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到半盞熱茶時光,一切已復歸寂靜,鐵臂猿姚健星笑嘻嘻走了進來。
白吟風揚目問道:「都是些什麼人?」
姚健星笑道:「巢湖三凶和大巴山羅氏五虎,還有關洛四寇中的何四姑!」
江濤一聽何四姑的名字,不禁駭然失聲道:「這些人都是衝著晚輩來的,但不知他們怎會追蹤到金陵?並且知道晚輩在此地?」
白吟風淡淡一笑,道:「黑道中人眼線最多,這也算不了什麼。或許他們只是來試探虛實而已。」轉面仍問姚健星道:「你是怎麼打發他們的?」
姚健星道:「屬下先以好言相勸,不料那何四姑並未認出屬下本來面目,竟欲恃強闖入後院。我迫不得已,才賞了她一記『天罡印』。羅氏五虎還想圍毆,只好也叫他們略吃了點苦頭。屬下謹記老爺子告誡,只用了五分力,所以傷得都不太重。」
白吟風點點頭,歎道:「這種貪婪之徒,略施薄懲故所應當;只是這樣一來,咱們也別想再在這兒過清靜日子了……」
江濤大感惶愧,連忙站起身來,拱手道:「為了晚輩之事,致使白老前輩平添煩擾,晚輩心實難安。不如由晚輩將印書的工作另移他處進行。……-」
白吟風不悅道:「你是怕我惹不起幾個黑道宵小?還是怕我捨不得這家子畫店?」
江濤垂首道:「晚輩不敢。」
白吟風道:「白某人貌既不揚,性更直魯;雖然闊別武林數十年,卻不是畏事苟命的人。難得咱們一見投緣,你若誠心願交白吟風這個朋友,就不必拘泥形跡;否則,我也不敢勉強,秘冊奉還,聽由尊便。」
江濤忙道:「晚輩不是這個意思……」
白吟風笑道:「不是就好!武林中人最重豪爽。白吟風敬你胸襟磊落,大智大勇;你連曠世絕學尚且不屑自珍私秘,我又何惜這區區幾間破屋!再說就憑那些麼麼小丑,也動不了白吟風一草一木。」轉面又對鐵臂仙猿姚健星道:「傳話下去,印書務必在天亮以前趕好,後面瑣事交給師傅料理。今夜你要多辛苦些,不能讓幾個黑道宵小擾了老夫的酒興,知道吧?」
姚健星躬身道:「老爺子放心吧!再有任何風吹草動驚擾老爺子,全拿屬下是問。」拱手向江濤微微一笑,轉身退去。
白吟風擎杯笑道:「來,喝酒吧!咱們剛才說到那兒了?」
江濤見他豪氣干雲,倒覺得不便再作客套;於是也就一笑落座,舉杯相陪。
兩人輕碰酒杯,仰面一飲而盡。白吟風哈哈大笑,親自又斟滿了空杯,狀至欣快。不覺又接上先前未盡的話題,道:「神劍雙英殞滅的惡噩,是由晉西白龍山紅石堡傳出江湖,羅玉鱗出殯那天,武林中知名之士全都在場,顯然不至虛假。如今卻另有一位名號『孝先』的人,被囚在天心教地牢中。依時日計算,那人被囚又恰好跟羅玉磷暴卒的時間相符,難道其中竟有不為人知的隱情?」
江濤沉吟道:「如果紅石堡堡主羅玉麟真的已經死了,那部『擎天七式』劍譜又怎會落在天心教手中呢?」
白吟風道:「依你之見,莫非懷疑羅玉麟的死訊是假的?」
江濤頷首道:「正是。晚輩猜想紅石堡堡主根本就沒有死,而是被天心教連同劍譜擄去;卻假傳死訊,故佈疑陣,企圖掩人耳目。」
白吟風搖頭道:「此事的可能性太少。因為死訊並非來自天心教,而且羅玉麟還遺有妻女;其妻林素梅,人稱『瀟湘女俠』,美慧精明,是位巾幗奇才,絕不會輕易受人蒙騙的。」
江濤目中異光一閃,道:「晚輩想待明日辦妥劍譜的事以後,立即趕往紅石堡一行,老前輩認為如何?」
