蠱母開始吮血,也就是,即將放蠱的前奏。
鳩婆瘦削的臉上,泛起陣陣痛苦而淒厲的笑容,兩隻碧眼,狠狠盯視著對面的霍人風,目光中滿含怨毒和殺意。
霍人風只是搖頭歎息,對她那充滿狠毒的目光,表示十分惋惜和同情,喃喃說道:「一念之愚,戕害無窮,老夫和桃花島向無瓜葛。也不知你們之間的恩恩怨怨,但以你這般恃技凌人,殺戮無辜,卻容你不得。」
鳩婆怒叱一聲,渾身一抖,五隻金殼蠱母振翅飛起。
霍人風臉色立變,咬破右手指尖,滴了幾滴鮮血在鐵鍋中,濃煙頓盛。
原來「金殼蠱母」並無眼睛,全憑嗅覺分辯敵友,現今飽食了主人的鮮血,精神抖擻,渾身都散發著毒霧,被鐵鍋中濃煙吸引,立時便飛撲過來。
霍人風閉目跌坐,仿若老僧入定。
那五隻蠱母圍著鐵鍋飛了兩匝,突然一齊斂翅投入鍋中。
鐵鍋裡「嗤嗤」一陣爆響,剎時間,五隻金殼蠱母突雙從煙霧中騰升而起,竟然分毫未見損傷。
霍人風大駭,連忙端起鐵鍋,一仰頭,把鍋中汁液一口喝下肚去。
他剛將鍋汁喝盡,五隻金殼蠱母已經先後落在他臉頰上。
霍人風閉住真氣,不響不動,狀如一具泥人,任那一隻隻蠱母穿梭不停,直把霍人風的頭,當作蜂窩一般。
這情景,看得火光圈後的各派高手和林邊的宋英等人,個個毛髮悚立,心膽俱裂,膽子小些的,早把眼睛閉起來不敢再看了。
江瑤掩著臉,躲在羅英身後,顫聲道:「好怕人!咱們不要看了……」
羅英安慰她道:「不要怕,那位霍老前輩渾身是毒,未必會畏懼五隻金殼蠱母。」
過了一會江瑤未聞動靜,忍不住又問:「他已經死掉嗎?」
羅英輕噓道:「不要出聲,霍老前輩正在運功熬受蠱毒侵蝕,勝負就要分判了。」
江瑤偷偷從指縫中望去,只見霍人風臉上已現出一塊塊霉爛斑點,鼻樑已被蠱母啃裂,露出一個血肉模糊的洞孔,滿臉濃血,狀至可怖。
她一見之下,駭然大驚,不覺「哇」地失聲叫了起來。
呼聲才起,羅英慌忙舉手掩她的口,已自無及。
只見霍人風猛可一聲大喝,從地上騰身躍起,一連向空中騰躍四次。
他每躍一次,便有一隻金殼蠱母從耳洞鼻孔中震落。輪椅上的蠱母鳩婆,也跟著重哼了一聲。
躍到第四次,金殼蠱母已震斃四隻,但霍人風卻似真力已盡,廢然長歎一聲,仰面一跤,跌倒地上,直挺挺動也不動了。
這突然的變化,使得所有目睹之人,都為之氣結,人人心弦全繃得緊緊的,場中只聞一片此起彼伏的急促呼吸之聲。
暗影中,又蕩起嬌脆的低語聲:「老前輩,老前輩,你怎麼不肯出手,那南海毒人已經完了……」
粗啞的聲音答道:「你要我出手幫誰?」
嬌脆的聲音道:「自然是幫助南海毒人霍老前輩,他挑鬥蠱母鳩婆,是羅公子的朋友。」
粗啞的聲音笑道:「傻孩子,他已經贏了這場硬仗,還要幫他什麼?」
嬌脆的聲音道:「誰說他贏了?你瞧,他只弄死了四隻蠱母,還有一隻沒有弄出來……」
粗啞的聲音道:「你仔細看看,那蠱母鳩婆現在又如何?」
果然,蠱母鳩婆躺在輪椅上,呼吸短促,面色蒼白,滿頭大汗,其狀竟像十二分痛苦。
宋英和郝履仁等突然發覺情形不對,不約而同,一齊晃身閃上前來,急問道:「教主,怎麼了?」
蠱母鳩婆無力的舉手指著霍人風,斷斷續續道:「我的金殼蠱母,我的金殼蠱母……」
鳩婆已毫無先前狂妄之態,竟然哀聲求告道:「我認輸了,求你……把金殼蠱母,還……
