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黃大郎原式不變,忽然暴喝一聲:「接招!」
左臂陡地一抖,「錚」然脆響,鋼筒中竟彈出一柄黑亮閃閃的薄刀。
兩人相距甚近,出手部位,彼此都拿掐得分毫不差,桑瓊吸腹退避的剎那,黃大郎的左手本已夠不到了,這一來,斷腕現刀,等於手臂突然加長了一柄薄刀的長度,桑瓊業已避無可避,立陷險境。
好桑瓊,臨危不亂,猛然一式「臥看巧雲」,仰身後倒,同時,擰腰出劍.左足也飛踢而上。
饒他應變神速,右腰一涼,已被黃大郎刀鋒透衣而人,在肋骨幹劃破五寸多長一道傷口。
但桑瓊飛出的一腳,也恰好踢在黃大郎左腕上。
人影乍合立分,同發一聲問哼,黃大郎在腕已碎,心神散亂,忽覺右肩上被一隻冰冷的東西拍了一下,當時未及細看,捧一腕疾退。
等到拿樁站穩,咬牙自閉左臂穴道,一側臉,才發覺右肩衣領破了一寸多寬,衣質盡成碎粉,肌膚卻未受傷。
略一定神轉念,黃大郎不禁嚇出一身冷汁,敢情那只在他右肩上拍了一下的冰冷東西,赫然正是桑瓊的飛龍神劍。
飛龍神劍斬金斷鐵,吹毛立斷,既已拍中肩頭,怎會僅僅震碎衣領,毫未傷及肌膚?黃大郎不是糊塗人,事實擺在眼前,若非桑瓊劍下留情,只須鋒芒略轉,或者力道稍變,他那條右臂,不是齊肩被砍斷,也必然肩骨盡碎,終生殘廢了。
他想到這裡,感愧交集,低頭再看看自己的左腕,越發羞愧難當,長歎一聲,垂首無語。
蓮姑急急奔了過來,低問道:「大郎!大郎!怎麼樣?傷在哪兒?」
黃大郎抬起頭來,長吁道:「不要緊,不過是這條無用的左臂受些微傷罷了。」
蓮姑道:「你還打算再戰麼?」
黃大郎木然片刻,搖搖頭道:「技不如人,再戰何益,咱們認輸了,走吧!」
蓮姑說不出是喜是憂,匆匆點頭,探手挽住黃大郎,一跛一拐向馬車走去。
不多久,兩乘金綹馬車,首尾相接,駛離了昆明池,經過桑瓊身邊的時候,黃大郎勒韁略停,欠身道:「盛情厚賜,永誌難忘,桑大俠多多珍重,後會有期,再圖報答。」
微一頷首,揚鞭疾馳而去。
桑瓊目注雙車去遠,方始長長鬆了一口氣,道:「總算暫時退一勁敵,但願下次相遇時,已經解開阿兒汗宮的死結了。」
莫金榮笑道:「俗謂:人算不如天算。今日之事看來,凡事都在人為,桑少使布此巧計,再加鄭家賢侄女應變才捷,辛、邢二位扮演逼真,配合佳妙,天殘門那跛腳婆娘雖然精怪;竟一些兒也沒有看出來。」
那雪狒「大白」忽然直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口吐人言道:「還說呢,剛才真是性命交關,若非這兩副鐵箍,老偷兒的雙手險些報廢了。」
說著,「剖」開肚腹,從身上卸下一套白色皮毛,頭上取下一副特製面具,原來競是鬼偷邢彬。
另外一頭雪狒「小白」也恢復了本來面目,乃是金錢豹辛倫所扮,至於那冒充「麥佳鳳」
的長髮少女,卻是鄭員外的幼女鄭碧玉。
鬼偷邢彬雙腕之上,預先戴了兩支鐵箍,以備制服天殘門雪狒,此時解下鐵箍檢視,箍上赫然留下十個指爪痕印,足見適才「雪狒之戰」,委實驚險萬分。