白吟風瞿然道:「這倒是一條正途;不過,只怕你不易進得紅石堡。」
江濤問道:「為什麼?」
白吟風道:「瀟湘女俠林素梅秉性剛烈,不亞鬚眉。自從遭受喪夫之痛,業已下令封閉了紅石堡,嚴禁堡中人外出,也不接待任何客人。你貿然前去求見,一定難獲允准。」
江濤奇道:「晚輩特為羅堡主音訊而去,難道她也不肯相見?」
白吟風笑道:「羅玉麟去世十八年,屍體早已入土腐化。你以一個陌生少年身份求見,硬指羅玉麟尚在人世,試問誰會相信呢?」
江濤劍眉微皺,忽然問道:「假如晚輩自稱是奉白老前輩之命求見,是不是能獲得特別允許?」白吟風聽了一怔,笑容漸斂,竟遲遲沒有回答。江濤急忙避席謝罪道:「晚輩只是這樣設想罷了,倘有不便,自不敢勉強老前輩……」
白吟風揮手示意他坐下,接著輕輕歎了口氣,笑道:「其實也沒有什麼便與不便;只因老夫退隱多年,區區賤名,恐怕早已被人遺忘了。」說著,從懷裡取出一塊紫色玉符,慎重地又道:「難為你想到這個主意,也算你我有緣。這塊紫玉符,就是老夫信物;或許它也是唯一能助你進入紅石堡的物件。但有一樁,假如那瀟湘女俠問起老夫與你的關係,你必須承認是老夫衣缽傳人;不然,恐將引起相反的效果。」
江濤驚道:「這……晚輩實未身列門牆,怎能冒認衣缽傳人——,-」
白吟風微笑道:「原是權宜之辭。好在你資質絕佳,心地光明正大,老夫也並無真正可傳之人;只要你不嫌委屈就好了。」
江濤遲疑道:「可是晚輩連老前輩的派別名稱都不知道,屆時如何作答呢?」
白吟風笑著遞過玉符,道:「你看看符上便知道了。」
江濤雙手接住,低頭一看,不禁變色。原來那玉符色是暗紫,其中卻浮現著一條碧綠色的龍形圖案;探爪踏雲,作凌空飛舞之狀。圖案下方,赫然接著「天龍門掌門之符」七個篆體字。換句話說,這塊小小玉符,竟是代表一派掌門權威的信符。
江濤捧著紫玉符,只覺心頭狂跳,直如捧著一副重逾千斤的擔子,吶吶道:「老前輩以如此珍貴之物相賜,只怕……只怕…」
白吟風卻淡淡一笑,道:「只怕什麼?怕你不願承受?」
江濤肅然道:「晚輩深知一派信符不輕授外人;尤其是掌門信物,無異繼承一派門戶。
老前輩此舉,殊令晚輩感到錯愛逾份了。」
白吟風笑道:「用不著這樣緊張,老夫不是說過了嗎?天龍門並無繼承門戶之人;你要是覺得不敢逾份,從現在起,就算你接掌天龍門也無不可。」
江濤聽了這話,更是大吃一驚,忙道:「這如何使得?晚輩與老前輩儀系萍水相識,何況晚輩已有授業恩師。」
白吟風道:「武林門規各不相同,天龍門傳人一向但問資質心性,從不拘泥形式。只要是資質絕佳、心性善良的人,都能獲授天龍門武功。同樣地,任何門派的弟子也都可以接掌天龍門戶。老夫以玉符相贈,絕沒有要你棄師另投的意思。」說到這裡,微微一頓;見江濤還有些猶豫不決的樣子,於是又接著道:「再跟你說得明白一些吧!天龍門僅以武功傳世,並無一名弟子。所謂掌門人,其實只是一位精神上的領袖;要不然,老夫何能以一派掌門之尊,竟隱居數十年不出?假如換了其他門派,豈不是全派都瓦解了麼?」
這一解釋,江濤才恍然大悟。想了想,道:「話雖如此,但晚輩自問才德俱薄,實不足受此尊位。」
