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濤本能地舉手掩頂,蹲身趨避那捲襲而至的火舌;膝蓋忽然碰到一堆軟軟的東西。順手一摸,卻是個人俯臥在地上。他驚喜交集,飛快地一把抱了起來。從床上扯過一件被褥,匆匆一裹;頓足騰身,閃電般穿窗射出。
人落院中,身上儒衫已遭大火引燃。江濤放下手中屍體,再撕去外衣,撲熄了余火。且不顧自己發焦膚裂,急急掀起褥角查看。果然,那人正是秦淮河畔的書肆主人白吟風。
同樣是那張奇醜無比的臉孔,同樣是那襲古銅色儒衫和斑白鬢髮;所不同的是,容貌依舊,卻失去了當日爽朗笑語。只見白吟鳳雙目緊閉,氣息斷絕;雖然屍體尚有餘溫,分明已經死了。江濤黯然長歎,默默抱起屍體;邁著沉重的腳步,穿過月洞門,含淚登上後園小樓。
樓中空無人跡,但幾頭殘燭猶在,繡榻妝台仍然散溢著微香。這兒,曾被「雪姑」佔住過一段日子,卻終究是「飄香劍」聶雲英當年隱居的深閨。不知多少個午夜,多少次黃昏,她孤零零倚欄翹首,對月傷懷;朝朝暮暮,企盼著意中人的音訊。如今,淚干了,眼盲了。
幾番變故,落得夢碎人殘!昔日故人,才到了面前。然而,一切都太遲了……
江濤輕輕把白吟風的屍體放在繡榻上;然後解下背上的聶雲英,也讓她斜倚在床頭;再挑亮了紗燈,移近榻側。透過熒熒燭光,他凝目良久;忽然屈膝在榻前跪了下來,喃喃道:
「兩位老前輩,雖說為時已晚,今夕總算儷影成雙,償卻宿願。假如芙蓉姑娘的話是真的,願你們此時雙雙攜手,盡情傾訴那刻骨相思吧!請原諒晚輩沒有為聶老前輩解開穴道,因為未來的日子還長,你必須堅強地活下去。此後,全靠夢境和希望伴隨你的生命,晚輩只好欺瞞你老人家一次了。」說完,再拜起身;退出室外,順手掩上了房門。
夜色方濃,霜寒透衣。一陣夜風拂面,頓上奇冷如冰,他才發覺自己竟已淚透重衫。
雷神董千里追敵未返,不知道是否遇到意外?能不能救回燕玲?可憐『小燕兒」為了自己,不惜叛教潛逃,假如被押回天湖,會不會遭到「老菩薩」的酷刑懲罰?唉!果真她因而受懲,豈非我江濤害了她?其實何獨燕玲,當時在金陵,沒有我全力鼓舞,白吟風也不會貿然尋來廬山,以致墮入陷餅。我雖不殺伯仁,也將永遠受到良心的譴責……
江濤正悵立在小樓廊外深自懊傷,突然聽到一聲極微弱的呻吟。此時,園中靜寂,那呻吟雖弱,卻相當清晰,絕非錯覺。江濤駭然一震,遊目四顧,毫無所見。急忙繞樓巡視一遍,也投有找到負傷的人。他詫異地推開臥房的門,目光一觸榻上,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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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怪了,剛才白吟風的屍體分明是仰臥著,現在怎會變成側臥了?
江濤忽又想到不久前進入火窟搶救屍體,原應在床上的屍體,竟在床下發現,難道說他……一陣狂喜,急急飛步奔到榻前,探手一撫白吟風鼻息,登時又心涼大半白吟風氣息俱絕,跟先前一樣,覺不出一點異狀。
誰知就在這時候,暮聞白吟風腹中傳出「嘶」地一聲輕響;接著,屍體就像被什麼東西吸引推拒著,竟然緩緩轉動;又翻了半個身,變成俯臥的姿態、…——江濤睜大兩隻眼睛,一瞬也不瞬地凝視著這駭人的怪異情形。只見屍體轉動之際,白吟風衣底彷彿有一條蠕蠕而行的「蛇」,正由左腰「志堂」穴游向右面腰腹下的「章門」穴;然後又經「幽門」穴回到右腰後側的「志堂」穴。他忍不住衝動,猛然揭開白吟風衣襟。這才發現那條蛇,竟是一股鼓動不息的「氣」!