莫金榮舉掌輕拍三響,一輛雙轅馬車從黑暗中駛出,大夥兒相繼登車,直運鄭宅。
回到城中,鄭員外早已安排盛宴等待為大夥兒慶功,羅天奇亦帶傷參加,大家先替桑瓊敷了藥,好在黃大郎的「袖刀」並未淬毒,皮肉之傷無關緊要,於是,眾人順序人席,開懷暢飲。
席間,鬼偷邢彬述及力戰雪狒的趣事,鄭員外和羅天奇兩人均為之忍俊不住,相與失笑。
一席慶功宴,直吃到紅日東昇才盡歡而散。
桑瓊告辭返回「長安第一樓」,便把自己準備隻身趕往祁連山阿兒汗宮的計劃,詳細告訴了羅天奇和鬼偷邢彬,囑他們仍留長安,一則聯繫尚未抵達的同門弟兄;二則等候北宮四燕,要她們暫緩馳援,就在長安靜候自己的消息。
羅天奇和鬼偷邢彬自然不放心由桑瓊獨往祁連涉險,但桑瓊堅持獨往更較方便,兩人也就只好點頭答應了。
當天休息了一日,第二天一早,桑瓊在莫金榮等依依相送下,單騎只劍,重又踏上了西行之路。越六盤、出皋蘭、甘涼古道、披星戴月。這一天,行到酒泉附近一處名叫臨水驛的小站。
酒泉又名肅州,西瀕嘉峪關,南邊就是祁連山脈。
臨水驛雖是個小驛站,但因地當臨水之濱,而臨水和另一條弱水,皆系源於祁連山麓,蜿蜒向北,在鼎新附近匯為額濟納河;流入綏遠省境,所以這臨水驛便成了進人祁連主峰的必經之地。
桑瓊得耶律翰指點,對祁連山阿兒汗宮的位置,已經略有概念,抵達臨水驛時,天色未暗,便投店歇息,一面向店家打聽入山途徑,一面購置乾糧,準備第二天清晨動身人山,因為他設想地近阿兒汗宮,難免不遇上曹克武魔黨探子,再向前去,經過山麓下的金佛寺,雖可落腳歇息,卻不便再向人打聽途徑了。
小鎮荒涼,客棧也極簡陋,晚飯後,桑瓊早早閉門上床,先演練了一遍。「聚精大法」,然後脫衣歸寢。
誰知他剛睡下,忽被一陣急促的叩門聲驚起,門外是客棧夥計的聲音問道:「公子睡了沒有?有客人拜會。」
客人拜會?他傍晚才到,臨水驛更是第一次來,人地兩生,何來的客人?桑瓊心裡暗驚,不用猜了,八成準是自己形藏落在魔宮密探眼中了,曹克武門下戒備之嚴,的確非同等閒。
心念疾轉,反正已經露了形跡,索性披衣而起,打開了房門。
門外除了客棧夥計,站著一個身材矮小的藍衣漢子,那漢子約莫三十米歲,頭束文士巾,身上穿一件深藍色儒衫,雖是一派斯文人打扮,但卻生得濃眉大眼,膚色黝黑,頗為粗俗。
客棧夥計見桑瓊衣衫未整,好像剛從床上爬起來,連忙歉意的陪笑道;「打擾公子了,這位郝爺,聽說公子明日一早要去祁連,特來拜望,有事就商,二位談談吧!小的去沏壺熱茶來。」
說完,一側身,向藍衣文士點了點頭,逕自退去。
那藍衣文士倒十分客氣,拱手道:「在下郝休,打擾桑兄安眠,甚感不安,郝某這兒先致歉意了。」
桑瓊上下打量他一陣,雖然滿肚子不高興,但人家執禮甚恭,倒不好意思放下臉來,只好淡淡一笑,道:「好說,郝兄夤夜過訪,有何見教?」口裡客氣,卻沒有肅客人室的意思。
那自稱郝休的藍衣文士,好像並沒有感覺主人態度不對,含笑道:「可否容在下入室詳談?」
桑瓊無可奈何,聳肩微哂,側身道:「請吧!」
郝休毫不在意,道聲謝,舉步走了進來,兩道目光在房中探視一遍,尋了把椅子,逕自坐下。
