奇怪,答道:「想不到此女竟會落到賊花婆手裡,這幾年的活罪,真夠受的。小姐,那賊花婆不是好人,我尋她已非一日。你是大人家的小姐,適才不合出口傷她。此婦為人凶毒,此時按說不會平安。就說她人窮志短,腹饑難忍,連她門中不吃回頭飯的慣例都不再顧,仍向你討了吃的而去,也必不會就此甘休。
請你仔細想想,她如何走法?說些什話?或是放了什麼東西?務要明言,免得少時吃苦。」沈-聽出蹊蹺,想要盤問,但恐於眇女有礙,防漏馬腳,沒有出口,故作不經意之狀,答道:「一個花婆,捨點錢和飯食與她,一走了事,誰還留意這些?我也是不好惹的,她敢怎樣?」老頭冷笑道:「我是好意,你還是再細想想的好。」沈-沒好氣地答道:「人說上年紀的人嘴碎,果然。我只知她往西走,在前面橋下停了一停,我便進門來採花,別的全不曉得。你各自走吧。」老頭倏地濃眉一皺,轉身便走,自言自語道:
「我不信賊淫婦會改了脾氣,一時疏忽,竟會沒有認出此女。且看賊淫婦鬧的什麼鬼,如何在我手底滑脫。」
沈-只作未聞,剛回向門內,小婢忽然跑來,說道:「那小花子實在可憐,她求小姐莫回去,今晚害她們的仇人還要走回來,也許有話盤問呢。」說時,沈-已由門隙中望見老頭去而復轉,便把背向門外,算計人快走近,故意怒道:「你忙,你自吃去,我非把花採齊,夠扎兩個花籃,決不吃飯。再如惹厭,我打你了。」小婢也頗靈慧,見老頭已向門外立定,似要開口,欲言又止之狀,便接口道:「老爺大大都早吃過了,我怕小姐不喜吃回鍋的菜,重做又要多等些時,才來請的。既不想吃,我幫小姐采吧。」沈-道:「今天遇到那個混賬女花婆,先生了一回氣。後給她銀子和菜飯,拿了就走,一句話都沒有。一會又來一個老頭,向我打聽,倒像是個忠厚人,就是嘴碎得很,老問不完。一個花子,誰還管她來蹤去跡?他又說女花子不是好人,彷彿不該趕她,許要鬧鬼害我似的。她要是好人,還不會當花子呢。我周濟了她,反要害我?休說不會有此事,就算她是個真鬼真怪,我從小便有神尼芬陀師父保佑,外婆說我大來還要出家做神仙,會怕她麼?何況明明是個窮人。」話未說完,小婢偷看老頭面色,好似吃了一驚,匆匆回頭,又往西方來路重新走去。沈-雖然生有自來,終是年幼天真。因從小便聽外婆說起神尼芬陀賜丹保產靈跡,聽神尼行時口氣,大來還要出家修真之意,自己對那二位神尼也極嚮往,對神尼芬陀更為在念。儘管從未見過,僅聽外婆傳說,時刻都掛在口邊,成了習慣。原是一句無心之言,不料競因此免去一場大禍。
老頭走了一會,忽聽眇女在喚小姐。小婢已經先去,方想:「此女怎麼恩主、小姐,時時改口相喚?」丐婦已和眇女走來,向沈-道:「實不相瞞,我乃黑煞門中棄徒。照你適才言行,我此次回來,也不與你甘休。不料我狹路逢仇,你一富家之女,竟敢放我進門,還照小瞎鬼的話去做,將仇人引走,我又受了你的周濟,再向你一個無知幼女計較,顯我量小。無如我乍來時不知你為人如此忠厚,已然行法,不能收回。如信我話,今晚子時,你取一長竹竿,上綁雄雞一隻,插在那旁假山之上,人立其下。到時如有變故,無須驚慌,只把長竿一甩,雞聲一叫,便可無事,決不傷你。可是不到亥時將近,竹竿卻不可立,以防不測。我那仇人是鬼母朱櫻徒孫,幸你裝得極像,他比我門中法規更嚴,永不無故傷人。你夜來只要不露出幫我,便可無事。」如在平日,沈-見丐婦如此傲慢,定必發怒。這時竟會福至心靈,覺出事有蹺蹊;又見眇女閃在丐婦身側,頻打手勢,以目示意,便不去理她。暗忖:「你這惡婦,我如何會來幫你?」反是丐婦見她不答,行至門外,照話又說了一遍。沈-只是不睬。丐婦朝眇女看了一眼,意似失望,要她搭話。眇女也故作不解,眼看別處。丐婦無奈,只得快快而去。走出不遠,忽然說道:「好心指點,如若不信,送了小命,悔無及了。」又和眇女爭論了一陣,方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