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仲是無可無不可,憨憨笑道:
「好呀!但是我身上一分銀子也沒啦,你說吃喝,你身上可還有銀子?」
方大頭探手向懷裡一摸,可不是?自己也只剩下幾錢碎銀,哪夠酒飯開銷,當下笑著說:
「小兄弟,你別怕,跟著我姓方的,走遍天下,還怕沒吃沒喝麼?放大膽走吧!」
他領著秦仲,在街上三轉兩轉,選擇了個規模宏大的正興酒樓,昂然宜人。秦仲跟在他後面,兩人年紀差了一大把,身材卻不相上下,堂倌一看,立刻就把眉毛擠在一起了,敢情方大頭一身破舊,純粹是個癟三樣兒,秦仲又是個鄉下孩子打扮,土頭土腦。才進店門,兩隻眼便東看西瞄的,堂倌眼光何等勢利,沒開口早有三分不痛快,大刺刺橫身向前一攔,說道:
「喂!你們是找人的還是吃東西的?幹嗎一句話沒有,就向樓上跑什麼?」
方大頭環眼一翻,道:
「咦,莫非你們這酒店不但賣酒,還賣人麼?大爺們既然敢踏進你這門檻,你怕咱們吃不起你的東西?」
堂倌本要衝他幾句,但生意人又不能露得太過分,勉強按捺住怒火,皮笑肉不笑的咧了咧嘴,說:
「不是這麼講,二位如要吃東西,就請在樓下坐坐,小店樓上今天全給客人包去了,沒有空坐兒。」
方大頭是存心來白吃的,一聽樓上有人請客,這不正對了胃口,連忙一挺腰,一仰頭,眼睛直視天花板,神氣活現地說:
「這不就得啦?虧你們還是做生意開店子的,你知道人家包了全樓,是請誰?」
堂倌一愣,肚子裡尋思,拿眼在方大頭和秦仲身上溜了好幾遍,卻拿不定這兩人是什麼來路,半晌才訥訥地說:
「這麼說,二位是東街李掌櫃的……。」
方大頭立刻順嘴接了下去:
「不錯,咱們正是李掌櫃請來的好朋友,夥計,你招子得放亮點,別得罪了……」
那知那堂倌聽了他這話,突的把臉一沉,冷笑道:
「朋友,這是什麼地方,你騙吃騙喝到咱們頭上,那算你朋友瞎了眼啦,李掌櫃請客是正午,現在才什麼時辰,豈有客人到來得這樣早的,正如你的話,招子可得放亮一些,咱們正興樓也不是沒來頭的。」
方大頭沒想到充客人沒充上,露了馬腳,靈機一轉,哈哈笑道:
「對呀,我說你這傢伙狗眼看人低的,不是嗎?既然李掌櫃請客是在正午,你樓上空空,於嗎就不讓咱們上去吃東西?」
堂倌反被他一句話,問得啞口無言,櫃上掌櫃的見堂倌和客人吵了起來,連忙過來喝退了堂倌,向方大頭打了躬,笑道:
「老客您別生氣,咱們做生意的,豈有把貴客向門外擠的道理,是夥計不懂事,您老多擔待,這就請上樓吧!」說著,又一疊聲叫:「樓上,二位,看座啦!」
方大頭冷笑兩聲,一搖三擺上了樓,樓上的夥計忙過來抹了桌子,讓方大頭和秦仲坐下,問:
「二位老客,是喝酒呢?是用飯?」
方大頭理直氣壯地要過菜牌,只揀那價錢貴的,東西好的,胡亂點了十來樣,堂棺一看,又皺了眉頭啦,但因鑒於方才樓下吵了那一架,他心裡不痛快,表面上不便顯露出來,陪了笑,輕聲問:
「老客是要等朋友呢?還是就只二位?」
方大頭道:
「就只咱們兩個,你這就快去準備啦,話可說在前面,叫你們廚上弄乾淨一些,我老太爺就見不得髒東西,不乾淨咱可是要退的。」
堂倌笑道:
「那是自然,不過,老客就只兩個人,能吃得了那麼些東西嗎?」
方大頭環眼一瞪,喝道:
「嚕囌什麼?你管咱們吃得了吃不了?反正叫一樣給你一樣的錢,還不行嗎?」
堂倌不敢再問,只得應了下去準備,秦仲偷偷笑著輕問道:
「方大叔,你叫了那許多,咱們哪來錢……?」