這時,客棧夥計急急送來兩壺熱茶,巴結地替兩人斟了茶,然後躬身離去。
那郝休慢條斯理捧起茶杯,向桑瓊一舉杯,道:「桑兄假如睏倦,何妨仍舊睡下,咱們雖是初會,小弟生性不拘小節,彼此盡可隨意一些。」聽這語氣,倒真是一見如故,準備「長談」的了。
桑瓊眉峰微皺,耐著性子問道:「郝兄究竟有什麼見教?就請直言,在下還想早些安歇,明天好上路哩!」
郝休正低頭喝茶,聞言一哦,這才放下茶杯,說道:「小弟真該打,竟忘了先說來意,其實,這也算不得什麼大事,聽客棧夥計說,桑兄準備明日一清早,便要動身前往祁連山,可有這事嗎?」
桑瓊冷冷道:「不錯。」
郝休濃眉一揚,又問道:「但不知桑兄前往祁連山,是去什麼地方?」桑瓊冷笑道:
「郝兄既然已知道是往祁連,何須再問什麼地方?」
郝休忙道:「不不不!祁連山迤邐千里,就以主峰來說,也不下百里方圓,其間群峰層疊,極目無涯,在下是請問,桑兄欲往祁連何處?可有目的之地?」
桑瓊輕哂道:「遠道而來,豈能沒有目的地。」
郝體接口道:「桑兄的目的地,是祁連山何處呢?」
桑瓊心念電轉,坦然道:「實對郝兄說吧!在下千里而來乃是欲往祁連阿兒汗宮,郝兄總該滿意了?」
那郝體卻怔忡地問道:「阿兒汗宮又在什麼所在?」
桑瓊倒被他問得一愣,冷然道:「怎麼『Z郝兄連阿兒汗宮這名字,都沒有聽過?」
郝休點頭道:「正是,在下從未到過祁連,更沒有聽說過什麼阿兒汗宮,敢問它可是一座廟宇道觀不是?」
桑瓊暗叫奇怪,凝目注視,卻看不出郝休有何虛假異狀,不禁疑心大起,於是,微微一笑,道:「不瞞郝兄說,在下也是第一次到祁連山去,尚未見到那座阿兒汗宮,所以,也說不出它是廟宇?或是道觀?」
郝體接著又問:「那麼桑兄去幹什麼?」
桑瓊緩緩答道:「去尋訪一位朋友。」
郝休恍然道:「哦!我明白了,桑兄是只知道那位朋友,住在祁連山阿兒汗宮,但從未去過,這一次,是千里訪故人,準備與那位朋友敘舊,可對?」
桑瓊道:「正是如此。」
郝休突然雙掌一擊,哈哈大笑道:「巧極了!真是巧極了!哈哈哈哈!」
桑瓊詫道:「巧在何處?」。郝休笑著反問道:「桑兄可曾聽說過,祁連山中,有個地方名叫『無憂崖』的麼?」
桑瓊搖搖頭,道:「沒有聽過。」
郝休鼓掌笑道:「所以小弟說巧極了,皆因小弟和舍妹不辭千里而來,也跟桑兄一樣是為了尋訪一位故人,也是僅知地名,不明詳址,聽店伙提到桑兄明早人山,故爾特來打聽一下,沒想到桑兄也跟咱們同樣第一次來,這不是太巧了嗎?」
桑瓊聽了,也恍然失笑,道:「原來如此,郝兄竟成問道於盲了。」
郝體道:「話也不能這般說,彼此同病,自應相憐,難得在此巧遇,如蒙桑兄不棄,明白一早,小弟決與合妹附驥再往祁連一次,既可助桑兄尋找那阿凡汗宮,也請桑兄相助打聽,無憂崖的所在,這兩處地方,無論先找到那一處,其他一處也就不難找到了,桑兄以為如何?」
桑瓊忽然心中一動,問道:「聽郝兄口氣,敢情賢兄妹業已去過一次祁連山,只是沒有找到那無憂崖?」
郝休笑道:「可不是嗎?咱們直在亂山中轉了整整三日,眼看攜帶的乾糧快完了,只得敗興而返。」