人已死了,居然有餘「氣」憋在內腑中蠕動,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不過,江濤驚訝歸驚訝,卻不願放過試試的機會。當下揮掌起落,連拍白吟風「七坎」、「巨聞」、「雞尾」、『嘩蓋」、「天突」等五處大穴。雙掌疾出,緊壓在他「聖絡三焦」穴門上。
原來江濤從師落拓書生韓文湘修習內功心法時,曾經學過一種「返噗歸真」側臥練功法;每當練到「回氣入穴」的關頭,內腑真氣鼓動,也有同樣「氣凸如蛇」的現象。據韓文湘解釋:這是近乎「龜息大法」的另一種奇奧內功心法,運功時可以屏絕呼吸,將軀體從「聖絡三焦」分斷為上下兩部分運氣上部,雖肢腿折斷不覺其苦;氣轉下部時,雖心止氣絕不致送命。尤其當不慎被敵人制住穴道,可以輕易地運氣解穴;遇到時間促迫無法睡眠休息時,用「回氣入穴」之法,只須盞余時光,即可調息完畢。一個人如將「反步歸真」內功心法練到火候,無論行、走、坐、臥,都等於在練功;一日進境,抵得他人三四日苦修,是以妙用無窮!
江濤雖然知道「返步歸真」內功心法再神妙也不可能使死人復活,但白吟風腹內既有「餘氣」而且猶在「鼓動」;管它有效無效,死馬當作活馬醫!試試總不要緊。於是他雙掌緊按「聖絡」,立即提氣催力,源源渡入白吟風體內;逼使那股「餘氣」,通肺腑,沖咽喉!
第一口氣渡入,未見功效;江濤毫不灰心,緊接著又催動真力,再度攻入內腑。於焉一連三次運功催力,白吟風腹內突起低鳴「嘶」地一聲裂帛似聲響,一縷真氣穿透靜止的心臟,由咽喉洩出。接著,肺臟開始緩緩活動,喉間也有了微弱呼吸。
江濤欣喜欲狂,奮力摧氣不停。大約頓飯之久,江濤渾身大汗,衣衫盡濕。果然,心血並未白費,白吟風意緩緩睜開了眼睛。他眼簾微啟又閉,神情仍然十分虛弱,醜臉上卻隱隱顯露出一絲淒涼的神情。
江濤雖已疲憊不堪,但內心的欣喜,足可抵償體力上的耗損。這時候,如果叫他把自己的生命轉注給白吟風,他一定也會毫不遲疑欣然同意。
又過了盞茶光景,白吟風二度啟開了眼睛,深深注視江濤一眼;目翳翕動,擠落兩滴晶瑩淚珠。江濤心緒激震,不覺顫聲道:「老前輩不要分神,請助晚輩導氣催血,就快復原了白吟風嘴唇動了動,喉中發出一縷輕如蚊蚋的聲音,道:「孩子,別費力了,我……不行了……」
江濤熱淚盈眶,喘息著大聲叫道:「行!一定要行!晚輩拼著耗盡氣血,也要把老前輩救回來!」話一完,立即全力運功,其氣宛若怒潮進發,陡增一倍。
白吟風醜臉慘白如紙,不見一絲血色,虛弱地搖搖頭,道:「你一定不肯死心,可在『將台』穴上助我一指,要用赤陽指力,快……
江濤驚愕斂氣,問道:「真的有效嗎?」
白吟風低語道:「這是唯一方法,讓我能有機會吐一吐心中之言……」
江濤實已疲憊不堪,仍然毫不遲疑;瞑目片刻,揚手發出一指。指風疾射,正中白吟風左胸「將台」穴。白吟風哼了一聲,雙目微閉。
「赤陽指」無堅不摧,「將台」又是人身要穴;誰知一擊之下,白吟風非但無傷,臉色竟突然變得紅潤起來。等到他再睜開眼,目中更恢復了光輝。江濤卻氣喘噓噓,冷汗淋漓,精神和肉體都顯得委頓萬分!