方大頭壓低嗓子道:
「急什麼?只管放心吃,我自有辦法!」
正在此時,樓梯上「登登登」一陣響,又上來一個客人,這客人好大的個子,但見他生得虎背熊腰,身高丈許,滿臉絡腮鬍子,年在三旬左右,上得樓來,宛如半截黑塔,連樓板都直在顫動。
黑大個子上了樓,揀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兩隻大眼四下裡翻,堂倌連忙趕過來招呼:
「老客,你老要吃些什麼?」
黑大個子放開嗓門,聲音震耳地說道:
「給咱先來五十個饅頭。」
堂倌忙笑道:
「老客,你還要什麼菜?可要喝酒嗎?」
黑大個子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大聲說道:
「不要,全不要,咱師父怕咱喝了酒鬧事 不許咱喝酒了,你快把饅頭拿來,咱吃了還要趕路哩!」
堂倌一聽這大個子跑到酒樓來,酒菜全不要,只要五十個饅頭,這算那門子的買賣呢?但看他那副尊容,體大似牛,聲宏如鐘,又不敢惹火了他,只怕經不起他兩個指姆捏一下,反正認倒霉,今天全碰上些怪物了,只得一聲不吭,下去搬了五十個大饅頭上來。
饅頭是現成的,所以黑大個子雖說後到,卻先吃了起來,方大頭見黑大個子傻里傻氣,甚討人愛,便笑著招呼他道:
「喂,大個子!一個人吃多沒趣,過來咱們一起吃,可好?」
黑大個子一口一個饅頭,正吃得有勁,聽見方大頭叫他,拿眼睛橫過來瞧了一眼,裂嘴一笑,道:
「不要,不要,咱師父說,壞人太多,咱們又不認識,你們吃你們的,別對咱存什麼壞心眼了。」
方大頭聽這小子是愣人,倒也並不生氣,黑大個子雖不肯過來,仍是一搭沒一搭地找他瞎扯,道:
「喂,黑大個子,你師父是誰呀?」
黑大個兒搖搖頭說:
「師父不讓咱告訴人,你不用打聽了。」
方大頭又問:
「那麼,你叫什麼名字?說說總不要緊吧?」
黑大個子想了想,連吃了兩個饅頭,才笑道:
「告訴你不要緊,我叫黑牛。」
方大頭更好玩,又問:
「喂,黑牛你姓什麼呢?這可以說說?」
黑牛笑道:
「你這人真傻,我叫黑牛,自然是姓黑了,還用得問嗎?」
說完,哈哈笑了起來,那笑聲就像廟裡在敲大鐘,一聲聲震耳欲聾,連酒樓上的窗戶,全被震得格格作響,方大頭暗驚:這傻子是何人門下?怎的內力竟如此深厚?
黑牛笑過了,又自顧吃他的饅頭。這時,堂倌也將方大頭二人的酒菜送上來,兩三個人捧著,足滿滿擺了一桌子,方大頭大模大樣,樽酒暢飲,那一陣陣酒香,順風踢過黑牛的桌子,黑牛好像被酒引得難耐,兩隻眼直向這邊看,一口口直嚥唾沫,方大頭只當沒看見,和秦仲二人你一杯,我一盞,又揀那雞鴨魚肉,大口向嘴裡進,黑牛桌上五十個饅頭吃得剩下七八個了,瞪了方大頭半響,忽然大聲說道:
「喂!矮子,你們把酒拿遠一些喝好嗎?守在咱面前,太饞人了。」
方大頭向他擠了擠眼,說道:
「饞了就過來喝一壺不好嗎?幹嗎硬憋住,當心憋出病來。」
黑牛卻搖了搖頭,說:
「不成,咱師父不准咱喝,喝了酒會揍人,鬧出事來不好。」
方大頭在笑道:
「怕什麼?揍人有什麼大不了,咱們喝醉了一樣會揍人的,你別聽你師父騙你,來!這一壺給你吧!」
他一手抄起一壺,抖手就向傻大個子迎面飛過去。黑牛似乎果有一身功夫,別看他又大又笨卻異常快捷,酒壺一到,被他翻掌一撈,接了個正著,湊在鼻子上聞了聞,狠狠嚥一口饞水,問道:
「矮子,你說誰喝了酒,都會揍人的嗎?你沒有騙咱?」
方大頭笑道:
「誰騙你,你儘管放心喝,喝過了,瞧咱們一齊揍人,保你揍過癮。」
黑牛再也熬不住,被方大頭這一慫恿,也忘了師父告誡,人嘴對著壺嘴,一仰脖子一壺酒全下了肚,撇撇嘴,連道:「好酒!好酒!」
方大頭是惟恐天下不亂,一連聲只叫夥計上酒來,倒霉的是夥計,哼哼喲喲扛來兩大罈好酒,被這三個風捲殘雲,剎時喝了個精光不剩,黑牛更是開了戒,酒到就干,比喝白開水還要省力,不上半個時辰,三個人倒喝了四罈好酒,一桌子菜也吃得七零八落所餘無幾。
黑牛饅頭也吃光啦,酒也喝足了,站起來抹了扶嘴,說道:
「矮子,你們再吃一會兒吧,咱還有事,得走了!」
方大頭也不留他,眼看他踉蹌舉步,就要下樓,堂倌早迎了上來,笑道:
「老客,你的饅頭錢還沒付哩!酒算那一位的,櫃上也好結賬。」
黑牛醉眼斜睨,呢聲道:
「喲,誰說的吃了東西還要給錢?幹嗎咱來吃的時候你們不早說?早說要錢,咱也不吃了!」
堂館一聽這話,登時大怒,一面擄袖子,一面叫道:
「好呀!咱們早知道你是來這兒詐吃詐喝的了,天下還有吃了東西不給錢的麼?有銀子便罷,沒有銀子就別想出得這扇大門。」
這一陣吵嚷,剎時樓下又奔上來五六個堂倌,八九人一圍,將黑大個子圍在核心,磨拳擦掌,就要動手。
方大頭向秦仲一斜腦袋,霍地離座,踱了過去,高叫道:
「吵什麼?吵什麼?你們仗著人多欺侮咱們是不是?不錯,吃了東西得給錢,你們來看看這些東西,這是你們做出來的?
你不保咱們吃了不生病,還能要錢?」
他拉了一個堂倌回到桌邊,拿起一個菜盤伸到他眼前,那堂館一看,裡面赫然擺著三隻死蒼蠅,再檢視其他的剩菜,巧啦,每一個盤子裡,全有東西,不是蒼蠅,就是蟑螂,再不然就是蜈蚣,看得那夥計開口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
店掌櫃的也擠過桌邊,抬起老花眼鏡仔細端詳了一陣,氣得渾身亂抖,罵道:
「這簡直是騙子嘛,就算是咱們廚房裡髒,也不能每一盤菜裡全有這種東西,這分明是吃喝完了,放下這些東西,想藉機誑詐,不付銀子,這還了得!這還了得?」
眾夥計聽得掌櫃發了火,更是氣焰萬丈,上來兩個,便要抓住方大頭,方大頭借酒裝瘋,反掌一格,推倒了兩個夥計,大叫道:
「黑牛,你不是喝了酒要揍人嗎?現在人正多,還不快揍!」
這一聲喊叫,何異替正興酒樓上了緊箍咒,黑牛一聽,大喝一聲,抓起一個夥計,從樓上在摜了下去,兩隻長臂飛舞,登時又弄了三四個,其餘發一聲喊,紛紛奪路亂竄,躲下樓去。
黑牛意猶未足,翻桌倒椅,便要拆房子,方大頭急忙上前拉住他,沉聲道:
「別毀東西了,咱們快走吧,人家和咱們無冤無仇的,抹抹嘴走了算啦!」
三個人大踏步落下樓來,才待要出店,方大頭突然一伸手攔住秦仲和黑牛,緊跟著自己也向後一退,背貼著櫃檯,神情激動地注視著門外。
秦仲順著他的目光,探頭向外一看,卻見是一個算命先生模樣的人,倒提一根青竹枝,匆匆由店外經過,向西而去。
黑牛是愣人,直著嗓門叫道:
「喂!瞎子,你們躲誰呀?吃飽喝足還不走,跟誰捉迷藏?」
方大頭心中大急,黑牛會不過意來,還要嚷嚷,方大頭心一橫,急駢中食二指,猛向黑牛腦後「啞穴」狠戳過來。
但他一指戳下,不由心中大駭,怎的觸手之處軟滑滑的,只覺他穴道上的肌肉一繃一斜,竟然將自己手指卸在一邊,不單設有點中他的穴道,反把黑牛惹惱了,哇呀呀大叫道:
「好矮子,原來你們真是壞人呀!請咱喝了酒,趁機要暗算咱?虧了咱煉過易筋術,否則,豈不著了你的道兒?」