桑瓊又問道:「賢兄妹有無向人打聽呢?」
郝體道:「向誰打聽?山外的人全跟咱們一樣,山裡面,除了亂山還是亂山,別說人影子,連鬼影子也看不到一個,咱們去向誰打聽?」
桑瓊微驚道:「祁連山中,競會無人居住?」
郝休搖手道:『荒涼得很,極日荒山,不見人煙,山頂都是雪,山下都是亂石,連只野兔子也難碰上。」
桑瓊遲疑了一下,試探著問道:『大約賢兄妹人山,不是走的祁連主峰吧!」郝休道;「小弟也不知道哪兒是主峰,反正一眼望去,全是高高低低的山峰,那兒主?那兒副?教人眼花繚亂。」
桑瓊暗自忖道:「是了,必是他們兄妹錯走了途徑,故未遇到曹克武魔黨爪牙,否則,豈能如此輕易任他們來去。想到這裡,疑心稍減,便含笑問道;「賢兄妹既然訪友未晤,如今是不是打算離去呢?」
郝休搖頭答道:「咱們不辭千里而來,自是不甘就此離去,前次人山空無所獲,那是因為咱們準備的於糧不夠,小弟正想多備食糧,再入祁連,恰好聽說桑兄也有入山之意,所以特來拜晤,假如桑兄願意,咱們希望能跟桑尼結伴同行。」
桑瓊臉眉微聳,忽然又覺得這話中有一處破綻,假如他們兄妹仍有再度人山的打算,應該在金佛寺購糧準備才對,怎會拾近就遠,跑到臨水驛來?警覺一生,當下便婉言拒絕道:
「能得山行有伴,固所欣願,但江湖中傳言,近年來祁連山中頗不寧靜,尤其在下要去的地方,據說有新近崛起的武林幫派聚眾立寨,如果結伴同行,容易啟人猜疑,弄得不好,會鬧出麻煩,看來只好有負郝兄盛情了。」
郝休瞪道:「誰說山裡有武林人物聚眾立寨?怎麼小弟沒有碰上呢?」
桑瓊笑道:「那是賢兄妹的幸運,或者二位去的,不是那個地方。」
郝休忙問道:「那地方叫什麼名字?」
桑瓊道:「就是在下要去的阿兒汗宮。」
郝休「咳」地一聲,道:「這麼說,桑兄要尋的那位朋友豈不先有了麻煩?」
桑瓊頷首道;「正是,所以在下才急欲趕去。」
郝休義形於色,大聲道:「既然如此,咱們兄妹更是非去不可了,何物強梁?竟敢佔據無主荒山,聚眾肆虐,桑兄,咱們兄妹雖不敢自誇本領,也曾習過幾式拳拳劍法,正可替桑兄吶喊助威,合力對付那些豪強之徒。」
說著,起身拘拳一拱,又道:「小弟這就去告訴舍妹,明早畢定候駕同往。」
桑瓊忙攔阻道:「郝兄勿激動,咱們且從長計議……」
那郝體已大步出了房門,爽朗地道:「沒有什麼好計議的了,咱們就此說定,明早一同動身,時間已晚,桑兄請休息吧!」
一邊說著話,一邊已穿出走廊,大步向後屋而去。
桑瓊全沒料到此人貌雖粗俗,卻是個熱心爽快的朋友,本來一句推脫之語,反倒弄成如此結果,有心答應同往,又怕他們另有目的,故設圈套來誑騙自己的;有心拒絕了吧?又怕人家言出由衷,豈不顯得自己疑心生暗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正沉吟難閡,忽然瞥見先前那名店伙從廳外經過,心中一動,便招手將他喚了過來。
那店伙巴結地問道:「郝爺回房去了麼?二位商議定了沒有?」
桑瓊點了點頭,低聲道:「那位郝爺可是你們店裡熟客嗎?」