還給我……」
霍人風笑道:「還你固然可以,你用什麼賠我的鼻子?」
鳩婆婆乞憐道:「只要你肯賜還蠱母,老身願聽你吩咐……」
霍人風道:「好,你先拿出兩件東西來。」
蠱母鳩婆掙扎著問:「你要什麼東西?」
霍人風伸出一個手指,道:「一瓶域外五毒的解藥。」
鳩婆無奈,從懷裡掏出一個藥瓶,擲在地上。
霍人風拾起來收在瓦罐中,又伸出第二個手指,道:「一瓶多羅神教中特製的『顯影聖水』。」
蠱母鳩婆一怔,道:「你要顯影聖水作甚?」
霍人風道:「自然有用,你只管拿出來,不必多問原因。」
蠱母鳩婆喘息道:「你既知聖水之名,應該知道那是供奉在多羅神前的東西,老身雖為教主,也不能將神前供奉之物隨意攜走的。」
霍人風哂笑道:「多羅神教早晚皆須禮拜,神像尚且能隨身攜帶,供物焉有不能攜取的道理呢?」
蠱母鳩婆厲聲叱喝道:「顯影聖水乃本教至聖之物,老身拼了一死,也不會讓你如願以償……」
霍人風聳聳肩道:「只怕你縱或拼了一死,未必便能促全那東西。」
說著,盤膝而坐,從懷中取出一隻瓷瓶,將瓶中藥末,在地上灑成半尺方圓一圈,咬破舌尖,向圓圈中噴了一口血雨。
不久一會,只見他鼻樑瘡孔之中,蠕蠕爬出一隻金殼蠱母來。
那蠱母羽翅已經折斷,蹣跚地爬著,顯然奄奄一息。
霍人風輕舒二指,抓住蠱母,輕輕放進圓圈之內,仰起頭來笑道:「你再考慮一下,是那撈什子的聖水要緊?還是這只連繫你心脈性命的蠱母要緊?霍某人向來不做趕盡殺絕的事,生死由你自擇。」
那蠱母鳩婆一見僅餘的一隻金殼蠱母被他放進藥末圈中,登時露出無限驚懼、憤恨、駭異……」等複雜神情,緩緩說道:「霍人風,霍人風,你出此毒著,多羅神絕不會容你……」
霍人風笑道:「他不容我,我也不會容他。」
蠱母鳩婆一伸手,從懷裡口取出一隻小瓶,高高舉起,用一種難懂的吃語喃喃祝禱,突然迅速拔開瓶塞,一仰脖子,把瓶中水液喝得乾乾淨淨。
霍人風大怒,叱道:「老虔婆,膽敢喝了顯影聖水!你在找死!」
喝聲中,「噗」地又向地上「金殼蠱母」噴了一口血水。
鳩婆擲去水瓶,雙掌—按輪椅,身軀已騰升而起,才到空中,恰當霍人風一口血水噴在金殼蠱母身上,血水雖然未沾到她一滴,但她卻如中重擊,慘號一聲,「蓬」地墜了下來。
她好像已受了極重的無形之傷,一面掙扎著向霍人風爬去,一面聲嘶力竭叫道:「給我……給我……我的金殼蠱母……我的金殼蠱母……」
霍人風冷哼一聲,左手挾著那隻金殼蠱母,右手擰著它一條後腿,一撕而斷。
這裡撕斷蠱母后腿,那邊鳩婆立刻痛哼一聲,在地上痛得渾身顫抖,輾轉翻騰。
霍人風不地撕擔著金殼蠱母,鳩婆厲號不絕,輾轉翻騰,已似奄奄一息。
宋英等各自拔出兵器,但見此情景,心膽俱裂,更不知該如何下手才好……
片刻間,霍人風已將一隻金殼蠱母扯得粉碎,取過火種一引,那藥末立時熊熊燃燒起來。
蠱母鳩婆一陣顫抖,厲聲大叫道:「霍人風,你好狠的手段……」
叫聲未畢,雙手伸了伸,兩眼一翻,不再動彈。
宋英等嘩叫一聲,捨命衝上來,將她搶起退回林邊,探探鼻息,卻已經斷氣了。
霍人風默坐片刻,輕歎一聲,站起身來,把那瓶解藥遞給跟他同來的青袍老人,喟然道:
「未能替你取得顯影聖水,實感慚愧!」