他罵還不算,同時探臂如鉤,直向方大頭肩上抓來。方大頭只因一眼望見外面匆匆而過的正是「閻王帖子」左賓,不願和他正面碰頭,方想躲他一躲,現在被這愣人一叫嚷,而且動了手,再也無法隱蔽,說不得,肩頭一晃,竟從黑牛腋下一穿而過,閃出店來,這哪能還不驚動左賓,但見他正行之間,陡地聞聲回頭,一眼瞧見了方大頭,奇道:
「咦!缺德鬼,是你又在這裡鬧了事啦?」
方大頭靦顏一笑,尚未答話,傻大個黑牛早從酒樓裡跟著追了出來,「嘩啦」一聲響,腰間解下一條長可丈許的練子槍,猛的一抖,練身筆直,搶頭對正方大頭腦袋瓜兒疾點而至,口裡罵道:
「矮子,你還不給咱躺下,咱黑牛早說過,喝了酒要揍人的!」
方大頭見這傻子牛勁發作,不可理喻,忙不迭一低頭,讓過槍尖,羅圈腿一拐,又從黑牛左側疾穿而過,抹頭向城外便跑。
黑牛哪肯罷休,一邊嚷,一邊隨後就追,倒把個「閻王帖子」左賓弄糊塗了,他素來認識方大頭,知道他除了缺德之外,為人甚是正派,自己雖然要事在身,後面還有個「百毒叟」宋老頭兒在跟蹤追趕,但好在方大頭也是奔的城西,反正順路,何不眼下去助他一臀之力,主意一定,也跟在黑牛身後,直奔西門。
秦仲躲在酒樓裡,一直沒敢現身,但他看左賓那裝扮形象,已經猜他必是「閻王帖子」了,待他們三個人相繼離去,也用消綴在左賓身後,這一來,真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四個人各懷鬼胎,一個釘住一個,冰糖葫蘆似的,全向城郊而來。
方大頭急匆匆出得城外,扭頭看時,傻大個兒一步也沒放鬆,距離自己僅不過兩丈左右,他心裡一急,猛提一口真氣,騰身兩個起落,竄進一片密林之內,緊接著翻身躍起,躲在一顆枝-茂密的大樹上。
剛剛身形藏好,下面鐵練子曄啦啦直響,傻大個子緊跟著撞進林來,嚷道:
「矮子,你出來,咱不揍你,咱要問問你幹嗎戳咱的後頸窩!」
方大頭只不做聲,黑牛找了一圈沒找到,不由又怒了,罵道:
「叫你出來,你不出來,別惱得咱放上一把火燒了你這鳥林子,看你再能躲在哪裡。」
方大頭心想:這傻小子只怕說得出,做得到,不如下去跟他好講,或許能讓他信得過自己並非惡意。他剛要下樹,卻聽得樹林外左賓的聲音說道:
「方大頭,你出林子來,有什麼事,姓左的給你作主就是。」
方大頭聽了這句話,倒相反地不肯出頭了。正在此時,林中的傻大個子黑牛也聽見了左賓的叫聲,練子槍一抖,翻身搶出林子,指著左賓罵道:
「去去去!你這瞎子能替誰作得了主?該算命還是算你的命吧,在這兒窮嚷嚷些什麼?」
左賓那能吃得了這口氣,冷笑答道:
「你是誰?知道是在和誰說話嗎?別叫姓左的氣來了,送了你這條小命。」
黑牛一肚子火,這一回算找著發火的對象啦,只見他手中鐵練「呼」的掄了一個大圈,厲聲叫道:
「好瞎子,吹什麼大氣,報個名來,看是誰行誰不行,本來咱師父還叫咱少惹事的,你這瞎眼東西要管這閒事,咱索興拿你試試這條練子槍。」
左賓大怒,青竹枝一收一點,逕奔黑牛前胸「雲門」穴,喝道:
「憑你也配問我的名號麼?納命來吧!」
黑牛公然不懼,手中練子槍一抖,也來點左賓前胸,對於左賓點向自己的那一根青竹杖,全不放在心上。
左賓功力何等精純,不待黑牛練子槍遞到,腳下突地橫跨半步,堪堪將槍頭避開,而手中青竹杖原式不變,「噗」地一聲,在黑牛前胸「雲台」重穴上點個正著。
但奇怪的,這一杖點中黑牛穴道,卻並沒有將他點倒,只戳得他向後退了三四步,喊道:
「喲!看你這瞎子不出,力氣還蠻大的,戳得咱怪癢癢的難受。」
左賓心中大驚,連忙收杖疾退六七尺,沉聲喝道:
「你是誰的門下?怎的煉得這一身易筋術和金鐘罩,趁早說出師承,免傷和氣。」
黑牛格格大笑,道:
「咱師父不讓對人說,你幹得過咱,咱再告訴你,如何?」
到這個時候,左賓也看出這大個子是個愣人了,他自從在新樂縣碰上秦玉,貿然動手,使小鍾慘死當場,心中暗地已起了戒心,現在又意外碰見這傻大個子,非但金鐘罩橫練功夫已有十成以上火侯,而且還煉有中原武林罕見罕聞的「易筋術」,這種武功煉成,渾身穴道可以自動移轉,肌肉遇上襲擊,能夠自動閃挪,加上金鐘罩橫練功夫為輔,等於身上已經沒有穴道可尋,除了五官和罩門之外,渾身可以說不畏刀斧,真是嚇人聽聞的事。
左賓是「一朝經蛇咬,十年怕井繩。」短短幾天之內,連遇兩個身負異學的年輕人,使他不敢再有絲毫大意,急忙凝神斂氣,力貫全身,一面戒備,一面沉聲說道:
「咱們無仇無怨,我只想勸你不必逼人過甚,那姓方的和左某人曾有一面之識,是為什麼事惹惱了你,使你苦苦追他連他躲進林子裡,你還不肯放過?」
黑牛愣愣地道:
「誰說咱逼他來著?他在酒樓上還請咱喝酒。喝了酒咱們還一塊揍人,咱只惱他一聲不響,就用指頭戳咱的後頸窩。」
左賓聽了這一番話,更是如墮五里霧中,一時間也無法和這種愣人說得清楚。只得笑道:
「呵!原來你們是鬧著玩的,那倒怪我弄錯了。」
黑牛瞪著眼道:
「你也沒有弄錯,他再不肯出來,咱可是真惱了,那你和他既是朋友,你去叫他出來,否則,咱就跟你沒有完。」
左賓稱雄江湖一輩子,還從來沒有被這種混人夾纏不清,弄得這樣哭笑不得過。說打吧!這傻子一身怪異武學,實在沒有把握勝得了他,同時,也犯不上這麼莫名其妙地樹此強敵,說走吧!他還不讓自己走,非要自己叫出方大頭來才肯甘休,這可怎麼才好呢?他眉頭一皺,實然計上心來,便笑道:
「你不是要找他麼?那容易,我諒他僅只不過躲在林子裡,怕你殺他,所以不敢出來,我告訴你個法兒,保準能把他找出來,好麼?」
黑牛喜道:
「真的?你只替咱想法兒弄出那矮子來,咱跟你就是好朋友,決不揍你就是。」
左賓苦笑一笑,低聲說道:
「喏!我看這林子不大,我守在這一端,你繞到那一端去,咱們倆同時向林裡搜,我不出聲,你只管大聲叫他出來,告訴他你不揍他了。他要是肯出來便好,如果他不肯見你,必然會向我這一端溜過來,豈不被我截住了,咱們兩個捉他一個,決錯不了的。」
黑牛被他一番計謀,說得口服心服,連聲道:「好」。果然依言繞過林子另一端去,左賓側耳聽他居然當真在叫道:
「矮子,你出來,咱不揍你啦!你再不出來,呆會咱和瞎子兩個捉你一個,你想跑也跑不了的!」
左賓不由暗笑,忖道:傻東西,你慢慢叫吧!姓左的要事在身,不能陪你捉迷藏了。立即旋身拔步,如飛徑投太原府了。
秦仲隱身暗處,把他們一言一動全看在眼裡,見左賓騙走了黑牛,飛奔而去。連忙也吸氣騰身,遠遠綴在他的身後,左賓一路飛馳,剎時奔跑了數十里路,漸漸放緩了腳步,又行了十餘里,已近太原府外的罕山。
這罕山乃山西境內系舟山的餘脈,山勢不高,卻正當壽陽和太原之間,左賓到了這裡,心中略放,抬頭看看天色已經不早,方欲再趕一程,趁天色未暗,趕到太原,不料剛近罕山腳下,卻猛然見山邊迎面立著一個人,白髮飄風,瘦長個兒,正是緊迫自己要奪取九龍玉杯的「百毒叟」宋笠宋老頭兒。