店伙笑道:「不錯,他先後兩次來臨水驛,都是住在小店。」
桑瓊問道:「上一次他是什麼時候到貴店來的?」
店伙道:「大約總有四五天了吧,郝爺兄妹二人路過此地,欲往祁連山,曾托小的代購乾糧,直到昨天才由祁連回來,據說是去山裡訪友,沒有尋到。」
桑瓊沉吟了一下,忽然笑道:「夥計,我也向你打聽個地名,不知你聽過沒有?」
店伙道;「小的是此地土生上長,只要有名字;八成都聽人說過,不知公子問的是」
桑瓊含笑接道:「祁連山插天峰上的阿兒汗宮,聽說過嗎?」
店伙眉邊一皺,凝思良久,卻尷尬地搖搖頭,苦笑道:「公子這一問,真把小的考住了,小的活了三十多年,從沒聽說過祁連山中有個什麼阿兒汗宮。」
桑瓊心裡微詫,又問道:「那麼,插天峰這地名,總該有的了?」
店伙搖頭笑道:「山中峰頭不知有多少,本來就沒有名字,您老高興叫它插天峰,或許別人卻叫它鎖天鋒,哪兒作得準。」
桑瓊細想這話確有道理,於是又問:「那麼,近年來此地是不是常有武林人物往來,這一點你想必知道?」
店伙又搖搖頭,道:「不瞞公子說,臨水驛是個小地方,往來客人不多,平常時候,只有少數專走關外的皮貨客人,偶爾路過小住一宿,不過,小的也難說他們是不是武林人物。」
桑瓊聽廠,不禁大感失望,假如店伙所說屬實,那阿兒汗宮的人,必然另有出入途徑,可是耶律翰為什麼告訴自己須由臨水驛入山才最捷近呢?心中納悶,揮手遣走店伙,合衣躺在床上,對郝休兄妹要求同行的事,一時躊躇難決,苦思直到午夜後,才朦朧睡去。
第二天大清早,桑瓊尚高臥未醒,那位郝休已親來敲門相邀動身了,其時,天色不過才甫現曙光,看他神情,競比桑瓊還要著急,房門一開,便連聲催促道:「由此往祁連還有老遠一段路,桑兄最好趕快一些,馬匹已由小弟吩咐店家備妥,舍妹也在前廳坐候,咱們略用些早餐,盡早動身,才能趕在天黑以前入山。」
桑瓊情知推避不得,無奈何,只好匆匆盥洗出房。
來到了前廳,果然,桌上早已經準備好了熱騰騰的點心,一位藍衣少女正側坐在那相待。
那少女約有十六七歲,體態切娜健美,一身藍色緊身勁裝,啟後斜插一柄藍穗長劍,們是,臉上竟垂著一幅淺藍色的面紗,面目雖依稀可辨,卻看不真切。
桑瓊一人前廳,那藍衣少女立即站了起來。
郝休含笑引見道;「這就是舍妹隱娘,妹妹,快見過桑大哥。」語氣分外親熱,一夜之久,才第二次見面,他已經改口稱呼桑大哥了。
郝隱娘柳腰輕折,淺淺一福,低叫道:「桑大哥,你早。」
桑瓊不好推卻,只得拱手還禮,道:「郝姑娘早。」
郝休接口道:「咳!怎麼姑娘姑娘的,這不是見外了麼,桑大哥別拘俗禮,就叫她一聲大妹子吧!」
桑瓊忙道:「初次晤面,怎好如此放肆?」
劉林道:「一次生,二次熟,咱們還要聯手對付那些占山稱王的強徒,千萬別弄得生生份份的。」
一面說,一向已先行坐下,抓起一個熱包子向口裡便塞,同時揮手又道:「坐下來,坐下來,吃飽了好上路,有什麼話,咱們留著路上邊走邊談。」
桑瓊見他豪邁灑脫,也就不再虛套,拱拱手,入座用餐。
郝隱娘坐在桑瓊對席,吃喝時,始終隔著面紗,總不肯把藍紗取下來。