白吟風沉吟道:「你如不願接受掌門之位,不妨暫代老夫保管玉符;將來如遇可傳之人,就替老夫傳授給他,也無不可。老夫隱跡多年,不欲再履江湖;倘因此使天龍掌門大位虛懸太久,又感愧對祖師。老夫以此付託,諒不致見拒了吧?」
江濤恭敬地道:「轉授玉符的事晚輩不敢妄承,但老前輩一番苦心盛意,也不敢推脫。
謹遵命暫代保管玉符,待紅石堡之行後,絕當原壁奉還。」這才將紫玉符小心翼翼收入懷中。又飲廠幾杯,江濤卻發現白吟風雖在談笑,眉宇間竟隱含憂愁之色,因而問道:「老前輩既為一派掌門人,為什麼又會棄世退隱呢?」
白吟風似被這話問得震顫了一下,但轉瞬又恢復常態,淡淡笑道:「莽莽紅塵,何堪留戀?年紀老了,自然也就看透了。」
江濤道:「可是,三十年前,老前輩正當壯年,其實並沒有老呀?」
白吟風又是一震,眼中竟飛快地閃現一抹淚光;卻被他一側頭掩飾了過去,黯然道:
「年紀雖未真老,怎奈心靈早已蒼老了。」
這話顯然含有下文。江濤等了片刻,卻未見他再往下說;不覺更引起無限好奇,忍不住又追問了一句:「心隨情變,莫非是屬於情感上的困擾……」話一出口,才發覺失言,急急改口道:「晚輩太放肆了。」
白吟風閃著一雙丑目向他凝注頃刻,微訝道:「你倒說說看,何以猜測老夫的退隱,是屬於情感上的煩惱呢?」
江濤越覺惶恐,靦腆笑道:「這只是晚輩大膽的妄測;因為老前輩身為一派宗師,豪邁雄心,溢於言表;天龍門又以『入世』為宗旨。若說老前輩已經看破世情,今夜就不會再為晚輩提此煩擾干係了……」
白吟風矍然注目,醜臉之上,卻浮起一抹矜持的笑容。
江濤心中略定,壯著膽又道:「天下唯至情至性的人,最易受情感的困惱;也唯有情感上的困惱,才能使壯士碎心、英雄斷腸……」
白吟風怔怔地沒有出聲,然而面頰上竟出現了兩行晶瑩的淚光……
江濤看得心血一陣激動,忙道:「晚輩不該問這些,晚輩錯了.,,,「不!一點也不錯。」白吟風仰頭飲乾了杯中酒,然後淒然笑道:「想不到三十年隱衷,竟被你一語道破!的確,那是一段情感上的困擾,而且那困擾迄今未已。你如願意聽,老夫就告訴你吧!」於是,略作凝思,便開始喃喃敘述道:
「人生際遇,往往是崎嶇坎坷的;尤其造化弄人,更屬冷酷無情。我自幼孤貧,又天生容貌醜陋;自知福簿,對『情』字本來不敢再存奢望。假如庸碌一世,取一個村婦俗女廝守,終老此生,也就了無遺憾。誰知上天偏偏又給了我過份關注,竟使我聚獲奇緣,練就一身尚稱不俗的武功。
及至躋身武林,仗劍江湖,漸漸闖得一點虛名;脾睨天下,難免有了驕狂之意。從此不再甘心既定的命運,一般庸俗脂粉自未看在眼中;即使稍具姿色的女子,也不屑一顧。當時,心高氣傲,誓非絕代紅妝不娶,卻忘了自己是個什麼模樣了。其實,我何嘗不知道是一種逾份奢求;並未企盼有真正實現的一天。可是,誰也想不到,居然真被我邂逅到一位風華絕代的巾幗奇女子。
那是三十年前的一個初春之夜;我偶經蕪湖附近一座巍峨莊院後園外,無意揚目見園中一棟雅致繡樓上,猶有明亮的燈光。臨窗處,坐著一位女子,正憑欄閒眺。我並非輕薄之徒,但當我一眼瞥見她那如花玉貌和高貴雍容的氣質,竟無法再移開自己的目光。那一夜,直到樓頭燈滅窗閉,我卻在圍牆外癡癡站了一整晚,幾不知置身何處。
第二天,神馳意奔,不能自己。薄幕時分,又不由自主去到那莊院後園後。一連三夜,連站了三個通宵;不敢瞬目,也不敢出聲。只覺那女子不僅美得出奇,而且更有一種高貴氣度,使人心神俱被所攝,全然不敢生出絲毫邪念。