青袍老人忙躬身道:「霍老前輩已盡了力,敝派永遠也忘不了你老火家厚德,聖水未能到手,這是敝派災難未盡,焉能怨天尤人。」
霍人風歎道:「雖然功敗垂成,總算取得解藥和血蛇頭冠,得失相抵,咱們還是賺得多,賠得少,萬不得已時,我當親往西域,務必弄他一瓶回來,現在暫且別難過。」
說完,抱起瓦罐,揚長而去。
霍人風一走,曠場中立刻爆發了沸騰的人聲,有的驚魂甫定,有的讚歎不已,這時宋英等早已遁去,大家全把注意力貫注在議論南海毒人身上。
紛亂之中,青袍老人卸去外袍,露出裡面一身玄門羽衣,緩步走到羅英前面,含笑稽首說道:「少俠別來無恙,還認得貧道麼?」
羅英定神一看,吃驚道:「啊!你是天玄道長……」
天玄笑道:「前在武當,蒙少俠關注呵護,仗義拔刀,貧道及掌門師兄莫不心感,只因當時困於預定計謀,致對少俠諸多失禮,尚請賜予寬宏原諒。」
羅英訝道:「你……你不是死在竹林裡了麼?」
天玄笑道:「那是掌門師兄為保全無字真經,萬不得已所施苦肉之計,設非那樣,那魔頭焉有放過武當派數百弟子。」
羅英失聲道:「原來竟是你們事先安排的計謀,難怪我二次再進三清觀,天一道長好像有些怪我多管閒事似的……」
金駝子接口道:「豈止少俠上當,咱們窮家幫費了許多心力,弄來一部偽經,這個當真上得大呢!」
天玄道長取出解藥藥瓶,自己吞了一粒,然後將藥瓶雙手遞給羅英,道:「不敬之處,無以為償,這瓶解藥,少俠正當急用,貧道就借花獻佛,尚請少俠笑納。」
羅英接藥在手感激地道:「這是道長冒了千險,霍老前輩身被毒蠱啃嚙才得到的東西,在下怎好無功受祿?」
天玄道長笑道:「武當曾蒙羅家不世厚恩,少俠這樣說,貧道就無地自容了。」
說罷,躬身稽首,轉身而去。
羅英怔怔站在那兒,不知該怎樣才好,江瑤湊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羅英一驚,連忙叫道:「道長請留步!」
天玄道長聞聲停步,轉過身來,羅英疾行迎了上去,激動地從身邊取出一隻瓷瓶,恭謹遞過道:「這東西也非在下之物,蒙道長厚賜,無以為報,謹亦借花獻佛,望道長不棄。」
天玄道長接到手中,低頭一看,臉色頓時大變,脫口道:「這是……」
羅英道:「這就是從三元宮地道秘室中取得的『禍水之源』毒水,實際說來,應該屬於武當故物,我這是替一位朋友,使物歸原主。」
天玄道長緊捏著瓷瓶,滿面激動,熱淚長流,突然屈膝跪在地下,道:「少俠天高地厚之恩,武當派永世不忘,貧道謹代掌門師兄和武當全派門人弟子,警謝少俠盛意隆情。」
羅英忙還禮扶他起來,低聲道:「道長且勿盡說客氣話,毒水真經之事,武林風傳極廣,道長應該慎密哄聲,快些趕回武當,免得途中又生變故……」
天玄道長悚然一驚,站起身來,深深一禮,道:「既然如此,貧道恭遵少俠警語,就此拜別,成全大恩,必當後報。」
說罷,小心翼翼揣好水瓶,旋身邁步如飛而去。
羅英好像做了一件最稱心的事,長噓一聲,如釋重負,轉過頭來,卻見場中數十雙眼睛,全都瞬也不瞬注視著他,剛才的喧騰和紛亂,已經寂然不聞了。
他感到有些輕微的心驚,訕訕舉步正想離開,突見大牛和一個綢衫皮帽老人,笑嘻嘻直迎過來。
老人一把握住他的肩頭,瞪著眼問:「小哥兒,你是羅英?你就是羅璣的兒子?」