桑瓊看在眼裡,口中不便詢問,暗地不由生疑。
郝休似有所感,一伸脖子,嚥下口裡肉包,笑道:「桑大哥別見怪,隱娘她是長年戴慣了那撈什子東西,連夜裡睡覺也不肯取下來,這是她女娃兒家愛美,怕人瞧見了她額上有條疤……」
話未說完,隱娘已嗔道:「哥哥,你」
郝休哈哈大笑,道:「怕什麼,桑大哥又不是外人,我就不信你能一輩子遮著臉,將來嫁了人也不讓你老公看……」
隱娘耳根剎時鮮紅,一推杯盞,霍地站起,惱叱道:「你敢再胡說一句?」
桑瓊連忙排解道:」『雖是自己兄妹,玩笑也該適可而止,郝兄,這是你的不對,理當問令妹賠個罪才行。」
郝休笑道:「好好好!看在桑兄面上,算我說錯了,這總行了吧!」
郝隱娘餘怒兀自未消,低頭說道:「你總是喜歡在生人的面前胡說八道,欺侮人家……」
郝休雙目圓睜,怪叫道:「哈!你的膽子不小時,競敢指桑大哥是生人,這一下可好,趕緊向桑大哥賠禮,不然,我這做哥哥的可不饒你!」
隱娘自知失言,怯生生偷望了桑瓊一眼,突然掩口「哧」地笑了,一扭彎腰,坐了下來。
郝休仍不肯作罷,嚷著非賠禮不可,兄妹兩一個連聲催逼,一個怕羞不應,吵吵鬧鬧,連點心也忘了再吃。
桑瓊左右為難,只好離席起身,笑著說道;「二位別再吵了,時間不早,咱們上路吧!」
一席早點只吃了半飽,三人走出店門,卻見門外繫著四匹馬,其中三匹配了鞍鐙,另外一匹馬背上托著兩隻巨大的木箱和幾個小包裹。
桑驚詫問道:「這兩隻木箱中放的什麼?」
郝休笑答道;「是滿滿兩箱乾糧,咱們鐵定了心,再找不到地頭,至少也在山裡住上個把月,不愁沒有吃的。」
桑瓊搖頭苦笑道:「山區崎嶇難行,比不得平地,到時候,也許連馬匹都無法行走,帶這東西豈不累贅?」
郝休笑道:「到那個時候再說吧!小弟平生最怕肚了餓,寧可現在累贅些,總比餓著肚子要好。」
桑瓊拗不過他,只好罷休,當先一抖絲韁,催馬前行。
那郝休一手控韁,一手又須照顧著乾糧箱,行得較慢,但隱娘卻騎術頗精,蓮足一拍馬腹,從後飛騎趕上桑瓊,並轡而行。
三人四騎離了臨水驛,問南直奔祁連山麓的金佛寺,路上,桑瓊暗中留意,發覺郝隱娘那雙隱藏在面紗內的眸子,始終不離自己,似也在頻頻偷窺。
桑瓊心念電轉,搭訕著道:「郝姑娘從師習武,已有多久?」
郝隱娘搖搖頭,道:「不知道。」
桑瓊一怔,說道:「在下是問姑娘什麼時候對始練武的,你……姑娘竟然會不知道?」
郝隱娘點點頭道:『「是呀!我真的不知道,因為我不明白桑大哥你問的是哪一次練武。」
桑瓊更詫,道:「難道姑娘曾經兩次投師?」
郝隱娘嫣然一笑,道:「正是,第一次是跟我爺爺學的,第二次是跟我師父學的。」
桑瓊恍然失笑道:「這就難怪了,想必令祖和令師,都是武林高人?」
隱娘道:「不知道。」
桑瓊一呆,道:「你又不知道?」
隱娘笑道:「本來嘛,我又不是我爺爺,也不是師父,怎麼知道他們是不是武林高人呢?」
桑瓊被她一駁,竟啞口無辭以對,心中詫然忖道:此女心智敏捷,日齒伶俐,她那哥哥卻又有些粗傻,兄妹倆智愚差異如此巨大,未免不近情理,我得好好盤問她一番才行。