白吟風顫聲道:「孩子,我知道你耗力過甚,已難支持。我藉赤陽指力,激發最後一線精血。須要說的話又太多,不能不簡要一吐。你若是太睏倦,不妨閉上眼睛;一面調息,一面聽我說話……」
江濤欲振無力,只得依言閉上眼睛,默默運功調息。
白吟風的聲音繼續說道:「……我昧於舊情,終墜圈套!一切咎由自取,縱死亦無遺憾。我死之後,你就是『天龍門』掌門之人;這件事,如今已由不得你再推辭了。咱們『天龍門』武學奇奧,博大精深;全部心法都記載在一部秘笈中,那就是妖女煞費心機欲奪取的『天龍卷』。卷中記述,包括拳。掌、輕、劍、內功等六種心法。也許你想不到,其中『劍術』一篇,正是震撼天下的『擎天七式』……」
江濤駭然張目,脫口道:「擎天七式竟是天龍門的武功?」
白吟風歎道:「一點也不錯。我曾經告訴過你,天龍門是傳功不立派,武林中許多出類拔草的高人,他們的武功,很多是淵源於天龍門的;當年『神劍雙英』,只是其中之一罷了。再說得明白些,『武林十三奇中』幾位負譽較盛的人物,包括你師父落拓書生韓文湘的『返噗歸真』內功和『赤陽指』,莫不皆屬『天龍卷』心法。」
江濤越聽越驚,心忖:「難怪他氣絕多時,竟能蓄持一線生機;這分明正是『回氣入穴』神功的妙用。」
白吟風喘了一口氣,繼道:「……此外,如『飄香劍』、大空禪師和古月道人,他們的成名絕技,可說都不脫『天龍卷』範疇。如此一部奇書,其重要不知超過『擎天七式』多少倍!所以,天心教才不惜煞費苦心,布設陷阱誘我入甕……」
江濤忍不住岔口問道:「老前輩,『天龍卷』被妖女奪去了沒有?」
白吟風喃喃道:「奪去了……昨日傍晚,她在酒食中摻混了散破真氣的藥末…——被我警覺,她…、——就猛下殺手…——震破我的護身罡氣……奪書……殺人……幸虧我及時氣沉下肢,避開致命一擊,保留下一絲餘氣未斷……」語聲斷續,漸漸含混不清,趨於低沉;臉上的血色也慢慢消退。
江濤大叫道:「老前輩,你怎麼了?」
白吟風吐氣加比絲,呻吟道:「孩子,你能…——能振奮功力……再助我一指嗎……」
江濤點了點頭,竭盡畢生功力,奮然又是一指點在他「將台」穴上。白吟風猛烈地一震,長噓一聲,蒼白的臉上,又恢復了紅暈。他喘息片刻,精神又振奮起來;嘴角牽動,淒然慘笑道:「好孩子,難為你了……」
江濤在精力衰疲之下,連運兩次「赤陽指」,幾乎已耗盡了體內最後一分真氣;虛汗淫淫,氣喘如牛!但他此時早已渾忘了自己的存在,喘息稍定,便急急問道:「白老前輩,告訴我,怎樣才能治好你的傷?」
白吟風搖搖頭道:「我內腑已碎,血氣早枯,任何仙丹妙藥,對我都毫無用處了。我要你以純剛之力激發我即將潰散的意志,是因為還有幾句極重要的話沒有說完…--」
江濤黯然道:「不!無論如何困難,我都會設法治癒你老人家。你不能死,為了天龍門,也為了聶老前輩……」
白吟風淒笑道:「能在生前見到雲英,三十載癡情,一朝盡償,對她已經了無憾意。使我不能螟目的,是那部關係重大的『天龍卷』!