羅英迷惘點頭道:「是的,老前輩你……」
老人仰天哈哈大笑兩聲,道:「你不認識我,總該聽你奶奶提起一個人,那人喜歡穿什麼?戴什麼?」
羅英恍然叫道:「啊!你是伍老爺子」
伍子英暢聲大笑,道:「不錯,不錯,你雖然沒見過伍老爺子,你奶奶卻肯定記得,那時候她還臉嫩得很,伍老爺子一句玩笑話,要叫她臉紅好半天哩!」
說著,忽然笑容一斂,壓低了聲音問:「孩子,你兩位奶奶和秦爺爺怎不見來?」
羅英道:「他們本來趕來此地,不想在天水附近,卻發現」
他眼角一瞟尹婆婆和六大門派掌門人,話聲立止,似有不便直言的意思。
伍子英道:「發現什麼,你只管說,別把那些傢伙當作一回事。」
尹婆婆等臉上都一陣紅,但誰也沒有開口答腔。
羅英頓了頓,方才激動地說道:「他們在途中,無意間發現我爹爹……」
伍子英駭然跳起失聲道:「什麼?你爹爹?你是說羅璣?」
這一叫嚷,尹婆婆等莫不所得神色大變,彼此互望一眼,連忙傾神靜聽羅英如何說下去。
羅英點點頭,道:「是的,咱們在天水附近匆匆—瞥,見海天四丑簇擁著一輛篷車,向北疾行,一陣風過,吹起車簾,奶奶望見車上坐著一個人,很像是爹爹的模樣……」
伍子英變色道:「這真是怪事,你爹怎會跟海天四丑走在一起?」
羅英繼續道:「奶奶也這樣懷疑,因此由秦爺爺和凌奶奶陪同,掇著那篷車向北追去,是以不能趕來。」
伍子英沉吟道:「此事定有蹊蹺,假如你爹落在海天四丑手裡,少不得又是不場血戰,走!快帶我追去看看究竟!」
羅英躬身應了,向窮家幫眾拱手致謝作別,道:「多承各位仗義援手,在下永誌此情,容圖後報。」
金駝子道:「少俠涉險尋父,倘有需用咱們的地方,窮家幫隨時願為少俠薄效微勞。」
羅英含淚道謝,和江瑤陪同伍子英祖孫,分乘二騎,揚鞭離去。
尹婆婆掃了眾人一眼,冷哼道:「羅璣竟然跟海天四丑結伴同行,這是他兒子親口說出來的,總該不會假了吧!」白羽真人接口道:「據貧道看,這位羅英少俠行事心地,頗有祖風,今日若非他邀約窮家幫人助拳,我等劫難恐不止此,尹施主萬不能再以成見加諸羅家了。」
柳長青道:「道長之言極是,依柳某之見,明塵大師等既然發現羅璣蹤跡,咱們何不也隨後趕去,假如羅璣果然和四丑伉澀一氣,事證俱在,明塵大師必有公論,否則,因此澄清從前誤會,我等亦可藉此向桃花島略伸歉疚之誠……」
眾人一聽,盡皆贊同,各留下本讓弟子處理掩埋殘屍,六派掌門人聯袂向北飛趕而去。
淒月慘淡,夜風蕭索。
戰後的曠場上,人蹤盡散,只剩下三五個疏落影子,埋頭掘土,安葬那遍地殘屍……
這時候,一棵大樹陰影下,一先一後掠起兩條人影,輕飄飄落在十餘丈外。
前面一個粗啞的聲音道:「喏!地圖還給你,人都散了,你也該去幹你自己的正事了。」
後面嬌脆的聲音道:「老前輩,你呢?」
粗啞的聲音道:「你別管我,現在羅璣既已現了蹤跡,祁連山只怕立刻有一場腥風血雨,也許不久咱們又在那兒碰面了,不過……」他輕聲笑笑:「這次恐怕沒有白吃好運啦……」
語聲,人影,漸去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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