一念及此,淡淡一笑,道:「姑娘好口才,在下如再問一件事,相信姑娘絕不會不知道……」
隱娘沒等他說完,又接道:「不知道。」桑瓊愕然道:「姑娘怎知在下要問什麼?」
隱娘咯咯嬌笑道:「我正是說,不知道你要問什麼呀!」
桑瓊面對這刁蠻少女,表面雖在笑,心裡卻無笑意。
正待設詞盤問,郝休忽然催馬趕上前來,岔口道:「你們在說些什麼?笑得這樣開心。」
隱娘搶著道:「正跟你不相干,問什麼?」
郝休道:「不與我相干,就問都不能問了嗎?」
隱娘哼道:「偏不告訴你,看你怎麼辦?」未等桑瓊開口,又揚眉叮嚀道:「桑大哥,不要告訴他,任什麼也別告訴他。」
郝休涎臉笑道:「不說就不說,從現在起,我緊跟著你們,教你們也說不成。」
桑瓊本有盤問之心,被他們兄妹這一賭氣,滿肚子疑問,竟無法開口了。
那郝休倒是說得出做得到,從此緊跟二人馬側,再也不肯落後,隱娘存心要強,一直也沒有再開口。
四騎默默趕路,晌午之前,已到了金佛寺。
金佛寺是個荒僻小村,上是祁連山主峰附近唯一村鎮,由村中望去,祁連群峰上的皚皚白雲,清晰可辨,村中居民多半依採樵維生,西南村口,鄰近山麓,有一座破敗陳舊的廟宇,相傳唐宋之際,廟內曾禮供一尊純金古佛,是由藏境喇嘛運來,足有數百斤重,但如今別說金佛,連泥佛也已經破殘不全了。
三人四騎緩緩駛人小村,桑瓊略一瀏覽,心下稍感釋然,原來這小村除了三數間簡陋酒棚,根本找不到客棧,難怪郝休兄妹要住在臨水驛了。
他本來懷疑這地方必然遍佈魔宮爪牙,那知進人村中,才發現小村平靜逾恆,簡直看不見一個武林人物。
桑瓊暗暗稱奇,便回顧郝休道:「咱們可要在這兒歇歇腳再走?」
郝休應聲道:「要!不單要歇腳,還是喝上幾壺,這半天,可把小弟憋壞了。」
桑瓊一指街側,笑道:「這兒不是賣酒的麼,咱們就在這兒淺飲一杯,讓馬匹緩緩氣也好。」
三人相將落馬,各自把坐騎繫在樹陰下,敢情這間酒店,委實簡陋得很,左右兩堵土牆,頂上搭了草棚,就算店屋,沿街棚下,排了一溜六七個大酒缸,棚裡只有兩張木桌,一列長條凳,店主是一對中年夫婦,女的當漕,男的送酒,連個使喚小夥計也沒有。
這時候,其中一張木桌上,已有一位身穿土布短衫的老頭兒背外面裡坐著,低頭默默飲酒,另一張桌子空著,桌上擺設,只有一支竹製的筷子筒,又髒又黑,滿是油污。「櫃」前長條凳上,坐著一個樵夫模樣的黑大漢,敞衣翹腿,一面剝著花生下酒,一面跟那當漕的胖婦人說笑。
桑瓊人境隨俗,走進店裡,坦然落坐。
郝體也一心為了喝酒,顧不得桌椅骯髒,才坐下,就一迭聲叫著:「快拿酒來,快拿酒來。」
唯獨隱娘是女孩兒家,走進這間簡陋酒店,眉峰已經打了結,再瞧瞧那桌上油污,黑大漢的粗莽,心裡更是一百二十個不樂,低聲嘀咕道:「你們也真饞,只要有酒喝,也不看看這地方有多髒,就猴急著要吃要喝了。」
郝休笑道:「我的好妹子,委屈一下吧!這是什麼地方,有這張髒桌椅給咱們坐下來喝酒,跑遍全村,只怕找不到第二家哩!」
隱娘沒好氣地道:「找不到第二家,就不能忍著別喝嗎?」
郝休一伸舌頭,道:「那怎麼行,任什麼都忍得,唯有這喝酒的事忍不得,聞到酒香不喝,肚裡的酒蟲,會把腸子咬穿的。」