江濤道:「老前輩請寬心,我捨命也會把它再奪回來……」
白吟風道:不須去奪,只要你能答應我兩件事」
江濤忙道:「哪兩件?老前輩吩咐,我一定全力以赴。」
白吟風幽幽道:「第一件,我死之後一年內,你要攜帶『天龍掌門玉符』,到梵淨山玉皇峰上一處古洞中,取一件遺物;並且遵照洞中石壁所鏤事項去做,你願意嗎?」
江濤點頭道:「願意。」
白吟風欣慰地輾然一笑,又道:「第二件,我死後屍體只誼停厝,不可掩埋。當你去梵淨山的時候,如果我肉身已腐,也要把骨骸帶去玉皇峰」
江濤一陣心酸,忙道:「老前輩會痊癒的……」
白吟風黯然道:「生死由天,豈可求強?這是我的遺言,你答應麼?」
江濤硬咽道:「我答應……但是,『天龍卷』被天心教奪去,難道就罷休了?」
白吟風頷首道:「不錯。」
江濤詫道:「為什麼呢?」
白吟風淡淡一笑,道:「其中原因,將來你自會明白。到那時候,武林中已是另一番面目了。」說到這裡,目光緩緩移注身側的「飄香劍」聶雲英,長歎一聲,幽幽低喚道:「雲英!雲英!卿本佳人,奈何薄命!是蒼天無眼,抑是我白吟風無福?」語聲低回蒼涼,剎那間,淚如雨下。
江濤俯首泣道:「聶老前輩憂情傷懷,雙目已盲。我怕她老人家承受不了,所以不敢解開她的穴道……」
白吟風沒有回答,只癡癡望著昏迷不醒的聶雲英,口中哺喃吟道:「今生成永訣,來世不可期;紅塵如一夢,又是斷腸時。」字字錐心,句句鼻酸。江濤聽得一陣心酸,不禁為之痛哭失聲。淚眼朦朧中,忽然發覺白吟風神色遽變!面肉肌膚急劇收縮,整個身軀竟枯如槁木,只剩下一具乾癟的骨架。探手一摸,通體冰冷,業已溘然長逝。
江濤熱淚滂沱,緊緊握住白吟風直似枯柴般的雙手,用力搖撼呼叫道:「白老前輩!白老前輩……」霎時天旋地轉,聲嘶力竭,-慟暈厥。
不知過了多久,江濤再度悠悠醒來,發覺自己正躺在另一間較小臥室中;身上覆著錦被,床前站著一名僕婦。不遠處一隻錦凳上,盤膝坐著雷神童千里。董千里神色一片蒼白,似在瞑目調息。窗外曙光透紙,大約已是第二天了。
江濤迷惑地問道:「我……我怎樣了?」
董千里哼道:「你問我,不如問問你自己。好好的怎會弄得發焦膚裂,精血耗盡?若非我老人家趕回來恰是時候,嘿嘿!你這一身功力早就完了。」
江濤定了定神,又問道:「聶老前輩她怎麼了…——」
董千里怫然道:「小娃兒,你就不能安靜一會?你不要命,我老人家耗了半夜力氣,卻不甘白費心血。聶雲英就在前樓,穴道已解,睡得正酣。」
江濤只得住口不敢再問,一雙眼睛骨碌碌轉動;望望董千里,又望望那名僕婦。其實他心裡惦念著白吟風的屍體,想問,又怕雷神火爆脾氣,惹來一頓叱責。
董千里好像看透了他的心事,冷冷道:「你是關心那具乾癟的屍體是不是?放心,我老人家已經叫人抬出去了。」
江濤大急,脫口道:「老前輩,抬不得」
董干裡瞪眼道:「怎麼抬不得?難道讓一具死屍永遠放在姑娘家臥房床上?我雖然不知他是誰,但料想總是你的朋友;弄具棺木把他裝過去,難不成倒裝錯了?」
江濤道:「晚輩不是這個意思……」
董千里截口道:「我老人家懶得問你是什麼意思;屍體放在園子裡,反正不會爬出來跑掉。現在你少開口,乖乖給我調息一會;等你真氣恢復了,再想這些閒事還不遲。」回頭又向那僕婦吩咐道:「這兒不用你侍候了,去把藥丸再餵你們姑娘一粒。好好看著她,別讓她起來。」
僕婦應聲退去,董千里又閉上眼睛,默默運起功來。江濤對這位性烈如火卻又親切感人的雷神,始終既驚又畏;只好瞑目調總,暗運「回氣入穴」側臥練功心法,緩緩使散亂枯竭的真氣復歸丹田。
功運九轉,氣行百穴,渾身的痛楚已逐漸消失。等到他再度睜開眼來,業已紅日當窗。
雷神董千里行功已畢,正凝目立在床前;手上托著一粒龍眼般大的藥丸,沉聲道:「來!把這個吃下去。」
江濤接過藥丸,送入口中;只覺那藥丸入口即化,一股微帶苦澀的汁液,直透肺腑。頓時遍體奇熱,精神陡振。試著撐起身子,真力競恢復了三成。欣喜之下,連道謝也忘了,迫不及待地問道:「老前輩可曾追上妖女,有沒有見到那位燕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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