三天下來,我已如醉如癡。白天就在附近荒僻處跌坐冥想,夜晚便偷偷去牆外偷窺倩影;忘了飢渴,也不覺疲倦,簡直就像著了魔一般。
第四夜,我又依時前往。站到半夜,那樓上燈火仍未熄滅。正覺詫異,園門忽然打開;一名青衣小環緩步而出,向我含笑一福,說道:『小姐有請白大俠入園一敘。』我大驚欲走,那小環又笑道:『白大俠在園外已經站了三夜,小姐才特命相請,怎麼倒不願意了呢?』我駭然問道:「你怎知我站了三夜?又怎知我姓白?』那小環笑道:『是小姐這樣吩咐的,白大俠何不當面去問我家小姐?』我既驚又奇,便跟那素衣小環進入園中。樓上女子落落大方,置酒相待。晤談之下,才知道她竟是一位巾幗奇英,武林俠女……」
江濤不覺詫口問道:「她是誰?」
白吟風搖搖頭,道:「她的姓氏,恕我不能說出來,反正你知道她是一位武林俠女就夠了。自那夜相識之後,她與我漸漸成了知己。交往越密,彼此傾慕越深,我更是志得意滿。
只說從此夙願得償,廝守終生,並肩行道江湖;人生如此,夫復何憾!於是,我壯著膽邀她同游洞庭,她也欣然應允。
那一次結伴邀游,給了我一生中最快樂的回憶,也給了我從未遭受過的痛苦和難堪。那是我們第一次同游,也是最後一次相伴。洞庭歸來,悵然而別;從此再未相見,一直到……」
江濤正聽得神往,失聲驚道:「為什麼?」
白吟風滿臉淒-之色,半晌,才苦笑說道:「你不難想像得到,當一個世上最醜的男人,竟陪伴著一位世上最美的女子出現在大庭廣眾之間;他所見到的難堪目光,他所聽到的譏笑言語…,,
江濤「啊」了一聲,憤然道:「這種世俗之見,簡直太可恨了!」
白吟風輕歎道:「世俗之見固然可恨,更可恨的,卻是我太沒有自知之明。我應該想得到自己實在配不上她,因為她是那麼美,而我卻那麼醜陋!」
江濤大聲道:「一個人的美和丑,豈能僅由容貌分別?」
白吟風苦笑道:「不錯,但人能看見的卻只是容貌。」
江濤語塞,頓了頓,道:「那位女俠應該不會有這種膚淺的想法吧?」
白吟風歎道:「她自然不致如此庸俗;而且,假如我厚顏向她示愛求婚,也許她會毫不遲疑地應允。可是,我能給她什麼?一個醜陋的丈夫?一生忍受不盡的譏嘲?我既然愛她,又怎能使她聖潔無暇的生命中,因我而遭受羞辱?所以,我苦思再三,只得黯然離去,從此絕跡江湖。更希望因為我的離去,使她能夠得到一位堪與匹配的伴侶。然而三十年來,這一點卻令我失望了。」
江濤訝問道:「莫非她至今未婚?
白吟風失神地點了點頭,道:「她不僅沒有成婚,現在正四處打聽我的消息,要與我再見一面……」
江濤大喜,急道:「老前輩,你還遲疑什麼?」
白吟風注目道:「你覺得我應該去見她一面?
江濤毫不思索道:「正是。」
白吟風苦笑道:「三十年前,我尚且自慚形穢;如今醜老更甚,你要我再去領受一次難堪?」
江濤揚目道:「時隔三十年,她也會變老的。」
白吟風搖頭道:「不!她不但沒有老,風姿容顏尤勝當年。」
江濤一怔,詫問道:「啊……難道老前輩已經見過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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