語聲方落,那當漕的胖婦人卻接口笑道:「這位公子爺真會說笑話,飲酒品茗,本是陶冶性情的雅事,愛喝酒的容易犯癮,這話是有的,但也沒聽說不喝酒就會要命的事,要依公子爺這麼說,咱們賣酒的,豈不成了賣毒藥害人了麼?」
桑瓊聞言,不禁心頭微動,暗忖道:看不出這婦人像貌粗俗,說出來的話,居然不似窮鄉僻壤的俗婦口吻。
心中詫異,忍不住回頭望了那胖婦人一眼。
誰知一望之下,險些把早上吃的肉包子都嘔吐出來,敢情那位當漕大娘,非僅其肥如豬,更生得粗眉環眼,黃牙厚唇,偏在一張比張飛還要黑的鍋底臉上,塗著老厚一層脂粉,左頰又點了一顆「美人痣」,當她咧聲一笑,唇翻齒現,脂粉紛落,直比母夜叉更醜三分。
郝休卻未在意這些,笑嘻嘻道:「俗話都說,酒是穿腸毒藥,色是刮骨鋼刀,這該不假吧?」
胖婦人吃吃笑道;「那是念死書的假道學編出來嚇唬人的,那兒當得真。再說咱們這種小地方,既無美酒,更無絕色,公子爺放心喝,保證腸不會穿,骨也不會刮。」
郝休道:「大娘這話叫人不懂,豈有賣瓜的不誇瓜甜,賣酒的反說酒淡的道理?」
胖婦人道:「話是一陣風,了然在心中。咱們的酒好不好,公子爺一嘗即知,何用自誇。」
正說著,店主恰送來兩大壺酒和幾碟小菜。
郝休伸手取過一壺,咕嘟嘟喝了個涓滴不剩,舉起袖子,抹了嘴唇,嘖嘖讚道:「好酒,果然是好酒!」
胖婦人笑道:「既然好,三位貴客就請多喝幾壺。」
郝休大笑,道:「說的是,如此的美酒,醉死了也情願,來啊!桑大哥,小弟敬你一杯。」
隱娘忽然站起身來,道:「你們快些喝吧!我先去村口外等你們。」
胖婦人道:「姑娘怎不嘗一嘗?咱們的酒又醇又甜,決不醉人的……」
隱娘不理,逕自出店上馬,向村口而去。
郝休搖搖頭,道:「這丫頭天生一副牛脾氣,隨她先去也好,桑大哥,咱們喝咱們的,別理她。」
桑瓊沒有開口,目光微掃,只見那樵夫模樣的黑大漢,連酒錢也未付,緊跟著亦出店而去。
他劍眉一挑,恍然頓悟,暗道:「難怪村中看不見武林人物,敢情這全村居民,無一不是魔宮中人。」
當下故作不知,也不說破,坦然舉杯,跟郝休對飲起來。
兩個人連干了十多壺,桑瓊付清酒賬,道:「時間不早了,休教令妹久候,咱們走吧!」
郝休站起身來,舌頭打結,含混說道:「這酒,太妙了……等咱們回來,一定……再痛快喝……喝它一場……」
說著,步履踉蹌出了店門。桑瓊一低頭,但見木桌之下一片潮濕,不期會心一笑,也飄飄晃晃奔出店外。
郝休解下馬韁,抬腿欲登,突然腳下一虛,撲地跌倒,在地上翻了個身,就不言不動了。
桑瓊心裡暗笑,這傢伙裝得倒真像,既然做戲,我也不能輸他。
心念及此,也裝得醉眼朦朧,俯身叫道:「郝兄,你……你怎麼了……是喝醉了嗎……」
探手欲拉郝休,猛可一鬆手,登登登連退四五步,仰面跌倒地上,伸了伸腿,也不動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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