左賓倒吸了一口涼氣,立時止步,青竹杖橫握護身,就聽宋笠朗聲大笑,道:「左老師,怎麼你才到呀,老朽就算定你會往太原府來,先趕到左老師知交鍾叫化處,見你還未到,這才等在這兒足有大半天了。」
左賓沒想到宋笠反趕在自己前面,心裡一時反沒了主意,聞言冷冷答道:
「姓宋的,我勸你不必白費心機了,左賓言出必行,縱然身與偕亡,也不會讓你把玉杯得去,你苦苦相逼,又有什麼用處?」
宋笠仍是笑容可掬,說道:
「左老師,你又何苦那麼想不開呢?老朽對這玉杯,勢在必得,縱干天譴,也在所不惜,你本是淡泊名利,雅士高人,為什麼這樣想不開,一定要弄得大家臉紅脖子粗,真是何苦來哉?」
左賓冷笑說:
「你說得倒是輕鬆,達摩真經武林至寶,你想得,難道人家倒不想得?你不要以為有一身功力,就能迫使姓左的就範,實對你說,姓左的不吃這一套,就算是毀了玉杯,也不會拱手給你的,何況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那一點藝業,也不是天下無敵的。」
宋笠並不生氣,仍是笑嘻嘻地說:
「這樣吧,老朽寧可退一步,只要左老師肯將玉杯拿出來,老朽願意和你共同參詳,尋得真經,也願和你共有同享,總可以了吧?」
左賓嘿嘿大笑,答道:
「姓宋的,你有千方百計,我左賓有一定之規,要命有一條,要玉杯麼?趁早死了這條心。」
宋笠臉色一沉,雙肩微晃,人已飛落在左賓面前丈許以內,沉聲喝道:
「左賓,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別怪姓宋的手底下無情了。」
說著,疾翻左腕,遙遙一掌,已向左賓當胸拍出。
左賓早已蓄勢而待,宋笠掌力才出,陡地大喝一聲,青竹杖抖手舞起青芒芒一遍光影,卸掌欺身,向宋笠當頭直罩下來。
宋笠哈哈大笑,腳下疾轉,上半身斜向後仰,下半身卻分毫不移,滴溜溜一個旋轉,探臂發掌,已到左賓右脅,身法快捷無比,迫得左賓急忙收杖側躍,方才避過這一掌「月影波光」。
事已如此,左賓縱然明知「百毒叟」功力在自己之上,也不甘束手受縛,青竹杖掄起千萬朵杖花,護住全身,和宋笠捨命相搏,轉眼已在數十招以外。
再說秦仲跟在左賓身後,也趕到罕山腳下,見左賓和一個白髮老頭兒搭上手,翻翻滾滾,打得難解難分,他心念一動,也不出聲,竟悄悄繞道先行登上罕山,藏身在一叢大樹上,心中忖道:不管你兩個誰贏誰輸,反正我先守在這兒,看得見你們進退道路,等你們分了勝負,那時再作道理。他身材輕巧,揉身上樹,一直爬到大樹頂尖上,坐在一堆茂密的樹葉後面,靜靜的作壁上觀。
山腳下宋笠和左賓各出全力,捨命相撲,漸已過百招,左賓雖然手中多一根青竹枝,終因功力所限,及不得宋笠掌力雄厚,招沉力猛,同時,更因他掌上含有巨毒,使左賓避招之際,必須多分一份神,所以纏鬥過百招以後,左賓杖勢漸緩,已成不支之狀。
這麼一來,不由得左賓不焦急萬分,明知拖下去,自己終於難逃力竭被傷,那時九龍玉杯,勢必非落在宋笠手中不可,但要想脫身而走,又被他死死纏住,連緩手也不可能,哪談得上抽身呢?他咬牙苦撐,又拖延了五十餘招,實在不能再拖,正想橫心毀了玉杯,自求一死,突望見東方如飛來了兩條人影,一前一後,一矮一高,漸奔漸近,遠遠已聽見鐵練子「嘩啦嘩啦」直響,傻大個兒的聲音在嚷著:
「矮子,咱看你還能逃到哪裡去?乖乖地站住吧!咱得問問你,你幹嗎戳咱的後頸窩呢?」
左賓一聽是傻子到了,心中猛地一動,大聲喝道:
「大個子,快替我截住這老頭兒,這老頭是天下最壞的壞人,矮子戳你的後頸窩,就是他的主意。」
他這一嚷,可把正跑得有勁的方大頭嚇了一跳,抬頭見是左賓和「百毒叟」宋笠正在苦鬥,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斜斜兜了半個圈子,不敢往這邊跑,倒轉身又跑回了頭。
但傻大個兒黑牛卻被左賓一語叫住,愣愣停了腳,大聲叫道:
「咦,是瞎子嗎?咱正奇怪你怎的不見了,幹嗎卻在這裡練起把式來啦?這老頭兒是誰?他真跟矮子是一路的?」
左賓這時候也顧不得黑牛叫他瞎子拐子,一心只想得用傻大個兒管自己纏住宋笠,聞言忙答道:
「正是,你只捉住他,自然他會交出矮子來,我就是因為矮子找不到,才找上他的,他不肯叫矮子出來,就跟我幹上啦!」
黑牛聽了,登時就奔過來,嚷道:
「行!咱先捉住這老頭兒,那矮子太滑溜,咱捉不住他。」
他一語才罷,人未近身,「嘩啦啦」一抖練子槍,向百毒叟宋笠摟頭使箍。
左賓哪肯再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忙趁傻大個兒排練子槍來斗宋笠,「呼」地竹枝疾揮「橫掃千軍」,抽身躍出圈子,抹轉頭向山上便跑。
宋笠大怒,探手一把便來撈黑牛的練子槍,但黑牛卻也有幾下絕招,手腕輕輕一帶,練子槍一崩一彈,宋笠撈了個空,就聽得「嘩啦」巨響,黑牛橫帶練身,又向百毒叟攔腰掃來。
傻大個子練子槍二次出手,扭頭也看見左賓並沒有幫他追方大頭,心裡一急,又捨了宋笠,跟著追上山來,口裡嚷道:
「瞎子,原來你也不是好人,騙了咱好幾次了,咱跟你沒完。」
宋笠雖也看出傻大個子是個混人,但痛恨他無緣無故纏著自己,放了左賓,趁他登山未注意身後,陡然上步,運掌如刀,對準黑牛右肩上猛劈下來。
一掌砍下來,「砰」的一聲響,傻大個子「噯呦」一聲,被砍得斜斜衝出了三四步,扶著右肩向宋笠直翻眼,宋笠卻覺得這一掌如中鐵石,震得一條手臂又痛又麻,齜牙裂嘴,痛入心肺。
傻大個兒還在罵道:
「喂!老頭兒,你揍咱幹啥?咱跟你無怨無仇,你這一傢伙揍得咱好痛!」
宋笠既駭然於這傻大個子一身橫練功夫,又驚於左賓業已遁入山上,不見了人影,也無暇跟他瞎扯,捨了黑牛,急急追上山來,到那樹下略一停頓,跟著就穿進林中去了。傻大個子自從離了師父,還是今天第一次吃了大虧,宋笠一掌雖沒能傷著他,卻痛得他起了寒意,也不敢上山追左賓了,也忘了下山造方大頭。一個人愣在山腰,口裡直向外喘大氣,傻愣了好半天,才悻悻下山自去。
你道左賓逃到什麼地方去了?說來也出人意外,原來左賓雖得黑牛纏住宋笠,自己脫身上山,但他精力已竭,自知無法遠揚,一轉過秦仲所躲的大樹,忽然心中一動,連忙也提了一口氣,躍上樹來,無巧不巧,正藏在秦仲腳下不到六尺遠的地方。
秦仲人小體輕,功力又強,躲在樹枝項端,不易被人發覺,何況左賓自脫得身,更想不到樹頂上會躲著個小傢伙。如果秦仲此時居高臨下,趁瞎子不備,摟頭給他一掌,左賓再強,也必得吃個大虧,但秦仲眼見傻大個兒還在山腰,宋老頭兒亦正飛趕而至,因此靜靜守著,只注視著左賓舉動,並未施行暗襲。
宋笠一掌退了傻大個兒,風馳電奔追進林子,傻大個子也蹩下山去,左賓瞧得仔細,從樹上翻身輕輕落地,但他可並沒有離去,只匆匆用竹杖貫注內力,在樹下三尺左右,挖了一個小小土坑,由懷中摸出九龍玉杯來,小心翼翼放進坑內,然後蓋上覆土殘葉,滅去痕跡,又運勁用手指在樹身上劃了個十字標記,拍拍身上灰土,陰沉一笑,自言自語悄聲說道:
「姓宋的,現在你殺了我瞎子,也是白費心機了!」
說罷,又吃吃冷笑數聲,滿懷得意地覓路出林而去。
秦仲在樹頂上,把左賓這一舉一動,全都看在眼裡,一顆心險些從喉嚨口跳了出來,待左賓走後,山下也不見方大頭和那傻大個子的人影,四野空空,一片寧靜,秦仲擰身落下樹來,就在左賓埋藏玉林之處,依樣掘士挖坑,不一會兒,果然輕而易舉從土坑裡取出了天下高手捨命相爭的九龍玉杯來。
他反覆將杯子拿在手裡細細審視,見這玉杯白玉縷成,精巧絕倫,上繞九條飛龍,莫不翩翩欲活,但卻也一樣無法從杯上看出與達摩真經有什麼關連所在,他人小心細,看了半晌,看不出端倪,暗自忖道:現下方大頭不知去了何處?我如帶著王杯找他們商議,或許他們也一樣解答不出杯子和真經有什麼關係,何況一旦被人知道玉杯落在我的手中,必然又被許多人苦苦追奪,像左賓一樣,方才在山坡下險些連命都送掉了,這不祥的杯子連左賓都不敢帶在身邊,我如懷著它千里去尋鐵笛仙翁他們商議,豈不過於危險?一個不好,倒不一定連他們也受了累,此處離陝西秦嶺甚近,我何不帶著杯子,連夜趕回秦嶺,交給師父,他老人像胸羅萬象,定然知道這玉杯和達摩真經關連所在。
主意一定,秦仲立即懷了九龍玉杯,又將土坑依然掩好,夜上樹葉,辨認好方向,覓路逃奔秦嶺而去。
再說方大頭被傻大個子一路追到罕山,迎面撞見來笠和左賓正殺得難解難分,這兩個人不是好纏的人物,何況黑牛步步緊隨,毫不放鬆,他沒法,只好誰也不幫,扭回頭又向壽陽兜回去,一口氣奔了好幾里路,身後已聽不見黑牛的嚷嚷聲了,這才敢尋了塊大石頭坐下來,張著嘴直喘氣。
他歇了半晌,喘息略定,忖道:這黑小子真討厭到了極點,毫不相干的人,被他混扯混嚷弄得沒個完,現在秦仲也不見啦,左賓和宋笠都在太原附近,就算明知九龍玉杯在左賓身上,又從何下手才能弄得來呢?自己所負任務,不但柳媚沒有消息,玉杯沒有辦法弄到,連秦仲也走失了,還拿什麼臉回泰山見鐵笛仙翁衛民誼?他這一輩子也沒碰見過這種蹩扭事,自怨自艾了好半天,終於決定等天晚之後,冒險潛入太原,探一探「癩頭泥鰍」鍾英的下處,即算用下五門的方法,也得把九龍玉杯先弄到手,才不致數處落空,沒臉見人。
誰知他正在心中盤算步驟,耳邊又響起了閃雷嚷聲:
「呀!矮子,原來你躲在這兒?叫咱找得好苦啊!」
方大頭猛一仰面,可不正是那陰魂不散的黑小子倒提練子槍,齜牙咧嘴大踏步又趕了來!方大頭真真服了他啦,忙不迭從石上一躍而起,拔步又想溜,傻大個子卻急叫道:
「矮子,你別走,咱不揍你啦,有話跟你說,咱倆個做個好朋友,你別怕!」
方大頭將心一橫,停了腳步,說道:
「我的傻祖宗,你不是有事要辦嗎?幹嗎不去辦事,倒死纏著我做啥?就算我戳了你一下,怕了你,躲了你,還不夠麼?」
黑牛見方大頭果然沒有再跑,心中大喜,嘿嘿直笑,為了表示好感,又把練子槍纏回腰間,奔到近前,裂著嘴笑道:
「矮子,從前的事,咱黑牛饒了你,不用提啦,咱要問你一件事,你是老江湖,偷雞摸狗的人你大約總認識,你可知道有一個姓馬的,是個生了九條尾巴的烏龜變的,江湖上,有這麼一號沒有?」
方大頭見了這突然一句問話,心裡猛可裡一跳,睜大環眼,看看傻大個子,奇道:
「你要找的,可是叫做九尾龜馬步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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